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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侏罗纪 第七章 秦晋之好(公元前650年——前645年)

第七章 秦晋之好(公元前650年——前645年)

晋惠公(夷吾)登台正应了小人得志那句话,他掌权后搞了两件事,一是“安内”,一是“攘外”。所谓的“安内”,就是肃反,清洗了以里克、丕郑父为首的“太子申生党人”,打击“重耳帮”人。

而攘外,则是攘他的大恩人秦国。

晋惠公千恩万谢送走了送他归国的各国恩人,惟独秦国使者不肯走,堵着门口跟他要河西五城,您以前不是许诺的吗。[1]

晋惠公以手敲敲脑门:“哦,我倒把这茬给忘了。”

晋惠公的大秘书“吕饴甥”领会出上级的意思,说:“当初我们答应赂秦,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入晋,现在已是晋的主人了,就要对晋的利益负责,咱就是不给他割城,他又能奈我们何?最多打起仗来,也未必输掉所有五城。”

吕饴甥拿出国家利益当幌子,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此人是春秋四大舌辩之士的第三,前两名分别是宁戚、屈完)。

晋惠公武功不如他爹晋献公,但在小心眼和吝啬度上,继承了他爹的遗传,达到了葛朗台的水平。一听“大秘”把不割城论述得这么好,非常满意。[2]

里克却不高兴了,里克说:“我们大国在国际上立行,靠的是信誉,失信于秦人,恐怕——”

吕饴甥打断,振振有辞地说:“先君百战经营,才有这么一些土地,一下弃去一半,如何对得起先君。”

里克也不客气了:“既然舍不得先君土地,如何当初你要许他秦国?”(晋献公如今受到了莫大的尊重,这些原本“怨”他的“三怨”之人都拿他的名义说事了,可惜是在他死后。)

晋惠公的狗腿子郤芮急了,大喝:“里克不得无理。你替秦国索要土地,无非是想拿到自己的百万汾阳之田,惟恐主公不给你,所以先替秦国开个先例。”

(之前,晋惠公为了能够回国,除了许诺秦国,还许诺给里克一大片汾阳肥田)。[3]

晋惠公说:“先都不要吵!依我看,割五个城,寡人实在不舍,割一个两个可否?”

吕饴甥说:“不割是惹了他们,少割一样也是惹,要惹就不如不割。”

晋惠公说:“但是,不割会不会打仗呢,我刚刚人国啊。”

吕饴甥说:“我们不要说不割,我们说缓割,这样把这事情拖下去,其实还是不割。”

晋惠公说妙妙。于是晋惠公就不犹豫了,起草了一封国书,派人送给秦穆公说:“俺们以后再给。”这种惹人的信,派谁去送好呢?“太子申生帮”的丕郑父同志,伸着个脑袋,特别讨厌,于是晋惠公让他前去秦国送信。[4]

里克于朝堂上跟晋惠公、吕饴甥吵架,回家闷闷不乐,拿起匕吃饭(“匕”是浅底的铜勺,上面还雕刻着精美花纹,他用的碗,是木质的,外涂漆画,也算艺术品了)。他没有料到,这顿满艺术的饭,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晚餐了。外边突然闯进一大队兵甲,杂沓的脚步声赶走了围着他吃饭的苍蝇,晋惠公的狗腿子郤芮出现在他的面前,用盘子捧着一柄公室宝剑,面色冷傲地登堂而入。

里克把眼睛一瞪,端着饭碗问:“请教您这是何意?”

郤芮皮肉都不笑地说:“传主公命令——大夫里克虽然迎驾有功,但连弑奚齐、卓子二君,逼杀顾命大臣荀息,主公说——私恩不敢害于公议,寡人不敢听命,请里克大夫自图。”

里克一听,把饭碗摔在地上,不碎,使劲跺了几脚,骂道:“我不杀二君,哪有你今天的机会。真是欲加之罪,其无辞乎?我也活够了!”

