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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线联系 范小青文集2 杨湾故事

南方小镇杨湾在1972年冬至1973年春发生了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这其实很平常。在南方农村和城市连接的地方这样的小镇本该是很多的。或者说就像一大片海滩上零乱散布的卵石一样。那么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像那许多粗粗细细的沙子一样。这个比方也许很蹩脚,旨在说明1972年冬至1973年春发生在杨湾的事情是多么的细小而平凡。

当然杨湾和别的小镇也许略有不同。首先杨湾不是一座新兴的商业小镇,杨湾是一块古地,这就决定了杨湾的性质。很自然杨湾肯定出过一些名人。杨湾政府有厚厚的一套人物志,专门记载杨湾籍名人的轶事,弄得好像一部野史,修志的任先生,从前做旧政府税务局的税务员,他对此类事极有兴趣。

不过在1972年冬至1973年春或者更长一点的日子里,任先生一直没有修志。

现在来回忆1972年冬天的气候和温度,对修志是不是有一些帮助呢?

事实上1972年冬天是一个十分温暖的冬天。老百姓把农历一年内两次交春的现象叫做“一年两头春”,逢上“一年两头春”的年头,冬天必定暖和,但来年的收成必定不好。所以这句话完整起来是这样的:一年两头春,饿死经济人。这是题外话。

1972年冬天开始的时候,陈小马正在为一条湖蓝色的腈纶围巾伤脑筋,她已经到百货店看了五次,围巾的价格是五块,而她正好有五块钱。如果陈小马没有五块钱,她就不会来看这条湖蓝色的围巾,但问题在于这五块钱是家里给她的一个月的零花钱,倘若买下这条围巾,整一个月就没有钱花,所以陈小马是应该好好考虑的。

陈小马家里并不穷。请注意事情发生在1972年冬天。陈小马那时候是中学生,1972年冬天杨湾小镇的中学生每月有五块钱零花,这也是说得过去了。当然陈小马家里也不富。

陈小马的爸爸陈四柱,是县人武部的副部长。当时他的级别大概在十六级至十四级之间,月工资相应在一百三十元至二百五十元之间,这在1972年南方小镇甚至在县城里都属于高工资无疑,问题是陈小马的爸爸妈妈曾经在八年之内生了五个孩子,这样就把陈部长的家庭经济水平从高工资阶层拉到了中层的水平。

陈小马兄弟姐妹排列状况是这样的:大哥陈小虎二哥陈小龙三妹陈小马四妹陈小羊五弟陈小弟。陈部长的四个孩子都以生肖属相为名,属虎的叫虎,属龙的叫龙,这和陈部长的文化水平多少是有一点关系的。据说陈部长有了第一个孩子一直没有起名,就按当地的习惯叫做小毛头,但小毛头这样的名字是不能报户口的,不报户口就领不到口粮。陈部长的家属催陈部长,多少有点埋怨,陈部长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好名字,后来说,他属虎,就叫小虎,以后大了再改嘛。后来陈小虎长大了,不仅没有改成陈大虎或陈其他什么,而且连他的弟弟妹妹也都受了他的影响,被叫做小龙小马小羊。陈部长最小的儿子属鸡,本意也是要跟着哥哥姐姐叫小鸡的,可是遭到丈人丈母以及老婆的一致反对,小鸡这样的名字以后会被人家篡改成“小鸡巴”或者“小×”之类的绰号,小马小羊什么的,已经给人家笑够了,这一次决不妥协,连帮人家倒马桶的刘阿姨还给儿子起“建国”、“为民”这样的名字等等,听起来确实对陈部长有点意见。陈部长哈哈大笑,说不叫小鸡就不叫小鸡,叫什么你们定吧。但麻烦的是他们为这个最小的孩子起了一百多个名字,还是决定不了用哪一个,最后丈母娘说,先叫小弟吧,长大了再改。据说陈部长听说小弟,哈哈大笑,说小弟和小鸡,不是差不离嘛。当然陈小弟长大以后也仍然叫做陈小弟,不知这是否该称作习惯势力。

这一切和陈小马的湖蓝色腈纶围巾没有直接的关系,只是说明一下陈部长家因为子女多,家庭经济就不能太尽人意;在这同时是不是也顺带着传达了另外的一些信息,比如陈部长脾气不腻,极爽快,比如陈部长不是知识分子型的军队干部等等。

陈部长无疑是北方人,确切地说是北方农民,虽然不是很北,但对南方小镇杨湾来说,他是绝对的侉子。陈部长渡江南下,跟着部队开到南方的一个县城以后就驻扎下来。陈部长是带着北方农民老婆孩子热炕头春耕秋收二亩地的理想当兵的,那时候他必定不会想到以后他连自己的根都移到南方来了。

陈部长的婚姻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回头弹这个老调会使人厌烦,要说的是高中生陈小马的事情,而不是填写人武部副部长的履历。但是这里边就有一个问题,陈小马既然是陈部长的女儿,她怎么会在小镇杨湾念中学,为什么她不跟父亲一起住在县城呢。

事实上住在杨湾的不止是陈小马,还有陈小虎陈小龙陈小羊陈小弟以及他们的母亲王丽芳。

倘若追溯到当初是谁提出把家安在小镇杨湾而不是在县城的,推想起来一定是王丽芳,她是独女,无疑她负有赡养照顾父母的义务。陈四柱部长大概不会有异议。在北方农民看来,南方的县城和南方的小镇是一样的,她们都是美的,但又都不属于自己。

在1972年冬天,陈小虎陈小龙插队在农村,陈小弟则在一年以前当了小兵,到部队去了,所以,1972年冬天在杨湾的只有王丽芳和她的两个女儿陈小马陈小羊。

就王丽芳本人来说她没有经济收入,她是家庭妇女。但她并不是天生的家庭妇女,她曾经在县城的女师读书(用不着怀疑陈部长就是那时候认识了她的),以后王丽芳又在家乡杨湾的小学教书,她是在生了五个孩子以后才退职,专心做家庭妇女的,所以她随时都可以抱怨陈部长和三个孩子,她说是他们毁了她的大半生,这话好像有点骇人听闻,但细想起来并不过分。在进入1972年冬天的时候,陈小马和陈小羊都觉得母亲的怨气日甚一日,弄得陈小马陈小羊不胜负担。

进入1972年冬天的时候,陈小马看中了一条湖蓝色的腈纶围巾。这时候舒波也走进了百货店。舒波是陈小马的同班同学,她走进店堂以后,在陈小马后背上拍了一下,说:“买吧买吧。”

陈小马说:“我再看看。”

舒波说:“不买就走。”她拉了陈小马往外走,一边凑在陈小马耳朵边上说:“我问你一件事。”

女中学生走出店堂,走到小街拐角上停下来,有几个过路的人朝她们看,他们是看舒波的,舒波走到哪里都有人看。陈小马不由也朝舒波看看,舒波的脸有点红,陈小马感觉出舒波确实是有什么心思了。

舒波说:“征兵了,今年杨湾有一个女兵,是不是?”

如果说这句话是1972年冬天的一个响雷这听起来确实过分确实夸张了一些,但是陈小马听舒波说“女兵”,她的心就乱跳起来这却是事实。在1972年冬天这样的时候,南方小镇杨湾的女中学生倘若有兴致谈论日后的婚姻大事,最理想的爱人非军官莫属,这毫无疑问,女兵在1972年冬天的气氛中,无疑具有女王般的吸引力,所以也就如同天上的云彩一样可望而不可及。

据有关人等回忆,在1972年冬天这样的时候,平均一个县至少要隔两年才能轮到一个女兵名额,每个县又至少有十个像杨湾这样的小镇。在每年征招大量男兵的情况的对比之下,女兵实在如凤毛麟角一样稀少而珍贵。

所以当女兵这样的愿望连人武部长的女儿陈小马也是不敢随随便便奢望的。

可是现在这片云居然飘过来了,伸手抓住它,陈小马这样想,舒波也这样想,在1972年冬天南方小镇杨湾的女中学生们都会这样想。

舒波的话可靠吗,这样的消息怎么会首先从舒波那里传出来呢,有关部队方面的所有一切,应该是陈小马最有发言权。

舒波盯住陈小马,问:“是不是,是不是今年轮到杨湾一个名额?”

陈小马说:“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晓得。”

舒波的脸就拉了下来,不高兴地说:“你保密啊,招女兵总归是你啦,谁抢得过你呀,也用不着这样保密呀。”

陈小马说:“我真的不晓得,骗你是小狗。”

舒波笑起来,说:“你们家反正都是狗呀猪呀。”

陈小马也笑了。

舒波突然又叹口气。

陈小马说:“到我家去玩。”

舒波摇摇头,说:“不去了。”

然后她们就在拐弯的地方分手,舒波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先要体检的。”

陈小马说:“是要体检的。”

舒波说:“那条围巾你不去买了?”

