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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线联系 范小青文集2 船出杨湾港

三猫四老鼠。

这是一句俗语。

南方小镇杨湾一带乡间百姓对猫和鼠的生育状况,常常就是这样概括和总结的。确切地说,就是猫一次能生养三胎,而老鼠则能生下四只小鼠。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但既然大家习惯这样说,习惯这样看问题,那么像“三猫四老鼠”这样的民间说法,倘若归入杨湾俗语,或者更宽泛一些归入南方俗语,大概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比如在南方还有“无牛狗拉犁”、“新出野猫强如虎”等,对这些俚语俗谚,大家知道一般不必强求它们的准确性、科学性和合理性。

猫三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首先,猫三是人,男性,虚五岁。需要说明的是,在“船出杨湾港”的过程中,五岁的猫三并没有长成大男人甚至老男人。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猫三五岁,到故事结束,猫三仍然是五岁。由此可见,无论故事怎样无限地延续,时间却是有限的。

这是一。

其二,猫三是猫三母亲的第三胎,这一点不用怀疑,否则就不可能有猫三这样一个名字。当然猫三和猫三的两个姐姐的关系,与猫的“三”和鼠的“四”有所不同。猫三的母亲显然没一胞生三胎的功能,猫三的母亲在十年前生了猫三的大姐,在八年前生了二姐,又在五年前生下猫三。这只是生产方式的区别,本质上是一样的,所以就有了猫三这个名字。

其实猫三这个名字除了这一层意思之外,还有一些别的内涵。“船出杨湾港”这无疑是一个现代故事。在现代大家知道,一对夫妻是不可以生三胎的。猫三的父母是南方乡间的普通农民,他们的传种接代的封建思想和社会的进步是很不相称的。他们在生了两个女孩之后,又毅然决然地生下了猫三。他们生养猫三的过程不属本文的内容,但他们这种违反计划生育的行为却是要受到政治上的批判和经济上的处罚的。因此猫三的出世给这个家庭背上了十分沉重的债务,为此猫三的父母毫无怨言,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猫三的命很贵,这一点不言而喻。命贵的孩子难养,取一个猪狗畜生的名字来缓冲矛盾,这恐怕不仅是杨湾的风俗,也是中华民族的风俗。所以在猫三这个名字中显然也包含着这样一层意思。猫三这个名字虽然内涵丰富,但却不怎么适应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猫三以后倘若上大学,做大官,是不能沿用猫三这个名字的,猫三迟早要用一个正规的名字取代猫三的。但这件事现在还不急,现在还不在议事日程上,因为猫三的父母尽管受到了应有的批判和处罚,但始终拿不到猫三的出生准许证。猫三从一岁长到五岁,猫三仍然是一个没有出生的人,这样猫三就无须报户口,不报户口,暂时也就不必为猫三的正名费神。

猫三的父母面对沉重的债务,没有悲观失望,他们还很年轻,他们有的是力气,他们对未来充满信心,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猫三。

猫三的父母对于猫三寄予的期望是不难想像的。

猫三以后是辜负还是不辜负长辈的期望,现在还很难说。

猫三在五岁的时候仍不明白昨天、今天和明天,也不知道早上、中午和晚上的概念。当然有许多五岁的孩子都对时间概念有糊涂的认识。凭这一点不能断定猫三笨,更不能认为猫三是弱智,但不管怎么,可以看出猫三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不属天才之类。

猫三的父母并不因此而灰心,说到底猫三才五岁,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更重要的不是弄清时间,而是吃。

猫三就是这样。

吃对猫三来说是很重要的,尽管他还不明白早饭、中饭和晚饭的区别在哪里。猫三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他在其他许多方面和别的孩子并无什么大的不同,但是猫三在对待吃的问题上却表现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异常。

这种异常就是猫三对于粮食的珍惜。猫三对于粮食的珍惜,不属穷人的孩子早懂事、“当家才知柴米贵”之类的范畴。因为一则猫三还不懂事,再说猫三家早几年虽然背了些债务,但猫三家不穷。现在南方乡村的农民大都很富足,他们在乡村的厂里上班,并从事第二以至第三职业,他们的年收入是城镇居民的几倍,甚至几十倍。这样猫三家的债务在猫三长到五岁时已经还清,以后猫三家就开始走向富裕。

猫三在家里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猫三的父母一再对猫三说即使饿全家也饿不着你。可是猫三他听不懂父母的话,猫三才五岁,猫三十分固执地珍惜粮食。

比如猫三的大姐或者二姐在吃午饭时,碗里剩下一些饭菜,这很正常。猫三的母亲就要拿去喂鸡,猫三便拦住母亲说:“留下来,明天吃。”

如果猫三的母亲不想留下来,仍然要喂鸡,猫三就会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不要倒呀,留下来呀,明天吃呀。”

猫三的所谓“明天吃”实际上不一定指的明天,也可能是下晚吃,或者等一会吃的意思,但是因为猫三这时候对时间概念还不能分得很清,所有的未来时间,在猫三那里都是“明天”。

为此猫三经常受到他的大姐的嘲笑和嘲弄。有一次她当着猫三的面把一只馊了的粽子扔进猪食槽里,猫三哭了,说:“不要扔呀,明天吃呀。”

猫三的母亲说:“那一只坏了,不能吃了,你看锅里正在煮新鲜粽子呢。”

灶上确实煮着一大锅新裹的粽子,可是猫三不为所动,他一边哭一边爬进猪圈,从猪嘴里抢回那只粽子。

猫三的行为十分奇怪。一个五岁的孩子,有这样的行为,确实很令人费解。有一天猫三的奶奶突然说:“这孩子,莫不是六两三钱时的饿死鬼投胎。”

这句话几乎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六两三钱”这是一段历史。四十岁以上的人大都记忆犹新,三十五岁左右的人也许还能依稀回想。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六两三钱是老秤,折回新秤约三两九钱,折合公秤是零点二公斤,每个重体力劳动者,每日定量零点二公斤,饿死人的事也就稀松平常。

饿死鬼投胎,就是猫三。猫三在前世饿怕了,所以猫三与生俱来有一种珍惜粮食的良好习惯,这样的推理大家都能接受。

当然大家也只是说说而已,不会有人真的把猫三看成从前的一个什么人转世。转世说到底是佛教教义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但在南方杨湾一带乡间百姓对佛教教义的理解,他们更多的认为佛主的功德主要是保佑众生发财平安,这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误解了佛教,或者说是将佛教世俗化、实用化的结果。

如果试图从猫三和猫三珍惜粮食的现象中分析出一些文化色彩来,这也许是徒劳的。猫三以及猫三现象仅仅只是一种平面的单纯的孤立的现象而已。猫三五岁,五岁的猫三,背后什么也没有,事实将会证明这一点。

从故事的题目也不难看出,事件的中心不是猫三,而是猫三的父母亲。已经说过在猫三五岁的时候,猫三的父母全部还清了债务,接着就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在这一年开始的时候,猫三的家里购买了一条船。买船的钱有一半是借来的,这就是说猫三家又有了债务,但这一次的债务同前几年是不同的,用一个新名词,这叫投入产出。

猫三的父亲叫周根水,猫三的母亲叫刘杏英,他们和他们的名字一样,很普通。他们并不比别人更聪明,也不比别人更笨,借债买船投入产出这样的事,在杨湾乡间一带人人都会做。当然关键还是看产出的效果,所以在买船之前周根水曾经有过一番思想斗争,这是肯定的。周根水基本上没有和别人商量过,从中也许可以看出周根水性格中的某种主导因素。像买船这样的事,周根水用不着和女眷商议。对周根水的母亲和周根水的妻子来说,即使周根水征求她们的意见,她们也不会发表主导意见。在南方乡下杨湾一带,女人是不需要发表意见的,请注意既不是别人不许也不是自己不肯,而是不需要(包括女人自己)。大家一致认为女人不需要有自己的看法,虽然时间到了很新的时期,但杨湾乡间仍然保存着这样的风俗,这是事实,不论周根水的主导性是英明果断还是优柔寡断,买船毕竟是农家的一件大事。周根水心里不踏实,也是情有可原。那一天猫三从外面进来,周根水对猫三说:“爸爸给你一个五分的硬币,你抛起来,硬币掉在地上,如果稻穗朝上,我们就买船,如果天安门朝上,我们就不买船,好吗?”

