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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五帝植物园 附录四:流血漂杵

附录四:流血漂杵

鲁迅写过《故事新编》,其中的“采薇”一篇,也提到了牧野之战。鲁迅讲:“传说也不少:有的说,周师到了牧野,和纣王的兵大战,杀得他们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连木棍也浮起来,仿佛水上的草梗一样;有的却道纣王的兵虽然有七十万,其实并没有战,一望见姜太公带着大军前来,便回转身,反替武王开路了……”云云。

这两种“说法”,到底哪个是真的,鲁迅由于只关注“研究国民劣根性”的大局,没有了深入“解剖”的兴趣,所以没有说出他的看法。其实,这两种不同的说法里边,也正映着中国人在历史观里所表现出来的“劣根性”,那就是对于成功者和失败者的不公平看待法,全面美化成功者。

鲁迅所说的这两种说法,其第一种“流血漂杵”,要早上很多,是《尚书·武成》里记载的:“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意思是商军不是我们周军的对手,前排的商军倒戈,向后面的商军打,商军直被杀得流血漂杵。既然有倒戈,为什么还要流那么多血呢?可见倒戈的只是一部分非嫡系军队。鲁迅的后一种说法,说完全倒戈,没有流血,则是比《武成》晚很多的孟子首先讲出来的。

孟子这个人,思想比较奇怪,他看了古代的《尚书》中的《武成》一篇,上边说武王伐纣时候战斗很激烈,杀了很多很多的商人,乃至“流血漂杵、赤地千里”。孟子觉得不可信。孟子发言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我只信其中的一两段)。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意思是:《武成》中描述的周武王伐纣,打得流血漂杵,我孟子不信。仁者无敌,以“至仁”打“至不仁”,为什么还要闹得血流漂杵呢?武王伐纣,应该是兵不血刃才对。

孟子的意思是,仁者是天命中注定占据优势的,老百姓拥护的,不仁者是老百姓反对的,所以最仁的人打最不仁的人,应该很容易,摧枯拉朽一般的容易。所以孟子认为这段记载不可信,认为战斗不应该打得那么激烈。因此孟子还说出了“尽信书,不如无书”的名言。

后代的学们者,受孟子的启发,就开始发展商人倒戈,为武王先驱的“兵不血刃”的场面,而且越说越厉害,慢慢成为了主流的观点,最终被记录在司马迁的《史记》上。一经司马迁的认可,于是终于连今天的历史课本上都是这么写的了:“商人临阵倒戈,为武王前驱!”

但是,众所周知,中国改朝换代,每次都是死了大量的人,人口常常锐减一半。为什么孟子偏偏说周武王颠覆商王朝的这次改朝换代,流了血却不合理呢,一定要兵不血刃才对呢?

首先说,即便周武王是最仁者,纣王是最不仁者,二者相打,也未必就会兵不血刃。

譬如在二战中,苏军进攻柏林,这是正义的进攻吧,接近“至仁”进攻“至不仁”了吧,但苏军还是往柏林打了一百五十万发炮弹,令德军死伤无数,残肢成堆,才拿下这座变成了瓦砾的城市。国民党四大家族的反动统治,早已是令天怒人怨,但解放军照样是打了三大战役,令国民党军被歼灭过百万,流了很多血,才颠覆了其政权。美国的独立战争,林肯的废除黑奴,这都是正义或至仁的吧,可都是敌我一场混战,流血无数之后才实现的。陈胜进攻秦帝国,是正义的了吧,但也未见秦帝国的七十万刑徒就倒戈了——相反,他们是把“正义”的陈胜给打出去了。而后来项羽刘邦是杀死了三四十万秦军,流血成河,才颠覆了残暴的秦王朝。以至仁伐至不仁,何尝不要流血呢。凭什么周武王伐纣,孟子却非说它不要流血。

现在再说周文王周武王到底是不是“至仁者”。孟子在自己的《孟子》一书中说:“周文王治岐耕者九一,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说周文王不征商业税、少征农业税,非常仁义,是圣人。

