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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的深处 §虎啸——为虎代言

我爱老虎

我的生肖属虎,所以我爱老虎。

我曾在东北生活了十几年,所以我尤其热爱东北虎。

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发起了作家为动物代言活动,我毫不犹豫选择了虎。

仅从视觉形象上,老虎之威猛大气、沉稳自尊、雍容华贵,便令人喜爱并心生景仰之情。老虎之美,具有一种无可替代的震慑性,看一眼就会被俘获、被征服。那一刻我会忘记它原本是一头凶猛的野兽,一个强壮的生命活物,而将其当成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来欣赏。它雄健优美的体态与斑斓鲜艳的毛色、独处的尊严与高傲的神态、端庄的品相与丰富的个性,历经了大自然五百万年雨雪风霜的锤炼,才孕育演化而成,并如同雄奇的雪峰和美丽的冰川那般不可再生。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老虎这种动物出现在我们这个地球上,一定负有神圣的使命——向人类展示大型野生动物的雄浑之美、无敌的力量之美。在我们有幸远眺它的那些时刻,它通常只是旁若无人地静卧或是目空一切地踱步,即便它什么也不说不做,仅仅只是一种壮硕伟岸的存在,那也已经足够。

半个多世纪前,我出生在杭州。那个瘦弱而好奇的女孩,曾在春游秋游时多次去过虎跑泉。有关两只老虎“刨地作穴”的诗意传说、源自幽谷裂隙中清澈甘甜的泉水,给予她对于老虎最初的美好印象。在她的人生之初,“老虎”从一开始就同泉水、梦想、侠义、仁慈相连;这一烙印是如此深刻牢固,以至于她后来一直拒绝关于老虎凶狠残忍的种种定义。渐渐长大之后,她先读了《武松打虎》,而后又读到《苛政猛于虎》那些与虎相关的课文。从此她认定,即便老虎是恶的代词,那么在老虎之外,还有一种比老虎更“恶”的事物存在。

多年后的一个秋日,我与家人在虎跑泉饮茶,拜谒了长眠于虎跑泉的济公与弘一法师墓地之后,步行去附近的动物园。黄昏时分,山林静谧,通往狮虎山的林间小径,空无一人。忽然,从茂密的树林中,传来几声低沉而愤怒的吼叫,渐而轩昂激扬,震耳欲聋,近得好像就在身后,不由吓得停住脚步。那声音似从几头猛兽的胸腔深处发出,经过敞阔的喉咙时被迅速扩音放大,虽短促却浑厚,虽嚣张却也节制。吼声此起彼落,如黄钟大吕,在山谷里震荡,连空气都震动起来,一时落叶纷纷。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倾听虎啸——如同数枚炮弹齐发,碎片崩裂,全方位地倾覆下来,然后四散弹开经久不散。那吼声拒人千里,竟使我瑟瑟寒战——不是恐惧,而是震撼。我在虎啸声中沉吟良久,打消了烦扰它的念头,然后,转身离去。

我爱老虎,始自虎啸。

那是一种人类永远无法听懂,也从未试图去聆听的语言。虎啸声声,似呐喊更似控诉,似威吓更似哀号。那个愤世嫉俗的声音中,没有丝毫谄媚与讨好的元素,只有强烈的质问与斥责。那其中包含了太多人类无法破解的信息,每一次,我都在虎啸中迷惘而心悸。

我开始积累有关虎的知识:虎起源于地质年代的第三纪。世界上的虎,均由古食肉类中的真猫类进化而来,后分化为猫族和豹族,虎为食肉目、猫科、豹属。从古至今,虎一直是其领地上无可争辩的统治者,在自然生态环境中,处于食物链的顶级,素有兽中之王的美称。虎的原产地是亚洲,后来一直存在并分布于欧亚大陆,而美洲澳洲非洲三大洲,历史上并没有土生土长的本地老虎。这么说来,老虎作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远远不够,除了大熊猫之外,老虎也可称是地球上陆生野生动物中的顶级珍稀物种。

心里一直暗暗认定,自己天生是和虎有缘的。1996年,我的长篇小说《情爱画廊》,加盟春风文艺出版社的“布老虎丛书”。曾经流行于民间的彩色“布老虎”——无论听着看着摸着,都有一份特别的亲切感与亲和力。

至今我已经收藏了那么多用各种材质制作的“小”老虎:石雕、木刻、彩陶、水晶、绒毛、棉布、桦树皮、图章、银币、纪念章……我被各种憨态可掬、或温顺或凶猛的老虎包围了。呵呵,我的书房,也可算得一个以假乱真的“虎林园”了。

我爱虎,是因为老虎所具备的优良品性,我都不具备。

所以,我自愿为虎代言:

其实我们很清楚人类(至少是一部分人)为什么爱虎。尤其是中国人,最喜欢的是我们额头上的那个所谓的汉字“王”。梦想称王称霸的那些人,“拉大旗作虎皮”把我们当作“山大王”来膜拜,企图假借老虎的威力给自己壮胆。所以除了“狐假虎威”之外,还应有一个成语叫做“人假虎威”。我们老虎在人类眼中,是权力(而不是力量)的象征。事实上,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老虎各自独立地生活于山林之中,彼此只有强弱的差异、领地的大小,却没有明确的等级之分。是人类按照他们自己的习性,对我们的虎性“瞎摆乎”,诠释得颠三倒四。地球上所有的动物天性都崇拜强者,这本无可非议;但有些人并不是努力地使自己成为强者,而是企图用阴谋诡计去消灭世界上的一切强者。一些口口声声爱虎的人,把虎皮铺于卧榻或是挂在墙上炫耀;为了“与虎谋皮、谋骨、谋血肉、谋虚名”,而设下重重陷阱捕杀老虎,并无情地毁坏了原始森林,破坏了我们的栖息地。难怪汉语中有“俗人爱虎”之说,确实颇有来由。试问人类:地球上曾经如此庞大的野生老虎群体,如今为什么已处于濒临灭绝的边缘?那些对维护欧亚大陆动植物物种数量的动态平衡起了重要作用的老虎们,它们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老虎到哪里去了

老虎们都到哪里去了?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前,曾经大量存在并自由自在地徜徉于中俄远东边界至朝鲜半岛的野生东北虎,至二十一世纪初,从小兴安岭至完达山、从张广才岭至吉林珲春林区,野外调查所能证明的野生东北虎,数量仅剩下不足十只。1994年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已将东北虎列为世界十大濒危动物之首。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刚从杭州到北大荒下乡的时候,常听垦区的老职工讲老虎,有个略带传奇色彩的故事说:某知青拣蘑菇,在树林里拣了一只漂亮的大猫抱回来,夜半,门外虎啸声声,知青们缩在炕上抖成一团,即刻,宿舍的木门土崩瓦解,一头金色的老虎慢条斯理走进来,直奔那只“大猫”,轻轻叼起,扬长而去。还有一句绘声绘色的话我永远记得:天下的老虎都会游水,咱东北虎,就喜欢在乌苏里江两边来回窜……

而今三十多年过去,我们到哪里去寻找老虎的踪迹呢?假如乌苏里江对岸仍有野生西伯利亚虎存在,一只?两只?公虎?母虎?它从贝加尔湖远途跋涉而来,站在昔日熟悉的乌苏里江岸边,迟疑地遥望江面,将厚实的前爪探往冰凉的水中。但它听不见同伴的呼啸,也闻不到情侣的气息,它眯起了平日傲慢的圆眼睛,慢慢缩回了自己的脚爪,然后迷惘地掉头而去,消失在茫茫的林海中……

一年年,人的数量越来越多,而老虎的数量却在迅速地减少下去。

老虎是亚洲特有的物种,在漫长的扩散进化过程中,根据不同的地理环境,生活习性以及生理结构,逐渐分化出八个亚种。然而,自二十世纪至今,已逐渐灭绝了三个亚种:巴厘岛虎、里海虎、爪哇虎。现存五个亚种:孟加拉虎、华南虎、东北虎(又称西伯利亚虎)、苏门达腊虎、印度支那虎。目前,全世界共有六千多只老虎。然而,其中有一大部分老虎,并没有生活在它们的原始祖地,甚至在大山和丛林深处,也再难听闻虎啸。当年“景阳岗”的惊心动魄,以及“孔子过泰山侧”的伤怀,都已是不可重现的历史画面了。

