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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线联系 范小青文集2 栀子花开六瓣头

往太湖当中三山岛去的小轮船,三天开一次,碰着风雨就停开,所以到开船的这一日,必定是很拥挤的,码头上的人很多,上船是有限额的,不能超载,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谁也不敢违背的。从前曾经有过沉船的事,所以大家就更加小心。买到船票的人,坐在码头上的什么地方等,心里很安逸,没有买到票的人,就到处乱窜。金志豪是事先托了乡里文化站的小王买了票,临上船,又由小王带着,找着码头上的熟人,从边上的门先进去,就占了一个座位,等到那边正门开,大家拥上船来,船上就很混乱了。

往三山岛去的,有的是住三山岛的人,出来办事或者买什么东西的,也有外面的人,要到三山岛上去。现在开放了,很多人往开放的地方去,也有很多人反过来往不开放的地方去,总是有道理的。

被世人称为“小蓬莱”的三山岛,处于太湖之中,孤绝而巧,离最近的半岛有十多里,岛上多有风景名胜,但游人甚少,居民主要以种植花果为业,名树名木极多,真所谓春日梅花尤盛,秋季橙桔满山。由于交通十分不便,历来是一处世外桃源,一直到前几年,考古学家在三山岛发现了旧石器遗址,孤岛上才有了外人的足迹。

金志豪到三山岛,是去采风,就是搜集民歌。现在对吴歌,又有点重视起来了,所以就把文化馆里有关的人员,都动员到乡下去,到角角落落的地方去。金志豪对民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他原本是跳舞的,后来剧团精简,像他这样的骨干,就安排到文化馆工作,在文化馆,他工作也很好,后来就提了做副馆长,他是要带头去采风的。

说起来金志豪到三山岛,也是有目标的,据下面群众文化站上的小王反映,说三山岛有一位老人,住在东渡头,大家叫她文宝娘娘。说文宝娘娘从前唱山歌是很有名气的,又说她唱山歌唱得出名,就有好多男人追求她,她就有了好多的情人,但是最后却没有一个人做她的丈夫,等等等等。金志豪赶到三山岛来,就是要找文宝娘娘的。

开船的时候,金志豪看见小王在码头上朝他挥挥手,后来船走远了,就看不见小王了,金志豪叹了一口气,他到三山岛人生地不熟,本来小王讲好要陪他去的,后来又说乡里要叫他去谈项目,就不能陪金志豪去了。小王关照金志豪,到了三山岛,就到村里去找沈委员。

这一日天气很好,没有风,船开得很顺利,一个钟头就到了三山岛。下了船,金志豪就找人打听村里的办公室。岛上的人很热情,他一问,就有好多人过来告诉他,指了又指,又问他到村里找谁,金志豪说找沈委员,人家想了半天,说没有沈委员。金志豪就有点着急了,就向他们解释,说是管宣传文化的干部,他们又想了半天,说:“噢,是癞狗。”

金志豪差一点笑出来,但是看他们都不笑,他就忍住了,想想不放心,又问:“他是管文化的吗?”

岛上的人说,癞狗管的事,就是不许人家生小孩,又说癞狗来世肯定投猪胎。大家就骂起癞狗来。

金志豪说:“那是计划生育干部呀。”

岛上的人说:“就是,勿错的,就是伊。”

金志豪同他们搞不清,心想不管这个癞狗是什么委员,找到一个干部就弄清楚了。他又问:“他人呢,在村里吗?”

有人说:“在。”

另有人说:“不在,昨天看见他跟机帆船出去了。”

金志豪又着急:“到哪里去了?”

他们说:“他到哪里去?总归是医院妇产科。”

金志豪又想笑,见他们不笑,只好又忍住。

岛上的人把他丢在一边,互相打听,问,是谁家的。

说是坤宝家女人,肚子很大了,有六七个月了,说引产下来肯定活的,七活八不活,又说作孽什么的。

他们议论了一会,想起来把金志豪冷落了,连忙又来问他,找癞狗做什么。金志豪也没有办法,只好说:“我其实也不晓得癞狗是什么人,我是来找文宝娘娘的。”

“是东横头的文宝娘娘?”他们问。

金志豪不晓得什么东横头,不过他还是点点头,说:“是一个会唱山歌的老太太。”

他们就“哄”地笑起来,金志豪不晓得有什么好笑的,又说:“是不是她,是不是文宝娘娘?”

他们更笑得厉害,一边笑一边又说名气响什么的,金志豪也弄不懂什么名堂,但他总算晓得确实有文宝娘娘这个人,就定心了。

等他们笑好了,才告诉金志豪,他要找的文宝娘娘不是东横头的文宝娘娘,他要找的文宝娘娘住在西横头,她现在不在自己屋里住,早几年到城里去嫁人了。

金志豪听小王讲过文宝娘娘大概有七十多岁了,怎么又去嫁人呢。后来岛上的几个人就领了金志豪到西横头去,到文宝娘娘的侄儿屋里。

文宝娘娘的侄儿对金志豪说:“你听他们瞎嚼,老太婆到城里去帮人家了。”

金志豪问:“这把年纪还出去帮人家呀?”

文宝娘娘侄儿对他看看,说:“她自己活该,老太婆,不安逸的,不死活爬。”

金志豪就问文宝娘娘的侄儿要文宝娘娘去城里的地头脚跟,侄儿找了抄给他,说:“不过不一定的,她这个人,做人家做不长的,三天两头要换人家的,你自己去打听吧。”

金志豪临走才想起一桩顶要紧的事情,连忙问:“文宝娘娘是不是会唱好多山歌?”

文宝娘娘的侄儿说:“我是不晓得,我也没有听她唱过什么山歌,不过么,听人家说,老太婆早时候倒是会唱唱的。”

金志豪有点开心。

文宝娘娘的侄儿又说:“你去寻她吧,她大概会唱的,从前我们这里的老人,都会唱山歌的,现在大多数人不在了。”

金志豪从文宝娘娘侄儿屋里走出来,走出一段路,就有人告诉他,前面一间小草屋,就是文宝娘娘的房子。金志豪就顺着过去看看,门也没有锁,推进去,一股霉气,里面很破陋,他就退了出来,也没有仔细看。

金志豪回到码头,当日进来的船,当日是不回去的,要到第二日才走,码头倒是有个小客栈,是岛上的农民自己办的,其实就是在自己屋里隔一两间房间,加几张铺。金志豪问了,住一夜收五角,如果搭伙吃饭,中饭三角,夜饭两角。金志豪付了一块钱,进去看看,床单倒是蛮清爽的,就是地皮很潮湿。他坐不住,走出来散散心,到码头上,看见有几个人在往一只挂机的水泥船上运石头,他走过去问:“你们的船,是不是今天开?”