陈小马说:“我不买了。”

舒波说:“你要去当兵了。”

陈小马笑笑,她看舒波的脸又红了,就说:“也不一定轮到我,人多呢。”

1972年冬天在南方小镇杨湾适龄女青年中到底有多少人将参加这一个名额的角逐呢?

还是说陈小马吧。

陈小马急急匆匆跑回家,看见妹妹小羊和她的同学在桌上摆弄刻纸,陈小马心里有点蔑视她们,她问小羊:“妈妈呢?”

小羊说:“在里边,高家里女人在跟她说话。”

陈小马走进里屋,听高家里女人说:“骚货呀,我看见的。”

陈小马看母亲一脸恼怒,不说话。

高家里女人又说:“你不要讲出去是我告诉你的啊。”

妈妈说:“晓得了。”然后就送高家里女人出去,回头看见陈小马,劈头就说:“你到哪里去了,不回来,刚才你们那个同学,舒波,来找你,等了半天,坐在这里,我看见她就烦,小妖精的样子,还问你爸爸有没有回来,我们家的事要她问什么,我就看出来,不正经的货色,和她娘一样的腔调,那个老妖精,你爸爸每次回来,她都到我们家门口转来转去,呸,下作,嫁了三个男人还不够。”

陈小马看了小羊的同学一眼,说:“妈妈,你怎么说这种话呀。”

王丽芳说:“你嫌我的话不好听,得罪谁啦,你们长大了,手臂拐子都朝外面翻了。”

陈小马说:“哎呀,不要烦了,人家有要紧事问你,上星期爸爸回来,有没有跟你说招女兵的事?”

旁边陈小羊跳起来,说:“招女兵,招什么女兵?”

陈小马说:“今年杨湾有一个女兵名额。”

陈小羊跳过去拉住母亲的手,发嗲说:“妈妈跟爸爸说,我要去,让我去。”

陈小马“哼”了一声,说:“你不要激动,有条件的,你不够,要应届高中毕业生,你还差两年呢。”

陈小羊放开母亲的手,愣了一会,抽一抽鼻子,说:“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

陈小马也愣了一下,追到母亲身边,问:“妈妈,你说,这个名额是不是该我去?”

王丽芳说:“烦死了,烦死了,你们走开。”

陈小羊得意地一笑,说:“你们那一届,梁宇红呢,邱薇呢,还有杨玲玲呢,你比得过她们?”

陈小马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她恨恨地看了小羊一眼,说:“军装呢,说借两天,几天了?还给我。”

陈小羊支吾了一下。

陈小马说:“你拿出来,不要赖皮。”

陈小羊指指她的同学,说:“我借给刘萍了,穿两天,就还你。”

陈小马看刘萍尴尬的样子,心软了,说:“穿一天,不要弄脏了。”

陈小羊朝刘萍眨眨眼,两个人一起走出去,她们走到门外就放肆大笑,陈小马听她们那样笑,恨不得追出去收回那句话。

母亲拦住她,说:“小马,我跟你说,是有一个女兵名额给杨湾中学,不过你不能去。”

陈小马心里一沉:“为什么?”

母亲说:“你爸爸回来,我们商量过了,今年重点要解决小虎小龙中的一个,他们下去三年多了。”

陈小马说:“他们是男兵,我是女兵。”

母亲说:“你不懂事,一家人家一年出去两个,要被人家说话的。”

陈小马要哭出来了:“我不管,我要去。”

母亲板了脸,说:“你不听话,就算你不为你哥哥考虑,你也不一定能去,小羊的话是有道理的,梁宇红那几个人,你也不是不晓得,都是有路的,你爸爸,现在又不吃香,你也不是不晓得,像他这样资格的,人家都提到分区去了,他在县里还是个副的,副的里头还轮不到他做主呢,今年能把小虎小龙里弄走一个,就是好事了,你不要想入非非了,再说,你马上要毕业,分配工作是笃定的。”

陈小马哭起来。

母亲说:“你好好想想。”

这是1972年冬天一个晴暖的中午。

下午学校还有课,所以陈小马没有敢痛痛快快地哭,她怕眼睛哭肿了,不好见人,她已经是高中生了,应该有一定的克制能力。

在去学校的路上,陈小马好像受了惯性的支使,又绕到百货店门前,她站在门口朝那个熟悉的位置望去,心里突地一跳,她熟悉的湖蓝色消失了。

营业员认识她,见她站在门口发愣,笑起来,说:“跟你说好看的好看的,叫你买你不买,被你的同学买去了。”

陈小马问:“是舒波吗?”

营业员说是的,又说虽然舒波长得漂亮,但她围那种湖蓝色并不是很好看,还不如陈小马围着好。

陈小马“唉”了一声,朝柜台里看看,问:“没有啦?一条也没有啦?”

营业员说:“没有啦,叫你买你不买,这种颜色最好卖了。”她看陈小马失望的样子,又说:“你要是存心买,过日到仓库帮你翻翻,不过要等面上这批卖掉,我们有规矩的,老货不出柜,新货不出台的。”

这对陈小马来说应该是一个好消息,湖蓝色的围巾肯定还有,可问题是舒波已经买了。并不是说舒波买过的东西别人就不能再买,问题是到时候围出来,人家眼里自然只有舒波的那一条,不会有陈小马的这一条,可事实上是陈小马先看中的。

但是陈小马毕竟已经懂事,所以在能不能当女兵这样一个重大的主题之下,湖蓝色围巾给她带来的烦恼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了。

招女兵的事情无疑已经在学校传开。不管陈小马的父母亲有什么样的想法,不管陈小马自己有什么样的想法,陈小马在这个事件中,必定是主角,这一点,在她踏进教室的时候,就已经证实了。

陈小虎陈小龙听到征兵的消息就从乡下回来打探风声。他们插队的地方离杨湾不远,走一个多钟头就到了。他们在一个知青点上,没有什么约束。大多数插青都不肯好好在田里做活,高兴做就做几天,不高兴做就不做,反正家里也不在乎他们做的几个工分钱。在1972年冬天的苏南农村,工分值普遍很低,杨湾附近乡下也一样。

陈小虎陈小龙他们现在饭量很大,所以他们常常要回家来打秋风,加点油水,吃红烧肉,在陈小马淘米煮饭的时候,就要多舀两大碗米,吃饭的时候,小马小羊笑小虎小龙,他们一口气吃三大碗四大碗米饭。王丽芳很开心,这是一个家庭和谐美满的时刻。

当然现在他们谈话的中心必定是征兵。

其实征兵的事也没有什么更多的话好说。如果陈小虎陈小龙两个人当中只能去一个,那肯定是陈小龙去。小龙个子高小虎个子矮,小龙英俊潇洒小虎相貌平平,小龙活泼小虎老实,小龙是弟弟小虎是哥哥,事情就是这样。哥哥是应该让弟弟的。部队里的首长据说喜欢老实的战士,因为老实的战士好指挥。但是征兵的时候常常有相反的情况。倘若一个适龄青年有文艺或者体育或者其他方面的一些特长,那么他在征兵中就会沾光。陈小龙就是这样,他的篮球打得很好,在学校是校队主力,插队后代表县知青队参加过地区比赛。所以在吃饭的时候,小龙情绪比较高,而小虎则表现得有点沉闷,这也符合他的性格。当然小虎也没有完全失望,事情还没有开始,除了小龙参军这一种可能性之外,还有其他许多可能性,比如可能小虎小龙两个人一起应征,比如可能小龙有其他方面的一些问题而去不成,比如可能小龙小虎都不能参军等等,当然现在谁也不晓得,究竟哪一种可能会成为现实。有一点可以肯定,现在就断定参军的必定是陈小龙为时还过早。

但问题是除了小虎小龙,还有小马。陈小马现在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这必然就带来更多的可能性。

这一切均与陈小羊无关,所以她吃过饭就出去了。

陈小虎陈小龙希望能从母亲王丽芳嘴里听一些可靠的安慰的话。可是他们不明白,王丽芳正在走进更年期,她常常有说不出的苦恼,表现得五心烦躁,六神不安,她并不是不想给孩子们一些安慰,但她觉得现在最需要安慰的是她自己。

这一点陈小马已经有所领悟,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有把希望寄托在母亲身上,她只是一心盼着父亲回来。相比起来,小马和小羊,父亲更喜欢小马,而母亲更喜欢小羊。所以陈小马庆幸做人武部副部长的是父亲而不是母亲。陈小马毕竟还年轻,她有时候会忽视这样一个事实:父亲听母亲的。

