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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散文集:红豆树下 洪雅之“雅”

当今世界,确乎是“俗世”。从虚拟的到现实的,随处是俗,满眼见俗。当俗到家了,人们又开始渴盼雅,遂有“国学热”“汉字英雄”……乃至全民大旅游、大迁徙,或远飞高走,或竭尽所能四处寻寻觅觅,寻觅什么?好的“景点”、“适宜生存”的福地。

就在这时候,有两个大字,横空出世般吸引着人们注目——“洪雅”!

《词源》解释:“洪,大也”。洪雅即“大雅”。

然“洪雅”得名,并不是今人的智慧,而是古人的远见卓识。北周武帝时期(557-581年),借洪雅川之名在此立镇,隋文帝开皇十三年(593年),由镇升格,设置洪雅县,一直沿用至今。古人似乎预见到,这个地方有一天因避俗,会成为令人心向往之的胜地。

那么这大雅之地,雅在哪里?

一 大绿为雅

人们只道,圣人最雅,文化经典是雅。岂知“文章书案山水,山水天地文章。”

且看洪雅的山水布局,便知什么是大手笔。一手携成都平原,一手牵川西大山区,由西南向东北,梯次形成高山、中山、丘陵(依次是深丘、浅丘)、台地、河谷、平坝,天下所有的地形地貌洪雅几乎全有了。山,有与峨眉并称“姊妹山”的瓦屋山,为古代蜀中著名的“道教仙山”;有脊线舒缓,绵延20余里,状如黛玉屏风的玉屏山;有八面联叠,峰峦危耸的八面山;以及九龙山、隐蒙山等。再加上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山泉飞瀑顺势而下,汇成大小330余条江河,流布全境,筋脉畅达。令洪雅环山带江,灵气秀发。

大自然如此造化,便决定了洪雅的颜色——绿,大绿。

颜色何以分大小?我们植树造林不知“造”了多少年,“退耕还林”也已几十年,而全国的森林覆盖率仍然只有区区16%。可见我们基本的现实是缺绿,或者说还有相当多的地方只是“小绿”,即人工造的一疙瘩一块的绿色,如垒花坛、铺草皮、种小树等等。

而洪雅之绿,无边无际,铺天盖地,汪洋恣肆,势不可遏。绿,把一切都罩住、裹住!仅仅一个洪雅的西南角,我和朋友们驱车跑了三天半,硬是没有冲出洪雅大绿的“重重包围”。

大绿是立体的,从高空直绿到地面。瓦屋山海拔近3000米,直插云霄,在顶端居然有一个1.5万亩的“世界第一高山平台”,平台却不是光的,生有1万余株树龄从数千年至万年不等的古木,加上四周百万余亩的原始林木,形成全国“最大的国家森林公园”。

瓦屋如此,其他山也一样,玉屏山上的冷杉林,乔干孤直,树树凌云。苏东坡曾用过一个词极其形象:“翠扫”。洪雅大山上的树木无时无刻不在“翠扫”苍穹,把天都扫绿了。

洪雅的地势格局是“七山二水一分田”,其森林覆盖率占到70%。这大体让他们的大绿有了基色,分出了层次:森林是浓绿、重绿,灌木林的绿色则略浅,草甸是一片青翠,庄稼便是嫩绿,到饱满时会变得苍郁。洪雅的大绿从高到低,从远到近,随着季节的变化,或浓或淡,或深或浅,或重或轻,正应了坡翁的名句:“浓妆淡抹总相宜”。

大绿一定是牢靠的,强大的,蓬蓬勃勃的。当你乘车在山道上观看山上的树木,绿得密密匝匝、严严实实,有的挤成了一团团绿色的大疙瘩,膨胀着像要炸开,放射出一股不可抑制的力量和生气,天地间似乎难以装下这些绿色!

