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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的深处 §惊叹克什克腾

乌兰布统古战场

——克什克腾旗散记之一

驾车由北京一直往北,上坝过张北再往北,穿越浑善达克沙地,至桑根达来往东,经横贯内蒙古东西的“呼海大通道”,飞奔一小时,到达经棚镇,即克什克腾旗所在地。全程六百二十公里。

踏上克什克腾旗的草原,双脚就有些飘然起来。不知道自己这一脚踩下去,是否正踩在某个历史的转折点上。夏日的凉风袭过,传来几百年前呼啸的马蹄声声;蓝天上透明的白云飘过,投下移动的暗影,犹如军旗猎猎仍在挥舞。

“克什克腾”——蒙古语:近卫亲军。公元十三世纪蒙古崛起于大漠南北,相传成吉思汗称汗前两年,师征乃蛮部时,曾从蒙古各万户长,百户长和白身人(即自由民)中选拔卫队,称为“克什克腾”。近卫亲军日夜拱卫于成吉思汗身边,助他指挥千军万马。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老祖母阿兰豁阿就出自弘吉刺分族豁罗拉刺思部落;成吉思汗的皇后勃儿怗,正是弘吉剌部落首领特薛禅的女儿。弘吉剌部源出于额尔古纳昆山谷,1214年成吉思汗对漠南进行分封,弘吉剌部的牧地边界,囊括了东起哲盟、西北至大兴安岭,以至今日赤峰境的所有辖区。克什克腾境内达里湖畔的应昌路古城,在元代也因此成为弘吉剌部繁盛一时的驻夏之地。

那些曾经惊天动地的故事,如今都变成了青草的汁液,在春风里无声地枯荣。

经由白音敖包,临近阿斯哈图石林的贡格尔草原,路边可见到标有“弘吉剌部落原址”的字样。昔日的部落已星散无形,却有挺拔而浓密的沙地云杉林,漫坡漫岗地屹立。百年云杉骄傲地俯瞰脚下的草原,只在风中摆动,却从不低头。厚实的绿墙,像一道重重叠叠的树阵,挡住旅人的脚步;更像是一个有生命的标识,为当年勇猛的弘吉剌部,留下了一片又一片绿色的注释。

克什克腾地处内蒙古高原、大兴安岭山脉和阴山山脉的结合部,素有“塞上金三角”之称。先后曾有商族、山戎、东胡先民聚居;秦有匈奴、汉有乌桓、鲜卑;晋隋唐有契丹,是辽代的发祥地之一;至元朝,终成北方草原经济文化中心。克什克腾曾经的辉煌,皆有史料可考。延绵百里的石壁岩画,描绘了先民“畋鱼以食、皮毛以衣”的日常生活和狩猎景观;在茫茫草原和崇山峻岭中起伏的金界壕残迹、低矮破碎的长城、边堡遗址,诉说着千百年来北方少数民族的崛起与纷争。

乌兰布统,注定要成为克什克腾的灵魂。

从克什克腾旗所在地的经棚镇,去乌兰布统古战场的桦木沟一路,地貌酷似新疆伊犁的果子沟。满目青山与起伏的草原连成一体,坡上层层杉木松林绿得凝重,坡下的草原绿得坦荡;山上是黑森森的杉树林,缓坡下是无羁的绿地。墨绿草绿浅绿灰绿,就连吸进去的空气也是绿色。头顶的天空蓝得清澈,浓亮的白云雪山一般耸立。时有妖冶艳丽的野花从车窗前掠过,深红浅紫,闪烁飞翔,让人眼乱心颤。那一路的景色,像是一台华丽的戏剧,刚刚拉开序幕。前方是一个巨大的旋转舞台,动一动就会有新的惊奇出现。

“乌兰布统”——蒙语:红色的坛子。

红褐色的乌兰布统烽,在草甸的远处兀自独立。清澈的乌兰公河,如勇士镶银的佩带,绕山而过。山下一汪湖水,宁静如镜。隔水相望,乌兰布统烽犹如一瓮赤坛,倒置于碧水之中。草甸四处野花灼灼,脚下草厚如毡,踩上去绵软而柔韧,雨季湿润的青草气息,从根叶上溅出来。

