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汉新贵（公元前700年——前645年的楚国）

一

齐国擎天柱管仲死掉，江汉流域（湖北省）的楚国，越发狰狞起来，很快就成为吃人恐龙。我们不得不花些功夫研究研究它。

关于楚国人种，多愁善感的牢骚大王屈原先生在《离骚》开篇做了自我介绍：“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雍。”说楚王族是华夏族贵胄。不过，我怀疑这是给脸上贴金。诚然，楚王先祖是华夏贵族从北方迁徙而来的，但人数有限，渐渐跟当地蛮族杂交得不成样子（就像兑了水的酒）。楚王族还和东夷族有渊源，因为他们祭祀东夷的神仙祖先祝融（火神爷），参拜东夷族精神领袖大舜，还以凤为图腾，这也是东夷族的logo。楚王族姓“芈”，读作“米”，“芈”字看上去像羊，听上去更像羊叫唤，估计跟羊图腾的西羌又有瓜葛。楚王族人名多有“熊”字，似乎掺进了西北熊图腾文化。

看来楚王族跟东西南北四方大神都沾亲带故，像伊索寓言里那个打扮不伦不类的乌鸦，用百鸟羽毛武装了自己，最终成为大家眼里的异类。南蛮之地的楚人成为大家开涮的靶子，也是事实。买椟还珠啊，刻舟求剑啊，画蛇添足啊，以子之矛陷子之盾啊，这些编排人的成语，都安在楚人脑袋上了，把傻乎乎的楚人丑化得简直可爱。

其实楚文明虽有落后处（比如迷信、淫祀），但也有领先中原处，比如弩机的最早发明就是在楚国，楚国也在剑的制造上狠下功夫，制作出的青铜剑长达一米，是战场主打武器，猛士肉搏主要指着它了（屈原所谓“带长铗之陆离兮”也）。中原也有剑，但才半米长，并不“陆离”，是辅助兵器。

从出土文物上看，春秋晚期的楚墓中，经常发掘到铁剑和大量铁制农具，反映了楚在铁器普及的时间和程度上，比中原领先。

但楚国在公元前十一世纪刚立国时，不过是一百里的弹丸之地，级别很低——子爵（叫楚子）。第一任楚子是“熊绎”，他爷爷的爹“鬻熊”（念“玉熊”）曾经给周文王当过老师，凭了这个荫德，他被封在“荆楚”做个小诸侯。[1]

这个“荆”字，和荆山有关。荆山的地望为湖北西部，南漳县西，武当山东南，汉水西岸，地势巍峨陡峻，漳水发源于此，传说卞和拣到和氏璧的地方就是这儿。

楚历史的第一章并不显赫，甚至十分艰难。楚国蜷缩在山地与平原之间，不足百里大小，环楚各国占尽了良田沃壤，楚人生计艰难，文化落后，“跋涉山林以事天子”是早期楚子疲于奔命的生动写照。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个成语就是描述楚人上山下乡，开荒砍树的场景。因为地僻民贫，荆棘丛生，所以楚人雄悍，所谓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楚人刚劲，有倔脾气，是个敢于跟你玩儿命的民族。

楚人砍着树推着车走出荆山山地，向南一百多公里，看见风吹稻花香两岸的万里长江，一下子就抱定了这条大姨河再不肯回山里去了。楚国迁都长江丹阳（今湖北西南部的秭归，三峡底端，王昭君和屈原的老家）。

是珍珠就要发光，是屎壳郎就要升天。楚国，这个从前不入流的蛮夷，在中原文化熏陶和民族融合的洪流中大踏步跟进。到了东周初年“长葛之战”，周桓王被射中王肩，天子式微，诸侯离散，楚国的铁腕人物熊通同志再也坐不住了。他在公元前704年给自己加封为楚王，开创了冒称王爵的历史先河。

“楚王”两字一改，尽得无限风流（不过，死要面子的《春秋》还是使劲喊他“楚子”）。

“楚子”熊通是怎样称上王的呢？是这样的，公元前707年，周桓王被射中王肩，中原无主，楚子熊通于是也想挥师渡汉，远征九百里以北河南地区的中原，到中原去抢滩。中原开发得早，人口密度大，物阜民丰，中原十里的土地顶楚国一百里。但是这意味着他必须先冲破汉水。

汉水是湖北境内，由北向南，注入湖北南境长江的一条大河。在汉水两岸南北四百里的冲击平原上，散缀着很多鱼卵大的小国，诸如庸、卢、濮、罗，他们曾参加过武王伐纣战争，因功受封于此。同时汉水东岸，周王室分封了许多同姓诸侯国，称为“汉阳诸姬”，作为屏障，专防着楚国这样的蛮夷。

公元前706年，楚子熊通张其三军，渡过汉水，入侵“汉阳诸姬”最大的随国（今湖北随县）。随国也不是陌生的地方，成语有“随珠弹雀”，比喻不识货，拿珍贵的珍珠打鸟（肉包子打狗），说明随国水滨盛产高品质珍珠。隋文帝杨坚和他老婆独孤皇后在发达之前，曾经在这个随国地区（当时叫随州）当官，所以后来的杨坚帝国叫“隋朝”。

既然是这样一块风水宝地，自然不可能一鼓而下，楚子熊通认真筹划战争。楚国的战车少，因为水网纵横、树木丛生，不适于战车奔驰，所以它主要是步兵，步兵主要武器是长剑和短矛。但是，中原战车兵使用两三米的长兵器，楚国剑再厉害，打起来也会吃亏。所以现在远征随国（乃至中原），让步兵拎着短家伙去，又没面子又吃亏，必须发展适合中原作战的装备。楚子熊通说：“战车兮就是那么个东西，你要是没有，人家就不承认你。”于是，他学中原的样，组建了一支车兵纵队。结果这战车纯粹是个累赘，他不得不训练工兵架桥铺路。等万事俱备后，趁随国毫无防备，楚子熊通一路向北攻击前进。

