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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侏罗纪 第二章 笑傲诸侯(公元前770年——前700年)

第二章 笑傲诸侯(公元前770年——前700年)

在人类迄今短暂的文明史上,落后民族(蛮族)对先进文明的袭击和反动,比比皆是。在亚欧大陆最西端,显赫已极的古罗马帝国就是在蛮族的入侵下分割为二,西罗马破亡,东罗马以营养不良的方式残喘到中世纪。在亚欧大陆最东端,周王朝从公元前十一世纪立国到前770年放弃西部王土和镐京,主要也是四裔的野蛮民族作孽。周在西部的半壁江山破灭,历史毫不犹豫地继续延伸,让我们看见大周天子东迁之后江河日下的统治。

在镐京保卫战中,给烽火戏弄过的诸侯们也不是个个见死不救,有个精忠报国的郑国领导人就老远跑去凑热闹,因保护周天子而喋血异乡。他的儿子郑武公哭丧着脸,红着眼睛从本国又带来郑国部队,保护着周平王一路东迁,一路上使劲地扁那帮犬戎兵的屁股,扁跑他们之后,来到了洛阳。周平王东幸到洛阳,且拜新时代的开国元勋、护驾有功的郑武公为“平王卿士”。郑武公牛了一阵子之后就死了,长子郑庄公接班,袭承卿士位,继续给周王室扛活卖命。

两千七百年前的洛阳大道烟尘里,经常可以看见平王卿士郑庄公坐着车,从郑国(河南新郑)往西一百多公里,到洛阳城面君。

刚开始给天子打工,挺自豪,新鲜来劲,像刚毕业就进了外企,而且直接当副总(平王卿士是位居百官之首,相当于后世宰相,他那时才十七岁)。时间久了,郑庄公的脾气和他年纪一样长大了。大周朝元气已伤,外强中干,全靠俺们郑国从后头给他撑腰。郑庄公就像那匹贵州老虎,慢慢觉得周平王“技止此尔”,于是就野心勃勃起来,凭着爸爸和爷爷是老革命的资格,开始要到周平王头上拉粪。

周平王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只好拉一派群众打另一派群众。他趁郑庄公离开朝廷期间,就偷着召见虢公(虢国国君,“假虞灭虢”就是说他呢),让虢公取替郑庄公做卿。虢公优柔寡断,不敢接这个热山芋,并且消息很快走漏。怒气冲冲的郑庄公听说自己要被挤出内阁,冲进洛阳就跟天子要说法。平王大窘,结结巴巴发誓绝无二心,然后,采取息事宁人的做法,把自己的儿子送到郑国当人质,郑庄公也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朝廷,互相作为人质,以示双方的爸爸睦邻友好,两代人不动摇。

在重视礼仪的大周朝,天子用什么尺寸什么颜色的弓,各级诸侯又住什么颜色什么标准的房,[1]都有严格限定,不能僭越。天子堂上可以演什么舞,诸侯家里跳什么秧歌,甚至门前种几棵树,房里铺几层席子,出殡多大规模,棺材用几层,陪葬的鼎用几只,号啕大哭号几嗓子,都有礼仪约束。礼仪就是法。然而现在居然出现了天子与臣子之间互相交换人质的反常现象,东周王室的尊严和君臣之间的名分,开始松动了。[2]

周平王战战兢兢、忧忧闷闷的人生岁月持续了长达五十一年,然后这位东周第一任天子,就死掉了。这仿佛也是个规律,历史上那些活得不爽的天子,往往出奇地长寿,比如被儿子夺了皇位退居二线的唐玄宗就活了八十多。大约人一生的福分是个常数c,要么过把瘾就死,很快消耗完这个c——像隋炀帝那样;要么当傀儡,慢慢消耗常数c,年头也就拉长了。

周平王一死,该轮到的太子继位。不料由于周平王的c拖的太长了,太子都给拖死了,只好让王孙继位,是为周桓王(“桓”念环),时间是公元前719年(公元前八世纪眼看就要这么混过去了)。

新即位的周桓王是个莽撞人,血气方刚,知道周平王从前一贯想摆脱郑庄公,他就替他老人家实现这个心愿吧。周桓王立即宣布,降郑庄公的周王卿士一职为左卿士,不再全权担任辅佐周王室的工作,拟聘虢公为周王卿士,全面负责勤王工作。这就意味着,周王室开始不再依赖郑国,改依赖虢国了。虢国也是个老牌大诸侯啊。[3]

降职回家的郑庄公嘿嘿冷笑,作为报复,他派出郑国军队跑到洛阳边上的温邑(今温县,司马懿的老家)。当时正值夏月,军兵们抄起镰刀,把温邑的麦子割了好几百亩,一声吆喝,挟了麦子跑回郑国。气得周桓王干瞪眼追缴不回来。[4]

(麦子起源很早,可以碾碎做面,面可以蒸糕,是好吃的稀罕玩意,奢侈品,相当于吃点心,但当时碾面设备少,麦子主要是蒸麦粒吃,吃面也不流行。春秋最流行的主食还是小米,考古学者甚至找到了小米化石,以及蒸小米用的屉布。小米当时不煮粥吃,而是蒸成小米干饭吃,一是比较香,二是顶饱。)

到了秋天,洛阳附近的小米也熟了,郑庄公故技重演,又去抢小米,把周天子气得哇哇直喊“我靠”:我靠,根本不拿我们天子当回事啦!他奶奶的雄!我恨透了郑庄公了!

这一年冬天,周天子粮食不够吃,到了第三年,又遇上了农业灾荒,只好让鲁国出面,跟周天子东南边的宋国,以及周天子北边的卫国借。出于礼貌,郑庄公也主动掏了点粮食去救济天子——抢归抢,名分还是要维护的,毕竟天子是老大。

郑国虽然国力较横,但周天子乃一国之长,伟大的地位从老祖宗时代就一直不曾动摇过。经过三年来的反思,郑庄公为了照顾自己在诸侯中的影响,也担心周天子跟别国譬如陈国越来越好对自己不利,于是,在掏完粮食之后,郑庄公就又亲自跑到洛阳去礼拜周桓王,道歉,想把邦交关系恢复到割麦子以前的历史水平。然而,作出低姿态的郑庄公却不受周桓王待见。周桓王深深明白这个道理:当狐狸说要睡觉的时候,母鸡更要打起精神。