他们说是的,反过来问金志豪要不要搭船。金志豪说他是想走。他们就叫他上船,说马上要开了。金志豪连忙跑回房东屋里,拿了自己的包出来。房东追出来说:“喂,你不住了,钥匙还我,一块钱退给你。”

金志豪还了钥匙,说:“一块钱算了,不要了。”

房东在后面谢了又谢。金志豪心里就有点感动。上了船,他问船家要给多少钱,船家说是搭乘,钱就算了。金志豪心里更加感动,拿小岛上的人的纯朴和城里人现在的俗气比较,金志豪叹了口气。

第二日,金志豪按文宝娘娘侄儿提供的地址,去寻找文宝娘娘。到那里一问,果真不在,说是早就走了。金志豪顺带问了一句,老太太怎么样,那家人家老老少少一致说这个老太婆是个寿头,说做事情倒蛮卖力,就是人太寿。

金志豪也没有再问会不会唱山歌,不然人家拿他也要当寿头了。

后来陆陆续续打听了半个月,才有了文宝娘娘的下落。金志豪又去,到了那条巷子,看见有几个老人在说闲话。金志豪就去问她们,有没有一个乡下来的老太婆,帮人家,叫文宝娘娘。

几个老人相互看看,闭眼,撇嘴,其中一个说:“你寻她做什么?”

金志豪就晓得文宝娘娘在这里了,又问:“她是不是在7号刘家里做?”

老人说:“7号刘家里,老早不要她了,调到前面丁家里,现在也不来事了。”

金志豪不明白,就问:“她为啥,做人家怎么换得这么勤?”

几个老人阴落落地笑,也不说明白。

金志豪还想问几句,就看见有一个干瘪枯瘦的乡下老太婆拎了两只马桶走过来,那几个老太婆就说:“喏,文宝娘娘喏。”一边又热络络地喊文宝娘娘:“喂,文宝娘娘,有人寻你喏。”

金志豪看文宝娘娘的样子,实在是不像会唱山歌的样子,更不像唱歌会唱来七八个姘头的人。

文宝娘娘把马桶往地上一放,喘了一口粗气,就朝金志豪笑,露出残缺不齐的牙齿,有一只金闪闪的。她说:“倷寻我,有啥事体?”

金志豪倒不好讲了,他不好说我是来请你唱歌的,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我来望望你的。”

几个老人就起劲了,就同文宝娘娘打棚,说:“文宝娘娘,交好运了。”

文宝娘娘也笑,说:“我是免讨饭呀。”

她们就说:“免讨饭还装只金牙齿呢。”

文宝娘娘张张嘴,指指那只金牙:“这只牙,假的呀,就是包一层呀。”

她们又说:“包一层也不得了,现在东西,贵煞人的。”又问是不是老相公给的。

又说到底还是一个人清爽,像我们,有多少黄货也给小辈里刮光了,不刮光是不会歇搁的,又说了一大串。金志豪没有心思听她们的闲话,他把文宝娘娘叫到旁边,说:“听说你从前会唱山歌,想请你唱唱……”

文宝娘娘说:“倷这个人,倷当真啊,哪个促狭鬼,骗人的呀。”

金志豪想不落,也不晓得文宝娘娘讲的话是真是假,想想自己为了寻找文宝娘娘,花了不少精力,倘是到头来一场空,真是冤枉煞了。他说:“我姓金,在文化馆工作,听人家介绍你会唱,特为来寻你的,你晓得,现在重视吴歌,吴歌是宝呀。”

文宝娘娘朝他看看,两只浑浊的眼珠转了两圈,突然说:“金同志,倷帮帮我的忙,帮我介绍一家人家做做吧,现在我做的这一家,又喇叭腔了,又要叫我走了。”

金志豪不响。

文宝娘娘又说:“我年纪大了,没有人要了,其实我身体蛮好的,倷看得出,我做得动的。啊,倷帮帮忙,倷城里人,朋友多,倷相帮我打听打听,啊,靠倷啦。”

金志豪不想再同文宝娘娘纠缠了,吴歌本来不关他的事,在文化馆他是分管行政的,不问业务,再说这个文宝娘娘也不像个会唱山歌的人,即使她从前会唱,现在这把年纪,恐怕也唱不起来了。金志豪就一边应付她,一边脱出身来走开了,从此他再也不去想文宝娘娘的事情。

金志豪照旧在文化馆上班,做自己的工作。他很忙,一坐下来,也难得起身。有一日上午去上厕所,就看见文宝娘娘站在走廊里。

金志豪心里一动,问她:“你做什么?”

文宝娘娘说:“我等倷的回音啊,我托倷相帮我寻人家的,倷寻着了吧?”

金志豪哭笑不得,不过他天生的好脾气,温吞水,随你什么不讲道理的人,碰到他,就像拳头打在棉花里。他对文宝娘娘说:“这个事情不太好办的。”

文宝娘娘说:“喔哟,这有什么不好办呀,就是托倷介绍一家人家呀,倷相帮我问问,现在要找佣人的人家很多的。”

现在城里人请保姆的是不少,金志豪自己屋里也有一个保姆,不过金志豪不大高兴相帮文宝娘娘去说人家,这个人换人家换得这么勤,谁晓得她什么名堂,手脚干净不干净,人牢靠不牢靠,做介绍人是要承担责任的。金志豪拿文宝娘娘没有办法,就敷衍她说:“好吧好吧,你先回去,我帮你留心。”

文宝娘娘说:“倷不是要听山歌么,我唱一首给你听听。”

金志豪就有点振奋起来,叫文宝娘娘跟了他到办公室,叫她坐,她也不坐,倒了一杯水,她也不喝,站在那里,就唱起来:

栀子花开六瓣头,

养媳妇并亲今夜头,

日长遥遥真难过,

开仔纱窗望日头。

……

唱完了,文宝娘娘仍旧站在那里,看着金志豪。

文宝娘娘唱出来的这种腔调,金志豪从来没有听见过,他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受,只是觉得心里很闷,脑子里老是转着那种古里古怪的腔调,歌词也听不太清,所以,他一时就讲不出什么话来。

文宝娘娘看他不响,又说:“我过日来听回音呀。”

金志豪说:“你等一等,刚刚你唱的,叫什么?”

文宝娘娘说:“咦,就是山歌呀,倷不是叫我唱山歌么?”

