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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线联系 范小青文集2 单线联系

那一年少年根生从很远的地方来。他是跟着一条大河过来的。根生并不知道方向,但他知道他是顺着水流的方向走。这样基本上能够判断根生的走向:西北——东南。当然关于根生的走向和根生走的时间以及这条大河的名称等等,根生是不会去考虑的。根生一路上见到很多纤夫。纤夫光着脚,纤夫的脚很黑,他们总是迎面过来,和根生交叉而过。根生想这河边的小路一定是纤夫踩出来的。根生这样想无疑是对的,根生听纤夫喊的永远是一个调子。

纤夫喊:吭唷吭唷吭唷吭唷。

根生曾经以为他是走不尽这条路的。

后来在某一天,根生终于走进了一座南方小镇。这已是傍晚时分,根生站在小镇外的田野上,他看见这个南方小镇有零星的烛光,那时候根生心里一定有一种想法。以后根生始终没有再回忆当时的想法是什么。根生那时候还不知道这座小镇就是杨湾。当然,对于根生来说,南方的某一座小镇叫做杨湾或者叫做李湾,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这只是根生生命中的一站,只不过根生那时并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一站停足很久很久。

可以推断根生是从西北方向进入杨湾小镇的,所以根生首先看到一座比较高大的房屋,根生看见敞开的大门,看见大堂上有一尊泥塑像,像前桌上有两支点燃着的很高的红烛,红烛中间,是一盘米团。

根生不知道这是庙。根生是一个愚钝麻木的孩子,而且在根生自己的家乡那里没有庙。

这时候根生无疑是饿了,所以他没有考虑什么就跨过了那条很高的门槛。

是否可以推测根生从此跨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这种说法对一个乡下逃难来的愚钝麻木的孩子未免过于诗情画意了一些,但这个推论却是正确的,以后的事实将会证明这一点。

庙里的住持和尚玄空和根生作了一次谈话,玄空问根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叫作么名字多大岁数还有家里的情况等等。这些问题根生在沿途乞讨时已经被人问过无数次,根生很耐心地一一作答。只是对于玄空在每一句话的前面和后面都加上“阿弥陀佛”和“罪过罪过”,根生觉得有点滑稽,但他没有笑,他越过玄空的脸看供桌上的米团。

玄空念过“阿弥陀佛”就去盛了粥来让根生吃,根生吃过粥,他朝玄空笑了一笑。

玄空继续和根生谈心,玄空告诉根生,这座庙叫做莲花庙,供的是观音菩萨。玄空说你知道观音菩萨吗?玄空娓娓地给根生讲了观音菩萨的故事,根生进入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玄空很满意。玄空最后说他的徒弟会觉是一个云游四方的和尚,一年中有十个月在外化缘,所以莲花庙基本上只是玄空一个人守着,玄空决心收根生做弟子。

玄空那时候一定以为根生是一个可造之才。玄空以为根生虽然年幼无识,却有善根,潜心学佛,来日会有善果。

玄空说:“你留下吧。”

根生就留下了。

以后的故事就是玄空讲佛,根生听经。但是故事倘若沿着这一条轨道行进,无疑就进入了歧途。

请注意故事的本文是“单线联系”。

再请注意单线联系这是一个斗争用语,如此而已。“单线联系”不是一个象征,也不是一个比喻,亦不是一种暗示和一种借托,说到底单线联系只是地下斗争的一个术语或一种方式,希望不会引起误读或产生歧意。

似乎没有必要再对“单线联系”作一些更具体更形象的解释,这是一个不难理解的概念。如果李四是地下工作者,那么他只能和张三以及王五发生联系。如果确实有一条线,那么在李四的上端只和张三接触,在下端他只和王五发生关系,除此之外,再无别人。这种斗争方式很显然是为了保密,为了安全,更确切地说是为了保全自己,保全自己则是为了消灭敌人,这毫无疑义。但是看起来这种斗争方式的保险系数仍是一个未知数。一旦李四被捕,李四就面临两种情况,也许李四宁死不屈,英勇牺牲,这是一。但也许李四是个软骨头,他供出了张三和王五,紧接着是张三和王五被捕,对张三王五来说也就面临着和李四一样的两条路,如果张三和王五都走后一条路,那么他们的上线和下线就又进入了这种性命交关的恶性循环。所以说到底,凡作地下工作,单线联系,是要具备牺牲精神的,一位烈士曾经说过钢铁撬不开紧闭的嘴,那是战友的生命线(大意),这就是牺牲精神,感人至深。

单线联系的故事开始的时候,根生拿着一把鸡毛掸帚,在拂扫菩萨身上的灰尘,玄空说过最高的境界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根生不明白,若是无尘埃,玄空为何天天要他拂扫。

不过根生现在很轻松,他不必再去想那些想不明白的事,玄空现在不再给根生讲佛念经,玄空曾经以为根生可造,但事实证明玄空错了。

根生是一个愚钝麻木的孩子,慧根全无,冥顽不化,玄空终于放弃了指导根生学佛的努力。

玄空也许不应该放弃。佛本不承认世上有顽劣不可教化之人,佛既如此,玄空怎能轻易放弃。但是佛教又说,佛是人而不是神。佛且是人,那么玄空也只能是一个平常的人。有人曾经作过比喻,如果佛教是一所学校,那么佛就是校长,菩萨则是教员,那么像玄空这样的学佛之人,就是一名学员罢了,一名正在学习的学员,本不能指望他有很高的境界,所以玄空对于愚钝麻木的根生放弃努力也属正常。

玄空放弃了努力,他并没有赶根生走,根生虽然学佛无望,但做做下手还是很好的,根生很勤快,玄空就留根生下来做一个小庙祝,庙祝又可称作香火。杨湾一带的老百姓管庙祝叫俗和尚。因为根生年纪小,木讷老实,杨湾镇上也有人叫他小和尚。

对于各种称呼根生并不在乎。他在庙里拂灰扫地,挑水煮饭,能吃饭,夜里睡觉有床,还有一条被子。根生有时候也想想从前在家里的情形以及他和爹娘弟妹失散的情形,根生既没有悲伤的感受,也没有什么欢乐的回忆,根生只是偶而地想一想而已,那一切对于根生来说正在渐渐地淡去。根生在他小的时候似乎应该生过一场病,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对脑子有影响的病,但根生自己不知道,除非以后找到根生的爹娘才能证实。但根生的爹娘是找不到的,至少在这个故事里。

当然,本来也没有必要证实什么。

已经说过故事开始的时候,根生正在掸拂菩萨身上的尘埃,这时候杨雄走了进来。

杨雄那时候大家叫他杨队长,至于杨队长究竟是武工队长,还是游击队长,或者是除奸队长,或别的什么队长,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杨雄是杨队长,这就够了。

杨队长那时候腰间束着皮带,两把带枪套的驳壳枪交叉着斜挎左右两侧,走路的时候,由于髋关节的震动,驳壳枪也有些震动,但杨队长并不在乎。

杨队长常常带着他的通讯员小刘到杨湾来,他若是从西北方向来,便会经过莲花庙,他总要进来看看,叫一声玄空师父,再叫一声根生兄弟,说几句话再走。杨队长很会联系群众,杨队长他懂得群众是水、他是鱼的道理。所以玄空师父曾经说杨队长是“宅心仁厚”。

根生看杨队长的时候,总觉得杨队长好像是一个先生,根生从来没有见过先生,学堂的先生和私塾的先生根生都没有见过,杨湾镇上是有小学堂的,里面有不少先生,可是根生没有见过,根生既然没有见过先生,根生怎么会觉得杨队长像先生?这有些奇怪。

其实杨队长并不是先生。杨队长从前没有做过先生,以后也不会做先生,杨队长从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起就背着枪,他以后好多年仍然背着枪。杨队长好像生来就是这样。

从杨队长的外表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职业标志,杨队长如果换一件农民的衣服,不带驳壳枪,再拿一把锄头,杨队长就是一个南方乡下的农民。

根生所以认为杨队长是先生,这里边有一个小小的原因,根生在第一次见到杨队长的时候,他听玄空师父说:“杨先生来了。”

就这样。

根生不明白“先生”是一种统称,这又一次证明了根生的愚钝麻木。

从前杨队长来,摸摸根生的头,再从衣袋里掏出些吃的像芝麻糖什么给根生,小刘就在一边笑,小刘只比根生大两三岁,却已经是一个大人样子了。小刘也有枪,但小刘笑起来还是个孩子,如果小刘笑,根生也会笑笑。

也有的时候杨队长和小刘就住在庙里,倘若在夏秋季节,傍晚的时候小刘就带根生去捉田鸡钓黄鳝。在这样的时候,根生叫小刘“刘哥”,小刘就笑。在南方杨湾这一带,不兴这种叫法,小刘说:“根生平时你怎么不说话?”

根生说:“我说不好。”

小刘又笑,说:“你这个小孩,笑死人了。”

根生就跟着笑。

小刘又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去打仗?”

根生想了想,他说:“我不去,我怕,我不敢打枪。”

小刘并不笑话根生胆小,只是叹口气说:“开始的时候我也很怕,后来就习惯了,杨队长总是带着我。”

然后他们把捉到的田鸡什么带回去,避开玄空师父,躲在柴房里烤熟,等杨队长开完群众会回来吃。杨队长嘎叽嘎叽连肉带骨头一起嚼了咽下去,杨队长说:“真香,小刘,你烤的田鸡真好吃。”

小刘朝根生看看,说:“我要是牺牲了,没有人烤田鸡给杨队长吃,根生,我要是牺牲了,你跟着杨队长吧。”

根生不明白。

杨队长笑了一声,说:“怎么会,嚼舌头。”

但是此时小刘身上的悲剧气味已经弥漫开来了。

在根生掸拂尘埃的时候,杨队长走进来,他身后没有小刘,杨队长手臂上套着黑纱。

杨队长走进庙宅看到根生,杨队长的眼睛红了,他说:“小刘牺牲了。”

根生没有说话,他奇怪地发现杨队长的皮带和驳壳枪却没有了,衣服也换了,杨队长穿着对襟盘扣的土布衫,现在的杨队长就是一个南方乡下的农民。

杨队长不再束皮带不再斜挎驳壳枪,这意味着杨队长他们的斗争开始转入地下。东洋人终于还是打过来了,位于东线后方的杨湾一带已经沦陷。东洋人的军队随时会来扫荡,杨湾镇上的大户人家躲到乡下去了,小户人家惶惶不可终日。

就在这样的时候,杨队长走进莲花庙,他说:“小刘牺牲了。”

根生麻木地看着杨队长。

杨队长在小刘牺牲以后到庙里来,他是不是会帮助小刘实现遗愿,把根生带走,这很难说。小刘和根生,是不一样的:小刘开朗、胆大、坚决、果断,而根生,不难看出他是一个愚钝的胆小的犹豫不决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不适宜从事那种惊心动魄的工作,当然也就不可能做叱咤风云的人物。

杨队长对根生说:“东洋人来了。”

根生点点头。

杨队长又说:“东洋人杀了我们好多人,他们杀死了小刘。”

根生点头。

杨队长然后问:“根生你恨不恨东洋人?”

