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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线联系 范小青文集2 晚唱

甫桥小学教导主任余觉民退休在即,熟识的人见了面,有时候问一问,余教导有什么打算呀,或者说余老师以后准备做些什么呢,恐怕大家也是深知余觉民的脾性,闲不住的一个老先生。余教导则说,我没有什么打算,我不准备再做什么。我做了四十四年的小学教师,做得真是很倦了。

这是真的。余觉民十九岁到甫桥小学。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做同样的工作,做四十几年,是要叫人厌倦的。余觉民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做成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子,余觉民把自己的青年时代、中年时代甚至老年时代的一部分都交给了甫桥小学。余教导对甫桥小学的贡献,当然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甫桥小学对余教导一再挽留,以至于余教导一直到了六十三岁才办退休。甫桥小学其实是很想给余教导办成离休的。但是这不可能。因为余教导虽然是在四九年以前参加工作,但那不算是革命工作,何况余教导在某一段历史上,还有一些污迹。

当初余教导在进成师范读书的时候,参加过一个读书会,读书会本来是很正常的,年轻的学生,在课余时间,想多读一点书,成立一个松散性的组织,互帮互学,说到哪儿也是件好事,况且那时候,学校的读书会很多,各种名目。余觉民参加的这一个,叫“育才读书会”,现在回想起来,大约有十来个人,空下来读读康有为的《大同书》、梁启超的《自由说》、《新民说》以及***的文章,再有就是读一些报刊上有关教育的言论,议论议论“教育救国”这一类的话题。更多的时候,总在开什么联欢会、朗诵会什么,男生女生在一起,很快活。谁想到以后查出来这个读书会是三青团外围组织。既然三青团是很反动的,那么三青团的外围组织也好不到哪里去。余觉民后来在讲清问题的时候说,那时候学校里读书会是很多的,我哪里知道这个读书会是三青团的。回答说:既然那时候读书会很多,你为什么不参加我们共产党地下党的读书会,却要参加三青团的读书会,这说明还是有选择的嘛。至此,余觉民无话可说,而他的历史从此留下了那么一点永远抹不去的污迹。

办离休还是办退休,余教导并不很在乎,不管离休还是退休,余教导就要离开任职四十四年的甫桥小学。

虽然余教导说退休以后不想再做什么,但是一个人如果大半辈子忙过来,他不大可能中途停下来,他很可能会忙一辈子。其实余教导退休以后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余教导是一个兴趣广泛、爱好颇多的人。从前余教导的爱好不明显是因为他没有时间。现在他有时间了,所以可以断定,余教导退休以后决不会寂寞无聊的。

比如余教导喜欢下围棋,虽然他的棋艺不能算很高、很精深,水平大概在业余初段上下,在这一层次上的围棋爱好者甚多,所以余教导有好些旗鼓相当的棋友,他们常常来找余教导下棋。余教导有时候不能奉陪,如果他在第二天要上公开课,他在前一天晚上就不能下棋。余教导看棋友离去,心情沮丧,觉得很对不起人,以后慢慢地棋友就不大上门了。余教导在即将办退休时,给一些棋友分别写了信,并不明说,问个好,并告知退休在即,意思也就在其中了。

再比如余教导对喝茶很讲究,但余教导在退休之前并没有很好的条件来讲究喝茶之道。品茗,是一件雅事,要有雅趣和充裕的时间。余教导每天早晨起来,泡一杯茶装进提兜,骑自行车一路晃荡去上班,到了办公室,那茶自然已不再青绿,不再秀雅,而是一杯浑水了,倘若余教导到了学校再泡茶,茶叶倒是青绿,但是烫得喝不上嘴,待到茶稍凉,上课铃声响了,四十五分钟下课,茶又凉过了头。总之余教导在甫桥小学任职期间,是谈不上品茗的,只是将就着喝,解解渴,润润嗓子而已。

余教导退休以后,就有整块的时间可以用来喝茶,品茗,讲究茶道。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小城里,仍然保留着一些从前式样的茶馆,或者依街临水,一弯小河从窗下流过,或是前后天井,天井里有一丛篁竹几枝夹竹桃。虽然现在的小河水不再清爽,天井里也少了一些淡雅的情趣,但茶依旧清香。余教导退休以后,可以在一大早就到茶馆去喝茶,那里的茶客,都是一些闲居无所事的老人,谈古论今,其中有的人,是有一些旧学底子的,余教导倘若去茶馆喝茶,总会有志同道合者的。当然这些还都是其次,关键在于,一个人喝茶,只能品其茶味,而难以讲其道。余教导因为喜欢喝茶,对于茶道他是很注意的。许多年来,余教导陆续收集了一些关于茶和茶道的文章、资料,他熟读被称为“茶神”的唐人陆羽所写的世界最早的茶叶专著《茶经》,唐朝诗人顾况的《茶赋》,宋代蔡襄的《茶录》等文章,对于古人在诗词文赋中提及的诗词句子他是每见必录。早的有如《宋雅·释木》中关于茶的记载,西汉王襄《僮约》中提到的“武阳买茶”、“烹茶尽具”,《三国志》中关于饮茶、韦曜因酒量小而以茶代酒的故事,以及一些诗句,比如白居易“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苏东坡“从来佳茗似佳人”等等,余教导总的说来是一个有心人。

如果余教导退休下来,写一些关于茶的文章,也是很有意思的。

余教导如果写文章,首先当然是写给自己看的。但是如果文章写了仅仅给自己看,未免太狭窄了,倘若要想让更多的人看,就要发表出来,说到发表文章,余教导并不困难,在报社余教导有一位好友叶昌群。

叶昌群和余教导不仅同龄、同学,在进成师范还参加了同一个读书会。叶昌群是《甫桥晚报》的老报人了,和余教导一样,他在晚报社工作了四十几年。这个城市一共有两份报纸,一份是日报,是党的市级机关报,主要刊登党的方针、政策、路线这一类的文章。这样的主导性报纸在一个地方是绝对不能没有的。当然因刊登内容所决定,党报的面目是不能太活跃的,太活跃了会让人觉得缺乏严肃性。但是太严肃了缺乏活跃性也是不平衡的,这样另一份报纸《甫桥晚报》就弥补了日报严肃有余而活泼不够的缺点。《甫桥晚报》有一个栏目叫“吴中闲谈”,这个栏目的文章,比较好写,因为比较自由,随意性的框框比较少,生活中的一点感想啦,读书时的一点体会啦,对过去的一点回忆啦,对未来的一点展望啦,小杂文、小散文、议论、记叙什么都可以放在这个栏目里。“吴中闲谈”这个栏目开辟时间并不长,开始是很受欢迎的。晚报社如叶昌群这样的人,出面请了一些名家、大手笔写写文章,确实出手不凡,醇厚浓郁,读罢能让人久久回味。但时间一长,名家好手一一都写过来了,再约第二轮一则打扰人家,二则也不一定合适,弄得不好会被认为有同人刊物之嫌,就从自然来稿中选用,虽然也不乏一些好文章,但总体质量大不如先前。为此叶昌群有几次约老友余觉民的稿,余觉民这样的人,虽不能算名家,但手笔是很好的。叶昌群希望余教导能够百忙中抽闲撰稿,以救燃眉之急,余教导当然是要应允的。写文章本来是他生平最喜好的一件美事,但终因学校事情繁杂而一再爽约,叶昌群深知余教导的为人,也不会怪罪于他。本来写文章应该是一种轻松愉快的事情,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能写就写,不能写就不写,如果弄得如同完成任务一样,就少一些自然之趣了。