于是,周桓王拿割麦子说事儿,挖苦他,并且不给他饭吃——不按照礼仪设宴接待他。

饿着肚子的郑庄公悻悻不乐地返回封国,心中坚定了继续唱对台戏的决心。

鉴于郑庄公是东周早期第一号强臣,我们不得不多查查他的简历。

郑庄公的妈妈,是申国人(今河南南端的南阳地区,北距郑国四百里,此地后来人材辈出,如黄忠、吴汉、何晏、岑参,以及那个死心眼守城的张巡,诸葛亮也在此地卧龙)。申妈妈当初生产郑庄公的时候,郑庄公应该先把脑袋出来,结果他小人家一时惶急,大腿先迈出来了,特不顺溜,弄得申妈妈很疼痛,所以打小就不喜欢他,给他起名叫寤生(指倒着生),寒碜他,就像管戴眼镜的人叫“四眼儿”。

申妈妈的第二个儿子生得中规中矩,长大以后红嘴白牙,一表人材。申妈妈怂恿孩子他爹说:“立二孩子当继承人吧,老二标致!”郑老爹不愿意废长立幼,照老习惯立了寤生为太子。

寤生接班当国君以后,就是我们的主角郑庄公,申妈妈来向他讨人情,请求给二小子封个地方。郑庄公想了想说:“随便你们挑个地儿吧。”于是把老二封到了京这个地方(不是北京)。老二踌躇满志到京赴任,人们于是叫他“京城大叔”(唐山大兄?)。[5]

乳臭未干、自视甚高的京城大叔到了他所管辖的自留地以后,就有点裘千丈的味道,闲极无聊,异想天开做梦当他哥哥裘千仞。京这个地方,是超百雉之城。春秋时期的城墙,高一丈长三丈为一雉,百雉就是周长三百丈(合七百米),相当于一所普通中学的面积。而诸侯国都,是三百雉的周长(两千多米),相当于一所普通大学。

这都是周天子定的规矩,不许越制。非国都的城太大了,就会对国都构成威胁。京的实际情况,已经超出一百雉,大于一所普通中学,达到重点中学了。所以大夫祭足就反对说:“这么大的城给了他,他在那儿闹事儿,您不就倒霉了吗!不如早点把他放到一个小一点的地方去(比如去幼儿园里),使他不能滋蔓开来。滋蔓了的话,就不好办了。”

郑庄公不以为然,揪着黑短的胡子说:“不用管,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姑且等着看吧。”

“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出典就在这里,如今这是句正义凛然的话,而郑庄公老谋深算的本意,却不是那么堂堂正正。郑庄公有“养祸”的意思,等弟弟罪行犯大了,再跑去收尸。

祭足是个很聪明的人,立刻就不说话了。

京城大叔感觉力量还不足以跟大哥对着干,就要求附近西鄙、北鄙两个郑国边境城邑的领导干部也都听他调度,钱粮也要交他,同时两城也向郑庄公汇报,钱粮交郑庄公,两面听命。看了这个蠢蠢欲动的不忠举动,大臣公子吕就又提醒郑庄公说:“一个国家不可以有两个太阳,两个太阳烤着老百姓,老百姓交两份租子,就受不了啦。如果您想让京城大叔当太阳,我就去保着他;如果不想,我就请求去除掉他。如今老是拖着,老百姓就都跟着他去了。”

郑庄公:“你不用去动他。如果灾祸在前面跑,他会自己追上去的。”(无庸,将自及。)

观望了一下,看看大哥没什么反应,京城大叔就把西鄙、北鄙两个城邑全收归自己了,随后二十年间,京城大叔不断向东浸润,把势力一直染到京城以东七十公里的廪延(今河南延津),最后,京城大叔裘千丈雄心发酵,完治城墙,聚集粮食,修缮兵甲,征编战车兵和步兵,积极推动战争准备。他还和新郑城里的申妈妈暗中联络,等大兵杀到,申妈妈就开门献城,把大哥一举逮捕在酣睡的床上。

等京城大叔彻底滑入错误的深渊,再也蹿不上来了,他大哥郑庄公遂捋袖子而起,厉叱京城大叔的谋反之罪,发出二百乘正义之师,鸣鼓而攻之。不知天高地厚的京城大叔跟大哥对了一掌,哇,大哥的铁砂掌烧得跟火炭似的——烫死我啦!

见了阎王的京城大叔这才掉泪,给败兵裹着没命地逃,钻到一个叫共的小国。他大哥猛追穷寇,使得后者看看没辙,只好自己了断了。[6]

(郑庄公为了除掉自己的弟弟,先是纵容乃至培养弟弟可劲儿折腾,折腾大了,然后再名正言顺地诛灭他。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也经常临摹,先听凭着他看不顺眼的异类军阀干坏事,甚至去资助他,然后再剿灭、收编。)

接下来是如何处理叛乱者的母亲,也是自己的妈妈。公私分明的郑庄公把刚刚失去二儿子的申妈妈打入颖城冷宫,并指天设咒地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意思是这辈子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申妈妈没有像后代宫廷斗争失败的节烈皇后那样,把自己的脖子升到冷宫的房梁上去。

她认为赖活着还是比好死好,坚持维护生命这个奇迹。

这时候,一个有名的年轻人叫“颖考叔”的出场了。颖考叔是边境上的小官儿,打了一只山鸡,乔模乔样地献给郑庄公。郑庄公留他吃饭,问他:“你这打的什么鸟啊?”

颖考叔说:“主公,这是山鸡,它小时候吃妈妈捉来的虫,大了反过来啄妈妈。”

(大约是山喜鹊吧。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认娘。)

郑庄公觉得有点不自在。颖考叔又对服务生说:“你拿两个餐盒,把我这份儿饭里我专门一口没吃的肉,打包。我要带回家给老妈吃。”

郑庄公仰天长叹:“你还有老娘可以孝敬,我贵为诸侯,反不如你。”

在颖考叔的怂恿下,郑庄公同意饶了申妈妈。可是,“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古人很重视誓咒的,发的誓都被雷公爷爷录了音,说话不算要遭劈。

有办法的颖考叔领了几百个杂役,在宫院里挖地道,直通冷宫,黄泉水也冒出来了。然后郑庄公从地道去和玉容憔悴的申妈妈相会(有点偷情私会的意思)。

母子俩在黑乎乎像歌厅一样的隧道里相见,重归于好,并且各自唱歌。儿子唱:“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母亲唱:“大隧之中,其乐也泄泄。”(有点卡拉ok男女对唱的味道。)[7]