随国国君不明白出什么事了，赶紧跑出来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做错什么了吗？

楚子熊通说：“你们中原诸侯大狗咬小狗，寡人养了这么多雄兵，也想凑凑热闹，帮帮姬老大，无奈头衔还不够显赫。你们这帮人兮都是老姬一大家子，去找找姬老大，给我加官进爵兮耍耍。”随侯吓得神经兮兮，赶紧派使者向周天子进言。周天子一听，胡说，官儿有张嘴就要的吗？加官？我加他个齐天大圣！给我打出去！[2]

随侯灰头灰脑回来汇报，楚子熊通听说周天子不肯加官，大怒，干脆自封为王，是为“楚武王”，然后举起大兵就去打随侯的屁股。随国军队赛着跑地逃命，随侯帽子跑丢了，跳车藏到荒野里，剩下他车上的警卫做了俘虏。

楚子熊通虽然胜了一仗，但是，楚国缺乏突破后劲，五百里漫长的供给线，维护起来可不容易，深林大泽，跨江越岩，军资转运很头疼。

按《孙子兵法》说：出动战车一千辆，就需要有给养运输车一千辆，叫做“革车”，一辆战车，加上一辆运输车，再配七十二名轻甲步兵，就叫做一乘。据司马迁说，向前方转运三十石粮食，只有一石能最终抵达目的地。所以，一般春秋时代出兵就裹三五日之粮，三天粮吃光了，就散到附近，抢敌人田野里的小米或稻子。这就是孙子所谓：“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武器从本国解决，粮草从敌国解决。所以大家都喜欢夏天秋天去打仗，只有傻子才在坚壁清野的冬天出征。[3]

楚武王后方供给线时断时续，处境变得尴尬了。他就像一条贪心不足的蛇咬住大象的泥脚，大象笑眯眯地说：吃啊吃啊，不嫌臭，你就吃。楚武王吃不动，只好跟随侯和谈。命令随国当自己的附庸。所谓附庸，就是像勾践那样伺候吴大王，有美妞，您先泡，有大粪，我先尝。随国不敢开罪楚国，低眉顺眼地侍奉楚蛮。

这次远征中原，行军遥远，强弩之末，所以只好半折而返，于是，接下来，楚武王改打短拳，旌幡招展地在汉水流域南段开拓疆土。从楚国都丹阳（秭归）往东八十公里，汉水西侧有一个权国（湖北当阳县，张三爷吼断长坂坡桥的地方）。权国国土不广，国力却不弱，楚国几代君主兴兵，都吃不动它。楚武王命令战士磨兵修甲，鹰扬攻击，一仗下来灭了权国，几代人夙夕所愿，一朝获申。

灭权以后，楚武王干了一件露脸的事，创建了至今我国还在沿用的行政县制度。“县”这个字，在西周早就有了，但那仍是卿大夫世袭的封邑。而楚国发明的县，是县官聘任制，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儿，不搞干部终身制，是对西周分封制的反动。相当于把这个地方直接攥在了楚王手中，而不是划给某个功臣作为世袭封邑。这无疑是一种强化君权的进步，开创秦代郡县制的先河（三百年后，秦国商鞅变法才废封邑置县郡）。

遗憾的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任县官“斗缗”同志（我们应该记住他），不安心干基层工作，他在权国老贵族的簇拥下整天琢磨着造反。英明果断的楚武王包围并捕杀了斗缗，然后把权县老百姓迁到湖北荆门的那处（那处就是那处，是个地名）。此后，楚国每在江汉流域灭掉一国，就设一县，然后实施大规模移民，让被占领国公族推着小车，领着国人，跑到楚后方的浙南、闽、赣、黔、滇一带，钻入那里的原始森林砍树。那里是落后部族的天堂，当地土著像印地安人那样捏着弓箭，藏在大树后边，向这些古怪的伐木工放出致命的毒箭。

中原波涛夜惊，楚蛮风雨骤至。《左传》记载：公元前710年，蔡侯，郑伯会于邓，始惧楚也。中原诸侯不得不对江汉新贵侧目而视了。

收拾了随、权这两个“汉阳诸姬”的老大和汉西的老二，楚武王命令自己的儿子莫敖“屈瑕”继续铲除其它不入流的汉阳杂草。莫敖是楚国的官名，相当于卿。

这位莫敖屈瑕是张飞一类的猛将，他挥军接连攻打郧国（湖北应城）、蓼国（河南唐河）、绞国（湖北郢县西北）、州国（湖北监利县），几多混战，捷报频传，把楚武王喜得一顿多泡了俩妞。汉水两岸的四流小国，轸、贰、绞、郧等等被楚人打得叽哇乱叫，纷纷请盟，要求做楚国的尾巴。公元前七世纪初，当齐国崛起前夕，楚国已获得汉水强国地位。[4]

屈瑕伐绞国之战，特别值得一提。屈瑕驻军在绞国南门外，久攻不下，就下令：军中的樵夫去山中打柴的时候，不要再派兵保护他们了。绞人望见了这些失去爪牙的樵夫，遂打开城门，把这些樵夫和柴禾都抢进去，等做饭的时候，架起柴禾，煮人吃。第二天，更多的樵夫在城外出现，绞人尝着了抢劫的甜头，遂大开城门，争先恐后地又扑上去捉樵夫（就像抓羊那样）。樵夫就往山里跑，绞人就在后面追。楚军一声鼓噪，在山下的埋伏中跳出，绞人赶紧往回跑。他们知道楚军在南门驻扎，所以就改往北门跑，想从北门进城。不料楚军已经在北门外坐等了。绞人在北门外被截住，成了无家可归的浪子，只好跟楚军展开浪战。前路被堵，后有追兵，结果被杀个大败。绞人只好进行城下之盟，拜楚国为老大。然后方才被放进城去。