但与此相悖的事实却是:现代人却比古代人,更容易见到活老虎。几乎在任何时候,只要你想念老虎,随时随地,它们都被关在一个固定的场所,静候着人们的观赏。

多年前的一个初夏,我在《北京晚报》上见到老虎产崽的消息,兴奋地跑去动物园看小老虎。我围着虎山转了一圈又一圈,所有的笼舍都空空荡荡,连一只小老虎的影子都没见到。眼看闭园的时间快到,失望之余,我绕进虎舍去探寻。那所房子高大空旷,墙的四周都是铁笼,笼舍仅十余米见方,分别关着一只只大老虎。它们在这个比自己身体大不了多少的空间里,焦急而艰难地踱步、来回不停地转身,那个时刻我想起了“团团转”这个词,心里第一次对老虎这种貌似强大的王者,生出了强烈的怜悯之情。虎舍沉重的大门已经合拢,舍内变得昏暗,当我正打算离开的时候,有个精瘦的少年探头,将大门推开了一条缝。饲养员对他嚷嚷说关门了关门了,少年说:你就让我进来吧,我每天都要来看老虎的。他的眼神如此虔诚,在幽暗中发出绿色的光亮。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如同一只幼虎,隔着铁笼,在寻找着他的虎妈妈……

又一年冬天,俄罗斯大马戏团来北京演出,消息说其中将有大型驯虎表演。我与家人买了第一排的票,成为那些人精一般聪明绝顶的动物的忠实“粉丝”。我们同那些依次上台表演的狗熊猴子猫咪鹦鹉,挨得如此之近,几乎伸手就可抚摸它们(事实上,我们之间隔着安全栏)。终于等到老虎出场了,先是表演跳圈、后表演人虎亲吻,最后,一只接一只的斑斓大虎,竟然鱼贯而入,排着队上场,台上顿时一片金光灿烂。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壮观的场景之一:清一色的西伯利亚虎,毛色厚密、体型壮硕,步态轩昂、威风凛凛。如果在野地里遇见它们,怕是武松也会魂飞魄散。但眼前舞台上这些老虎们,尽管貌似威严,却是异常乖巧,熟练地配合着驯兽师的指令,做出一个又一个令人吃惊的动作。你无法想象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老虎,居然在人(鞭子与食物)的诱导下,任由折腾摆布。就连家猫也不会这么听话,我甚至怀疑那是不是真老虎,或许只是一台台人工智能机器?

后来它们终于得到了短暂的休息,一只挨一只,安静地卧在舞台右侧,距我大约十米左右。灯光下,它们的腹部在急促地起伏,银针般的虎须微微颤动。此刻,趴卧歇息的老虎们,与刚才舞台上的表现判若天地,它似乎重新恢复了傲慢的天性,神态自若,微眯着眼睛,目中无人。对于观众的欢呼与掌声无动于衷、不理不睬。忽有一刻,其中一头大虎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睁开眼睛,朝我匆匆扫了一眼。我与它的目光在瞬间对接,我分明感觉到了它疲惫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奈、冷漠、还有——蔑视。

如今的老虎在哪里?——老虎都在动物园里。不对,更确切地说,是在铁笼子里。那是人类为其特制的监狱——缺席宣判而后无罪的世袭囚徒。

此恨绵绵无绝期。我为老虎哭泣:

难道需要我们老虎来告诉你们人类么?老虎数目的急剧减少甚至灭绝,是因为老虎赖以生存的栖息地,正在一日日无可挽回地消失。砍伐森林、开采矿山、修建公路、围堵水坝、破坏植被——人类频繁的经济活动,使得老虎的活动地盘越来越小;而作为老虎食物来源的各种野生动物的数量,更是与日锐减,野生老虎已处于饥寒交迫的境地。中国人说“民以食为天”,难道老虎就没有权利“以食为天”么?自从人类成为这个地球的统治者之后,把一个原本万物共生的世界生态循环链折断了,“人”与其他所有的动植物,分开割裂成了对立的两极。于是,老虎成为恶兽的代词,从而使贪婪的人类有了充分的理由来疯狂掠取我们漂亮的皮毛、榨干我们的血肉,将老虎变成高价的经济产品和可供贸易的商品。几千年来,人类建立了自己的所谓文明,提倡优生优育禁止近亲结婚,可是却没有为我们动物留出足够的空间生儿育女,而使我们老虎的分布被割裂成岛状,各个分布区内的虎群无法交流,缺乏基因交换,导致小种群生殖力和繁殖力的退化。我们老虎异性间根本无法相遇,自然沦落到了濒临灭绝的边缘。

难道老虎们除了动物园和笼子就再也无处可去了么?哪怕是一小片树荫、一小块长着青草的绿地、一个清凉的池塘,能让我们呼吸和奔跑……

冰城虎林园

1997年初冬,哈尔滨段的松花江,已封上一层薄冰,我从公路桥绕行去太阳岛。离江堤约有十公里左右,见一条简易的沙石路,通往柳茆和灌木深处,路两边尚有玉米地的残茬,略显荒凉。走到尽头,一块简陋的牌子,写着“黑龙江东北虎林园”八个字,高达五米的坚固铁栅栏长长地围圈开去,规模可观。厚重的铁门拦住去路,下车,换乘虎林园特制的中巴车,车窗敞亮,窗玻璃外焊着一根根粗铁条,看上去像一只带轮子的大囚笼。

我们把自己关进了笼子里,然后,去看望放养在笼子外面的“自由老虎”。

清晨刚下过一场小雪,虎林园内无人践踏,雪是新鲜的,银箔一般平展白亮。车行不远,就见一头体型巨大的斑斓大虎,踏雪迎面走来,它似乎对汽车有些不满,在车前横站了一会,汽车嘟嘟地响了几声,才慢吞吞走开,却仍贴着车窗玻璃,跟随汽车并排走了一段,雪地上顿时陷下一串小坑。乍一眼看到一只活生生的大老虎,就在眼皮底下晃荡,额头竟冒出一层细汗。司机是个爱说话的小伙,笑嘻嘻地问:听没听说过拦路虎?真有啊。老虎心眼儿小,不好惹,前两个月,有一回它冲着我的汽车轮胎撒尿,我从窗子里探出去,用棍子轻轻敲了一下它的背,它就记上仇了。打那以后,只要我开车进园,那头虎老远就奔过来,龇牙咧嘴冲我发威。我只好换了一辆车开,嘿,没成想它还是认得我,像仇人似的总跟着我的车,走哪跟哪,弄得我的方向盘都跟着哆嗦。看样子它是跟我较上劲了,没办法,领导特批,让我每次开车进园,都带上几块牛肉扔给它,给它开小灶,就算是道歉的意思吧。就这么喂了半个多月,那头老虎才算原谅了我。你看这会儿,它拦着我八成儿是想吃牛肉,眼神儿还挺友好吧。老虎这家伙,性子独着呢,有句话说:“神圣不可侵犯”,我看用在它身上最合适……

司机爱说话,看来很喜欢自己这份工作。一路闲聊,知道了“黑龙江东北虎林园”刚刚在去年(1996年)1月开园,总占地面积一百四十四公顷,其中一期工程已达三十六公顷。虎林园南临松花江,与太阳岛一水之隔,是在原哈尔滨野生饲养场的旧址上改建的。实际上,对于东北虎的全面保护工作,从1986年就陆续开始了。至1996年,在多方共同努力下,终于建成这一世界上最大的虎林园——集散放、科研、饲养、观赏为一体的饲养繁育保护基地,走出了一条以虎养虎的道路。

再往前走,雪地越发绵柔白净,偶有碗口大的脚印,或深或浅时隐时现,消失在灌木丛中,神出鬼没的。那些脚印基本成一条直线,步步都干净利落,轻捷而富有弹性,看得出那虎的步态,始终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心里略略放松下来,猛一抬头,却见一头金黄浅黑纹的巨虎,横卧于一只宽大的原木台床之上,目不斜视地一动不动。汽车与虎擦肩而过,那虎爱理不理,如同哲人般沉思地凝视前方,颇有王者风范。眼前忽又一亮,雪地上犹如燃起一丛熊熊篝火,一头深黄色的大虎,稳稳卧于洁白的雪地——你想,蓝天白云之下,一头金色的巨兽在雪地上舒展着身姿,那是何等美丽而壮观的图景呵。草尖摇曳,小风刮起一阵细密的雪沫,落在老虎厚实的脊背上,如同披了一件黄底白花儿的缎袍。刺眼的阳光直射虎背,火焰一般灼伤了雪沫,融化的雪水垂挂在虎毛上,结成粒粒晶莹的冰珠。那虎突然翻身,在雪地上打了一个滚儿,浑身沾满了黏湿的雪片,像是换了一件厚重的白绒袄。然后它站了起来,猛然抖动身体,摇头晃脑,把那些雪沫抖了个彻底,重又卧倒,开始伸出舌头舔它的毛皮,从头到尾,一遍一遍地来回梳理,直到把湿漉漉的毛发舔得干爽耸立,才满意地仰头吼了一声。