这次,一介小官的颖考叔可是露脸了,被拜为大夫。颖考叔不但对自己的老妈孝,还推己及人,帮助郑庄公也孝,真是孝的热心达人了——当时的君子说他是“纯孝”,还把他记录在史书,算是名见经传了。名见经传的“纯孝”颖考叔给中国人树立了伦理学的榜样:长辈再有问题,做儿子的也要孝敬。两千五百年后,到了“以孝治天下”的“我大清”,小孩们念《三字经》,开篇就是“颖考叔,至纯孝”。一个已经变为化石的不知埋在哪里的古人,其名字还在两千五百年后被一群群陌生的孩子们用莫名其妙的口音念来念去,也算是荣幸之至了。[8]

郑庄公掘地见母以后,它北边一百公里的卫国却发生了宫延政变。卫国的大国君脾气好,被骄奢好战的弟弟州吁杀了。

这却是个成功的卫国版的“京城大叔”。

卫国“京城大叔”州吁杀了大哥篡位以后,怕别人说闲话,就想在国际社会出出风头,给自己立立威。他听说郑庄公把弟弟逐杀了,就假装正经大做文章,联合其它几个相好小国,发兵向郑庄公问罪。

首先联系到的是铁哥们宋国。宋国在河南东部,卫国在河南北部,两个国家都围着河南中部的郑国,直径两百公里,郑国的威胁,促使这两个国家在春秋时代经常联手。宋国得到通知书以后,又叫上自己的两个跟屁虫,陈国和蔡国,陈蔡都在宋国南边一百至两百公里的河南省东南端,是三流小国,力量弱,就一直傍着宋国。

毛小伙子州吁拼凑的卫、宋、陈、蔡四国联军从北、东、东南三个方向兜杀河南腹心的郑国,郑庄公自然不把这些虾兵蟹将放在心上,一边派人瓦解敌人联盟,使大家作“壁上观”,一边出东门跟挑头的卫军见了一仗,但是吃了一点小亏。卫军有了胜名,就算是师出有功,也不想消耗实力,吹吹打打回了老窝。真可谓,“其进锐者,其退也速”。

这场没来由的打斗,也没来由地结束了,只丢下一些不明不白的战场冤魂,倒在异国的土地上,随蹄尘飞散,叫轮辐压扁。

拿死人堆出威风的州吁先生凯旋回到朝歌,本国人都讨厌这个恐怖分子出身的国君,一个叫石碏的老干部(注意不是石蜡),给州吁设了个套,让州吁拎了重礼出访陈国,又约会了陈国人一哄而上,把州吁就地宰了。老干部石碏的儿子,是州吁的狗腿子,也被一同逮住,众大夫怕石碏绝了后,就打圆场说算了吧,放了吧。石碏脸一耷拉,大义灭亲,愣派自己大管家“獳羊肩”(瞧这名字起的,真环保啊),拿着大斧子,去陈国把自己的儿子砍了。“大义灭亲”的词儿就是从这儿来的。孔子削笔做的《春秋》还夸石碏是“纯臣”呐。

看见卫国敌人自行灭亡,郑庄公就亢吃亢吃地磨矛,整顿人马,实施军事报复,打击卫国。卫国赶紧请了北面的燕国来帮忙。郑庄公分出一支大军,绕到燕军后面,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大败燕军。接着,郑庄公又移师东捣宋国,攻进了宋都的外城郭,颇抢了许多东西才走。接下来,又打击陈国。陈国是诸侯中最窝囊的国家,整个春秋时代似乎没打过胜仗,迫于郑军威吓,向郑庄公请求结盟:你不打我,我不打你,咱们重归于好。郑庄公同意,让儿子公子忽娶陈国公女,结成亲家,把陈国搞定。

郑庄公把陈国搞定以后,宋、卫两国与郑庄公,突然觉得互相打架,显得自己很傻。于是三国元首在河南温邑(割麦子的地方,也是司马懿的老家)召开和好大会,三国尽释前嫌,和好如初。具体地点是在一个知名的大酒店,叫做“瓦屋”。瓦屋就是覆盖了瓦的大屋。当时瓦少,温邑有这么一栋“瓦屋”,就足以成为伟大建筑,以至于记历史的人都不需要写“xx瓦屋”,而是只消一说“瓦屋”,大家就都知道是说哪里了,可见其时髦和伟大。[9]

当时一些宫殿已经开始在屋脊盖瓦了,但屋脊以外还是茅草和泥(瓦太多了会把房子压趴下)。到了春秋后期,发明了斗拱的房架结构,可以把房顶重量均匀地分担到许多柱子上,于是板瓦、筒瓦和瓦当都出现了,甚至有了类似故宫那样的两层屋檐。

瓦屋会盟后,刚安静了没一年,郑庄公和宋国又打起来了。

宋国是河南诸侯中相对最强的,而且众所周知,宋国是商纣王的遗民的后代,所以它对老周天子一贯看不顺眼,最近居然故意不去周桓王那里报到上贡。郑庄公呢,是周桓王朝堂上的左卿士(虽然被降级了),对于周天子的颜面维护责无旁贷。于是他奉了周桓王的旨意,联络了东方的齐鲁两个大国,组成联军,一路向宋国直攻而去。

因为人多势众,郑庄公一气攻下了宋国的郜、防两城,然后把这两个城邑送给同盟军中的鲁国。把鲁国人高兴得,使劲在自己的《春秋》史书里表扬郑庄公,说郑庄公会办政事。

宋国挨完打以后,慌忙喊来北边的死党卫国,宋卫合兵一处,再叫上了上次同盟中的蔡国,三兵合一,追到郑国,跟反过身来的郑国人互相乱踹了一气,三国联军一败涂地。[10]

刚刚失败的卫、宋、蔡联军的宋军统帅大司马名叫孔父嘉(大司马就是宋国的执政官)。孔父嘉可不是外人,他是孔子的爷爷的爷爷的爹(六世祖),可见孔子的祖上是宋国的贵族。

大司马孔父嘉战败,带着所剩无几的残兵败将跑回宋国。宋国的老百姓可不答应了,战争造成的孤儿寡母,天天举着臭鸡蛋,想找孔父嘉偿命。[11]

偏巧孔父嘉的夫人有倾城之色,仪态风雅,举止雍容。一次她在花光似锦的城郊探春,被太宰“华督”看见了。太宰在最早是国君的后勤主任,掌管御膳房和王室小金库,是国君的近臣,往往有点儿特权,到现在就成了高级朝臣。太宰华督望见车上的美女别着丁香一样的愁怨像梦一样走过他的身旁,一下子就被丘比特的小箭射中了,嘴里就流出了幸福的哈喇子。华督狠狠地说:“这么好的妞,真是便宜了孔父嘉这小子!”[12]

色迷心窍的华督于是利用老百姓的不平心理,散布谣言说孔父嘉又要怂恿国君出兵伐郑啦!老百姓一听,怕的就是这个。大伙忽拉一下子冲进孔父嘉院子,把正在给孩子辅导功课的孔父嘉给杀了,他的美女媳妇却是个烈女,抱着丈夫尸体抹了脖子。华督没得到女色,气得干咽唾沫,站在孔夫人尸体旁,像一个贪酒的汉子看见一坛变了质的好酒。孔府一片大乱,家臣抱着小孩逃向鲁国。他们到了鲁国以后,一茬一茬地结婚生孩子,两百年后终于生出来了孔圣人!