但这是不全面的,是只强调了光亮的一面,而隐去了消极的部分。单按这种“仁义”的路子,周文王是组织不起对商王朝的有效进攻的。是凡组织对外进攻,不论是秦始皇、李世民还是希特勒、丘吉尔,前提条件都是要对民众加强敛税和民力调用。近代打仗,也是这样,也要加捐加派,要老百姓勒紧裤带,以支撑大炮和枪弹的开支。你要是整天行仁义,那就根本不要想着对外打仗扩张。

现在我们就看看被隐去或是忽视了的一面,有如下几个例子。

第一,《孟子》中还有这么一段对话,齐宣王问孟子:“我听说,周文王的囿,方七十里,有这种情况吗?”

当时齐宣王的苑囿才四十里方圆,老百姓都觉得太大,因为这种苑囿,都是国君私有的,属于与民争利。孟子一下子特尴尬,说:“于传有之。”从传记上看,有这么回事。孟子没法撒谎,但是孟子立刻找辙,说文王虽有七十里的大苑囿,但是也不算专利,因为那些砍柴的打野鸡野兔的都可以进去,与民同用。孟子说的不知是真是假,是不是“传”上所没有的,就不知道了。但它既然叫“文王之囿”,总得是文王在里面有点特权啊。也就是说,就算民可以进去砍柴打兔子,大头的资源还可能是由文王垄断着啊。总之,这句话暴露了周文王“泽梁不禁,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这一串话的可信性有折扣,而使得我们怀疑周文王是夺民之利,垄断国家资源的。其实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积累出财富可以和商王朝叫板。

其实,并不一定收税少就是好事,收税应该有合理的标准。收得少的话,政府没有财力,无法搞好公共事业和大项目,也无法对外军事扩张,而这些做好,最终还是对民有利的。所以,孟子“泽梁不禁,耕者九一,关市讥而不征”的话既不可信也未必有理。

第二,《左传》上说,周文王有“对于逃亡者进行大搜捕”的法令,因此而得到天下。这就说明,有人会从岐山地区逃亡,离开周方国。那是不是因为西伯税敛太重,战事频仍,兵役劳役太多,给人民负担太重,导致人们逃亡。如果真是像孟子说的“泽梁不禁,耕者九一,关市讥而不征”,人们为什么要逃亡。所谓逃亡,就是离开自己的户籍,迁徙去别的地方。我们知道,户籍的设置,是为了依照之征收粮食、赋税、劳役、兵役的。人们脱离户籍逃亡了,离开岐山地区了,就没有人上税和服兵役了,所以西伯禁止人们迁移和逃亡,这就是非常凶巴巴,不是仁义了。后来的商鞅也下令过捕捉逃亡者,后代帝王们也禁止人们逃亡,其目的都是一样的,是强迫这帮人回来完税、交粮、服役、当兵,以支撑自己的对外扩张。要想动员起强大的国家战争机器,要想对外进攻别人(商帝国),势必就要先加强对自己民众的控制,而这就不是那么仁了。

第三,在武王伐纣前,进行了占卜,蓍草和乌龟壳都认为进攻商帝国是大凶。占卜这个东西是替人说话的,蓍草和乌龟壳显示出的结论是靠人来解释的。这说明周方国上下,有一股反对进攻商帝国的力量存在着,并且与周武王公开对立。接下来的伯夷叔齐不过是这种力量的冰山一角,他们直接站出来进行反对,甚至拦住了马头。说明当时的部分政府要人和部分的民意是都反对进攻商王朝的。而周武王和姜子牙,对这种力量采取了强硬态度,用铁腕手段压制了,他们还是硬去出兵打商王朝去了。可见他们也不是乐呵呵地很仁义,唯民意是从的。伯夷叔齐劝阻周武王不果,周朝建立以后,他俩遂去首阳山上菜薇而食,饿死不食周粟,表现了与周人的决裂态度。如果周统治者是“至仁”,两位贤士为什么要与他决裂呢?而且伯夷、叔齐死前并且作歌,歌词中有一句“以暴易暴”,这是他们作为当事人的观感吧。

