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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侏罗纪 第九章 独霸西戎(公元前628年——前620年)

第九章 独霸西戎(公元前628年——前620年)

中国的文明,据说是从西往东传递的。陕西“关中”这块肥沃土地,就是文明的发祥地,这里发掘出土过我国最早的粮食化石——六千年前的小米粒和白菜籽,还有著名的“人面鱼纹彩盆”(表示生孩子要像下鱼籽那么多)。我们中国人的名誉祖先“黄帝”,也是诞生于陕西,因这黄土而得名。

五千年前,黄帝从陕北率领族人沿洛河东迁,到达了陕西中部的八百里秦川(关中平原)。东渡黄河,进入山西,在山西夏县,黄帝遇到嫘祖,把她泡到手之后结为伉俪。传说嫘祖发明了养蚕(夏县出土了我国五千年前的半枚蚕茧化石,证明了嫘祖养蚕的事实)。黄帝则在东迁的道路上发明了车轮。

除了黄帝,接下来的陕西名人就是后稷(大周天子的先祖)。后稷培育的糜子,至今还在关中平原和三晋大地普遍种植,称之为“稷”(比小米粒儿扁、粘,可以炒着吃。)

最终到了春秋时代,陕西成为秦人的发祥地。秦人最早的祖先叫“大业”,大业的妈妈在郊外吃了玄鸟的蛋,就生下了大业(又一例母系氏族的小孩不知道谁是他爹的例子)。大业的儿子就是“伯益”,曾经帮助大禹治水,又给大舜训鸟,被赐姓为“赢”,后代呆在山东沿海活动。到了商纣王时候,秦族的头子恶来是纣王的好朋友兼车夫,被周武王杀了。恶来的后人向西迁徙,跑去了陕西谋生活,有时候跟西戎的野蛮人打架,打完架又跟人家杂交。大圣人周公东征,又把东夷的一部分赢姓,迁到西方,使东、西两部秦族合二为一。

两百年后,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周幽王他老人家被犬戎强盗杀害了,一直在陕西溜达的秦襄公赶紧找了一伙人帮忙,撵跑了抢掠饱足后的犬戎。等周平王东迁时,秦襄公又派兵车送别。周平王很感激,又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可以奖励他,就给了他一个空头委任状,让他留守在秦川平原上打游击,打出的地盘都赏他。

于是秦襄公和他儿子秦文公,在陕西抓壮丁拉队伍,搞了好几杆枪跟西戎兵干。因为祖上吃过鸟蛋,所以后代很了不起,秦文公慢慢攻进了西戎的大本营,居然抢到了岐山一带的地盘,还把岐山以东的地区献给周王室,周王室很高兴,不再拿他当杂牌儿了。秦这时才成为一个诸侯。

公元前659年,秦文公的重孙子秦穆公,走上领导岗位。我们对秦穆公并不陌生,他即位的时候,齐桓、晋献这些老一辈霸主还都是中午十二点钟的太阳,秦穆公为了让大家感到西边也升起了太阳,就去攻打老对手“西戎”,割了很多茅津戎的耳朵,打通了西渡黄河的“茅津渡口”。

秦穆公四年,好人有好福气的秦穆公被晋献公相看上了,吹吹打打过黄河,送来了穆姬(申生的姐姐)。小两口先结婚后恋爱,守着淡淡的青草浅香的感情,争做一对模范夫妻。

次年,晋献公灭虞、虢两国。虞国大夫百里奚成为俘虏,被秦穆公用五羊皮换来,当时已是七十岁了。穆公觉得自己的干部队伍还不够老化,又接纳了百里奚推荐的另一位老头儿蹇叔。

二十多年过去了,百里奚已经快死了,蹇叔更是老得不堪,地处西陲的秦穆公人才奇缺,武将也不过就是百里奚的儿子孟明之辈(也叫“百里孟明视”,是个有名的打败仗的英雄)。

秦穆公热心于公益事业,一直帮助晋国,扶送两名晋国国君,扶危持倾、襄助友邻这是他的好处,但不算明智。我们知道,几百年后的范睢,给秦国国君提出了“远交近攻”的立国方针,结好距离遥远的国家,攻打邻近的诸侯,从而启动了秦国的霸业。而现今的秦穆公却是“远攻近交”,一味提携东边的晋国,帮着晋国攻打遥远的楚、郑,为人作嫁,里外不得好。