其实,我可以悄悄地告诉你,孔父嘉的美女媳妇没有自杀,也不是烈女。她被华督娶到了家去,改嫁给了杀夫仇人华督了,《左传》上白纸黑字写着呢。[13]

当然这也无可厚非。但后代人为了给孔子避讳,觉得大圣人的家属还不安守妇道,怎么为人师表啊,于是就改成她自杀殉夫了,这样就可以激励亡国时代的落难女子,或者太平时代的丧夫寡妇了,用心是很良好的。

杀孔父嘉,这里说是“老百姓”干的,还不够准确,应该叫“国人”,专指城市平民,比如开店铺的,卖早点的,唱小曲的,还有服务行业的,比如剃头看病收垃圾的,以及手工业者、烧陶匠、冶铜匠,金匠琐匠漆匠青铜匠轧衣匠等等,以及城外有地产的家族,都住在城里以及近郊。春秋时代,这些国人的力量和意志是很能反映到上层建筑中去的,国人一齐行动起来就可以影响政界要人的升迁调派。最尖锐的例子就是周厉王时代的“国人暴动”。孔父嘉事件也是个旁例:华督在干掉孔父嘉之前,需要向国人反动宣传,赢得国人支持。同一时期,欧亚大陆西端的古希腊城邦则是更彻底的民主制——有所谓四百人会议、五百人会议、群众陪审团制度,都是保障公民参政的正规渠道,比我们春秋时代的国人参政,更正规。

相对于城里的“国人”而言,城外的人叫“野人”,或者叫“庶人”。“野人”不是茹毛饮血的人,他们有劳动工具和农舍,“庶民经于千亩”,即是他们的劳动写照。这些农田从业人员是宗族家庭成员,在族长布署下合族协作,一般是很多宗族上千人在井田上进行集体劳动,场面非常壮观。他们把“井”字中间那块公田的收获上缴公室(国君一族),其余自己合族留用。富裕家族的族长和主要子弟大约就是住在城里。这是一种宗族生产,这些人根本不能被买卖,不是什么奴隶,干活也不用监工,有人身自由,经常编歌挖苦政府,还抓了一把泥土喂给后来的晋公子重耳吃,胆子大得很。总之,他们根本不是奴隶。

占人口大多数的农田从业者不是奴隶,那么大周朝剩余的奴隶,其实就不多了,只有少量战俘、罪犯、卖身偿债者三类。

所以,鄙人反复研究,对于“郭老先生沫若”从欧洲进口的、一口咬定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划分……什么的,实在是不能理解。要说封建社会,大周朝倒是土地封建制。[14]

要说奴隶社会,从汉朝到大清朝,一样把罪犯家属、卖身偿债者和俘虏派做奴隶,汉朝买卖的奴婢还大量用于农业生产。

宋国不给周天子上贡而挨打以后,许国也不给周天子上供了。郑庄公准备再接再厉,决定向南八十里奔袭许国。这是郑庄公“远交近攻”作战方针的必然结果,郑国一方面与远在东海的齐鲁大国通好,一方面打击列弱,找些借口。

郑庄公命令大军进入待命状态,缝制皮甲,忙着给战车轱辘打气,对不起,那时候车轱辘是木头的,还不能打气。

战车这种东西,是周代军队的主要突击力量,相当于现代坦克或动力战车。“军”这个字,从繁体形象上看,就是古代战车。去军事博物馆就能看到战车,车厢是扁长的,左右比前后宽。[15]

左右宽三米,前后含马匹长三米,共九平方米(呵呵,是占地面积,使用面积可不到九平方米)。西方也有战车,亚述人最早使用的战车是用驴子拉的,轮子是圆木板的。后来有了辐条,轻便很多。公元十几世纪,商朝中期,中国辐条式车轮和马拉战车出现了。到了春秋时代,战车制造已相当成熟,连轮子都有统一规格:直径124厘米左右,辐条18~24根,车厢宽度130~160厘米,车厢进深80~100厘米(车厢前后扁,左右长)。在车轴等急剧转动部件,还装置青铜件,以减少摩擦,轴两端也包铜,减轻障碍物撞击造成损坏。为了加大稳定性和阻挠敌人迫近,战车的车辕远比民用车辕长。

因为战车是个好东西,郑国大孝子颖考叔,为了抢一辆战车,跟“子都”打起来了。

子都是郑国的公孙,乃东周第一美男子,比后来的宋玉资格还要老四百年。宋玉的美是自己做赋吹出来的,实际长什么样不知道(没准他就是登徒子)。子都的帅气,却是有目共睹的,孟子作证云:“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看不出子都是个帅哥的,除非你是瞎子。

子都由于漂亮,据说就做了郑庄公的同性恋朋友。他见郑庄公最近亲近了颖考叔,就和颖考叔叫上劲了,在兵器库前分兵器时,俩人争一辆豪华战车的使用权。颖考叔说这车是归我用,子都说就你也配?颖考叔抱住了车辕就想拖走,子都拽住了后车厢。粉面朱唇的子都同志可能肾虚,没颖考叔力气大,人被拖得蹭出了好几丈。当着同性恋朋友郑庄公的面,子都耻于服输,于是把丹凤眼一瞪,抄起大戟就戳颖考叔腰眼。颖考叔好汉不吃眼前亏,单臂挟了车辕,另一臂拎着武器,撒丫子就跑。酷哥子都撵了他一条街,愣是追不上人家拉车跑的,恨得哇哇暴叫。考叔的轻功了得啊。[16]