金志豪说:“你能不能再唱一遍,我记下来。”

文宝娘娘说:“我来不及了,要去烧饭了。”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说:“过日我来听回音啊。”

金志豪只好凭记忆,把那首吴歌记录下来,念了几遍,也念不出什么味道,他想起来应该把它交给老马,老马是行家。他到群艺科去看,老马不在,只有新分来的中专生小丁在,他没有对她说什么,就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找了点资料看看,看到一些报道,说近几年新发现的一些吴歌,都是从民间一些老人口中传出来的。所以,金志豪想,这个文宝娘娘,也可能会唱出一些很宝贵的吴歌来。

第二天上班,金志豪又到老马办公室去看。老马在,他就把记录下来的吴歌交给老马看。老马看了一下,说:“噢,这是栀子花开六瓣头,不过,不全,缺了好几段。”

金志豪点点头,说:“噢。”

老马又说:“这是明代的一首吴歌,从前流传很广的,但是后来失传了,我在1956年下去就搜集到了。我们馆里去年编的那本《吴歌新集》里也选了这一首。”

金志豪就有点难为情,面孔也红了。老马看看他,就说:“金馆长,那个文宝娘娘,我们想请她来,现在民间会唱栀子花开六瓣头的人不多。”

金志豪想也许她还有很多的歌在肚皮里呢。他对老马说:“过几日她还会来的,她来了,我告诉你。”

可是文宝娘娘一直没有来。一天馆里开会,老马问起来,金志豪就把文宝娘娘的地头脚跟告诉了老马,后来老马去找过一次,说已经走了,又换了人家,也不晓得到了哪里。

文宝娘娘再来,就不是做佣人的文宝娘娘了。她挑一副箩筐,走街串巷收旧货,收到金家门上来。

金志豪看见她走过来,有点奇怪,文宝娘娘就朝他笑,说:“倷住在这里啊。”

金志豪以为她一定是打听了才过来找他的,要不然苏州城这么大,小巷弄堂无淘数,怎么就这么巧,走到这里来收旧货?金志豪朝文宝娘娘望望,他有点怕她来纠缠不清。

文宝娘娘在巷子里喊“卖旧货哦”,又念出一大串旧货的名称,又对金志豪说:“你们文化人,屋里有旧报纸的,你们又不在乎三钿两钿,五筋扛六筋,扛到收购站犯不着的,拿出来,我帮你们送过去,讨点脚路钿。”

金志豪想想也是的,屋里旧货是有不少,平常日脚也没有工夫整理,他叫小保姆去清理出来。

小保姆就很兴奋。她平常是不大笑的,但是来了收旧货卖鸡蛋的什么人,她就活络起来。

金志豪屋里请的这个小保姆,是苏北乡下出来的,金家里事情也不多,叫她照管照管老先生,做一些日常家务事,烧饭洗衣服。他们又没有小毛头,不烦人,小姑娘十六岁,土头土脑,听不懂苏州话,有时候老先生支派她做什么,叫她这样那样,她说听不懂,不做,老先生很生气,批评她,她也听不懂。

小保姆去抱了旧报纸出来,还有酒瓶可乐瓶什么东西,还有大大小小的硬纸板盒子,站在文宝娘娘身边,看她挡秤,又说秤打得太鲜了,说文宝娘娘太精刮了,文宝娘娘说,倷个小姑娘,才精刮呢。

巷子里的人家都是会看样的,看金家里卖旧货,别人家也来卖,小保姆就对文宝娘娘说:“你看看,全是我们家挑的你。”

文宝娘娘把收的旧货堆在地上,她要先算好了帐,再收作,地上堆满了东西,过往的人就有意见,因为东西在金家门前,话说给金家里听,金志豪催文宝娘娘快点,文宝娘娘噢噢应。

大家看她收了好多,说她装不下一担,文宝娘娘就笑,说:“你再来这点,我照样一担子走。”

这一日是礼拜,忙的人忙,闲的人闲,巷子里就有好多人来看,互相问候,又一边议论文宝娘娘,说这把年纪还出来做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一般是男人家做的,又说小辈里肯定怎样怎样,金志豪站在一边也不多嘴。

后来顾虹也出来了,她拄一根拐棍,倚在门口,听大家说话,听到好笑的话,大家笑,她也笑。大家看看她,就有点作孽她。

他们说:“小顾,你瘦得来,白僚僚的。”

又说:“没有血色啊。”

顾虹摸摸自己的面颊,笑笑。她是同从前不好比了。从前顾虹,在这里是很有点名气的,她是歌舞团的演员,头挑的角色,会唱会跳,这城市喜欢文娱的小青年,说到顾虹,没有不晓得她的。本来是很好的事情,唱唱跳跳,出点名,帮单位争点面子,到了年纪,单位总不会亏待,安排个清闲惬意的工作,多少实惠。顾虹偏偏不安逸,丢了主角不做,和几个演员一起,跟了文化掮客,跑到深圳那边一个叫平湖的地方,到酒吧里去做伴舞,让那些冲额头厚嘴唇的矮佬搂搂抱抱。那边生相难看的广东乡下男人,见了白嫩鲜活的苏州姑娘,就天天来跳舞。反正有钞票,把酒吧的门也要踏破了。顾虹她们到了那边,工钿倒是不少,可是日脚难过,东西贵得吓煞人,她们住不舍得住好,吃不舍得吃好,几个未婚的姑娘,本是想来赚点票子回去,将来结婚要讲派头摆排场的。顾虹是结过婚的人,因为年纪轻,又是搞艺术的,所以没有要小人。她的男人,原来是她剧团里的同事,家里也比较富裕,所以顾虹到这边来,赚钱是一条,学点新潮的东西,在艺术上有所长进的思想也是有的。

开头一段日脚,老板还是客气的,虽然做伴舞难免被男人家搂搂抱抱,不过顾虹她们跳舞跳惯了,封建思想比较淡,也不怎么在乎。

过了一段时间,老板开始要求她们暴露,说要按“出肉率”付工钿,有的姑娘愿意,就大红大紫了,顾虹不愿意,同老板怄气,自然没有好处,弄得灰溜溜的。后来跳舞的时候,滑了一跤,脚骨跌断了,只好回家来。团里已把她除名了。金志豪见她回来,对她说:“先养着吧。”别的也不同她讲什么。

顾虹就在家里养伤,医生说这只脚再养也养不成原来的样子了,拐杖恐怕是要撑一世人生了。顾虹哭了几回,后来就哭不出来了,但是她年纪轻轻的,养在家里,不做什么事情,总是很闷的。

顾虹呆在屋里闷气,就出来散散心。别人看她瘦刮刮的样子,就说:“唉,作孽。”背地里说她是自作自受,又说金家里的人,量位大的,意思里就是看不起金志豪,以为他是做了“十三块六角”。