猫三说:“好的。”

猫三接过那个五分硬币抛起来,硬币掉在地上,稻穗朝上,周根水抱起猫三,把他举起来,说:“我们买船。”

以后将会看到,在买船之前和买船之后,猫三家的情况会发生很大的变化,那么决定买船也就是决定了这种变化的开始。是否可以说猫三决定了买船,因而也是猫三主宰了猫三家的命运?不可以说,用抛硬币的方式决定买船这不是猫三的主意,而且猫三并不知道他一定能使稻穗朝上。所以从某种意义上看,情况恰恰相反,也许应该说是命运主宰了猫三。

猫三家命运的进程并不是一种强烈的剧变,希望从强烈的或者明快的节奏感中产生阅读愉快的读者也许会感到失望。猫三命运的变化,是一种缓慢的渗透,其特色就是节奏感不明显,其他还有诸如情节平淡色彩单一等特点,此是后话。

船就停在猫三家门前的河浜里。这是一条水泥船,载重五吨,暂时还是光秃秃的。杨湾乡间把这样的船叫作赤膊船。猫三的父亲很快会在船上安装柴油机、船篷以及其他一切应该安装的设施。

杨湾乡间水网密布,因此这一带的船很多,在河浜里有时候有一长串的船停泊。许多船停在一起,那种阵势是很壮观的。现在猫三家也加入了这样的阵营。猫三家除了猫三之外每一个人都觉得这样很好。猫三之所以对加入这阵营没有什么感受,决不是因为猫三有异秉,或猫三有反骨,仅仅是因为猫三还小。猫三不懂事。

在买不买船的问题解决之后,接着就有了第二个问题,买船做什么。

这是故事的核心。

猫三家里的水泥船从目前来看,有这样几种用途:

一、跑运输。

把甲地的货运到乙地,赚运输费。

二、收垃圾。

进城沿街收购废旧物品,再转卖。

三、摇摆渡。

在摆渡口摇人、货过渡,收摆渡费。

等等。

在这个核心问题上,周根水没有犹豫,他选择了第二种方案,事实上这种选择在买船之前周根水就已经确定了的。

其实“收垃圾”这里边还有两个概念,把废纸、破纸板、碎木料以及旧油毛毡之类的可燃旧物收来(拣来或廉价收来)卖到砖窑上,这可以说是比较正常的“收垃圾”。另一个概念就是收集废铜旧铁卖到乡村办或者农民私人办的小型轧钢厂,将它们重新铸炼成各种钢坯,再卖到大的钢铁厂,很明显,从收入来说,收集废铜旧铁要比收垃圾可观得多。但问题是废铜旧铁的收集难度比较大,现在从城市到乡间谁都知道铁和铜是可以卖钱的,不再会有人做出把钱扔掉这样的事。所以要收集废铜旧铁,基本上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乘人不备到一些管理松散的、围墙低矮的单位去拿,二是由这些工厂的工人将铜铁拿出来卖到船上,这两种做法,基本上都是违法行为。

周根水是否知道这种行为是违法行为?他应该知道。但是既然所有的船都这样做,周根水的船也可以这样做,不能因此就指责或断定周根水的品质或本质是不好的。

出船的那一天猫三的奶奶带着猫三和他的两个姐姐站在岸边,他们看着船迅速地远去,看着船身破开水面溅起水花,看着他们的新船驶向更宽阔的水面,猫三的奶奶大声说:“你们放心,我会看好猫三的。”

猫三的父母听不见她的喊声,当然听不见也完全可以放心。猫三一个姐姐大娣十岁,另一个姐姐二娣八岁,猫三的奶奶六十多岁,虽然老了一点,但没有什么病。猫三在家里有三个人可以照顾他,猫三的父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猫三的奶奶回头看到猫三想哭的样子,老奶奶说:“他们很快就要回来的,十天,最多半个月。”

猫三说:“他们明天回来吗?”

猫三的奶奶说:“是的,他们明天回来。”

猫三的时间概念是含混的,所以没有必要向猫三解释。

猫三站在河岸上,在他的脚下踩着一些嫩绿的小草,在猫三的背后是大片的田野,田野上紫云英的花已经开了,淡淡的紫红色,麦子和油菜是绿色的,还没有到油菜开花、麦子抽穗的时节。

这是初春的天气,一个好天气,太阳暖暖地照着,没有风。

这是一个好兆头。

船开走以后,大娣和二娣就去上学,猫三跟着奶奶回家。猫三在奶奶淘米洗锅煮午饭时,把早晨剩下的粥喝了。奶奶坐在土灶前烧火,火光映在她枯瘦苍老的脸上,她看着猫三喝粥,眼睛有点刺痛,她说:“你的叔叔,唉。”

猫三不明白奶奶说的什么,猫三不知道奶奶说的是哪一个叔叔,猫三有很多叔叔,凡是和猫三父亲年纪差不多的男人,猫三都叫他们叔叔,这一点猫三很明白。

奶奶用布围身擦擦眼睛,说:“日子好过了。”

猫三现在明白了奶奶是跟她自己说话,猫三看了奶奶一眼,他走出灶屋,到院子里去玩。奶奶说:“猫三你不要走出大门啊。”

猫三说:“噢。”

猫三是一个比较听话的孩子,但这不等于说猫三不顽皮。

院子里有几只大竹匾,那是养蚕用的,现在春蚕正在孵化过程中,还用不上竹匾,猫三家就把大竹匾放在院子里,把家里的黄豆、糯米什么倒在竹匾里晒。猫三的手在黄豆中划过来划过去,他看见黄豆中有许多虫子在爬。猫三把这些虫子捉住,扔在地上,鸡看见了,跑过来抢着吃。猫三捉虫子喂鸡,玩了一会猫三不再捉虫了,可是鸡不肯散开,围着猫三“咯咯”地叫,有几只凶一点的,索性跳到大竹匾里。猫三看鸡在竹匾里啄虫吃,又看鸡把大便拉在竹匾里,猫三笑了。

后来猫三走了出去,他忘记了奶奶的叮嘱。

奶奶把锅烧开后,出来看猫三。她没有看见猫三在院子里,她急了,出去找猫三。她一路喊着猫三的名字,老奶奶的喊声十分紧张并有些凄厉,使人听了觉得猫三似乎出了什么事。

其实猫三什么事也没有,猫三既没有掉下河去,也没有被人拐走,而且以后猫三也不会有任何不测,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阎王早已认为猫三是一只猫,所以不会为难猫三的。猫三他在河岸边坐着,刚才猫三家的新船就是从这里出发的,所以他在这里坐坐,再想想那只新船也是可能的。

老奶奶看见了猫三,她跺着脚说:“小祖宗你吓死我了,我叫你不要出大门的。”

猫三说:“噢,我忘记了。”

这是在猫三的父母开船出去的第一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切很正常,以后的半个月也是这样。

半个月以后,猫三的父母回来了,他们不仅按期回来,而且满载而归,情况比他们想像的要好。

接着就要把一船的垃圾分理出来,卖轧钢厂的和卖砖窑的分开,另外在旧物品中夹着一些非废旧物品的可能也是有的。有人在旧鞋子里发现金器,有人在破棉絮中找到存折,这种事都可能发生。猫三的父母在分理垃圾的时候也顺带挖掘种种可能。

除了猫三,分理垃圾这样的事,猫三家的人都能干。大娣和二娣尤其对一些花花绿绿的硬纸盒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猫三端个小凳坐在旁边看她们做事,这时候猫三指着一个绿色的纸盒说:“这是什么?”