父亲既然还没有回来,陈小马就没有必要守在家里。在1972年冬天快要进入期末大考的时候,陈小马看不进书,这是很正常的事,考试年年要考,参军却只此一回。陈小马用不着为调不起情绪复习迎考而不安,她的功课从来都是中等水平,用功或者不用功,她都是那样的水平。何况现在陈小马唱的是另一出戏的主角,她就要全力以赴把这个主角唱好。在陈小马这个年纪,常常偏重于“谋事在人”的唯物论,所以她有信心。这时候的陈小马还不可能明白“成事在天”的宿命论中的合理成分,所以很明显陈小马是自信的,同时又是盲目的。

陈小马下午仍然到学校去,她在家里觉得很闷,陈小马的性格不是封闭式的,她很合群,所以即使学校安排自习,她也愿意和大家在一起。

在路上陈小马看见同班的几个男生走在她的前面,他们正在高谈阔论,旁若无人。

1972年冬天在杨湾中学,高中男女同学是不说话的,当然也不是绝对不说,但是说得极少。这种现象并不说明男女生的对立或者互不关心,恰恰相反,另有种种迹象表明,1972年冬天杨湾中学的高中男女生之间正在日甚一日地互相注意,互相吸引。这种种迹象凡是过来人大概都能回想起来,所以不必一一列举。

陈小马慢慢地跟在这一群男生后面,陈小马最关注的男生是王军,直截了当地说陈小马最喜欢的男生是王军也一样。王军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成绩很好。陈小马虽然对自己的学习成绩不很计较,却崇拜成绩好的男生,她以为那是智慧的表现。也可能在班上注意或喜欢王军的女生不止陈小马一个,但这和陈小马没有关系,她只负责自己的情感。

陈小马走得近一点,她听见他们谈论的也是征兵的事。

这时候陈小马听见王军说话,王军说:“怎么才公平?我认为凭成绩最公平,谁成绩好谁去,最公平。”

王军当然不知道陈小马跟在他们身后,所以他这句话当然不会是有意说给陈小马听的。但王军这句话无疑使陈小马很伤心。

当然王军的话也有片面性,很明显王军因为自己成绩拔尖,才会这么说,所以就有别的男生反驳他。

陈小马听不清他们七嘴八舌的辩论,她也不一定要听清他们的话,既然王军已经说了这样的话,别人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呢。

后来男生中有一个人回头看了一下,不知他是看什么的,结果他看见了陈小马,他回头一定跟他们说了,因为他们的嗓门立即就压低了,这就表现出对陈小马的极其不信任。

陈小马觉得胸口发闷,很痛,是一种很深部位传递出的痛感,而不是那种浅层的痛,比如在湖蓝色围巾被舒波买去以后的痛。

一个无忧无虑的女中学生应该有这样的深层的痛苦吗?当然不应该有,也可能只是陈小马自己以为痛苦很深而其实却是很浅层的。但不管深层也好浅层也好,陈小马确实很苦恼,这种苦恼在她的情感经历中恐怕应该是第一次的,这种苦恼源于招女兵的事,这一点也同样不用怀疑。

事实上陈小马在班级里已经受到了冷淡。这不公平。陈小马并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如果是因为她爸爸是县人武部副部长就指责她这样那样,这确实不公平。事情很明白,陈小马现在只要立即退出这场角逐,宣布不报名参军,让出这个主角,她就会受到欢迎,尊重,中学生的观点就是这样简单明了。这里也当然包括王军的观点,王军因为成绩好而普遍被认为智商高,他也是这样看问题的。但是陈小马不愿意退出,她没有理由退出,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证明她应该退出。

如果现在把陈小马放在王军和女兵中间,让她只选其中之一,她也许会有些遗憾,但她必定会毫不迟疑地选女兵。陈小马是明智的,她不是那种会被情欲控制的女孩子,何况她对王军的好感,说到底只是一种盲目崇拜而已。

所以陈小马注定要尝一尝被另眼相看的滋味。

陈小马在教室里茫然地坐了一下午,到舒波喊她回家时,她才发现背的外语单词其实一个也没有记住。

舒波和陈小马一起走出来,走了一段,舒波说:“中午我听小羊说,你哥哥回来了,是小虎吧。”

陈小马说:“小虎小龙都回来了。”

舒波“哦”了一声。

陈小马看看舒波,突然说:“到我家玩玩吧,还早呢,小龙中午吃饭时还问起你呢。”

她说了谎,立即有了效应,舒波的脸变得绯红。

舒波喜欢陈小龙,这是事实。在1972年冬天杨湾小镇这样的地方,女孩子找同学的哥哥做对象,是很时髦的事。但是在陈小马想起来,舒波和小龙的事可能性很小,因为第一关就通不过,母亲王丽芳不喜欢舒波,不是一般的不喜欢,而是非常不喜欢,所以以前陈小马对舒波有意向她流露的意思只作不知,也从来没有透露给小龙,所以也可能小龙对舒波根本是没有印象的。

陈小马为什么要说谎,她这么说无疑是在怂恿舒波,她也许是这样想的,如果舒波和小龙果真发展了关系,那么舒波几乎就是自己人了,这样在陈小马参军的计划中就可能减少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如果真是这样,陈小马就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孩子。当然这种心计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心计,如果连这点小小的狡猾都没有,那么陈小马无疑就是一个极平庸极迟钝的女孩子了,而陈小马不是。陈小马虽然学习成绩不算太好,但她一点也不笨,这是事实。

舒波也不笨,不知陈小马在向舒波说谎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一点,舒波这时候主动向陈小龙靠拢是不是也有什么心计在里面呢,如果有,那么看起来,舒波比陈小马就更进了一步。当然这些都属正常范围,决不是她们的人品问题。

这样陈小马就把羞答答的舒波拉回了家。

母亲不在家,这是陈小马事先就知道的,陈小龙看见舒波,精神焕发,很熟悉很亲切地说:“你来了。”

舒波笑了,笑得非常妖媚,陈小马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陈小龙说:“坐。”

舒波就坐下。

陈小马说:“她是舒波,小龙你认识吧。”

小龙哈哈大笑。

舒波也抿着嘴笑。

陈小马不明白有什么好笑,但她心里就有了一些怀疑,好像小龙和舒波已经很熟,她倒成了多余的人。

小龙的话多起来,他说各种趣闻,说插青在乡下的笑话,说乡下的男男女女的事情,舒波就一会儿笑得弯腰,一会儿羞得脸红,一会儿说:“我不相信。”一会儿说:“你骗人。”

这样的快活,没有能维持很长时间,后来王丽芳回来了。王丽芳进门的时候,正看见舒波在笑。

舒波见了王丽芳,立即止住笑,胆怯怯地叫了一声:“伯母。”

王丽芳说:“你又来了。”

舒波脸通红,很尴尬。

王丽芳回头训斥小马:“要大考了,不好好温书,一天到晚疯疯癫癫,勾什么魂呀。”

当然谁都听得出这不是在骂小马。

但舒波是小马带回来的,小马有责任保护她,小马正在辩解,舒波说:“我走了。”她的眼睛里含着一包泪水,更显得楚楚动人。

陈小龙说:“急什么,怕什么,这屋里又没有雌老虎,怕吃掉你啊。”

王丽芳“哼”了一声,又要开口,陈小龙猛地拉起舒波的手,说:“走,走,我送你。”

舒波被陈小龙拉了出去。

陈小马吓了一跳,母亲说:“又是你带回来的,你看见了吧,这种货色。”

陈小马说:“是她自己要跟我来的。”

母亲叽叽咕咕地抱怨起来。

陈小马有陈小马的计策,母亲不会明白,陈小马可以不在乎母亲的唠叨,母亲的唠叨对于她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小龙却不,他还没有学会忍受,所以他居然拉着舒波的手走出去,虽然他自己长大了,但舒波还是中学生呢,再说舒波是小马带回来的,即使要送也应该由小马送,而轮不到他送,何况舒波根本用不着送。

陈小马到这时候才想到一个问题,她把舒波带回来,带到小龙面前,很可能是多余之举,她回想舒波进来以后,陈小龙和舒波的一系列表现,几乎可以断定,他们早已经有了默契。

默契就默契,陈小马只是为了自己的计划,她现在还没有资格也没有心思去过问陈小龙的事情。

在这段时间里,陈小虎一直在看一本书,他看得津津有味,别人说什么话他一概听不进去,后来他终于要把书看到头了,不料最后的一页被撕掉了,陈小虎拍着书连连叹气,说:“太可惜了,太遗憾了,要是我的书,我要用牛皮纸包起来。”

陈小马笑起来。

小虎说:“你笑什么?”然后他看见小马,又说:“咦,刚才那个女孩子走了?”