这就是成语“城下之盟”的出处，显然是屈辱的了。这也是后来三十六计的“抛砖引玉”之计。[5]

屈瑕打了这一系列漂亮仗，就得意洋洋起来，一副耀武扬威的派头。他又去讨伐罗国，楚大夫斗伯比给他送行，回来的路上就对自己的驾驶员说：“我看屈瑕快要完蛋了，举趾高兮，心就不稳。”意思是，看他趾高气扬，心神浮傲，必败无疑。（“趾高气扬”这词就打这儿来的。我小时候看小人书，那上边的屈瑕盔明甲亮，腆胸叠肚，好像天篷元帅。）斗伯比赶紧向楚武王建言，楚武王却并不在意。

骄傲的屈瑕继续行军，到了鄢水（今名蛮河，流入汉水）。按道理，军队涉水的时候，也应该保持战斗队形，但是屈瑕大大咧咧，让大家满天星地散过河去。兵马拖泥带水地渡过河去，就应该重新整队，但屈瑕觉得没这个必要，就乱哄哄地依旧满天星地前进。这帮类似电影散场后的观众一样的士兵，刚刚进入罗国地面，罗人和盟军卢戎人突然两面夹击之，把他们杀得落花流水。趾高气扬的屈瑕落荒而逃，他在深山里想想没法交差，就在那本小人书的末尾，站在一棵满是乌鸦的老枯树下面，掉着眼泪自缢而死了。“残风吹四壁，寒鸟相偎依”，屈瑕成为荒野里的鸟食。[6]

这是楚国首次败绩，按照楚国法律，败军之将必须自杀。其他败军将领也纷纷主动住进附近的冶父监狱。楚武王说：“寡人之罪兮，与尔等无关。”宽宥了全体将士。

楚人喜欢自杀，楚人民的民族感情和忠贞意识非常强烈。五百年后，楚都郢都被秦国名将白起攻占，白起得到的却是一座空城，楚人或逃或死。唯一的活俘虏只有两名，也选择了走向火堆，咬断舌根也不肯泄露楚鼎的埋藏地点。

“楚囚”一词，专指不肯投降的俘虏。楚国的亡国之君和败军之将，宁死不降，伏刃自杀，很有武士道精神，使人想起鲁迅说过的“张飞鸟”，性子暴烈，抓进笼子里，没半天就把自己撞死。所以人们用“湖南骡子”或“九头鸟”形容他们，毫不为过。杀掉我一个头，我还剩八个头，还是要跟你斗，九个头都断了，还喷你一身血——湖北出土文物里还真有这种九颗脑袋的鸟画像。

光会当囚徒还不算本事。“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是楚国被秦灭掉时发下的悲壮誓言。秦末，楚国遗族“西楚霸王”项羽最终不负众望，亲手烧平秦国宗祀，实现了“亡秦必楚”的誓言。

楚人骠悍犀利的战斗性格，和中原人物的中庸礼让有着鲜明对比，即使到了近代也没有熄灭。“我自横刀向天笑”的戊戌烈士谭嗣同，“砍头不要紧”的夏明翰，以及《猛回头》的作者陈天华，蹈海以死亦英雄，都是楚地英烈人杰。我们再回去理解不肯归江东、自刎乌江岸的项羽大哥，就觉得他的自杀，并不十分突兀。[7]

最后罗嗦一句。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打过来了，国民党命令长沙自焚，很有倔强古风。可惜太仓皇了，没等老百姓撤出去，就把城点着了。[8]

二

当了五十一年的国家领导的楚武王，晚年患上了心脏病。孔子说，老年人血气衰微，戒之在得，可是楚武王有改不掉的征服癖。他听说随国受了周天子批评，又不“随”自己了，立刻拖着心率不齐的老体，再次大举伐随。部队渡过汉水东岸，壮心不减的老楚突然发生心绞痛，卧在一棵树下急救，因为没有速效救心丸，当即谢世。楚令尹斗祁秘不发丧，按原计划东进，胁迫随侯复盟而还。

“穷兵黩武”一类的贬辞对于楚武王并不适用。倘使没有楚武王，江汉平原的众多部族小国，正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孤，杀伐无已，大大破坏生产力。楚武王把这些勇而好斗的小野兽，统一到文明的灿烂阳光之下，发展经济，开挖铜矿，人民生活蒸蒸日上。楚国的青铜器冶造术，比同时期的希腊高，楚国出土的精美漆器，比同时期的希腊陶器更迷人。并且楚武王的行政县制度也是首创，可见楚国的mpa学研究（master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世界领先。

公元前689年，楚文王熊赀即位（早齐桓公四年）。楚文王从长江上游的三峡秭归，顺江而下三百公里，迁都到芳草萋萋的长江中游，江汉大平原，出于幽谷，迁于乔木，定都郢城（湖北省江陵，“千里江陵一日还”是也，在长江北岸，汉水西侧，湖北南境）。

楚文王继承父亲余烈，即位之初就重走他爸爸的长征路，汇同“巴人”进攻河南南部的申国（申妈妈的老家）。伐申回来，又灭掉了曾经借道给他的邓国（假虞灭虢的预演）。

中原“巴尔干”南部地区开始动荡了。

息国（今河南息县）也是“巴尔干”南部的小国。息国国君的媳妇（息妫）面如桃花，肤赛凝雪，是绝代淑女，史称桃花夫人，一直到明朝都很知名，所以入选为我们“春秋四大美女”之第二出场美女。[9]