大娣说:“你不懂的。”

二娣拿起来看看,说:“这是饼干盒子。”二娣随手把饼干盒子递给猫三玩。

事情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的。二娣并不知道她的好心使她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的后果现在还看不出来,现在所能看到的情景是猫三接过绿色的饼干盒,他把小手伸进去,迅速地拖出一包饼干来。

当时谁也没有注意,等到周根水发现时,猫三已经在吃饼干。那些饼干上爬满了蛀虫和蛀虫的经网。

周根水“唉”了一声,伸手夺过饼干,猫三满嘴沾着饼干屑,“哇”地哭了起来。

周根水说:“这不能吃,这是垃圾。”

猫三一边哭一边说:“不要丢掉呀,我要吃呀。”

刘杏英看猫三嘴上爬着一条肥硕的蛀虫,她打了一个恶心,叫周根水掐掉那条虫。刘杏英远远地指着那些蠕动的虫说:“你看,全是虫,不能吃。”

周根水看看惹事的二娣,说:“都是你,把盒子给他。”

二娣低了头,不说话。

大娣说:“又不怪二娣,二娣又不知道里面有饼干,猫三自己不好,这种东西还要吃,小叫化子。”

周根水说:“你瞎说。”周根水只是说大娣瞎说,并没有责怪或者打大娣,由此可见他们的家庭是比较正常的,决不因为有了猫三而虐待女儿。

“他是像小叫化子。村上人家都说,现在叫化子也不吃这种东西。”大娣一边说一边笑,“吃垃圾,笑死我了,猫三吃垃圾。”

猫三夺回周根水手里的饼干,周根水说:“不吃了,马上吃饭,有好菜。”

猫三说:“不要丢掉呀,明天吃呀。”

周根水说:“好的,放起来,不丢掉,明天给你吃。”

这当然是骗猫三的。

到了下晚,在猫三的时间概念中大概就是明天,猫三想起了那包饼干,猫三哭着反反复复地说:“还我的饼干呀,还我的饼干呀。”

刘杏英皱着眉头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有虫子的东西不能吃。”

猫三说:“米里也有虫子,豆子里也有虫子。”

猫三执意要找回那包饼干,这件事很不好收场。后来周根水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把中午剩下的菜端出来,对大娣说:“倒到猪食槽去。”

这样果然把猫三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猫三说:“菜不要倒掉,明天吃呀。”

大娣先笑起来,然后全家人也笑了起来,猫三不知有什么好笑,他的眼泪还挂在脸上。

猫三是不是忘记了饼干的事呢?事实上猫三没有忘记。第二天猫三再重提旧话,说:“我的饼干呀,留着明天吃呀。”

周根水说:“走,我带你去买。”

周根水抱着猫三到代销店去。在周根水想来,再买一包饼干问题就解决了。其实,在这里周根水有两点不明白,第一点,周根水不知道重新买一包饼干,问题还是不能解决,猫三的目的是珍惜食物,而不是馋饼干;第二点,周根水不知道他和猫三的代销店之行是他们命运进程中的一个悄无声息的转折点。

现在周根水对命运一无所知,他抱着猫三到代销店去买饼干。在代销店的门前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姓刘,绰号叫刘小头,算起来与周根水的妻子有一点曲里拐弯的亲。在杨湾乡间同姓同宗这是很普通的事,刘小头辈分比刘杏英小一辈,按规矩猫三应该叫他哥,可是周根水对猫三说:“叫舅舅。”这是周根水客气。

在珍惜食物之外的许多问题上,猫三都和父母保持一致,所以猫三毫不犹豫地就叫了“舅舅”。

刘小头眯着眼睛笑,他摸摸猫三的头,说:“猫三,乖。”

周根水把猫三放下地,问刘小头:“这一阵好吧?”

刘小头没有说自己好或者不好,他问周根水:“听说你买了船,怎么样?”

这是最能使周根水心花怒放的话题,周根水告诉刘小头,第一趟就赚了多少。周根水的言外之意至少有这么两层,一是他们运气不比别人差,二是他们的能力不比别人低。

刘小头显然是赞成周根水的意思的,他耐心听周根水说,一边点头,会意地笑,但是最后刘小头却说:“周根水呀周根水,你成不了大事。”

周根水愣了一愣,随即他笑了笑,说:“什么呀,大事呢,我们能成什么大事呀,赚点钱,给猫三造两间新房子。”

这是周根水的真心话,这话反映出周根水的质朴的本性和对自己的清醒的认识,周根水属于比较老实的农民,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来。

刘小头摇着头笑,他说:“周根水你不临市面,现在都已经造三层楼房了,到猫三那时候,你那几个钱够什么用呢。”

周根水还是笑笑,他听见猫三在店里叫,就进去给猫三买一包饼干。猫三看看饼干,又还给周根水,猫三说:“不是这个。”

周根水有些气恼了,但他还是忍耐住了,他说:“这个你先吃,那一包饼干,放在家里,明天你吃。”

猫三这才接过新买的饼干,抱着走出来。

刘小头还在外面站着,周根水看看他,说:“上家里坐坐,你好长时间不来坐了。”

刘小头说:“好吧,去坐坐。”

周根水对刘小头的邀请,以后将会看出这是引鬼上门。

周根水抱着猫三,刘小头跟着周根水,他们到家后,猫三去玩,周根水和刘小头坐下来喝茶。刘小头又问起周根水摇垃圾的情况,他问周根水的船歇在哪里,问周根水在什么地方收货,周根水说他的船停在杨湾北栅头,就在那一带收货。

刘小头就表现出很遗憾的表情,刘小头说:“哎呀,杨湾北栅头,挤了许多船,那一点点肉,怎么轮得上你?”

周根水说:“我们摇了一趟,不错呀。”

刘小头说:“你是没尝过龙虾的滋味,一碗糠虾就叫鲜了。”

周根水笑笑说:“我们就是这样的。”

刘小头说:“你要是想发,跟我走,我们的船走一趟,这个数。”刘小头做了个手势,这个手势使周根水心里一惊。

但是周根水还是笑笑说:“我们不了,我们就在杨湾做做。”

周根水的守旧、本分、老实、知足,使刘小头哑然失笑。刘小头放弃了对周根水的无力的说服,说到底刘小头并无什么目的,他叫周根水跟他走,不是想害周根水,这一点是肯定的。刘小头属于那种喜欢显示自己能力的人,他找到了发财的路,也愿意别人跟他一起走,如果换了周根水,是不会这样的。刘小头要携带周根水这里边也许还有一点别的意思,刘小头从前曾经对刘杏英有过一点意思,但也仅仅只是一点意思,并且仅仅是在从前而已。既然猫三家的命运的变化是一种缓慢的进程,其中没有激烈的情节,也就比较难有强烈的爱。

这时候刘杏英走进来,她刚从蔬菜地上回来,摘了一篮水淋淋的菜。她的脸红扑扑的,显现出一种健康的色彩,刘杏英生育了三胎,却不怎么显老,她和那一篮水淋淋的蔬菜一样,充溢着新鲜的活力。

刘小头看见刘杏英,是否萌发旧情,现在还很难说,但是刘杏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这一点是肯定的,不管从前刘小头有意于刘杏英的时候,刘杏英是怎样的感受,现在刘杏英既然已经嫁给周根水,并且生了三个孩子,刘杏英决不会对刘小头有什么非分心思。刘杏英和周根水一样,是一个普通的并且有很浓的封建思想的农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她婚后的主导意识,这一点也是可以肯定的。

现在刘杏英摘了菜回来,看到刘小头她很高兴,说:“长远不见了,在这里吃饭。”