根生说:“我恨的。”

杨队长再问:“根生你怕不怕东洋人?”

根生说:“我怕的。”

这样的对话使杨队长进入窘境,当然杨队长是有思想准备的,杨队长知道在革命高潮的时候动员革命和革命低潮的时候动员革命其难度是不一样的。杨队长他们损失了包括小刘在内的许多同志,杨队长急于要补充新的力量,这毫无疑问。杨队长曾经把杨湾镇上的各色人等一一考虑过来,杨队长必须谨慎从事才好。

杨队长换了一个话题,他向根生打听庙里进香进货的事情,根生告诉杨队长每逢月半他都到杨湾镇的同顺杂货店进香烛,也顺带进一个月的日用品。

对这一点杨队长无疑早就知道,杨队长点着头,说:“根生,月半那天你去进货,如果我托你带一封信给同顺店的陈老板,你肯吗?”

根生点点头。

杨队长说:“你把信交给他,他会送一包芝麻饼给你吃的。”

根生说:“我现在就帮你去送。”

杨队长笑起来,说:“现在用不着,到月半那天我会来找你的。”

根生说:“好的。”然后根生想了一想,他很想问杨队长一个问题,你自己为什么不去?不过根生没有问,大概根生觉得没有必要问。

“但是这件事,给陈老板送信的事,”杨队长说,“不能让别人知道!”

根生看着杨队长。

杨队长继续说:“让别人知道,要被杀头的。”

根生木然地看着杨队长。

杨队长说:“我这样说了,你还愿不愿意帮我?”

根生想了一想,点点头。

杨队长说:“你不怕杀头?”

根生又想了一想,他好像笑了一下,他说:“我不会杀头的,我不让别人知道,我就不会杀头,对吧?”

杨队长盯着根生看了一会,他的眼圈有点红,但根生并不知道,其实即使根生看到杨队长眼睛红了,根生也不会很在意的。

这一天杨队长没有在庙里住,临走时,他再次叮嘱根生送信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根生说:“玄空师父呢?”

杨队长口气很坚决地说:“也不能。”

根生点点头。

很快到了月半,杨队长一早就过来了,交给根生一张折起来的纸,让根生放好,然后根生就到杨湾镇的同顺杂货店去进香烛和日用品,根据杨队长的吩咐,根生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把杨队长的信交给陈老板,陈老板果然包了一包芝麻饼给根生,根生进了货,挑了一担就回来了。

那时候根生并不知道他送的是一张白纸,以后根生知道了,但他始终没有明白这是为什么。

以后杨队长就很少来了,月半的信却没有断过。总有一个什么人,但不是杨队长,在月半早上把信压在供桌上左边那个香炉下面,根生把它取出来,送到杂货店,换回一包芝麻饼。

事情很简单。

根生不知道是谁把信压在香炉下面的,月半那天,烧香的人很多,但是人再多,根生也完全可以窥视得到是谁在动香炉,但根生始终没有这样做。根生为什么不想看一看这个送信的人,根生是怎么想的,很难说。反正根生没有这样的欲望,这是可以肯定的。

根生不认识字,所以他不知道每一封信上写着什么,他不知道其中有哪几封是白纸,有哪些是有字的。根生以后慢慢地会了解更多一些,比如白纸也是一种内容,暗示一切正常,行动照旧。

就这样根生走进了“单线联系”的本文。

但是谁都明白根生是不具备牺牲精神的,从这一点说根生基本上不符合从事地下斗争的条件,但是事实上根生已经走了进去,不再回头。

以后的事实将证明,根生虽然不具备牺牲精神,不具备种种条件,但是根生对于杨队长交给他的任务,还是能够完成的。

回想当年杨队长牵着根生的手走进这个故事,杨队长是因为在险恶的情形之下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或者,杨队长一开始就看出了根生的内敛的气质?

以后根生的履历表在参加革命年月一栏中,应该填上1937年11月(如果根生仍然不识字,他完全可以请人代写)。

但是很奇怪,根生始终没有履历表。

这确实很奇怪,但这是一个另外的话题。

回到故事本文来还有一句话,1937年根生12岁。

关于根生的单线联系的故事,在1937年既然已经拉开帷幕,以后这道幕也许会一直延续下去,最后在1949年终是要降落的。应该补充说明一下的是,单线联系,这种斗争方式,并不是地下斗争的唯一方式。换句话说,常常在情势特别凶险、环境特别恶劣、敌人的力量特别(暂时)强大、敌人的气焰特别(暂时)嚣张的特殊时期,采用单线联系的方式,过去把这叫作提着脑袋干革命,这不难想像,做单线联系和未做过单线联系的人都能从这一个主谓词组中体味出火药味和血腥味。

根生却不是这样。

根生自从走进了单线联系的故事,无疑也就走进了一个险象环生、朝不保夕的恶劣环境,但是事实上根生行若无事,神色不惊。所以根生把一项危如朝露的工作也进行得平平淡淡,不惊不误。

推测原因有两种:

一、根生愚钝麻木。

二、根生大智若愚。

根生愚钝麻木也好,根生大智若愚也好,殊途同归,结果是一样的:关于根生的单线联系的故事,缺少扣人心弦的情节,缺少惊心动魄的剧变,讲述关于根生的单线联系的故事,无疑会因为缺乏引人入胜的内容而失去许多耐心的和不耐心的读者。

纵观根生起于1937年、止于以后某某年的工作,总体上是有惊无险、平淡无奇的。但却不能因此就说根生的工作一无特色,一无成绩,恰恰相反,根生的工作是相当有特色,也相当有成绩的。

很难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特色。

根生的单线联系的故事发生在杨湾,这一点已经很明确,已经说过当初根生走进南方小镇杨湾或者走进另一个南方小镇李湾,这对一个苏北乡下的少年来说意义上并不重大,但是故事既然发生在杨湾而不是李湾,那么根生以后在杨湾所从事的工作的特色,姑且就算作杨湾特色吧。

杨湾,大家知道这是一座古老悠静的南方小镇。在杨湾一带的乡间,土地肥沃,水网密布,基本上处于一种旱涝保收的富饶状态。从前诗中有“近炊香稻识江莲”、“桃花流水鳜鱼肥”等等,虽然不一定是写杨湾,如果拿过来做杨湾的写照,无疑也是十分贴切的。

杨湾镇在一大片肥田沃土、青池绿水的环绕之中,犹如一株睡莲,安详地平卧在清流碧波之中。水乡泽国中的杨湾,由于交通闭塞,历史上很少兵燹之灾,因此在杨湾聚住着许多不露富的大户人家,这是不言而喻的。

代有名门望族,宅第园林甚众,与之相配,杨湾镇的街巷亦建造修筑得十分考究,河巷相依,纵横有序,脉络分明,双向通达,此为总体风格;砖街遍布,御道点缀,坚石如弹,篦箕为观,此为街巷之面目,故语云“雨后着绣鞋”,不为夸张。

但是在杨湾街上,商行店肆却是不多,杨湾不是一座兴旺发达的商业小镇,这一点不用怀疑,隐居的士大夫,闲居的文人墨客,家有千顷万金的地主,这样的大户人家的用品,大都由家丁或下人定时摇船进城采办,长期如此,养成习惯,也不觉有什么不方便。至于小家小户的需求,镇上的几家杂货店的货,也就足够供应的了。三两家杂坊,五六座茶肆,七八千人口,几百户人家,这就是杨湾。

瓣莲街上的同顺杂货店是杨湾镇上最大的杂货店。同顺店创建的年代无疑已经比较久远了,店堂内外有许多迹象都表明了这一点。比如在柜台外挂有一块短阔招牌,上面写着“起首老店”四个大字,大字下面有一排小字,写的是张氏五代姓名,这基本上能够说明同顺店至少已经传了五代这样一个事实。

张氏同顺店由盛到衰的过程,杨湾镇上的人是很明白的,从前人说,养儿胜似父,要钱做什么,又说养儿不如父,要钱做什么。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同顺店到了张登奎辈上,出了不孝子孙张源辛。张源辛十八岁开始抽大烟,其时称福寿膏,以后张登奎心灰意懒,无心开创新业,只求守住祖业而已。到了张源辛接了同顺店,自是每况愈下,难以继续,福寿膏把张源辛弄得既无福又无寿,三十那岁数便一命呜呼。张氏孤儿寡母无力维持,顾不得族人反对,决定将同顺盘出。

当时想盘入同顺店的人很多,最后由陈秀女以高价买进,同顺店从此改为陈姓。

陈秀女盘买同顺店的主意,曾经遭到陈小丫头的极力反对。陈小丫头是杨湾乡下的一个富农,家境优越,殷实富足,有良田百十亩,房屋数十间,牛羊能成群,陈小丫头心满意足,唯一的愿望就是要子子孙孙辛劳耕作,勤俭治家,守住祖业。不料陈秀女却执意从商。陈小丫头说:“你若买下同顺,我就放火烧了同顺。”陈秀女笑笑。

陈秀女终于还是买下了同顺店,陈小丫头当然没有放火。

请注意陈小丫头和陈秀女他们的关系是父与子,而不是母女或者其他什么关系。

陈小丫头和陈秀女,父亲和儿子,都有这样的极为女性化的名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当然没有。这也许只是杨湾一带的风俗而已,说到底,一个人的名字和这个人的所有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这一点也许大家都明白。虽然后来流行关于姓名的测字,但那是一种高深的现代化的科学,在1937年前后南方小镇杨湾一带的农民,是不能理解的。

起先陈小丫头只知道陈秀女心血来潮突然要买同顺店,陈小丫头既惊讶又气恼,但陈小丫头并不知道也没有问一问为什么。

其实这很明白,陈秀女买下了一爿同顺店,也就买到了地下党的一个联络点。

如果追溯陈秀女作为一个富农的儿子参加革命的历史,虽然不会很复杂因而也不至于很费笔墨,但却有一些喧宾夺主的意味,很明显这个单线联系的故事应该以根生为主,而不是陈秀女,需要说明的只是陈小丫头后来终于知道了陈秀女购买同顺店的意图。

陈小丫头究竟是怎么知道、怎么发现的,现在已经很难说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陈秀女没有做好保密工作,或者陈秀女根本没有想到要对家人保密,或者陈秀女违反了组织纪律,也可能陈秀女无意中泄漏了什么,总之陈秀女在陈小丫头面前暴露了身份。陈小丫头出了一身冷汗,几天没有好吃,几夜没有好睡。陈小丫头到杨湾镇上把陈秀女叫回来,他说:

“你把同顺店卖了,马上回家,不然……”

陈秀女说:

“不然怎么样?”