说时气血添胸,里克捏起宝剑,自刎身亡。(谢谢里克大夫,临死时还给我们创造了成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中原贵族流行的自杀方式是“自缢”,他“自刎”而死,是激烈的表现。)[5]

里克急性子地跑到坟地里给大伙儿占位置的时候,他的同党“丕郑父”同志还在辛辛苦苦地为国家出差,到了雍城拜见秦穆公,很不好意思地把国君的意见转达了出来:“直说了您别生气,我们主公终于忘记了他曾经撒过的谎言,五个城不割了。您别指望了。”

老实小伙子秦穆公给气坏了:“呸你个姬夷吾,饿早就看你不是好人,饿非下了你油锅不可。”

丕郑父说:“我们主公不但赖掉了应该给您的土地,还赖掉了给大夫里克以及下臣的土地。下臣此来,正是告诉您,一切坏事,都是吕饴甥、郤芮二人谋划的,如果剪去这俩坏小子,我们主公就成了被骗掉的野猪——光长肉不长力气了。”

秦穆公说:“怎么剪?”

“好剪,把他俩诳到秦国来,乘机杀了。然后外臣我再驱逐了我们主公,您同时扶送重耳入晋,则万事大济,晋邦可安。”

“这主意不错,你们晋国人真有脑子!”

于是,丕郑父领着秦国的回访使者,向东过河,回到晋国,刚到城郊,就听说里克死了。好哇,肃反运动开始啦!丕郑父立刻觉得下面就轮到自己了,想转身跑。可是自己的儿子老婆还在绛城,逃跑就会连累全家。正在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时候,碰见大夫共华,赶紧征求主意。

共华也是申生的老部下,说:“您该回去还是回去。里克虽然死了,咱们剩下的人还很多。我看他不敢轻举妄动。你要是不回去,反倒连累大家。”[6]

丕郑父哭丧着脸说:“那我就豁出我自己,回去吧。”

丕郑父站在朝堂上,做完述职报告。秦国使者接茬笑呵呵地请吕饴甥、郤芮到秦国参观回访,促进两国友好邦交。

吕饴甥嘿嘿冷笑,心说我们送去的礼物薄,而你们回访的礼物厚,拿来了这么多钱币,说话还这么好听,明摆着不是好事啊,想诱我啊,你还嫩了呐。吕饴甥散朝后,就找来陪同丕郑父一起出差的副手,做他的思想工作。

吕大秘书说:“里克弑君,已经伏诛了,你是知道的。不是我说你啊,老那啥(姓氏不详)啊,你的历史问题非常严重啊。你一贯跟着里克、丕郑父跑,将来追查起来也有你的一份儿啊。”

吕饴甥是个练家子,说人那是一绝,能把活的说死,死的说活,白的变黑,黑的变绿,几句思想工作做下来,“老那啥”已经泣不成声,咬牙发誓,愿意揭露丕郑父了。

于是,老那啥跑到“申生帮”的丕郑父那儿卧底。丕郑父召集七舆大夫开造反会(七舆大夫,都是申生党人。申生做下军统帅时候,有副车七辆,分乘七将,号称“七舆大夫”)。这七个人对天歃血,发誓要割掉吕饴甥的舌头,剥了郤芮的皮,至于晋惠公嘛,把他驱逐出国,然后请重耳回国当国君。

老那啥假装提议,咱再签个名吧,谁也不许反悔。

大家非常高兴,签了名散会,高高兴兴回家搂着各自的老婆睡觉。

第二天上朝,这封充满死亡气息的联名信到了吕饴甥手中,他摇头晃脑念开了:

“人皇王母、献公先君、并太子申生在天有灵——

我们九人食君之禄,替君销灾,可惜天不祚晋国,佞臣当道,昏主窃位,我等九人愿齐心协力,共扶重耳,出民水火,神人共鉴。

盟誓者,括号,排名不分先后,括号完了,丕郑父、共华、贾华、叔坚、骓遄、累虎、特宫、山祁……列席人员老那啥,参加会议的还有……”

七舆大夫一听,满面羞恨,且恨且怒,想动又不能动,仓皇狼狈。

晋惠公按名单抓人,一抓一个,都是高知名度大臣,除了老那啥以外,全部就地正法,暴尸朝堂,以儆效尤。其中共华慷慨领死,他是七舆大夫之首,他的族人共赐事先得了消息,劝他逃跑,他说:“不行,我帮着丕郑父分析形势,让他回来,结果分析错了,我跑了的话就对不起他。帮别人分析形势分析错了,这是不智;让别人落了难自己却不敢同死,这是不勇;心中有内疚却假装看不见它,这是不信。我不智不勇不信,落了这三样恶名,我跑到诸侯哪里,人家能看的上我啊?我就在这儿等着,你要跑你跑吧。”于是不欺其心的共华也一并死了。[7]