刘小头说:“不了,还有事。”

周根水也说:“吃了饭再走。”

刘小头就留下来吃饭,这在普通农家本来是很普通的事。

吃饭的时候,就看出二娣食欲不振,迷迷沉沉的,大家还没有放下饭碗,二娣就咕咚一下摔倒了,摸摸头,烫得吓人,也不知是什么病,来势这么凶猛。周根水刘杏英抱了二娣到医生那里去。刘小头刚吃了他们的饭,不能拍拍屁股就走,也跟着去,当然像刘小头这样的人,即使不吃人家的饭,他也会热心帮助人家的。

医生说二娣得了急性肺炎。

一个人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不可能没病没灾,生一场大病这是很正常的,而且二娣从小身体比较弱,头痛发热是常有的事,似乎扯不上和命运的关系。但是猫三家的命运朝那一个方向而不是这一个方向发展,却和二娣在这时候得肺炎有着一种必然的联系。

本来周根水和刘杏英的船第二天要出发,现在二娣生病,要住院挂盐水,而老奶奶是要照顾猫三的,老奶奶不可能照顾了猫三再照顾病中的二娣。大娣虽然可以照顾二娣,但大娣的性格太倔强,脾气太急躁,她不可能尽心地照顾二娣。这样刘杏英就不能走,刘杏英作为一个母亲不能扔下病中的二娣,虽然对于猫三家来说,二娣几乎是一个多余的人,但作为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是不用怀疑的。作为父亲也一样,周根水同样不会把病重的二娣扔下不管。

二娣的病对于猫三家的命运似乎有一种操纵的意味,二娣的病介于重病与轻病之间,如果二娣病更重一点,毫无疑问,周根水会留下来,如果二娣的病轻一些,刘杏英也就会跟船出去,但是二娣的病恰恰是介于其中,没有重到非要父母都留下来的程度,也不是轻得父母亲都不必留下来,这样最后就决定由刘杏英留下来。

这就是说周根水独自一个开船出去,这是有些困难的,无论如何,出船至少要有两个人。刘小头说:“你跟我们走,出杨湾港,到远地方去,我们可以帮你。”

跟刘小头走还是不跟刘小头走,现在周根水想来,并没多大的利害关系,周根水从实际的角度出发,决定跟刘小头走。

很明显这是一次转折。

以后将会看出,跟刘小头走还是不跟刘小头走,出杨湾港还是不出杨湾港,关系到猫三家的命运和前途。

这个转折是二娣的病引起的,而不是由于猫三。这再一次证明猫三不是个象征体,猫三只是一个平面的猫三。

如果要从五岁的猫三的举止言行中看出猫三的性格,这恐怕不容易,但有一点是可以看出来的,猫三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他的身体和思想都没有什么毛病。

现在猫三坐在杨湾乡间的某一个地方,看上去猫三就是一个相当文静的孩子。猫三选择这个地方是很恰当的。这是田野边的一处空地。猫三坐在这里,如果他朝南,他就面对着一条河。猫三家的船就是从这条河里开出去的,猫三倘若有点想他的父亲,想他们家的船,猫三就面对这条河。如果猫三朝北,他就能看见他的母亲在田野上摘采荠菜花,这些荠菜是野生的,遍地都有,有的荠菜还没有开花,有的荠菜已经开花,花是白色的,很淡,开了花的荠菜就老了不能吃。不开花的荠菜可以做荠菜团子吃,也可以做菜吃,荠菜有许多吃法。

刘杏英摘来开了花的荠菜,是因为马上要到三月三。杨湾的农谚说,三月三,蚂蚁不能上灶山。阻碍蚂蚁上灶山的办法就是将荠菜花置放在灶上,这种办法十分简单方便。

猫三现在北向而坐,春天的和煦的风吹在他的脸上,猫三眯着眼睛,他看见母亲将一朵荠菜花插在头上,猫三笑了起来,他并不知道这也是杨湾地方的一种风俗,这里乡间的人都以为将荠菜花插在头上可以清目。

猫三看了一会母亲,他又转过身体看了一会河,然后猫三开始拔他脚下的草,他将这些小草一棵一棵地拔起来,扔出去,拔起来,扔出去,猫三将这种无味单调的动作重复得很有滋味。

刘杏英摘采了足够的荠菜,她就去蔬菜地上拔草,她抬头看到猫三,问道:“你在做什么?”

猫三说:“我在拔草。”

刘杏英说:“你拔那边的草有什么用,你到这边来,帮我一起拔。”

猫三朝那边看看,他没有过去。

这时候大娣和二娣放学了,二娣的病已经好了,二娣的病好得很快,所以刘杏英说,早知这样,我就跟船走了。刘杏英说这话很显然她不放心丈夫单独出门,虽然刘小头那边有人帮的,但毕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是上街买东西的事,将一只空船放出去,要载满一船东西回来,这不是很容易就能办到的。

那几天二娣躺在乡村的医疗站吊盐水,大娣放学后替换母亲陪二娣,猫三也要跟去,可是奶奶不许猫三去,奶奶说二娣的病要传染的,猫三小,猫三肺嫩,猫三不能去。

大娣对奶奶翻着白眼,大娣说:“我也小,我的肺也嫩。”

奶奶说:“你是女的。”

大娣说:“你也是女的。”

奶奶说:“你个小人嘴这么凶。”

大娣说:“你个老人嘴这么凶。”

猫三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往外走,奶奶和大娣一起追上去拦住他,现在奶奶和大娣的意见一致了。

奶奶说:“你不能去。”

奶奶牵着猫三的手把他拉回去,大娣很得意地朝猫三扮个鬼脸,一个人走了。

大娣到医疗站把母亲换回去,她陪二娣说话,她告诉二娣学校里的王老师上课时放了一个响屁,而且很臭,大家都笑了,王老师也笑。别的教室的老师过来看,问王老师什么事,王老师笑得说不出话来,大娣一边说一边笑,二娣也笑。接着大娣又说了一件事,又引二娣笑了一阵。后来大娣看二娣很倦的样子,便不再说什么,过一会二娣睡着了,大娣不喜欢闻那里边的药水味,就走了出来。

大娣走出来看见猫三坐在医疗站门前的大树下,大娣走过去说:“猫三,你怎么来了?”

猫三说:“二娣有没有死?”

大娣“呸”了他一口,说:“你才死呢。”

猫三笑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团脏兮兮的东西,大娣看出来那是一块隔年糕,就是在年前腊月二十五的时候做的糕,吃到这一年的开春,糕上已经霉斑点点。

猫三把糕递给大娣,说:“给二娣吃。”

大娣嘲笑猫三:“你才要吃这种东西呢,二娣是不要吃的,二娣又不是饿死鬼投胎。”

说着大娣举手就要把糕扔掉,猫三吊住她的手,抢回糕来,说:“不要丢呀,明天吃呀。”

大娣开心地大笑。

猫三朝她看看,猫三大概觉得没有什么好笑的,他到医疗站里边去看二娣。

二娣睡着了,猫三站在二娣的床边看了一会,突然哭起来,猫三一哭,二娣就醒了,猫三连忙把糕送过去,说:“给你吃。”

大娣吐了一口唾沫,说:“扔掉扔掉,你看上面全是霉。”

二娣看了那块糕,再看看猫三,她把糕接过来,放在枕边,说:“放在这里,明天吃。”

大娣说:“猫三,二娣是骗你的,你走了,她就要丢掉。”

二娣说:“大娣你不要耍弄猫三。”然后她问猫三:“猫三,你怎么来的,你一人来的?”

猫三点点头。

二娣说:“你认识路?”

大娣说:“肯定是瞎头瞎眼撞来的。”

二娣说:“你跟奶奶妈妈说过你来这里的么?”

