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至今已传诵千年。
而今天的世界,有了更多不停地走来走去、永远在路上的远行人。
也许是求学、也许是谋生;既是拼搏、却也是无奈。我们把年迈的双亲留在家里,然后远走高飞,去寻找自己的一方天地。
在谋生的疲惫与艰辛中,我们盼着千里万里之外,父母慈爱的家书和乡音带来的慰藉;然而,在成功的喜悦中,我们可曾记得父母那焦虑与牵念的眼神?
无论我们走得多远、离家多久,无论我们失意失败或是风光得意,总有两双饱含泪水的眼睛,远隔千山万水,始终在默默地注视着、追踪着我们。她不会因你一时的荣耀而忘乎所以,他不会因你长久的挫败而沮丧懊恼。他和她只关心你是否平安无恙、是否健康快乐、是否能顺利成长。他和她只有一件事藏在心里不说:孩子,你什么时候能回家看看?
那就是我们的父母。严父慈母或是严母慈父——许多年中,你是否能感觉到在那平常琐碎的日子里,父母的仁慈与仁爱、宽容与忍让?在远行的旅途中,你是否能时时想起他们的克制与等待?我们可曾为自己对父母的疏忽大意与冷漠麻木,感到过愧疚?
而现实世界里——茫茫人海中,那些与“慈母”和“游子”有关的身边之事,却也许被我们轻轻掠过甚至置若罔闻。若是翻开报刊或是点击互联网,竟有那么多触目惊心的事实,令人惊骇,发人深思:
——一个极度贫穷的家庭,为了让考上大学的儿子交上学费,父母亲轮流卖血挣钱。几年里父母亲所卖的血量,能以桶装。儿子进城后却迷醉于时髦的生活方式,以父母卖血的钱挥霍摆阔,父母流干了最后一滴血,贫病交加,儿子却离校出走,音信全无。当媒体终于找到这位浪荡“游子”之时,他甩下一句冷冷的话:那是他们应该做的!
——父母从小对女儿疼爱有加但管教甚严,女儿长大后沉迷于物质享受,多次向父母索取钱财,遭拒后竟然杀心顿起,亲手将熟睡中的父母杀死,然后将家中财物席卷一空一走了之。缉捕归案后,对自己的罪行毫无痛心悔改之意。
——边远山乡,一生辛劳的父母年迈,丧失了劳动能力。儿女将其弃于黑屋不顾,而外出“打工”逃避。黑屋无水无暖,多日后被邻居发现,老人已经冻饿而死。
——都市城镇,父母甘愿为生病的儿女捐献出自己的肾脏、献出自己的角膜、献出自己的骨髓,只为能挽救儿女的生命。而父母病危之时,远方的“游子”却因事业正忙一再延误行期,归来时父母却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当然,也有更多感人至深的故事,在记忆中挥之不去:
——一位退休的普通工人,家境并不富裕,但为了让母亲在生命最后的日子能看看外面的世界,自制一辆三轮车,将母亲安置妥当,然后蹬车驮母风餐露宿周游全国……
——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父亲走失,变成盲目流动的“游子”,牵动了全社会的关注。为了寻找父亲,全家兄弟姐妹暂时放弃了生意,成为寻找父亲的“游子”,直到父亲回家。
——很多的普通“游子”,奋斗的动力之一,便是报效父母多年的养育之恩。一旦在外事业有成、境遇好转,随即将父母接到自己所在的城市团聚,让父母安度晚年。
——一位年轻人,母亲早逝、由父亲含辛茹苦独自一人把他养大,当他终于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之后,父亲却因积劳成疾在老家瘫痪。为了不麻烦亲友,不耽误自己的学业,他毅然决定“背着父亲”去读书,租住在学校附近的小屋里,早起晚睡、业余时间打工挣钱,亲自照顾父亲,端茶喂药,精心侍候,使得其父渐渐恢复健康,被传为佳话。
——春节的车船永远爆满永远拥挤,远行的游子在车站广场上苦苦哀求,只希望能得到一张哪怕全程无座的车票,也要在年三十夜赶回家中,与父母一起吃顿团圆饭……
每次看到、听到那样的真实记录,泪水都会溢满我的眼眶。
还有很多很多,我所无法一一记住、一一得知的,隐藏在每个人心底的秘密。那些辛酸而又温馨、叫人想起来心中为之颤栗、疼痛的故事。
面对倾其一生心力,节衣缩食培育了我们而不求一丝回报的父母,我们可有一份真挚的感恩之心?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孟郊,浙江德清人,曾远行江苏、洛阳为官。该诗为“迎母溧上作”。
德清,我的外婆家。童年时的每一个寒暑假,妈妈都会带我乘上小火轮,去那个桑田青青、河港盈盈的洛舍小镇看望外婆。
十九岁那年,我却抛下隔离审查中的父母、离舍外婆,告别杭州去了北大荒,成了一个远行的“游女”。迄今三十余年,一直在北方定居。
游女现今已成“北佬”,每年仅有一两次匆匆回杭州短暂探家;而我的父母为了让我安心从事自己喜欢的事情,对此从无怨言。
永远不会忘记在北大荒的日子里,是父母一封又一封厚厚的家书,支撑我度过了寒冷与寂寞;透过弥漫的风雪,我看见遥远的父亲一次次骑车去杭州南星桥铁路货运处,为我托运装满食品的纸箱;探亲的日子,母亲为我借来一本本“违禁”的经典名著;幼稚的写作尝试开始于那个秋天,母亲走了很远的路,带我去九溪观赏刚刚移植来杭州的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我初学写作的胆怯融化在母亲温暖的手掌里,从此有了自信和持久的恒力。
我拥有一位真正理解我爱护我的慈母,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我对这个世界充满感激与感恩之情——为我拥有如此热爱文学、性格坚韧的父母。
然而,亲爱的外婆至今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在我的《赤彤丹朱》那部长篇小说中,有过这样的段落:
许多年中,我漂泊四方,浪迹天涯,但无论在何处,我都会梦见外婆。外婆从不说话,外婆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像一只无声的舢板,从我的脑海里轻轻划过,消失在海的深处。醒来后我长久地回想梦中的情形,总是怅然……一片白云飘过,小草在微风中瑟瑟摇动。我看见外婆手里拿着一张浅绿色的汇款单,笑容满面地从镇上的小街走过。她似乎有意将手中那张纸片,任风把它吹得哗哗作响——春谷嫂,作啥去呢?路边的熟人问。——去邮局,我外孙女从东北寄钱来给我了,喏,你看这汇单……外婆逢人便说,她喜气洋洋地穿过热闹的街市,走向镇西头的邮局。那是一张十五元的汇款单,我仅仅只寄过一次。但那天却成为外婆一生中的一个重要节日。外孙女的赠予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因为外婆从未这样要求和盼望过……
远方的游子,我不相识的读者朋友们:相信你们每个人都深藏着自己一份未了的心思——关于思念、追忆、恍悟、自审、忏悔,还有真诚的感恩之情。
千年的孟郊在那个美丽的江南水乡德清,以他不朽的诗作,呼唤着人类的爱心——慈母之爱,游子之爱。即便是父母的错爱也该原谅;父母偶尔的失误,也能用真诚的爱来化解。在这个充满欲望的物质时代,还有什么比人类的良知与爱心更为宝贵的财富呢?风高浪急路途凶险,孤独的游子只有这一份最可靠的护身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