公元前630年,郑大夫烛之武从被围困的城池中跑出来,一番话说得秦穆公茅塞顿开,明白了自己想挺进中原,遇上的第一条拦路狗,却是自己一直所呵护栽培的晋国啊。秦穆公赶紧修正邦交政策。

秦国走向“修正主义”之后两年,秦穆公的老朋友、老战友、妻兄、闺女的女婿、晋文公重耳先生,光荣地死在了事业的颠峰上。

屈指计算,东邪齐桓公死了十四年了,老顽童宋襄公死了九年了,北丐晋文公重耳也死了,西毒秦穆公成了最长寿的孤独一枝。

从前秦穆公惧怕这个惧怕那个,现在,老一辈革命家都人土为安了,换上一帮稚嫩的毛头小伙子,秦穆公感到无限的孤独和空虚的伟大,他觉得,只有冲击中原,才能避免自己在空虚的伟大中突然疯掉。

秦穆公赶紧找来蹇叔商量军机大事:“蹇叔啊,重耳已经死了,饿想派饿的总司令孟明到中原争霸,打下郑国,我们就成为霸主,取代重耳的地位,您老高兴吧。”

蹇叔说:“三年前,您和重耳合围郑国,暴师劳久,都没有打下来,咱们一方人去,能有戏吗?”

“咦,这回饿改用偷袭。像郑国那样的城墙,没有内应是打不进去的。饿们驻郑国大使馆的特务杞子,掌握郑国北门钥匙。趁郑文公刚死,饿们偷袭……”

“主公,从我们雍城到郑国,千里之遥远(当时一里是四百一十五米),沿途尽是穷山恶水和羊肠小道,急行军也要十几天,劳师袭远,必定泄密,千里而袭人,未有不亡者也!”

穆公说:“我老啦,等不及啦,郑国是我们的东道主,郑国人民也等不及啦。这兵非出不可,饿已经决定了。”

公元前627年,陕西的报春花开了,秦都雍城的东门外,旌旗飘扬。秦穆公命令百里奚的儿子孟明视,以及蹇叔的儿子西乞术和白乙丙,统率着浩荡战车,高歌阔步,要挺进中原,和那个拿着郑国大门钥匙的人,汇聚起来,干一番事业了。

蹇叔拄着拐杖,蹒跚地送到城外,哭着对儿子说:“儿啊,崤山的两座山冈,一座埋过后杲氏的骸骨,一座是周文王躲避风雨的地方,你们的尸骨,大约我也要到那里去收了。”

蹇叔哭师,扰乱军心,秦穆公大怒:“哭什么丧,你活得还不够长吗?人活你一半岁数,死以后的坟树,都已经合抱粗啦。”

蹇叔被从路边拉开,哀号着:“多么可爱的军士啊。可是,吾见师之出,不见师之入也!”这支挺进中原的大军,结局竟是“匹马只轮无返者”。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蹇叔所言的崤山正是秦军回来路上的鬼门关。

秦国军士们唱起了高昂的调子,穿过晋国南部的土地,踏入中原:“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牺牲,请把我埋在——那高高的山冈。”

秦国这次出兵,实属师出无名。秦国刚刚接受烛之武的说合,跟郑国结盟,现在无缘无故又去袭击郑国,背信弃义。同时,秦国远征军秘密穿越晋地,穿越之后也不及时通报,真是放肆,说严重了就是入侵。

晋国就此问题展开激烈辩论,曾经指挥“城濮之战”的元帅先轸说:“秦国是我们的潜在敌人,天奉我们一个大机会,机不可失,敌不可纵,违天不祥。为了子孙后代的安康,为了百年霸业的稳固,请让我们打秦国人吧。一日纵敌,数世之患啊。”

栾枝说:“我不同意。秦穆公对我们先君有恩,先君晋文公是他扶立的。为什么要打恩人?”