在冬天,老虎就在雪地里洗澡,老虎可比人爱干净呢。司机说。

道路两边的枯草丛中,出现了一堆色彩斑驳的羽毛,毛色鲜艳,看样子刚刚脱落不久,被一阵小风吹得在雪地上打旋。再走,又是一窝,已有些暗淡蔫缩了,是母鸡还是公鸡?从这满地飘零的羽毛可知,老虎不吃带毛的猎物,定要用嘴将其毛发都扒干净后,才能放心食用。正在这时,一辆装甲车般坚固的越野投食车开过来,在有老虎歇息的草坡停下,从车尾的特制铁门里扔下几只活鸡。鸡们惊恐地四散逃开,迅速钻入灌木丛中。那几只老虎似乎暂时没有吃点心的兴趣,听着鸡翅膀扑扇,竟连眼皮都不抬一抬。那辆投食越野车便呼哧呼哧地下坡上坡、绕着灌木丛开了几个来回,希望能把那些小活物轰出来。鸡们躲避不及,一时魂飞魄散,在草丛里上蹿下跳。终是将那闭目养神的老虎惹得烦了,懒洋洋站起来,寻声而去,只轻轻一掌,便将一只小鸡拍晕过去,却仍是没有吞食的欲望,扔下小鸡不管,径自走开去了,留待想吃的时候再来。

林间还可见散落着一些粗大的动物骨架,牛?羊?记录着这里曾经发生的“暴力”事件。据说人工饲养的老虎们,初次见到活牛犊,竟然吓得倒退;初生牛犊果然不怕老虎,步步进逼挑衅,直到老虎终于被激发起野性,扑上牛身,乱咬一气,竟然不知从何下口……

这是我第一次在动物园和马戏团之外的地方见到老虎——百十只散放的老虎,正在“林海雪原”中威风凛凛地溜达。一只大虎穿过结冰的水塘,阳光在晶莹的冰面上映出一团金红色的倒影,像一座缓缓移动的雕塑。它们也许刚刚度过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此刻周围银装素裹,万籁俱寂。猎物还没有出现,但需要时刻准备着,也许每个瞬间都充满了机会。

“东北虎林园”——意味着中国终于有了一个可供东北虎栖息的家园,建立了具有多种功能的东北虎生存基地。在虎林园大门口的“科普陈列馆”内,图片和说明文字告诉我们:人类除了保护野生老虎的原始栖息地之外,还有一种方式,即“异地保护”。黑龙江东北虎林园,便是“异地保护”的一种创造性实验。

离开虎林园时,听得老虎在我们身后粗重的喘息声,似在噗噗喷喷地道别:

观光客慢走,在这里,我们仍然是你们好奇的观赏对象,但毕竟,我们可以自食其力了。这个虎林园虽然比我们爷爷奶奶住的深山老林差远了,但比笼子强了千百倍,这么大的活动空间,让我们总算能够像一只真正的老虎那样生活,也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其实,我们原本来自牡丹江地区海林县境的“中国横道河子猫科动物饲养繁育中心”。那个中心成立之初,总共只有八只东北虎,后来陆续调入十二只,在科研技术人员的精心饲养下,1989年达到三十六只,产仔率和仔虎成活率均进入世界先进水平,开创了人工大群饲养东北虎的先河。1996年东北虎林园建立后,我们这种半散放状态下的东北虎,繁殖成活逐年增加,目前已有一百多只,往后会越来越多,为恢复我们的野外种群做好了准备。

有人批评说,在现场给老虎喂活鸡活牛让人观赏,太残忍了。虚伪的人类呵,你们吃的鸡鸭鱼肉,不也是活杀的么?我们老虎是食肉类,吃活物不是我们的过错。如果你们见不得血腥,完全可以改在没有人观赏的情况下投放活物。创建虎林园的本意,就是为了把圈养方式保存下来的东北虎,通过野外散养提高体能;让我们增强野化训练,演习在野地捕杀猎物,从而逐渐恢复老虎的本性和技能。在我们适应自然环境后,利用分子生物学和遗传学技术,将纯种东北虎的血缘基因保存下来并加以复壮。所以,尽管虎林园只是我们回归森林的一个过渡地带,我们仍然有保留地喜爱这个地方。

二入“虎穴”

两年后的一个初春,我去哈尔滨开会,忙里偷闲,又借故去了一趟江北。虎林园刚刚经历了1998年夏天的松花江大水,散养的百余头老虎,被员工们千方百计威胁利诱分别进笼,装车转移到横道河子老家,水退后又重新安全运回虎林园。据说这一来一去,虎林园损失近五百万元。但当时大水临城,情势危急:西伯利亚虎(东北虎)会游水,“在江那个两边来回窜,”,试想一下,若是江堤失守,水漫太阳岛,一百多头大老虎浮出水面,趁乱出逃,横渡松花江——或在对岸的哈尔滨城登陆,大摇大摆地在中央大街游逛;或顺江而下偷越国境,多年积累的老虎资源丧失殆尽;哪怕在长途运输途中,有一辆卡车的铁笼出了纰漏,后果都不堪设想……但这些爆炸性的世界级新闻并没有发生,如今老虎们已经一只不拉地乖乖回到虎林园。在搬迁老虎们的过程中,母虎还新添了小宝宝。宝宝一落地,大水就退了……

据悉,这两年内,东北虎繁育顺利,虎林园添丁进口,如今已专门建立了一个“幼虎林园”。迄今为止,有谁见过“老虎幼儿园”呢?这个创意太令人惊诧和兴奋。

那一天风沙弥漫,寒风刺骨,幼虎林园内宽敞的木制长廊,像一座九曲桥,在树林中迂回穿行,凌驾于尚未泛青的草地之上。小虎幼儿园就设在观赏长廊的下面,分隔成一个个不同的区域。但我没有看见一只期待中的花斑大猫,(正在安静地吃奶或是玩耍)我的视线中掠过了一团团在风中快速奔跑的“马群”,黄沙黄尘弥漫,裹挟着土坷和草秸,一时飞沙走石,犹如刮起了沙尘暴。

景阳岗的大虫出来之前,便是这番景象。

待尘埃落定,终于看清楚,那不是奔跑的马群,而是一群半大的老虎,体积有成年黄牛那么大,一头头结实健壮,正在园内来回追逐打闹,弄得尘土飞扬。有时,一只仰卧一只俯视,纠缠而后翻滚跌落;有时,两只老虎几乎同时直立起来,顽皮地互相用爪子勾挠着对方。再往前,竟然有几十只虎偎在一起,半躺半卧在沙土中,黄澄澄毛茸茸一大片,真有些触目惊心。都说“一山不容二虎”,这幼虎林园的老虎,却是虎兄虎弟虎姐虎妹般亲密无间,人工饲养的老虎,莫非连习性都改了么?像一个庞大的老虎合唱团。

终于遇上一位工作人员,问他小老虎在哪里?他指着眼前那群“野马黄牛”说:这不是么?我说这么大个儿,哪是小老虎呢?都少年了吧。他说你看你不知道了吧,老虎个头长得贼快,三个月的小老虎,差不多是人的五六岁大啦,可不都上小学了。老虎每年秋冬搞对象,夏天生小老虎。你想看仔虎,得七八月份来,知道不?

才知道自己连起码的常识都不具备,悻悻然走出幼虎林园,去看大老虎。

大老虎的数量,显然比我两年前来的时候又有所增加。封闭的观光巴士一路过去,浑天衰草之中,隐隐绰绰闪过一些黄褐色的身影,机警而敏捷地向外面觊觎;或是独往独来,堂皇地漫步土路,像个目空一切的巡视官;更多的老虎,散卧于各自的黄沙山头沉思默想,面相狡黠阴险。途经路边一架木质高台,竟有一头大虎,一动不动地迎面正对游客,虎视眈眈,与我擦窗而过。如此近距离观赏,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额头上的那个“王”字——这只老虎额部的被毛有五条黑色的横纹,横纹中间变粗,自然连成了竖笔。这个“王”字多了两横,说王也是有些牵强。老虎的耳朵小而圆,整个大脑袋也是圆形的,血盆大口中有四根竹笋般锋利的虎牙。老虎的眼球呈黄褐色,瞳孔溜圆(家猫的瞳孔呈纵向狭缝状),据说会根据光线的强弱扩大或是缩小。眼球四周的外围有一圈绒绒的白毛,白额吊睛之说大概因此而来。想起书中对老虎的描述:夜半时分如遇“敌情”,它的眼睛会放射出火一样的神灵之光……此刻它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圆圆的小耳朵迅速转向响声传来的方向,直盯盯地注视着远方,整个身心变得专注而兴奋。忽然,它站了起来,庞大的身躯迅速收缩——伸展四肢——顺着高台的斜坡纵身一跃,无声落地,然后迈着小碎步,往林间匆匆走去。目光追踪而去,见它隐入一片苇丛,鬼鬼祟祟地匍匐前行。苇丛中飞起一只灰色大鸟,老虎忽而蹿起,扬起巨掌,就像挥了挥手说再见,那大鸟便从空中直线跌落,掉在它的脚爪下。那一连串的动作完成得如此轻捷漂亮和完美,令人叹为观止。