陈小丫头咬着牙说:

“不然我就去报告你。”

陈秀女笑起来,说:

“好吧,你去报告吧。”

陈小丫头“呜呜”地哭起来。

陈秀女觉得很好笑,等陈小丫头不再哭的时候,他说:

“我不跟你说你也知道,这是杀头的事,你要是说出去,我的头第一个掉下来。”

陈小丫头听了,又“呜呜”地哭起来。

陈秀女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把同顺店作为联络点,他没有向杨雄汇报,这无疑是违反纪律的。但是陈秀女他还很年轻,他还不知道厉害,他好像把杀头的事看得很轻松,犯错误也是正常的,但愿陈秀女的这个错误不要以他和他的战友的人头为代价。

这就要看事态的发展了。

应该说根生了。

根生在刚到杨湾的时候,他去同顺店采办东西,那时还是大烟鬼张老板坐柜台,张老板是很有同情心的,他常常送一些食物或是一双鞋给根生,这样根生就会想到自己的父亲。父亲不抽大烟,他们那里没有大烟,但父亲也很瘦,和张老板一样瘦。根生是很少回忆从前的,但他看见张老板就会想起从前,这很奇怪。杨湾镇上的人都认为张老板很不好,大家都很鄙视他。

以后张老板死了,换了陈老板,陈老板很年轻,细皮嫩肉,风度翩翩,夏天穿绸短褂,冬天穿皮棉袄,待人接物,风度翩翩,杨湾镇上的人很看得起他,有的人叫他陈老板,也有人叫他陈少爷。陈老板刚开始站柜台的一阵,杨湾镇上一些未嫁的姑娘,心里都有点活动。但是陈老板公事公办,一概以礼相待,未见对谁有过特别的关照,时间一长,大家也就知道他的为人了。

在根生进入单线联系之前,每逢月半去购买物品,陈老板和杨湾镇的人一样,叫他“小和尚”,根生买东西,陈老板不会缺斤少两,但也不会像张老板那样,多塞一块饼多加几颗糖。

当根生第一次把杨雄队长的白纸条交给陈老板时,陈老板大吃一惊。纸条是夹在纸钞里一起交给陈老板的。陈老板看见那张白纸条,他“啊”了一声。在这之前杨雄无疑已经和陈老板说过新的联系人的事,但陈老板没有想到会是根生。陈老板有点不相信,他盯住根生看了一会,根生站着,望着柜台里货架上各式各样的东西发呆。

陈老板又一次违反纪律,他忍不住说:

“怎么是你?”

根生木然地朝他看看。

陈老板又说:“是杨队长叫你送来的?”

根生仍然呆呆地看着陈老板,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陈老板把那张纸看了又看,然后又问:

“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根生指指货架上的货,说:

“我给了你钱,你给我香烛。”

陈老板张了张嘴,不好再说什么。他拿了香烛和其他日用品交给根生,根生背了一筐,就走了。

这是第一次。

平时根生并非只到瓣莲街的同顺店购物,瓣莲街是杨湾镇上比较热闹的地方,这里有米行、酱行、炭行等等。根生要到米行买米,到炭行买炭,他经过同顺店的时候,并不和陈老板说话。根生的老实和木讷,在杨湾镇上大家都知道,在大家看来,根生既不讨人喜欢,又不讨人厌。所以他们对于根生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对杨湾来说根生是可有可无的,如果有几个心慈面善的妇人老太太坐在街角,她们看根生背着米袋或者挑着炭担,光着脚穿一双木屐在瓣莲街的石子上甩出噼叭噼叭的声音,她们也会发出一些怜悯的叹息,她们说起根生的身世,感叹一个孩子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在一个陌生地方以庙为生。当然她们也仅仅只是叹息几声而已。

根生对于这一切,是无所察觉的,对他淡漠或者对他同情,根生他很可能感受不到,根生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不能从别人的眼睛里发现别人对他的想法。

由此看来根生的单线联系的工作确实是比较平淡。当然这是因为根生他不知道在他的平淡无奇的工作背后,却始终进行着激烈的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而这些搏斗的计划、方案等等,多半曾经经过根生的手。根生并不知道那些有字的和无字的信从哪里来,也不知道陈老板会把这些信再送到哪里去,并且根生根本不知道信上写着什么,和不写什么,根生也就无从猜想无从联想,更何况已经说过根生是一个不怎么会联想的孩子,除了大烟鬼张老板曾经使他联想起他的父亲,此外根生几乎再也没有经历过联想以及类似联想的情感和情绪。

有一天陈老板在看了根生带来的纸条后,突然笑了,他对根生说:

“我要结婚,结婚,你知道吗?”

根生摇摇头。

到下一个月根生去进货,同顺店还没有开门,根生在同顺店对面的青莲茶馆歇脚,等同顺店开门。

钱四娘说:

“小和尚来得早。”

根生笑笑。

钱四娘朝根生的脑门上点了一下,说:

“以后晚点来,懂吗?”

根生不懂。

钱四娘和别的人就笑,笑得很古怪。根生是不能理解的,所以钱四娘说:

“新婚夫妻困晚觉,懂吗?”

根生他懂了,点点头。

以后钱四娘就不再和根生说话,她和茶客们围着陈老板新婚这个话题往下说。

陈老板的太太是外乡人,口音很别扭,对这一点杨湾镇的人都觉得奇怪。陈太太长得并不很漂亮,皮肤也有点粗糙。陈老板说是远房表亲,从小就配定的,大家也就无话可说。

当然这样的解释只能骗骗杨湾人,无论如何骗不了聪明的读者,读者一定想,这是假夫妻,一点也不错,事实正是如此。

假夫妻,这是地下党的惯用方式,事实证明这也是一个相当好的方式。

从前的人讨老婆,无非是为了传种接代和服侍男人,但是地下党讨老婆,情形当然不一样。假陈太太是一位发报员。发报机是放在嫁妆里带过来的。她常常在深更半夜工作,陈老板要给她放风,当然不能早睡,也就不能早起了。

再到下一个月,根生仍然是老时间等开门,钱四娘说:

“叫你晚点来,你又早来了。”

根生说:

“师父叫我早来。”

钱四娘叹口气,说:

“老和尚早起念经,小和尚也不得睡懒觉,劳碌命。”

根生坐在茶馆店门槛一边,并不说话,也不在意茶客们说三道四,只是看着同顺店的门,等门开了,他就过去。

陈老板的气色不好,站在柜台边无精打采,钱四娘他们跟他开一些比较庸俗下流的玩笑,陈老板和他们打哈哈。

这一日根生送的是一张白纸,陈老板看过,松了一口气,他往根生的竹筐里装货,突然听见根生开口了。

根生说:“你做滚地龙?”

请注意根生在这里用“滚地龙”这样一个词语。“滚地龙”在南方小镇杨湾一带方言中意思就是一种十分低矮简陋的棚户,而根生所说的“滚地龙”显然不是这个意思,根生说的“滚地龙”,是根生家乡的土话,指的是有床不睡打地铺。根生平时很少开口,这和他的口音与杨湾口音不同是有关系的。根生在这里怎么会想起这个词语,在根生对家乡的记忆中,是否只留下这样一个内容呢?

杨湾人陈老板显然是听懂了,他问:

“什么?”

根生朝他看看,说:“做滚地龙,不和老婆一起睡。”

陈老板有些生气,脸也有点红,问道:“你什么意思?”

根生说:“你怎么不跟陈太太一起睡?”

陈老板听了根生这话,脸色由红转白,说:“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根生不再说话,他背起竹筐走了。陈老板面色凝重,他看着根生的背影,他听着根生的木屐甩在石子街上噼叭响。他想自己在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脚,他想根生是怎么知道的。陈老板甚至觉得根生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这些想法和疑问陈秀女在心里埋了很长时间,很久以后终于有机会当面问根生。根生说他是听青莲茶馆里的茶客说的,茶客说陈老板在店堂里打地铺。陈秀女听了根生的回答,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失望。

单线联系这几乎是一种九死一生的工作,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将这样的工作维持相对平安的状态,是很不容易的。从一个角度讲,相对平安是由于工作者的谨慎、机智、勇敢以及严守纪律的结果,另一方面,与大气候也是有关系的。

在1938年至1940年的这段时间内,东路战线也即包括杨湾在内的苏南区域基本上处于抗衡阶段,尤其是在1939年“江抗东进”前后,东路的抗日斗争即使不说走上坡路,至少也是在抗衡中求发展的,“江抗”西撤以后,东路抗日游击根据地蓬勃发展的形势仍然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期。

形势急转直下是从1941年开始的。

1941年“大清乡”,日伪调集大军,对苏南东路抗日力量进行剿杀。可以想像其时日正规军、伪正规军、便衣队、公路摩托车队、河港快艇以及大大小小各形各式的机动部队,如一张巨大的网,在东路全面撒开。大小河浜统统用木桩钉断,禁止通行。陆路则穿插切成小块,筑成篱笆封锁线,并增设据点、检问所等,进行全面清乡。扫荡隔三岔五篦梳式进行,在这样的形势下,东路抗日武装力量损失惨重,这是不可避免的。

面对这一张大网,是豁出命来,拼个鱼死网破,还是暂时稳住,在夹缝中求生存,寻找疏漏的机会溜出网去?从长远的利益看,为保存有生力量,自然是后一种方式更可取。东路抗日武装力量,化整为零,突围撤退,以各种职业为掩护,发展组织,积蓄力量。

这是历史。

单线联系的故事就是在历史的背景之下进行的。

那一阵同顺杂货店突然来了许多人,大都是陈太太娘家面上的人,比如有陈太太的母亲,即陈老板的丈母娘,有陈太太的表叔、表弟、表妹等等。这些人在短时间内蜂拥同顺店来,肯定是会引起怀疑的。但是由于当时撤出来的人数较多,又在高压之下,一时是不可能安排得从从容容、妥妥贴贴、天衣无缝的,暂且在原有“相对可靠”的联络点避风,只要能在找到新的落脚点之前不被发现,便是胜利。

寻找新的落脚点,这是组织上的事情,而这时候的组织(在杨湾一带大概就是杨雄队长)很可能处于那种自顾不暇的窘迫紧张状态,当然也不排除领导者被捕、牺牲或者叛变的种种可能,一时间断了联系找不到组织的事也是很多的。

在杨湾却没有这种情况,杨队长无疑是一位勇敢、机智、胆识超群的领导者,杨队长始终没有停止过他的工作,这从根生照常送信就可以看出来。

一方面,杨雄积极地为撤下来的同志安排退路,另一方面,敌伪的侦察力量也在加强,这等于形成一种竞争,一种抢时间也即抢同志们性命的竞争。

究竟谁能走在时间前面,现在还很难说。

农历八月半的早晨,根生背着竹筐,拖着木屐,到同顺店进货,木屐在瓣莲街的石卵子上发出噼噼叭叭的声响,同顺店没有开门。根生到青莲茶馆歇脚等待。这已经是无数次的重复了,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陈老板和陈太太也早不是新婚燕尔,钱四娘以及茶客们也失去了关注他们的兴致,只是偶尔对于陈太太不怀孕,或者对于陈氏夫妇数年如一日相敬如宾、不吵不闹的状况,发表一些看法。

根生到隔壁的烧饼店买了一个烧饼过来吃,他看见青莲茶馆里有一个穿长褂的陌生人坐在角落里朝他笑,根生也朝他笑笑。陌生人就招手让根生过去,根生走过去,陌生人看看根生手里的烧饼,说:“怎么不买个猪油烧饼吃?”