美女桃花夫人在楚文王第六年时从陈国嫁到息国来，路过中间的蔡国，不小心被蔡哀侯看见了。蔡国最近形势有点不自在，因为楚国已经把攻击半径覆盖至了这一地区（河南南部），但蔡国的国君——蔡哀侯是个大顽童，只知道稀里糊涂混日子，甚至还有心思泡妞哩。南来美女娇艳可餐，蔡哀侯惊叹道：“哇塞！妞远乎哉？我欲泡，则斯妞至矣！”

桃花夫人管蔡哀侯叫姐夫（蔡哀侯从前娶了桃花夫人的姐姐），既然都不是外人，蔡哀侯就笑嘻嘻地设宴款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妻妹。饭桌上，他可劲调戏桃花夫人，本来是仆人的事，他抢着干，拿起一把镶玉小铜匕，切下一片烤得不到两分熟的牛肉，拿玉筷子夹给桃花夫人，说：“小姨子！吃个牛肉吧。”[10]

桃花夫人娇滴滴地说：“不要啊，不要，有很多血的。”

“不怕，吃吧，你尝尝，好吃的，回头见到你老公，告诉他，生不生？”

“生——”

蔡哀侯发出变态者哈哈的大笑。桃花夫人面红如桃，伸出玉指左右推躲，一推一躲，牛肉掉地上了。蔡哀侯趴案子下面四下乱找，攥着桃花夫人的石榴裙瞎翻，吓得夫人连连尖叫（那时候的古人没有三角裤衩，裙子样的下裳里边只有两个短布筒充当裤子，而且是绑在膝盖以下，只能算作是半条裤子，再往上是没有什么的——所以他们的姿势是跪坐，以免露出私处）。桃花夫人感受到案子底下的威胁，花容失色，耸起身子连连尖叫：“不要呀，不要呀，非礼啦——”

“不要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是不是？不要这么一惊一乍地好不好！”

“可是，我跟你不熟啊。”

“不熟不要紧哪。你不知道吗？现在人家都只爱陌生人。”蔡哀侯嬉皮笑脸。

“可是我不爱呀。”

“糟糕，你爱得比我少，我陷得比你早，我注定要，受煎熬。”

桃花夫人执意不肯就范，受了半天煎熬，终于先逃掉了，留下蔡哀侯抱着自己的烦恼睡着了觉。

息国国君一听自己新媳妇桃花夫人给那个变态调戏了，气得咯咯咬牙，想出了个“邀虎斗狼”的计策，派使者南下到七百里以南的楚国去，邀请楚文王向自己开炮。

楚文王已经当了六年国家领导，从没听说有人请求向自己开炮，于是乐呵呵地接受邀请，北上发兵，包围了息城。息国国君高兴了，对桃花夫人说：“这下好了，我们被楚兵围上了，我这就请蔡侯来救咱们，等他来了，我就亲手宰了他，给你雪恨。”

蔡哀侯接到告急文书，乐道：“我就知道她老公是个衰人，看寡人的。”

于是他带兵南行五十公里，抵达息国，跟围城的楚军作战。楚文王一看，嗬！有人敢干涉我！掉头就打小蔡。试图表演英雄救美的蔡哀侯被打得满地找牙，当场被逮，掳回了楚国。

蔡哀侯在楚国被关了四年以后，有一次陪楚文王喝酒。蔡哀侯在政治斗争中也提高了素质，他在酒宴上花言巧语撩拨文王说：“大王的宫女真是美艳瑰丽，动人心弦啊。”一下说到楚文王痒处，文王哈哈大笑：“中原之美妞兮，亦有如是者乎？”

“小侯我平生所见女子，第一当数息国的桃花夫人，目如秋水，面比桃花，真是国色天香啊。您的美女，只够给她捧脚。”

“胡说！你敢欺凌寡人！”

“真的，绝色！”

楚文王对于美妞，就像哲学家对于真理一样不辞劳苦，非要上去摸一把。他立刻驾上马车，向北跋涉七百里路到了息国。

息侯一看，楚文王从城下对他喊呢：“喂！老息，我自带酒食，来庆祝咱们联手破蔡四周年了！”

息侯一看他身后确实自带了酒食，不知是计，赶紧开城门接入朝堂，亲自捧杯为楚文王祝寿，感谢上次合兵打蔡行动。喝了一会酒，楚文王说：“寡人救了你夫人身家，怎么不见她来答谢兮？”

息侯一错愕，忍着千般疑虑，把夫人从后边请来。就听环佩叮当，一个超级大美女迈着莲花小步，分花拂柳而来，衣袂如飞，目如流水。她伸出素臂，纤纤玉指捧着一只玉爵，向楚文王敬酒。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海棠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这就是桃花夫人。楚文王傻眼了，满眼全是她柔软而白皙的手臂，手臂不但白，还圆润富有弹性，皓臂如脂，需要被君王捏上一捏。

楚文王伸手刚要来接，桃花夫人早把酒杯转递侍女，由侍女奉上。她只是拜了一拜，就袅袅婷婷地转身而去了，轻轻地扭着臀，不带走一片云彩，把楚文王惊羡得呆若木鸡。

楚文王回到旅馆，一夜之间相思得人比黄花瘦。圣人能够忘情，最下的老百姓还不及情，情之所衷，岂不正在我辈大王。

次日楚文王青着眼圈，把息侯叫到客厅喝酒。酒喝到足够多够撒酒疯的时候，他就撒酒疯道：“你这是什么总统套房，热死寡人兮！”

息侯颤抖着说：“敝邑偏小，不能厚待大王，我我……”

