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离开西湖,远去北国,转眼已是三十四年。当年舍得下西湖,也许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潜意识中倒反生出些许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心,想看看这天地之间,没有西湖的地方,究竟会是怎样?
西湖离我渐行渐远,却又是忽远忽近,仍是若即若离的挥之不去。一年一度回杭州探望父母亲友,忙里偷闲,自然是要把多年来看得“审美疲劳”的西湖,顺便一同拜望了的。换季隔年,心绪有别,而西湖却是永远的。千年风云变幻朝代更替,西湖总是淡妆浓抹处变不惊,曾觉得地球上的所谓时间,到了西湖就停止了歇息了。
然而山色依旧,汹涌的钱江潮与群峰的泉水,已经悄然在湖中注入了新的动力与源流。西湖的锦上添花与改造整合,于九十年代后半期开始启动。重修了雷峰塔、城隍阁、万松书院、御码头等许多历史遗存的景点名胜。或许恰是自己由北而南“跳跃性”观赏西湖的这一距离感,近年来西湖的些微变化,都悉数收入眼中。
听说新西湖扩建后,西湖水域扩大三分之一,恢复了杨公堤在明清时代的风貌。刚听说“杨公堤”这个名字之初,不由心生疑窦——苏堤白堤已占尽西湖风光,天上何以掉下一条杨公堤?烟波浩渺的外湖里湖,哪里还有杨公堤的位置?
金秋时节,应浙江作家节之邀赴杭州。怀揣一个小小的心思,是为了杨公堤。
晨起即是湖西大采风。车至杨公堤入口处,不由哑然——这不是我们小时候熟知的西山路么?很多年来,它都是一条路,一条与苏堤平行、一侧临水、两侧的法国梧桐树森然夹道的林荫路。经由它可通往曲院风荷、郭庄、花圃,南侧的尽头便是花港观鱼的后门,右转就通往虎跑方向了。它何时摇身一变,变成了一条湖堤呢?
然而脚下踩的果真是一条长堤。湖堤必凌于水,水嘛果然就有了——堤西原先的茶园菜地旧屋杳然无踪,代之以一串串珍珠似的水塘芦荡。路既成堤,桥是不可缺的,桥也有了——好像一位高手制作的大型魔术,在一夜之间搬来了六座起伏的拱形古桥,路被穿透了,盈盈湖水在桥洞下穿过来流过去,与西湖汇合交融。
那六座桥,曾与苏堤六桥并列,望山看水观景各有妙处,分别以环壁、流金、卧龙、隐秀、景行、浚源得名,人称里六桥。水既通,桥已设,舟亦行,这亦新亦旧的杨公堤,在岁月掩埋了几百年之后,终于被粼粼水波托举着,似那条从雷峰塔下逃逸后归来的青蛇,从此定心驻守西湖的碧水蓝天之下。
下车从金沙堤(也叫赵公堤)步行进入湖西景区,隔水遥望赏菊听曲的清雅之地小隐园,顺着“乡间小路”前行,路边一座新修缮的江南民居很是醒目,粉墙黛瓦,质朴幽静。此屋名燕南寄庐,是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盖叫天故居。忽而想起“文革”中,几个中学同学在山里闲逛,偶然撞到这里,当时黑色的大门紧闭,一片萧瑟阴森之气,几人绕着围墙转了几圈不得进入,悻悻离去。想不到几十年后,这位耿直执着的戏曲艺术大师的故居修复并对外开放,已成为湖西一景,算是个小型戏曲艺术博物馆了。然后穿过杭州花圃北侧的花丛树林,眼前又是一大片悠悠水域,湖荡中长桥连廊桥,长亭接短亭,水回路转,总是百步可歇;只见远处青山逶迤,雾霭沉浮,视野慢慢伸展开去,水色缥缈,一时深远了许多。再沿着水边从容前行,欣赏过岩芳水秀、五峰草堂、醉白楼、天泽楼等一座座有着曲折来历与文化内涵的楼台亭阁、雅屋精舍,可达新近落成的于谦墓。整座祠堂建筑群体气势宏大、肃穆庄严,可见杭州人民对清廉正直的才子好官于谦真切的怀念之情。
那些故居旧屋,原本就是西湖历史不可缺少的组成,只是被岁月的泥沙年复一年地遮没了,静默地蛰伏于湖山深处难得一见。只因这条杨公堤的恢复,而终于被拂去尘埃,重见天日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杨公堤仍是一条路,一条融贯文史的通衢大道,以杨公堤为轴线放射开去,即是一条湖西的黄金漫行线。
匆匆走览湖西,意犹未尽仍有不甘。于是几天后陪父母再走杨公堤,由茅香古道人口下车步行,穿过郁郁树林,走过厚重的木桥,眼前便是开阔荡逸的茅家埠水面,这就是几百年前香客由湖东乘船过湖,经由杨公堤孔道去灵隐寺上香的水上必经之路。湖水坦坦荡荡地延伸至远山,薄云遮日,波平如镜,湖中近岸处,随意地生长着一丛丛茂密的芦苇,几只白色的水鸟贴着水面掠过,又翩然飞去;几条小船正从堤上的桥洞里悄然探头,朝着湖湾里缠绕的水巷中另一座石拱桥划过去,欢声笑语就像水珠子一样一滴滴洒落在湖上了。那单孔石桥古朴而精巧,残破的石缝里浓密的青苔,记录着风雨的道道斑痕。说到湖西景区中这数座新架设的小桥,限我所见,似乎没有一座是用了水泥的——桥面桥身或拱或平、或曲或直,非木即石,非石即木。木桥一般呈浅褐色,简洁明快的现代风格,厚重平整的条形板材,均为进口的防雨防滑材料,可见设计者的苦心。这些风格各异的小桥嵌入这湖中之湖的诗画美景,如同一只只做工精巧秀气的搭襻,连接起堤外之堤,别有一番气象。