已经说过叶昌群和余教导是同龄,也是六十有三的人了,他倒是在三年前就按时办了退休手续。因为叶昌群退休前是文艺部的副主任,他走开,就要选一个人来顶替他,但是为了这个副主任,报社好些同仁伤了和气,弄得不大愉快,工作也不大上心。一时大有走了张屠夫、吃了带毛猪的趋势。叶昌群是四十几年的老报人,在《甫桥晚报》创办的时候,他就在报社了,经验丰富,而且思想不守旧,接受新事物比较快,所以后来晚报社干脆来了个返聘,请叶昌群再回文艺部工作,虽然名义上不能再做副主任,但实际上仍然做的原来的工作。

余教导写了关于茶和茶道的第一篇文章,拿到叶昌群这边,文章的题目是《茶中人生》,文章不长,总共千把字,写了三个内容,第一,写人生有如茶之甘苦浓酽;第二,写人生有如茶之甘甜耐品;第三,写人生如茶之清绝淡泊。叶昌群读罢,连连说:“好文章,好文章,余兄笔力不减当年呀。”

余教导谦虚地说:“叶兄过奖,我是一点雕虫小技,有当无的。”

就这样余教导退休以后的第一篇文章《茶中人生》很快就在《甫桥晚报》的“吴中闲谈”栏目中刊了出来。

读者的反应肯定是很好的,尤其是中老年读者,有时间读不到这种风格的文章,真叫人读了还想再读,欲罢不能。

根据读者的意见,叶昌群在报社文艺部开会的时候,提议请余觉民专辟一个关于茶的小栏目,每星期一篇,栏目名称就叫“星期茶话”。这个建议全体通过,大家受了余觉民《茶中人生》的启发,认为茶这样东西,不是孤立的,谈茶就是谈人生,谈茶就是谈世道,谈茶就是谈七情六欲,谈茶就是谈五湖四海,由余觉民主持,肯定会大受欢迎的。

叶昌群把这个希望和要求带给余觉民,余教导说:“你这老兄,叫我一个星期拿一篇出来,恐怕难以从命。”

叶昌群笑笑说:“你能写,我知道,有关茶的资料,你搜集了那么多,有你写的。”

余教导说:“你说的,资料又不是文章,文章要有好的观点,你叫我一个星期出一个新观点,难呢。”

叶昌群知道余觉民是很负责任的人,从来不肯拆烂污的,何况是为文,千人看、万人读的,余觉民决不能敷衍的。叶昌群说:“你要是有难处,我们可以再商量,或者改成两个星期一次,怎么样?”

余教导说:“一个星期就一个星期,反正我现在也没有其他事情打扰。”

叶昌群说:“那就太好了,你有时间到我那里,我们找几个人聊聊天,吹吹牛,我们有经验的,有许多观点、想法,都是在闲聊中出来的。”

余教导说:“这个我知道。”

此后余教导在《甫桥晚报》成为一个栏目主持人,每次谈茶以及茶引申出去的各种事情、各种感想,比如他由茶写到从前的茶馆酒楼,沧桑茶馆,纵横酒楼,既写了风土民情,又有今昔比照,意味深长。比如他写茶的药疗作用,或者由茶写到茶具等等,越写越有写头。

在甫桥小学,《甫桥晚报》基本上是人手一份。余教导从前的同事,看了余教导的文章,无不称赞。这多半也和余教导在任期间人缘好有关,有些人因为人缘不好,写了好文章也不被人承认。

已经说过茶这样东西不是孤立的,余教导的文章,虽是写茶,大都是谈的大家关心的事,尤其是知识分子关心的事,常常能说到人的心里去。甫桥小学余教导的同事,有的人现在还常常到余教导那边坐一坐,他们大都是余教导的学生,坐下来,总是要谈一谈余教导的文章,每次谈过,余教导总是备受鼓舞的。

一日下午,余教导一篇新作开了头,写得很畅顺,就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一个小伙子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叫了一声:“余教导。”

余教导愣了一下,随后也叫了一声:“哎呀,是小吴。”

小吴是余教导的棋友,几年前在一次业余围棋比赛中相识,以后相交甚好。小吴的棋艺,要比余教导高一些,大概在业余二段水平。余教导和小吴对弈,一般是小吴让两子,让两子是各有胜负,如果只是让先的话,基本上是小吴赢。一般的人下棋,总愿意和自己水平差不多或者略高一些的对手下,这样棋艺才会提高得快。而小吴却常常来同比他略差一等的余教导下棋,小吴认为,虽然整体上余教导的棋还不如他,但余教导常常能下出许多出乎意料的妙着,他就是要来学这些别出心裁的东西。小吴是经过正规训练的棋手,少体校、青年队,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的棋很正规,一步一步都有套数,余教导的棋都是野路子,有时候根本没有什么路数,不讲规矩的。有人认为余教导这样下棋,不能作数。但以小吴的想法,管他正路子、野路子,能赢棋就好。

余教导看小吴上门,十分高兴,连忙泡茶,一边说:“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你好像胖了一点,我给你的信收到没有?”

小吴说:“收到了。”

余教导说:“收到了怎么不来,我退休了,不上班了,天天在家。”

小吴说:“我很想来的,那一日遇见叶昌群老师,说你正在专心写文章,你的文章我都看了,我想就不来打扰你了。”

余教导说:“你听他的,叶老兄怕你的本事被我学到,他就更弄不过我了。”

余教导和叶昌群一起是在进成师范开始学棋的,说起来又要归到那个读书会。读书会里有一个高年级同学,会围棋,就教,大家都学。那时候对什么都有兴趣,连女同学也学。

余教导和叶昌群一起学棋,以后的四十几年,经历也大致相同。但是现在叶昌群的棋大大不如余教导了,两人若有兴致来两盘,叶昌群总是输得很惭愧,总是说余教导厉害,六十岁还长棋,少见。余教导则说,不是我六十长棋,是你退棋了。

现在余教导如果同叶昌群对弈,就觉得很乏味了,他是很希望常常和小吴这样的对手下棋的。

小吴略坐了一会,说:“你正在写文章,我不打扰了,先走了。”

余教导说:“你说得出,来了怎么能让你走。”

小吴说:“影响你写文章。”

余教导把桌上的稿子推开,说:“什么影响,我这把年纪了,难道还要赶什么命?不写也罢,反正说好不定期的,叶兄也不能来逼我。”

小吴说:“说是不定期吗?我看每个星期都有的。”