小马点点头。

小虎说:“她是你的同学啊,我还不知道呢,上次她到乡下看小龙,小龙只是说是女朋友,小龙这家伙也没有告诉我,是你的同学呀。我看上去也是,年纪还小嘛。”

幸亏王丽芳不在这间屋子里。舒波居然跑到乡下去看过陈小龙,这使陈小马大大地吃了一惊,这件事情真是有点出格了。陈小马忽然有点害怕起来。

陈小虎说要到朋友家去,看看书上的最后一页纸,还在不在,正要出门,王丽芳走过来,说:“小虎,你这个人怎么搞的,人家都在为当兵的事奔来奔去,你倒好,坐在家里看书,等吃现成饭啊。”

陈小虎说:“我急也没有用,你叫我也去奔,我奔到什么地方去?我奔了也没有用,谁去还不是你们一句话,我争得过他呀。”

陈小虎说的正是陈小马心里想的,小虎和小马一样,在母亲和父亲之间,他们更信任父亲。

王丽芳却说:“那不一定,小龙这种样子,不争气的,部队不一定看得中,叫我是带兵的,我也不要他。”

王丽芳怎么会说这种话?在五个孩子中她是最喜欢小龙的,现在她却因为一点小事,而忌恨小龙,这不是一个做母亲的人可能做出来的事,可是王丽芳确实是这样,这说明目前她的情绪极不稳定。

这无意中给绞尽脑汁的陈小马带来一点启发,如果在这几天中她把母亲的马屁拍好,对她是大有利的。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陈小龙回来了,气还没有消,这时候如果不是出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陈小龙和母亲王丽芳之间极有可能爆发一场激战。

这个重要人物是陈四柱。

先是小羊在外面喊了一声:“开门,爸爸回来了。”

小马急忙去开门,高大魁梧的陈部长站在门口,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顿时觉得有了支柱,有了依靠,有了希望。

陈四柱部长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他确实带回了好消息。其一:今年有三支部队来这个地区征兵,一是南京的坦克部队,一是北京的炮兵部队,一是福州的空军地勤部队。三支部队地点、兵种都很好,这是好事,当然现在为这个高兴,未免有点性急了。其二:三支部队到这个县来,带新兵的负责人都已到达县城,和人武部长们接过头,其中有两个和陈部长比较熟,这一点很关键,一个是陈部长过去的下属,另一位和陈部长则有过不少特殊的交往。其三:今年征兵人数比去年增加百分之五,这一点很重要。

陈小虎陈小龙备受鼓舞,准备第二天就回乡下,到公社去报名。

好消息与陈小马无关,父亲根本没有提招女兵的事,还是小羊后来问了一句:“不是说招一个女兵么?”

陈小马十分感激小羊。

陈部长听到小羊问话,看了小马一眼,没有说话。

陈小马很沮丧很伤心。

父亲和母亲闲扯了一些别的话,后来父亲就提到了梁庆发。梁庆发原先是杨湾镇的革委会主任,前不久提到县里做县革委会副主任。

母亲说:“梁庆发,那个人,怎么啦?”

父亲说:“你还不晓得呢,梁庆发出事情了,挖出来了,几天之前他还在挖别人,现在他自己被挖出来了,是‘五·一六’,还是头头呢,抓起来了,隔离审查。”

母亲说:“这个人,我早就晓得,不会长久的,升了官,你看他们一家人,眼睛都长到额角头上去了。”

如果梁庆发仅仅是梁庆发,那么他升官也好,抓起来也好,一切陈小马都不会感兴致,但问题是梁庆发是梁宇红的父亲,梁宇红是陈小马的同学。倘是给这次应征女兵的候选人物排列一下种子选手,梁宇红很可能是第一号种子。

梁庆发出了事情,意味着梁宇红从第一号种子选手的位置上掉落下来。这对陈小马来说,却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在陈小马喜形于色的时候,她有没有想到她这样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是不是太昧良心太无情了呢?她有没有想到在她得到这个消息而欣喜若狂的时候,梁宇红和她家里的人在做什么呢?

也许还是宽容一点的好,对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也许不应该太苛求,应该原谅她的这一点小小的自私。再说梁庆发被揪出来,多半也是他自己多行不义的结果,梁庆发这个人本来就不是很好的人,杨湾小镇上的人都这样认为。

父母亲大概都没有联想到这一层意思,也可能在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小马当兵这回事,还是小羊好,小羊毕竟是女孩子,心比较容易沟通,尽管小羊平时很少对小马表示什么亲和友善,更多的时候是姐妹俩斗嘴,但在这时候小羊的心却和小马的心连在一起了,所以小羊也会对梁宇红的事有兴趣。

小羊说:“活该,梁庆发活该,梁宇红也活该,我看见梁宇红就戳气,狂得不得了。”

父亲指责小羊,说:“你不要瞎说,人家已经出事了,不要再说了。”然后他看看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小马,说:“小马怎么瘦了,大姑娘有心思了?”

陈小马鼻子酸酸的,真想哭。

这时候,王丽芳说:“好了好了,小马小羊去温书,小虎小龙去买点菜回来。”

把孩子支出,父亲和母亲要讲秘密的话,这是常有的事,四个孩子听从母亲吩咐,都走开了。

小马和小羊在自己屋里看书,自然看不进去,小羊朝小马扮了个鬼脸,说:“我帮你偷听去。”

陈小羊溜到门边,刚听了一会,就朝小马招手,小马也过去,就听见母亲说:“女兵的事,能不能帮小马争取一下?”

陈小马差一点哭出来,当然是感动,母亲毕竟是母亲,她以前怎么会以为母亲偏心,不喜欢她呢。

一向喜欢她的父亲倒是走向了反面,父亲说:“不大可能了,上次跟你说过,这一个女兵名额,多少人钉着呢。听说县里的那一帮子女也在想办法,说要临时插班插到杨湾中学来呢,你想想,怎么收得了场,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这样张狂的,但小马不能去,小马要去目标太大,弄不好会把小虎小龙的事也搅了。”

母亲叹了口气,说:“这倒也是的,还是先考虑小虎小龙吧,不过你要跟小马讲清楚,省得她不定心,这几天你看她——”

父亲说:“我是要跟她讲的,她也不是小孩子了,她应该懂事了。”

门外陈小马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但她心里却在发抖,短时间情绪的大起大落,使我们的女中学生有点受不了。小羊已经识相地溜走了。

如果谈话到此为止,陈小马当然会觉得委屈,觉得父母为了小虎小龙牺牲自己是不公平的,但她毕竟已经懂事,她不会很恨父亲。可是谈话并没有结束,这继续下去的谈话内容,就使陈小马一下子恨透了她的父亲,并且使她想起她的外婆常常说的话,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爷。她认识到一开始她想联合父亲对付母亲的方针是大错特错了,实在是应该反过来联合母亲对付父亲的,当然这时候她没料到,这场谈话会以什么样的结果告终。

先是父亲说:“舒老师特地跑到县里来找我,差一点跪下来求我,要我帮助她的女儿参军,我看也是很可怜,如果可能……”

母亲打断他的话,问:“什么苏老师?”

父亲说:“就是杨湾小学的舒老师,住在学士街的,她的女儿和小马同班,叫舒波,我知道舒老师有很大的苦衷,但她不能和别人说,她求我帮她女儿走。”

如果这时候陈四柱把舒老师的苦衷讲出来,也许王丽芳后来不会发这样的大火,但陈四柱既然答应舒老师不讲出去,他就不能讲出去,他这个人一向是比较守信用的。

母亲立即尖叫起来:“啊,那个女人,她竟然跑到县里去找你,她——不要脸。”

要是平时陈小马听母亲这样说,一定会以为母亲蛮不讲理,但现在她觉得母亲很有理,舒波的母亲确实——不要脸,还有舒波,陈小马想到舒波对小龙怎么笑的,就觉得舒波也不要脸。

父亲有点生气,闷声闷气地说:“你怎么这样说人家,人家舒老师……”

母亲“呀”了一声,说:“狐狸精把你迷住了,告诉你,你不要想,我就要小马去当女兵,哼,让谁去也不能让那个小妖精去。”

父亲说:“你这个人,你这张嘴,部队又不是你的,你说了算啊?”

母亲的话就更加难听:“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帮她忙,我就去揭你的老底。”

父亲也火了,大声说:“我有什么老底,你揭就是了,不过我也告诉你,我已经跟带女兵的人介绍过舒波了,要是能帮上忙,我是要帮的,小马的事,死了心吧,她不能去。”

陈小马在门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陈四柱拉开门,说:“小马,你怎么?”