郑庄公大军南下结集到许国城下,齐鲁联军也依约前来助攻。许国是个没出息的小国,位置在许昌,却是个兵家必争之地(后来曹操的大本营不就在许昌嘛。)攻城令一下,三军儿郎撞城的撞城,烧门的烧门,颖考叔身先士卒,举着郑庄公为此役专门缝制的那个超大号旌旗,捷足先登,眼看头一个登上城去,要立头功。

美男子子都同志远远看见了,嫉妒得不行,拈弓搭箭,望着颖考叔后背嘣地就命中上去了(暗箭伤人这个成语就是打这来的)。至纯孝的大孝子颖考叔,于是凄惶一声哀号,裹着大旗,一头栽下城墙摔死,惨白的阳光照着一地的苍凉。

另一个大夫瑕叔盈,捡起颖考叔手中的中军旌旗,再次攀登。小国许国像风中的鸟窝一样终于被登城而上的郑军一举端下,许君逃往它国。

战后,郑庄公大约知道是自己的同性恋朋友害死了颖考叔,但拉不下脸来处罚他,就假装搞了一个诅咒仪式,让每卒(百人为卒)出一份猪狗鸡摆在颖考叔灵前,大家使劲诅咒那个暗箭伤人的人:“那个射杀颖考叔的人,你注意啦!我们看见你啦!电打雷劈、不得好死啦!”

据说这招还挺灵,苦大仇深的颖考叔的魂灵化作厉鬼,当场附在子都身上,让这酷哥出尽了洋相,然后自己把自己掐死了。[17]

郑庄公在许国公子中挑了一个面相比较乖的,立为新君,把许国一分为二:一边归新君,一边归郑庄公自己派人管理(但不知中间有没有修柏林墙)。郑庄公说:“我不是贪图你们的国土,我派人驻守是维和的。将来我死了就撤走。”然后回国。

注:郑庄公没有灭许国,倒是明智的,当时的君子又夸他这么做是“度德量力”(成语出处)。因为你灭国得有原因,人家只是不上供,你就灭了它,其它诸侯人人自危,必然联手来讨伐你这种不义之举。许国人自己也不服,也要游击队反抗。春秋时代虽然不断地有诸侯国被灭,但往往都是其国君被神人共厌的。所以,理由不够,许国的“德”不够小,郑国的“德”也不够大,故不能灭。至于考虑“力”也是一样。这次行动是东方大国齐鲁和郑国一起实施的,虽然郑国是决胜的主力,但你自己把许国独吞了,齐鲁能答应吗?

郑庄公这么做,确实是度德量力的正确之举啊。不过,郑国还是在一百年以后,再征而吞灭了许国——那个时候,已经世风日下,不怎么讲德而光讲力了。

总之,还算顺利吧,郑庄公把宋、卫、陈、蔡、许这些河南地区的列弱一个个欺负净了,很有一点河南赛区预选赛小组出线的意思了。他又为了保卫齐国,派自己的儿子“公子忽”跟北戎异族开了一战,击退北戎,搭救了齐国。从此郑庄公威名传遍华夏,大有定镇中原的意思了(当时三分之一的中国人口在河南,定镇河南,即是保有华夏)。

郑庄公笑傲诸侯以后,东周天子周桓王再也坐不住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眠。周桓王不同于他扶不起的老爷周平王,周平王当了五十一年的窝囊天子,慢慢地消磨他的常数c,周桓王却是个急性子,宁可全有,要么全无。他跟后来的燕太子丹一样,是个没有耐心的国家领导人,又受不得外人的气。

周桓王决定先发制人,命令作战参谋制定伐郑攻略。按周朝军制,天子拥有六军,诸侯大国拥有三军,小国只有两军或者一军。但是,东迁以后,周朝竭尽全力也只能动员三个军,每军编制一万余人。

如以三个军征讨同样拥有三个军的郑国,胜负参半。周桓王的作战参谋认识到这一点,必须借力打力。

周桓王的最佳同盟,当然得是那些被郑国欺负的列弱了。宋国在列弱中最强,但它祖上被周武王灭了,因此一贯不肯跟周天子合作。许国刚刚一分为二,给看得紧紧的,也不可能出兵。最终,卫、陈、蔡三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家伙,赞助发兵。

公元前707年,周桓王十三年,在忍气吞声十三年之后,周天子战车从洛阳射出,卫、陈、蔡、虢各起本国主力,到指定地点约齐,完成军事编队,将一架巨大的战争的机器,瞄向威胁中原大地安全格局的、饱经风霜的郑庄公老大爷身上。

郑庄公刮净家底,把三军倾巢而出,以攻代防,催动兵马出驻新郑市南,和周天子联军对峙于河南长葛。双方布成阵势。自武王伐纣以后,中原大地上中央军与地方军的第一次对抗战,又一次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了。

中央政府军的作战指挥人员是:

统帅 周桓王 指挥中军,居中

将领 虢公林父(卿士) 指挥右军,居右。右军旗下,还附属有蔡、卫勤王部队

周公黑肩(卿士) 指挥左军,居左。左军旗下,还附属有陈国勤王军

合计兵车约四百辆

郑国作战序列:

统帅 郑庄公 寤生(呵呵,名字不太雅)

将领 祭 足(正卿) 统领左军

原 繁(大夫) 统领中军

公子元(大夫) 居中军

高渠弥(大夫) 居中军

祝 聃(大夫) 居中军

曼 伯(大夫) 统领右军

合计兵车约三百辆

郑国为了规避周天子的三军称号,将自己三军称作“左踞,右踞,中踞”。踞是大公鸡爪子的意思(当时斗鸡的时候,鸡爪子还可以加青铜的“拳击手套”)。可以看的出来,周桓王虽然兵力略显优势,但其左军麾下的陈国军队却是自己的死穴。陈国人被郑庄公打怕了,态度首鼠两端,斗志不坚。其实陈国人打仗向来就是磨洋工,后来楚国在城濮之战失败也是由于这帮老兵油子率先逃窜。郑庄公肚里雪亮,呵呵一笑,抢先发出攻击信号,命令右踞“曼伯”迅速出击,使用“粘字诀”压制政府军左翼下的王军战车活动,闪出后续空间让跟进部队逐次跃进突击,狠狠揪住政府军左翼附属的陈国徒兵这个死穴又踢又踹。泰山压顶腰不直的陈*很快溃散,退出战场。政府军左翼受溃军干扰,周公黑肩指挥失灵,整个左翼土崩瓦解。