余教导笑笑,说:“不管他了,来吧。”

当下摆出棋盘。

余教导说:“老规矩,让两子。”

小吴说:“让两子你客气了,让先吧。”

余教导说:“让先你客气了。”

互相谦让一番,还是取小吴的意思,让了先。

金边银角草肚皮,一般走棋,总是先走边角,余教导执黑,偏往当中一放。

小吴笑笑说:“你这是武宫风格,宇宙流。”

余教导也笑笑,说:“我是瞎走。”

这一盘棋,余教导布局还不错,但是到了中盘,就每况愈下,这一盘余教导输了,输得很快。

再来,余教导说:“让两子,让两子。”

小吴笑笑。

让两子开始下。

这一次余教导下得十分谨慎,一直到中盘,双方仍是旗鼓相当,各不相让。可是中盘以后,余教导一着不慎,被小吴吃掉一条大龙,形势急转直下,余教导挣扎一番,无济于事,很快又输了第二盘。

余教导搓着手,连连说:“生疏了,生疏了。”

小吴说:“余教导你是不是有点走神?”

余教导说:“没有没有。”

小吴不好意思地笑笑,站起来说:“余教导,我走了,打扰了。”

余教导眼睛盯住那盘棋,嘴上说:“不打扰,不打扰。”

小吴走出几步,停下来,说:“噢,忘记告诉你了,我结婚了。”

余教导“噢”了一声,眼睛才离开了棋盘,问:“什么时候?”

小吴说:“有三个月了。”

余教导又说:“噢。”

小吴说:“今天我是顺道来看看你的,没有带糖,下次补。”

余教导笑起来,心里觉得有一块石头掉下了。

小吴的婚姻,是很不顺利的。小吴这个人经历很苦,从小失去母亲,父子俩也不知怎么过来的。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没有及时治疗,留下了后遗症,右腿明显比左腿细,肌肉萎缩,个子也因此显得矮小,虽然还不算很严重,但是找女朋友很困难。到了三十岁,余教导也为他担心了,每次来下棋,总要问一问,小吴总是笑眯眯地说,不急。余教导倒是很急,他很想帮小吴介绍对象。可是因为工作忙,成天在甫桥小学,接触外界的面很窄。他有时候在报纸的中缝或者刊物的插页上看到征婚启事,就想让小吴到那上面找一找,或者干脆自己也登一个启事。但是又怕伤了小吴的自尊心,一直没有开口。现在小吴的婚姻大事已经解决,余教导当然开心。

余教导问小吴:“新娘子,好吧?”

小吴说:“还好,”停了一会,又说:“身体不大好。”

余教导问:“没有什么病吧?”

小吴说:“有是有一点,可能也算不上,说是心脏不大好。”

余教导说:“那你要多照顾她。”

小吴说:“是的。”

小吴走了以后,余教导本想收拾了棋盘棋子,写文章,可是面对那一个残局,心里怎么也摆脱不了,干脆复起盘来。

余教导复的当然是第二盘,第一盘他输得比较服气,而且从以往的战绩看,让先,他是绝对不可能赢的,所以输得不冤,但是让两子的第二盘,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余教导有点不服气。

余教导记性很好,每一盘棋他基本上能一着不误地复出来。在复盘的过程中,余教导发现,由于贪吃,一心想擒对方一条龙,一时忘了自己气短,走了致命的一着错棋,反给对方吃了一条大龙去。

余教导不明白怎么走出这一着臭棋,怎么会有这一手败笔,怎么会有这样的思路,看起来还是基本功不硬,余教导想空下来还得多看看棋谱。他订了《围棋》、《围棋天地》、《棋乐》等好几种报刊,买了不少围棋书,像《围棋死活杰作》、《弃子的魔术》、《鬼手·妙手》等,书刊上的棋谱,余教导每次看时,对于其中的路数、规矩,都觉得自己是深得要领的,甚至常常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但是一到临场,什么路数什么规矩,都忘得干干净净,根本用不上。所以余教导觉得,还是要下功夫,熟读一些棋谱,加强基本功。小吴的棋,就是基本功扎实,临危不乱,步步为营,这是他要认真向小吴学习的。

复了盘,余教导收好棋盘棋子,看茶已经泡淡了,重新换了一杯。他平时一般喝的绿茶,都是从茶叶店里买来的当年的新茶,比如杭州的龙井,苏州的炒青,安徽的毛峰。当然一般不能买一二级的,总在四、五级左右。买来放在装有石灰的缸里,可以保存一段时间,不会吸潮、走味,现在有了冰箱,放在冷藏室里保存,就更好了。待茶喝完,就买花茶喝,像茉莉花茶、黛黛花茶都喝。对花茶余教导也很喜欢,但总有一种想法,花固然是很香的,但有了花香盖过茶香,就不成其为茶了。余教导虽然对喝茶极为讲究,喜爱品呷,但又不过于固执,非好茶不喝,有时尴尬,茶叶末子、梗子也都能凑合着喝。

余教导重新坐到写字台前,续写那篇刚开了头的题为《茶与客》的文章。

文章的开头是这样的:来了客人,泡茶待客,主客相对,品其真趣,呷其真味,此乃人生之一大乐事。

余教导面对这个开头,苦苦思索半日不得一字以续,他想也许这个开头不利于下面的文章,便换了一个开头。

写道:相传从前有一出家人,有十二字诀窍,茶,泡茶,泡好茶,坐,请坐,请上坐。有客上门,分而等之,乃势利所致,此为好客者所不齿也。

写过之后,余教导就发现这个开头和那个开头完全不相及,他好像记不起在这篇《茶与客》中他要说些什么,脑子里乱糟糟的。

余教导索性丢开文章,拿起围棋书看起棋谱来,他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那迷魂阵一般的棋谱,在余教导看来,是那么的奇妙神能,那么的贯通易懂,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融化在里边了。他想,这棋的魅力似乎比文章的魅力更大一些呢。

余教导吃过中饭坐在藤椅上打瞌睡。余教导做了一个梦,梦见从前的老邻居李凤霞拉着他的手喊他“觉民”,余教导心里很高兴,这时候就听见有人喊他,睁开眼睛一看,竟然真是李凤霞,不过不是喊他“觉民”,而是喊他“余教导”。余教导有点慌乱失措,瘟头瘟脑地起身,招呼李凤霞坐下,自己去洗了一把冷水脸,觉得精神好了一些。

余教导拿了茶杯要泡茶,李凤霞说:“不泡了,我坐一坐就走,你坐吧。”

余教导就不去泡茶,坐下来,看着李凤霞,李凤霞却不看他,只是看着地上的青砖。

李凤霞是西泾镇人,西泾镇是太湖边的一个弹丸小镇,是名闻天下的苏绣的发源地,过去说的“闺阁家家架绣棚,妇姑人人习针巧”,主要就是说的西泾这一带。李凤霞出生在这里,从小受影响,喜爱刺绣,她又是天生的聪明伶俐,手指灵巧,七八岁时的绣品就使长辈为之震惊,十二岁李凤霞绣出一幅以中国名画为蓝本的能够以假乱真的“春江图”,父母见后,当机立断,送她出去深造。后来李凤霞毕业于丹阳正则女子艺专,绘画及手绣功底十分厚实。五十年代末刺绣总厂一幅“百鸟朝凤”图,参加国际博览会获金质奖,就是李凤霞自己设计并且亲手绣成的。

从五十年代起,李凤霞和余教导就是邻居,李凤霞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到黑龙江插队就在那边安家落户了。大儿子在本地农村插队,后来回城时没有合适的工作,就顶替母亲进了刺绣厂。李凤霞退休的时候,厂里念及她的贡献,不仅照顾她的儿子也进了设计室,还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给她,以后李凤霞一家就搬走了。

余教导在李凤霞搬走之后,是时时念及她的,但因为工作忙,也很少去看她。现在李凤霞来,余教导很高兴,说:“你,这一阵好吧?”