小马哭着说:“你不要叫我,你不是我爸爸,你去当舒波的爸爸吧。”

父亲十分恼怒,随手给小马一个耳光。

陈小马捂住脸,愣了一会,转身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她走了以后,父亲也走了,他连晚饭也没有吃,赶了末班车又回县里去了。

吵架归吵架,父亲毕竟还是父亲。陈四柱在县里基本上把小虎小龙的事落实了,带兵的人表示,只要下面送上来,他们一定要。

要过下面的关,有几个条件,一是政审,包括家庭历史面貌,这个陈小虎陈小龙都没有问题。还包括个人的政治表现,这一点估计也不成问题,小虎小龙本身没有什么偷鸡摸狗的劣迹,并且又和大队、公社书记都打了招呼。二是体检,体检现在还不敢打包票,但看起来小虎小龙都不会被卡在这一关上,尤其是小龙。

在母亲的支持下,陈小马也义无反顾地报了名,同时报名的女同学有十一位。陈小马这一届毕业生有四个班,女生有六十多人。这样就有将近五分之四的人没有报名。

这似乎很奇怪,但事实上肯定是有原因的。

女兵虽然只招一个,带兵的却来了两个,他们在县城稍作调整,就到杨湾来了,他们带来了确切的具体的条件和要求,今年招的这一个女兵是文艺兵,所以对应征对象的身高要求特别严,必须在一米六四以上才有报名的资格。这样一下子就排除了一半以上的人。陈小马大喜过望,她的身高恰好是一米六四。还有一部分身高够标准的女生,在反复估量了自己和别人之后,觉得自己各方面表现太差,比如长相不理想,比如没有艺术细胞,比如身体方面或家庭方面的问题等等,觉得希望实在太渺茫,干脆不报名了。

梁宇红没有报名,她父亲梁庆发的事已经家喻户晓。

另一个比较有力的竞争对手功课最好的邱薇也没有报名,她身高才一米五八。

这时候不能不说形势对陈小马还是很有利的,但是在这有利的形势的另一面,不利的因素也在以同样的速度和分量增加,很显然,不利因素主要来自舒波。舒波不仅身高合格,她比陈小马还高一公分,又长得漂亮,并且能歌善舞,难怪已经有人说这个文艺兵的名额好像生来就是为舒波准备的,这样一下子就把陈小马甩开了。

这样就使陈小马十分嫉妒舒波,这应该说是正常的事,反而是舒波的情绪显得不正常,舒波脸色苍白,显得十分紧张,好像即将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

后来果然出了一件事。

一天夜里舒波在小镇的一个偏僻的地方被几个小流氓纠缠,他们对她动手动脚,但没有出更大的事情,因为在紧要关头,任先生正好经过那里,他去救了舒波,结果舒波倒没有怎样,任先生被打破了头。

一个长得漂亮的女孩夜里独行被人骚扰,这件事本身并不是很特殊,但在舒波的这次遭遇中有几个值得怀疑的地方,其一,深更半夜,舒波一个人跑到那个地方去做什么?那是杨湾镇上最冷落最偏僻的地方,有一座塔,是一座古塔,有十三层,年久失修,阴森恐怖。杨湾镇上的人一般白天也不大愿意走近去,舒波夜里一个人去,有什么名堂呢。其二,任先生家在小镇南头,而塔在小镇北端,任先生怎么会走到那个地方去呢?其三,任先生怎么早不经过晚不经过,恰巧在舒波碰到危险的时候走到了呢?等等这些,似乎都有一些可疑之处。

当然因为舒波毕竟没有出什么事情,至多受了一点惊吓而已,所以这些怀疑仅仅也只是一些怀疑罢了。

结果倒霉的却是陈小龙。

舒波被人欺侮的事情传到陈小龙那里,陈小龙从乡下赶回来,带了一帮插兄,找几个流氓算帐,打了一架,打得过头了,惊动了派出所,一抓抓了一大串,当然包括陈小龙。

幸好打架招势虽大,实际效果不是很严重,除了一个人鼻梁软组织破裂,其他都是些皮肉之伤。所以拘留了三五天,一个一个都放出来,陈小龙是罪魁祸首,关了一个星期也出来了。

拘留一个星期也许算不了什么,但陈小龙参军的事却不大可能了。

这样事情就比较大了。

首先是王丽芳大吵大闹,她跑到舒波家里去吵架,并且向左邻右舍诉说,讲得口吐白沫,不能收场,要吃了镇定药才停得下来,后来被送到医院住院,才稳定下来。

陈四柱听得消息也赶了回来,但一家人对他都很冷淡,他也无能为力,只好抱着脑袋叹气。

陈小羊现在也表现得很激烈,她和她的要好的女同学,甚至还串通了初中的女生,看见舒波就追在她屁股后面唱山歌:骚妹骚奶奶,采朵花戴戴,戴花不好看,回家哭嗨嗨……这种情景陈小龙从拘留所出来后见到过几次,他很生气,要打小羊,被小羊和女生吓退了,女生说:“大欺小,盐书包,大欺小,不要脸。”这种尖嘴的女生,是很厉害的。

但这事根本是小龙的不好,小羊不管她采取的态度是激烈还是温和,她的出发点是好的,说到底还是为小龙好,而小龙却为了舒波要打自己的妹妹。

现在心情最复杂的无疑是我们的主角陈小马。陈小龙参军一事泡汤,小马参军的希望就更大一点,舒波如果有什么事情,对小马是极其有利的。部队当然不喜欢那种身后跟着一大堆流言蜚语的女孩子。但是从良心上讲,小龙去不成小马去,她的心里决不会很舒服。陈小马觉得自己在几天之内成熟起来,母亲住院的时候,她天天烧了饭菜送去,并且安慰母亲家中的事情一切由她操持,要母亲放心,在父亲面前,她不卑不亢,不冷不热,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过。

最难的是小马和舒波天天相遇,她当然恨舒波,但她不可能像小羊那样表现得没有教养。所以现在陈小马和舒波并没有翻脸不说话,但是话很少,至少陈小马不会主动找舒波说话。

总是舒波忍不住要和陈小马说话,有几次舒波开口就问:“你恨我,你们家的人都恨我,对吧?”

陈小马说:“没有什么。”

舒波说:“这不怪我。”

陈小马说:“不怪你怪谁?”

舒波就哑口无言了,陈小马这时候也不再说话。

然后舒波又说:“我没有叫小龙回来。”

这是事实,所以说到底,这件事也是陈小龙自作自受。

陈小马说:“你夜里怎么跑到那里去了,你不怕呀?”

舒波说:“我是接到小龙的一张纸条,叫我去的。我后来问他,他说没有写过什么纸条,我看纸条上的字,是像小龙的字,可是他不承认。”

陈小马“哼”了一声,她发现舒波的话里是有骨头的,把责任往小龙身上推。小马觉得舒波实在太狡滑,和这样的人实在没有弄头,谈话到此为止。

课间休息的时候,传达室的老王进来告诉舒波说舒波母亲在门口等她,叫她出去。舒波走出去,过了一会儿进来,脸色惨白,眼睛直定定的。

陈小马不由又问了一句:“你怎么了,你妈妈来讲什么?”

舒波说:“我妈妈到县里去听课,要去两天。”

陈小马说:“喔哟,听两天课怎么啦,你这样娇滴滴,离不开娘,还要想当兵呢。”

舒波的眼泪扑落落地滚下来。

陈小马说:“哭什么呀,你妈妈到县里又不是……”她本来是想劝劝舒波的,可是突然想到一件事,舒波的母亲会不会去找她的父亲呢?杨湾小镇的人都晓得舒波的母亲作风不大好,大家都说她嫁过好几个男人,还不肯安分守己,一想到这个,小马心里就很紧张,也很压抑。这种怀疑小马她不能告诉母亲,跟小虎说也不好,跟小羊更不能说,她只有压在自己心里,现在小马觉得自己心里容纳的东西,大概已经大大超过一个十七岁女中学生所能够容纳的范围了。

这天下晚,陈小马在外面公用的水龙头上洗菜,看见舒波夹了一个包裹走过,舒波朝她笑笑,小马问她到哪里去,舒波说到任先生那里去,请教古文上的几个问题。陈小马没有说什么,她现在对舒波的话都不相信,请教古文带个包裹做什么,包裹里又是什么东西呢?陈小马觉得舒波的行动有点怪。

在体检即将开始的时候,舒波的情绪好起来,这很明显,她觉得自己大有希望。

在政审的时候,学校也有人提出舒波是否合格的问题,虽然在那个事件中,舒波本人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她和陈小龙恋爱却是事实。后来大家一致认为这次招女兵,对舒波是最合适的。舒波和陈小龙的事八字还未见一撇,不能因为这一点小事误了她的前程,所以舒波还是比较顺利地通过了政审,这说明学校的大部分老师都很喜欢舒波。

政审以后,部队来带兵的人就到学校来,看了几位准备参军体检的女生。那一天她们正在体操房里上课,在众多的女生中,舒波一下子就显示出她的与众不同。下课以后,留下将要参加体检的同学,让大家展示一下自己文艺方面的才能,唱个歌或者跳个舞。

后来带兵的两个人围住舒波问了半天,等他们一走,体育老师拍拍舒波的肩,点点头。

舒波的脸很红。

另外几位女生泄气地走了出去,陈小马也要走,舒波拉住她,说:“小马,求求你,别跟我争了,让我去吧。”

陈小马很不高兴,说:“真是滑稽,跟我说有什么用,你用不着跟我说,你不是早就把工作做到家了么,什么样的人你们没有求过呀,还用得着来求我呀。”

舒波对陈小马这样的态度并不计较,她自言自语地说:“什么人我没有求过,什么人我没有求过。”

这一刻陈小马觉得自己简直把舒波看透了,但是看透不看透又怎么样呢,舒波参军看起来大局已定了。

体检的前一天晚上,小虎小龙都回来了,当然结果是小虎参加体检,而小龙被排除了。

小龙没有在家里吃饭,在一个朋友家喝酒,到老晚才醉醺醺地回来,吵吵闹闹,一会说要出家做和尚,一会说要杀什么人。

王丽芳说:“我头痛,你不要吵了好不好?”