晋国老百姓吃一顿早饭的功夫,“前申生党人”就都掉了脑袋,跟里克在坟场中聚齐去了。

国内剩下的“重耳帮”都害怕了,摸摸脑袋说,可爱的脑袋啊,再下一轮就到你们啦,赶紧逃跑吧。好几十人号人化装出境,到翟国找重耳去了。

丕郑父的儿子“丕豹”命大,扛着自己的脑袋越过黄河(南北流向),逃到秦国,见了秦穆公,天天闹着给老爹报仇。秦穆公抱着脑袋犹豫不决。

从地图上看,陕西、山西、河北从西到东依次排列,依次往北错出一块,很像美国别克车的标志——三枚荧光闪闪的狗牙。陕西、山西两块之间的牙缝就是秦*大峡谷,南北走向,把整个黄土高原左右划开,陕西在西、山西在东。峡谷的底端,滚滚奔流着的就是抚养我们的母亲河——黄河。[8]

秦国的人材资源比较匮乏,它的第一号智囊是一个叫“百里奚”的老头子。百里奚打小长在一个穷家,三十岁出头跑外地去漂,主要是想找个当官拿工资的地方,找不到的时候就假装求学念念书——古人管这种生活方式叫做“宦游”。结果“宦游”的不顺利,到齐国时就沦落为乞丐了。百里奚打算用勤劳的双手喂饱自己,准备打零工。春秋时代,给政府盖房子修路都不挣钱,属于劳役,只管顿饭。开饭馆也不行,没生意的,那时都是一族人合聚吃饭,除了旅行的人,谁也不下饭馆。但旅行的人在驿站吃饭,驿站是官办的,也有私营的,但是少。虽然可以当厨子,但百里奚不会烹饪,他只会喂牛,拌点牛食,刷刷牛脖子,是他的拿手戏。

于是百里奚开始喂牛。正好周天子的叔叔“王子颓”,喜欢养牛,那时候的牛肉可以烤着吃,炖着吃,晒成干再泡在罐子里做醢吃,但是拿牛当宠物养着玩儿,王子颓是头一个。王子颓宫里的牛宠物,吃的住的,跟卫懿公老爷子的鹤,一般无二。于是百里奚打算给王子颓养牛去,但他新认识的朋友蹇叔(蹇念减)却不同意,蹇叔说,王子颓太“颓”了,一定早衰。

果然王子颓不久造反,失败被杀。

百里奚因此特服蹇叔的神算。(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9]

后来百里奚经人介绍回到老家虞国,当中大夫(大夫分上、中、下三级,上大夫即是卿),虽然蹇叔也预见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他缺钱还是去了。据百里奚自己在《史记》里承认,他在虞国没有好好干工作,主要是为了有口饭吃才在那里混的。他把自己不好好干的原因归结为虞公不肯重用他。虞公贪爱宝马,被晋献公骗了,终于被抓进笼子里去。百里奚事先都不去进谏,宫之奇去进谏,他还阻拦,说:“给糊涂的人出主意,好比把珍珠扔在路上。”

虞国一完蛋,大树倒了,百里奚下岗了,下岗以后得到了晋献公的妥善安排,把他拴了起来,派作了的不再是“人”的奴隶,具体叫作媵人(就是随嫁的人,但不是伴郎,是奴隶),伺候着嫁往秦国的穆姬(申生的妹妹),发往西边的秦国去。[10]

又老又丑的百里奚跟在随嫁队伍里,往西边走,突然想造反,又没有实力,就往脚底板上抹了油,偷着溜号了,辗转跑到河南南阳,却被楚国人抓去了(南阳市现在有“百里奚路”)。百里奚来到楚国,继续干老本行,喂牛,当牛倌。这个人类中的千里马天天和牛泡在一起。

秦国小伙秦穆公查看媳妇穆姬的媵人名单,发现里边有个叫百里奚的,早晓得此人有能耐,会两把刷子,一打听,说是跑去楚国当“弼牛瘟”了。于是,秦穆公就想花钱把他从楚国挖回来。秦国偏在西陲,实在找不着能人(能人都往东部沿海跑),只好派猎头从别的国家挖。

秦穆公的“猎头”公孙枝想了想,如果出高价,楚成王必然觉醒,把百里奚留着自己用。还是出低价吧,拿五张羊皮,去楚国挖人。

“这是饿们陕西的黑羊皮,您看看,五张,够换百里奚不?”