根生笑笑。

陌生人说:“你没有钱?”

根生仍然笑笑。

陌生人又说:“你是哪家的?”

根生说:“我是庙里的。”

陌生人“哦”了一声,过一会又问:“你是不是等同顺店开门买东西?”

根生说:“是的。”

陌生人说:“我也是,等了半天还不开门。”

根生:“快开了。”

等同顺店开了门,根生说:“你看,开了,你去买呀。”

陌生人说:“你先去,我把这茶喝完。”

根生说:“噢。”他就过去进货。

陈秀女同往常一样,接钱的时候也接了根生的纸条,然后帮着根生把货装进筐子里,陈秀女很想和根生说些什么,可是根生看上去总是没有说话的欲望,陈秀女叹息着说:“唉,一句话也没有。”

根生朝陈秀女看看,笑笑。

装好货根生临走的时候,却说了一句话,他说:“茶馆里的那个人,要买猪油烧饼给我吃,猪油烧饼很香,是不是?”

陈秀女愣了一下,因为根生很少说话,所以凡是根生说的话,陈秀女总是要认真想一想,现在陈秀女想过之后,他觉得有必要到青莲茶馆去看一看。

根生走了以后,陈老板叫陈太太到青莲茶馆去借一只竹匾,陈太太回来时脸色发白,她说她认出了那个人。

陈老板、陈太太以及陈太太的所有亲戚,他们从后面出去,同顺店的后面是一条河。已经说过南方小镇杨湾的特色是家家临水,户户通舟,在这样的时候,这一特点无疑给了陈老板他们极大的方便。

后门口的河边停着一条船,这是杨雄事先关照准备着的,以防突变。现在既然同顺已经被盯上了,同顺无疑是暴露了,这当然是突变。

陈老板他们上船走了。

前面沿着瓣莲街的同顺店店面仍然开着,只是街上的人有点奇怪怎么半天不见掌柜的,有人买东西,喊了几声不见人,就走开了。杨湾镇上的人谁也想不到,在几分钟之内,陈老板和陈太太他们就消失了。

在青莲茶馆等待钓大鱼的人,十分懊恼,大鱼没抓着,小鱼小虾也漏了网,他很难回去交待。

这一切根生并不知道,根生在几天之后从杨湾的香客嘴里听说陈老板走了,又听说东洋人把陈老板的父亲陈小丫头抓起来了。

如果说陈太太以及她的那些亲戚是一颗颗革命的种子,随组织上把他们撒到哪里,他们就在哪里落脚,但不一定生根、开花、结果,因为党组织也随时可能又把他们撒到另一个地方去,但是对陈老板陈秀女来说,情况有所不同,陈秀女的根在杨湾,陈秀女无疑也是一颗革命的种子,但是他的根早已扎在杨湾,现在陈秀女作为一颗种子被撒到别处,但他的根部被挖了出来。

很明显,东洋人抓陈小丫头,他们并不以为陈小丫头也是地下党,但他们想从陈小丫头那里打听到陈秀女以及陈秀女同党的下落,这是肯定的。

已经说过陈小丫头是个富家,守着几亩良田,知足而乐,胆小怕事,如果让陈小丫头在生命金钱与道义良心这两头选择其一,陈小丫头的选择会是什么,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陈小丫头什么也没有说。

是陈小丫头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或者陈小丫头确实知道但他不说?反正陈小丫头什么也没有说,陈小丫头是被东洋人的狼狗咬死的,宪兵队里的人后来说陈小丫头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惨不忍睹。

陈小丫头的尸体被拖到杨湾镇外的荒郊野地,扔在那里,没有人敢去收尸,也没有人敢去看,杨湾镇上的人只是看到两个人拖陈小丫头的死尸走过杨湾瓣莲街,瓣莲街上留下一长串的血迹。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根生被杨队长喊起来,他睡意矇眬地跟着杨队长走出来,他们绕过岗哨,出了镇,在野地里走了很长时间,杨队长没有说一句话,根生也没有说话,他睡意沉沉,脑袋发涨。

他们后来在一块坟地那边停下来,根生看到有许多人在,他看到了陈老板陈秀女,陈秀女现在不穿绸褂子了,他现在是乡下人的装束,土蓝布短褂,草鞋。陈秀女戴着重孝,他眼睛凹陷,面色苍白,他一见根生,就掉下眼泪来。

根生看到一个新坟,坟前竖了一块石碑,根生不认识石碑上的字,他猜想上面写着陈小丫头的名字。

十几个人围着,没有一人出声,然后杨队长说:“我们现在给陈小丫头开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

陈秀女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我爸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老三的事……”(老三是华先生的代号,华先生现在在杨湾镇上养生堂药店,跟老中医周先生学针灸。陈秀女联络点撤掉以后,老三就成为根生的联系人——此是后话)陈秀女哭着跪下磕了三个头,爬起来,他看看根生,又说:“他也知道根生,他什么也没有说,他被狼狗咬死了……”

大家都含着眼泪。

陈秀女继续哭着,说:“是我害了你,都怪我,我是不孝儿子,是我害了你……”

杨队长打断陈秀女的话说:“怎么是你害了他?是敌人害了他。”

陈秀女突然从腰间拔出枪来,说:“爸,我给你报仇!”

杨队长上去把陈秀女的枪拿过来,严肃地说:“陈秀女同志,我现在宣布,给予你停止两个月工作的处分。”

陈秀女低了头。

杨队长转向大家,说:“陈秀女同志犯了严重错误,他违反了保密纪律,差一点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不敢设想,如果陈小丫头骨头软一些,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我们老三、根生,还有更多的同志,苏影(即陈太太)等,多么危险……陈小丫头虽然不是我们的同志,但他是我们的好父亲,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的。”

杨队长带头朝陈小丫头的坟三鞠躬,大家都鞠了躬。

请注意这里边似乎又出现了一个问题,既然说的是单线联系的故事,这样聚集了十数人,很明显是违反纪律的事,对于这样的情况,只能作如此的解释:当天夜里聚集的十几个人,除了杨队长和陈秀女大家都认识之外,其他的人,互相之间并不认识,虽然也提到代号老三的华先生和根生,但谁也不知道哪一个是华先生,哪一个是根生,因为华先生和根生要继续他们的单线联系的工作,他们不能轻易暴露自己。

这天夜里所进行的一切,哀悼陈小丫头,处分陈秀女,以及杨队长给大家讲形势等等,根生觉得都是在朦朦胧胧的状态中进行的,当然朦胧的并不是已经十分险峻的形势,而是根生的感觉。

杨队长最后说:“我们要表扬根生,这一次多亏根生的机智,才使陈秀女等六位同志安然脱险。”

根生对杨队长的表扬并不是很明白,所以根生丝毫没有受到表扬的表示,别的人不认识根生,也许以为根生当天夜里不在场。

那一天大家分手之后,杨队长和根生一起回到莲花庙,他和根生一张铺睡,杨队长有很多话要跟根生说,杨队长他要告诉根生,形势十分险峻,他觉得有必要问一问根生的想法,杨队长还应该对根生说明他自己很可能在相当长时间内不能来看根生,根生的单线联系工作,从某种意义上将比过去更加孤单;杨队长还要告诉根生陈秀女差一点害了你,是陈小丫头的命换了你的命你知道吗根生。杨队长还想再说许多话,可是结果杨队长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根生很快就迷糊了。

杨雄看看根生,说:“唉,你睡吧。”

天亮的时候,根生醒过来,杨队长已经走了。根生走出来伸个懒腰,这时候玄空师父已经在堂前打坐做早课。

在1941年秋天形势十分险峻的时候,会觉回来了。

会觉每年春出秋归,所以对于会觉来说,一个四处化缘的和尚不存在该不该回来的问题。会觉在1941年秋天回来,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以后的事实将证明,会觉确实回来得不是时候。

那时候会觉大概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他是十年前由玄空师父亲手剃度的,关于会觉,佛门的前因后果,并没有什么复杂的背景。会觉本是杨湾北边另一个小镇东桥镇上一家富户少爷,二十五岁成婚,一年后妻子身怀六甲时,家中遭了匪难,湖匪威逼会觉的父亲拿出若干银子,否则就拿孕妇开刀,会觉的父亲拒绝了,结果会觉的妻子被奸杀,未足月的孩子也夭折于母腹之中,会觉一念之下,投奔佛门。

玄空见他执意出家,当时考了他几个问题,会觉伶牙俐齿,立即取得玄空的喜欢,留在庙里,一年以后,正式剃度入佛门。

会觉因情而入佛门,下决心了断情债,净除尘根,他聪明勤奋,潜心钻研佛之精要,一两年间,就有了相当的水平,讲经说佛,精当深邃。

但是会觉毕竟年轻根浅,以后到底难守青灯,遂向玄空师父提出要修行问道,外出化缘,玄空亦因庙中开支日渐不济,应允了会觉,从此会觉云游四方,以天下为家。

会觉四出游方,是否果真修行问道,代佛宣讲,化度众生,每日是否坚持最起码的早晚两课,这只有会觉自己知道。每年会觉回来,玄空要考他的功课,这难不倒会觉,会觉心智极佳,不仅能领会佛学要义,还常常举一反三,这样玄空师父对他常年的云游,无可指责。

从1937年秋天会觉回来庙中就多了一个小庙祝根生,以后每年回来,会觉总要给根生带些礼物。可是在1941年深秋,会觉回来的时候,显得十分潦倒,一路上兵荒马乱,满目焦土,尸横遍野,会觉吃过千辛万苦,踏遍千山万水化缘来的钱财,也被土匪所劫,会觉回来时心意沉沉,面如土色。

应该说明的是在1941年这样的时期,杨湾一带乡间的民居常有被烧毁的事,桥梁路面也在破坏和反破坏中被折腾得面目皆非,但是杨湾的庙宇庵堂却没有受到损害,事实上,敌我双方对于“佛”都是谨慎对待的,佛事人员则因佛的关系而相对平安。

在杨湾一带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佛教建筑,一般的庙宇,像莲花庙这样,只有一两个和尚,这些庙宇庵堂之间,多少也是有一些联系的,比如互派僧人讲经,比如赠借经书,也有一些生活细节上的联系。当然这样的交往并不频繁密切,他们大都能够把握分寸,把事情做得恰到好处。

在杨湾镇向南十几里地,有一座尼姑庵,称作无心庵,由无心师太住持,下有了净、了因两个尼姑。因为无心庵和莲花庙距离比较近,两家时有往来。

这一日中午,会觉百无聊赖,看根生在院子里劈柴,这时候门前走进一个人来。

会觉迎上去,说:“了因师姐来了。”

了因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说:“过几天冬至节了,师太叫我送一些斋团来。”

根生咽了一口唾沫,放下柴刀,上去接过了因的竹篮,了因朝根生笑笑。

了因虽然一身出家人装扮,但掩不住脸上蛾眉杏眼等交织出的清秀,应该说,像了因这样的女子,无论怎么穿戴,她都是一个相当俊美的女子。

玄空师父出来把了因迎了进去,根生回想了因师姐的一笑,心里有点异样。

请注意在1941年根生16岁。

玄空师父留了因吃饭,吃过饭了因到灶房帮根生洗刷收拾,根生不要她动,了因说:“佛说,若人扫地,能得五种功德。”

根生就由她去了。

了因问根生:“会觉师父几时回来的?”

