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夏天,在距哈尔滨几十公里外的阿城博物馆,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集中陈列的铜镜,共有二百二十六面之多,好像天下散失的铜镜,都自动汇聚于此了。它们被整齐有序地分类,在玻璃柜中依次排列过去,占据了整个宽敞的展厅,一眼看去,似有无数个被乌云遮蔽的月亮,闪烁着幽暗的微光,在日出前的晨曦里一起庄严沉落。
铜镜的皮色呈灰绿、草绿、墨绿、银灰多种,历时八百余年,铜镜仍完好如初,不碎不裂不腐不锈,从宁静而迷朦的绿晕中,透出岁月的悲凉和沧桑。工艺略显粗糙、犹如浮雕般简约的图饰,明朗而流畅地刻录了女真民族的文化特征,以及与汉文化交流融合的历史。历年来,黑龙江流域远至贝加尔湖地区等原金朝辖区,以及阿城周边陆续出土和民间遗存并搜集而得的大量铜镜,已成为“金史”的形象补遗和“金源文化”的生动例证,也是金上京遗址博物馆的珍贵馆藏品。
金人好镜?那样一个生猛骁勇的民族,竟然也是爱美的么?
铜镜的形状各异,大体可分圆形镜、菱形镜、八角镜、亚字形镜、方形镜、带柄镜、附耳镜等八类,纹饰有双鱼、龙纹、人物、禽兽、花草、铭文、素面、秘戏等千姿百态。还有一些仿汉、仿唐风格的照明镜、日光镜、四乳镜、星月镜;甚至还有集汉镜中常见的铭文与唐镜中常见的海马葡萄纹饰复合的“青盖镜”;附耳镜中,(镜之边缘的上端铸有一带孔附耳)有观音纹阳遂镜和千手观音双面镜,由此可知佛教对于辽金民族的渗入和影响。镜饰为花鸟鱼龙,则趋于写真,形象生动活泼;人物故事,则千姿百态、神情丰富;展现出金代社会风俗、民间日常生活景象和审美趣味……
1964年,阿城市出土的双鲤鱼大铜镜,直径四十三公分,重达十二公斤,无论其体积之大与图案的精美,均为目前全国出土的铜镜之最。
曾有一面从绥滨县出土的铭文镜上,刻有“以铜为镜,可正衣冠”的字样。
然而,面对这几百面古镜,我却无法看见那灼灼生辉的铜镜镜面,更无从用那曾经光可鉴人的镜面,照一照自己的妆容。因为铜镜已将那光滑透亮的镜面悄悄敛藏,沉默无语地背对观者;那些朴素而美丽的铜镜纹饰,全都铸刻在铜镜的背面。自从清代玻璃镜自西方传入后,铜镜逐渐淡出了日常生活;古人用以梳妆整容的铜镜,失去了当初的实用功能,被今人之手旋转一百八十度,旋即转化为审美和文化研究的对象。
究竟是铜镜变成了历史的证物,还是历史物化成了铜镜?
我自幼生长在江南,记忆中,那些威迫并撼动灭南宋朝廷之“金兵”,曾是何等凶恶狰狞。
史载女真人崛起于松花江和黑龙江流域,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出生于“按出虎水之畔”(阿什河)。阿骨打自幼聪明过人,精于弓矢,骁勇善战,后逐渐收服各部,伐辽大捷后,公元1115年,创立金朝,建元收国,定都会宁城(今阿城市)。完颜阿骨打认为世上只有金子不变也不坏,金子色白,完颜部又崇尚白色,“按出虎水”恰为女真语“金”的意思,故以“金”为国号。至完颜阿骨打嫡孙完颜合刺继位,即第三代皇帝金熙宗在位时期,正式命名会宁府为上京都城。北宋徽、钦二帝被金人俘获,曾在1128年押抵上京会宁府,身穿素服跪拜太祖庙,受尽屈辱后客死依兰。金王朝在“金上京”历经四帝,共计三十八年,南下灭辽宋两大王朝,成为北中国最强大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其疆域北至外兴安岭、南至淮水、东至日本海,西至秦岭。以阿什河流域为中心的金上京地区,被女真人称为“金源内地”。
公元1148年,海陵王完颜亮刺杀金熙宗,成为金朝第四代皇帝,由于物资运输与公文传递以及旧朝民心难服等诸多原因,海陵王即位后不久,毅然决定废黜上京称号,南下迁都华北燕京。北地八月乍起的秋风中,完颜亮率部开始长途迁徙,他撤离故土,走得如此决绝——昔日会宁府辉煌的宫殿楼阁、佛寺道观,均被毁坏,夷为平地。那是一场凄美悲壮的诀别:海陵王毁城南迁,自绝后路,是要从根上断了女真人思恋故土的念想。铜镜辗转南北,亦是要把关内关外的阳光都一并收拢其中。此后金上京一度衰落。