史载公元1690年,大清康熙皇帝率二十万大军,在乌兰布统烽下,与蒙古残部准噶尔汗国之王、厄鲁特人首领葛尔丹决战。葛尔丹军共两万余人,依山傍水,隔河据高岸,“缚驼结阵以待”——将大量骆驼横卧于山梁,裹以湿毡,背上加箱架,以防清军炮火。并从驼阵中放枪发矢,顽强抵抗。清军以猛烈炮火轰击驼阵,激战半日,驼阵终被轰开,血流成河。葛尔丹兵退入山林,据险坚守;至夜,康熙之舅父、内大臣佟国纲,率清军左翼循河绕山腰而上,大败葛尔丹军;右翼被沼泽河崖阻拦,退回原地。次日续战,双方死伤无数。佟国纲英勇战死,将士之血染红烽下水泊,该湖从此人称“将军泡子”。据知,蒙语中“布统”亦为“雾霭”之意,大战平息,稠血染红湖水,湖上红色的雾霭数日不散;雾水相连,红烽若隐若现,遂得名“乌兰(红色)布统”。若是细细寻访山上当年的“十二连营”旧址,仍可捡到锈迹斑斑的箭头……

葛尔丹后以计谋拖延清军追击,夜渡西拉沐伦河逃走。但沿途遭受瘟疫,退回科布多时,仅剩几千人。清军重创葛尔丹军后,康熙亲自率军追击,又经昭莫多战事,葛尔丹逃往鄂尔多斯地区,欲往西藏求生。清廷多次劝降,葛尔丹至死不降,于1697年赴额黑阿刺尔的途中,突然病死于布颜图河畔。一代枭雄葛尔丹败亡之后,清朝终于获得征服蒙古最后一个部族的初步胜利。

从乌兰布统古战场一直策马往南,便是坝上草原的木兰围场了。自元代起,这一带水草丰茂的草原,即为历代皇家的避暑狩猎胜地。

隔水相望,乌兰布统烽犹如一瓮赤坛,倒置于碧水之中。草甸四处野花灼灼,脚下草厚如毡,踩上去绵软而柔韧,雨季湿润的青草气息,从根叶上溅出来。

如今,历史的伤口已经愈合,乌兰布统影视基地,以草原为背景的摄制组常年不断。乌兰布统,一个美丽的疤痕,展示并提醒着,岁月长河中民族融合的艰辛历程。

大青山冰臼

——克什克腾旗散记之二

克什克腾旗的贡格尔草原,是距北京最近最美的草原。

克什克腾的每一寸草地,都有着不凡的来历。在克旗,深呼吸、勤侧耳,脚步轻轻、目光炯炯,全身的感官都高度警戒,不可错过一处的惊讶和精彩。

最让克旗人骄傲的,莫过于阿斯哈图世界地质公园了,那是需要单章另述的经典石林。但在我看来,世人尚未所知的兴安岭南端的大青山冰臼,已足够神奇。从远处看,只见草原的尽头突起一座横亘数十里的城池,高墙连天,顶端遍布锋利的兵器旗杆,狰狞凶险,似乎武装到了牙齿。走到近前,仰视大青山,雾气中却见奇峰飘渺,竟有几分妖娆和妩媚。

雾中登大青山,一路惊呼不已。迎面陡立的石壁上,一尊天然的巨佛惟妙惟肖,令人顿生敬畏之心;眼前身后的嶙峋怪石,气势夺人,如一座座巨大的城堡耸之于天,可望而不可及;其险其峻其妙其趣,可与黄山一比。克旗多白桦,遍至大青山,路边石缝里粗壮的白桦树,树干秀美清爽白净,犹如一个个白衣秀士,隐居山林苦读;路人经过,只把一身纹丝不动的白袍子背对于人,树叶微颤,算是打了招呼。

大汗中终至山脊,众人惊呼,陡然别一番天地:平坦的山顶上,只见巨大而光滑的花岗岩石坡,一座接一座地铺排。裸露的岩石黄褐相间,夹有橙红的砂砺,覆有灰绿色苔藓,眼前一片五色斑斓。石坡起伏,以沟壑相连,可知多年流水冲击而成。坡上凹凸处,嵌有无数形状各异的石盆,圆形菱形长方形极不规则;大如缸锅、小如杯碗,深浅不一,当地民间称为“九缸十八锅”。最大的一个石盆,长十米,宽五米,深达三米,内有积土,一株粗壮的白桦树安稳地立于其中,花草环绕,犹如一个巨型天然盆景。池内若有积水,或蓝或绿,远望像一只巨人的眼睛,不眨不闭、安然凝视天穹。那池水得天地雨露精华,或清或浊,弯腰即可撩水洗面,如人仙人浴场;最奇妙的一个石池,其形不可言传,似地心柔软的岩浆,曾被一双神手捏玩,做成个独具匠心的模具,冷却后就成了多角章鱼或是海龟化石;池内那一汪清水,以石成形,因此变得有棱有角。更有一奇绝的石池,两端皆有光洁的细槽,如漫漫岁月之水,从这端流入,又从那一端流出去了……