夺取战场局部优势后,郑庄公左踞与政府军右军(含附属蔡卫兵)接战,抢入政府军车阵,正面撞击。惊弓之鸟的蔡、卫兵比陈国也强不到哪儿去,很快发生退却,但右军统帅虢公林父不负周桓王倚重,奋勇力战,稳住阵脚,将业已插入己方阵地的郑左踞像拔钉子一样,拔了出来。郑左踞被逼退回。

左右两翼交战至此告一段落,双方各自一胜一负,战局逼平。

郑庄公不给对方以喘息,挥动三军全线猛烈出击,分别由左右两翼实施向心合围,集中力量压击周桓王中军。周桓王已失去左军,急招右军收缩,孤注一掷地支撑中军,沉着应战,几次化险为夷。

周桓王也亲自动手了,身先士卒,不过他一来反倒惹麻烦,郑国大夫祝聃从远处瞄了个准,嗖的一下,毒蛇一样的一支青铜头柘木箭,正中周桓王肩膀。天子中箭,可了不得了,政府军旌旗波动,只好边打边退。

按照大周朝的作战礼仪,列阵之后要鸣鼓而击之(不能偷着上),三军依次决战,追击逃跑的敌人不要超过一百步距离,跟踪追击不要超过九里,这都是为了表示礼节,打仗点到为止,不为已甚。毕竟大家都是亲戚,三百年前是一家。[18]

郑庄公也怕自己干得太大了,鉴于周军虽退而不乱,于是下令收住兵车,[19]公元前707年所目睹的河南长葛的周郑“长葛之战”,就这样戛然而止了。(是不是不够过瘾,春秋早期的打仗就是这样,古典味道的,不像是战争,倒像指挥一场开幕式队列表演,配的还是交响乐,让人昏昏欲睡。)[20]

周桓王中了一箭,卧在床上,但是并不致命,春秋时期弓箭杀伤力不大,射程不远,周桓王捡了条命。

注:正是由于弓箭杀伤力还不大,不善于移动避箭的战车在战场上才很有地位。由于当时的箭力道尚不甚大,这些牛皮的防护用具,可以抵挡得住箭,被射上几箭也不怕——战车上面,通常是三名战车兵,都身穿牛皮甲,头戴牛皮胄,或者青铜胄。等到了后面的战国时期,弩出现了,凶猛的狠,射出的弩箭,射程远,力道大,穿皮甲能力强,使目标高大行动缓慢的战车上的士兵成了逃不掉的靶子。一旦被射中,就小命难活了,穿着甲胄也不顶事。于是战车的地位就滑坡,被日益流行的机动作战能力突出的骑兵慢慢取代,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战役里边,郑庄公还大胆尝试,积极改革,引入了“鱼丽阵”法。传统的战法是,一辆战车下面配轻甲步兵七十二人作为支持,叫做一乘。七十二人都布置在战车前面,攻敌陷阵。然而,他们一旦前进受挫,挤撞一团,相互践踏,后面跟进的战车就会失去冲击空间和严整行列,而行列严整又是车战致胜的关键。所以,七十二人放在战车前侧,是个弊端。

郑庄公改革后的“鱼丽阵”,说白了也就像一群小鱼跟着大鱼跑,把轻甲步兵配制在战车两侧及后方,让战车像坦克一样往对方的步兵身上碾,己方步兵则随后跟进,趁火打劫。仿佛田野里一台收割机,后面是拾麦穗的人,直接把敌人人头往筐里拣就可以了。

周桓王发动的此次战役,根本就是战略错误,因为他的政府军没有必胜把握。虽然他是个血性男子,但作为一国之君,押这样的战争赌,胜了,于自己的国君身份增补并不大,败了,整个国威就算全玩完了。战法有云,善于作战的人,有了必胜的把握才启动战争,而期求在苦战中取胜,是下策。上策则是“伐谋”和“外交”,这本来应该是周天子的优势,可是他没有利用。

长葛之战,正式宣布了周桓王“外干中间也干”的事实,从此,天子最终将成为缩头乌龟,诸侯之间开始排座次、争老大,春秋陷入两百年的纷争,开始了。从这以后,即便从整体上看,从月球上看,貌似平静的中原大地再也不貌似平静了。

回顾公元前八世纪末期(东周初年)诸侯争战之第一赛季郑庄公的成绩,首先他逼服陈国,获得半分,又连败宋、卫、蔡三国联军,破许国,积4分。郑庄公以4.5总积分在河南小组赛区预选赛出线以后,又与国家队(周桓王军)角逐,迫使国家队领队周桓王受伤下场。郑庄公遂光荣获得本赛季全国冠军,风光无限。

但此次诸侯大战,未邀外省队参加,成就也就不是那么格外醒目。不过,郑庄公仍然是河南群众的骄傲。当此之时,河南是中国的核心,开化最早,三分之一的中国人口在河南。向西,是陕西一带,那里的秦国方才建国几十年,是秦国和狄人杂处,荒远而落后,基本没资格参与中原赛事。向北,山西的晋国贵族们正忙着窝里斗,你砍我,我砍他,大搞阶级斗争,无暇参与中原政治。向南,长江汉水沿线,湖北地区的楚国,被鄙视为南蛮,更不能逐鹿于中原。江浙的吴越,则落后得连车轮子都不会使用,根本上不了桌面。[21]

向东呢,山东的齐鲁,确实都是大国,地富民丰,但他们在郑庄公眼里是睡狮,此刻平静,还没到咬人的时候。

所以,全国诸侯都碌碌无为,时无英雄,遂使郑庄公成名。郑国的地盘,其实并不大,而且是从周幽王末期才从陕西挪到中原来的。但是作为新同学,郑庄公知道求助大哥,他采取与东方大国齐鲁交好的办法,获得外援,遂在与周边小国的搏斗中频频占据上风。这也是一种“远交近攻”吧。[22]

然而郑庄公也有重大失误,就是过分以力服人,没有适当辅之以德,对待中央政府态度过激,导致周桓王排斥甚至敌视他,最后来打他,弄得自己脸上很黑,国际形象也打了折扣。所以,下一赛季(公元前七世纪)的全国冠军齐桓公,则比较聪明,知道利用天子名势,适时推出了“尊王攘夷”口号,大获人心。