大家又混了一阵,看文宝娘娘把两只箩筐装得很满,说她挑不动,文宝娘娘去挑起来,扁担吱呀吱呀响,文宝娘娘腰却是笔直的,大家就啧嘴,说这个老太婆,做不煞,也有说要做煞,几个力气大的男人,就去试,有人挑起来,有人挑不起来,别人就更加要说文宝娘娘怎样怎样。

金志豪看文宝娘娘要走的样子,他本来不想再同她讲什么,可是想了一想,他还是对她说:“你要是有什么山歌,就到文化馆来找我,假使我不在,就找一个姓马的。”

文宝娘娘看看他,又朝顾虹看看,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城里人,总归是女人比男人生得好。”

大家听了,先是有点莫名其妙,后来就一起大笑起来,有人笑得捂着肚皮,说:“这个老太婆,笑煞了。”

屋门口吵吵闹闹,金老先生在里面听见,心里不快活,他走出来,看见大家笑,又拿一个乡下老太婆做中心,就愈加不快活,乡下人,他是顶不入眼的,乡下人出来做生意,他看见了顶戳气。老先生叫金志豪回去,又叫小保姆回去,又叫顾虹回去。

顾虹说:“我出来散散心,他们说话,我听听,一个人在屋里,闷也闷煞了。”

金老先生不满意地说:“在屋里弄本书看看。”

顾虹是动惯的人,怎么坐得下来看书,不过她也不同老先生辩。

后来文宝娘娘挑了担子走了,大家也散了,金家里的人回去,就听老先生说话。老先生谈兴起来,是收不拢的,不过屋里人对老先生的话,大部分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

顾虹和老先生说话,金志豪也不去听,他们说说就没有趣了,小保姆烧了中饭,大家一起吃,也没有人再说什么。

吃过中饭,老先生要歇一会,他要休息,别人就不再大声说话。金志豪是很孝顺的。

老先生刚刚进了里屋,外面就有人敲门,金志豪去开门,是单位里传达室的老吴,后边还跟了一个男人,两眼呆顿顿,看着金志豪,一点笑意也没有。

老吴说:“金馆长,打扰了,这就是陈纪德,我同你说过的,我女人的阿哥。”

金志豪应了一声,朝陈纪德点点头,让他们进来,心里埋怨老吴来得不是时候。

老吴是聪明人,晓得金志豪的心思,连忙说:“我同他讲,人家都打中觉的,他急煞了,等不及了,唉唉,打扰了。”

金志豪说:“来就来了,我进去看看他睡着了没有。”

老吴在一边连声道谢。

老吴的老丈人,从前是金家一爿米行的伙计,金家祥老先生年纪轻的时候,做少东家,倒没有什么架子,空闲下来,也同小伙计着着棋,所以同老吴的老丈人也是比较熟的。“文革”抄家的时候,金先生把一包黄金首饰藏到老吴的老丈人屋里,后来走漏了风声,仍旧被抄了去,幸亏留下了一张查抄清单,不然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不久老吴的老丈人就去世了,临终,把这张清单交给儿子陈纪德,关照他日后无论如何要寻到金先生,讲清这桩事情。

以后陈纪德就打听金先生,老吴说他们文化馆副馆长屋里,从前是开米行的,不晓得是不是,一问,果真是的,回来告诉陈纪德,陈纪德开心煞了,就要叫老吴带他来见金先生,老吴嫌陈纪德不识相,不肯,说金先生是老法规矩人,不同别人搭三搭四的。

老吴女人就凶老吴说,阿哥又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虽说他们是东家,我们是伙计,现在全平等了,有什么不好见的。

老吴仍旧不肯,就是一张清单的事情,他叫陈纪德把清单给他,由他去交给金馆长。

过几日,老吴就同金志豪说了这桩事,金志豪也不大在意,只是“噢”了一声,又说抄家物资前两年已经作价偿还了。后来老吴说,过几日把那张清单拿来交给金志豪,金志豪也弄不清什么清单,就说用不着了。

可是陈纪德是个犟头,不见着金老先生的面,他是不肯罢休的。老吴给他钉得没有办法,只好去向金志豪摊牌,金志豪烦不过,说:“要来就来么。”

所以老吴就领了陈纪德来了。

金志豪走进阿爹的房间,老先生正等着他,见他进来,急吼吼地说:“啥人来了,这么轻手轻脚,什么话怕我偷听呀?”

金志豪说:“是来望你的,是从前金家哪爿米行的老人,来望望你。”

老先生开心了,笑起来,说:“叫他进来,叫他进来。”

老吴和陈纪德进来,金老先生说:“坐。”

老吴不坐,就把陈纪德拉过来,说:“金先生,这是我的阿舅,就是我女人的阿哥。”

金老先生不明白,朝老吴看看,又朝陈纪德看看。

老吴说:“就是上次,我同你们讲的,我的老丈人,那桩事情。”

金老先生说:“你的老丈人?是谁?做什么?”

陈纪德就跨前一步,说:“从前在你们万和米行做的,陈子仁,金先生你不记得啦?”

金老先生说:“记得的,记得的。”

老吴晓得金先生不记得,就白了陈纪德一眼,说:“你同他讲吧,我是要走了。”一边同金老先生打过招呼,就走了。

金老先生盯牢陈纪德看,陈纪德就把事情讲了一遍,末了又说:“金先生,我阿爸说的,这桩事情对不起金先生,不过那时候也是没有办法呀,你说是不是金先生,这桩事情?”

金老先生说:“什么事情?”

陈纪德拿出那张清单,毕恭毕敬地交给金老先生,说:“就是这张纸头,我阿爸关照的,一定要交给金先生的,金先生,你收好吧,啊。”

金老先生拿那张发黄的纸头看看,也看不出写的什么,随手就放在台子上,打了一个呵欠,眼睛又搭闭下来。

陈纪德总算一桩心事落地,对金老先生说:“金先生,你歇吧,我走了。”

金老先生用劲睁开眼睛,看看他,说:“,我晓得的,我晓得的。”

陈纪德就要退出去,金老先生又说:“你的老丈人,是不是叫王大麻子?王大麻子,嘿嘿,我晓得的,着棋总是输给我的,嘿嘿嘿嘿,王大麻子,臭棋,讨个女人倒蛮漂亮的,赵家里的小女儿,破过身的,破瓜。”

陈纪德皱皱眉头,说:“不是我的老丈人,是我的爷,叫陈子仁,金先生,你忘记了。”

金老先生就有点不开心,说:“我哪里忘记,我全记得的,陈子仁我怎么不记得,陈子仁我是顶顶记得的。”