在这里,绿有一种以我为主、舍我其谁的气势。其他世间的一切颜色都是绿的陪衬。谁说绿的存在就是为了陪衬红花?在洪雅所有的姹紫嫣红,都是为了陪衬大绿。瓦屋山有60万亩举世罕见的野生杜鹃,到怒放时繁花万万朵,香气漫山野,也只是把洪雅的春绿,衬得愈加青翠欲滴。

还有夏天千米飞瀑及浓艳的各色野花,秋天遍山燃烧般的红叶,冬天的皑皑白雪,盛时极度绚丽与热闹,败时却未免太过惨淡与迅捷,只能是洪雅大绿的点缀。有了它们的点缀,洪雅大绿更显得雄浑壮阔。

天下好颜色莫如绿。大绿好看、耐看、养眼、养神。

难怪古人有言:“天下之观在蜀,蜀之观在洪雅”。大雅之地,必定是一方净土,这要有赖上苍的眷顾。所以,但凡世界上的好地方,多为大自然的杰作。是大自然的恩赐,在成全着洪雅之“雅”。

二 大雅为“正”

大雅之地,必有古迹。古代人类文化的结晶,经过时间的淘洗和沉淀,能留存下来,当然是大雅之物,载有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

不必旁征博引,只说几个古村镇,便可见证洪雅之“雅”。

在瓦屋山国家森林公园的腹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散落着一片木屋,依山而建,下必临溪,屋脊两端悬挂“木鱼”。这就是著名的“复兴村”。公元前223年,秦灭楚后,强行将楚严王族人迁徙至瓦屋山区,置严道县管辖。楚人失去了家乡,为了有朝一日能复出,便将这个新的落脚地起名为“复兴”。至今村里还存有2200年前的严道古城遗址。

其实,早在3600年前,这个地方还不叫“复兴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炼铜,震惊世界的三星堆早期的铜山,有两个是在复兴村。1984年,在洪雅安宁坝及中保考古发现了古人类石斧、石锛等遗物,说明八九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洪雅一带的青衣江流域,已有人类繁衍生息,创造了辉煌的青衣江文化。”

复兴村人,世世代代头包青布帕,身穿青色衣,其种地的农具、山歌的歌词和音调以及锣鼓节奏,迥然有别于四川的风俗文化,在蜀地独树一帜。这便是“羌风楚韵”,为楚文化与当地青羌文化融合后交相辉映的结果。他们家家屋檐下所悬挂的木鱼,则是出于对“天地水的信仰,继而衍生出对鱼的崇拜。”《三国志》载:“置义米肉,悬于义舍,行路者量腹取足,若过多,鬼道则病之。”这个风俗延续至今,山上建有一些笋棚,里面备有米、盐、柴、灶,供过往的猎人、采药者或路人取用,过往者也总是根据自己需要取来救急,并适时地予以补充。真可谓“蜀人淳厚,易可教化和多名山矣!”

人与人尚且如此,人与自然就不用说了,像复兴村这样一个完好地保留着古文明的村落,如今也几乎还保持着原始的生态环境,光是天然的珙桐林就有万亩以上。珙桐属于第四纪冰川的孑遗植物,1000多万年前,此树茂盛地遍布地球,第四冰川时期,世界上绝大部分地区的珙桐相继灭绝,唯我国西南偏僻的一些峡谷地带的珙桐得以幸存。1869年,法国神甫戴维,发现大熊猫的同时也发现了珙桐,被称为“植物活化石”“绿色熊猫”。复兴村及周围的瓦屋山区,有野生珙桐林10万亩,成为“天然珙桐的基因库”。

我对复兴村还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是昼夜的极端分明。现代人或许只有到了复兴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夜晚,所谓黑夜到底能“黑”成了什么样?复兴村的夜,黑得瓷实,黑得纯粹,黑得严严密密没有一丝缝隙,黑得安安静静深不可测。我在复兴村有一夜好睡,躺在大氧吧里,直似坠入一种永恒的暗,其幽深似可通向远古,沉沉稳稳,无梦无鼾。

类似复兴村这样的古地,在洪雅还有多处。如“汉王乡”,一听到这个名字仿佛倏然回到了两千多年以前,想起淮南王刘长与汉文帝争锋的那段惨痛历史。

如“止戈镇”,此名来自“汉昭烈(刘备)与武侯(诸葛亮)会军与此,雍闓宾服,干戈遂停。”

如高庙镇和柳江镇,两镇都各有两条像模像样的河流滋润,或珠环玉绕地拥抱着古镇,或流光溢彩地交汇于镇中。世间各色人等,无论懂不懂堪舆之学,一到了这两个镇上的第一声惊呼,总是惊人的一致:“哎呀,好风水!”