楚文王把酒罐子摔个粉碎：“放肆！我我什么，我看你要害死寡人，给我抓兮起来！”两边的虎狼之士闻声跳出，揪住息侯两个翅膀，像抓小鸡子似地拎起来。

楚文王说：“你宫里凉快，我搬过去住兮。”领人就入宫寻找桃花姐姐。桃花夫人心惊肉跳，看见楚兵冲进宫来，赶紧就要跳井。旁边一个女太监一把拉住玉山将倒的桃花夫人，劝道：“你死了干净，可是不想想你老公的命？”

桃花夫人没招了，哭道：“女人啊，你的名字叫脆弱。”遂只好依了楚文王，被带到楚宫当夫人。

失去夫人的息国国君，没来得及犯相思病，就变成了丧家犬。堂堂的息国，并入楚国版图，成为楚国的一个县——息县，时间是公元前680年。息、蔡两国鹬蚌相争，楚文王坐收渔翁之利。这岂不都是月亮惹的祸，谁让咱息夫人面如桃花呢。[11]

清朝的道学家也认识到妇女不守节的危害性，作诗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12]

亡国的息侯据说被带到楚国，派在王宫传达室里从事收发工作，而他那远在息国的祖宗宗庙，早已废弃无人祭祀。

至于那个蔡哀侯，虽然捡了条命，却一直给软禁在楚国，九年后死去，估计也是个短命鬼。按谥法：早、孤、短、折就是“哀”，所以他落了哀侯这么个谥号。但蔡国没有被灭，从此依附楚国。

桃花夫人随后跟楚文王生了俩孩子，虽然如此，但据说桃花夫人并不跟楚文王说话，很有徐庶进曹营的意思。王维咏诗“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就是说她哩。《列女传》上则说得更彻底，一口咬定她找到了原来的老公，俩人同日自杀了。具体过程是这样的，桃花夫人被掳到楚宫后，在举办结婚仪式之前，趁着楚文王外出游玩，她就跑出了王宫，找到了被贬在传达室里干收发的原任老公息侯，一同自杀了。所以既没有失身，也没有失节。这只是刘向老大爷一相情愿维护礼教，故意瞎写罢了。[13]

注：鄙人一年前曾到河南去，特意绕到东南角的息县，希望碰见那里的美女。然而美女并没有，没有传说中的桃花夫人，女孩们的牙齿倒是很白，光灿灿地笑看着我这个微凡的过客。

三

楚国有个鲠骨老臣叫“鬻拳”，也是祖宗鬻熊分蘖的贵族来的，以前因为什么事，大约是用过的扫把应该当火把烧不应该扔掉吧，劝谏楚文王。楚文王不听，对方苦劝，还是不听，鬻拳急了，掏出短剑，揪住文王袖子，嚷嚷：“宁可咱俩都别活了，也不让大王浪费扫把，以至于失去诸侯人心！”（大约是这个意思吧。）楚文王袖子被抓住，吓得直哆嗦：“好说好说，当火把兮当火把兮！”

鬻拳叹了口气：“大王从善如流，真是楚国的福气。虽然这样，我劫持大王，死罪死罪！”说完砍下一只大脚，抓在手里。楚文王又惊又愧，把鬻拳的脚制成标本保存在国库里，供后人瞻仰。（那时候的人肉保存技术很好。马王堆出土的古尸鲜亮如生，泡在比福尔马林还要高级的一种液体里，至今未弄懂其液体配方。鬻拳的脚，泡在该类液体里，或许也有出土之日。不管怎样，他是我国历史上遭受刖刑的众多人士之中，较知名和较早的一个。更早更知名的则有“卞和”大哥，他把和氏璧献给楚武王，结果马屁拍在蹄子上了，被砍了脚，到楚文王时候不长记性，又被砍掉一只脚。）

鬻拳以脚相争，楚国竟有这样的大夫，于是青春勃发。按《史记》所说：“齐桓公始霸，楚亦始大。”这时候，齐鲁发生长勺之战，齐桓公接连灭掉越国（今河南范县）、谭国（山东历城）、遂邑（山东宁阳）时，楚文王也在南方积极膨胀，其在位第十五年的时候，跟巴人打起来了。

这些巴人是重庆人先祖，介时还在湖北混地盘，楚人一向看着他们来气。巴人和楚人交战，一直打了两百多年，最后巴人一部分投降，一部分西迁入蜀，定都重庆，这是后话。宋玉说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下里巴人”多半就是骂这些家伙呢。据说巴人最早发现茶叶的功用，时间约在武王伐纣时期，但是用于烹饪，而不是饮用（我们这个饮茶大国，已经搞不清茶叶起源的时间了）。[14]

血气方刚的楚文王在与巴人的战斗中负伤，腮帮子给巴人戳了一箭，龇牙咧嘴往江陵城逃跑。半夜往城上叫门，传达室值勤的正好是倔老头鬻拳，这个独脚大夫因为残疾，被安排在这儿守城门呢。[15]

鬻拳冷冷地问：“大王回来得好，可是胜利？”

楚文王捂着腮帮子说：“输咧。”

“先王以来，俺们楚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败军之将，没有脸进我这城门。”鬻拳硬把楚文王锁在外面。

楚文王没办法，巴人又跑没影了，就整顿人马，往北去打黄国（河南潢川）。准备捞回点儿面子。不赢点儿什么就不回家，楚人的九头鸟精神又来了。

楚文王亲擂战鼓，把黄人杀得鸡飞狗跳，不料他腮帮子的箭伤严重感染，细菌入侵大脑，引起发烧，楚文王说了一宿胡话，终于在军中死掉了。这时候是公元675年，楚文王合计在位十五年。