金志豪看他们这样,心里好笑,又觉得他们无聊,他拿了菜篮,上小菜场去买菜。

后来陈纪德去了好长时间,小保姆看老先生坐在藤椅里不动,也不去喊他,怕他醒了,又烦人。她扫地的时候,看见墙角落里有一张发了黄的纸头,她稍许认识几个字,拿过来看看,写的什么嵌宝两只,龙凤三只,还有小黄三根什么的,也看不明白,就随手丢在簸箕里,倒垃圾倒掉了。

到金志豪买菜回来,看见老先生张开嘴巴,斜在藤椅里睡觉,喊他也不应,去推推他,也不动。金志豪慌了,出去叫几个人来,大家看了,都说像是中风,连忙叫了车子送到医院。医生查了,果真是中风,虽不算很严重,但右手右脚已经不灵活了,医生关照家属要小心,防止病情进一步恶化。老先生手脚不能动,心里火冒,就骂人,大家说,照这样,最好叫个懂一点的人来,专门服侍老先生。小保姆太小,会误事的。金志豪就想起了文宝娘娘和她唱的“栀子花开六瓣头”。

夜里顾虹回来很晚,金志豪说了老先生的事,问她要不要换那个文宝娘娘。

顾虹开始不作声,后来说:“那个老太婆,十三点。”

金志豪想想也是的,总觉得文宝娘娘是很怪的。金志豪看看顾虹,她已经上床,他就问她:“这么晚了,末班车停了吧,你怎么回来的?”

顾虹说:“有人送我。”

过了一会,金志豪才问是谁送她回来的。

顾虹说:“是季小虎。”

金志豪叹口气:“季小虎,季家两只虎,你又不是不知道,跟这种人搭牵,不好的。”

顾虹停了停,说:“他们在帮我筹办艺术中心。”

金志豪不响了。想睡,又睡不着,过了一会,他又说:“季小虎搞多少女人,你不晓得?”

顾虹说:“我晓得,全城的人都晓得,我怎么会不晓得?”

金志豪不再说什么,顾虹也不说什么,他们就睡了。

干部健康普查的时候,老马查出来有病,是肝,又说已经是晚期。大家见了老马,掩不住诀别的脸色。老马是过来人,他比较想得开,在进医院之前,就把后事都交代了。

他们群艺科,有三个人,除了老吴和小丁,还有一位是首长媳妇,以工代干的,水平是不大来事的,所以,工作上的事,老马就同小丁多讲几句。群艺科的事务很多,老马拣重要的讲,他几次提到吴歌。小丁是个心肠很软的小姑娘,她想老马几十年辛辛苦苦,结果这么惨,她很伤感,就眼泪汪汪。老马看看她,说:“还没有到时候。”

小丁就不好眼泪汪汪了。

后来老马就进了医院,再后来老马就去世了,开过追悼会,老马的事就结束了。

老马原先是科长,现在科长没有了,另外的两个人,都不适合做科长,过几日,局里就调了剧目科的老张来做科长。

小丁一直记住老马的话。老张来了以后,小丁就向老张汇报,说了关于搜集民歌的设想,老张是搞创作的,虽然有五十岁了,创作的兴致还是很高,所以他做了科长就等于没有做科长,一个礼拜只到班上转一两次,就回去写。小丁说要搜集民歌研究什么,他就不大赞成,照他想起来,创作从无到有,是发明,搜集从有到有,是发现,发明和发现,是不能比的。他就不大支持小丁的工作,小丁对老张的态度有意见,老张对工作的态度,对吴歌的态度,对老马的态度,都是不对的,小丁就跑到馆长那里去。

那天馆长要到局里去开会,就对小丁说:“你有事,同金馆长说,一样的。”

小丁就同金志豪说了。

金志豪听了小丁的话,想想老张是不大应该,其实不光是小丁,馆里好多人也对老张有看法,他又想与其让老张做个不管事的科长,不如让小丁来做,说不定倒能做点什么事情。

金志豪后来对小丁说:“好吧,我们研究研究。”

小丁就去等研究,等了好多天,也没有等到什么。小丁也晓得,研究不出什么名堂,她也就作罢。她又不是老马,对吴歌入痴入迷,她只不过想替老马做一点事,做不成也罢。

以后金志豪遇见小丁,就有点不好交代的样子,总是小丁先去招呼他,小丁明白他有难处。

金志豪很感谢小丁,他想小丁年纪虽然小,却晓得处处体谅别人。他心里就有点喜欢小丁。

金志豪有一天经过群艺科,看只有小丁一个人在,他就走进去,小丁朝他笑笑。小丁桌上摊着一本书,金志豪从桌子对面反着望过去,是一本《吴歌简论》。

小丁把书翻了几翻,说:“随便看看。”

金志豪把文宝娘娘的事告诉小丁,小丁也晓得有文宝娘娘,是老马告诉她的。金志豪建议小丁去找文宝娘娘,小丁点点头。金志豪又站了一会,和小丁说了几句别的话,小丁看他站着,叫他坐,他总不坐,就走了。

过了几天,金志豪碰见小丁,问起她有没有去找文宝娘娘,小丁说去找了,说文宝娘娘又换了人家,在医院里服侍病人,浑身药水气味。小丁同她说起唱山歌的事,文宝娘娘说她唱的山歌已经编成了一本书,小丁问她是什么书,她不晓得什么书,只是说编书的人拿了好多钱,一分也不给她。

金志豪想了想,说:“会不会是老马编的《吴歌新集》?”

小丁说:“不晓得。”

金志豪叹口气,说:“都挖光了。”

小丁说:“想想是不公平,老太婆作孽兮兮的。”

金志豪就不好再说话,他晓得馆里对一些经常有联系的老民歌手,是有一些补助的,不定期,也不一定多少,不过每次补助总要弄点事情出来,你多我少,有的要求常年补助,有的住到文化馆来,癞皮样子拿出来,弄得喇叭腔,索性一分不给,倒没有什么事情来烦。

小丁看金志豪不说话,就笑起来,说:“这种人,也是呒弄头的。”

金志豪也笑了,他看小丁笑的样子,天真无邪,心里一动,说:“小丁,你还没有谈朋友吧?”

小丁先是面孔一红,后来她把长头发甩一甩,就大笑起来,调皮地说:“没有呀,你帮我介绍一个。”

金志豪说:“真的?”