对这个问题猫三没有肯定的回答,也没有否定的回答。在猫三想来,他是一个自由人,他到什么地方不必跟别的什么人讲,他想走就走,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猫三不说话,二娣就有点急,二娣说:“大娣你快送他回去,家里肯定急的。”

大娣说:“活该,让她们急死。”大娣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拉了猫三的手要领他回去。

猫三挣脱开大娣的手。

大娣对二娣说:“你看,不是我不送他,他自己不肯,到时不要怪我。”

二娣叹了口气,像这样的情况,等会母亲找来,挨骂的总是二娣。也不能说是父母偏心不喜欢二娣,实在是因为大娣的嘴太凶,大人说一句,她顶一句,从三四岁开始就没有输的时候,大人被她气够了,也就不再和她斗输赢,这样二娣就成了大人摆大人威风的唯一的试验品,二娣并不计较这些。

那一天猫三一直不肯走,一直到刘杏英火急火燎地赶来,猫三还是不肯回去,后来问他为什么不走,猫三说二娣不吃那块糕,他就不走。

大娣又朝猫三瞪眼,吐唾沫,说:“恶心死了,要吃你自己吃。”

二娣苦着脸。

刘杏英说:“二娣你就吃吧,这糕也不是不能吃的。”

二娣皱着眉头咬了一口,立即就反胃,吐了出来。

猫三不解地看着她,他想了一想把那块糕拿过来,自己吃了,喷香,猫三想。猫三嘴里塞了糕和二娣挥手道别,他走出来,听见大娣在里边“咯咯咯咯”地笑,猫三很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二娣生病的时候,奶奶说过要去上香。前一天下午,奶奶备了糕团,带猫三去上香。大娣说:“你只带猫三去?”

奶奶说:“你们要做作业的。”

二娣说:“我们不去。”

大娣说:“对,我们不去,拜老爷,是迷信。”

奶奶说:“你张烂嘴,撕豁你。”

大娣说:“你撕你撕,拜老爷的人,还敢骂人。”

奶奶说不过大娣,拉着猫三走了。

奶奶要上香的地方,离猫三家的村子不远,叫做茅山堂。茅山堂里有茅山老爷,茅山老爷其实就是菩萨,杨湾一带把菩萨称做老爷。

到了茅山堂,奶奶对猫三说:“你看,这就是茅山老爷。”

猫三看时,发觉这是一尊泥塑菩萨,已经很旧,有的地方泥彩已经剥落。猫三自己不知道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猫三只是对这个泥菩萨的名字和他自己的名字很像这一点觉得有些奇怪,也有些好笑,于是猫三就笑了一下。

奶奶说:“猫三你不要笑,我告诉你,茅山老爷消病消灾是很灵的,二娣的病就是靠茅山老爷保佑才好得这么快,在从前这种病是要死人的,你懂不懂?”

猫三又看看茅山老爷,现在他看出来茅山老爷慈眉善目,十分亲切。猫三有点喜欢他了。

奶奶在一边跪下去,并且叫猫三也学她的样子跪下去。猫三就乖乖地跪在奶奶身边,他看奶奶朝茅山老爷一拜,再一拜,又一拜,一共三次。猫三再细看茅山老爷,他觉得茅山老爷现在笑了。

奶奶拜过老爷,叫猫三也磕了三个头,然后奶奶从篮子里取出糕团等供品,放在供桌上。在放供品的时候,奶奶嘴里叽叽咕咕说了许多话,猫三听不懂,他想知道奶奶对这一盘糕团最后怎么样处理。

奶奶后来就拉了猫三站起来,说:“好了,我们回去吧。”

猫三跟奶奶走出茅山堂,这是下晚时分,太阳斜照在茅山堂前,猫三朝奶奶看看,他觉得奶奶脸上很有光彩,在回去的路上,奶奶走得很精神。

大约走了一半的路程,猫三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米团吃,奶奶见了,十分奇怪,说:“猫三,你的米团哪里来的?”

猫三说:“桌子上拿的。”

奶奶问:“是不是茅山堂的供桌上?”

猫三点点头。

奶奶惊慌失措地说:“猫三,不得了了,你怎么能吃供品?”

猫三已经把米团吃下肚,猫三的嘴上手上粘乎乎的。

奶奶停了脚步,仔细地看猫三,奶奶脸上的光彩不见了。现在猫三觉得奶奶脸上有一种恐怖的神色,十分的灰暗,猫三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奶奶一路唠叨着回家,一进家门,奶奶就大声说:“不得了了!”

刘杏英奔出来看猫三好好的,她松了一口气,说:“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奶奶说:“猫三偷吃了供品,吃供品是犯忌的,不知有什么祸事要来了,我心里跳得慌,怎么办?”

刘杏英的迷信思想不能说一点没有,但比奶奶要淡薄得多,她说:“猫三是小孩子,猫三不懂事,菩萨不会怪罪的。”

奶奶说:“你们年轻,不懂事,小孩子最不能吃供品,得罪菩萨,要冲克损伤的……”

奶奶接着说了一件往事。她说从前有一个小孩子,也是五岁的男孩,长得也和猫三一样可爱,可他没有猫三的福气,生在饥饿的年头上,他饿了什么都吃,吃过蚯蚓和地虫,吃过青草和稻草,也吃过树皮和烂泥,再后来他就抓了供桌上的供品吃,于是他冲犯了神灵,后来这个孩子死了。

猫三不知道奶奶说的五岁的男孩子是谁,猫三只是听奶奶说死了一个五岁的男孩子,这和猫三毫无关系。

由于奶奶的不吉利的唠叨把刘杏英的一点担心变成了恼火,她说:“你少说几句吧,又不是什么好话,颠来倒去地说,这等于是在咒猫三。”

奶奶很生气,她说:“你说谁咒猫三,你说谁咒猫三?”

刘杏英说:“不咒猫三,就少说几句,这一大把年纪,上香还要出点事情,年纪也不知道活在谁的身上。”

奶奶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偷吃供品的又不是我,是猫三,是猫三吃供品犯忌,我是替猫三愁呀。”

刘杏英说:“猫三不会有事的,不用你发愁。”

奶奶张了张嘴,她不再说什么了。

这是发生在前一天下晚的事情。

这天一早,猫三睡醒了,一切正常,刘杏英看天气很好,她的心情也很好,她说:“有什么,不是都很好么。”

奶奶说:“哪能这么快,冲克犯忌,报应总要来的。”

刘杏英想说听你的口气,好像在巴望猫三出什么事,巴望这家里有点什么报应。可是刘杏英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刘杏英觉得这一天要有一个好的开头,这是周根水和他们家的船应该回来的日子。

现在大娣和二娣背着书包走过来,站在猫三身边,一起望着母亲,后来二娣说:“猫三,回去吧,奶奶在煎油糕。”

猫三摇摇头。

大娣把二娣拉走,她说:“你不要叫他,他不懂的。”

二娣说:“他懂的。”

很明显,大娣和二娣对猫三的态度和看法是不一样的。这种差异,看起来是大娣和二娣的性格差异造成的,大娣比较急躁,并且有些尖刻,二娣就比较温顺、软弱。当然,凭大娣二娣的某些表现就判断她们的性格,也许还为时过早,她们的一些表现如果看作是她们的脾气,也许更恰当一些。

大娣和二娣对猫三的不同看法和态度,猫三心里是明白的。从猫三对大娣和二娣的态度上也可以看出来,猫三是知道好坏也知道回报的。可是猫三的回报常常使二娣痛苦不堪,因为猫三最好的回报就是拿一些二娣不愿意吃的东西给二娣吃,比如蚕蛹。二娣一看见蚕蛹就要呕吐,而猫三在高兴的时候就把蚕蛹塞到二娣嘴里。为此大娣曾经多次说二娣,大娣说谁叫你对他这么好,活该。大娣的意思是叫二娣对猫三凶一点,猫三就不会让二娣受这些痛苦了。可是二娣不会对猫三凶。大娣就很有恨铁不成钢的遗憾。