小龙说:“这样就算吵了啊,告诉你,我走不了,有得吵呢。”

王丽芳说:“你走不了,怪谁?”

小龙说:“你说怪谁?”

小马忍不住插了嘴,说:“当然怪你自己。”

小羊也说:“活该。”

小虎一言不发。

小龙愤怒地看着大家,但是他没有说话,当然怪他自己。

问题是小龙值得不值得。

舒波参军以后,还会想到小龙吗,一定不会了,她以后肯定是要嫁一个军官的,小龙算什么呀。

不要说以后的事,就是现在,舒波恐怕也没有更多的心思去想这个叫陈小龙的青年为了她而改变了生活的道路,当然这个改变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那是以后的事了,以后的事实证明,陈小龙这一年不当兵,反而挑他上了大学,后来年纪轻轻就成了大学副教授,但那毕竟是以后的另外的故事,在当初,至少在体检后的那个夜晚,谁能想得那么远,谁又能把问题看得那么辩证,那么透彻呢。

所以这时候,陈家的人,在埋怨陈小龙咎由自取的同时,又都在诅咒那个害人精舒波。

舒波这时候,恐怕已被自己即将到来的幸福,冲昏头脑了吧。

1972年冬天的杨湾小镇上,说参军是一场过五关斩六将的激战,看起来并不过分。即使体检本身,也完全可以说是一次过五关斩六将的战斗。

身高、体重、内科、外科、血压、心脏,陈小马一关一关地闯过来,舒波也一关一关地闯过来,紧紧跟在陈小马后面,或者应该说是陈小马紧紧地跟在舒波后面。每过一关,陈小马在增添一份希望的同时也增加一份失望,而舒波当然不同,她每过一关,离她的目的就走近一步。

最后一扇门是五官科。

在走过这扇门之后,陈小马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她宁愿自己通不过这最后的一扇门,陈小马相信舒波会很顺利地走出来。如果陈小马和舒波一起通过体检,最后被淘汰的一定是陈小马,与其那样,不如在体检上就被淘汰,虽然这由不得她自己,但陈小马在走进五官科的时候,确实已经灰心到了极点。

舒波却相反,她这时候越来越自信,她的视力、听力都不会有问题,舒波因为激动,面孔通红。

就这样陈小马和舒波一起推开了五官科的那扇门。

五官科有两个医生,一个负责查眼睛,另一个管鼻、耳、口腔,因为五官科要看视力和听力,不能有噪声,所以一次只能进两个人,这两个人正好是陈小马和舒波,她们始终排在一起,一个紧跟另一个。

进门以后,舒波抢先走到眼科医生那边,她知道在五官科最关键的是眼睛,是视力,如果这一关过了,其他就不会有大问题。

陈小马先查鼻、耳、口腔。

眼科医生果然对舒波的眼睛十分满意。然后两个人交换,陈小马查眼睛,舒波过来,查鼻、耳、口腔。

悲剧常常是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的。

悲剧开始的时候,人们并不知道这是一个悲剧。

陈小马正在查视力,就听见那边查耳朵的医生大声说:“你这个小姑娘,不好啊,你们家不好啊。”

无疑是在说舒波。

因为室内很静,声音听上去特别尖厉,这边的眼科医生和陈小马同时回过头去。

陈小马看见那个医生正捏住舒波耳朵,好像在用劲,舒波咧着嘴在喊痛。

医生说:“你还喊痛,你这样,不能参军的。”

舒波的脸变得惨白,她没有问为什么。

医生又说:“你们家里,唉。”然后她叫眼科医生:“哎,你过来看看。”

眼科医生走过来,看看,说:“喔哟,我当什么事,油耳朵。”

陈小马不知道什么叫油耳朵,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医生看看她,说:“就是猪狗臭呀,狐臭,懂不懂?有这种毛病的人,不好当兵的。”

舒波惨白的脸上挂下两行眼泪。

医生说:“唉呀,你怎么哭呢,哭有什么用呀,这种事情,自己不好做主的,是爹娘遗传下来的,要怪只好怪爹娘。”

这是1972年冬末的一个下午,陈小马的心情很难说得出是什么样子,她和舒波一起拉开五官科的门走出来,门口的护士看舒波在哭,“咦”了一声,她是她们同班同学杨玲玲的姐姐,认识陈小马,也认识舒波,所以她问:“舒波怎么啦?”

舒波不说话,陈小马也没有开口,护士就走进五官科去。

陈小马和舒波走出医院大门,陈小马很想和舒波说几句话,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这时候太阳正在落山,恰有一抹余晖从哪个墙角钻出来,照在舒波的脸上,舒波把脸扭过来,看了陈小马一眼,默默地走了。

陈小马一个人回家。

在这以后的十几个小时里,陈小马很少说话,家里人问她体检情况,她推说不清楚,体检表不给本人看的。陈小马表现得很冷静,但她心里无疑正在酝酿着一场大的风暴。舒波被淘汰了,被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原因淘汰了。如果一定要说陈小马在这个时候的心情,那只能用欣喜若狂来形容了。

陈小马是不是一个毫无心肝的女孩子呢,当然不是,所以在这时候,她眼前老是晃动着舒波那张惨白的脸,脸上还有一抹余晕。

舒波曾经不择手段地要把陈小马压下去,现在舒波由于自身的原因自己下去了,并不是陈小马做了什么手脚,与陈小马没有丝毫关系。陈小马完全不必为自己即将取代舒波参军而不安。

可是陈小马确实不安,在应该欣喜若狂的时候,她的内心好像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陈小马不得而知。这天夜里她睡得很不稳,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她都对自己说,你胜利了,你要去当女兵了,你多么幸福啊。她独自品尝幸福的味道,却尝不出是什么味道。半夜里她想起有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已经得到的幸福并不是真正的幸福,真正的幸福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

第二天早上陈小马到学校去。这是大考前的最后一次集中复习,老师会出一些复习提纲和练习题,其中有一部分题目会和试卷上的题目相差无几,学生对这一类课总是最感兴趣的。陈小马到的时候,同学几乎都到了。

陈小马踏进教室,就看见一大半的女生围在一起,她听邱薇说:“怪不得,到夏天我总是恶心,难闻死了,我问你们,你们还闻不出,说不晓得呢,原来是她。”

陈小马大吃一惊,连忙看舒波,舒波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两眼下垂,一动不动。

另外一个女生说:“我听我外婆说,越是漂亮的人,这种毛病越多。”

这时候她们看见陈小马站在教室门口,立即喊起来:“陈小马,你过来。”

陈小马走过去的时候又瞥了舒波一眼,舒波正好抬起眼睛看她。她从舒波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怨艾,看到了伤心和绝望。陈小马心里抖了一下。

女生过来围住了陈小马,正要说话,上课铃响了。

第一堂是语文课,课上了一会儿,陈小马收到一张纸条,展开来一看,是邱薇的字,上面写着:试题:一,名词解释:①油耳朵……

陈小马正在看纸条,被老师发现了,走过来把纸条拿去一看,很生气,说:“什么意思,什么油耳朵……”

女生们立即尖声笑起来,邱薇说:“油耳朵就是猪狗臭。”

老师更加生气,说:“你们不好好温习,太不像话。”

女生叽叽喳喳地笑,有几个男生也交头接耳的。

陈小马心虚地看看舒波,舒波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大家闹,两眼直盯盯在看着黑板,陈小马松了一口气。

到语文课下课,舒波背了书包就走。陈小马说:“哎,舒波,下一堂是数学复习。”

舒波没有回头,走了。

谢红芳对邱薇说:“你们几个太过分了。”

注意这里第一次出现了谢红芳的名字,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谢红芳在班级里算不了什么,她爸爸在镇机关食堂里烧饭。谢红芳家里兄弟姐妹很多,都是很邋遢很穷酸的样子,他们家里是苏北人,说话苏北口音很重,所以谢红芳也常常要被女生嘲笑,学她的苏北口音。

谢红芳这时候敢于出来帮舒波说话,是不是可以证明谢红芳并不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呢?