小丁说:“当然真的。”

金志豪就当真了。他平时不大愿意管别人的闲事,别人的事他是不大上心的,现在他就想起来,前些时候,他的一个老同学黄三托过他,要他帮他弟弟黄四物色对象,当时金志豪是嗯嗯哦哦地应付了一下,事后就忘记了。现在想起来,黄四的条件还是蛮好的。金志豪就对小丁说了,看小丁笑眯眯的,最后他说:“长相身体什么,比他哥哥还好,你到我办公室来,我有他哥哥的照片,你看看。”

小丁就跟了金志豪到他的办公室,看见一张同学会的集体照,金志豪指着其中一个说:“喏,这个就是黄三,黄四的哥哥。”

小丁看看那个黄三。

金志豪激动起来,下了班就到黄三家里去,黄三夫妻俩见了他,有点奇怪。

金志豪就说了帮黄四找对象的事。黄三的妻子全英当时也是他们一个班的同学,听金志豪这么说,就对他暗示什么,可是金志豪看不懂。

黄三说:“呀,这事情我托了你有半年多了,黄四已经谈了。”

全英说:“谈了几个了。”

金志豪很失望,心里空落落的。

黄三说:“不过么,现在谈的这一个,黄四好像不大满意。”

金志豪连忙说:“那不好的。”

黄三说:“这样吧,我去问问黄四,过几日,你听我的回音,噢,你有没有那个姑娘的照片?”

金志豪把小丁的照片给了黄三,心里不踏实。

第二天上班的路上,他遇见了全英。全英的单位,他是晓得的,她上班,走不到这条路上来。

全英迎面过来说:“小金,我是特为来候你的。”

金志豪说:“怪不得。”

全英说:“黄四那个人,你不晓得,不好的,花花公子。”

金志豪张了张嘴。

全英又说:“昨天我不好说,给你甩令子,你又拎不清,当了他的面,我不好说他弟弟的,黄四这个人,见好爱好,心思活得不得了,你那边的小姑娘,假使太老实,要吃亏的。”

金志豪“噢”了一声。

全英说:“昨天,你走的时候,我想追下来,又怕他疑心,你晓得他这个人疑心病重得不得了。”

金志豪看看全英,不晓得说什么好。

全英却笑起来,说:“我就是来提醒你的,不过你也不要太上心,现在的小姑娘,也都是厉害煞的。”

全英说过,就急急忙忙走了。

金志豪心存疑惑地去上班,刚刚进办公室,电话铃响了,去接,是黄三,说黄四想同小丁谈,叫他约小丁什么时间见面。

金志豪就为难了,又怨自己多事,现在弄出麻烦来,也只好走下去再看了。

然后就是安排约会,金志豪和黄三只做了一次中间人,第二次他们就自己去谈了。以后小丁常常到金志豪办公室坐坐,金志豪问她黄四人怎么样,小丁说:“看他样子,蛮忠心的,老实人。”

金志豪说不出话来。

一日小丁又到金志豪这边来坐,告诉他,过几日就去领结婚证了,金志豪呆了一会,说:“这么快。”

小丁说:“什么快不快呀。”

金志豪觉得小丁的话说得奇怪,看看她,正想说什么,就听见窗外对面马路上放炮仗,他回头朝外面看看,说:“这时候,放什么炮仗?”

小丁说:“是艺术中心开张。”

金志豪心里一跳,问:“什么艺术中心?”

小丁说:“咦,艺术中心呀,你怎么不晓得?不是我们馆里搞的么,叫人家承包的。”

金志豪说:“是叫人家承包的,是谁,我忘记了。”

小丁看看他,说:“咦,不是刘国庆么,我是不认识,听他们说,判了五年的,出来了没有工作,说本事很大。”

金志豪点点头,又去看马路对面。

小丁说:“现在外面,什么艺术中心,多得很,挂羊头卖狗肉的。”

金志豪说:“是挂羊头卖狗肉。”

小丁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想走,金志豪却叫住她,告诉她,顾虹也在搞艺术中心,是季小虎帮忙的。

小丁想了想,叹口气说:“真是的,人人都烦。”

金志豪说:“你叹什么气,你烦什么?”

小丁也朝外面看了一会,回头说:“黄四这个人。”

金志豪就有点紧张,问:“黄四怎么样?”

小丁说:“不怎么样。”

金志豪连忙说:“你要是发现有什么不好,就早点讲,现在又不是来不及。”

小丁说:“什么好不好呀,黄四不好,换个李四就好呀。”

金志豪说:“话不能这么讲,一个人总归不好跟自己不满意的人结婚。”

小丁说:“也没有什么不满意。”

金志豪就和小丁谈不拢了,他想到全英说,现在的小姑娘是很厉害的,这句话是有道理。

后来馆长进来了,看他们两个都呆顿顿的,就说了一句什么话,小丁说:“我走了。”

小丁走后,馆长把一份报告放在桌子上,对金志豪说:“这是小丁上次打的报告,她想搞一个活动,是民歌方面的,要三千块钱,我想么,民歌的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再说,馆里也没有钱。”

金志豪说:“钱是多要了一点。”

馆长说:“这事是不是以后再说吧。”

金志豪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话。

小保姆要走,不是说了一天两天了,想不到这一次说说就真的了,包裹也打好了,就等金志豪下班回来。

金志豪是不想小保姆走的,可是小保姆坚决要走,说是吃不消老先生,天天骂人,乡下小姑娘,在城里住了几年,也晓得要精神自由了。

金志豪想拖拖再说,他对小保姆说:“你说走就走,一时叫我到哪里去寻人,这个屋里,你是晓得的,一日也离不开人的。”

小保姆说:“我不会过河拆桥的,人,我帮你寻好了。”

金志豪问:“啥人?”

小保姆笑了,说:“你认得的。”

金志豪就猜到了:“是文宝娘娘?”

小保姆又笑。

金志豪皱皱眉头:“这个人,不晓得怎么样。”

小保姆很内行地说:“老人服侍老人,最好了,你可以试试么,不称心,再重新寻人,让她先做做。”

金志豪说:“她什么时候来过了,是不是,她说什么?”

小保姆说:“她要调人家,我说正好我要走了。”

金志豪这时候再看小保姆,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有点洋里洋腔了。金志豪说:“你要走,肯定不是因为老先生啰嗦,对不对?”

小保姆又笑,坦白出来:“我要到那边阿六头的饭店里去做,人家开工钿一个月二百块。”

比做保姆的工钿翻三四番,她自然是要走了,金志豪晓得留不住她,就问:“文宝娘娘什么时候来?”

小保姆说:“今朝就来,说好的,她不来我不走,你放心,总归不会叫你屋里断人。”

到吃夜饭的时候,文宝娘娘来了,背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袱,还是穿一件打补丁的蓝士林布的大襟衣裳,见了金志豪,笑一笑,露出那只金牙,她把包裹往地上一放,说:“来晚了,路上碰到从前的东家刘家里,又要叫我去做了,我是不去的,好马不吃回头草,这边约好的,我不可以拆烂污的,是不是,金同志?”