那一刻的感觉,犹如降至一个星外的魔幻世界,山顶空寂,昔人已去,空余遍地的锅碗瓢盆,也留下生趣盎然的千古谜语。那石池口小肚大底平,其形酷似古代舂米的石臼。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经地质学家考证,克什克腾的石盆怪池,皆为冰臼。大青山冰臼,是目前世界上发现的规模最大、类型最多、保存完好的冰臼群之一。

早在第四纪冰川时期,大青山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冰雪层高于山顶岩石数百米。随着气候变暖,冰川融水沿冰川裂隙,自高处飞流直下,猛烈冲蚀基岩,日复一日,以“水滴石穿”之力,将山顶的岩石打磨光滑。当岩石无法承受水的力量时,飞流渐渐侵入岩石的表层,凿出一个个浑圆椭圆的冰臼,形成冰臼奇观。冰川融雪,以柔克刚,悠悠万世,竟将坚硬的花岗岩掏心挖洞,雕刻成了奇形怪状的容器,把冰川当年的英姿,镶嵌在石窝窝里保存了。弱水三千,分一瓢在此。冰瀑雕刻的不是岩石,而是时间。在大青山,你可见到消逝的冰川融雪,永远留存在冰臼里的刻度。

而身后,悬崖下即是坦荡的草坡,草原以青草的方式,纪念着冰川父亲给予它们的生命。

在大雨中下山,浓雾水气里,一路起伏的高山草甸。金蓝红紫的野花簇簇,被雨水洗得发亮。山梨核桃果实累累,似在花果山巡游。随意扒开湿漉漉的灌木草丛,一陀陀碗口大的蘑菇跳入眼帘,雪莲一般洁白。石阶逶迤,云雾中险峰时隐时现,若是晴天,举目可见花岗岩峰林、天桥石棚怪石——僧石猴石蛇石鹰石美女石……正遗憾,前方山壁忽露一方通透的天然石洞,天光乍泄,山体洞开,像是一扇巨大的石窗,欲为神秘的大青山解密。巍巍兴安岭延伸至此,似乎意犹未尽,最后一笔,是在这一马平川的草原上,让这亦秀亦雄、兼南北名山之长的大青山,异峰突起。

下山回望,顿觉克什克腾的草原,因这高耸雄奇的大青山,而变得立体了。

石砌的史书

——克什克腾旗散记之三

“阿斯哈图”是什么意思?——阿斯哈图是蒙语,汉译为“险峻的山峰”。

阿斯哈图在哪里?——阿斯哈图在天边。内蒙古自治区的中北部,克什克腾旗境内,大兴安岭南端黄岗峰北。

去阿斯哈图怎样走?——从赤峰启程至克什克腾旗委经棚镇,然后再往北行三小时,若是夏季,那将是一次绿色的旅程。人和车始终在起伏的草原上穿行,淹没在望不见边际的绿色之中。偶尔掠过大片大片的紫花苜蓿,在风中摇曳的白色雏菊,初冬的雪地一般纯净。绿色是夏季草原的底色,绿色是一种胸怀,绿得安详而坦荡。悠闲散落在原野上成群的红牛黑马白羊,在绿色中浮游,给人以自由有关的种种联想。

是什么原因让你走那么远的路,去阿斯哈图?

——是因为克什克腾国家地质公园独一无二的“冰川石林”。

世上有很多冰川遗址和怪石奇林呵,为什么非要去阿斯哈图呢?