李凤霞说:“还好,你好吧?”

余教导说:“我还好,上次家麒来,厂里哪个人的小孩要进甫桥小学,我……”

李凤霞说:“我晓得了。”

余教导一时没有话说了,坐了一会,他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李凤霞就有点不开心,说:“没有事情,就不能来呀?”

余教导只好笑笑。

李凤霞又说:“我是有事情来的,从前我绣过一块方帕,是双鹤青松图。”

余教导说:“你送给我的。”

李凤霞脸有点红,说:“我想拿来看一看。”

余教导开玩笑,说:“要讨还吗?”

李凤霞说:“我最近画了几个样张,总不如意,我想找从前的样张看一看,找不到了,想问你借了看一看。”

余教导看看她,说:“你歇歇吧,弄了几十年,你也不厌,还要弄呀。”

李凤霞说:“在那边闷也闷死了,那种样子,你是晓得的。”

李凤霞那边的情形,余教导是有数的,那一家子,儿子媳妇,亲家母,家麒的女儿晓颖,家麟的女儿玲玲,今天你跟我斗气,明天你跟他闹意见,李凤霞身在其中,不胜烦闷。

余教导去打开箱子,找出李凤霞绣的那块方帕。水灰的底色,绿的松,白鹤红嘴,十分雅致清新。看到这块方帕,余教导和李凤霞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

当初余教导接受了李凤霞的手帕,曾配了一个镜框,挂起来,邻居们都以为要吃喜酒了。可惜他们错过了时间,一下子就是几十年过去,镜框也碎了。后来余教导重新配了镜框挂起来的时候,他的儿子女儿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他们好像对方帕上“凤霞绣”三个字有些看法。

有时候儿子说:“凤霞绣,谁是凤霞呀,这个名字好嫩气呢。”

女儿就说:“就是李家姆妈呀,老太婆面孔上可以开泛了。”

余教导听了,自觉惭愧,摘下镜框,把方帕拿出来压在箱子里。

后来李凤霞一家搬走了,一转眼又是十来年。现在余教导和李凤霞对面相望,都已是半截黄土的人了。

余教导看李凤霞把那块方帕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就说:“你用过了,要还给我的吧?”

李凤霞终于看了余教导一眼,说:“这是你的东西。”

余教导笑了一笑。

又停了一会,李凤霞说:“我看到你写的文章了。”

余教导说:“不值得提的,有日子不写文章,笔涩得很。”

李凤霞抿嘴一笑,说:“你还是老样子,假客气。”

余教导有点发急,说:“我没有假客气,我是真心话,这种文章,我知道,不过你我这样的老人看看,年轻人是不喜欢的。”

李凤霞说:“家麒就很喜欢,家麒说还不知道余教导有这样的水平呢。”

余教导开心起来,盯住李凤霞看,说:“你们家麒,对我们的事,怎么说法?”

李凤霞脸很红,好像有点生气,说:“我们家麒,从来没有说三道四的,是你们余秀和余栋。”

余教导叹了口气,说:“小辈有小辈的想法,也不好怪他们,他们贪图安逸。”

李凤霞眼圈有点红,说:“什么想法,以为我是扫帚星?”

余教导连忙说:“不是说你的,不是说你的,你不要多心。”

李凤霞说:“我不多心,我有什么资格多心,我算什么?”

余教导员不知说什么好。

李凤霞看看手表,说:“我要走了,我是来跟你说一声的,我要到西泾镇的刺绣厂去,他们来招聘的。”

余教导愣了一会,说:“你做什么?你要到乡下去?自己不想想,几何年纪了,不是小姑娘了,你不要命了?”

李凤霞说:“我在家里再呆下去,才是不要性命了,还是出去做点事情,散散心。”

余教导有点感伤,说:“不能不去啊?”

李凤霞说:“合同也签好了。”

余教导叹息了一声。

李凤霞说:“其实呀,我也是学你的样子,才想到要出去做点事情的,你看你退休下来,文章一篇连一篇,你有一篇文章我记得叫《清闲客》,批评一些人无所事事,茶水冲逝时光,是不是?我也应该寻一点事情做做,不然天天跟媳妇、亲家母憋气,太没有意思了。”

余教导说:“唉,我的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呀。”

李凤霞说:“我就是别人呀。”一边说一边起身告辞了。

李凤霞走了以后,余教导总是放心不下。过了几日,他忍不住到李凤霞家里去,找江家麒,听听他母亲下乡后的情况。

余教导去的时候,江家麒一家正在吃晚饭,余教导有点尴尬,坐在一边,江家麒捧了碗过来陪他,那边饭桌上,一堆女人正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家麒的女儿江晓颖说:“奶奶信上说,她们厂的厂长叫什么,你们猜,姓马,叫马什么?”

大家看看她,没有接她的话。

江晓颖又说:“你们猜呀,叫马什么?笑死我了。”

大家又看她,不知她有什么好笑的。

江晓颖笑得喷出一口饭来,说:“叫马女人,就是女人的女人,那两个字,好笑吧?”

只有江玲玲笑了一下,不过也没有开怀,只是嘻了一下。

江晓颖说:“马女人马厂长是男的呀。”

江家麒的丈母娘突然说:“这有什么稀奇?我从前认识一个男人,叫小×呢。”

江晓颖说:“小×的×字怎么写?”

江家麒皱皱眉头,说:“真无聊。”

丈母娘马上振作精神,说:“你说什么?”

江家麒高挂免战牌,连忙转移目标,他问侄女:“玲玲,今天你们摸底考试,考得怎么样?”

玲玲说:“不怎么样。”

江家麒说:“哪一门不好?”

玲玲说:“外语不及格。”

江家麒有点急,说:“你怎么搞的,错在哪里?”

玲玲说:“听写翻译一分也没有拿到,45分全扣光,洋屁放得太快。”

江家麒说:“你怎么这样,听力不行,叫你多听多练,不是有小录音机给你么?叫你听的。”

玲玲冷笑一声,说:“小录音机,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

江家麒回头看看女儿。

江晓颖说:“在我这里,怎么样?我也要听的,你不是考理科么,外语差一点,不要紧,我是要考外语专业的。”

江家麒说:“玲玲马上要高考了,你还有两年呢,事情该有个轻重缓急吧。”

江玲玲说:“她根本不是听外语,她是听音乐……”

江家麒说:“晓颖你怎么这样?”