前面出现一个高大的方形钢筋网栏,见一头健硕的老虎,在其中焦躁急促地走动。它行走的路线几乎一成不变,紧贴着栅栏的四壁,一圈一圈地走,走出一个巨大的正方形,当然,它仍是走不出笼子。这种奇怪的行走方式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说这头老虎怎么被关起来了呢?司机见怪不怪地回答:这家伙厉害,前几天打假斗殴,犯错误了,关禁闭受罚呢。我又说它干嘛那样走路?像驴拉磨似的转圈儿?回答说:老虎都这么走路,别看它个儿大,疑心特重,它从来都是溜边儿走,不会把自个儿暴露在空地的当间(中央)。它也不允许任何东西(同类或是饲养员)从它的背后接近,稍稍靠拢一点儿都不行……

我们的车走远了,那头老虎仍然紧贴着钢筋网,一圈一圈沉默地寻找着突围的出口。

我想它此时一定满腔怒火,心里的话都快憋爆了:

你、你们以为把我关起来我就会认输吗?无知的人类呵,你们一向是非不分。我打架是因为那个家伙竟敢在我领地的树干上撒尿。你以为在幼虎林园那儿见到一群半大的老虎,像赶集一样地挤在一起,就认为老虎是可以变成狮子那样扎堆儿的群居动物吗?错!既然把我们放在了虎林园,就应该像对待野生老虎一样,给我们划分势力范围。“一山不容二虎”,并不是我们老虎心胸狭窄,而是因为我们的食量巨大,一顿最多可吞食三十公斤的肉食,而野猪马鹿狍子这些蹄类动物却来之不易。在野外,我们一只老虎的活动区域在四十五至一千平方公里甚至还要大呢。我们的祖辈为了觅食,行程的最高记录达到过四千二百平方公里。

其实,你们人类只不过想借用我们老虎的威风,给自己装装门面,拉大旗做虎皮而已,却从来不愿意认真地了解我们。你们以为所有的老虎都长得一模一样——错!天下的老虎,额头、脸上、身上的花纹,没有一只会重样。你们说老虎不会爬树——错!幼虎个个都是爬树能手,只因我们长大后体积太大分量太重,树干支撑不住,所以轻易不上树了;但遇到特殊情况,我们就会突然发力,迅速蹿高,让你们在树下仰望我们可望而不可及。你们把老虎塑造成凶狠蛮横残忍的形象——错!我们老虎其实生性内向,胆小孤独,对于不熟悉的地域,我们通常会反复侦察试探,迟疑不前,决不冒然出击;遇到敌情通常只是虚张声势地咆哮一番,企图将其吓退。发现猎物,我们也绝不轻举妄动,而是瞻前顾后,对猎物的角度和距离进行反复计算,有八成胜算后,采取迂回偷袭战术,从猎物的背后猛然出击,全力奔跑,然后把猎物压倒在地,顺势一口咬住对方的喉咙。我们从不在获胜的现场进食,而是把猎物拖到隐蔽和安全的地方;我们虎国从来都有严格的纪律和秩序,一旦一头老虎捕到了食物,别的老虎绝不会与其争抢,而是立即放弃,自动走开,让那头获胜的老虎独自慢慢享用自己的胜利果实。

我们确实有些多疑,这正说明我们从不恃才傲物,动辄以老虎自居;这足以证明我们非常懂得谦虚谨慎,戒骄戒躁。要记住,老虎最大的美德就是谨慎,由于我们体形巨大,所以尽可能隐蔽自己,不会把身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多在黄昏或是凌晨才外出活动,如果不是在虎林园,一般人很难亲眼目睹野生东北虎的真面目。

如果你们真的喜爱老虎,就应当到虎林园来实地勘察,重新补课。

三入“虎穴”

时隔六年,今夏7月,我重返虎林园。

虎林园创建已近十年,逐年扩展完善,占地面积达八十公顷,老虎的数量达五百多头,颇具规模。乘坐封闭式的观光游览车,依照虎林园的参观顺序,经过野化训练区、成虎区、育成虎区、种虎区、狮虎区、非洲狮区、虎王区、幼虎区、最后到达步行区。可观赏东北虎一百余只、白虎八只、雪虎一只、白狮两只、狮虎兽两只、黑色美洲虎(豹)三只、非洲狮二十只、孟加拉虎二只……一路过去,眼里时时掠过一片静止的黄黑色、又一团跳跃的金黄。满园虎踞虎盘、虎腾虎跃、虎虎有生气。

如今,这里已成为中国的活老虎博览会,一座以老虎担任主演的华丽舞台。

此行虎林园,正值夏季,园内草色青青,灌木茂密,树影婆娑。一只老虎隐蔽于树干后,正高度警惕地张望前方,煞有介事地盯着远处的动静;两只老虎友好地依偎在树荫下,咬住了一根草茎,似嚼非嚼地把玩着;(食肉类动物有时也需要补充一些野菜换换口味)。园内的水塘也增加了多处,一头成年老虎正趴在塘边喝水,它把身子抻得老长,前肢半蹲抠住岸边的泥土,不让自己的脚爪踩入塘中,以免将清水弄浑;然后把大脑袋小心地伸向水面,安静地用舌头吮吸塘中之水,不发出一点响声。令人难以相信,雄健凶猛的老虎,此刻的动作会如此轻盈优美。但它若在水边发现“敌情”,会迅速“变脸”,纵身起跳,跃入水中,直扑猎物,那个瞬间的动作很像一个“跳远”运动员。有时它会耐心地在水塘边的苇丛中潜行埋伏,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像一截巨型原木或是一条阴险的鳄鱼。那是一个狡猾的水中猎手,悄悄接近对方,而后突然蹿出,如同鱼雷爆炸,一时水花崩溅,掀起冲天巨浪;如果猎物逃逸,它会疾速跨越水塘,涉水追击;沉重而庞大的身躯,矫健英武、浮游翻滚,游刃有余,似一条大鱼在水中穿梭。许多猫科动物都不会水,而老虎却是游泳健将,可以不间歇地一口气游上好几公里远。这番情景,令我想象冬天大雪后的虎林园,老虎们在深深的积雪中奔跑追逐,有力的脚爪刨起排浪似的雪沫,一团团金光在银色的雪花中旋转舞蹈,那将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我知道园内的树木,每一棵的成活都来之不易。老虎喜欢在树干上磨爪刻痕,一则是为自己“修剪指甲”,二则是以留痕划分势力范围,所以老虎的活动会对树木造成一定损伤。虎林园每年春天都要补种新的树苗,种树这件寻常之事,对于虎林园来说却非同小可,需要把这个区的老虎暂时驱赶到另一个过渡区,然后尽快挖坑栽树浇水。但生性多疑的老虎,每次回到自己的领地,都会把新来的小树视为仇敌,毫不犹豫地扑倒咬烂;虎林园的职工只得一次次补种,直到老虎对这一游戏厌烦为止。

经过多年的野化训练,如今虎林园内散放的老虎们,已逐渐恢复了野性。空中飞鸟,若是恰好不幸飞过老虎的捕猎高度,它跃起身子一掌便可准确击落;一头大家畜(犍牛,老马)几分钟之内即可将其撕碎分食。园中有土坡山岗,专供老虎们练武习艺。虎的体重虽大,却具有极好的柔韧性和越野能力。上坡时由强壮的四肢推动着身体,灵巧轻松攀登山崖;下坡时,先伸长前肢支撑身体,努力降低身体的高度,后肢蹲得很低,试探着向下保持着运动中的平衡,竟能如履平地。想起十年前虎林园初建时,调运来的几头笼养老虎,一下子改成散放,对自由的生活极不适应,据说一片树叶轻飘飘落在老虎脑袋上,老虎都会吓一跳。

许多猫科动物都不会水,而老虎却是游泳健将,可以不间歇地一口气游上好几公里远。

我在“虎王区”见到了那只号称“王中之王”的52号老虎。在虎林园建园之初的那三十头老虎中,它是最凶猛的雄性东北虎。据说在无数场争夺领地的战斗以及捕猎活动中,它的果断、骁勇、准确、狡黠,没有其他一头老虎可与它匹敌。它最终以自己的实力赢得了声威和荣誉,统领虎林园多年。如今它从容安详地静卧于虎舍中,却依然一副傲视群雄的神态气度。无言的沉默中,我听见了它骄傲的内心独白:

从古到今,其实我们每一只老虎都身手不凡,具有特殊才能:东北虎是老虎五个亚种中皮毛最厚的,冬季能抵御零下四五十度的严寒。到了夏季,我们自然会脱去厚重的绒毛,换上轻巧的短毛薄衣。我们的眼睛结构具有较宽的视野,转一转,周围的动静都一目了然。尤其具有极佳的夜视能力,不是吹牛,如果你敢在夜间来虎林园,在车灯的照射下,我们的一双眼睛就会呈现出鲜艳的绿色反光,像两只探照灯。我们通常对静止的事物不感兴趣,但对于运动中的物体,反应极其敏锐。野生老虎的奔跑爆发力可达80km—h,能迅速扑杀大型食草动物,并在几十秒内将其制服,是动物中最优秀的短跑健将。我们的耐力稍稍逊色,尤其讨厌马拉松那种疲疲沓沓的运动,从不作远距离的疲于奔命。我们还善于跳跃,一纵可达五至七米远,高达两米。我们拥有强壮的前臂,粗壮的牙齿,可伸缩的利爪,扑食时异常凶猛敏捷,一掌的力量就可将牛的头骨打碎。我们历来以消耗最小的能量获取最大的收获为原则,一般都在有把握、短距离的情况下迅猛出击。我们很少冒着危险去进攻大型动物,一旦出师不利,几次失手后,审时度势,我们会知趣地暂时放弃。

东北虎从头至尾的种种绝技之中,仅有嗅觉稍差,但还是可以闻到几公里之外的气息。我们不是单凭嗅觉去发现猎物的,我们只用嗅觉来分辨留在树干或岩石上的气味,区别同类、异性以及自己的领地。我们最发达的感觉器官是听力,能听到很远很远距离外的动物叫声,还能捕捉到周围最细微的声响,哪怕是一只兔子在远处走过。所以我们的行动准则是机警而收敛的,脚掌上有厚厚的肉垫,行走时几乎没有响动,后脚能够准确地踩在前脚的足迹上。不客气地说,老虎才是最优秀的重量级的世界级的名模。千万别小看我们的小圆耳朵,耳朵背后有一块白斑,在夜晚的丛林中,幼虎就是依靠识别这块白斑跟随母虎行走。当我们开始攻击猎物的时候,两只耳朵都会刷地背过去,亮出这耀眼的白斑,猎物立马就会被吓得不敢动弹。

虎须也是我们与生俱来携带的武器,虎嘴两侧各布满五至六道由黑斑组成的黑线,每个黑斑上都长有一根虎须,两腮共有二十至三十多对长短不齐的虎须。遇到对手时,我们会突然乍起虎须威胁对方。它也是我们测量物体的宽度和距离的标尺,韧性极强,一般不易折断,即便脱落也会重新长出。当然,还有必要炫耀一下我们的舌头,成年老虎的舌头长达三十厘米,布满刺刺剌剌的角质化倒刺,够恐怖吧?!我们常用舌头代替双手的功能,用来舔舐猎物骨头上的残肉,吮吸清洁的饮水;我们老虎是爱干净的动物,闲来无事,我们就用舌头梳理皮毛、清理餐后的污迹残渣;母虎产下幼虎,也是用舌头舔干虎仔的胎毛胎液和血迹,哺乳后母虎用舌头反复为虎崽舔腹部,可帮助孩子们消化和排泄,促进仔虎的生长发育;老虎凶猛,却同样“舔犊情深”啊。

最后,还有必要介绍一下我们的尾巴——虎尾由二十五至三十节尾椎骨组成,具有特殊的功能,雄虎的尾巴长达一米多,粗壮有力,形似铜鞭。既是自身防御的武器,也是进攻对方的武器,能从“敌人”背后给予有力的一击。假如我们尾尖微微翘起并不停地抖动,并伴有低沉的吼声,那是危险的信号,说明我们已进入戒备状态,最好离我们远点儿。假如我们的尾巴轻轻摇摆,并发出喷喷的鼻音,就是向你表示亲昵友好。运动中我们竖起尾巴可保持身体的平衡,歇息时尾巴的摇摆可驱逐蚊虫叮咬。虎尾勤劳尽责,从不闲着——当一只老虎的尾巴任人触摸没有反应的时候,请注意,这头老虎肯定已危在旦夕!

可是,即使我们是大自然进化中保存下来如此优秀的物种,并拥有如此精湛绝伦的十八般武艺,素有“兽中之王”的美称;尽管我们如此低调为虎、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虎;尽管我们有史以来从未大规模地有计划地侵犯和攻击人类,却不知为什么最后惨败于人类之手。我们虽然凶猛强大,仍然逃脱不了人类的追杀,沦落到了濒临灭绝的危险境地。虽然有些好心“人”为我们建造了这个虎林园,我们还是只得忘恩负义、公正客观地宣布我们多年的沉思结论:我们老虎已经达成了共识,一致认为“人类猛于虎”——人类是这个地球上最大的害兽。人类呵,你们醒悟得太晚了。

恋爱中的老虎

所有去过虎林园的人,也许都听说过“大美人”。大美人当然不是“人”,而是一只老虎,一只漂亮的母虎,编号37。“大美人”有太多的“传说”,比如它的生活习性、恋爱轶事、作为优秀母亲的“感人事迹”等等。但很少有人亲眼目睹“大美人”的芳容,就像世界上那些风华绝代的佳人,难得一见。

然而,就在我“三人虎穴”的那个上午,“大美人”竟然不邀自来,悄然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天阳光温柔,空气澄明,虎林园中弥漫着湿润的青草气息。我们的车越过一道岗地,然后进入一片嵩草繁茂的洼地,水塘清澈、灌木葳蕤,司机说这一带就是“大美人”的活动地盘了。但他强调说你们准保看不到它,我天天来好几趟,总共也只见过它几次。话音刚落,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呵呵,快看,那就是“大美人”,它咋来了哩!

绿色的树林中,影影绰绰闪过一片移动的淡黄色,有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悄无声息地穿过一片茁壮的柳茆,一步步走向林间的开阔地。它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时刻,露出了匀称的体型和苗条的身材,它的毛色较其他那些深黄色的东北虎浅得多,(而普通东北虎的皮毛已经浅于其他亚种的老虎)呈现出一种柔和、洁净的淡黄色,躯干的黑纹也随之浅淡些,水墨写意似的在模糊中透着清晰。“大美人”惊现丛林,首先以其明亮而温馨的肤色征服观众,谁见了这头美虎,都会眼前豁然一亮。而后是它端庄的品貌、妩媚的神态——天生带着娇嗔的女性气质,却另有一种宠辱不惊、独领风骚的风度。

我八年前第一次来虎林园,就听说过“大美人”的动人故事。随着第一场小雪飞舞,老虎们恋爱的季节到来,情窦初开的“大美人”,焦虑地在林中踱步低吟,传递出浓烈的求偶信息。它雅淡的毛色和优美的体态,迅速成为众多雄虎的追求对象。在虎林园成为一座爱情乐园的那些日子,“大美人”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会跟随着一群崇拜者。它们体格健壮、雄心勃勃、激情喷发、充满着竞争与征服的欲念。但它们又是如此彬彬有礼,深知自己想要赢得美虎的芳心,不能强求,只能依靠自身的魅力和实力。它们竭力克制着体内沸腾的热血,按照虎界的规则,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平等竞争。若是“大美人”开始在空地上用餐,所有的追求者便都聚拢在它的周围,齐齐卧倒,众星拱月一般,围成个金黄色的大圆圈,将美妞围在中间,所有的虎眼都深情地凝视着它的一举一动,期待着它的美目能有幸瞥扫自己一眼。它们为了“大美人”,宁可放弃自己的美餐,不吃不喝,只盼有机会贴近它簇拥它。当“大美人”餐后起身,缓缓开始例行的散步,所有的雄虎都迅速起立,退回几步,让“大美人”先行一步,然后小心翼翼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几乎排着队,忠实地尾随于它往前走去。“大美人”走到哪里,雄虎们也跟到哪里,并与美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急不躁、更不会粗鲁地争雄称霸打闹斗殴。它们清楚地知道,若是急于求成,惹恼了美虎,便是适得其反前功尽弃。所以,但凡有胆量参与竞争的男子汉们,一个个都有君子兼大将风度;痴情忒甚者,也只是鼓足勇气用鼻子亲昵地蹭蹭美虎的美腿,讨好地等着美虎自己来作出判断,最终从它们之中挑选一位如意郎君。

想象一下呵,寒风凛冽、清雪轻飏,一头娉婷的乳黄色美虎,孤傲地走在前面,身后是一长串含情脉脉、深黄洛黄金黄的花斑大虎,像一支服装统一步调一致的游行队伍、一支毛茸茸沉甸甸的金色船队,在寒风萧瑟的虎林园里声势浩大地游走——那是何等壮观何等瑰丽的景象。那些日子,虎林园由于爱情的照耀,变得金光灿烂金碧辉煌。爱情降临的时刻,虎林园上空的吼声此起彼落,虎啸声声,起伏震颤,都在传递着爱的信息……那是甜蜜的呼唤与应和,是欢畅的咏叹与抒情。虎的交合可在几秒钟内完成,却是乐此不疲,一日数十次,直到双方筋疲力尽。“大美人”的选择如此挑剔,每一次约会,只可优胜劣汰、不会从一而终。一旦情投意合,雄虎与雌虎始终相伴相依,耳鬓厮磨寸步不离;彼此用舌头抚舔、梳理毛发;或用下颌触碰,在一起翻滚嬉戏。恋爱中的雌虎,会破例允许雄虎从它背后靠拢,一旦亲热完毕,雌虎便迅速翻脸,即刻挣离,重又恢复其独立的品性。而雄虎在那些日子,一直忠实地守卫在雌虎的身边,若是有突然闯入的第三者,一场搏斗与恶战在所难免。两只或几只老虎打架,会像人一样直立起身子,狠狠用前爪互相拍打抓挠对方……