现代人还把羊皮大衣当成挺金贵的,花钱兴许还买个假货,但是两千五百年前的楚国,云梦泽物产丰饶,皮子多的是,犀牛皮、鳄鱼皮都不算新鲜,山羊皮根本就是积压品。楚国人觉得陕西老客够可笑,为这么个鼻涕邋遢的百里奚,应该退你三张皮子才好。于是百里奚被装进囚车,给秦国人拉走了。

这位大贤坐在笼子里,运进秦境以后,才敢让他出来(怕半路被楚国人看出破绽,又追索回去)。[11]

秦穆公虔诚地请出“五羊皮大夫”,必恭必敬地向百里奚先生请教:“饿们秦国地处边陲,中原都不理饿们,卿有何妙法,能使饿们秦国强大起来?”

百里奚这时候已是七十岁了,他捋着白胡子答道:“秦国四塞都是群山,犬牙交错,崎岖密集,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是个好地方啊。国都雍城又是周文王的兴国所在,多好的风水啊。您安抚关中,集聚粮食,向西征战,降服西边的戎人,然后扼住向东的山川之险,就可以独霸西陲。接着,抚天下之背,雄视中原,一旦中原无主,您伺机长驱直进,以临中国,恩威兼用,则霸业可成矣!”[12]

哎呀!秦穆公听完这段闻所未闻的隆中对,惊叹得无以复加,慌忙起身拉住百里奚大爷的手:“饿今有井伯,犹如齐之得管仲也!”

井伯是百里奚原本的名字,秦穆公把他封在“百里邑”,从此改叫百里奚。

百里奚得势以后,又把他的老朋友——老头子蹇叔,给推荐来了,说蹇叔比我聪明十倍。秦穆公赶紧躬请,封官。从此他可算忙活开了,每天伺候着这两个老大爷,请教治国方略。

蹇叔的儿子“白乙丙”和“西乞术”也一同进宫,鸡犬升天,都当了大夫。(你看这俩人名字起的,笔划都那么少,可见他爸文化水平就不高。是从幼儿课本启蒙读物那里找出的字吧。)

“白乙丙”和“西乞术”,后来跟着百里奚的儿子“孟明视”,当了三军统帅,给伟大的秦穆公奉献出了好几场巨大的败仗。

该提携的都提携了,但是,百里奚的老伴儿还一直下落不明,十分苦恼。

当初,百里奚混到三十岁的时候才娶到这媳妇(在当时算晚婚了,现在还算早)。那时家里穷,百里奚要出去“宦游”,当老婆的就支持他,把门闩摘下来,劈作柴禾,煮了家里唯一一只正在抱窝的老母鸡,吃饱了送老公上路。(家里没了门闩,老婆独守,外出打江山的百里奚还真放心!)

老婆留守了几年,拉扯着儿子孟明视,实在缺油少穿,就把门板也当燃料烧了,等把房梁也烧了以后,干脆流落去了秦国,给人洗衣服,她的广告词是:“别人洗不掉的我们洗得掉,我们洗不掉的别人也洗不掉。”洗了三十多年,突然听说老公也被卖到秦国来了,又一听,老公又跑了,再一听又回来了,又封为卿了,升天了。[13]

老婆子赶紧从水盆里捞出像鸡爪子一样骨节畸变的手,在围裙上抹了几抹,拉着孩子,混进了百里奚的家宅。老公家的崇宇芳廊,使她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再一看老公,比以前阔气多了,肚子也大了,锦衣玉带,一帮美女姣童给他打扇子呢。

老太婆遂操琴而歌:“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即‘门闩’)。今日富贵忘我为!”连唱了三遍,回忆了当初送别百里奚时刻,摘掉了门闩煮鸡的情景(这是古代唯一一首咏“门闩”的歌)。

百里奚一听,非常愕然,脑袋嗡地一下,迅速展开脑子里的内存,进行搜索,张开的下巴都收不起来了。终于回忆起了当初的媳妇,立刻跑下堂,循着歌声把这个老妪找出来,正是自己三十多年未见的老伴儿,当初梳着乌亮辫子的女青年,如今已弯得像一只老龙虾。夫妻相见,百感交集,遂当场抱头大哭,堂下观者无不落泪。