先轸说:“先君尸骨未寒,新君还在服丧,秦国不哀矜我们,反倒伐我同姓之国,有什么恩德可报?崤函地区,西起桃林,东至闻地,都是绝壁峻岭,山高涧深,马不能并行,车不能转。我们就要在这里伏击秦军。”

于是,按照先轸的时间推算,晋军在崤函山区,完成作战部署,以逸待劳,只等秦军回归本国的时候来钻布口袋。[1]

公元前627年春天,我们那支可怜而又荒唐的秦国三万人队伍,越过山西省的西南角,翻越愚公挖过的王屋山,滑下豫西高地,进入中原。他们根本不知道,西归的后路已被切断。这些孤独的士兵全套盔甲,再加上随身携带的必需品和口粮,负重好几十斤,又拎着沉重的兵器,千里奔袭,真让人吃不消。好在战车兵可以坐在战车上,但颠簸之中,坚硬的甲胄,弄不好会磨伤皮肤,所以中间必须垫一层夹衣,穿得又厚了一层。好在初春的天气还不热,不至于长痱子,只是虱子很讨厌。[2]

就像衣冠不整者不能进宾馆一样,携带凶器的异国部队,也不能穿行洛阳地区,否则就是谋反的罪。如果非要经过王城辖区,需要打扮成平民的样子,把皮甲卷起来,头盔放到书包里去。可是这帮魁梧的陕西人,快活的年轻军汉,经过周天子的洛阳的时候,只是乱糟糟地跳下战车,脱去青铜头盔,乱点了一下脑袋,然后炫耀脚力似地跳跃上车,奔腾而去。前后三百辆兵车,多是如此。(战车车厢开门在后,上下车都从后面,后门旁有绳,应该拉着这个绳子爬上去,这是礼仪。可这些快乐的军汉,就像附在拖拉机上的一车赶集农民,怎么上车下车的都有。)

王孙满这时候还年幼,从门缝里看了秦军的表现,就对爷爷周襄王发表了一番“观秦师”后的感想。他认为:“秦师轻而无礼,必败。”(看来春秋小孩都早熟,楚子玉当年也是被一个小孩预见了他的败亡)。

早熟少年王孙满说:“轻佻的人都没脑子,无礼的人疏于防备。一旦遭遇险情而又疏于防备,还是没脑子的人,能不败吗?”这个有脑子的小孩聪明得骇人。[3]

周襄王目送着远去的秦国兵马,他们盔顶上插座里挑着一簇簇鸟雀羽毛,在夕阳下煞是好看,使得这些兵们,仿佛一只只不会说话的、奇怪的、有触角的甲壳虫。周襄王还不能理解,头戴安全帽的这些可爱脑袋,不久就会被大石头全部砸瘪。[4]

过了洛阳,再往东一百公里就是此次偷袭的终点——郑都。(秦穆公的作战地图上,已经把这里画了个红叉。秦国驻郑国大使杞子,已经开始准备武装接应了。)为了尽量减少与行经地区的接触,秦军一直偃旗息鼓,不露声色。不料,在离开洛阳向东走了六十公里处,滑国的山路上,一队商人的骡子迎面拦住了他们。

就像政治家会对钱感兴趣一样,有钱的商人也会对政治感兴趣。郑国商人“弦高”就是这么一个热衷政事的暴发户。他正要去洛阳拿政府订单,骡子的前队突然遭遇了秦军。一打听,听说秦军是攻打自己的祖国郑国的,弦高突然激发出了浓郁的爱国主义激情。他用四张熟牛皮做见面礼,又拿十二条牛做正礼,去犒劳秦军,并且假用郑穆公名义宣布:“寡君作为东道主,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洗澡的热水,还派出卫戍部队,保障你们的安全呐。”

总司令孟明和他的两个军长面面相觑,孟明无奈地说:“郑国人已经有准备了。我宣布,偷袭计划作废。可以考虑围攻,但我们没有后备队,看来,还是按蹇大叔的意思回家吧。”

这时候的郑国,脾气死硬的郑文公(一直跟重耳唱对台戏的),已经死掉了,儿子郑穆公刚刚即位,也正在服丧,他得到商人弦高借用国道上的传车星夜送来的告急情报,神色惶恐,赶紧派人侦察秦国驻郑大使馆的动静。