第四个例子,据《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六韬逸文》、《说苑》等书记载,灭商以后,“天下惶惶未定”,于是姜子牙提出,把所有商人都杀死,“使靡有余”——这就更“不仁”了!简直是要种族灭绝。

而且,这也从反面说明了当时很多商人对周人是不合作态度,所以逼得姜子牙提出要灭绝他们。可见前面商人倒戈为周武王先驱的事,就更不可信其曾出现了。

第五,周公三年东征东夷,有“践奄”——在奄国搞大屠杀——因为奄国抵抗最凶,所以给奄国来了个扬州十日。这样的残暴之举,应当不是孤立和偶然的。

第六,管仲谈到远古刑罚的时候说:“今周公断指满稽,断首满稽,断足满稽,而死民不服。”周公执政的时候,砍断的人手、人脚和人头堆满台阶,可人民还是不驯服。周公并不光作礼,他也作刑。礼和刑是相辅相成的。礼给大夫用,刑给小民用。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所以周公对民众还是很敢用刑的。

以上这些例子都说明,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旦可能不是“恶人”,但用“至仁”来简单地概括周文王、周武王这样的历史人物,是失之于脸谱化、概念化,是存在着很大的勉强和片面的。而孟子喜欢推崇仁政,是儒家中最典型的。推崇仁政没有错,总比推崇暴*要强。但是在推崇仁政的时候,他们为了向君主们兜售仁政的功效,就打广告说:“行仁义吧,你就会无敌于天下的,仁者无敌!”为了证明这个广告词是对的,他们就举例说:“周文王一行仁义,就灭了商王朝。”于是,就去赶紧包装周文王怎么行仁义,写在了《孟子》的书上,就是“泽梁不禁,耕者九一,关市讥而不征”什么的。这就客观上对历史起了扭曲虚饰作用,误导了后人。周文王从此在中国史书上,就成了一个纯的大善人形象。

在攻破商王朝后,商人跟周人是对立态度的,所以姜子牙才提出爱屋及乌的成语,说爱一个人,就爱他的乌鸦,恨一个人,就把他的臣民都杀光,要杀光商人。

最后,姜子牙的意见由于太冒风险,没有得到采纳,商朝的大批遗民,最终都交由纣王的儿子武庚统领,继续呆在原朝歌地区,作为封国存在。

这也说明,商人还是愿意跟着纣王的儿子,商人并没有对纣王家族众叛亲离,所以这才搞得周人很被动,又想全部灭绝商人,又不敢,最后只好原地封他们不动,接受纣王的儿子领导。

最要命的是,纣王的儿子武庚,随后又领导商朝遗民,再次进行了军事起义,规模相当大,引得周公和姜子牙发兵,共同来剿灭之。这也再次说明,纣王家族还没有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人们还是愿意跟着纣王的儿子的,乃至是跟着他去冒险去起义的。这就更把前面牧野之战的“倒戈”一说逼得没有退路了。

如果在牧野之战的时候,商人就倒戈伐纣王了,那为什么商人还要跟着纣王的儿子去起义呢?

起义失败后,大批商人被迁往洛邑安扎,由周人和洛邑八师紧密地看起来,贬称为“殷顽”。如果商人曾是积极欢迎周武王的,周人何至于要用这种提防和集中管制的办法对付他们。接下来周人为什么又要处心积虑地采取迁徙的方式,把大批商人遗民分遣到各个姬姓封国去,隔离管理:比如周公的儿子被封到鲁国,就带去了“殷民六族”,卫国又有“殷民七族”。这是不是种族奴役政策。种种迹象表明,周人与商人,是严重对立的,商人大规模倒戈迎接周武王,是没有这个可能性的。

最后,很可能,正是因为周人在进攻商王朝的过程中,以及征服商人后,对商人采取了大规模杀戮、镇压和种族隔离与奴役,才使得伯夷、叔齐在这时候以饿死首阳山的行动来抗议。如果不是周人确实很过分,这两个知识分子何必会采取不想活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呢?如果商人十几万大军都是衷心拥戴和迎接周武王,商人都如此高兴,那伯夷、叔齐这两个“民主人士”何必那么跟自己过不去,专门要死呢?