江晓颖并不理睬他,推开饭碗进了屋,一会儿出来了,换了衣服,手里拿着那只小录音机,耳机套在头上,说:“拜拜啦,团活动啊。”走了出去。

江家麒干瞪眼。

这一家人的事,并不瞒余教导,因为是老邻居,瞒也没有意思。余教导看在眼里,心想,也难怪李凤霞要逃出去,这样的家庭实在是烦不过,他也就不再为李凤霞人到老年还出门做事而心中不安了。

以后余教导也不再去江家麒那儿打听李凤霞的事,他相信李凤霞到乡下总比在家里要散心一点。

余教导仍然给《甫桥晚报》写文章,主持“星期茶话”,他知道读者中有一个李凤霞,自然文章要更讲究一些的。

余教导的文章,写得津津有味,这是他最乐意的,安闲而有所为。余教导从前的学生施丽娟来找他,日子就有些不安闲了。

施丽绢是五十年代初从甫桥小学毕业的,现在是旅游职业中专校长,也是甫桥小学毕业生中较为优秀的人物。

施丽娟也是看了余教导的文章才来的,她来请余教导给旅游中专的学生讲几堂关于茶道的课。

旅游职业中专有好几个专业,其中烹饪专业、企管专业、导游专业,像这样的一些专业,对于茶与茶道的了解,似乎也是不可缺少的。这些学生,以后走上工作岗位,少不了要和茶打交道。在这以前,学校没有专门安排讲茶道的课程。

施丽娟那一日来,是坐了小轿车来的,她先到晚报社拉上叶昌群。施丽娟从车上下来,穿着时髦而又大方得体,风度仪表甚好,令余教导的一些邻居刮目相看,以为来了港台同胞。

施丽娟见了余教导,尊敬地躬一躬身,叫一声:“余老师。”

施丽娟的嗓音还和以前一样清脆甜嫩,这使余教导想起那时候的情形。

余教导问叶昌群:“你晓得她吧,施丽娟,是我们五三届的毕业生,校花呀。”

叶昌群笑笑。

施丽娟笑笑。

施丽娟说:“余老师看你说的,还校花呢,老太婆了。”

余教导说:“不说笑话,我在日报上看到介绍你的大块文章,你的爱国心,叫我们做老师的,也敬佩呢。”

日报介绍施丽娟,去年下半年留学期满以后,不管对方怎么热情挽留,怎样聘以高薪,毅然按期回国,为祖国四化建设作贡献。

施丽娟哈哈一笑说:“你听记者吹呀,我实在是掉不下家里一家人呀,你帮我想想,一个老头子,两个儿子,三个光头,弄成什么人家了,我出去两年,家里你知道,被子都发霉了,我回来,屋里一股霉湿气。真是的。”

余教导和叶昌群都笑起来。

施丽娟是很忙的,稍稍扯了一会闲话,就言归正传。

余教导听了,连连摆手,说:“这个不成,这个万万担当不起的。”

施丽娟说:“有什么担当不起的,你教了四十几年的书,还有四十几年的教书经验,请你讲这几课,还不是小菜一碟呀。”

余教导说:“我那四十几年,是教的小学生嘛,怎么可以给大学生上课?”

施丽娟说:“余老师你的水平,我们都是了解的,叶老师你说是不是?一个人的水平不能跟他的工作职务等同的。”

言外之意,把余老师几十年放在小学里,是大材小用了。

余教导说:“话不能这么说,我能把小学里的事情做好了,也是尽了力的,我现在是完成任务了。”

施丽娟说:“余老师你从前常说,教书育人的任务是没有止境的,怎么就完成了呢?”

余教导笑起来,说:“你这个施丽娟,还是这么会讲。”

余教导这么一说,这一笑,基本就是应允了。

三个人商量下来,决定先讲五课,试一试。每课两小时,内容也大体定下来,第一讲谈茶的起源和饮茶史。

待讲下五课来,视专业的要求和学生的反应再安排下面的课。施丽娟说如果成功,以后学校可以增设一门选修课,专门讲茶道。茶,这是一门大有讲究的学问呢。

讲课时间定得比较迟,余教导有一个多月的备课时间。余教导以为,这是绰绰有余的。可是想不到这一个月过得特别快,其间小吴来过两次,另外两个棋友各来一次,总共下了四次棋,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讲课在即,余教导把备好的内容熟记了,他是胸有成竹的。

开课那天,是施丽娟派了小车来接余教导的。旅游职业中专是一所新办的学校,前后不过七八年。余教导进去以后,真是大开眼界。这是一所花圃般的校园,新楼房典雅而有特色,余教导想这都是在施丽娟的领导下办起来的。余教导愈是感叹自己的学生有所作为,就愈是惭愧自己一生虚度无所建树。

教室是阶梯形的,十分气派,听课的是烹饪专业三年级两个班,有七八十人。

学生看到施校长亲自为讲课的老先生倒茶端盏,一时议论纷纷,猜测余教导是什么人。

到预备铃响,施丽娟才走了出去,刚出门却又匆匆地返进来,对余教导说:“这批学生,是毕业班的,学了三年,见多识广,有点傲气,你在他们面前不要过谦。”

余教导说:“这个我有数。”

施丽娟放心了。

开始上课的时候,余教导面对几十双乌黑的眼睛,心里难免有点把握不住的感觉,他清清嗓子,说:“同学们,你们好。”

下面一阵窃笑。

余教导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把他们当成小学生了,他马上调整了语气,说:“今天开始,我给大家讲茶。在一千多年以前,唐朝的陆羽,写了一部关于茶叶的书,叫《茶经》,这是世界上最早的茶叶专著,陆羽因此被后人称为茶神。《茶经》写于一千年以前,这是对我们国家古代饮茶史的一个总结。《茶经》中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也就是说,神农氏是第一个发现和利用茶的人,那么,这神农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余教导停下来,喝了一口茶,换口气,又说:“那么神农氏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结果笑声更大,使余教导有点手足无措,但余教导毕竟有四十几年的教龄,他有丰富的经验,他不动声色,让学生笑过以后,继续讲课。

下面的课,学生的精神就不大集中,课堂里有了杂声。余教导是很严格的,他上课是不允许下面有一点声音的。他几次停下来,暗示学生,他一停,学生的声音也停了。他再讲,学生又有了声音,如此几次反复,余教导也懒得再暗示他们,因为开小差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认真听讲的,这也就够了。求全则不全。