哇塞,情报一点没错,使馆里的人正在厉兵秣马,甲胄都已经披在身上了,随时准备里应外合了。郑穆公赶紧宣布:杞子为不受欢迎的人,驱逐出境。杞子逃奔齐国,另外两名参赞(逢孙、杨孙)逃奔宋国。郑国北门的锁,重新换了把新的。[5]

秦国司令孟明(百里奚的儿子),听到这个消息,望着郑国的天空,喃喃地说:“卧底的事穿帮了。我命令,大军,后撤。”

西乞术是蹇叔的儿子,巴不得撤兵,举手赞成。

白乙丙(据说也是蹇叔的儿子,在城濮之战里踢晋国足球队的后腰)提醒说:“我们的给养快不够了,司令。”

“本来想因食于敌,看来只好抢滑国人的了。”孟明说。

是凡战争,给养线都很难跟得上进攻部队——进攻部队跑得快,肥马轻车,给养部队则是老牛重车,连跑带喘——更何况秦国是偷袭,属于急行军,后队更跟不上了。秦国出于偷袭的考虑,后勤工作更不好大操大办——秦军裹的粮食,刚好够袭破郑都,而回去的粮草,原计划在郑国占领区筹办。现在,郑国人有准备了,倒霉的滑国人(今河南偃师),只好替郑国人出粮了。

秦军三帅并力,袭破滑国,尽掠滑国子女、玉帛、宝器、粮草。滑君奔翟。

这伙忧心忡忡的秦国战士,在不祥的空气中,载了滑国粮草,向西逃遁三百里,爬上王屋山,登上他们熟悉的黄土地,才略略放松了脚步。

四月初,原路返回的秦军进入崤函山谷,眼看就到老家陕西了。这支万里奔走、长期暴露的军队,携带着从滑国抢来的给养,行动迟缓。他们谁也没有力气去侦察前方安全。他们没有看见,在他们前方的悬崖头顶上,穿着黑军装的晋国埋伏军,已经像乌鸦那样,等待敌人的尸体了。

崤函山谷是“关中平原”的东方要道,它东起崤山,西至今潼关,七十公里狭窄的山路,全程落在断裂的山石夹缝中,抬头只有悬崖峭壁与一线蓝天,恍如进入古代书函之中,故名“函谷”。车马在这里行走,需要大声吆喝,让远在十里外的对面来车听到,设法提前避让,如果双方不期而遇,在这仅容一车通过的山路上,只好彼此商量,让一方退回原处。函谷设关,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后来,果真在此沟的东端修建了著名的函谷关。[6]

崤山山脉主峰一千八百五十米,峰下群山开裂一线,这是个天然的大棺材。四月十三日,轻率的秦军在大笨蛋孟明的带领下全部进入该棺材。最后的惨剧如期而至。

邀请了当地“羌戎”人助战,埋伏于隘道两侧的晋军元帅先轸,这时候手心里依然忍不住渗出汗水。悬崖绝壁下面,只可容纳一辆战车的小道上,你甚至可以看见秦国人的鼻子,除了牲口的嘶叫和车轮的辚辚,你甚至可以听见秦国人的呼吸。这时候,春秋时代流行的各种青铜武器,都不如满山遍野的石头最有攻击效力——放箭还有个命中率的问题,石头却一定会滚到谷底。关于秦国人三百辆战车和三万余骁勇的士兵(相当于现代五个师),如何在石头的轰击中化为满沟的劈柴和肉饼,我们不必再做细致的描述了。你可以看一段山体滑坡的录像,大约能模拟当时的战场。至于秦军的样子,你则可以想象“掐虱子”,把虱子放在背对背的两手拇指之间,指甲背互相一挤,虱子就爆炸了。秦军三万人和三百辆战车就像三万多只弱不禁风、大小不一的虱子,扑哧扑哧全部稀烂。不见天日的狭沟里,发出短暂哭叫的秦国子弟兵很快在石头滚起的尘雾中化做了山脉的一部分。他们甚至至死都不知道敌人是谁,这挨千刀的坏事是哪个混蛋干的。