邱薇当然不服气,她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一向很傲气,以前还有个梁宇红和她抗衡,现在梁宇红下去了,她就是金鸡独立,她怎么能受谢红芳的批评呢,邱薇说:“喔哟,要你这样帮她呀,你马屁拍在马脚上,帮的人多的是,轮不到你呀。”

谢红芳说:“随便你怎么说,我是看不过去,人家心里已经很难过了,你们还要这样挖苦人家,我是看不过去的,不公平的事,我就要说。”

谢红芳的正义,使陈小马无比羞愧,而谢红芳的命运也正是从这时开始走进一种规定性。

邱薇说:“你思想这样好,可以入团了。”

谢红芳说:“我的思想是比你好,你这个团员不如我这个非团员,你自己参不了军,就嫉妒人家,这算什么?”

邱薇说:“我参不了军是因为我身体条件不够,没有话说的,你呢,你身体条件不是很好的吗,你为什么不去参军呀,你思想又好,这个女兵应该你去呀,你为什么不去,这不是不公平吗?不公平的事,你去说呀。谅你也没有这个胆量,没有这点本事。”

谢红芳张了张嘴,居然不再说话了。

邱薇的论断是不是下得太早了一点呢。

一个上午过去,陈小马回家吃午饭,快到家的时候,迎面碰上几个神色慌张的人,一边奔跑,一边说:“塔上,塔上。”

陈小马连忙问:“什么塔上?”

他们惊恐万状,说:“自杀,塔上跳下来了。”

陈小马双腿一软,她心底深处模模糊糊的恐惧,一下子清晰明显了,她猜到是谁了。

陈小马艰难地问了一句:“是谁?”

舒老师的女儿。

果然是舒波。

陈小马跟着他们一起跑,她一点也跑不动,两条腿抖得控制不住,心也在抖,浑身都在抖。

后来陈小马终于跑到那个地方,人已经不在了,送医院了。

几个目睹惨状的人在向后来的人讲述,陈小马不敢听,她转身想往医院去,突然觉得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了,她“哎呀”了一声,就瘫倒在地上。

几个邻居把她搀回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一定都去看舒波了。1972年冬末杨湾小镇上的人都去看舒波了。但是他们再也看不到一个漂亮文静、懂礼貌的女中学生向他们微笑了。

陈小马终于没有能最后见舒波一面,她的腿一时站不起来,也许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阻止她去看舒波。

先是母亲和小羊回来,母亲失魂落魄,小羊则像一只惊弓之鸟,然后是小虎回来,面色如灰,不断地叹气。

最后是小龙。

小龙脸色铁青,一进家门,看见小马坐着,冲上来一把揪住小马的头发,厉声说:“她有那种毛病,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小马的心又抖起来,说:“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

小龙又扯了她一把,说:“不是你是谁?体检的时候,那里面只有你们两个人,不是你是谁?你还要赖。”

小马流下眼泪,确实不是她,她确实是想把舒波有狐臭这件事告诉别人的,但她没有来得及,在她想说的时候,人家却已经知道了。她哭着说:“不是我,是杨玲玲的姐姐说的,她是护士,她在场,她……”但是小马的这些辩解,却被小龙的吼叫压了下去,小龙一边骂她“婊子”,一边说:“你这个害人精,是你害死了舒波。”到小虎和母亲一起把小龙拉开,小马的神态已经迷迷糊糊了,她坐在那里,不哭也不闹。后来小羊烧了饭,招呼大家吃饭,陈小马突然哈哈大笑,说:“吃饭啦,我等舒波来,我约好她来吃饭的,我要等她来……”

王丽芳吓坏了,拼命喊小马,小马听不见,她回头骂小虎:“你个死人,快送医院去啊。”

小虎过去拉小马,小马站不起来,两条腿看上去像两团棉花。小龙在旁边“哼”了一声,说:“装什么腔。”

王丽芳回手打了小龙一个耳光,骂:“你个畜生,你滚!”

小虎伸手捏捏小马的腿,用劲捏,一点反应也没有,大家都慌了。

陈小马癔瘫,两腿不能动了。医生说这种病是精神因素引起的,治疗要靠药物,也要靠精神因素。可是舒波死了,再也不可能活了,难道要陈小马的两条腿和舒波一起死去吗。

陈小龙去看小马,他见小马躺在病床上,很安详,就说:“小马,我错怪你了。”

小马眼睛定定地看着陈小龙,后来她尖声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把她推下去,我没有把她推下去。”

小龙说:“我没有说你,你不要叫,我没有说你。”

小马并不听他的话,还是连声尖叫:“我没有把她推下去。”

小龙说:“小马,你安静点,早一点养好病。”

小马眼睛一瞪,说:“兵,什么兵,女兵啊,我不要当女兵,我不要当女兵,我不要……”

这时候陈小龙哭了起来。这是1972年冬末,这一天正好是冬至夜,杨湾小镇上的人合聚团圆喝冬酿酒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说一说舒波,说一说陈小马,大家都觉得这一个冬至夜特别冷,空气都像要结冰了。其实1972年的冬天,是历史上少有的一个暖冬。

就在陈小马住院期间,杨湾小镇上又出了一件事情,杨湾小学的舒老师杀人未遂,被公安局逮捕了。

舒老师要杀的人是她的第三个丈夫。他没有被杀死。他是一个男人,舒老师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要想杀一个男人,不从后面进攻是很难杀死的。舒老师没有从后面进攻,她是从正面进攻的,她拿着菜刀扑过去砍了他一刀,砍在他脸上,他逃跑了。

舒老师为什么要杀她的男人?在出这件事情之前,杨湾小镇上的人都认为舒老师是很喜欢这个男人的。传说很多,如果把舒波的死,以及舒波铁了心要当女兵的事同舒老师杀人的事连起来想一想,也许不难猜出一点什么来,但是即使猜出来,又怎么样呢。舒波人死不能复生,舒老师犯法伏法。

舒老师的罪定得不重,判了两年徒刑,在舒老师抓进去以后,她的男人留下一份离婚协议书就离开了杨湾小镇,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杨湾小镇上的人都不知道,舒老师也不知道。他还有一个老娘在杨湾,但他一直没有写信给她,也没有回来看她。后来老娘过世的时候,只有邻居相帮料理了一下后事。

以后舒老师出来了,过了一年,就和任先生结婚了。这桩婚姻在杨湾小镇也是一桩奇闻。这两个人不仅年龄,相貌、性格都不相称,就以前大家一致的看法,舒老师比较喜欢年纪轻的男人,而任先生平时很少搭理年轻漂亮的女人,这两个人做了夫妻,是大家想不到的。当然这应该是杨湾小镇另外的一个故事,在此不赘。

还是回头说一说我们的主角陈小马吧。现在陈小马退出了她的角色,陈小马面前再也没有什么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了,但陈小马癔瘫。虽然这个病并不是没有好转的希望,而且事实上,到来年春天,她就站起来了。但现在是1972年冬末,陈小马已经不能唱主角了。

如果在1972年冬末的时候,陈小马没有癔瘫,而舒波死了,那么陈小马会去当兵吗?这个问题,恐怕不好回答,好在现在用不着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事实上在1972年冬末的时候,陈小马瘫在床上。

种子选手一个接一个地败下来,但这个女兵名额却不会因此而取消浪费。终是要有一个人去的,这个人后来终于选定了,这个人就是谢红芳。

当然,如果按排队的秩序,假使陈、舒、梁、邱都下来,也还轮不到谢红芳,但事实上最终确实是谢红芳穿上了军装。谢红芳穿了军装拍的照片,后来放在杨湾小镇照相馆的橱窗里。谢红芳是许多年来杨湾小镇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出去当女兵的人。

在1972年冬至1973年春这段时间里,杨湾小镇上关于谢红芳参军,有好多议论。

第一种说法关系到谢红芳的父亲谢长顺。谢长顺在杨湾镇机关食堂里烧饭,这样就有了一个有利的条件,征兵部队来带兵的人,都在机关食堂搭伙。他们有时候因为忙,去得比较晚,吃不上热菜热饭,有时甚至连冷菜冷饭也卖光了。这时候谢师傅就帮他们开一开小灶,炒几个可口的热菜,烧一个滚烫的汤。三来两往,就熟悉了,见了面,谢师傅长谢师傅短地叫,很亲热。在舒波和陈小马出事情的那几天,两个带女兵的人天天奔到很晚来吃饭,吃饭的时候还谈论这件事。谢师傅虽然文化很低,但这时候他却留了个心眼,他看他们边说边谈,就关心地说:“你们快吃吧,又要凉了,吃下去胃不好。”有一天晚上,他们又来迟了,谢师傅正要关门回家,两个人见了,不好意思再麻烦谢师傅,说到外面小店随便吃一点算了。谢师傅怎么肯呢,他硬把他们拖到自己家里吃便饭。关于这个细节,也是众说不一,有人说确实是凑巧,也有人认为是谢家精心安排的。两个带兵的人扭不过谢师傅,跟到谢家,一家老少对他们十分友好、热情,桌上虽然没有什么高级菜,但也算得很丰富,热腾腾,香喷喷,当兵的人常年在外,很少享受家庭的乐趣,现在他们到了谢师傅家,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感到自在亲切。然后他们就看见了谢红芳。谢红芳系着一个花布围裙,正在忙着弄饭弄菜。她是家里的老二,老大是男的,所以她很能干。两个带兵的人当然就认出她也是一个女兵候选人,他们对谢师傅说:“哟,她就是你的女儿呀,你怎么没有说过?”