镇外青山环抱,拥岚叠翠,有纵横百里的原始森林,一望无际的幽篁竹海。古镇沿江而建,两岸古木参天,繁荫浓重,掩映着一座座古朴的院落,或一个个百年的吊脚楼,碧水绕廊下,树影摇灯影。

高庙镇有“小重庆”之称,可见其繁华和地位之重。而柳江镇则人文荟萃,簪缨不绝,冠盖如云。道光三十年的进士曾璧光,就是此地的放羊娃出身,常在学校窗外偷听先生讲课,过耳不忘终成大材,官至贵州巡抚,予二品顶戴。其一生清正廉洁,政绩斐然,却一直没有自己的家,无论在朝还是外放,一律住在官衙里,“情高自比三霄鹤,衣敝何嫌百结鹑。”80岁时死于任上,鉴于他的子孙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为抚恤功臣,清廷直接拨款在洪雅城内修建了“宫保府”,并追封他为“太子太保,谥号‘文诚’”。

所以有人以“天子门生,门生天子”来比喻柳江的文化底蕴。曾璧光的老师张带江是晚清书法大家,有“背蔸装笔,马儿驮稿”的家风,他为京师贡院题写的“天开文运”大匾,受到皇帝的褒奖,钦赐他一块“恩进士”的匾额。再往前推,柳江还出过“一门双进士”的佳话……

可见,“雅”,要有人来传承,要靠人身体力行。

《辞海》云:“雅,正的,规范的。”雅——不单指有文化、学历高,甚或是官阶大、身分重,雅的核心是一个“正”字,其代表人物还有罗坝镇的田锡。978年,宋太宗亲策天下进士,钦点田锡为十八学士第二名(宋朝科甲前三名均为状元),并赐其启蒙读书的洪雅罗坝呵吒山为“科甲名山”。田锡生性耿直,敢做敢言,满朝颂服。历经宋太宗、宋真宗两朝,为官26年,一身正气,不趋权贵,直言时政得失,尽替民为己任。曾三次遭罢官谪降,仍勤谏不讳,甚至临终都要留下遗表,劝谏真宗“以慈检守位,以清净化人,居安思危,在治思乱。”并再一次申明自己的主张,“安民兴农,修正举业,强兵马,丰军储。”

宋真宗阅后为之动容,对宰相李沆说:“田锡直臣也,朝廷少有缺失,方在思虑,锡奏章已至矣。若此谏官,不可多得……”苏东坡为田锡的奏议写序,称他为:“古之遗直”。《宋史》为他立传,司马光为他题写神道碑,范仲淹为他撰写墓志铭:“呜呼,田公!天下正人也。”

洪雅似乎历朝历代都不乏这样的“正人”。唐代高僧悟达,原名陈知玄,洪雅中保镇人,5岁时祖父要他以花为题做一首诗,他吟出:“花开满树红,花落万枝空;唯余一朵在,明日定随风。”11岁出家,苦研佛典,13岁有大成,在号称“震旦第一丛林”的成都大悲寺开坛讲经,“每日听经僧俗达万余人,人尊‘陈菩萨’。”钦崇佛法并尊知玄为师的李商隐有诗赞道:“十四孩提讲解经,如师年纪只携瓶。沙弥说法沙门听,不在年高在性灵。”

悟达持戒严谨,行道坐禅,只穿布衣,始终不渝,邪魔外道曾以毒疮害他,被他用泉水一洗即刻痊愈。他毕生精修,为宝光寺开山祖师,被唐宣宗封为“三教首座”,后又被唐僖宗尊为“国师”。73岁时圆寂,得坚固子60粒,供奉于宝光寺舍利塔内。

民国后期的王廷缉,出身洪雅望族,在执掌西康司法大权期间,“杀了一些鱼肉乡里、民愤极大的土匪恶霸头子,处决了一些毒枭,使坏人闻风丧胆。”1949年因年老体衰,辞职退隐,回到洪川镇老家,不仅身无分文,还欠下了“一身债”。所谓“一身债”,折合现在的人民币不过34元,他却万般无奈,在柴房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无愧无悔的一生。

王安石有名言:“材大贤于人有用,节高仙于世无情。”王廷缉死后留有遗嘱,也留下了至今还为乡人称颂不已的口碑:“我平生与人无忤,与世无争。赋性急直,以致开罪于人之处很多。自出而就事以来,迄今将近四十年,解职以后,两手空空,以致生活艰窘……”后面还附上了那张负债清单。

洪雅正人的行列中,还有大义凛然的同盟会志士李保和、杂文大家杨茂修……等等。

归根结底,洪雅之雅在于洪雅多“正人”。诸多的洪雅“正人”成就并保持了洪雅之“雅”,洪雅之“雅”又养护了这各种各样的“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