笑着从山腰站起来的山西人,取得了阻遏秦国东向争霸的决定性胜利。

毛主席不是有那句词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崤之战,秦军全军覆没,有三个张辉瓒被俘:孟明,西乞术、白乙丙。这哥仨给囚禁在曲沃,准备带到绛城献俘。

现任国君晋襄公的妈妈(不是亲的),也就是晋文公重耳的九个媳妇之第五,来自秦国的文赢女士(秦穆公的女儿),开始扮演她的历史角色了。这位***“身在晋营心在秦”,一听说老爹秦穆公的总司令和俩军长被捆住了,赶紧向晋襄公求情:“秦*世为婚姻,本来太平无事,都是这三个战争贩子挑拨离间,贪功起衅,导致两国干戈相见。你放他们回去吧,让我爹把他仨做成菜吃了解恨,怎么样?”(跟齐桓公使者向鲁国讨要战犯管仲的说辞差不多。)[7]

晋襄公犹豫不决,文赢又说:“从前,你三叔晋惠公韩原大战被我爹俘虏,我爹待他以礼,请他吃七牢大饭,最后送他回国。你忘了吗?”

晋襄公悚然心动,当即下令,放百里孟明等三帅归秦。

先轸次日早朝,还打听呢:“俘虏哪去啦?什么时候杀啊?”晋襄公说:“俘虏已经坐飞机回去啦,文公夫人求情我就放了。”

先轸气得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我们前方流大汗的武士花了多少力气才捉到这仨啊,她妇人一句话就给免了,自毁战绩,长敌威风,亡无日矣!”先轸元帅在情急之下对晋襄公“不顾而唾”。

当时的朝堂,都铺着席子(诸侯铺三层,天子五层),上朝要脱鞋穿袜子进去。当面乱吐唾沫,实在无礼啊,先轸也觉得抱歉,事后脸色又红又羞。在四个月之后,对白狄的作战中,先轸领导三军俘获白狄首领,充分显示了自己的武功,随后就以单车冲入敌阵,以变相自杀的方式死掉,以谢君王。可是狄人死活打不过他,他只好脱掉头盔,和狄人光头作战,终于死于乱箭之下,以自杀的方式表示了对晋君的忠诚。这个壮烈的悲剧人物的头颅最终被狄人恭恭敬敬地归还回来,面色如生时一样。

“两朝开济老臣心”,超群出众的俊义之士先轸,是春秋时代最牛的军事战略家和战术指挥家。早年他以九袋长老身份跟随重耳流浪,备尝险阻艰难,尽知民之情伪。流浪途中,他学习考察了各国治乱兴衰的经验教训,特别是管仲辅佐齐桓公治齐称霸、令尹子文辅佐楚成王治楚图强、百里奚辅佐秦穆公治秦的成功经验。回国后,在晋文公、晋襄公时期长期担任三军元帅,兼任晋国最高行政长官,性格刚直,多谋善断,指挥“城濮之战”和“崤之战”,获得压倒性胜利。晋文公常说:“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先大将军。”[8]

“崤之战”,先轸指挥了中国古代军事史上首个著名的伏击歼灭战,首次利用山地复杂地形战胜敌军(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俘虏秦军三名统帅,达到其个人军事生涯的辉煌顶峰。此次战役中,一改从前“君子不困人于厄,不以阻隘”(宋襄公语)的刻板战术,开创了战争诈谋化的先河,对于战争思想的发展变化,有重要的深远影响,对于晋国扼制秦人东出,保持霸权地位,具有重要战略意义。

先轸死后,儿子“先且居”继续做中军元帅,和秦人及狄人作战,多有胜利。到了晋景公时代,“邲之战”晋国失败,先轸的孙子“先谷”作为责任人,遭到灭族的惩罚。这是后话不提。

由于先轸一口唾沫,使得晋襄公翻然悔悟,立刻吩咐晋大夫“阳处父”追赶秦国三名战犯。

阳处父追到黄河边上,三名秦将已经逃上渡船啦。阳处父打算诱捕他们,就把拉车的左马解下,对船上喊:“喂——寡君叫我送马匹给你们呢,坐着车回国走啊,快回来——拿上马再走吧——喂——哎——”