据《孟子》说:“伯夷,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既然伯夷是如此耿介,他不食周粟和“不立于恶人之朝”是不是一致的呢,都表示了对周王朝的决裂?

再换一个角度分析。事实上,即便纣王行的是苛政,在面临异族入侵的时候,人们也不会帮着异族的。比如赵匡胤征南汉,南汉的统治者是非常昏聩的,但是他们的民众照样起来殊死抵抗赵匡胤,因为他们不愿意做亡国奴。满清的统治是够腐败的了吧,但是中国人也没有倒戈为“洋人先驱”的,反倒是义和团帮着政府杀洋人。他们可以不爱自己的政府,但他们会不爱自己的国土和家园吗?他们难道会喜欢一个异族者来统治自己吗?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苏军进攻柏林的时候,柏林人照样殊死抵抗了。让商人“倒戈”,让商人拍着手来迎进一个异族人来,这简直是后人对商人气节的污蔑。

孟子为什么不反着考虑一下:武王伐纣之所以打得流血漂杵,那是因为武王不是什么“至仁”,纣王也不是“至不仁”,商人民众虽然对纣王有不满但是也没有丧失对纣王父子的追随之心,周人国内也并不是全部民意都愿意去进攻商人,所以二者相打,流血漂杵,也就势不可免了。

一个人的血液大约是五升,十七万人是八十五万升,能把三个边长三十米的游泳池灌出一尺深的血,漂起杵来没问题。何况当时还下过雨,流血染红积水和大地,漂起了杵,这个“流血漂杵”的描述从技术上讲是可信的。

总之,纣王之“恶”,未必如后代人所说的那么严重,周文王周武王之“仁”,也未必如后代学者们异口同声说的那么绝对!异口同声的说法,往往是最可怀疑的说法。而牧野之战,商人“流血漂杵”,在我看来,是可信的。而商人“临阵倒戈”,是后人的杜撰。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这句话,应该用到孟子的书和后来的学者书、官史书上去。这些人出于一些政治目的,比远古之人更爱撒谎。

那么,最后说一下,孟子干吗非要处心积虑地说周武王是兵不血刃地打败商人的呢?

这是因为孟子有一个行仁义的治国理论,而且到处推销它,他对国君们讲:“行仁义吧,你就会无敌于天下的。”他又让周文王给他的理论当代言人,说:“周的胜利,就是因为周文王行仁义的结果。”

所以,孟子自然对古书《武成》里讲武王伐纣流血漂杵,战斗打得很激烈这个记载非常不满。于是,孟子就不喜欢。后人就帮孟子说话,强调说商人是“临阵倒戈”了。

这就是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么,孟子的“行仁义”到底是什么一种概念呢?对不对呢?

所谓“行仁义”,不是我们字面上理解的施利于民,轻徭薄税什么的——这么理解行仁义只是说出了行仁义的一种表现方法,而没有说出它的目的。

“行仁义”是说,比如周文王行仁义,这是一种表率,最终让大家都行仁义,大家都这么高尚了,那社会矛盾自然好解决,人们工作自然也卖力(因为境界高嘛),最后国家自然就好了。这样的国家,也就“无敌于天下”了。所以,“仁者无敌于天下”。

所以,孟子的“行仁义”,归根结底是道德教化。“行仁义”的学说,是指用道德教化来治理国家的学说(还不单单是轻徭薄税)。

那么,该怎么看待这个学说呢?

这个我们以后再议论。大致我的意见是,一味强调仁义道德教化(“以德治国”),实践证明,是绝对不行的,是建设不出一个强大发展的国家的。这是中国文化的弊病。过去已经因为它而吃亏了。再笃信下去,现在和未来还要吃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