如此讲了两次,余教导急于想听一听学生的意见,和施丽娟约了时间。施丽娟先给班主任布置了任务,由班主任搜集学生的反应,向她汇报,她再和余教导交换看法。

学生总的认为余教导的课厚实而广博,内容丰富,但有的地方离题比较远了一点,比如说到三国时期江南地区饮茶已经成为生活中的常见公事,举的例子是《三国志·韦曜传》,说韦曜是孙皓的臣僚,因酒量不行,每逢宴会,孙皓特别宽待他,密赐以茶,让他以茶代酒。说到这里,完全可以了,因为已经说明了要说的观点。可是余教导却刹不住车,大谈起韦曜这个人来,又大谈三国中的其他人物,就有些离题。

余教导听了,自然也是忧喜参半,对于离题的意见,他也能虚心接受。他问施丽娟,学生究竟最想听什么。

施丽娟支吾了一会,说:“说出来你不要笑话,他们是实用主义,就想听一听,茶叶的优劣,泡茶的技术,怎样以茶待客,这些。”

余教导有些不悦,说:“那样的课,只要请茶馆店的跑堂来讲就可以了。”

施丽娟说:“是这样的,可是……”

余教导说:“其实学生是不明白,基础不打好,没有基本功,没有好的修养,没有好的素质,什么事情也做不好,就是做个跑堂也做不好。”

施丽娟说:“道理确实这样,他们也懂,现在的学生,你跟他们讲道理,他们都懂。”

余教导叹息了一会,说:“那么你看我是照准备好的讲稿讲呢,还是怎么办?”

施丽娟笑起来说:“余教导你当然照你自己的讲,你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学生就是这样的,你不要太上心,你是有经验的。”

施丽娟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余教导知道她是客气话。

下一课开始,余教导对大家说,即使做一个茶馆酒楼的跑堂,也不是很容易做的。他讲了从前茶馆酒楼堂倌的一些例子。

堂倌的职责是照应侍候顾客,你看他们肩搭毛巾,笑眯眯地等在店堂门口,迎客入座,揩椅抹桌,送茶斟酒,喝茶的,问一声,你要龙井,还是茉莉。看上去很简单很轻松,实际上这碗饭不是容易吃的,要有一套揣度茶客心理的本领,哪些是常客,哪些是临时客人,要心中有数。一般茶客的姓氏、职业,只要打过照面的,总要记得丝毫不错,才能保证不出差错。

余教导在讲这些内容的时候,学生倒是听得很认真,鸦雀无声。待到开始讲正课,下面又不安静了。

余教导别无他法,只好将就着把课讲完。

讲完预定的五课,余教导就收了场,跟施丽娟说了,施丽娟也不再强求,按规定付清了讲课费。讲课费相当高,出乎余教导的意外,倒叫余教导不好意思。

施丽娟说:“这是标准,都是一样的。”

以后,余教导也不再外出讲课,只是在家中埋头写文章,也相当安闲有趣。

关于茶和茶道,能写出这些文章来,这是余教导原先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文章写得多了,读者来信也多,在这个小城里,闲居的人甚多,读了文章,生出一点感想,随手写封信,寄到报社,再由报社转给作者,或者以此就和作者建立了某种联系。以后有些人到晚报求得余教导的地址,上门来和他交流切磋,余教导十分乐意,在交谈中,他得益匪浅。

读者的意见是各式各样的。先是表扬赞赏的多,以后就有了一些批评意见,批评的观点,大致认为,余觉民的文章,大为功利,喝茶本来是一件极轻松的、消遣排忧的乐事,许多人愿意整天孵在茶馆,就是想于品茗之中忘却烦恼,抛开烦躁的世事,故喝茶应该有淡如微风的感觉,才是真正的品香茗,沁心脾而忘忧虑。由此见来,余教导之关于茶与茶道的文章,反却把喝茶与人生世间的任何事情挂上钩,一则难免有牵强附会之嫌,另外把喝茶弄得有点火药味,实在有些败坏人的清静淡雅之趣。

对这样的批评,余教导认真考虑过,认为是很有道理的,他觉得很受启发,他想这大概是从前几十年,什么事情都上纲上线,对他的一种影响所致。他和叶昌群交换了看法。叶昌群也有所同感。在以后的文章里,余教导就注意尽量避免一种雕凿、刻意求“意”的东西,多一些自然之趣。

余教导写了一篇《茶趣》,谈自己对茶的爱好,常常是因为口渴,总要泡上一杯,放在书桌上,细细地看,深深地玩味,人自有一种融化在茶的色香味中的感觉……

叶昌群看过之后,却有些为难,他认为这篇文章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一味风花雪月,轻描淡写,远离生活。当然文章就茶议茶,这么写本身也是无可非议的。叶昌群担心的是主任那儿通不过。

叶昌群送审以后,主任果然有如此的意见,认为这一篇文章和余教导从前的文章,相去甚远,如出两人之手。

叶昌群把这个意见告诉余教导,他怕余教导的积极性受挫,一再说,不是文章的问题,从那一种风格,转到这一种风格,是要有一个过程的。

余教导当然不会因为这件事不高兴,他写文章的积极性决不会因为这一下就受到影响,但问题是文章还要继续写下去,再往下,应该怎样写,这使余教导眼前有些茫然。

叶昌群深知余教导的心思,建议说,报社有几个记者,日内要去茶场采访,不如由他陪着余教导,一起走一走,说不定会有些启发的。

余教导很愿意出去走一走,当下和叶昌群约好,等叶昌群问明了出发日期,就来告诉他。

过了一日,叶昌群来了,说已经讲好了,第二日一早出发。

余教导问:“坐班车,还是怎么走?”

叶昌群说:“报社有车的。”

余教导“噢”了一声。

叶昌群说:“要不要到你这里绕一下,来接你?”不等余教导回答,他又说:“这样吧,你这里离报社也不远,你慢慢走过来,准七点在报社门口等。”

余教导记住了。到第二天一早,他七点差十分就到了报社门口,一直等到七点二十分,仍不见人来,也不见叶昌群。余教导有点急,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时间地址。他看报社传达室里一位老同志老是朝他看,就走过去打听。传达室的老同志笑起来说:“你这位老同志,你没有经验,说七点出发,起码在七点半以后开始来,八点能走,就是好事。”

这样余教导就放了心,只要不是弄错了地方,多等一会儿无所谓。

果然到八点差十分,有一辆很漂亮的小面包车来了,在报社门口停下来。车门开了,叶昌群下来招呼余教导上车。余教导在车门口往车上一看,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坐得满满的,除了叶昌群站起来空的那只位子,另外只有前排司机旁边有一只空位子了。

叶昌群说:“你坐前边吧。”

车里有人说:“哎,还有丁主任,前面是丁主任的。”

这样就少了一个座位,余教导有点尴尬。叶昌群说:“没关系,在这边传达室借一张凳子。”

叶昌群从传达室拿了一张方凳,加在车厢过道里,然后让余教导坐了他的位子,他自己坐方凳,余教导很不过意,谦让了一番,还是坐了。

然后车子绕出一大段路,去接丁主任,从丁主任那儿出来,余教导看了一下手表,八点已经过五分了。

汽车在拥挤狭窄的小城旧街上爬行了二十几分钟,才出了城。一上公路,眼前开阔了,大家心情也开朗起来,谈笑风生。余教导和叶昌群基本上插不上嘴。后来有人问叶昌群:“老叶,你这位朋友,哪里的?”