可是三个秦将早是惊弓之鸟,哪里肯信,支吾了几句,开船逃走了事。

虽然没追回来,阳处父此人还是很有脑子的,是典型圆滑善变的晋国人,后面还有他的故事。

听说三军精锐全部在崤山升天,秦穆公心中又急又闷,寝食俱废。后来听说三位大帅金蝉脱壳,龙归大海了,秦穆公方才泣极而喜。左右管刑罚的官儿请杀三帅,惩罚他们丧军辱师的罪过。秦穆公说:“咱们秦国的这一筐土豆,扒拉来扒拉去,就这么仨好的了,杀了还找谁去啊?”

穆公老爷子穿着素服(白的),弓腰迎于郊外,在大河边哭道:“饿,秦侯任好,违背蹇叔劝谏,以至于二三子受辱于前敌,都是饿的罪啊。‘大风有隧,贪人败类’,是我贪心太大,害了你们。饿不能因为谁长了个针眼就掩盖他的大德,百里孟明视啊,你继续当总司令吧,我不撤你。”

有情有义的话使听者无不动容。秦穆公对孟明愈加礼敬。孟明本来准备“就戮于秦”,看见秦穆公对自己信任有加,感愧万分,唯图报效。

次年,秦军总司令孟明带他的两个旧军长,以二百乘兵车伐晋,欲雪崤山之耻。秦*这一对“之好”的国家,现在实在没法好了。

晋襄公任命先且居(先轸之子)为中军将、赵衰为中军佐,率中军一军迎秦兵于境上。先且居也是牛人,自己人少,他不给部属以犹豫胆怯的机会,借助前次胜利的余勇,使劲煽火,采取主动出击战术,硬碰硬地迎击秦军。晋国猛将狼覃以前不受先轸赏识,满肚子都是意见,临阵时刻,他率少量从属士卒猛攻秦军,直至战死于阵前,以证明自己的骁勇。当时的战场范围不大,晋国人全看见了,大受鼓舞,一拥而上,秦师不能敌,大败而归。

狼覃有情绪却不作乱,用勇武捍卫了自己的名誉,被《左传》作者称为君子。佩服。[9]

晋国人把这次狼狈而逃的秦军戏称为“拜赐之师”。拜赐是对孟明的嘲讽,孟明当年逃跑的时候,曾在黄河船上说过:“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如果我能侥幸活下来,三年以后“答谢”你们晋国啊。结果这次答谢又是大败而回,把甲械给养丢给了晋人。

当年冬日,晋三军元帅先且居又汇同宋、陈、郑三国之师攻入秦境,取其江、彭二邑而还。

至此,晋襄公三败秦师,实现了晋国神汉卜偃所预言的“一击三伤”。作为晋文公的儿子,晋襄公成功地继续推进上代的霸业(能力不错,就是命短了点,执政合计七年)。

秦国“常败将军”孟明这回急眼了,散尽家财,抚恤阵亡将士家属,每日操练军队,以忠义砥砺秦人。所谓哀兵必胜,第三年头上,年迈的秦穆公亲自率领孟明三军讨伐晋国。渡过黄河以后,孟明下令焚毁全部渡船(像项羽那样),表示背水一战,誓死克敌。秦军逐次跃进突击,攻破山西西南要塞王官(今闻喜西)。晋军避其锋芒,不敢贸然出战。

晋国元老赵衰说:“秦军愤怒已极,倾国兵马来犯,锐气不可阻挡,不如回避,使其稍许得志,平息两国之争。”赵衰又念了几句诗来增强自己的论点。

先且居也主张和为贵,避免陷入南西两线作战的境地。

(狐偃有四五年没见发表意见了,估计是他老人家得了老年痴呆症,病休,或者已经死了。)

既然大家的观点一致,晋襄公遂命令晋军向主要关隘收缩,封闭秦军进攻空间,避而不战。[10]