相比之下,郑庄公的战略研发还是差了那么一截,未能跻身于春秋五霸之列,只能号称“小霸”或者“初霸”。然而郑庄公确实是河南诸侯第一人,此后的河南诸侯,包括郑国,全都肾虚得不可救药。原因很简单,河南地理位置是天下中央,围绕它的东西南北各大诸侯间进行战争,军队都要打河南经过。所以河南成了我国版图上的巴尔干地区,古人称之为“四战之地”,四个方向都是敌人,变成敌人们军事演习的靶场。大家有炸弹,都跑到这里来扔,河南诸国给炸得七零八乱,一直不能生息壮大。

所以河南境内的陈、蔡也好,郑也好,宋、卫也好,在后来的春秋史上,受够了四邻诸侯的夹板气,哪个邻居省份的诸侯强大了,他们就附属哪个邻居,别的邻居不干了,合伙来打他们,他们又紧着给赔礼道歉。“朝秦暮楚”这个词,说他们最合适。河南诸侯遂被逼出了一种圆滑的行为风范。

郑国后来的事情,还需要再啰嗦一下。

长葛之战后五年,执政四十三年笑傲河南的郑庄公,很不好意思地,自已死掉了。本来他还应该做更大的事业,但他还是选择去死掉算了。

伴随着郑庄公在公元前701年的死去,历史翻入了新的一页——本书所着重描写的公元前七世纪到来了。东周至此也已经开始七十年了。

郑庄公的大儿子“公子忽”,在新世纪的始端,继位为郑昭公。

郑昭公不同于一般的花花公子,他有点类似秦始皇的儿子扶苏,少年英武但天性退让。从前他当太子的时候,曾经率兵担任国际援助,阻击一伙入侵齐国的北戎蛮族,大有斩获。齐国没什么好做酬谢的,就是闺女多,特别是二公主文姜,评得上春秋第一美少女,生得美面如花,肤赛白脂,柳条细腰,风骚娇艳。她爹爹齐僖公(姜子牙的第十二代孙)就想把她嫁给公子忽,凑成英雄美女的一对。死心眼儿的公子忽却觉得施恩求报不好,显得自己乘人之危了,拒绝了这桩好婚。

这时候,郑国的第一号聪明人“祭足”劝公子忽说:“足下虽然贵为太子,但您的同父异母弟弟子突,是个官儿迷,依靠他母亲家宋国人撑腰,总想抢您的位置。如果你跟齐国联了姻,有齐侯大爹做岳父,有了外援,将来谁还敢抢您的位子呢?”[23]

公子忽一听,有点后悔,但改口已经不可能了,公子忽说:曾经有一段美丽的感情放在我面前,但是,我没有去珍惜,如果上天可以给我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我一定要对齐僖公老爹的闺女说:“我爱你”……

哈哈,不是啦,其实公子忽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他觉得爱情是一种,很玄的东西,不能像猪肉那么胡乱注水,所以,他终究拒绝祭足的意见。

果然,他弟弟子突联合娘家宋国人,在郑庄公死后开始行动了。子突的妈妈家是宋国的一个大姓,跟宋庄公关系好,去求宋庄公帮忙。宋庄公觉得这事可以捞外快,就把祭足从郑国诱到宋国来,绑在老虎凳上,经过软硬兼施,祭足屈服,同意回郑国以后里应外合,帮助子突夺公子忽的君位。

祭足回郑国以后,偷着串联了一群软骨头大臣,联名上书要求公子忽辞职。公子忽也还真爽快,带着媳妇孩子,离开君位,投奔卫国去了。(公子忽的媳妇是陈国,陈国是小国,没有宋国牛气,没办法帮他夺回君位。)

于是子突上台,是为郑厉公(这个名字一看就不好,暴君的谥号)。

郑厉公屁股坐在宝座上没几天(这么说不太严谨,春秋时候还没有椅子,人们是像日本人那样跪在地上——当然,是日本人跟我们学的。现在我们已经不这样了,可是他们还不改)。

郑厉公刚要开始过他的官瘾,宋国人就来捣乱了。宋国是他母亲的老家,宋庄公自认扶立他有功,就派人堵在门口索酬报,非要什么什么珍货宝器不可。

郑厉公跟祭足一商量,就给了,结果宋国又要,越要越多,越要越大。郑厉公受不了了,心想你投资我的回报率也不应该这么高啊!于是就想起鲁国来了,从前老爹郑庄公远交近攻,和齐、鲁关系维持得很好。可是,齐僖公还在惦记那没招到的女婿公子忽,恨着郑厉公,自然不能找他。于是郑厉公就去求鲁国调停。鲁郑交好多年,郑国还专门祭祀鲁国的祖先周公,鲁国很高兴。所以这回郑国有难处,鲁桓公接到求助信大为得意,自信面子大极了,就颠颠地跑到河南找宋国,替郑厉公说情:少要一点,行不行啊,以后分期付款,行不行啊。宋庄公牛得不行,就是不宽让,鲁桓公怏怏而归。回去后,又约宋庄公出来,到虚、龟两个地方会谈了两次,宋庄公死活还是不答应。

于是鲁桓公怒了,老脸气得像发怒的驴,说,我打你一顿看看,看你答应不答应。于是挥师攻宋,郑厉公从西边相对夹击。鲁郑两国从一东一西夹击宋国。

大伙正在你冲我撞、人仰马翻地浪战,鲁桓公突然得到报告,老家出事了,齐国攻打咱们的附庸小纪国来了。

山东地区所谓齐鲁大地,分成南北两半。北半部分里的齐国为了打通南向扩张的咽喉要道,一直要灭了纪国,而南半部分里的鲁国却一直不让他灭纪,齐国偏要灭了纪,就这么扁担长、板凳宽地互相别着劲,终于趁鲁国空虚,齐军南下扑杀纪国而来。[24]

鲁国立马没心思给别人帮忙了,撤出战斗,火速回兵救纪。郑厉公随鲁桓公一起救纪(恨齐国不支持自己,支持老大)。宋军一看俩敌人都转移了,自己呆着也无聊,索性追奔纪国,准备邀师再战。

纪国这里呢,齐军攻城正酣,看见呼呼噜噜来了好多鲁郑东倒西歪的战车,不一会,又见宋军也风尘仆仆地凑近,四国军队刚要火拼,乌烟瘴气地远处又杀来两国车马,一是卫国旗号,公子忽被郑厉公抢了位子,逃亡到卫国去了,卫国自然帮着发兵打郑,另外一国人马是燕国,燕国在北,跟齐国关系很铁,齐国要打谁,他就跟着打谁。