沿岸的青青草坪均为低矮的缓坡,草坡入水,柔和而收敛的,人也就与水亲近了;草坪上配着适时的花草,树也种得疏密有序,给眼前的水光山色留出了充裕的视线空间。远眺湖面,隐隐可见对岸一幢幢素墙青瓦的农舍民居,参差毗接,错落有致,黑白色的剪影沉落在湖水里,一阵微风吹过,房屋都模糊了,只一歇工夫,又从水里清晰地显现出来。湖面水色清澈,有四方山溪泉水来续,水是活的。再一阵风过,天上闲云游弋、湖中芦苇飘摇,远处的草堂茅屋,都浸在朦胧的水雾里了。
芦苇是湖西的点睛之笔。如此充满野趣的湿地情趣,在精致的外西湖里是见不到的。
恍惚间觉得西湖变得陌生、变得遥远了。几百年前的老西湖,原来要比我们熟知的西湖大了许多呵。西湖在很久以前,就应该是眼前这个样子吧。这不是“新西湖”,而是一个具有乡村风情、比老西湖更老的西湖。这些星星点点的湖塘港潭,原本就在那里散落着,只是被日月存积的腐叶淤泥覆盖了。终于有这样一日,深受西湖恩惠的杭州人,要把西湖的原貌还给西湖了。果然,挖着挖着清水就涌出来了;水漫湖西之时,杨公堤就在湖中游动起来了。
杨公堤,由明代杭州知府杨孟瑛,力排众议重新疏浚西湖后,凌波倚山自北而南贯穿整个湖西水域而修筑的长堤。如今因着这一条杨公堤的修复,竟把湖西的自然风光、人文风貌都一一激活。由我幼时所知的西山旱路,而变为今日的湖中长堤,西湖的几百年兴衰,都在这六桥一堤间了。如此说来,杨公堤已不再是一条路,不仅仅是一条路。杨公堤是一条重新打磨的珠链,串起了湖西的历史珍迹;杨公堤是一道垂落于西山的迟来晚霞,超越了原来水利与交通的使用功能,而成为天下游客观赏游览的新风景线。这一条二十一世纪的杨公堤,终由实用而达审美、由实在而变空灵,由物质而升入精神领域——这是一次何等壮观的飞跃,一次何其神采飞扬的大手笔书写呵。
“性知执法,心在利民”语出杨孟瑛当年的《开湖告谕》。如今重修杨公堤,仍是奉行了先贤勤政恤民、善待湖山的殷殷心意。一条不设门墙的杨公堤、一条敞开胸怀的杨公堤,从此将笑迎八方来客,无论是杭州人还是外地人,无论是乡民市民草民,都可随时随意漫步杨公堤。西湖是天下人共享的西湖,这一条四通八达的杨公堤,你也来走,我也来走,在杨公堤行走的人,没有了高低贵贱之分。这本是人们理想中的天堂,杨公堤杨公堤,理应助一臂之力的。
从杨公堤而续说新西湖的新景点,自然留有太多的“新”痕迹。杨公堤新铺的草坪尚有缝隙、新移的树木尚未成林、新栽的花草尚未成势、新建的茅屋庐舍草堂廊桥,尽管在设计思路上已是竭力试图接近原貌,但遗失在空气中的文化信息已无从捡拾。新湖滨景区的规划似乎引发了较多的争议和疑问,许多大兴土木新建的人造景点确也破坏了西湖往日的宁静幽深。西湖的扩建似乎应当适可而止了。在这些“崭新”的氛围与语境中,我们难以品味出“新西湖”更深层的文化内蕴与历史积淀。然而,这是一个两难的境遇——遥想当年白堤苏堤六和塔放鹤亭初建时,也是全新的,然后在漫长的风霜雨雪中一年年变得古老质朴。历史所遗存的事物,都是被曾经的那个“当下”所创造;西湖有史以来经历过五次大型疏浚整治,名胜古迹的建筑风格也留有各个时代的不同特征,至二十世纪上半叶,湖边别墅多已是中西合璧。实际上西湖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呼吸和运动,烽火硝烟的改朝换代中,西湖始终在不断地被更新——我们指望着时间这根魔杖,使“新西湖”成为老西湖完美和谐的补充与延伸。
金秋去杭州,适逢桂花香浓时。漫步杨公堤,一阵甜香袭来,嗅着香气回头寻去,树丛里必是悄悄地立着一株桂树。金灿灿的小米粒,不起眼的十字花瓣,一层覆一层、重重叠叠团团簇簇,竟把一整棵大树染得金黄。还有白金般的银桂、暗红色的丹桂,浓烈的馥郁从花蕊中持续喷发放射,香得人都醉了。桂花开了的日子,整整一座杭州城都是香的、连杭州人的呼吸也是香的、杭州的美食也被桂花香淹没了。闻香识杭州——春之蔷薇、夏之荷花、冬之蜡梅,清香浓香从窗外飘进来,轻轻一吸,就知道西湖到了哪一个时令了。
杭州人是有福的。我这一个西湖的女儿,正在北方的风雪中一点点变老。而西湖,却却是一年比一年更年轻了。
也许正是由于远离了西湖,西湖对于我,才变成一种可在回眸回忆中,无限想象的梦幻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