根生说几时回来的。

了因又问:“会觉师父怎么变了样子,留了头发?”

根生说:“玄空师父叫他剃头,他不肯剃头。”

了因笑了一下,过一会她再问:“会觉师父回来了,有没有人来找他?”

了因很笨。

了因一上场就露出了马脚。因为了因自己已经露出了马脚,也就不必再为她隐瞒什么。

在1941年大清乡的过程中,敌伪方面曾经采取了多样化的手段,归纳起来至少有以下几种:

一、频繁的军事扫荡。

二、拉拢诱降。

三、遴选整顿各伪乡镇长。

四、加强情报网组织。

五、帮助地主收租。

等等等等。

了因事件,很显然是第四种手段的成果。敌伪为了加强情报工作,不仅在宪兵队、侦缉队等分别配备密探人员,规定各伪乡保长定期上报情况等,并且采用金钱诱惑或威胁逼迫等手段收买各式人等搜集情报,尤其重视在小学教师、小商小贩以及守庙僧人中物色人选。

了因是被金钱收买,还是出于无奈,或者是心甘情愿,这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了因是一个特务。而事实上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了因是一个特务。物色了因这样的小尼姑做情报工作,这不能不说是敌伪人员的聪明之处。

但是了因很笨。

了因一开始就露出了马脚。

了因的马脚是否被根生发现?当然没有,根生本来就是一个愚钝麻木的孩子。从1937年到1941年根生长了四岁,但他仍然是愚钝麻木的,根生不可能看出了因的破绽,即使了因的破绽显而易见,根生也是看不见的。这里边还有一层原因:根生当时有点神迷,他感觉得出了因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味,熏得他晕晕乎乎。

了因不断地向根生打听会觉的事情,是否说明有关方面对会觉有所怀疑?这很有可能,至于这种怀疑因何而起,暂时还不明确。

了因从灶房出去,又到会觉那边谈了一会,了因就回去了。

一切相安无事。

三天以后,了因又来了,这又一次证明了了因的愚笨。

如果会觉确实有些干系,会觉也许早已经发现了了因的企图,会觉不是根生,会觉是一个相当聪明机智的人。

了因又来,玄空师父也有些奇怪,玄空师父认为心如平原走马,易放难收,佛门净地,须持正念,既入佛门,更须修心、明心,不使走马,无心庵和莲花庙这种过往甚密的交际,并不是什么好事,既然过去从未有过,以后也不应该有,因此玄空对了因说:“老衲还有一课经,须得念完。”说着就走开了。

会觉好像从了因的眼神中看到一种意思,是什么意思,会觉说不清,但会觉有误解这是肯定的,会觉的误解使会觉有了一种想法,这想法又使会觉有些心神不宁。

了因是受戒之人,佛说受戒之人若不能持戒,所犯之罪比不受戒人要加倍的大,无论如何会觉认为应该和了因谈一谈。

会觉的这种想法差一点害了他自己。

这天会觉和了因谈了一次话,谈过之后,了因神色匆匆地走了,临走时了因朝根生笑了一笑,根生站在庙门前目送了因匆匆离去。

根生以及会觉玄空他们都不知道了因这一去,几乎给他们引来一场杀身之祸。

以后才知道,会觉和了因的谈话是祸根。

本来是会觉要和了因谈谈佛,谈谈对于佛的理解,谈谈戒律,会觉好像是要对了因进行一番劝导。可是结果这一次谈话的主动权却被了因掌握,了因先说了东洋人许多坏话,这样就使这次谈话进入了一种规定性。

会觉在这几年中对日本人的所作所为当然是有看法的。

所以当了因问他“会觉师父你恨不恨东洋人”时,会觉说:“只靠恨是没有用的,佛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那些人因为迷失本性,起颠倒邪见,发嗔怒心,恼害心,杀生取利,我等学佛之人,理应代佛宣传,我想我是应该做一点工作的。”

了因连忙问:“会觉师父你在做工作?”

会觉说:“正在开始。”

了因说“噢”,以后就匆匆走了。

事情是在半夜里发生的。

根生在睡梦中被人吵醒,又被人提着衣领拖出庙门。根生迷迷糊糊看到庙前空场上围了许多人,空场中央点着火把,日本兵挑着刺刀走来走去,狼狗在叫。

场面很大。

根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根生在迷迷糊糊中感到害怕。

根生被人搡到场子中央,他看见这一侧站着玄空师父、会觉师父,现在加上他自己,对面的一侧站着无心师太、了净师姐和了因师姐,根生看到了因师姐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白里透红,她的眼睛惊恐万分。

日本兵队长佐佐木反复地说:“支那兵。”他的阴险凶狠的目光转在玄空、会觉、无心师太的脸上。

日本人要捉支那兵,日本人怀疑会觉是支那兵,但是日本人先不抓会觉,他们也许想再钓几条大鱼。

佐佐木的话和佐佐木的眼光使在场的人十分害怕,而佐佐木将三个尼姑两个和尚还有根生赶在场子中央这样的做法又使在场的人十分吃惊,日本人捉支那兵是常有的事,但是捉到和尚尼姑头上这是很奇怪的。他们很想窃窃私语议论和尚尼姑和支那兵的事,但他们不敢,会场没有一点声息。

狼狗又叫了几声,闭了嘴,它喉咙里的呼噜呼噜声同样令人毛骨悚然。

玄空、会觉和无心师太,他们的树桩功都有根底,站着纹丝不动,了因和了净被推来搡去,了净面色惨白,了因十分惊恐。

根生呆头呆脑地看着这一切,他只是不敢看狼狗的脸。根生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说话,狼狗间或又叫几声。

佐佐木走过来指着玄空师父:“你的,老和尚,是不是支那兵?”

玄空闭目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

佐佐木说:“你不是支那兵?”

玄空师父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佐佐木冷笑,说:“出家人,你们中国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不是?你老和尚,善?”

玄空师父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佐佐木说:“你,老和尚,善,你的善报呢?”

玄空师父微微摇头,然后闭目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说:“《因果经》说:‘欲知过去因,见其现在果,欲知未来果,看其现在因。’”

佐佐木愣了一下,过来站在会觉跟前,他盯着会觉看了好一会,突然说:“你,支那兵。”

会觉摇摇头。

佐佐木说:“你,说谎。”

会觉也说了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

佐佐木说:“你,和尚,为什么不在庙里?”

会觉说:“出家人修行问道,云游四方,感悟人生,化度众生,佛在出家修行六年之后,在尼连禅河旁菩提树下证得正果,不知贵国对于佛教教义是怎么理解的,是否认为修行问道有悖佛的教导……”

佐佐木愣了一会,放开会觉,走向根生,他揪住根生的衣襟,这时候根生也想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因为根生认为玄空师父和会觉师父说了这句话已经过关了,可是根生说不出来,他只是说:“出家人,出家人……”

佐佐木一把推开根生,朝无心师太那边走去,佐佐木把了净和了因拉出来,叫人撕开她们的棉袄,露出里边的贴身衬衣,无心师太被两个日本兵挡着,她不忍看了净了因的狼狈样子,闭了眼,说:“老身皈依佛门数十年,久已不动肝火……”

佐佐木并不听无心师太说话,他拿过一个日本兵的刺刀,在了净面前晃了一下,随后慢慢地用刺刀挑开了净的内衣,了净的胸乳立即露了出来,乳房被划开一道口子,血渗了出来。

随着了净的一声尖叫,这时候发生了一桩十分惨烈的事情,无心师太念了一声“我佛慈悲”,忽然冲向一个日本兵的刺刀,刺刀立即穿透了无心师太的身体,血流了一地。

无心师太的身体从那把不动的刺刀上斜下来,倒在地上。

无心师太死了。

佐佐木狠狠地打了那个呆若木鸡的日本兵两个耳光,日本兵更加莫名其妙,他不停地“嗨依嗨依”,但显然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玄空师父闭目合十,连续念了几遍“我佛慈悲”,然后他说:“佛说,自杀为大罪,师太如此作为,有悖佛义,佛法无边,我佛慈悲,愿无心师太早日脱离六道轮回,早日升西……”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玄空师父心无二用地念经,这大概使佐佐木觉得奇怪,他凝神听了一会,他的脸色好像缓和了一些,过了一会,佐佐木拍拍会觉的肩膀,说:“你,承认吧,支那兵,无心师太已经为你而死,你还要叫谁再为你死?”

会觉并不害怕,他笑了笑,说:“你说我是支那兵,你有什么证据?”

佐佐木吐了一口唾沫,说:“中国人,呸!”

会觉说:“佛说,一切有情皆是佛性,平等无二,你们不惜杀害众生,取其血肉,为我所用,殊不知我本假我,敌非真敌……”

佐佐木盯了会觉一会,按照惯例他也许应该拉起会觉的手看看,再扒开他的衣裳,看看肩,但佐佐木没有这样做,他问会觉:“你什么时候出家?”

会觉说:“民国十九年。”

佐佐木说:“有十一年了。”

会觉不说话。

佐佐木突然一笑,说:“和尚不念佛,去做支那兵,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会觉说:“我不是支那兵。”

佐佐木说:“你说你不是支那兵,你有什么证据?”