叶昌群说:“他是余觉民。”

好像没有什么反应。

叶昌群又说:“就是我们星期茶话的主持人。”

有人“哦”了一声。说:“是作者。”

他们对“星期茶话”栏目好像没有什么深的印象。叶昌群对余教导说:“他们是新闻部的,和我们不是一个部。”

隔行如隔山,也难怪。

一个多小时以后,到了太湖边的这个茶场。正是春茶上市季节,漫山遍野都看见有人在采茶。阳光、绿叶、起伏的山脉,余教导心里有点激动。

一群人到了场部,场长早已接了电话,在等待他们,人一到,就泡新的碧螺春,杯子是透明玻璃的,没有花纹图案,专供喝碧螺春茶用,先加入80℃左右的开水,再撒放茶叶,但见色泽碧绿,细嫩蜷曲的茶叶沉下去,慢慢地伸展开来,茶水泛绿,不要说喝,就是看一眼,也让人舒服。

叶昌群找个空当,向场长介绍了余教导,说余教导对茶叶茶道很有研究。场长很客气地请余教导教,余教导说:“不敢当,不敢当,我是来学习的。”

年轻的记者都笑了,场长也笑笑。然后场长就和丁主任聊起来,介绍当年春茶的情况,大约讲了二十分钟,大体情况就讲完了。丁主任和几个记者又问了几个问题,场长一一作了回答,然后大家收起笔记本,开始品茶,说一些赞扬的话,间或也开开玩笑,看上去他们和场长很熟。叶昌群和余教导在一边就像是陌生人。

茶过三杯,就淡了,这是碧螺春的特点,也是许多好茶的共同特点。因为嫩,所以不经泡。一看时间,十一点半,场长说:“吃饭吃饭,今天是便饭啊,现在廉政,请各位多多包涵。”

大家只是笑。

一群人到了餐厅,就见一大圆桌摆着,冷盘已经放好,十二道小盘,菜有熏鱼、酱鸭、油鸡、海蛰、菠萝、蘑菇等等,中间是一大盘油爆虾。

丁主任“哈哈”一笑,说:“场长哎,你这叫廉政饭呀?”

场长笑笑,问服务员有什么酒。

服务员说什么酒都有。

场长回头征求丁主任意见,喝白酒还是喝啤酒。丁主任说:“听你的,听你的。”

场长说:“听我的,我当然要喝白酒。”

于是拿来白酒,另有啤酒和易拉罐饮料。

余教导是能喝一点白酒的,但他有点拘谨,不大好意思,就倒了一点饮料。叶昌群没有白酒的量,喝啤酒。

年轻人闹起酒来,兴致极大,各种名目的酒喝过来,大家有了几分醉意,却见两位老同志干巴巴地坐着,不动声色,有人就把矛头转到叶昌群身上,说:“老叶今天不够朋友。”

叶昌群一再说不会喝白酒,他们又闹,“老叶不喝,让老叶的朋友代喝。”

对准了余教导。

余教导一时兴起,就喝了一小杯,一旦开了戒,别人就不能轻易放过他了,一杯连一杯,你方敬过我又来,直把余教导灌得晕乎乎的,幸亏叶昌群在旁边一再劝阻,挡驾,要不然余教导就不知怎么收场了。

热炒有好几道,其中有几道和茶叶有关的,这是茶场的名菜,一道是“茶叶炒蛋”,利用喝剩下的碧螺春的汤叶炒鸡蛋,黄绿相映,清香扑鼻。另一道叫“碧螺虾仁”。虾仁居中,绿茶绕四周,犹似白玉镶翡翠,美味可口,别有风味。

酒足饭饱,又回到会议室,重新泡上茶,抽烟,然后就开始讲买茶叶的事。场长说,早已经给准备了,一人送一斤炒青,如果还要买,优惠价,有碧螺春,也有炒青。

一阵混乱之后,各人买了自己需要的数目。一看,都是买的炒青,十块钱一斤。场长不说什么,倒是开票的女会计,一再强调,这是一级炒青,市场价是五十块一斤。叶昌群和余教导各人买了两斤,加上场长送的一斤,共有三斤。茶叶是半斤装的,三斤茶叶有六包,拿在手里,很大的一堆,余教导觉得不好意思。

各人的帐各人算,算清了,场长说:“怎么,都不买碧螺春?我这里的碧螺春,久负盛名的。”

大家说:“穷记者,买不起。”

丁主任犹豫了一会,说:“我要一斤,不要一级,二级或者三级的都行。”

场长叫人去拿来,是二级,一斤收八十元。丁主任听了,愣了一下,说:“喔哟,八十。”

场长说:“今年又上了,二级的,国家牌价是一百二,我们向附近茶农收购,一百一。”

丁主任问:“你们自己有茶场,还向农民收购?”

场长说:“丁主任你不知道,我们场生产的碧螺春,每年虽也有几十担,但根本不够用,每年这时候,来的人有多少?中央的,省的,市的,县的,乡里书记来,一开口就是一大批,供不应求呀,二级的,今年供销部门向茶农收购是一百零五元,我们加一点价,才能抢到一点。”

大家听了都叹息。

丁主任说:“是这样的,你们也难呀,每年要贴不少钱吧?”

场长苦笑说:“那就不提了。”

丁主任说:“唉,我这是私人买的,不好报销的,唉,八十块。”

场长笑笑,说:“算了算了,七十吧。”

丁主任苦着脸。

场长咬咬牙,说:“六十。”

丁主任这才去交钱。叶昌群、余教导和几个记者先走了出来。余教导听他们几个在说:“丁主任这碧螺春是孝敬田总的,他自己是吃不起的。”

大家把茶叶放上车,就和场长告别。

余教导脱口说:“怎么,就走了?”

大家朝他看。

余教导说:“我还,还有不少问题要请教呢。”

大家又笑起来。

场长笑着说:“下次来,下次来,欢迎下次来。”

挥手,上车。

回去的路上,大家昏昏欲睡,喝过酒,热闹过了,现在静下来,就想睡了。余教导头也有点晕,却不想睡。他看看大家大包小包地抱着茶叶,心里总有点内疚。他想算一算,今天这一趟,场里就贴了多少钱,可是算了半天,也没有算清,他知道总不是个小数目。

回到家里,余教导跟儿女们说起这次出差,感叹不已。儿女们也只是听听而已。

不过几日,《甫桥晚报》头版头条刊登了丁主任和另一位名记者合写的长篇通讯《今日茶乡风景独好》。余教导读了,十分感动,并且很佩服丁主任他们的才能,他想自己一趟茶场之行,除了买到几斤茶叶,几乎别无所获,确是有一点懊丧。

余教导看了丁主任他们的文章,其中介绍到茶场的茶叶,介绍碧螺春,也介绍了炒青,形容得十分诱人。余教导看了,当下就把在茶场买的茶叶取了出来,拆了包,泡上一杯,过了一会,呷一口茶,觉得味道不是很正。余教导拿过杯子,仔细看时,发现茶色并不是生青碧绿,而有些发黄,茶叶也很粗,有不少茶梗漂在水上。他又喝了几口,味道实在不怎么样,根本不像丁主任文章上写的什么香气鲜嫩,味甘鲜醇厚、爽口,余教导把茶叶包拿来看,上面明明写着一级炒青。余教导一时有些恍惚不解。

当日下晚,叶昌群来了,余教导说:“你那茶,在茶场买的,喝了吗?”