金志豪勉强地点点头。

小保姆性急,见文宝娘娘来了,等不及吃夜饭,就走了。

文宝娘娘熟门熟路,去拿了碗筷,盛了老先生吃的粥,又端了菜,对金志豪说:“僚先吃。”一边说一边走进老先生房间。

金志豪没有说话,一个人在外间吃饭,就听见老先生在里边大声说:“你是啥人,小姑娘呢,我要她来弄。”

金志豪连忙追进去,说:“你不是天天讲不要小姑娘弄么,你嫌避她,现在换个人来服侍你。”

老先生气哼哼地说:“弄这样一个邋遢相的老太婆来,你们想阴损我啊。”

文宝娘娘笑起来说:“什么邋遢相不邋遢相,老古话讲,吃得邋遢,成得菩萨,你们城里人,细皮嫩肉,手里没有三两力气,就是太清爽了,我来服侍僚,不过几日,保你活蹦鲜跳。”

老先生啐她一口,说:“你说得出,我七八十岁的人,还活蹦鲜跳呢。”嘴上这么说,面孔上倒是有了点笑意。

文宝娘娘乘机说:“吃吧,吃吧。”

老先生朝她看看,嫌饭菜冷了,要叫她重新热过,文宝娘娘说:“不冷的,倷摸摸碗底,烫手呢,热焐焐的,正好,我告诉倷,年纪大的人,不可以太烫的,要烫坏喉咙的。”

老先生很生气,说:“你是存心来气我的,我讲冷,就是冷,你不肯帮我热一热?”

文宝娘娘说:“怎么不肯热呢,我是为倷好,倷要热,我就去热,等歇不要嫌避太烫啊。”说着就去端碗。

老先生说:“算了算了,马马虎虎将就吃吧,这把年纪了,苟活。”

文宝娘娘笑眯眯地说:“喔哟,老先生倷不可以这样讲的,你们这种人,有福之人,人上人呀,怎么是狗活呀,我们喏,像我这样喏,人下人,才是狗活呢。”

啰哩啰嗦,不像小保姆,老先生问她十句,也不肯回一句。金志豪看两个老的有一句没一句的瞎扯,他心里烦,没有心思听他们讲,只要老太爷不发脾气,他是得过且过,回到客堂里吃饭。

等他吃好,文宝娘娘端了空碗出来,金志豪叫她吃饭,她说:“吃饭我不会客气的。”就去盛了过来吃,一边对金志豪说:“喔哟,你们屋里老太爷,疙瘩人,难弄的。”

金志豪没有接她的嘴,他心里想总归要托人重新介绍一个保姆,文宝娘娘看上去,又是不会长的。

文宝娘娘很快地吃了一碗粥,又去盛了满满一碗,唏哩呼噜地吃,金志豪不敢看她,怕看了引起她多心,以为他嫌她吃得多,他们家粮食倒不缺,可是金志豪有点不习惯文宝娘娘的腔调,他想,顾虹肯定是要讨厌这个老太婆的。

文宝娘娘又去盛了第三碗,这一次稍许浅了一点,她看看金志豪,说:“我饭量大,吃煞不壮。”

金志豪勉强笑笑。

后来顾虹回来了,金志豪说:“今天早。”

顾虹说:“早一点。”

金志豪正要把文宝娘娘介绍给顾虹,不料顾虹先对文宝娘娘点点头,笑一笑,说:“你来啦。”

文宝娘娘也熟人熟事地点点头,笑笑,去帮顾虹热饭热菜。

金志豪问顾虹:“你们碰过头了?”

顾虹点点头,说:“那天她来,你不在,要来寻人家,大概是同小姑娘串好档的,小姑娘要走,我就叫她来了。”

金志豪不明白:“你不是嫌避她的么?”

顾虹说:“反正要请一个人的,张三李四都一样的,她送上门来,也省得再出去寻了。”

金志豪想不落,他被排除在外。

顾虹看看她,说:“本来是要同你讲的,我回来晚,你先困了,有几日我早回来,要跟你讲,看你的样子,不大愿意和我讲话。”

金志豪不说话。

顾虹说:“你要是嫌不好,重新再换好了。”

金志豪说:“有什么好不好。”

文宝娘娘把饭端过来,叫顾虹吃,他们夫妻里就不再说话了。

金志豪到屋里去看电视新闻,看了一歇,没有什么看头,就关了电视,听见顾虹和文宝娘娘在外间谈笑风生,听口气好像是一对老朋友,金志豪叹了一口气。

文宝娘娘留下来了,每日金志豪下班回来,总要听老先生抱怨文宝娘娘,金志豪问他文宝娘娘哪一点不好,他也不说什么不好,只是说要气煞他,要叫金志豪立时立刻去换人。

金志豪问文宝娘娘出了什么事体,文宝娘娘说什么事也没有,蛮好的,叫他不要听老先生。

到休息日脚,金志豪在屋里,听出来两个老人拌嘴舌,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体,他就说文宝娘娘:“你少说几句,阿爹年纪大了。”

文宝娘娘就不响了。

顾虹却说:“文宝娘娘年纪也蛮大的。”

金志豪说:“阿爹是有毛病的人。”

顾虹说:“文宝娘娘也有毛病,她有胃气痛。”

金志豪就不好再多说了,再说,就显得他把保姆佣人当下等人看了。金志豪是不愿意把人分等的,他希望人人平等。

以后,日脚就这样过,大家也习惯了,有时候老先生烦得过分,金志豪就说已经找到了新人,文宝娘娘马上就走。老先生又要骂人,要动气,说金志豪要气煞他。

文宝娘娘做事体手脚快,金家里一点家务事不经她做的,每日下昼,老先生打中觉,文宝娘娘就出去转转,看见路上垃圾箱边上有纸头盒子,旧塑料什么的,就拣了塞在蛇皮口袋里带回家,往床底下一放,过三五日,积得多一点,就到收购站去算,卖个三角五角,也很开心。

金志豪看文宝娘娘这样,十分讨厌,有一日熬不牢对她说:“你倘是缺零用铜钿,我再贴你一点也是好商量的,这样弄,像什么腔调?”