大娣和二娣在对于猫三的态度上显示出两个人的差异。但在大娣和二娣两个人之间,又有一种不同的关系,尖刻的大娣对于软弱的二娣更多地表现出一种保卫二娣的气概,而温顺的二娣对于蛮横的大娣却有一种操纵的能力。姐妹俩的这种关系很奇怪,但这奇怪的关系与猫三无关。

刘杏英在蔬菜地里拔草,她有点心神不宁,不停地朝南边张望。已经说过这天是周根水应该回来的日子,现在已经快到下晚,刘杏英心里惦记着单独出门的丈夫,所以她的心情不太好。她看见大娣二娣站在田埂上发呆,便大声说:“站在那里做什么?你们又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倒像小姐坯子,回去,做点事情。”

对于这样的无端的指责,通常大娣是要回嘴的,她们只是在田埂上站了一小会,刘杏英没有理由批评她们,但是二娣抢在大娣前面说:“我们回去了,猫三,跟我们走吧,奶奶在煎油糕,你忘了。”

猫三看看二娣,慢慢地站起来,他拍拍屁股跟在二娣后面。

刘杏英说:“你们两个,小心一点,带好猫三。”

大娣说:“我们把猫三推到沟里,让他吃烂泥,狗吃屎。”

刘杏英骂了一句什么,她们没有听见,大娣开心地笑了。

猫三跟在二娣后面走了几步,他停下了,很快又走回原地,坐下来,二娣过来拉他,大娣说:“不管他,我们走。”

大娣二娣走了,猫三就一直朝南边坐着,猫三无疑是盼望父亲和船,猫三也许认定这一天他的父亲肯定回来。

在天将黑的时候,猫三终于看见在水那一头有一艘船开过来了。

刘杏英从地里过来,她抱着猫三朝河岸走去。他们看见周根水的船靠了岸,周根水精神焕发跳上岸来,利索地系好缆绳。

一个好兆头。

刘杏英奔上去,问道:“怎么样?”

周根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他接过猫三,从身边拿出一包饼干,是绿色的硬纸盒子包装的。他说:“猫三,看。”

猫三笑了。

周根水和刘杏英也笑了。

鸡叫的时候天还不亮,

鸡就在院子里叫,鸡的叫声很响亮很切近,但是几乎没有人被鸡吵醒。乡间的人已经习惯了鸡叫,他们只是在睡梦中聆听鸡叫,所以鸡叫或者不叫,对他们来说差别不大。

这当然是说现代乡村的情形。

只有猫三每天在鸡叫中醒来,猫三这么早醒并不是猫三有什么心思,猫三是被尿憋醒的,撒过尿继续再睡。

现在猫三又被尿憋醒了,但是鸡没有叫,猫三在黑暗中醒了一小会,他听见水流的声音,猫三想起他在船上,没有鸡,所以没有鸡叫声。

这已经是初夏时节,猫三家的船来去往返已经有了七八趟。自从周根水跟了刘小头,周根水就再也不想离开刘小头了。可以断定周根水不是那种轻浮颠狂、喜怒形于色的人,但是现在周根水的脸上常常浮着微笑。

带猫三出来是周根水的主意,猫三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猫三不提这样的要求,不是因为猫三不顽皮,而是因为猫三现在还不大懂怎么顽皮,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但周根水认为他的船既然已经顺顺利利地走了七八个来回,带猫三出来开开眼界,是完全应该也是不成问题的。至于猫三出来,是否真的开了眼界,开了什么样的眼界,这决定于猫三的天资和猫三的悟性。

这一趟船是在十天前开出的,在船出杨湾港的时候,猫三突然说:“我不去,我不去。”

猫三是否被杨湾港内外的反差吓着了呢?在杨湾港内,风平浪静,水波不兴。一出杨湾港,水面一下子宽阔了,基本上是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漩涡飞转,水花四溅。

周根水说:“猫三不怕,这是浪头,不怕。”

猫三其实并不是怕风浪,猫三只是有一种感觉,他不愿意出杨湾港,但猫三他说不出来。感觉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是很难说清的,五岁的孩子在表达他的感觉时,常常用哭和笑两种方式,而不是叙述。

船终于还是出了杨湾港。后来船来到了一座大城市。停船的地方,岸上是一家大工厂,猫三当然不知道这是工厂。猫三看着大烟囱里的烟,看着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着那些人的衣裳和他们的脸,猫三觉得一切都很新鲜。

十天时间里,猫三看过了动物园,又玩过了大街,再回到自己的船上,猫三还是喜欢自己的船。

现在猫三在凌晨被尿憋醒,他听见了流水的声音。这声音他已经习惯了,对猫三来说这声音可有可无。猫三躺在船舱里先喊了一声“妈妈”,没有人应,猫三又喊了一声“爸爸”,仍然没有人答应。猫三在黑古隆冬的船舱里睁大眼睛,他看不清什么,从船舱的舱口那儿有一团暗淡的光照进来。猫三听见在流水声之外又有一种奇怪而杂乱的声音。猫三爬起来,把头探出船舱口,在凌晨的朦胧中,猫三看见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另外还有几个人,正在将一大包一大包的东西扛上船来,放在前舱里,那些东西看上去很沉重,他们都弓着腰,有很粗的呼吸声。

猫三哭了起来。

猫三的哭声使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刘杏英放下手里的东西朝舱口奔来,说:“怎么?”

猫三说:“尿。”

刘杏英把猫三抱起来,把着他将尿撒到河里,又将猫三放回船舱,猫三很快又睡着了。

等到猫三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

周根水把猫三抱起来,朝上举了几下,说:“开船罗,我们今天回家。”

周根水放下猫三去发动柴油机,刘杏英在船头将缆绳解开,这时候猫三哭了起来。

刘杏英说:“猫三,你哭什么?”

猫三不回答。

周根水说:“你要什么?”

猫三一边哭一边说:“饼干。”

周根水和刘杏英笑着对看了一眼,周根水将机器熄灭,刘杏英说:“快点,就近哪一个店买一点算了,天气报告下午有大风,迟了赶不到家。”

周根水说:“我知道。”猫三等了一会,周根水手里捧着几个盒子过来了,猫三一看,说:“我不要。”

周根水说:“你不是要饼干么?”

猫三把几个盒子拿过来一一看过,摇头说:“不是这种。”

周根水说:“你看,这个,进口饼干,高级的,很贵的。”

猫三仍然说:“不是不是。”

刘杏英说:“你拿着,这么多好饼干,全给你的。”

猫三推开饼干说:“不要。”

周根水有点生气了,他说:“你这个小孩是个蜡烛。”周根水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跳上岸,匆匆地走了。

周根水这一走,好半天没有回来,刘杏英心里急,就怨猫三,猫三也不作声,只是朝周根水奔去的方向望着。

周根水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周根水一头大汗,手里捧着那个熟悉的绿色硬纸盒子。

猫三笑了。

刘杏英递一块毛巾给周根水擦汗,说:“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急死人了。”

周根水无可奈何却又心甘情愿地笑笑。原先在一家小店买的、猫三要的这种饼干,到处买不到,现在那家店不卖了,说这种饼干太蹩脚,进了货卖不掉,不进货了。周根水跑了十几爿店,才在一个角落里的小店找到的,也只剩最后两包了。

周根水笑着看猫三拆开盒子吃饼干,又说:“你这个小孩,真是蜡烛,进口饼干不吃,要吃这种蹩脚的。”

猫三满嘴的饼干屑,看着父亲笑。

父子俩都笑得很开心,周根水的这种爱子之心确实令人感动,但谁知道周根水种下的爱子之心,日后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呢。在周根水奔波于各个食品店为猫三买饼干时,他已经埋下了一个危机,埋下了一种悲剧的因素,对这一点,现在他们还毫无觉察。