我也许真同老虎有缘么?此刻,“大美人”在远处绕了一个大圈,朝着汽车走来。它甚至一直走到了车窗玻璃下方,好奇地朝我张望。它的步态如此轻盈优雅,眼神如此温情湿润,那一刻我甚至忘记了它是一只老虎,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摸它柔软细腻的脊背。呵呵,它确实很美,悠悠独步,浑身洋溢着一种洁身自好、仪态万方的高贵之美。让人难以置信,“大美人”来到虎林园定居之后,连续五年生儿育女;如今,它已拥有几十只虎崽的爱情结晶,是一位擅长产仔哺乳的英雄母亲。

“大美人”从容走远,像一片金色的船帆,隐没于绿水般的草丛中。传说中的“大美人”热爱沐浴,一有闲暇,它总是像猫咪一样,用前爪不停地清洗着自己的颜面。它从不涉足泥塘,不在泥坑中打滚;据说遇到一点脏物,它也会绕过去或是纵身跳过去。它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出现的时候,浑身的毛发永远光亮清洁一尘不染。人说“大美人”真是一头洁身自好的美虎,清洁也是一种美。让人联想到爱情的纯度,在虎界,爱即是爱的自身。

夏天虽然不是恋爱的季节,但我在草尖上闻到了残留的爱情气味:

我们在三四岁性成熟,进入繁殖年龄。在我们祖先的情爱史上,每年到了恋爱的季节,虎们会在没有月光或是繁星满天的冬夜,独自行走几十公里,爬山趟雪,走遍附近的山林,苦苦寻找短暂的情侣。雄虎的爱情呼唤尤其响亮,能传出两千多米远。但由于自然环境恶劣,食物短缺,野生东北虎很难遇上自己的心上人,雌虎一生中产不了几次虎崽。自从来到这个丰衣足食的虎林园之后,最让我们兴奋的是,靓妹帅哥越来越多,使我们相亲的成功率大大增加。当然,我们每一只老虎都有终身编号、出生档案以及血缘亲子记录。我们必须讲究恋爱的科学性,严格避免近亲结婚。对于这一点,我们比你们人类明白。

雌虎:在我们虎国,对爱情的理解与人类有很大差别。我们不推崇彼此厮守终生相濡以沫的爱情观。除了恋爱时节,大多数时候我们总是独往独来,是一个阶段性的独身主义者。因为我们每一只老虎,无论雌雄都足够强大,不需要依赖对方。我们雌虎从来都自食其力,不会因物质的诱惑而违心委身于一只让人讨厌的雄虎。你们人类喜欢慷慨激昂地宣扬什么女权主义,如果到我们虎国来看看,你们才会明白什么叫女性的独立与自由——当雌虎与雄虎相遇之后,雌虎处于选择的主动一方,具有绝对的决定权。如果我们喜欢对方,就会温柔地接近雄虎、亲吻并触碰雄虎,一般来说,雄虎无法抗拒我们的魅力。假如出现了多个求爱者,我们会用欣‘赏的态度,观看它们之间的残酷角斗,最后选择那个获胜者为夫。在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季节,有些雌虎,始终只同一只雄虎亲热,并与它时刻相伴;有的天性浪漫的雌虎,则允许多个雄虎接近,一雌多雄,频繁更换伴侣,拥有众多的情人,蜜月之后便各奔东西。总之,我们老虎的爱情自由而开放,一般来说,都是“一妻多夫”制。一旦雌虎怀孕、产崽,雄虎从不担负任何责任,都由我们独自抚养幼虎、照料幼虎,直到幼虎两岁左右能够独立生活而离开我们。权利和义务的区别就是如此,正因为我们有独立的能力,所以不必依靠雄虎生存。排除了生存的需要,我们的爱情就是纯粹而绝对的爱情了。

雄虎:雌虎说的都是事实。虽说在虎国的爱情生活中,雌雄都有选择权,但雌虎表现得尤其强烈。那个季节里,我们每一只雄虎都变得温顺而耐心,像一个个穿着金色黑纹燕尾服的绅士。假如一只等级较高的雄虎,就算是某一块领地中的虎王吧,暂时“霸占”并厮守着一只它钟爱的雌虎,使其他的雄虎不敢靠近。但那只雌虎若是不喜欢虎王,它就会坚决地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它,直到恋爱的季节结束,虎王也不可能与雌虎哪怕亲热一次。无所不能的人类,你们想一想,就凭我们雄虎的威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实力,我们若是想要强行迫使一只心仪的雌虎就范,难道会是困难的事情吗?但我们绝不干这种失礼无耻之事。在老虎王国中,从没有“强暴”这个词,从古至今,我们都是以殷勤和温情还有真诚,去打动雌虎的心。我们的“九牛二虎之力”只用于敌手和竞争对手,而不会伤害自己心爱的美虎。仅仅这一美德,就足够你们人类学习的了。虎林园是一个恋人的天堂,在这里,爱情正在蓬勃生长。如今我们儿孙满堂,虎林园的虎量激增,2004年一年就繁育了九十头小虎。去看看那些可爱的小虎崽吧,那都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虎头虎脑小老虎

那一天,在虎林园和虎舍,我终于见到了众多的小老虎。仔虎、幼虎还有更大一些的育成虎。我把它们分别当成是婴儿、幼儿园学龄前儿童、小学生和中学生。我在“幼虎林园”的长廊上反复徘徊,并到虎舍去看望了正在哺乳期的虎妈妈和幼崽。那一天我自以为已经成为小老虎们的朋友。尽管它们对我的来访不理不睬,我仍然不断兴奋地欢叫。

那些正在吃奶的小虎崽们,胖乎乎傻乎乎的,无忧无虑地偎依在虎妈妈的怀里。嘴里含着乳头,间歇地吮吸,似睡似吃。据说幼崽一出生,还没有睁开眼睛就会叫唤,满地乱爬,靠着胎内熟悉的气味,凭借听力,辨认和寻找母亲的乳头。如果它能顺利地吃到虎奶,会立即记住,然后用舌头包卷住乳头,口腔形成真空,叼住乳头不再撒口。小虎的嘴巴很有力气,有时候母虎站起来活动身子,虎崽依然不肯松口,耍赖地吊在乳头上。试想,一只“凶猛”的母虎腹部,悬挂着一只肉团般的小老虎,虎崽的重量坠拽着母虎的乳头,而此时的母虎竟然忍受着疼痛,允许虎崽如此放肆,携带着“挂”在自己身上的虎崽,慈祥温和地在笼舍中走动——那是何等感人的母子情深图景呵。“月子”里,哺乳期的母虎,每天安静地卧床喂奶的时间,可长达二十个小时。如果母虎偶尔移动身体,乳头暂时从虎崽嘴里滑脱,它就会急切地恢复原来的姿态,以便让虎崽找到乳头。仔虎吃饱后,母虎会用舌头反复舔仔虎的腹部,帮助仔虎排便,然后再把粪便吃掉。“大美人”就是这样一个细心称职的好妈妈。

虎林园为母虎产仔准备了特殊的产床,其宽大程度很像传说中的巨人之床。幼崽出生时,似一个毛茸茸的圆球,黄底黑玟,色彩鲜艳;绒球一展开,两三周时间就出落成了一只大猫。(说大猫其实不全对,虎崽的四肢粗壮,一落地还站不稳时,已显出虎的霸气;一个月大,便龇牙咧嘴面露凶相。)大猫伸伸懒腰蹬蹬腿,满月以后,就是一头有模有样的小老虎了。还在娘胎里,虎妈妈就为它们在额头刻上了图案,穿好了虎国的标准华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送到这个世界上来,此后一生就不需要再操心换洗衣裳了。不像大熊猫幼崽,生下来皮肤是光溜溜的粉红色,同成年大熊猫的黑白时装相去甚远,长啊长啊长了好久,才会慢慢穿上大熊猫的衣服,描上眼影,变出熊猫的样子来。仔虎落地时,体重一般为一点二至一点五公斤左右,体长三四十厘米,天生带着一副虎头虎脑的老虎架势。只是那双小小的虎眼,尚未见过世间的艰难与悲苦,棕色的瞳孔湿漉漉的,东张西望地旋转,透出好奇与天真的光亮。