文宝娘娘说:“我是顺带的,不碍事的。”

金志豪说:“怎么不碍事,龌龌龊龊的垃圾,放在床底下。”

文宝娘娘说:“不龌龊的,不龌龊的,我在外面拍干净带回来,倷放心,放我的床底下,又不放在你们房里。”

金志豪讲了几次,她不听,他也不高兴再讲了。

金志豪每日上班,天天老样子,只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小丁了,小丁结婚,先是外出度蜜月,回来以后又是怀孕反应请病假,再后来又是流产休息,前前后后有两三个月没有正常上班。这一日小丁来上班,金志豪一见,倒有点认不出了,小丁胖了,添了几分福相,面孔上甜眯眯的,很快活的样子。

小丁到金志豪办公室来坐,坐了一歇,东南西北瞎吹了一会,后来小丁说:“看见你们顾虹得奖了,恭喜啊。”

金志豪笑了一笑,说:“也不晓得怎么样,我还没有看过呢。”

顾虹编的一个现代舞,由艺术中心的演员排演的,在全国性的舞蹈大赛中得了奖,回来作汇报演出时,金志豪正好出差,没有看到。

小丁说:“正巧,我看电视节目报,这个礼拜有录像,礼拜几,忘记了,好像是礼拜三。”

金志豪去找了电视报来看,果真是礼拜三。

到礼拜三,吃了夜饭,他就开了电视机,文宝娘娘和老先生也过来看。

到跳舞的时候,老先生说:“什么名堂?”

文宝娘娘说:“这是你们家孙媳妇弄的,嘿嘿。”

对舞蹈金志豪应该说是行家,他从前是吃这碗饭的,但对顾虹编的这个名为《桑娘》的现代舞,一连串奇异独特的舞蹈语言,他都有点不得要领,时而若有所悟,时而又如入迷宫,还有音乐,在强烈奔放的快节奏中,有一种荒凉悲怆、古朴幽怨的味道,给他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老先生坐在一边闭着眼睛问:“跳的什么?”他对跳舞,本来没有什么好感的,当初孙子去跳舞,他就反对过,没有用,后来又找了个跳舞的媳妇,他一直憋着气,后来孙子总算不跳舞了,而顾虹跌断了脚骨,倒给她跌出脸面来了,还上电视,拿什么奖,他想不明白。

金志豪不好回答老先生的问题,舞蹈本来就是一种难以言传的艺术。

文宝娘娘却在一边拍手笑起来:“啊哈哈,这个小娘,聪明得极,啊哈哈,这个小娘娘,是个人精。”

金志豪没有听清,问她:“你说什么?”

文宝娘娘说:“这个跳的什么舞呀,就是我上次唱给伊听的山歌呀,湖州地上白浪浪,姐姐妹妹去采桑,桑篮挂勒桑树上,一把眼泪一把桑,小麦青青大麦黄,姐姐妹妹去采桑……”

老先生在一边“呸”了一声,说:“老妖怪。”

文宝娘娘不理睬他,自顾自地对金志豪说:“她倒好,拿我的山歌去赚票子,又捞一把票子,哎,得的什么奖,是不是一等奖?哎,金同志,她拿多少奖金?”

金志豪说:“我不晓得。”

文宝娘娘说:“还是我们唱山歌的顶吃亏,歌是我们唱出来的,好处给你们城里人捞得去,城里人真是精刮。”

金志豪看了文宝娘娘一眼,说:“你唱来唱去这几首歌,不稀奇了,你有没有其他的,别人没有听过的?”

文宝娘娘笑起来,说:“哎呀,倷这个人,还不晓得我的臭脾气呀,我这个人,吃亏就吃亏在肚皮里藏不牢货色,活狲不赅宝,老早给你们挖光了。”

金志豪说:“就是呀。”

文宝娘娘不响了,好像有点伤心,过了一歇,她突然神秘地一笑,对金志豪说:“哎,我告诉倷一桩事体,倷不要告诉别人啊,倷勿晓得,倷寻我,寻错人了,我们那里有两个文宝娘娘,其实东横头的文宝娘娘,才真是会唱山歌的。”

金志豪笑笑,不相信。

文宝娘娘说:“我勿骗倷的,这桩事体别人全不晓得的,只有我晓得,我是看倷人老实,才告诉倷的,我看倷,还弄不过家主婆呢,嘿嘿嘿嘿。”

金志豪又朝文宝娘娘看看,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他问:“真的?”

文宝娘娘说:“伊这个人,古怪煞的,山歌一肚皮,从来不肯开口的,倷去寻伊,也没有用场,伊不肯唱的。”

金志豪问:“为啥?”

文宝娘娘说:“不为啥,伊就是这种腔调,就是古怪的,不肯开口的,我同伊的脾气,扯扯匀就好了,我也不会这样吃亏了,不过,倷假使去寻伊,倷就对伊说,是我叫倷去的,是我叫伊唱的,伊就肯唱了,我同伊,从前是有交情的,别人不晓得的,我们的交情,勿一般的。”

文宝娘娘又神秘地笑笑,弄得金志豪半信半疑。

第二日上班,他去看小丁,想同她说说这个东横头文宝娘娘的事,到那边办公室,一看,说是小丁病假。金志豪有点泄气,回过来,馆长看他不忙,就叫他到小丁屋里去望望她,一方面是看看她的病,一方面也要做点工作。这一腔,小丁的工作精神不大好,要了解了解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做领导的,要关心人。

金志豪就到小丁屋里去,敲门的时候,听见里面有唏哩哗啦的洗牌声音,门开了,金志豪看见小丁也坐在麻将桌上,见了他,小丁也不惊慌,也不意外,朝他笑笑,回头对几个牌友说:“你们等一等,我马上来。”一边说,一边让金志豪进里屋。

金志豪说:“你怎么?”

小丁笑笑,说:“心里闷,开了病假,不白相白相,做啥呢。”口气里一点也没有检讨的意思。

金志豪就皱了皱眉头。

小丁问他有什么事,金志豪看她这样子,本来不想讲文宝娘娘的事了,但他想也许提一提吴歌的事,还能引起小丁一点兴趣,他就说了。

小丁听了,笑一笑,说:“你已经晚了,那次我到县里去,他们在东渡头找到一个老太太也叫文宝娘娘,也会唱吴歌的。是县文化馆的老李,开始那老太太不肯唱,老李就把文宝娘娘请到自己屋里,天天鱼肉招待,待老祖宗一样呢。啧啧,人家这种工作精神,现在是少见。”

外面的牌友性急了,催小丁,小丁只是朝金志豪看,金志豪说:“我走了。”

小丁自然不留,就把他送出来。

金志豪走出小丁家门,一时不知朝哪里走,他看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他就没有再回馆里,直接回家去了。

年底时候,市里宣传文化系统开大会,总结工作。在总结报告里,有很长的一段提到了吴歌,说是某县文化馆的某同志,经过多年的艰苦工作,终于在三山岛挖掘搜集出长达三千多行的民歌《九姑娘》,打破了吴歌历史上没有长篇叙事民歌的看法。报告里表扬了这位同志,说他做了多少工作也就可想而知,最后是说给这位同志发奖金加工资的事。

金志豪听了,一时说不出什么感觉,好像有点懊悔,不过他的后悔也不深,因为他对吴歌本来就没有什么大的兴趣,他也不晓得栀子花开是不是六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