——我喜欢它那种宏伟的霸气,磅礴的气势和气度,那种不可一世的傲慢、遗世独立的尊严。在我曾经走过的地方,那些秀美的石林都太精致太诡诘了。

可是草原上怎会有险峻的岩石和山峰呢?草原深处的阿斯哈图。

——把绿色走到尽头,耸立的大山阻断了去路。大山拔地而起,如同草原骠悍的巨人卫队。换车上山,峰回路转,扬起一路烟尘。山脚是一层层茂密的白桦原始次森林,沿途可见灌木草坡交替,已是一派高原风光。抬头仰望,山顶嶙峋的巨石轮廓,似乎遥不可及。

阿斯哈图的山峰终于呈现在你眼前的时候,穿着什么颜色的袍子?

——我无法辨别它的颜色,因为它始终在不断的变化之中。灿灿斜阳直射之下,它是暖金色;背阴处却是中性的灰褐;远远的剪影是冷冷的黑;走到近前细细观摹,越发觉得它的调性难以确定。色块互相渗透融合,一抹赭红、一层青灰、一团麻黄、一片蓝绿;当它们混合在一起,就构成了斑驳沉着的杂色,似一座巨大的露天矿藏。我更愿意想象草原的冬天,大雪纷飞,它们在厚厚的雪地上岿然不动,还原成远古第四纪纯银色的冰川。

阿斯哈图的岩石究竟是什么形状,能让人如此震撼?

换车上山,峰回路转,扬起一路烟尘。山脚是一层层茂密的白桦原始次森林,沿途可见灌木草坡交替,已是一派高原风光。抬头仰望,山顶嶙峋的巨石轮廓,似乎遥不可及。

——我无法描绘它的形状,因为每一座山岩的姿态,从每一个不同的角度望去,都会变成另一种样子。通常,它们会被牵强地解释成各种世俗的物体,被赋予某些象征性的意义,比如塔、鹰或是情侣。但在我看来,阿斯哈图是一座史前古城堡的遗址,高达几十米的城墙巍然矗立、陡峭的烽火台依然坚硬;石砌的通道在荒草中依稀可辨、奇巧牢固的防守工事潜藏在拐角的暗处……那是一个消失了的巨人王国,山峦间每一道高不可及的断垣残壁上,都遗留着当年的巨人营造城堡的痕迹。若是从这一座砖墙走向另一座石壁,要经过开阔辽远的山梁与谷地。在夕阳下眺望周边五平方公里范围内四处散落的城堡废墟,我确信巨人王国是曾经存在过的。惟因其巨,而不堪其重。

那么你见到阿斯哈图石林城堡中的巨人脚印了么?

——我见到山坡上以完整的巨石铺就的巨人卧榻。我看到山谷中粗砾的岩石上烙刻的巨人手纹。在荒凉的城堡石壁下,开满金红浅紫的野花,每一片颤栗在风中的花瓣,都残留着远古的气息。但我最终被阿斯哈图慑服,仍是因为阿斯哈图山巅上那些神奇的花岗石,每本书的一块或方或扁,就像用锋利的刀斧削凿后打磨而成。岁月流逝风雨剥蚀,它们被挤压成棱角浑圆的石块石板,边缘清晰、线条流畅、厚薄均匀,然后一层一层地重叠,整整齐齐地码放,犹如一页页巨型厚纸,最后被装订成了一本本重量级的大书,随意地摞在山峦的高地上。我第一眼仰视它们的那个瞬间,有一种打开翻阅的冲动。我想这石头的书页里定是藏有文字的,每一页都有葱郁的白桦树林、烂漫的山花作为插图,这是一座用石头史书垒砌的城堡,深邃的岩缝里刻录着历史的沧桑。

阿斯哈图,原来是一部巨人的史书。那么,你在其中读懂了什么?

——史书未著一字而尽得风流。我读出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读出了花岗石的固执与坚硬,读出天空的宽容,读出时间的永恒。然而,我听见风声沉重的翻页、听见沙砾迸溅时悲壮的吟咏,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仍然读不懂它,不可参悟的阿斯哈图。

你走不出阿斯哈图了,这一座巨大的地质博物馆,真解不开你的种种迷思么?