船破浪而行,风渐渐地大起来,船在波浪中颠簸,刘杏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不停地埋怨猫三,说猫三坏事。周根水和猫三都不说话。刘杏英说的是事实,如果不是为猫三的饼干耽误,这时候船早已进了杨湾港,船进杨湾港,就安全了。杨湾港虽然不是一个专用的避风港,但由于它的地理位置好,许多船在碰上大风时,都到杨湾港来避风。

当然,周根水和猫三对刘杏英的唠叨没有反应,并不是因为他们认为刘杏英唠叨得有理,在周根水想来,不管有理无理,在这危急的时刻也不应该唠叨,不应该分心,应该全力以赴,对付风浪。周根水之所以不和刘杏英说话,是因为他分不出心来,分不出精力来。他紧紧地把住船舵。周根水很明白他把握的是什么。而猫三对于母亲的埋怨无动于衷,是因为猫三并不知道现在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他不理解大风大浪对一只船意味着什么,对船上的生命财产意味着什么。猫三看着风掀起的浪拍打在船头,他觉得很有趣。猫三觉得这一趟跟船出来,最好玩的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刻。

现在船离杨湾港越来越近,已经看得见杨湾的建筑和码头,就在猫三家的船即将脱离险境的时候,一个更大的险情出现了。从周根水的位置上,他看见一个大浪扑向猫三,在猫三身上滚了一下,猫三吓了一下,手一松,手里抓的饼干被水浪卷走了,滚到船头边沿。猫三一边说“我的饼干”,一边爬过去抓饼干,周根水那时候已经顾不上想别的,他扔下船舵,一下子从船尾冲到船头,抱住正在往河里滚的猫三。

刘杏英吓愣住了,过了片刻才尖叫起来,“船、船、船……”

由于周根水松了船舵,船在激浪中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开始打转。刘杏英扑向船尾去抓舵。到周根水把猫三放进船舱关好,再回船尾时,船已经平稳下来。一直到周根水接过船舵,刘杏英才“哎呀”叫了一声,刘杏英的胳膊摔伤了,但刘杏英脸上并没有痛苦的样子,她怕闷坏了猫三,挣扎着过去开了船舱盖,点着猫三的头说:“讨债鬼。”

猫三从船舱里探出头,他看到河上的浪小了,他有些失望。他朝母亲看看,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停地说:“进杨湾港了,进杨湾港了。”

船进了内河,猫三看见了岸,看见了他熟悉的一切,这时猫三听见大娣和二娣在岸上叫喊,猫三还看见了奶奶。

猫三回头看看父亲,周根水浑身透湿,面色刷白。

猫三再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饼干,他发现他抓住的仅仅是一只绿色的空盒子,饼干已被水冲走了。猫三“哇”地哭了起来,说:“我的饼干呀,明天吃呀。”

在岸边等待的大娣噗哧笑了。

刘杏英说:“你还笑,差一点出人命。”

大娣说:“出人命,他还叫饼干呢,真是不知死活。”

大娣的话不好听,但是很有道理。周根水和刘杏英也都是这么想的,但是他们不能因此而指责猫三,因为猫三还小,猫三五岁。

刘杏英的手臂摔伤了,下一趟出船,就由刘小头的助手老豆帮助周根水,在一切就绪、即将返航的时候,周根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猫三的饼干。

周根水让老豆等他一会,老豆说:“你快点。”

老豆停了一下,又补充说:“刘小头说昨天有人在注意我们的船。”

周根水笑笑,说:“你当真啊,刘小头做贼心虚呀。”

老豆不再说什么。

其实刘小头已经通过老豆向周根水提出了一个警告,但是周根水没有接受这个警告。周根水这个大大咧咧的行为与周根水的性格以及他的一贯作派有所违背。周根水应该说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一般说来像刘小头(老豆)这样的提醒周根水是应该引起重视的。但是周根水一笑了之,并且认为刘小头多虑,这显然不符合周根水的主导性格。对于刘小头的警告,周根水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看起来是由于猫三的饼干,但实际上这是命运的一个过程,一切的必然与偶然的因素,命运早已安排妥当。

刘小头的船以及另外两条停在附近的船,在周根水上岸去买饼干时,先后动身了。

周根水临上岸时,他还回头看了一眼老豆,老豆什么表示也没有,他坐在船头抽烟,四周很静,一切都很正常,命运之神尚在微笑。

但是当周根水终于买回了猫三要的那一种绿色盒子的蹩脚饼干,兴冲冲赶回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变了。

悲剧的气氛已经逼近,周根水暂时还没有感觉到,他一眼望过去,不见老豆在船头上,周根水喊了一声:“老豆。”

老豆没有回答。

这时候从船舱里走出两个陌生人,站在船头朝周根水看,周根水认为碰上贼了,他大声说:“你们是什么人?”

两个陌生人看着周根水和他手里的绿盒子饼干,反问道:“你是谁,这船是不是你的?”

周根水说:“当然是我的,你们想做什么,想偷东西?”

那两个人冷笑着说:“贼喊捉贼。”

下面的事件周根水就有点懵懂了。周根水只记得他看见其中一个人从腰间拉出一副亮锃锃的手铐,朝周根水走来。周根水的手抖得拿不住饼干,绿色的饼干盒掉在地上。拿手铐的人走过来,周根水看见他在饼干上踩了一脚。

再详细叙述周根水的案子,这显然是多余的。关于周根水案的来龙去脉在这之前已经有种种迹象表露出来,通过这些蛛丝马迹,不难分理出案子本身的脉络。最后的情况是周根水判了三年徒刑,并作了一部分经济赔偿。周根水的故事似乎可以告一段落。周根水本质上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他因为一时的贪念犯了罪,相信政府在这三年中能够将他改造成一个新人。

周根水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期,现在已经能够安下心来服刑,他唯一不放心的当然就是他的家。

猫三家现在真的很穷了,为了赔偿,他们不仅把赚来的钱都赔了,船也卖了,还借了债。看起来猫三家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恢复元气了。刘杏英一个妇道人家,她的肩上压了三个孩子,还有一个老人。刘杏英无法做到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在一个家庭发生急剧恶变的情形之下,一个女人当然是无法做到坦然相对的。

刘杏英想来想去,她责怪所有有关系和没有关系的人,在她把许多人一一责怪过之后,她的矛头对准了二娣。刘杏英认为一切都是二娣引起的,当初如果二娣没有把那个绿色的饼干盒子递给猫三,如果二娣不是在那个时候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以后这一切事情就不会发生。

其实谁都知道,责怪二娣是不对的,即使二娣没有把绿色的饼干盒递给猫三,即使二娣一直没有生病,事情也同样会发生。只不过它将沿着另一条路进行,朝另一个方向发展而已,因为这是命运早就安排定了的。

大娣则认为祸根在猫三,她认为猫三没有什么理由非吃那种饼干。大娣的意思是父亲为了猫三的饼干付出这样的代价实在太不值得。

很明显大娣的想法也是错误的,但是大娣对于猫三的埋怨,使刘杏英想起当初买船就是猫三抛铅角子决定的这一事实。刘杏英这时候不由得仔细地看着猫三,她看着猫三,心中不知怎么有些害怕,她好像不认识猫三了,她说:“你是一个讨债鬼。”

刘杏英的话立即得到了奶奶的响应,奶奶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奶奶说:“我一直想要说的,我一直不敢说,猫三是金龙投胎呀。”

刘杏英和大娣一起问:“谁是金龙?”