四

箭这东西，全世界都在用，属它古老。比它更古老的是投掷类的兵器，比如扔石头，后来发现用什么东西弹石子弹的更远，于是就发明了弓，是比简单工具更高级的复合工具。最初的弓是用来发射弹丸的，后来把矛做小，安装上去发射，就是箭。古希腊则依旧还用一种投掷类兵器，飞掷的短矛，类似我们上体育课上的标枪，交战伊始互相扔一气。

我们春秋时代的箭，箭头已经不再是石材磨制的了，而是青铜质地的，并且箭头已经由从前的扁平体鼓起了棱角，成了三棱体，射在人身上，便于更快更多地放血；箭头上还长出了倒钩，射上去，再拔下来，能带出好大一块瘦肉。弓的制作也复杂了，弓体用四层竹片叠合而成，外缠胶质薄片，再用蚕丝绕紧，表面涂漆。上等的弓拉力在一百二十斤，力气特别大的牛人，能拉动三百斤的强弓。

为了对付这样的箭，要穿牛皮甲，脑袋要戴青铜的头盔。据说，头盔是蚩尤先生最先发明的，顶上还装了兽角，可以刺人——像三角恐龙——蚩尤也是满有想象力啊。青铜头盔像一个扣着的钟，顶子部分隆起得比现代头盔高，那是为了容纳古人的大发髻。头盔表面经过打磨，比较光滑，可以卸掉敌人兵器的打击力量，但是里面粗糙不平。因此，要先裹上头巾再戴盔，以免蹭掉头皮。头盔顶上还有一个插座，可以插上野鸡羽毛，将军级别越高，羽毛越长，为了突出在战场上的指挥的地位和可见度。如果级别高到了元帅，那就像戏台上的杨宗保那样，插上两条雉鸡翎啦！呵呵。

头盔的左右耳向下加长，垂着保护两颊，但后脖梗和眼鼻都是露着的。楚文王可能是站得太高了，箭从下往上射，正射中他的腮帮子。这也说明他不顾危险，亲自从高处指挥战斗。

和得了心脏病的老爹一样，腮帮子缺了一块肉的楚文王马革裹尸而还，抵达江陵城，百姓含泣，传达室的鬻拳说：“是我逼得大王走上绝路，前后两次冒犯于他，罪不容诛，我跟大王一起去了。”遂抹了脖子。

公元前675年的江陵城，人们的眼睛湿漉漉的。

楚文王和桃花夫人生下的、不到七岁的长子熊艰继位。

桃花夫人一共生下两个孩子，即便在这悲哀时刻，两个孩子还是互相残杀起来。准确地说，是楚国的元老、贵族，攥着这俩孩子，当牌，玩开了对抗游戏。攥着大孩子（熊艰）的那一派，琢磨着杀死二孩子（弟弟熊恽），以便让大孩子坐稳江山。攥着二孩子的那一派得到风声，裹了小主子赶紧逃到附庸随国，避风头。三年后，在随国避风头的一派，借助随师，袭击了楚政府军，杀死老大，使不到九岁的熊恽登上楚国权力颠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楚成王。（咱九岁的时候都干吗去了？）

不过，作为新上任的年轻君王，楚成王到了十四岁上下能懂事的时候，也有了年轻君王通见的烦恼，那就是强臣在朝，大权旁落（如同清朝的康熙vs.鳌拜）。使十四岁的楚成王睡觉都不塌实的“鳌拜”，就是亲叔叔令尹子元。一般来讲，身为叔叔，特别又是曾经立过战功、有势力和死党的，天天给侄子下拜，面子上不好看。所以，叔叔抢侄子江山的例子，就太多了，近有前辈楚武王，杀侄而立，后有明朝的朱棣，攻灭侄子建文皇帝，连西方的哈姆雷特也是被叔叔克劳迪斯抢走了自己的王位。令尹子元觉得自己这么一副好腰，要下拜也不能拜成王，要拜就拜嫂子桃花夫人的石榴裙。

当初，桃花夫人被楚文王从河南息县掳了来当夫人，五年后，就开始守寡，迄今十年了。美丽失去树枝的滋养，只能变成瓶子里东倒西歪的插花。每当西风卷起珠帘，桃花夫人都感到寂寞的孤寒。令尹子元眼红心痒，遂在美人的宫院外表演乐舞，唱些淫调，想勾桃花夫人的魂儿，挑动她的青春欲望。（估计楚人搞对象都跟苗族傣族似的，要对歌。）

桃花夫人发现令尹子元在王宫墙外塔台唱戏，表演“万舞”，连吹带唱，听了半天，觉得很新鲜。桃花夫人也起兴致了，想吼两嗓子，但是不会楚歌，于是拿出老家河南豫剧的梆子调，唱道：“熊大叔讲话——理太矮偏，谁说女雨子水哎性杨啊花，俺劳（老）公娶我，派地噫是饼硬（兵）车哦，挥唉戈屋（舞）盾打了我们息咦国。息侯他屋（无）道自取斯（死）呀，小呕女子卧（我）来到楚国。如今俺劳（老）公他做了死归（鬼）阿，门庭冷落它地鞍马稀，熊大叔有能耐嗳唉——也去灭灭谁地国，好叫俺——未亡人，开开眼，开开眼哎——开开哎眼嗳嗳——”

按史册记载，令尹子元听了桃花夫人的讽刺，满面羞愧，遂于同年（公元前666年），点齐兵马，出动六百乘（哇，好多车噫！），为了他一生追求的女人，往河南郑国杀过去了，要灭灭谁的国。就像男孔雀为了泡女孔雀就卖弄自己漂亮的羽毛，子元也要展示自己发达的胸大肌。[16]