——回望阿斯哈图,我看见巨石峰尖上的冰山漂砾插入云层,将绚丽的晚霞温柔地撕裂。想象着远古时期冰封雪盖的阿斯哈图,怎样在微弱的暖意中渐渐苏醒;高原隆升,顶开了巨大的冰盖,雪层崩塌;冰川融水,刨蚀浸蚀拔蚀冲蚀,终至水滴石穿水落石出。克什克腾的阿斯哈图石林,是冰川馈赠给人类的珍贵遗产。如此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大手笔,超越了人类已有的文字记录。

——阿斯哈图纠正了我们以往对草原的肤浅认识。其实,没有巨人也没有巨人王国,只有地壳运动所留下的那部石砌史书,从此将被人们一次次用目光抚摸,然后,记住。

达里诺尔之水

——克什克腾旗散记之四

站在达里诺尔(湖)边,即刻对“湖”的概念发生了疑问——浩瀚无垠的达里湖,蓝得生动而深邃,再往远处望去,渺渺烟波,不见对岸和湖心的岛屿。风刮得强硬,灿烂的阳光下,依然凉爽,像海边的风。如若不是湖上汹涌的波涛一浪接一浪地涌来,恍然间分不清眼前是湖是海?是蓝天还是水面?

原来,蒙语的达里诺尔,汉译即为“像海一样的湖”。

达里诺尔,位于贡格尔草原南部,素有“草原明珠”之称。总面积二百四十平方公里,水深一至十三米,水质微咸,系内蒙古第二大内陆湖。湖中盛产鲫鱼、瓦氏雅罗鱼,肉质鲜嫩细腻。达里诺尔又称“中国天鹅湖”,是西伯利亚候鸟飞往我国东南沿海及日本、朝鲜一带的集散地与歇转地。计有国家一类保护鸟类丹顶鹤、白鹤、白枕鹤,二类保护鸟类大天鹅、小天鹅、灰鹤、蓑衣鹤等16目33科152种。每年春秋,达里湖即成百鸟乐园,啾啁啼鸣之声,如惊涛拍岸,声震四野,喧嚣数十里。据说2000年10月,六万多只白天鹅聚集达里湖,如白云飘落,融化在阳光里;像天使沐浴,将湖水都染成了银白色。那是怎样壮观而神奇的景象呵——克什克腾的宝贝达里诺尔。

时值盛夏,天鹅白鹤皆已远去,唯有几只白色的水鸟、灰色的野鸭,从湖边翩然飞起,悠悠掠过水面,簌忽又不见踪影。想象着每年的初冬时节,湖面渐渐封冻,冰层将湖水慢慢围困,那是群鸟们携妻挈子离开达里诺尔的日子。清晨冷冽的阳光下,鸟们撩过苇丛,俯拍冰面,绕湖数圈,迟迟不肯离去。那又是怎样伤感动人的情形呵——蒙古高原的宝贝达里诺尔。

走遍克什克腾,只见湖泊如镜河流似银,山环水绕。克什克腾,原来是被清泉好水养出来的。水源来自兴安岭广阔丰沛的植被,也许,还有近年来被灌木和榆树逐渐覆盖的浑善达克沙地,从那生长着美丽的干枝梅的沙地深处和底部,一滴滴渗透积攒下来。

达里诺尔东南部,尚有一个岗史诺尔,也称公主湖,虽比达里湖小了许多,却如星伴月,璀璨旖旎,别有一番风情。水量充沛的西拉沐伦河,为辽河上游,人称母亲河,古称乐水,十九世纪后称黑水。河水一路奔腾,穿越草甸林海,八条支流汇入,形成网状水系,滋润着草原山林。乌兰布统的乌兰公河,即为其中之一。西拉沐伦河中上游山高谷深,水流湍急;下游河床宽阔,水势平缓,西拉沐伦的漂流,令我此生难忘。更有数十条内流河,或宽或窄,或细或长,如同飘落在草原上的银色哈达,在绿草地上绕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仅一掌之宽的迷你耗来河,像一条不见首尾的长蛇,隐没于草丛之中,不留意几乎看不见它的游动,这也许是世界上最细的一条河,却也是尽心尽力的一条河,蜿蜒流淌,最终汇入沼泽湖泊,化为草原的血脉。