金世宗即位后,为维护女真旧俗赢得民心,曾重修上京宫室作为陪都。至金末,元军攻打金上京,久攻不克。传说中,金上京特有一种白家雀,夜宿城内茅屋木檐下,元军差人将城内家雀以重金尽数捕捉收购,然后在家雀腿脚上绑上硝磺和线香。除夕之夜,点燃线香,放白家雀飞回城中,天黑以后,线香燃尽引爆硝磺,城池房屋一夜之间化为灰烬。那一场大火燃烧得如此猛烈持久,火焰映红了上京都城的天空,冰凉的阿什河水都被烧得发烫。繁华落尽,灯灭星稀,白家雀从此在会宁府绝迹,金上京皇城内仅剩下一片残垣焦土。年年岁岁,存积的焦土化为肥田,听任农户耕种。时历几百年风雨,至公元十七世纪,女真后裔满族再次入关,建立清王朝,女真人祖地金上京,终被彻底废弃。八百年后的今天,东北人都知道阿城会宁府城墙遗址内种植的大蒜,个大味浓,辛辣甘甜;而百米之遥城墙外的农地,种植的蒜头则其味寡淡,比之会宁府的蒜头大大逊色。有人说,金上京遗址出产的蒜头,浓缩了金源文化几百年的精华与汁液,可在咀嚼中重温金人开疆拓土的艰辛。
当年海陵王移师华北燕京,建立中都。“燕京”因而崛起。在华夏历史上,燕京作为都城,始自海陵王,而后肇兴繁荣,历经元明清三朝,直至成为今日国都。海陵王毁了金上京,却创造了新燕京。古旧的铜镜,映照了一座城池的毁灭,伴生着另一座城郭的诞生。目光穿透镜面,遥远喧嚣的影像,由模糊渐渐趋于清晰:有疾驰的马队从镜中奔来,那一条从金上京到燕京的漫漫迁徙之途,恰是女真——满族——蒙族——汉族的民族融合之路。
我在一面“海东青鸾兽镜”前驻足,“海东青”三个字,让我倏然心惊。镜子背面的图饰中心内区是一头神兽,外区周边一圈为蹲守的数只鸾鸟——海东青。早知海东青为北地猎鹰,盛产于松花江下游至入海处,以色青灰得名,形如隼却性猛,善捕天鹅。据《辽史拾遗》记载,海东青——“大仅如鹘,直上青冥,几不可见,天鹅至半空,自上而下,以爪攫其首,天鹅惊鸣,相持殒地”。海东青的体积仅有天鹅的五六分之一,一次却可击落三到四只天鹅,然后扬长而去……展馆中另有一块玉佩,刻有海东青击天鹅图饰;一件金代的玉石如意上饰的三块玉雕,是海东青击天鹅的镂雕纹饰,均可见海东青在空中迅猛而矫捷的身姿。海东青恰恰产于女真人肇兴之地,也许正是为了证明一个崛起的弱小民族,敢于挑战强国的勇气和实力。时隔近千年,如今被誉为“东方之鹰”的海东青,已成为满族祖先融入华夏民族精神的象征。
图纹逐渐变得凝重,我惊讶,平面的镜子,竟然可以看到如此粲然的立体影像。
展厅柔和的光线,在几百面铜镜上折射出幽幽绿莹,交错辉映,竟让人生出几分幻觉。想象着当年金上京鼎盛时期的酒宴上,善骑射喜渔猎的女真人的萨满乐舞,曾是何等率性、欢快、狂野和虔诚。曾有文字记载萨满舞:“五六妇人,涂丹粉,艳衣,立于百戏后,各持两镜,高下其手,镜光闪烁,如祠所画电母”——可有人见过持镜跳跃的舞者?日光、月光、星光、火光,均在镜中旋转,犹如火炬与闪电的亲吻……那该是怎样奇妙的创意和画面呵。
原来,金上京博物馆还收藏用作舞蹈的镜子。镜之舞,可乱我衣冠、尔后助我心气。
查阅相关史料,发现金代铜镜的兴盛,竟是源于缺铜。金国禁铜极严,不允许私人生产,铸出铜镜,须由官方检验镜背边缘的刻款和押记。铜镜一时成为紧俏“升值”的硬通货,百枚小铜钱即可铸成十公分的铜镜转卖官府,因此造成民间私自“销钱铸镜”之风流行,也因此为金上京博物馆留下了如此丰厚的铜镜艺术馆藏。
恍然明白何谓“背景”一词:墨绿的铜镜背面,潜隐着推动历史发展的经济动力。
金上京博物馆的建筑也独具匠心,由国门栓、刀枪架、中军帐、黄金顶、四帝阶、大峡谷、年代角、错拐路和透亮窗——这十余处具有金代历史内涵、颇有象征意味的设计连缀而成。馆舍向西二百米,为金代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之陵,再远处即会宁府城墙遗址,如此三位一体,构成了“金源文化”完整的文物群落。
铜镜古称“鉴”。以史为鉴,可测得失。而历史的真相和岁月掩藏的所有密码,有时,却藏在镜子背面沉寂的暗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