事出突然，郑人毫无准备。子元一直行军走到郑国都城正面郊区，看见大陆上一个郊门，上写桔柣之门，子元兵车穿此郊门而过，没有遇上任何抵抗，又穿过外郭城门（上写大字“纯门”），开进城来，还是没有抵抗。那时城池已有内外两重城墙，外面是一大圈城墙，里面是一小圈城墙，二者之间的区域，是老百姓居住区，叫作“郭城”，房子矮，南郭先生大约就住在这里。而里边那一小圈围起一个小城，叫作内城，占到总城面积的三分之一，是国君一族的办公居住区，富庶奢华，里面还有祖庙、社庙等等宏伟建筑，也叫做宫城。

子元的兵车大队顺着主街（街边还有一个农贸市场，有围墙和门，上写两个大字“逵市”），继续走，直走到内城门外，站定，发现内城大门也是开着的。真够恐怖的。子元紧张得呼哧呼哧直喘。郑国摆下空城计，把内城的悬门高高提起，挑逗迷惑楚军。（《三国演义》写“空城计”，是从这里学的吧。）

那时候已经有瓮城了，就是城门以外修的一个半圆形凸出的城圈，你一进去，前后门一落闸，关在瓮城里，插翅难飞。梁山的时迁就是这么给人关住砸死的。如今南京中央门甚至有两个瓮城，四壁中有藏兵洞，可以容兵三千。套用现代军事术语，瓮城是具有高度弹性的防御体系，以空间换取时间，转变力量对比。令尹子元领着楚军，呆在洞开的内城门外犹豫，不知该不该钻进去，怕来个瓮中捉鳖。

他想同身边的楚大夫们商议几句，又怕“埋伏”在附近的郑国人听明白，于是不敢说夏言，只说楚言——既会说楚国话，又兼通华夏话，这是楚国贵族的一个优越条件——子元用楚国话对大夫说：“i think this door is erous.”

大夫说：“yes,i think so！”

子元和大夫用楚国话胡乱议论了半天，终于认定宫城内有伏兵，命令全军退出城外安营。[17]

战场机会，稍纵即逝。东方的霸主齐桓公，此时已长成青春期的大恐龙，焉有坐视不管之理。楚军谍报显示，齐、鲁、宋三国援军已经咯咯吱吱赶着木轮马车向这边开来了。攻城良机彻底失去，子元害怕腹背受敌，遂连夜逃走。[18]

龟缩在内城的郑国领导人正忙着和老婆孩子卷行李，闹哄着要往桐丘逃跑，忽然听说楚国人跑了。大家都不相信，探头探脑上宫城了望，谍报人员指着说，看，楚军的营幕上落着好些黑老鸹，哇哇乱叫呢。好呵，楚营空了，阎王爷真跑了。

郑国领导们一下子都成了民族英雄，忙放下行李开表彰大会，迎接齐桓公。

白辛苦了一趟的令尹子元从郑国回来，见人就吹自己抢了多少宝货，多少美女。然后钻进后宫一屁股住下，派私人部队把后宫“保护”起来。桃花夫人没办法，被保护了，只好对付着跟他睡了几宿（关于这个细节，史书上说得闪烁其辞）。[19]

大夫“斗射师”看见子元不出来了，觉得长此以往，国将不国，遂进宫劝谏，被子元抓住，锁在站笼里，脖子上枷，让他站着减肥。老斗家的儿子们听说老爹在宫里被迫减肥，气得直哭。斗廉、斗班倾其家族私人武装，组成敢死队，打进宫里来救父亲。

令尹子元好几天来元气消耗过多，被红着眼的孝子们逼得节节后退，卫兵给打散了，宫人嗷嗷直叫，子元拎着裙子在宫里乱跑，被斗班追上，一剑刺了个穿心凉。令尹子元就这么风流地死掉了。色字头上一把刀，鲜血溅污了桃花夫人的石榴裙。桃花夫人说：“男人们为什么总是这样？爱情真不是我想像。”

格局陡然逆转，十六岁的楚成王自己没费一矛一箭，就送走了瘟神令尹子元，除去心腹大患，真正掌握大权，为了感谢老斗家的出兵灭凶，就任命“斗谷于菟”做楚国令尹，补子元的缺。

这个新任令尹字子文，是个诸葛亮、王猛一级的大能人，他的爹斗伯比和斗伯比的妈妈的妹妹互相闹着玩，结果把他生下来了。因为太不像话，而且本来也没打算要他，既然他来了，就只好把他扔了。结果他被老虎叼过去了，老虎收养了他，给他喂奶，斗伯比的妈妈的爸爸出猎看见了，觉得很惊异，就问明情况，让斗伯比把他拣回来了。

他的名字谷于菟，是楚国话，翻译成夏言就是“乳于虎”。[20]这说明动物在两千多年前比人类更富于远见卓识。同一时期意大利半岛上的一只母狼也是如此，它用乳汁哺育了两个弃婴，后者成为罗马人的先祖。后稷不是也被妈妈扔了，给老鹰养护过吗？其实，所有这些传说，不过是证实了远古时代的女性，是跟其它部落里的众多男子混交，所以生出孩子不知道该管谁叫爹，就敷衍出巨人脚印和老虎、鸟蛋之类故事，说是老虎老鹰的儿子，找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爹。

斗谷于菟成年行加冠以后，就起了一个字，字“子文”，比他的喝老虎奶的名雅致多了。

吃老虎奶长大的斗谷于菟（字子文）做了令尹以后，如果也像子元似地跟楚成王唱反调，搞内讧，那么前两代君王的基业就得抖落光了。好在令尹子文认识到：大河水满小河才能不干，没有大家哪有小家。于是他主动要求把自己的封地还给王室。别人也甭想光看笑话，令尹子文侵削诸大夫封邑，壮大王室力量，强化楚成王的权威和财富。楚成王这才成为真正的康熙，感觉到了当王的快活。