会觉说:“我佛知道。”

佐佐木“呸”了一声。

会觉说:“我佛慈悲。”

佐佐木把会觉推到场子中央,大声问:“你们说,他是不是支那兵?”

没有人说。

佐佐木又问:“谁能为他担保?”

仍然没有人说话。

佐佐木在人群面前绕了一圈,他冷笑着不停地将唾沫吐在人的脸上,可是没有一个人动弹,也没有人抬手擦唾沫。

已经说过,关于根生单线联系的故事既然发生在杨湾,或多或少具有一些杨湾特色这是不言而喻的,那么什么是杨湾特色呢?涕唾在脸上,随他自干了,这就是杨湾特色吗?

会场一片肃静,佐佐木突然听见一阵可疑的“丝丝”声,很像引爆炸药导火线的声音。

佐佐木的眼睛在附近的人脸上一一扫过,他发现根生的脸涨得通红,佐佐木朝根生走过去,他闻到一股骚臭味,佐佐木低头一看,一泡尿正从根生的裤腿里往外流。这泡尿很大,不仅浸湿了裤管,还流出来一大摊,冒着泡沫,散发着热气。

佐佐木愣了一下,随后他哈哈大笑起来。

别人并不知道根生尿了裤子,所以佐佐木的笑,笑得大家胆战心惊,这样佐佐木就越发地控制不住,他笑得完全不像一个日本宪兵队长。

这是在1941年冬天。

根生的尿很快地冷却、冰冻,根生瑟瑟发抖,佐佐木用指挥刀敲敲根生的两条腿,又一次大笑起来。

佐佐木一边笑一边说:“中国人,支那兵中国人,支那兵……”

最后佐佐木终于不再笑了,他朝大家看看,挥挥手,把队伍带走了。

在佐佐木临走时他听玄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佐佐木停了一下,好像想回头的样子,但他没有回头,走了。

一场莫名其妙的危险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过去了。

日本人走后,大家围过去看无心师太,胆小的人看着地上的血,由一些杨湾的男人去弄了一块门板来,将无心师太抬着回无心庵去。了因这时候已经清醒过来,和了净一起跟在后面。了净一路念着“无量佛”,了因则一路掩面哭泣而归。

散开的杨湾人议论纷纷,他们一致认为无心师太的死,是强盗胚游击队害人。

在这里也许有必要再说明一下历史背景,在1940年前后,东路抗战的力量是一股十分复杂的混合力量,或者说是数股力量的混合体,有共产党领导的“江抗”以及此后坚守在东路各处的共产党新四军游击队;有“和平军”(国民党部队);有“忠救军”,“忠救军”名义上属国民党,实际上大都是一些地方杂牌部队(这些部队的不稳定性是不言而喻的),还有比如一些湖匪队伍,自称太湖游击队,也挂抗日的牌子。这些力量和势力常常有分有合,而在普通百姓那里,是混淆不清的。当然,他们坚持认为是强盗胚游击队惹了祸,才害了无心师太一条性命,这里的“强盗胚游击队”无疑指的是“忠救军”收拢的湖匪部队或其他杂牌部队,而非共产党的部队,即便如此,这样的认识也明显是错误的,至少是模糊的,错误的认识或者是模糊的认识,这都是历史。

另外,还有两个问题,第一,佐佐木分明是冲着会觉来的,日本人对会觉的怀疑,日本人把会觉归入哪一种力量,这一点是不明确的;第二,佐佐木既然有目的而来,但未达目的就走了,究竟是什么原因?是佐佐木通过观察凭直感消除了对会觉的怀疑,还是佐佐木另有企图比如放长线钓大鱼之类,这一点也是不明确的,从故事本文表面看,是根生的一泡尿化解了这一场灾难,谁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事成为一个事实,这很奇怪,是否可以认为根生痴人有痴福?

如果许多年以后,要写根生的回忆录,写根生单线联系的光荣历史,那么尿裤子这个细节能不能进入历史,这将是一个难解决的问题,从主观上说,根生尿裤子,是由于根生害怕,根生在一开始就告诉杨雄他害怕日本人,虽然根生没有瞎说,但这有损于根生的形象,亦即有损于我党地下工作者的形象。而从客观效果上说,很可能就是因为根生尿裤子,才使一切化险为夷。

那么究竟是根生尿裤子救了会觉,还是会觉敬佛念佛,有佛保佑,或者别有什么原因,现在恐怕已经很难考证查实了。

以后就知道这一场惊险确实是由会觉引起的,会觉在1941年深秋回杨湾,路经县城被盘查时,正巧佐佐木在场,引起了佐佐木的无端疑心,然后日本人选了了因做密探,看起来他们很聪明,但事实证明这是他们的错误。

了因是不适合做这种工作的,这一点毫无疑问,那件事情以后,无心师太死了,由了净做了住持,了因仍然在无心庵侍佛,日本人没有怪罪了因的失误,以后也没有再去找了因的麻烦。但了因这一生,却再也摆脱不了内心的麻烦。这与佛的教导是相悖的,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因以后的大半生,都在为佛的教导而努力。

关于日本人夜袭莲花庙的来龙去脉,是杨雄队长事后告诉根生的,但既然惊险已过,根生听了杨队长的话,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

需要补充的还有,出事的当夜,日本人走后,玄空他们回到庙里,惊魂甫定,会觉左思右想,他很不明白佐佐木的意思,他问根生:“日本人笑什么?”

根生说:“大概是我尿了裤子。”

会觉认真地朝根生看了几眼。

根生说:“会觉师父,东洋人很凶,你怎么不怕?”

会觉说:“你问玄空师父。”

玄空说:“佛法无边,平等圆融,佛在心中,无所畏惧。”

根生想了想说:“那我也学佛,学了佛我也不怕了。”

玄空说:“你有心学佛是好事,但你资质愚钝,恐怕得花费数倍于人的努力。”

根生想了想又说:“我不学了,我不认识字。”

玄空说:“不认识字亦可学佛,从前佛的弟子周利盘陀伽,资质愚钝,佛教他专念笤帚二字,他记着笤字就忘了帚字,记着帚字,又忘了笤字,他也正了阿罗汉果。”

根生说:“阿罗汉果,我没有吃过。”

玄空对着根生摇头,玄空虽然举了愚笨的周利盘陀伽亦能成正果的例子,但玄空对于根生却无信心。一般的人,身在佛门,听经闻法,耳濡目染,早该种下善根,可是根生始终不觉,对这一点玄空很不明白,这当然就是玄空与佛的差别。

几天以后,会觉走了。

1941年的冬天还没有过,会觉就走了。

会觉临走前夜,他到根生屋里,他对根生说:“我要走了。”

根生呆呆地看着会觉,他有点舍不得会觉师父走。

会觉说:“佛讲布施,以财物与人为‘财布施’,以法度人为‘法布施’,救人厄难为‘无畏布施’。”

对于佛和佛说的一切,根生总是不能明白。

会觉说:“我在左边的香炉下边,看到过一张纸条,是白纸条。”

会觉知道根生的秘密?

这就是说,根生尿裤子很可能不是根生救了会觉而是会觉救了根生,事情整个地翻过来了。但是会觉并没有说发现左边香炉的秘密在前,还是日本人夜袭莲花庙在前,看起来在前在后似乎不太重要,但对于根生来说却相当要紧,这不仅关系到根生的一条性命,而且还关系到根生这一段历史该怎么写,或者是根生大智若愚保护了会觉,也守住了秘密,或者是根生掉以轻心,泄露了秘密,差一点造成重大损失。

所幸根生以后始终没有写历史的机会。

在会觉说出左边香炉的时候,根生只是张了张嘴。

会觉说:“玄空师父也知道左边的香炉。”

根生说:“左边的香炉坏了吗?”

会觉说:“根生,你……”

会觉没有说下去,因为根生插上来说:“会觉师父你要到哪里去?”

会觉说:“我现在知道我该做什么,所以我来向你告别。”

会觉师父就这样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没有人知道他以后的事情,连杨队长也不知道。

杨队长不知道的事情其实是很多的,关于莲花庙左边香炉下的秘密,会觉知道,玄空也知道,这样的事态应该说是相当严重的,但根生并没有向杨队长汇报,这很明显是违反纪律的。根生他也许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纪律,他也就不知道什么是违反纪律。

关于会觉的归来与离去,实际上已经游离了单线联系的主题,现在既然会觉已去,而且不再归来,那么关于根生的单线联系的故事又可以径取直遂地进行下去了。

当然关于根生的单线联系的故事,并不意味着只是根生一个人的故事,一个人是很难成为一个故事的,这众所周知。一个人倘若能成故事,那也该叫作单枪匹马,而不是单线联系。这样解释之后,可以大胆地说一说在陈秀女以后的根生的联系人华先生,而不至于担心偏离轨道。

由根生取出情报交给陈秀女,再由陈秀女转交另一个人,这样陈秀女就是根生的下线,在陈秀女撤离之后,根生断了下线,照理应该再续上下线,但是杨队长把这条线的两端换了一个位置,顶替陈秀女的华先生做根生的上线,即华先生在规定的时间内(后来由月半改为初三),把情报送到根生处,再由根生交下线,根生的下线是谁,根生仍然不知道,根生只是在初三那一天打扫灰尘时,把纸条压在左边的香炉下面,自会有人来取。

根生从前只认识一个陈秀女,现在他只知道华先生是来送情报的,别的一概不知,从某种程度上说,增强了保密的可能性。

华先生这个称呼听上去年龄至少在四十岁以上,其实不然,华先生才二十出头,称为华先生和他的职业有关,应该说华先生是一着暗棋,或者说是一着备用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动用华先生的。那么现在华先生已经被动用了,是否说明形势到了十分紧急的关头呢,这不言而喻。1941年开始的大清乡,使东路抗日力量蒙受了极大的损失,也使这一地区的抗日斗争进入了极为艰苦险恶的阶段,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1944年全国反攻阶段。

华先生这着棋是在一年前才摆下去的,从华先生的职业来看,一年时间是不成熟的,这就是说现在还不到动用华先生的时候,但事实上已经被动用了,这里边就隐伏下了一个相当大的风险和危机。

华先生在一年前通过关系介绍给杨湾镇养生堂药铺的老中医周先生拜师学医。华先生学医当然是组织上的意图,当时无疑是从这样一个角度考虑问题的:一旦学成,作为一名乡村医生,日后行医,走村串户,便于开展工作。

周先生行医以针灸为主,手艺较高,因为有吸鸦片烟的嗜好,虽然独自一个人过日子,但经济上仍是比较拮据的。周先生收徒要收费,华先生每月付给周先生三十块钱作为生活补贴,华先生跟周先生学针灸,并为周先生做些家务。