仔虎的生长速度奇快,最初一个月内,以每天两百克左右增重,一百天时,体重可达十五公斤,已可独立活动和采食。(人工饲养的条件下,三个多月即可断奶。)母虎在虎崽两个月大的时候,就开始把宝宝们一只只叼到户外,让它们认识蓝天和绿树。半岁大的幼虎,最淘气顽皮,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兴趣,整天跟随着母虎,学习各种生存本领和技能。它们模仿母亲的每一个动作,然后胡乱发挥,好像有多动症,一刻不停。幼虎会用前肢抱住树干,两后肢蹬住,一蹿一蹿地爬,一口气爬到树冠,啃咬树枝,回头一看离地面那么高,吓得不敢下来。一只幼虎第一次走到水塘边,望见水中自己的影子,吃惊得张大了嘴。然后小心地伸出脚爪,试着去撩拨那水,水面晃动起来,影子都乱了,幼虎有些生气,冲着水波低声地吼了几声。一只蝴蝶飞过,又是一件新鲜事物,让幼虎眼花缭乱,终于下决心扑过去,差点扑空掉进水里去。母虎在正常情况下,一胎可生三四只仔虎,偶尔也有“独生子”,特殊的还有生六只的情况。小时候虎兄虎弟虎姐虎妹们挤在一起抢奶,再大些就会嬉戏打闹,常常玩得不可开交。其实搏斗是假,演习是真,真真假假的,都在演练自家的功夫,以便快快长成一头身怀绝技的猛虎。

我在一头雪虎的笼舍前站了许久。雪虎在虎中最为名贵,一身白雪般柔软华丽的绒毛,身上隐隐约约的黑色虎纹,如水墨的洇影,浅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它犹如从遥远的雪山上走来,浑身一尘不染,然后变成了一座有生命的雪雕,闪烁着美丽而神秘的银光。雪虎与白虎有很大区别,白虎的皮毛虽是白色,褐色的虎纹却依然清晰,像是普通老虎换了一件颜色不同的袍子而已。雪虎在东北虎林园仅有一头,新近刚刚做了母亲,一只雪球般的小虎崽正在同它玩耍。小雪虎吃力地爬上了母虎的脊背,然后滚落下来,落在雪虎的尾巴上。它发现那条粗壮的尾巴,很像是一个会动弹的玩具,毫不犹豫地扑将过去,一口咬住。母虎把尾巴轻轻向左一甩,犹如一条白色的长鞭,将虎崽甩在一边,虎崽不甘心,重又扑过去,抱住母虎的尾巴不放,雪虎并不恼,只是将尾巴甩向右边,小虎崽又一次跳过去,追着尾巴玩耍,三番五次,乐此不疲,像是在练习捕猎。那是我在虎林园中见到的最生动的场景之一:一座白玉无瑕的雪雕和一个滚动跳跃的小雪球,在我夏天的记忆里,永远不会融化。

离开之前,我听见了响彻虎林园的广播,告诉游客某处有一只可供合影的小虎崽。闻声寻去,高台上围起一个角落,有桌凳和相机,工作人员抱着一只花斑狸猫样的仔虎,正用奶瓶给它喂奶。这是一只被母虎遗弃的虎崽,只有在人工喂养的情况下,才可能让游客接触。(如果是母虎亲自哺乳,抱出来同游客见面后,再送回到母虎身边,有了“生人气味”,母虎会拒绝认养虎崽)我犹豫着走过去,小心地将它抱起来,搂在怀里,又爱又怕,左右不知怎么摆布,托举的姿势十分僵硬。那小虎崽虽然瘦弱乖顺,却依然是虎崽的重量,托得胳膊酸沉。放它下地时,不知哪里惹得它不舒服,后肢轻轻蹬我一脚——那一脚的分量,似有千钧之力,从那幼小的身体深处传来,只轻轻一脚,我竟晃了一晃。那样的力度,只有亲身领教过,才知道什么叫做兽中之王。即使,那仅仅是一只虎崽。

我听见它说:叫你尝尝我的厉害!老虎也是你抱的么?

老虎也是你抱的么?我们老虎如今堕落到跟人照相为生,真是老虎的悲哀。失去母爱不等于我失去了尊严。等我长大了,你再敢碰我一下试试?

人说虎毒不食子,“虎毒”这个词儿,是人制定的,听着就刺耳得很。我们老虎一生下来,从皮毛到骨头浑身都是宝,连我们的虎尿都可治病;沤好的虎粪,更是优等的有机肥,“虎毒”从何说起?要说“毒”,地球上的任何动物,对于别的生命,都可能有“毒”。千百年来,人类对于老虎设下了多少陷阱,下了多少“毒手”啊。我们还没来得及跟人类清算呢。别看我才出生不久,虎林园的老虎成天议论纷纷的,我心里早就什么都明白。

我的妈妈不认我们,是因为它第一次做妈妈,可能得了产后忧郁症。虎林园的人们正在为它治疗,等妈妈病好了,它比任何动物都更爱护自己的孩子。事实上,人类世界的弃婴,比我们虎国多得多,人们却总是避而不谈。邻居小伙伴告诉我,有一次,一个虎妈妈难产死了,一窝仔虎没有奶吃,虎林园的人在报纸上登了消息求助,就有人送来一条黑背大母狗,那条大狗的奶水特别多,对仔虎像虎妈妈一样和蔼可亲,整天躺在地上奶孩子,让它们兄妹吃得饱饱的。后来,虎崽的个头长得比狗妈妈还要大,大狗和小虎在一起玩耍,像一家人一样亲热。你看,动物比人仗义吧。可惜我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要去问问我们的饲养员就知道了)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它,它从来不照料虎崽。据说有一只公虎,因为忌妒母虎对仔虎好,把她的仔虎都吃掉了,所以我不喜欢成年的公虎。由此看来,人类说“虎毒不食子”也不全对。

如今我们在虎林园的生活无忧无虑,虎林园的园长和饲养员,对我们都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我们只是不那么喜欢兽医,他总是拿着长长的吹管给我们打针,所以,只要兽医一进笼子,我的虎叔虎姑们就对他吹胡子瞪眼,然后迅速躲到角落边去。)我们每天服用维生素和钙片,饱食终日,虎兄虎妹们欢聚一堂。在人工饲养条件下,我们老虎的性格有了一些改变,由于同龄的小朋友太多了,我们开始尝试过集体生活。幼龄阶段的虎兄弟或是虎姐妹,即便不是一家子,也学会了和睦相伴。我们会在树荫下一起乘凉,把对方的身体当作枕头、或在水中比赛游泳和叼木头;风雪交加的冬天,我们互相偎依取暖。稍稍长大,我.们就会联合行动携手捕猎或是进行自卫,甚至集体冲锋围捕猎物。在少年时代,我们不是一只一只地生活,而是一群一群地聚居,把个幼虎林园搞得热火朝天,确实是一个老虎的乐园呵。只有当我们都长大后,一个个都变得足够强悍,才会开始独自行动。那时候我们会因争夺地盘美女食物,而翻脸恶斗残杀流血,那才是我们野生老虎本来的样子。

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仍然潜藏着深深的危机感。千万年来,东北虎的遗传基因时时刻刻在血液里提醒着我:这儿不是我们真正的老家。我很想去问问那些大老虎们,我们老虎真正的乐园,究竟在哪里?

“放虎归山”之梦

我在2005年夏天的“虎穴”之行,其实分为两次。结束了虎林园的走访,几天后,我来到“东北虎林园”王立刚总经理的办公室。办公楼在虎林园的边远地带,楼已显旧。虽与虎舍隔得老远,楼道和办公室里,仍然散发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野动物气味。我看见了靠墙的一排柜子里厚厚的老虎档案和“卷宗”,各种关于虎的资料和书籍——《行为学》《心理学》等等。

王立刚作为虎林园的法人代表,1999年调入虎林园后,开始重新学习一切有关老虎人工饲养的知识,至今从事虎林园管理工作已近七年。从接手时的一百多头老虎,发展到如今的六百多头老虎;在资金短缺的情况下,他和全体员工一起努力,使虎林园一年年变得虎虎有生气。他和所有的养虎人一样,把全部的心血和节假日都献给了虎林园。说起虎林园的历史、虎林园的虎们、虎林园的养虎人、虎林园培养的年轻专业技术人员、虎林园今后的发展……他略带疲惫的神情立即变得兴味盎然,两眼圆睁,发出了虎眼般的光芒。七年中,他已接待了许多前来采访的记者,陪同多位国家领导人参观过虎林园,有关老虎的事情,他也许已经说了无数遍。但他仍然必须重复、反复地讲解,以便让人们知道他的工作——虎林园这些年来经历的所有危险与艰难,对于野生动物保护,具有怎样特别的意义。

这是一头成年虎——充满自信和力量。我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那天下午我提了许多问题。在王立刚先生耐心的讲解中,在那些实实在在付出艰辛、日日夜夜担负风险、对自然界拥有大爱的“养虎人”面前,我这个徒有虚名的写作人,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纸老虎”,只能在纸上表达我的爱心。