楚成王采取休养生息政策，对内抚慰民众，广得民心，还接纳了卞和献上的宝玉（和氏璧），给卞和平反，封他为“阳陵侯”，卞和苦笑一下，坐着担架，不就而去。对外，楚成王扮演笑面虎，和诸侯套近乎，修正自己的蛮夷形象。他娶了卫国的夫人，又把妹妹嫁到郑国，稳住了“巴尔干”地区最牛的两国。他还派使者给周天子纳贡。老周十分高兴，因为好久没人登自己的门坎了，遂赐给楚成王牛肉干（比齐桓公更早享受这个待遇）。周天子说：“你听着，我要求你，老实呆在你们老家啊，镇压蛮夷叛乱啊，不要进兵中原啊。”

楚成王听了周天子的三啊讲话，有了在局部地区维持和平的特权，遂以此为借口在南方大肆扩张，吃着武昌鱼喝着长江水，没完没了地兼并没完没了地“打吃”，把周邻小国都划拉进自己版图，兼并诸侯数量达到十个以上。楚国之地遂至千里。合计后来，整个春秋时代，楚先后灭掉四十余国（比齐国灭掉的还多），成为南方首富。灭国后被迫迁往江南的合计有郧、罗、贰、轸、西申、杞、六、蓼、麇、庸、蒋、唐、顿诸国，都在覆灭后向南方移民，把文明的火种传到更幽深的祖国腹地。

驱赶被占领区人民去开发更为落后的被占领区，无疑，这不论对开发者还是被开发者，都是痛苦万分的，但文明的曙光就是用血和泪水冲刷出来的。

楚成王称霸江汉以后，修明国政，跃跃欲试，争霸之志上冲斗牛，频频出兵窥伺中原，中原人物闻风皆栗，纷纷传说：坏了，楚国人民站起来了。[21]

这时候，山东大恐龙齐桓公北伐山戎，救邢、复卫、存鲁，四件大功，尊王攘夷，发扬国际活雷锋精神，威名传至荆楚，楚成王心里很不快乐。

公元前659年，为政十三年，对中原装了十三年笑面虎的楚成王再也等不及了。楚国的好战分子群起叫嚣，楚成王当即铁拳一砸，动员倾国兵马，挥师大举北伐，前锋直犯“巴尔干”最居中的郑国，郑国被楚国钢牙咬得嗷嗷直叫；明年，楚成王再伐郑；又明年，复伐郑。楚师连续三年直捣中原腹地，郑国危如累卵。中原诸侯奔走呼告，天下无不惊恐侧目。

中原霸主齐桓公大惊，天下兴亡，舍我其谁。公元前656年，他挥动齐、鲁、宋、陈、卫、郑、许、曹八国联军，千里兴兵击蔡。蔡国崩溃，国君就擒，八国军队乘胜蹈入河南中西部楚境。楚成王不愁你们来，挥动全境武装，实施快速反应，像一摊铁屑被磁针激活，江汉流域全楚各地驻兵，纷纷校准矛头，指向北境的来犯之敌。齐桓公没有纵深击破楚国的自信，就和楚成王派来的快嘴子外交官“屈完先生”在境上谈判。双方互相找到了台阶，召陵会盟取平而归，联军撤退。齐楚争霸战序幕揭开。

两年后，楚成王十八年，楚成王再次北上伐许（河南许昌），中原诸侯不能救，许国领导人只好倒剪了二臂，捆着，嘴里含了宝玉，表示自己是个死人，后跟一辆棺材车，众大夫麻衣丧服地送他，出城投降。六年后，楚成王灭黄。两年后，灭英，灭弦，灭蓼，灭樊，灭夔。

楚成王又积极东向进取淮河中游，从中游压袭下游，吞吃东夷诸国，开疆于安徽、江苏交境，速度之快出乎中原诸侯意料。楚成王二十七年，楚攻东夷最强国徐国，徐告急，齐国终于不敢儿戏了，再次纠合八国联合部队，正式跟楚国交兵，但是诸侯畏惧不前，只有齐、曹两国对楚的与国“厉国”进行牵制性进攻，却不能取胜。楚人遂从容攻徐，一场鏖战，楚败徐国于娄林，八国兵马自动散伙，楚人驰骋江淮间，无国可以抗衡。从西向东，祖国腰腹地带的江汉淮河广大土地，多挂起了楚国的凤旗（九头鸟旗）。同年，齐国名相管仲去世，齐国人亡政息，天下唯楚为大。

楚成王的国际声威达到辉煌顶峰！他踌躇满志，登上郢城高台，极目四望，长江浩瀚汤汤，苍穹之下，四合之内，万里黄沙，再没有他的敌手了。

（附记：读大学时，我到葛洲坝实习，看见长江已经被扎住，江流的动作也不太体面，然后我又上三峡去玩，下三峡时候没钱买票了，正在江上踌躇间，船上的人说，那儿是秭归。我因为正在发愁，就没有细看，大约是处在江湾急转的山谷里一段模糊的建筑，似乎还停着电，没有动静。再出三峡四五百里，顺江到湖北荆州、江陵（郢都）和湖南岳阳，这应该是楚文化的腹心，所谓的云梦，应该也在这一带。楚天千里清秋，我没有看见云梦。但是云梦泽的波光滟潋，常在我的胸中闪起万丈光芒。流光易逝，楚王们早已没有了，云梦泽也缩成了洞庭湖。据说，由于植被破坏，水土流失，洞庭湖颜色淡黄，患病多年，近六十年间，湖面积从四千平方公里，缩了一半儿，环湖两千个工厂污染源，使水生动物品种从一千也减了一半儿。基本上，云梦已成了恶梦。野鸟乱啼，古木垂荫的时代和先王霸业，一起成了历史不可重复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