华先生对于学医本来没有什么兴趣,但既是组织上的决定,当然是要服从的。华先生学医的积极性不很高,加之从前的先生授徒,大都很难真心传授本领,总要留几手。周先生也不例外,华先生拜师过后,周先生只是将一本“针灸大成”交给他,让他自己拿了旧帐本练针,到大半年以后,偶而才让他在一些轻症病人身上扎针,一般也都是比较明显、比较保险的穴位,比如少商、牙痛穴、足窍阴这些。华先生的称呼也就是这以后才被杨湾人叫开的。

这样华先生虽然学了将近一年,但因很少给病人诊断治疗,几乎没有什么实践经验,所以这时候把华先生拿出来,要他以针灸行医为掩护,做情报工作,时机显然是不成熟的,华先生本人也有相当大的顾虑。

然而形势逼人,华先生没有退路。

可以想像华先生的工作量和根生是不能比的,如果用“千头万绪”来形容华先生的工作,那么初三的传递情报,只能算是其中的一个头绪。事实上在那些日子里,华先生除了初三在莲花庙义诊,平时他身背药箱,走村串乡,先后发展了数名中共党员。华先生利用时机发动群众警告和打击各地的伪乡保长,鼓舞群众信心,扩大我方影响,等等这些,都是华先生的故事,不属本文叙述范围。

而现在难题在于华先生需要找一个借口,可以在初三到莲花庙去而不致引起怀疑。华先生不能指望杨队长会来帮助他解决这个难题,杨队长现在的困难更大,处境更险,他不可能再分出心思为华先生排忧解难。

华先生当然也不指望根生能有什么好办法,但他还是和根生谈了一次,因为以后他和根生就是上下线的关系,他们的性命都捏在对方手里。

在1941年初夏的某一天华先生背着药箱到莲花庙去找根生。可以确定这是在陈秀女撤离以后、在会觉归来之前的那一段时间里,现在的叙述已经打破了时间的顺序,这一点希望不致妨碍阅读。

华先生事先了解到莲花庙有个规矩,每月有两次义举,一是在初三请医生设堂义诊,另一是在月半向灾民饥民以及穷苦百姓布施米粥。义诊的任先生体弱多病,已难胜任,玄空师父在作换人的打算,华先生这时候来,从时间上说是比较有利的。

玄空师父接待华先生,只寒暄几句,玄空师父就说:“施主行医施善,有救世之慈心,老衲左肩风湿,酸痛难耐,欲请施主扎上几针,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玄空师父请华先生扎针,玄空的用意是什么,华先生不明白,但无论玄空出于什么目的,华先生都要为玄空扎针,华先生别无选择。

华先生询问过玄空左肩风湿的情况,取出银针,找准曲池、肩贞等几个穴位,但由于过分紧张,心慌手抖,扎了几次未能扎下去。

玄空说:“施主意软心慈,仁心善怀,但施主须知,世间办事,需要毅力,切不可一遇挫折,便气沮意丧,若如此,小亦必败,何况大事。”

华先生镇定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一针扎了下去。

玄空师父自己将针拔出来,说:“施主这一针扎的是肩贞穴,扎肩贞穴易损及肺部,若把握不大,可不必取肩贞,取肩髃穴,其效不相上下。”

华先生无地自容,很尴尬地说:“先生教的,周先生就是这样教的。”

玄空淡然一笑,说:“施主虽然技术尚欠火候,但施主有慈悲之心,却是难能可贵。”

虽然玄空师父说得婉转,但华先生十分沮丧,情绪低落,初三义诊的事华先生觉得无法开口,他看见站在一边发呆的根生,叹了一口气。

玄空说:“施主有什么心思,可以说出来吗?”

华先生犹豫了一会,吞吞吐吐地说了主持初三义诊的想法,最后华先生叹口气说:“看起来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玄空师父说:“其实不然,初三的义诊,施主若愿意来,就有劳施主了,任老施主体力不支,我们正要另请。”

玄空师父极为爽快地同意由华先生每月初三主持义诊。玄空师父的这种做法,是很令人费解的,因为首先玄空决不是地下党,玄空决不会有意给华先生安排在初三这一日到莲花庙来的机会。其次玄空显然知道华先生的医术针灸还欠火候,玄空却应允了华先生主持义诊的要求,这确实是很难解释的,是否玄空师父对杨队长以及根生他们的情况有所了解,并且同情抗日而故意安排的,这和以后会觉说玄空师父也知道香炉的秘密是一致的,或者玄空师父从华先生的某些言行中认定作为医生华先生是个可造之才,如果这样玄空师父就是有眼光的,而且以后的事实将会证明,华先生的医术提高得确实很快,也或者玄空师父还有些别的目的,也是有可能的。

总之现在华先生解决了传递情报的一大难题,但是与此同时另一个难题又摆在他的眼前,那就是医术水平的难题,华先生每月初三在莲花庙前主持义诊,这是不能蒙混过关的。

华先生在初三之前这一段时间是否突击学习过,是否由组织安排过一次强化训练,这一切根生都不知道。

在初三那一日的早晨,华先生身穿长袍,头戴礼帽,还配了一副平光的金丝眼镜,到莲花庙来义诊。

按照以往的规矩,义诊先生是要扬名的。华先生在杨湾镇四处张贴“扬名”护身,文曰:华天鹏医生,擅长四时针灸,小儿推拿,专治疟疾,兼种牛痘等。

因为原先的义诊先生已经老朽不堪,鸠形鹄面,有气无力,望诊把脉常常指鹿为马,语无伦次,所以求诊的人日渐减少,现在听说换了一位年轻的先生,初三这一日,来了许多人,华先生没有经过这样的阵势,难免有些心慌。

根生端了凳子让华先生坐,给华先生泡了茶,根生说:“华先生,你坐,你喝茶。”

华先生看着根生,他很想听根生说些什么,可是根生却不再说什么。

根生既没有提醒华先生要注意些什么问题,也没有把前任义诊先生的经验教训传递给华先生,这使华先生很失望,华先生看着根生木讷的样子,甚至觉得杨队长发展根生这样的人做地下工作是一个错误,是杨雄用人的一个失误。

从根生来讲,他不知道同时他也没有义务向华先生提醒什么,根生只做杨队长规定他做的事情,根生如果不是愚钝麻木,至少也是一个根牢果实的死心眼的人。所以根生现在很坦然,他站在一边看华先生替人家看病,就像在看草台班唱戏一样。

到莲花庙来求诊的大多是些杨湾乡间的贫苦百姓,小毛小病为省几个出诊费而来,也有些是久病不愈的人来碰碰运气,所以从总体情况来看,华先生的工作还不算十分困难,小毛小病华先生应该是可以应付的,久治不愈者又大都是疑难杂症,既是疑难杂症,既是别的医生也无能为力的,华先生倘若治不了,这也属正常,病家一般不会埋怨,也不至于引起别人对华先生医术的怀疑。

那时候乡间的农民患“打摆子”病即疟疾的很多,有的因反复发作已经成为劳症,对这样的情况,看起来华先生事前是有充分准备的,华先生取穴以大椎、陶道、间使、后溪为主,因胸中有数,所以下针毫不手软,沉着老练。遇上不敢扎针的病人,华先生便开一贴“四物汤”,地黄、当归、白芍、川芎,病家得了方子,如获至宝,满怀希望而去。

有一位农妇来就诊时,正在发寒热,战栗鼓颔,肢体酸楚,头疼如裂,随后即遍体出汗,家属陪伴前来,十分焦急。华先生却不给她扎针。华先生说,寒热往来症,用药扎针,均须在发作前一个时辰左右,否则不仅效果不佳,还可能增加病势,随后华先生举《内经》上的话:无刺熇熇之热,无刺浑浑之脉,无刺漉漉之汗,为其病逆,不可治也,凡为疾者,药法饮食皆……

华先生一边治病一边跟病家谈说病情病因,治病之道,这样华先生在病人面前显出他不同于其他医生的特点。大凡先生治病,最烦病人唠叨多问,病人怎么问也不屑开口,而从病人的角度,又多想从医生那里得到一些话语,华先生这样做其实只是更贴近病家一些,但以后病家对于华先生的感激传开去,就不仅是对华先生医德的称赞,也有了对华先生医术的称道。华先生的义诊就这样站住脚跟,华先生的名气通过义诊传出去,这是华先生始料不及的。因为义诊每月只有一次,一些病人等不及初三,就到养生堂找华先生。华先生在养生堂原本是没有位置的,他只是周先生的徒弟,但病家现在指名要华先生看病,尤其是需要针灸的病人,靠一次义诊是治不了病的,每日来寻华先生,这倒使周先生有点吃醋了,但大家说周先生恭喜你,名师出高徒。周先生听了又有些得意,再说华先生治病的钱,是归周先生的,周先生虽然不肯尽心传授术仁,但也不至于刁难自己的徒弟。

在华先生初三义诊站住脚的过程中,根生基本上没有给华先生什么帮助。

在没有任何援助的艰难情形之下,华先生站住了脚跟,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胜利,这和华先生的胆量和能力当然是分不开的,所以华先生有点得意也是正常的。

这时候华先生不知道危险还在后头。

其实华先生是应该想到的,华先生从被动用那一天起他就该明白他的身边永远潜伏着危机,对于这种危机,华先生也知道在战略上应该蔑视它,在战术上应该重视它。但是这毕竟是一个高度的理论的概括,在实践中有时却是另一回事,因为从实践到理论,其中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尤其是从事华先生这样的工作,这一段路常常是要用鲜血和生命来铺筑的。

危机常常是在不知不觉中滋生发展的。

当时驻守在杨湾镇的是汪伪警卫二师的部队,县城的日本部队则常常四乡巡查,有一阵传说抗日力量有攻占杨湾镇的意图,干脆就派下一支日本军队和警卫二师共守杨湾。

其实杨湾并不是什么军事重镇,攻取杨湾的消息是不确切的,整个东路都在日伪手中,攻取一个杨湾镇并无多大意义,而且即使真能攻下来,能否守住仍然是一个大问题。在杨队长那边,攻取杨湾的想法也许确实有过,杨湾处于东路大块的最东南的一角,如果采取蚕食收复的战略方针,攻取杨湾也许确实有战略意义,但蚕食收复的方针是需要相当强大的后备力量的,现在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攻取杨湾是不可行不可取的。像这样的情况,仅仅是一种想法而已,消息就已经传到日伪方面,可见日伪方面的秘密工作做得是相当出色的,这也就更增加了抗日力量工作的难度和危险。

自从日本人进驻杨湾以后,杨湾的气氛就紧张起来。日本人对于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对于任何一个稍有特殊的人都不会放过,对于华先生这样的人物,日本人是不能不起疑心的。他们一再查实,但并不能抓到什么把柄,华先生有根有底,又有许多杨湾人可以证明华先生是良民良医,华先生总是能度过难关。