谢师傅憨厚地一笑,说:“说什么呀,我们这种人家的小孩,不可能的。”

谢师母也适时地说了一句:“我们红芳是很好的,可惜我们做父母的不能为她创造条件。”

这两个带兵的人,虽然参了军,也做了小小的军官,但从前也是从苦人家出来的,在他们心底深处,可能对那些干部子女,对一些头面人物也是有看法的,现在那些人都被排除了,谢红芳这样的一个劳动人民出身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去呢。但问题是这次要招一个文艺兵,如果谢红芳这方面什么也不行,那就不大好办,他们回去不好交代的,于是他们问谢红芳会不会唱歌跳舞。谢红芳说不会,但是可以拉一拉二胡。谢师傅就把二胡拿来,二胡是谢师傅的,他喝了酒,就喜欢拉几下,后来谢红芳也学会了,但她从来没有向外人显露过,现在到了她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她拉了一曲《二泉映月》。

这一曲《二泉映月》,决定了谢红芳的命运。

这是一种说法。

还有第二种说法是这样的:

说是谢红芳自己去找带兵的人,而没有通过谢师傅。

谢红芳找到那两个人时,他们对她并没有什么印象,甚至不知道谢红芳也参加了体检。这至少说明当时谢红芳在队伍中的位置,这时候舒波陈小马已经出事,两个带兵的人必是往后面排人头了,但他们对谢红芳没有印象。

谢红芳见了他们,她没有拐弯抹角,她对他们说:“我如果不来找你们,我当兵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一,我现在来找你们,我要把百分之一的希望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九。”

两个带兵的人被谢红芳的直爽逗笑了。在1972年那样的时候,要当兵的人多,所以大家都会想出各种办法来,比如写血书,比如表决心,也比如哭鼻子恳求,或者送人情拉关系等等,但谢红芳这种办法却不多见。

他们打量了谢红芳的身材、长相,显然不满意,谢红芳长得极其一般,虽然说不上丑,但也绝对说不上漂亮,她的身高一米六五,但块头比较大,就显不出苗条来。只觉得有点臃肿。他们翻看了谢红芳的政审材料,没有短处也没有长处,这样他们心里基本上就否定了谢红芳。他们后来问她有没有特长,文艺方面的,这也是例行公事。谢红芳说会拉二胡,她回去拿了二胡来,拉了一曲《二泉映月》。关于谢红芳拉二胡以及拉了什么曲子,在各种传说中倒是没有分歧的。

结果也是一致的,一曲二胡独奏《二泉映月》决定了谢红芳的命运。

这是第二种说法,还有第三种、第四种等等说法,其中有些说法显然是极不可信的,比如说谢红芳能够参军,是因为舒波托梦给征兵的人。舒波满脸血污,对他们说,你们要是不让谢红芳去,我天天来缠你们。当兵的人虽然不相信迷信,但做了这样的梦心中自然害怕,就去找了谢红芳,他们自然看不中她,说你不会唱歌跳舞,文艺兵怎么当呢?谢红芳就拉了一曲二胡独奏《二泉映月》,这一曲《二泉映月》决定了谢红芳的命运。

谢红芳会拉二胡这是真的,谢红芳参军这也是真的,所以究竟哪一种说法比较可靠,哪一种说法不可靠,这些都无关紧要。后来杨湾小镇上的人从谢红芳的小妹妹谢红妹那里也零零星星地听到一些事实真相。

最后谢红妹说:“我妈妈说我大姐命好,我奶奶说我大姐命不好。”

老奶奶也许是糊涂了,也许老奶奶因舍不得她最喜欢的长孙女走,才这样说的,反正老奶奶的话没有人听。那几天谢红芳穿着崭新的军装在杨湾镇上走来走去,大家都为她高兴,杨湾小镇上的人都感到自豪。在这一年春节,杨湾镇上的人到外地去做客,或者外地亲友到杨湾来,杨湾的人说起谢红芳参军,就像谢红芳是自家的女儿,有一种自豪感。

谢红芳是在农历腊月二十八走的,再过两天就是除夕。这是谢红芳第一次离家过年,她一点也没有感伤没有依依不舍,谢红芳是一个比较坚强的女孩子,她希望早一天投入新的有意义的生活。

临走之前,谢红芳没有忘记去看陈小马,陈小马已经出院,在家里养病,腿不能动,但情绪已经正常稳定了。谢红芳要去看陈小马,谢师傅和谢师母一致认为她不应该去,他们怕刺激陈小马,可是谢红芳觉得不去看一下陈小马,她会不安心的。

陈小马没有受刺激,她感谢谢红芳去看她,她向谢红芳祝贺,又叫小羊拿出一个塑料封面的笔记本。小马说:“本来想上街去买点什么送你的,腿不好走,这是以前我买的,送给你,字已经写好了。”

谢红芳接过去,见扉页上写着:“愿你如暴风雨中的雄鹰展翅飞翔。”

谢红芳高高兴兴地拿着笔记本向陈小马和她家里人道别。

谢红芳走了以后,陈小羊说:“倒挑了她,高兴样子,神气得来。”

家里没有人接她的嘴,小羊没趣,就不说了。

这一年过年陈小马家又少了一个人,陈小虎当兵了。这个结果应了王丽芳在征兵开始时说的那句话,今年能把小虎小龙中弄走一个,就是好事。当然这个结果和王丽芳的初衷是有区别的,开始的时候,王丽芳以及陈四柱无疑是想送走小龙的。现在陈小马家就有了三个兵:陈四柱、陈小弟、陈小虎。春节期间,民政部门拥军优属,上门慰问,在门上贴了两张“光荣人家”的红纸。

谢红芳家门上第一次贴上了“光荣人家”,他们家子女多,所以走了一个谢红芳,其他人并没有觉得冷落,只有老奶奶在吃年夜饭的时候突然哭起来。大家觉得老奶奶很扫兴。

老奶奶的哭却是有道理的,后来就传来谢红芳牺牲的消息。

起先并没有说谢红芳已经牺牲,部队拍来一份加急电报,说谢红芳急病病危,要家长亲属立即到部队去。当然内行的人知道这只是一种措词,一收到这样的电报就应该想到人已经不在了。

可是谢师傅和谢师母绝对是没有想到,也可能他们不能往那上面想,他们赶到部队,最后见了女儿一面,谢红芳在当地的火葬场,经过整容,面孔总算还清爽,据说她死的时候,脸被炸得模模糊糊。在谢师傅和谢师母看过女儿的遗容以后谢红芳立即被火化了,1973年初春天气很暖,遗体已经不能存放了。

谢红芳死的时候,还在新兵连还没有分到具体部门,这时候她还没有领章、帽徽,还没部队番号,所以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她还没有正式入伍。

谢红芳的死非常壮烈,就像过去宣传过的许多烈士的事迹一样,新兵连实弹演习,一个女兵把拉开导火索的手榴弹掉在自己脚边上,这时候也许还来得及拣起来再扔出去,但是新兵慌得连叫也叫不出来,老兵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谢红芳扑了上去,用身体压住了手榴弹,然后手榴弹就爆炸了。

谢红芳被追认为烈士,报纸上也登了她的事迹,谢师傅和谢师母带着女儿的骨灰和一张烈士证书回到杨湾小镇。

他们没有敢告诉老奶奶,只是对老奶奶说红芳受了伤,现在治好了。老奶奶也没有再问,后来他们发现老奶奶背着人偷偷地流眼泪,他们知道老奶奶心里什么都明白,老奶奶并不是在谢红芳出事以后才明白,老奶奶恐怕一开始就明白这必将发生的一切。

同学和朋友送给谢红芳的礼物,后来都被送回来了。谢师母这样做,不是很正常,但作为一个心碎的母亲,应该理解她,她也许是希望大家不要忘记她的女儿。

几年以后,任先生又开始修志。任先生把谢红芳收进杨湾的人物志,后来看过杨湾人物志的人都说,任先生把谢红芳这个人物记得很生动。其实修志并不很讲究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