陈伯吹收到《学校生活记》稿酬的200元银洋时,听说父亲生病,就全部寄回家了。转眼已过去两个月了,马上要放暑假了,这可是陈伯吹当教师三年来的第一个假期——不用开“暑假班”了。他本想利用它来从容地写点什么,没想到突然收到家信,催他一放假就马上赶回去,说是父亲病重。陈伯吹心急如焚,考试结束就连夜将学生的试卷改好,向浦文贵校长请了假,马上赶了回去。
陈伯吹的父亲陈文乔,得的是伤寒病,已有半个月了。陈伯吹的稿费200元也花得差不多了,只是不见有明显的好转。陈文乔见儿子回来了,心里高兴,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陈伯吹坐到床边,伸手抚摸父亲的前额,滚烫滚烫的,知道病情一定不轻,就提出要带父亲到上海去。父亲无论如何也不同意。陈伯吹知道父亲的心事,不是不想治病,而是家中没有钱,不想因此再加重他的负担。父亲执意不去,他也没有办法,只好日夜守护在父亲的病榻前,精心照料。一个月过去了,陈文乔的病渐渐有了起色,不仅可以下床走动走动,而且食欲也明显增强,一家人长期以来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这一天,陈文乔提出想吃顿米饭,家人一听都很高兴,以为这是康复的预兆。其实,食欲亢进是伤寒病人恢复期最典型的特征,需要特别注意防止食入质坚、渣多及难消化的食物,像较为质硬的米饭,最好是不要吃的。但那时陈伯吹一家都缺乏这方面的常识,都认为能吃米饭,是件大好事。没有想到,吃了这顿米饭后,病情急转直下,陈伯吹不得不在半夜里去请一直给父亲看病的张医生。张医生知道这病已经没有救了,开了些药,又叮嘱陈伯吹等家人一定要小心照护,大意不得。但谁也没有料到,一个多小时后,陈文乔的病情再次恶化,终于在凌晨3时左右离开了人世,年仅39岁。这一天正好是“处暑”节——1925年8月24日,农历七月初六。
父亲去世,一家人都悲恸欲绝,但作为长子,陈伯吹还得安排丧事,照顾母亲及弟妹,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全部落到了他身上。此时,由于父亲生病,本来就困难的家里,已是一贫如洗,根本没有钱来办理父亲的后事。陈伯吹不得已跑到上海,找开小旅馆的大舅父张祥甫借来200元,买了一口棺木,草草把父亲殡殓了。
父亲的早逝,给陈伯吹的心灵以巨大的悲痛与伤害。他怎么也不相信,所发生的一切是事实。父亲平时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在他眼里还是那么清晰,怎么会忽然就去世了呢?当他这个暑假回来时,父亲不还在谆谆地询问他在学校里的情状吗?这印象,如在眼前;这声音,仍在耳边,一切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一样,父亲怎么忽然间就走了呢?然而,父亲卧病时的情景,弥留时的惨状,舍不得与一家人永远分手的眼神,以及担心他挑不起家庭这副重担子的担心,也都历历在目。但陈伯吹还一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问自己:“父亲真的去世了吗?如今我已是一个无父的孤儿了吗?……孤儿在社会上,将比贫儿看到更多的白眼,受到更多的闲气,这世界是这样子的!……”陈伯吹不敢再往下想。
等心情稍稍平静、头脑稍稍清醒时,陈伯吹又不得不为全家人的生活安排操心了。陈伯吹写信给校长浦文贵,浦文贵立即回信表示慰问,并且同意陈伯吹将弟弟汝敏带在身边,下学期转学到宝山一小读书。汝信由邻居介绍到上海一家纱布店当学徒。家中除母亲、妹妹品娟和9岁的小弟汝惠外,还有正在养病的二弟汝宽。汝宽本在南货店当学徒,因为劳累和营养不良,得了肺结核病。开学那天,陈伯吹就要带汝敏到宝山去了,他悲戚地走近宽弟的病榻前,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不料一走到二弟的面前,目睹二弟的病状,陈伯吹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他那苍白、削瘦的脸,强忍住要掉出的热泪,许久,才迸出了凄苦的声音:“弟!珍重吧!隔两星期再回来看你!”
说完了这句简单的话以后,陈伯吹也不等汝宽开口回话,就急急地转身走了出去。他怕在宽弟面前暴露自己的悲哀。母亲和弟妹们送他们兄弟俩到门口,分别时,母亲噙着眼泪说:“雷,你爸已经去世了,宽又病得这么沉重,如果你在外面再有三长两短,我委实惊吓不起。你能爱你自己,就是爱了你的妈,爱了你的弟、妹。再,敏的身子素来亏弱,和你在一起,你得多照顾他些。”
母亲的一番话,一声声掸落在他的心坎上,像一枝枝箭射中了他的胸膛,他茫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回头看了母亲一眼,怅然地走了。
失去父亲的悲痛,让陈伯吹欲哭无泪;而生活的重担,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果说白天里工作的忙碌还能让人暂时忘掉不幸的一幕幕,那么夜深人静时,父亲弥留之际的凄惨情状却怎么也挥之不去。父亲啊,父亲!人生之路毕竟是崎岖险阻的,生命之海是浪涛汹涌的,你又何忍让你的儿子踽踽独行、飘飘独航?你更何忍让你的儿子徘徊于歧途、浮沉于漩涡之中?父亲啊,父亲!你的儿子,你的可怜的儿子,现在正需要你的关爱与指引,他正站在寂寥的沙漠中、荒凉的孤岛上,整天像一只小羔羊失依而哀鸣——父亲啊,你在哪里?
海边——
只有黄的浪花黑的烟!
我父亲在哪里?
渺渺兮无所见。
山巅——
只有白的云儿青的天!
我父亲在哪里?
渺渺兮无所见。
啊!海阔天空,
何处有父亲的音容?
而今我心中:
只剩下不可泯灭的悲痛!
两个月后,又传来噩耗:只有17岁的二弟汝宽,不幸被肺结核夺去了生命(七年后,三弟汝敏也因肺结核而夭折)。父亲和宽弟的相继去世,给陈伯吹及其全家人的打击是巨大的。经济上的负担自不待说,失去亲人的痛苦给心灵所带来的伤害更是刻骨铭心的。陈伯吹别无选择,作为长子,他必须支撑起这个家。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多么艰辛的人生之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