叶昌群:“喝了。”

余教导说:“怎么样?”

叶昌群说:“不怎么样。”

余教导说:“怎么说是五十块钱一斤的一级炒青呢?”

叶昌群笑起来,说:“什么一级炒青呀,不知四级五级还是六级呢。再说即使一级炒青,也不过卖了二三十块钱一斤吧,他们几个人,到茶叶店去看过了,我们拿的这一种,大概十二块钱一斤。”

余教导说:“那个女会计说,嘿嘿……”

叶昌群说:“只有丁主任的那一斤碧螺春,是货真价实的……”

余教导听了直是摇头。

叶昌群来,是和余教导商量下面的稿子的事。余教导说:“我现在好像难以为继了,是不是停一停再说?”

不再给《甫桥晚报》写文章,余教导一下子就轻松多了。轻松下来,就想下棋,常来的一些棋友,水平都在他之下,他没有大的兴趣,很想小吴来,可是小吴有很长时间不来了,他给小吴写了一封信去。

等了两天,没有等到小吴,却等到了江家麒。

余教导看到江家麒,也很高兴,说:“你怎么有空?”

江家麒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告诉余教导,母亲到西泾刺绣厂以后,兴致很高,时隔不久,就通过从前刺绣研究所的一个熟人,介绍了一个外商的生意。这个外商是受美国好莱坞一位女明星委托,来订购四百幅女明星本人的绣像,为庆祝她从影三十年送人作纪念品的,要求根据女明星的照片,做出刺绣品来。李凤霞亲自弄出了样品,对方看过以后,十分满意,当即付了百分之十的定金。西泾厂就集中精力赶制四百幅绣像。绣像全部完成以后,却不见外商来取货交钱。后经多方打听,才知道出了事情。女明星因为涉及一桩丑闻,身价陡跌,不仅庆祝会成为泡影,几乎所有财产被法院判罚。女明星一时不知去向,外商在那一边找不到债主,这一头也不好向西泾厂交待,干脆也一走了之。

对西泾厂来说,一下子就损失了好几十万,这四百幅绣像,国内市场是根本销不掉的,要重新开辟国外市场,谈何容易?李凤霞为西泾厂办的第一件事,就得了这样的结果,越想越伤心,人变得呆顿顿的,眼睛发定。厂里担心她出问题,送她回来,回家以后,天天流泪,弄得一家老小不能安宁。

江家麒来找余教导,无非是想请他相帮劝劝。余教导当然义不容辞。他跟江家麒过去,就看见李凤霞坐在家里发愣,见了余教导好像不认识似的。

余教导在她面前坐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他想来想去,不大好相劝。倘是自己碰上这种事情,也会想不开的。

干坐了一会,余教导看李凤霞桌上摆了一本书,他顺手拿来看看,是一本《乱针绣法》,书里还夹了些纸片。余教导一看,居然都是他写的那些文章。李凤霞剪了下来,夹在书里。

余教导看了,心里越发不好过,稍坐了一会,他就告辞了。

以后余教导一直放心不下李凤霞,想去看看,又怕去了没有什么说的,熬了几天,他又去了一次。

这次却不同了,一家人笑逐颜开,西泾刺绣厂那个叫马女人的厂长也在。余教导进去时,正听他在大夸美国女明星了不起,女强人什么,原来,那位女明星并没有被丑闻打垮,很快又重振旗鼓,找个后台老板,庆祝会照开,四百幅绣像很快就提走了,西泾厂绝处逢生。

按照厂里和李凤霞订的合同,利润分成,李凤霞分得一大笔钱。

马厂长说:“李师傅,你身体怎么样?倘是好一点,就下去啊。”

李凤霞点头。

江家麒却说:“你省省吧,安逸点吧。”

马厂长说:“哎,怎么省省呢,我们要靠她帮忙呢,厂里人都说李师傅是我们的救星呢。”

一家人笑起来。

余教导在一边插不上嘴,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多余的人。

后来在家里他和余秀余栋闲谈,说起李凤霞应聘的事,说到她得了一大笔钱。

余秀余栋互相看看,又朝父亲看看,什么也没有说。

余教导觉得很没趣。

小吴一直没有来,也没有回信。余教导有些生气,他想不到这个一向很谦和的小伙子会这样无礼,即使没有空来,也该给他个回音呀。

空闲的时间,余教导就看棋谱,看得兴起,就自己摆起来,一个人下棋,慢慢地觉得能运用一些规矩套数了,心中很是得意,急于想和厉害的棋手下几盘。

又过了些时间,小吴终于来了,面色很苍白。余教导还有些生气,就表现出一些冷淡来,淡淡地说:“哦,你来了。”

这时候他就看见小吴左臂上戴着黑纱,他心里一惊,说:“你家里谁……”

小吴看了一眼手臂上的黑纱,说:“两个都没有保住。”

余教导“呀”了一声,愣了好半天,说:“你妻子……”

小吴说:“要是生下来,倒是个男孩呢。”

余教导说:“怎么会,怎么会出这种事,怎么会?”

小吴说:“医生原先是说过的,她心脏不好,不能要孩子。”

余教导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你怎么可以……”

他说了一半停下来。

小吴低垂着眼睛,不说话。

余教导手抖抖地去泡茶,开水烫了手。

小吴说:“来吧。”

余教导说:“不来不来,我不来。”

小吴笑了一下,说:“为什么?”

余教导闷着不说话。

小吴熟门熟路,自己把余教导的棋盘棋子拿出来,说:“让先。”

余教导这回没有谦让。

一盘棋,余教导很快败下阵来。

老规矩,再来就是让两子,让两子余教导又很快败下阵来,后来又连来三盘让两子,都是余教导输棋。最后小吴说:“余教导,你怎么回事?”

余教导并不明白,输也输得糊里糊涂。

小吴和余教导一起复盘,耐心地指出余教导的失误之处。

余教导一边复盘,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突然问小吴:“以后你怎么办?”

小吴说:“过过再说吧。”

余教导看着小吴,突然又说:“惨事啊,惨事啊……”说这话的时候,余教导眼睛有点红。

小吴喝了一口水,说:“过去了,不提也就算了。”

余教导心里隐隐作痛。

小吴说:“再来一盘,余教导你用点心。”

余教导说什么也不再来了。

小吴说:“也好,往后有时间了,厂里照顾我,改做常日班了。”

这天夜里余教导送小吴出去,一直到小吴拐弯不见了影,余教导还在门外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