秦军在坚壁清野的晋国转了一圈,看看没人跟他打架,突然想起从前的崤山了。于是从“茅津渡”渡过黄河,来到崤山,秦穆公在当年的战场为死难将士收殓白骨,堆土立标,宰牛杀马,举行祭奠仪式。秦穆公素服,亲自祭奠,将士无不落泪,哀动三军,鸟兽为之凄恻。为了反省自己当年的错误,秦穆公再次面对大军公开检讨,这便是载于《尚书》中的《秦誓》。秦穆公班师途中,还有一定的攻击后劲,便收复了去冬被晋军强占的江、彭二邑。

次年,秦国西向出兵,以迅雷之速,用不到一年时间,灭掉西戎二十余国(包括当初击破西周的犬戎),秦国西向开疆一千余里,控制甘肃宁夏,史称“秦穆公遂霸西戎”,成为春秋五霸之第四。

当然秦穆公只是西部霸主,秦国东进中原的咽喉始终被晋人扼住。不过,“霸”这个字原本就是指地方霸主,如果是全国的,就叫做“王”了。所谓“独霸一方”嘛。刘备占取西川,《世说新语》上就称他为霸。所以,秦穆公列入“五霸”之侪,可以接受。秦穆公得志西陲,振动天下,周襄王派卿士召公赐秦穆公以金鼓,以示祝贺。[11]

敢于正视自己过失的秦穆公,无愧于霸主美名。失败面前,他不迁怒于人,也不诿过于天,更没有歇斯底里,而是鼓舞斗志,励精图治。

秦穆公善于引纳人材,百里奚、蹇叔、公孙枝、孟明、丕豹都是外国人,辅他取灭西戎的智囊“由余”,也是外国人。秦穆公用人不疑,孟明第三次失败之后,“秦人皆以为怯”,秦穆公力排众议,超乎寻常地信任孟明,让他总领三军及全国行政,公孙枝还主动让位退休。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秦国君臣同仇敌忾,怒冲霄汉,终于东恐晋人,趁机西吞诸戎。

《左传》上念了好几句《诗经》的话,赞扬秦穆公。秦穆公文采也不错,说话也常引用《诗经》。

秦穆公与孟明,良好的君臣际会,龙虎风云,成就了双方千古的英雄业绩。

我们知道,在齐桓公、宋襄公死后,长江流域的楚成王咄咄逼人,眼看有席卷天下之势,黄河中游以北的山西大地上,突然勃兴了一个国家,遏制住楚国北侵的势头,这就是晋国。正是由于热心肠的秦穆公的长期支持,扶立晋惠公、晋文公两代晋君,才促成了晋的勃兴,使得晋国成为抵御南方强楚的中流砥柱。秦穆公于中原之稳定,亦有功焉。

秦穆公曾经向重耳赋《诗经》多首,侃侃自如,作为一个荒远西陲的人,确实难得。他给士兵开大会的时候,谈到宽容、嫉妒、诚实这些话题,听者津津有味。总之,秦穆公绝不是个大老粗,他学问很深,是春秋五霸中文采最好的。他说话时引用的“大风有隧,贪人败类”一句,语出《诗经》,意思很奇,现在学者都搞不懂它。

又两年后(公元前621年),秦穆公死掉,估计是他的继承人为了表孝心,或者如苏东坡所说,是“车家三良”(秦国本地的三名高级知识分子:车奄息、车仲行、车针虎,时人号之“车家三良”)感觉恩主死了,再活着也没意思了,总之,“车家三良”等一百七十七人全部给秦穆公作了殉葬。这种开历史倒车的愚蠢做法,即使当时人都感觉不可思议,诗经《黄鸟》中表现了秦国人对车家三良的哀挽。

秦国本来地处偏僻,民智闭塞,当地高级知识分子寥寥无几。又这么一殉葬,秦国大触霉头。秦穆公的霸业终于是昙花一现,后来的秦国又寂静无闻于中原了,直到战国时代才二度崛起。(而晋国则一直人才济济,霸业持久不衰。)

顺便说一句,秦穆公生的女儿都不错,最有名的一位爱女就是有名的“弄玉”了。弄玉小姐天生冰清玉洁,对权力和名位都不感冒,她喜欢吹笙,非要嫁一个能与她的笙歌匹敌的郎君。后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华山隐士潇水(对不起,是萧史),吹着箫,把这个美女泡到了手。俩人一起乘着凤凰飞翔而去。这是古代很有名的美丽故事,为数不多的金童玉女顺顺利利把婚结了的案例。到了后代,爱情能否大团圆,就要取决于郎君能否中新科状元了。