虎林园建园之初,从横道河子基地运来东北虎二十八头。走上了“以虎养虎”的道路,也从此拉开了我国大种群、半散放、恢复东北虎野性的驯养工作。东北虎们在虎林园缓过一口气,休养生息,开始繁育后代,但小老虎一落地见了太阳,虎的产权就归国家,谁也无权支配;1992年,中国成为保护野生动物的世界公约成员,1993年国家下发了紧急通知,任何机构不得进行老虎的开发利用和贸易,所以虎林园实际上是用企业行为承担了国家责任。银行也随即停止为饲养繁育老虎贷款。一只老虎一天的生活费需要近百元,爱心难为无肉之炊,一度竟曾饿死过八只老虎,养虎人为虎痛哭,为虎挥泪。后来财政部林业部紧急拨款,又发动职工们给虎捐款,总算度过难关。虎林园当时一年的门票收入四百八十万元左右,仅靠这些收入,要养活近百头虎和养虎的两百名职工,经济缺口依然严重。如今门票年收入虽然达到一千一百万元,但六百多头虎全年“吃掉”的资金远远不止这个数字。老虎们的生存依然危机重重。省外贸厅(如今的商务厅)从1986年始,扶持虎林园近二十年,老虎发展到六百多头,算下来总共吃掉了一个亿的肉食——谁敢对老虎有一丝轻慢?不能买注水肉,一律用排酸肉;还得添加钙中钙和21金维他。要想给老虎喂药,得有个“英雄虎胆”——饲养员在大块肉上镟出一小块肉,把维生素粒塞进去,然后用那小块肉把洞堵上,再喂给老虎。老虎那家伙多疑刁蛮,如此三番五此,终于闻出那肉中有“鬼”。叼起肉块,直立垂挂在嘴边,然后使劲摇晃,一抖一甩,就把肉中嵌的滋补品,毫不费劲地甩了出去,这才开始放心食用。饲养员进虎舍清扫,只能使用无味消毒液,若有一点异味(哪怕是化妆品),都会引起老虎的生理反应;老虎对红色极其敏感,饲养员从不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你说,那老虎是容易侍候的么?

十年间,虎林园总共植树两万棵。栽树是虎林园最难的工程之一,那老虎只要见到园内出现一棵新栽的树苗,闻出一点点“生人味”,转圈儿反复观察之后,便猛地蹿上去把它扑倒撕烂。但树林是老虎的天然庇护地,老虎号称“丛林杀手”,若是没有树林的遮掩、没有树荫可以乘凉,就没有可模拟的生态环境,对它们进行野化训练。扑倒再栽、撕碎再补,虎林园人成年累月和老虎斗智斗勇,老虎终于明白了树是会生根的东西,有根的树比老虎厉害。

我们的谈话常被王总频繁的电话打断,期间我去了一趟公用卫生间,见一只盛水的大缸,供人用铝勺舀水洗手。虎林园办公条件之简陋可想而知。

如今虎林园资产评估已达几个亿,却不能在银行进行抵押贷款(带毛的活物不能抵押)。古语说“养虎为患”,似乎不幸而言中。蒸蒸日上的一个虎林园,却有其难言之隐。六百多只人工饲养的庞大虎群,日常开销不堪重负。夏季的虎林园,担心老虎中暑,要想尽办法为它们降温;严寒的冬季,要给老虎们提供足够的牛肉,为它们补充热量。《新晚报》和“虎林园”曾在哈尔滨市发起过“认养东北虎,共有一个家”的活动,每年都有本地和外地的爱虎人,认养虎崽,为虎捐款。如今是“虎啸人愁”了,愁的是这六百多只东北虎,未来的出路和归宿何在?——“放虎归山”是养虎的初衷和最终的梦想,更是中国政府向国际社会的庄严承诺。然而,昔日浩瀚的大兴安岭、小兴安岭,完达山和张广才岭,如今到处都是低矮疏浅的人工林,十山也容不下一虎了。虎林园内的老虎们,只能一年一年滞留于此,遥望远方回不去的故乡,仰天怒吼……无论历史将如何评价虎林园,无论何年何月才能实现放虎归山之梦,甚至,也许这一代养虎人根本没有希望看到这一天,但是,作为虎林园全体职工,终是问心无愧。因为他们为了这一天,贡献了自己一生的心血;为保护东北虎,付出了一辈子的汗水。

我向王经理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您最喜欢东北虎的哪些品性呢?

王立刚回答我说:自尊。老虎是极有尊严的动物,所以我敬佩。

那天我读到了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精美画册《东北虎》,其中几百张栩栩如生、生动可爱的东北虎图片,均出自虎林园副总工程师刘丹日积月累的跟踪拍摄。

离开虎林园已近傍晚,林荫道被夕阳染成一条金色的长廊。从虎林园方向传来一声声沉闷的虎啸,似有雷霆万钧之力,车窗玻璃被震得颤动,犹如潜伏着一场暴风雨或是地震。

那个夏天过去以后,我曾抵达云南金沙江边的虎跳峡。我看见那个幽深的峡谷之间,流动着浑黄湍急的江水,江心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尖石。石高十三米,江面宽仅三十米,据说很多很多年以前,猛虎下山时,(华南虎?)在江中的礁石上稍一顿脚,即可腾空而越,纵向对岸。这个传说至少证明当年此地老虎甚多,说明峡谷之狭窄陡峭。如今,在多处坍塌的江岸边,立着一座青铜色的虎雕,它茫然地望着翻滚的江水,似乎在迟疑着跳还是不跳?巨石上浪花飞溅,江水奔腾轰鸣,酷似老虎的咆哮;此时我耳边响起东北虎林园中熟悉的虎啸,几千公里之遥,我仍能听见它愤怒的吼声。那一刻我明白了老虎为什么怒吼——自五百万年前它诞生之日起,它早已预料到灭绝的命运,它仰天长啸,是控诉与申辩、是提醒与警告;天下所有幸存的老虎,它们满腹的怨恨与绝望,都在那低沉的虎啸声中一吐为快了:

放虎归山——那曾经是人类宽容恶势力、姑息养奸的代词,如今却成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好理想。这也许是二十一世纪人类与老虎唯一具有共同之处的虚幻梦想。放虎归山——山林安有?家园何处?食物何在?那也许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白日梦了,我们将无助地趴卧在这里,最终变成虎跳峡那一座威风凛凛却没有生命的雕塑。

虽然有那么多理智尚存的好心人,为我们建造了这个仿真的山林虎林园,让我们获得有限的自由,在这里奔跑跳跃、生儿育女。那也是因为人类心怀着地球末日的恐惧,不得不为我们建造这个放大的牢笼、舒适的集中营,以便延缓物种灭绝的威胁。你们的本意是想用饲养和观赏结合的方法,让我们自食其力繁衍种群,因而我们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集体生活,群居群食,成群结队地展示我们的身体。虽然人类用了很多办法来对我们进行野化训练,但在人工饲养条件下成长的老虎,几百万年形成的自然习性,仍在无可挽回地消退与改变之中。

孤独本是你们人类的词汇,不是我们老虎的感觉,你们凭什么怜悯老虎的孤独?我们有必要再次声明:老虎是自然界中最不具备“团队精神”的动物之一。我们生性如此,喜欢独往独来,热爱独步独食独行。这也是我们梦想回归山林的原因之一。我们做梦都在乌苏里江冰凉而清澈的江水里游泳,叼着一根来自原始森林的松木,自由地漂在江面上,在大江两岸来回奔走。我们渴望在月夜的厚雪地上步行几十公里,去寻找远处的情侣……

但我们知道,这些都是不可能了。永远永远,直到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头老虎。

听说在春秋战国时代,曾有一种用作调兵遣将的凭证,叫做“虎符”。虎符有铜铸和金质两种,呈卧虎状,巨目、大耳、龇牙,身上刻有铭文。中间剖开,分左右两半。右半归朝廷执掌,左半归地方统领保管。两符相合,方能发兵。

老虎种群的保护和老虎生长环境的保护,就像这虎符的两半,缺一不可。然而,你们和我们、老虎和栖息地,亦像被剖开的两块虎符,从此阴阳两隔,再也无法合拢。天地苍茫,究竟是谁毁掉了人与自然的信物?

当虎啸终有一天彻底沉寂消失、天下的老虎终于集体失语之时,地球上还会有其他生命的歌唱和呼吸么?当所有的老虎都变成了虎跳峡那座沉默的雕塑之日,世上只剩下了“人”在自言自语——可你们还能对谁说话?你们还有什么资格和权力说话?你们希望为动物代言,那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应有的说话权。

人类呵,我们其实根本无须你们代言,只愿你们能够好好掌管并清洗那已经朽蚀的虎符,我们暂且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试着从远方叼来那失落的另一半。两符相合的那个时刻,我们将同声仰天长啸,天庭亦会传来宇宙的回声和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