奶奶告诉她们,金龙是周根水的弟弟,奶奶从前说过的偷吃供品的小孩子就是金龙。金龙饿死的时候是五岁。金龙饿死是因为有一口吃的总是让给根水,奶奶说当初他们的目的很明确,两个孩子全保住是很难了,所以决定保住根水,根水是长子。奶奶最后说:“金龙是饿死的,金龙死得冤,金龙转世投胎来讨债了。”

奶奶的话使刘杏英面如土色,二娣则吓得哭了起来。大娣说:“我不相信,奶奶你瞎说。”

奶奶坚持认为她的看法是正确的,她举出种种例子,说猫三在许多地方和金龙是一样的。后来大娣也有点相信了,她们大家一起看着猫三,猫三躲在门角落里,二娣看猫三像被人遗弃了,很可怜的样子。二娣想去安抚猫三,可是她一时间不敢和猫三说话。

其实二娣想错了,猫三是不需要安抚的,猫三根本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猫三缩在门角是因为猫三突然发现缩在门角很舒服,三面可靠,很惬意,猫三缩在门角里想他的父亲。

对于奶奶坚持认为猫三是金龙转世的想法,持否定态度或者持肯定态度,于扭转猫三家的经济状况都是无补无救无济于事的。

这期间刘小头常常到猫三家来,这就难免有些嫌疑,刘小头是否做好了圈套让周根水去钻,然后达到某种目的?这种猜疑是正常的,但却不是事实。刘小头在周根水事发之后,被牵出来这是肯定的。刘小头采取了主动,赔了钱,又因人赃不全,被免于追究刑事责任。

尽管周根水把刘小头牵出来,使刘小头也差一点栽进监狱,但刘小头对于猫三家还是十分歉疚的。他认为一切是他引起的,如果他没有引诱周根水出杨湾港,周根水即使栽跟头,也不会跌得这么重。因为周根水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没有很大的胆子。刘小头现在带着赔罪的心情常常来关照猫三家,应该说明的是刘小头在刘杏英面前非常规矩,绝对没有半点轻浮之举和非分之念。

刘杏英对于刘小头的关照表现得很麻木。刘杏英也知道刘小头是在尽最大的力量帮助她,可是刘小头这一次赔了巨款,经济损失惨重,早已经今非昔比了。

刘杏英在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之后,一天她对刘小头说:“前次你来喝酒时,说起后村张家想领养一个孩子,是不是?”

刘小头吃惊地看着刘杏英,他说:“你不要朝那上面想。”

刘杏英说:“事到如今,不想也不行了。”

刘小头说:“好歹熬过这三年,大家会相帮你的。”

刘杏英听刘小头这么说,她哭了起来。

刘小头也有些伤心,他说:“都是自己的骨肉,你怎么舍得。”

刘杏英一边哭一边说:“不是在乎一张嘴,一个孩子能吃多少?主要是为了猫三。这一阵户口的事情松动了,要钱。根水也是这样想的,那次我去看他,他关照的,不能等他,等他出来,猫三八岁了,八岁就更加难办了,要在猫三上学之前办好户口的事……”

刘小头叹了口气。

刘杏英说:“我想托你去打听打听,七八岁的孩子他们要不要。”

过了几天,刘小头来给回音,说七八岁的孩子也要,但那边提出不能和家里来往。接着刘小头问刘杏英打算送大娣还是二娣。

刘杏英又哭了,她还没有和家里说这件事。

不论送走大娣还是二娣,不论从哪一个角度讲,猫三确实是一个讨债鬼。

刘杏英在同家里人摊牌的时候,猫三突然笑了起来,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奶奶拍了他一巴掌。

刘杏英的想法是很清楚的:送走二娣。

可是大娣说:“二娣不走,要送就送走猫三,猫三最讨厌。”

大娣当然也知道送走猫三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出于气愤,还是说了这样的话。

谁也没有接大娣的茬,过了半天,二娣说:“我走吧。”

大娣说:“你不要走,为什么要你走?”

二娣眼泪汪汪地看着大娣。

大娣说:“你要是走,我就和你一起走,这个家,我们不要了,反正都是猫三的。”

刘杏英看着大娣二娣,她说不出话来,奶奶哼哼唧唧地说一些死也要死在周家门里、周家没有卖儿卖女的习惯之类的话。

刘杏英最后说:“你不要说了,是你儿子的主意。”

老奶奶听了这话,便不再说什么。

不难看出在南方乡间杨湾一带,一直到现在夫权思想的影响还是比较深的,像周根水,从社会角度看,他是一个没有发言权的服刑犯,但在家庭中,他仍然是一个主心骨,是一个不在场的权威发言人,这一点不用怀疑,因为有许多事实证明。

二娣终于还是要走的。

二娣要去的那家人家,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很有钱,因为没有子嗣,领一个小孩靠在身边,以这样的情况看来,二娣过去至少生活上不会很苦。

二娣走的那一天,猫三一家人哭哭啼啼,村上的人也都很伤心。接二娣的船停在河边,从前猫三家的船就是停在这地方的。

只有猫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哭的时候他惊讶地看着他们,等到二娣要上船了,猫三问她:“二娣,你到哪里去?”

二娣说:“我走了。”

猫三说:“你明天回来。”

二娣说:“我不回来了。”

猫三笑了,说:“你骗我。”然后猫三自顾自地玩。

刘杏英忍不住放声哭开了,大娣跳着脚说:“哭,哭,哭死!”

奶奶一屁股坐在河岸边,手掌拍着地皮,说:“伤心啊,伤心啊。”

这时候猫三又过来了,拿出一包东西给二娣,说:“给你,明天吃啊。”

二娣一看是那一只绿色的饼干盒,从饼干盒里滑出一小袋塑料包装的饼干,里边爬满了蠕动的蛀虫。二娣吓得一抖,饼干掉在地上,大娣走上去,一脚把饼干踢到河里,饼干在水面上只打了一个旋就沉下去了。

猫三哭了,说:“我的饼干呀,明天吃呀。”

大家说:“这个讨债鬼啊。”

船终于把二娣带走了,猫三看着远去的船和二娣,有两颗眼泪挂在猫三的脸上,但猫三不是为二娣哭的,猫三是为那包沉入河底的饼干哭的,这一点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这是在这一年的秋天,一个晴朗的早晨,天高云淡,秋风送爽,这样的天气,与悲剧的气氛是不协调的。

到这一年的年底,猫三办户口的事情终于有了着落,只要报上户口,猫三就不再是黑人,就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属于社会的人。这样就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关于猫三的名字。现在必须给猫三取一个正规的大名了,这件事已刻不容缓。

刘杏英带着猫三到劳改农场去看周根水。刘杏英探监当然不能说仅仅是为了猫三的名字,但到底给猫三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刘杏英她没有主意。

他们坐了火车,又坐了汽车,到了劳改农场,周根水见到他们母子,悲喜交加,自不待说。刘杏英告诉周根水猫三的户口可以办了,她问周根水给猫三起一个什么样的大名。

周根水听刘杏英说了,百感交集,他盯着猫三看了半天,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早想过了,叫金龙。”

刘杏英一听“金龙”两个字,她马上“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不叫金龙,不叫金龙。”

周根水抱着头,过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金龙,我对不起你,我抢了你一口饭,你怨我。”

刘杏英擦擦眼睛说:“你瞎说,你们都瞎说,没有转世投胎的,猫三就是猫三。”

猫三从口袋里挖出一包东西来,递给周根水。周根水看,是一包压碎了的饼干,里面有蛀虫在爬。

刘杏英说:“猫三你怎么——”

猫三不听母亲说,只是看着父亲,说:“爸爸,你吃,爸爸,你吃呀。”

周根水说:“我留着明天吃。”

猫三很开心。

周根水看猫三开心的样子,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想也许那是一个错误,当初,他让猫三抛硬币决定买船的时候,为什么只抛了一次,抛一次似乎太急促了些,如果抛三次,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周根水叫刘杏英拿出一个五分的硬币,让猫三再抛两次。

猫三连抛了两次,两次都是稻穗朝上。

周根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明白这一切都是早就注定了的。

最后周根水说:“不叫金龙,就取一个单名,新。”

周新,是否意味着一切将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