但是,到了后来万恶的封建时代,觉得俩人合乘凤凰影响不好,就让萧史下来改乘龙,这也就是“乘龙快婿”的来历啦。

作为本章结束,我们回顾一下秦穆公“独霸西戎”的这块热土,这片未来一统中华的土地。

早在两三百万年前,伴随着人类的起源,从西伯利亚吹来一股冷风,飘浮着许多黄色的尘埃,逐渐降落在今天的陕西、山西,堆积成厚厚的一层,这就是黄土高原。

但是这个黄土风,比现在北京的沙尘暴有营养,那是欧亚大陆深处最肥沃的表层土,被风吹来的,富含钾和磷,堆积厚达几十米到几百米。肥沃的千里黄壤,满野弥望,很快培养起繁茂蔽日的森林。《尚书》说:“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就是赞美陕西、山西这块肥沃的黄土地。

这种黄土最为奇特之处在于,黄土颗粒疏松,具备自行肥效能力,颗粒间有孔隙,颗粒上还有柱状纹,可以形成“毛细虹吸现象”,犹如海绵,把蕴藏在深层土壤中的养料提升到顶层。顶层养分被庄稼消耗光了,下边还可以继续“虹吸”上去,供植物根部吸收。所以这块肥沃的土地上生活的人,一直是只需要靠天就有饭吃的。

这种土壤唯一的缺点是疏散,被黄河水所冲刷,染得河水都黄了。但是,至少在春秋时代以前,黄河水并不十分浑浊,黄土高原也是植被茂密,水土牢靠,百兽出没。《诗经》里说:“河水清且涟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就是说,在周朝初年的黄河还是清的。

黄河的重要支流——渭河,从西向东,流贯陕西,是陕西人的母亲河,河两岸形成极大的冲积平原,所谓“八百里秦川”。八百里秦川是一块连续耕作了七千至八千年的黄土地,至今还没有产生土地肥力递减的现象,这在全人类文明史上,是个奇迹。据说这里的庄稼播种后,只需施一次肥,无需照管,收成照旧不错。所以这里的人有大量的农闲时间可以用来组织打仗,或者发展文化。这也是周秦汉唐四朝定都于此的原因吧。

定都于此的另一个原因,是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八百里秦川”因为是在一块巨大的盆地中,所以四面被群山环抱,只有少数关口可以通行出入,向东有函谷关和潼关,向西有大散关,南为武关,北部萧关,所以“八百里秦川”的另一个称谓——“关中”,由此得名。

函谷关,是关中平原的东大门,“崤之战”秦军丧师的地方就是这里。后来这里修成一座雄关,战国时齐国孟尝君出使秦国,逃命出来,到函谷关天还没亮,多亏了手下鸡鸣狗盗之徒,学周扒皮鸡叫,引起百鸡和鸣,才开关逃跑。

函谷关以西,后来又修了第二道防线——潼关,是关中地区的东向内门。安禄山以一个月的时间从范阳打到陈留,从陈留打到洛阳,又从洛阳打到潼关,然而在潼关一陷就是半年,一筹莫展,可见潼关之险峻。若不是唐玄宗强令守关的哥舒翰主动出关交战,安大哥绝无攻入关去,直捣长安的可能。

陕西西部的大散关,在今宝鸡西南十七公里大散岭上,山峰对峙,仅清姜河在悬崖峭壁中穿出一条河谷窄路。曹魏守将郝昭在此挡住诸葛亮云梯、冲车的二十余日进攻,可见该关之厉害。

武关是关中南下中原的咽喉,在今日陕西与河南交接的武关乡,南临深涧,北接山原,是关中的东南部屏障。刘邦就是从这里攻人关中的,兵指陕西咸阳,取得灭秦的胜利。

萧关,则是秦川平原向北的要塞,与内蒙古大漠隔绝。

总之,“关中”地区山川险隘、表里河山屏障,古来号称“四塞之固”,被司马迁目为天府之地,是秦汉唐驾驭天下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