后来就发生了一件十分惊险的事情。

是在一个初三义诊的日子,突然抬来了一个日本小兵,大约十六七岁模样,肚子痛得躺在担架上打滚,脸色发青发绿,已经闹了一天一夜,看了几家医生也治不了。

华先生一连扎了六七针,不是针扎不下去,扎弯了针头,就是扎偏了穴位,即使扎准了穴位,也不见效,眼看着那个日本小兵连喊疼的力气也没有了,送他来的日本兵一个个脸色铁青。华先生急得直冒汗,手也抖得厉害。

这时候根生来了,他端了一钵头水,拨开人群走进来,说:“华先生,你要的药水拿来了。”

华先生愣了一下。

根生说:“你灌,我帮你掰嘴。”

根生把钵头送到华先生手里,上前去掰开小日本兵的嘴。

华先生不知所措地端着一钵水,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水,也不知道根生是什么意思,但他现在没有别的办法,情急之中,华先生突然想到玄空师父,华先生早就相信玄空师父是懂医道的,玄空师父和他谈人体穴位时华先生就知道玄空师父是懂医道的,这一钵药水很可能是玄空叫根生送来的,至于玄空为什么这样做,华先生现在来不及想了,他只是想玄空师父能够安排他每月初三来义诊,就是一种帮助,那么现在玄空师父也完全可能又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当然,这个帮助,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帮助,更是一种救助,是一种解人于危难之中的举动。

华先生不再犹豫,他端着那一钵水,朝小日本兵嘴里灌下去。

以后奇迹就出现了,一钵水灌下肚不久,小日本兵开始呕吐,将这些水吐了出来,肚子痛就治好了。

小日本兵爬起来,恭恭敬敬地朝华先生鞠了三个躬,另外几个脸色铁青的日本兵也都有了笑意,用半生半熟的中国话向华先生道谢。

华先生已经一身虚汗,等日本人走了,他跌坐在凳子上直喘气,立时有一种后怕的感觉穿过他的全身。

事过之后,华先生不见玄空师父,他问根生:“玄空师父呢?”

根生说:“师父到玉佛庙去讲经了。”

华先生又问:“是一早走的?”

根生说:“是的。”

华先生很奇怪,他看看根生,说:“那么刚才那一钵药水,是谁叫你端过来的?”

根生说:“是你叫我端过来的。”

华先生笑起来,他看着根生的脸,突然华先生从这张平板的没有什么生气的脸上看到了许多内容。华先生想根生也许就是武侠书中写的那种世外高人罢,根生看上去很愚钝,但是一个愚钝的人怎么可能从事秘密工作好几年而不暴露?华先生想根生一定是大智若愚,杨雄队长不会看错人、用错人,杨队长的活动在东路是很有影响的。

华先生说:“根生,告诉我,那是什么药水。”

根生笑笑,说:“是盐水呀,在井水里放一把盐。”

华先生说:“你怎么知道盐水能治肚子疼的?”

根生说:“我小时候肚子疼,大人就给我喝盐水。”

这时候根生又想起他小时候的事情,已经说过根生是不善于回忆联想的,他很少想起从前的事,而事实上根生并不是忘记了从前,他只是在关键的时刻能够想起从前。

华先生听根生这么说,他“哦”了一声,这声音中无疑有一种感叹,但是否包含着一些失望,这很难说,记得当初陈秀女也有过同样的叹息。

不管感叹也好,失望也好,自从这件事情之后,华先生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下决心要把根生看透。可惜的是华先生以后不久就脱离了这一条线,也断了和根生的联系,从此华先生就不会再有看透根生的可能了。

华先生(实际上是根生)治好的那个小日本兵是佐佐木队长的侄子,病愈归队,自然对华先生的医术大加吹捧。其时日伪方面正缺少这方面的人才,佐佐木经过多方调查,证实了华先生的“纯正”,不久以后,日本人就来请华先生担任他们的随队医生。

这是一件大事。

对抗日力量方面来说,打入敌伪内部是梦寐以求而很难求得的,现在有这样的机会,当然是不能放过的。

华先生本人很有顾虑,他的医术虽然在实践中增长了许多,但毕竟半路出家,根底甚浅,但是为了抓住这个时机,华先生还是去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华先生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的英勇气概确实是可歌可泣的。在战争状况下,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上的情况是经常发生的,因此危险的事、死人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在不正常的形势之下的不正常情况。

华先生继陈秀女之后脱离了这一条线,杨雄队长很快会派出新的人来续上这条线,所以不用担心根生会失业。问题在于单线联系的故事进行到这时候,不仅少了一些错综复杂的情节,似乎也缺少一点色彩,缺少一点调剂,这是否因为故事中没有女人?整个故事除了陈太太(苏影)露了一次面,除了三个把自己交给佛国而不再认为自己是女人的尼姑之外,再无别的女人,这不能不让人觉得生活(故事)的单调和乏味。

这世上可以说无一处不可没有女人,无一刻不可没有女人,而事实上也是这样,女人无处不在,女人无时不在。即使是秘密斗争的生活,即使是单线联系的故事。

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从1937年到1941年已经过去了四年,根生从12岁长到16岁,12岁到16岁这里边应该有一个质的飞跃,这众所周知。

所以,按照概率,或者根据常规,根生的下一位联系人,无论如何应该是一个女人了。

但是并没有女人出现。

始终没有女人出现。

女人不适宜在这样残酷危险的环境中工作,这是杨雄队长的想法。杨雄队长的想法正确与否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事实上在1941年至1944年这一段时间里,在杨雄队长的势力范围之内,确实很少用女人从事秘密工作,当然,既然是“很少”,这说明还是有的,不过不多罢了,而且现在还没有到出现女人的时候。

在1937年到1941年根生从12岁长到16岁,那么从1941年到1944年,根生就从16岁长到了19岁,这正是一个男人逐渐长大,开始成熟,开始渴望女人的阶段。

根生终身未娶。几十年以后根生成为一个鳏寡老人,是否因为根生在这一段关键的时期没有机会了解女人,还是因为根生在莲花庙做俗和尚,始终远离女人,或者有其他的原因,这些都不是单线联系的内容,倘若由此生发开去,难免再一次偏离轨道。

根生的下一位联系人是杨湾镇上的一个二流子,现在就该叙述根生与这个二流子的联系和工作了。

但是这样的叙述已经难以为继,因为出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这件事使根生的单线联系工作一度中断。

1942年初春,杨雄的队伍在杨湾以北的南上村一带临时驻扎,这一情况被化装成小商贩的敌方特务侦察到后,敌伪调集较重的兵力,从水陆两路奔袭。杨队长仓促应战,撤退中牺牲了半数以上的同志,杨队长自己身负重伤。

身负重伤的杨雄突出重围,来到莲花庙。

杨雄到莲花庙养伤,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不仅对杨雄自己,对于根生,对于玄空,对于莲花庙,都是一场灾难的引火线。杨湾镇驻守着日伪军,杨雄这等于是在老虎鼻子下搔痒。但是除了这地方,杨雄暂无别的去处,在形势险恶的阶段,杨湾附近的一些秘密联络点,有的已经暴露,有的被迫停止使用。

杨雄要在莲花庙养伤,这是瞒不了玄空的,所以杨雄一开始就闯到玄空屋里,杨雄没有向玄空解释他是怎么受的伤,玄空也没有问,玄空师父冒着生命危险留下了杨雄,这是事实。

玄空师父把根生喊过来,根生看到了杨队长大腿上的斑斑血迹,根生说:“你不会死吧?”

杨队长笑笑。

玄空师父叫根生去打来清水,由玄空为杨雄清洗伤口,然后用自制的草药敷上。杨队长痛得龇牙咧嘴。根生说:“你痛吧,你痛吧?”这样的废话。

玄空师父料理杨雄的伤口,他看杨雄一头大汗,便说:“凡欲成大业之人,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

后来杨队长睡了,根生跟在玄空师父后面。根生说:“师父,你不会告诉别人吧?告诉别人,要杀头的。”

玄空看看根生,说:“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根生吓了一跳,说:“师父,我不入地狱,你也不要入地狱。”

玄空摇摇头,说:“人生苦短,我佛慈悲,愿代众生受无量苦。”

但是根生并没有看到佛是怎样慈悲杨队长的,杨队长到莲花庙养伤的第二天,就叫根生出发去寻找另一个秘密联络点。

派根生去联络接头,是不合适的,但是现在部队已经四散,除了根生,杨雄身边再无别人。杨队长只能孤注一掷。

现在根生接受的任务显然比把纸条压在香炉下要复杂一些,艰巨一些,危险性也更大一些。但根生对此全然不知,根生带上干粮就出发了。

在故事开始的时候,根生是沿着一条大河顺流而下的,现在根生则沿着这条河逆流而上,现在根生已经知道这条河就是很有名的大运河,当然知道或者不知道这就是大运河,与故事本文没有很大的关系,与根生本人也没有很大的关系。

根生一路上又看到了纤夫,现在他们是和根生同一方向,他们时而撵上根生,时而又落在根生的后边。纤夫一路总是在喊:吭唷吭唷吭唷吭唷。

根生牢牢记着杨队长交待的联络暗号,暗号是这样的:

根生说:“舅舅病了,找外公开药方子。”

接头人如果说:“你进来,等外公开药方。”

就说明情况是好的,会有人(不一定是外公)交给根生一张纸条,再由根生带回。

如果接头人说:“外公也病了。”

这就是说情况不好,那边无法帮助杨队长,根生将空手而归。

后来根生终于走到那个联络点,这是一家千顷户。千顷户顾名思义,就是有上千顷粮田的大户。根生看到千顷户门前两只石狮子,这和杨队长讲的情形是一致的,根生就走过去,这时候从门里边窜出两条大狗,直扑根生而来,根生是非常害怕狗的,狗虽然很快被跟出来的人喝住了,可是根生被狗一吓,居然把联络暗号忘记了,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喝住狗的人朝根生看看,说:“你是做什么的?”

根生这时候肚子饿了,他说:“我肚子饿。”

那人说:“要饭的。”进去端了一碗米粥给根生,他看根生吃了,说:“吃了走吧。”

根生听了他的话走开了。

根生没有完成任务,根生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不好的事,事实上根生忘记了联络暗号,恰恰使他避免了一场性命交关的危险,以后才知道,千顷户已经出了问题,守在那里的是敌伪人员,正等着鱼儿上钩呢。

根生不是一条鱼,或者说根生是一条笨鱼,他看见鱼饵也不知道去咬。

这一切都是以后杨队长告诉根生的,那一次根生回到莲花庙的时候,杨队长已经走了。

玄空师父说:“杨先生走了。”

根生说:“噢。”

杨队长以后很长时间没有再来,所以杨队长这一走,无疑就把关于根生的单线联系的故事带入了一个空白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