仅有冷泉清流,克什克腾还没有说完。尚有温泉,人称热水塘,才把克旗的水穷尽了。

热水塘泉距经棚镇三十公里,水温高达摄氏八十五度,微有硫磺气味,含数十种化学元素,具有镇痛消炎解毒等功效。早在公元十世纪,辽太宗即来此地沐浴;元代,世局应昌的鲁王,封其为“圣泉”、“神泉”;清代康熙二十六年,玄烨帝曾来温泉沐浴,至今存有遗址;1930年,西藏九世***曲吉尼玛来经棚讲经后,亦在温泉坐汤。每逢夏日,自携毡房驾车前来治病的牧人不可胜数。如今,温泉已是一座初具规模的小镇,建起各式温泉宾馆,迎候八方来客。每到傍晚时分,热气升腾,氤氲弥漫,疲劳的旅人浸泡在热水中,祛汗洗尘,在水中微微地醉去,在水上做个好梦。若是冬季,克什克腾的温泉,把满山的冰雪都融化了,把人的肚肠都暖透了。克什克腾河流湖泊中清凉凉的水渗入了地下,在草原深处母亲的怀里焐了一焐,再钻出地面来的时候,带着母亲的体温,就变成了滚烫的热水。

说不尽的克什克腾,就连风都会发热。达里诺尔湖边的高地,银白色三角风能发电,如巨木林立,像在观赏科幻大片。再往西北方向去,就进入锡林格勒的地界了。

去内蒙古的克什克腾旗之前,事先已准备了许多惊叹号,却仍是不够用。临别时对着经棚镇说一句:怎么天下所有的好地方,青山、绿水、草甸、草原、奇石、岩画、温泉、沙地、还有森林,都一并聚齐在克什克腾旗了呢?——大自然造物,原也多有偏爱,把克什克腾“爱”成了一部草原生态的百科全书。

西拉沐伦河漂流

——克什克腾旗散记之五

西拉沐伦河来自兴安岭南端的湟源河谷,为商代先民的摇篮,也是红山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据说湟源的沙丘若垄似链,形成盆地,泉水自谷底沼泽中涌出,万泉竞喷,汇成水泊。上游石壁对峙,悬崖叠起,水流湍急,轰若雷鸣,有小三峡之称。契丹辽太宗耶律德光及乾隆皇帝,曾寻访沐沦河源头并题诗称颂。几百年过去,西拉沐伦依然奔流不倦、生生不息。

我见到的西拉沐伦,已是中下游地段。水势略减,趋于平缓,浑黄的河水,坦然自若地穿过两岸苍郁的灌木。河道时宽时窄时隐时现,在岸边的高地远望,像一条林中秘道。

我独自一人浮在水面,悠悠然顺河而下。

前后左右都是水,急促而安稳地流淌。触手可及筏子外沿冰凉的河水,倾耳是流水汩汩的声响;我闻到了河面上飘来弥漫着青草和湿土的甘甜气息,清洁着我的呼吸;隔着充满弹性的橡皮筏子底部,能感觉到水在暗处使劲。整条河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无休止地旋转着,就连天空也已消失在水里……

西拉沐伦,你从哪里来,带我去哪里?

没有帆,也没有罗盘,我是一座移动的孤岛,或是一块南极崩裂的浮冰,在水上漫无目的地漂流。

那一天下午,阳光早早隐没,从草原上吹来的风已有凉意;河面上没有闪烁的光斑,水是朴素平淡的本色,甚至显得有些冷漠。橡皮筏子下水的那一刻,只觉得身上的热气忽地被河水吸走了大半;波浪起伏,筏子颠簸起来,身子晃了晃,人就晕了,睁眼闭眼都是流淌的水。阴郁的河面,如同一条狭长的陷阱,会把人吸进去。心倏然抽紧,生出几分恐惧。

先后下水的同伴,筏子都已迅速四散,各自荡漾开去,橙红色的救生衣犹如曲水流觞的酒杯,不由自主地朝下游行走。我无法驾驭自己的筏子向任何人靠拢。水下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控制并离间所有的漂流筏,使得他们彼此之间无从相濡以沫。

四周空无一人,孤独感渐渐袭来,在水面上形影相吊。

那是一个宽阔的河湾,弯曲的河道延伸至此,水中突起一滩金色的沙洲,像是一个问号下面被放大了的点儿。筏子一往无前,撞向沙滩的边缘,悄然搁浅,无人能来搭救。用木桨撑住河底,胡乱地用力,听见橡皮筏擦着沙滩的声音,像是要揩去水中的痕迹。反复挣扎全然徒劳,筏子像一块磁铁被牢牢吸在河床上。忽而,却又轻轻一颤,猛地弹了出去,迅即将沙洲甩在了后头。却不是桨的力量,而是水流突然改变方向,将我重新送人河道的主流。