于是六国大兵,加上纪城一共七国,在纪城内外,混战一场,其中,“郑、鲁、纪”三国是一伙的,“宋、齐、卫、燕”四国则是一伙的。后一伙被打得大崩,大败得不成体统就叫败绩。齐国在混战中一点好处也没捞到,带着残兵败将撤回临淄。齐僖公老爹回去就累病了,又急又恨,一卧不起,转到冬天,生命就over了。

其他各国收拾车马,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哄地撤了。这是“长葛之战”后九年的事情。

不管怎么样,这么大闹了一场,宋国战败了,也就不再向郑国讨要回扣了。郑厉公开始塌塌实实当国君,管着郑国了。

郑厉公(子突)管了一会儿郑国,发觉却并不过瘾。那个“第一聪明人”祭足,扶立他即位,自恃功高,权势本来又大,把郑厉公给架空了。郑国大事小事,都得按祭足的意思办。

一天,郑厉公在花园散步,就对亲信大夫“雍纠”抒发感情说:“你看天上的飞鸟,想飞就飞,想叫就叫,我贵为国君,反不如鸟儿来得自在。夕阳雨夜,引起寡人多少怨愁。”

雍纠一听,就全明白了,立刻跪下说:“在下拿人钱财,替人销灾,愿为主公除去祭足一患。”

郑厉公说:“你不是祭足的女婿吗?让你杀你岳父,你肯吗?”

雍纠一心效忠,说:“主公您放心,明早祭足出城办事,我于路上设宴送行,用鸩(念阵)酒毒死他这条老疯狗。”

于是,计划得到批准后的雍纠就早早回家准备,一进家门,遇上夫人,也就是祭足的闺女。祭大闺女一看丈夫神色不同以往(女人就是敏感啊),反复盘问。实诚人雍纠不会做戏,索性和盘托出鸩杀岳父的计划,并且请夫人跟他一起保守机密。

夫人祭大闺女觉得就咱俩一起保守机密,力量还不足够,等到晚上安歇之后,祭大闺女就打电话给老妈,请老妈也来帮忙保守机密。祭大小姐问老妈:“妈,丈夫和爹,哪个更亲啊?”

妈随口回答:“当然是爹亲了啊。丈夫嘛,人人都可以当丈夫的,而爹却只有一个,怎么能比啊。”

(要研究古代伦理学的人,在这里可以找到案例。)

祭大闺女一听,觉得妈说的就是有理,于是把丈夫雍纠准备次日毒死老爹的事,跟老妈说了。老妈一听,这还了得,赶忙通知老公。

次日,谋杀人员如期在东郊设帐,雍纠乐呵呵地持酒给外出公干的祭足饯行。祭足目睚尽裂,大喝一声,把酒拍在地上,果然是烈性毒酒。众人冲上去,捆住雍纠,送往农贸市场斩首。当时杀人都在农贸市场,那儿人多可以教育群众。

雍纠在可爱的刽子手准备砍掉他脑袋的时候,爱恨交织地望了一下人群里面他的娇妻“祭大闺女”,说:“媳妇啊,我猜中了这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局。”然后,就死了。

阴谋的合伙人郑厉公躲在宫殿里,听说特派员雍纠被祭足杀了,叹口气道:“谋及妇人,宜其死也。”——听老婆的话,活该他倒霉。

已经打草惊蛇了,郑厉公不想干坐等死,于是趁着风高夜黑,裹了心爱的官印,带着亲随和不可或少的小妾,还特别义气地载了雍纠的尸体,逃跑出城了。

这回郑厉公不敢往娘家宋国跑,以前不是为了回扣的事已经翻脸了吗?于是郑厉公向西南四十多公里跑到边境地区。还没过足官瘾的郑厉公在那里策动政变,杀死栎邑大夫,抢下栎邑来归自己用,训练了个把儿兵丁,天天想着复辟。

这时的郑国,国君跑了,祭足无奈,只好把上一任国君郑昭公(就是公子忽)请回来,接以前的茬管着郑国。

郑昭公先是被祭足撵出去,现在又被祭足请回来,经过这进进出出的磨难,他总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郑昭公仁厚,长子多半如此吧,他管着郑国,也不瞎折腾,郑国倒还算安定,外边想复辟的郑厉公,率军骚扰了一下,找不到缝可以下蛋,就又退回去了。

然而郑昭公的结果并不好,平淡了没两年,他被造反派杀死在打猎的野外了。接下来,相继走上郑国领导岗位的是老郑庄公的另外两个儿子(老郑庄公的儿子真多啊),但都死于非命!

这时候,流亡在边境的郑厉公,要杀回来复辟,过第二把当国君的瘾。他带兵攻了半天,却攻不破,郑都城墙的工程质量比较好,特厚。最后费了好大的劲,收买了城里的人献城投降,方才让他进来。

郑厉公在外流浪了十几年,受苦太多,以至于有点儿变态。有人献城投降接应他,他反倒咒骂那人背叛旧君,喝令大斧子上来,剁了那人脑袋(可能他也会看相,看出那人脑后有反骨)。

随后,郑厉公又埋怨另一位老干部从前抵制自己,不当自己的间谍,于是把这老干部绞死了。这老干部忠于旧国君,没有反骨,也给杀了。因此,大家都不知道是该忠好呢,还是不忠好。郑厉公就好像那只刚放出瓶子的魔鬼,不论恩人仇人,逮谁咬谁。

俗话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能瞎折腾,郑国经过郑昭公(公子忽)、郑厉公等儿子们这么一折腾,国力大衰,把以前老爸郑庄公时代的风光,折腾得一去不复返了。

夕阳照耀着郑庄公曾经战斗过的原野。黄河滚滚,横跨河南大地。让我们把目光向东移动,和黄河一起,注入公元前七世纪“齐鲁青未了”的山东原野吧。

注:郑庄公的长子公子忽,被大臣杀了。其他两三个儿子也没得好死。难道他们不是一国之君吗?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被人杀死?

要说当时的诸侯国君,远没有未来专制皇帝来的威严,经常被下臣杀。这是分封制的特色。周天子把土地分封给诸侯,诸侯分封给卿大夫。卿大夫有了世袭的土地、土地上的军队和赋税,甚至有一套行政管理班子——“家臣”,俨然国中之小国,足以与国君家族平分秋色。譬如祭足就是这样的,有着深厚的封邑家族势力作为撑腰。一旦他们势力膨胀,就可以驱逐国君乃至弑君(念作“是君”,就是杀国君)。整个春秋三百年,有三十六位国君被臣下杀死,而礼仪上的僭越更是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