水流逐渐加快,如轻舟过峡,一泻数里。眼见河面朝着前方倾斜下去,形成水的梯级坡度。水势忽猛,溅起团团浪花,水下似乎布满阴谋诡计,埋伏着无数道沟壑岔口,路径纠缠纠结,像是隐形的魔爪,拽着筏子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全然没有方向可言。人在水上,对于水下却一无所知,那水看似温情脉脉,转瞬就凶相毕露。束手无策地看着自己的筏子往岸边直冲过去,一头插入密集的柳茆丛,让粗韧的柳条一根根从头顶掠过,任其拍击鞭打,却无从躲避动弹不得。几回心惊胆战,自以为山穷水尽,流水无情,只能任其戏弄摆布了。绝望之中,水下的魔怪突然大动恻隐之心,那筏子似有神助,只一个转身,自行掉头突出重围,卷入另一股劲流,如同冰上速滑,瞬息间蹿出老远。等到回过神来,人已在河的中央——天高水阔,水平如镜,筏子稳稳地朝着下游航行,一时畅通无阻……如此三番四复,每一次都在险情绝境中侥幸脱逃。再一次误入歧途时,只需坦然用手轻轻撩开树枝,等着撞击河岸那一瞬的力量,将其顶开——旋转——踮脚——凌空——落地时,已在新的起点上。那一套连贯的动作,完成得如此圆熟爽利,像配合默契的双人华尔兹舞步,在河面上一圈一圈地纵情奔放。圆舞曲的乐声从空中传来,微风、鸟鸣、流水声声……

漂流着,无拘无束。若是遇到浪花翻滚的激流险滩,索性松开水中的木桨,身子一动不动,任随筏子从容漂去——它一个顺势鱼跃,从水瀑上灵巧翻过,稳稳落在水梯的下一层平缓处,衣衫上竟连水花儿都不溅一朵……

目光疑惑地透入水下,似乎隐隐看见了有关命运的昭示,或是另一种解读。

很多时候,人生,生活,就像漂流本身——当水流具有足够的运力时,顺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水下(或是命运)潜藏着我们无法透视的规律,要说随波逐流,其实也就是循着波浪和水流的方向,借力前行而已。

在西拉沐伦的夕阳下,我手里的木桨已不知去向。很多年来,我曾一次次梦见自己用脚尖在水面上行走,就像大海中那条渴望成为人的鱼。

那是一段平缓的河道,几乎感觉不到水的流动。我坦然地悠漾在河面上,把身子放平,躺下来,头发几乎垂在水面。雾气洇湿了我的眼睛,水声充盈着我的耳郭,水滴从我的脸颊上滚落:枕河——那一刻我的脑中跳出这两个字。我就是这样枕着西拉沐伦河,摇曳、晃动、眩晕……我的身体蜷缩起来,躲藏在一个透明的水箱里,像是回到了母亲体内,四周的汁液丰盈而温暖。于是,半个世纪前,曾在母腹里的种种感受,都被一一记起并重新经历。那时初有人形,在黑暗中分分秒秒地膨胀,寻找生命的出口。就像在河心漂流,只等着那股暖流把你送去人世间……

潺潺水声对我耳语:漂流是流,漂泊是泊;不是漂泊、不是漂浮、不是漂荡,而是漂流——流水的流、流动的流、流淌的流、流传的流……

我抬起头,头发在滴水,不知是雨是泪。青青的河岸上,有一匹骠悍的白马在低头饮水,忽而扬起脖颈,嘶声辽远;岸边的灌木丛,苍老的根部一大半浸在水里,依然牢牢地抓着河岸略带赭色的泥土;一大丛紫色的雏菊开得明艳,细小的种子落在水里,也将去漂流。远处的山峰逶迤,山顶上悬着一团浓云,莲花般地展开几片花瓣,山尖上一棵枝叶清晰的小树,深色的树影,恰好镶嵌在云朵里,似莲花的花蕊,吉祥而超脱……

我藏匿于水中,融化在西拉沐伦河的怀里。

真想这样无休无止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地漂流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在漂流的途中,每一滴水都是起点;在漂流的路上,每一寸堤岸都可到达终点。

就这样顺流而下,不问去路,不问归途。水下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路托举着我的躯体,然后,在汩汩的流水中,将我的心情和心灵一并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