哭完以后,老太婆勾笼着手,又叫儿子孟明视过来,快拜见你老爹,这是你老爹。孟明对爹没印象,有点怕,嗫嚅了半天,才没把这位大官喊成“老爷”。

当时山西的主食是小米,并不吃面。到了汉代,受胡人影响才把麦粒磨面做饼,不发酵的死面饼叫“牢饼”,发酵蒸出的叫“炊饼”,即武大郎所卖的“馒头”。直接下到开水锅中煮的面条,当时叫“汤饼”。而魏晋时期的“馒头”,实际是面饼包了牛羊肉做成的祭品,接近于包子。

这些好吃的东西,山西人一概都吃不到了,因为晋惠公遇上了大饥荒,而且是连年的饥荒,仓廪空虚,民间绝食,老百姓肚子饿得都透亮了。晋惠公只好硬着头皮派大夫庆郑到秦国去买粮食。

大夫庆郑拿着钱跑了八百里地,来到西边的秦国,秦穆公赶紧请他先吃了顿饱饭。然后请出百里奚大爷商量。

百里奚说:“天灾流行,哪个国家都逃不出这概率。咱发出救济,多积点德,以后福气大着去了。”

公孙枝则从功利的角度说:“我赞同给。咱一再施恩,如果晋国回报就好,如果不回报,他的老百姓就会憎恨他国君,咱再乘机讨伐,就可以战败他,把他赶下台。”

这时候,昼夜想着给亲爹丕郑父报仇的丕豹,大踏步上前喊到:“晋侯言而无信,谁都是知道的,河西五城到现在还赖着不给呢。依我看,咱现在就打他,趁他当兵的没饭吃。”

秦穆公心软,说:“它的国君是够恶,但它老百姓有什么错呢?”

于是秦国开仓输米,从陕西雍城出发,沿渭水,自西向东五百里水路排开运粮船,随后换成车运,横渡黄河以后再改汾河漕运北上,直抵晋都绛城。运粮的白帆从秦都到晋都,八百里白云首尾相连,蔚然大观。这是我国第一次有史记载的大型河运,史称“泛舟之役”,标志着我国内陆河运水平的发达(不过,希腊人的海运更厉害)。[14]

晋国人欢天喜地买到了秦国的救济米。

秦国虽然和西戎杂居,但也是农业国家。它所地处的陕西中南部,正是“关中”好地方,中间流淌着大河渭水,且又是在关中盆地中,盛产谷子、糜子和桑麻,所谓天府之国。当然,陕北的三边地区(定边、安边、靖边)却很艰苦,地势很高,湖盆草滩,只能放羊,是有名的革命老区。但秦人的活动区不在这里。[15]

非常戏剧化的是,下一年,真让百里奚说对了,轮到秦国发生天灾了,关中平原滴水未降,国家的储备粮又都卖到晋国去了,秦人一下子大饥,肚子也开始半透明了。

秦穆公派出使者,满怀希望去晋国买小米,因为晋国今年却是大丰收。

像葛朗台一样吝啬的晋惠公不想给。他纠集本国领导干部召开“跪谈会”讨论(当时没有椅子)。

大夫庆郑主办了去年的“泛舟之役”,是亲秦派,他说:“背信弃义,幸灾乐祸,贪图享受,结怨邻国,是没有道德的,没有道德,谈什么守卫国家。”[16]

虢射反问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意思是,我们以前因为河西之地已经触怒秦国,“皮”已经不存在了,两国友好的基础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卖粮食给秦国(这是“毛”),也转变和改善不了什么。这么个好成语,原来首现于此。)

庆郑与虢射又反复口角三次,最后,后者的意见被他们吝啬的国君所采纳。散会后,庆郑翻着白眼说风凉话道:“主公早晚是要后悔的!”

晋国居然见死不救!秦穆公听了使者汇报,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又听说,晋惠公动员兵力,准备趁饥打劫,进攻秦国。

秦穆公和百里奚商量,必须先发制人,遂谴送主力部队向东攻击,以丕豹为将,秦穆公亲自随行。拉开韩原大战的序幕。

此次,随同秦穆公、公孙枝、丕豹伐晋抢粮食的军队里还有一批农夫。故事是这样的,有一次秦穆公乘车到郊外,他的马闹情绪了,脱缰逃逸,被一群“野人”(指农夫,不是印第安人)抓住了,这帮人觉得马没什么用,又不能耕地,干脆杀了吃。秦穆公叹息地说:“吃了骏马的肉而不喝好酒,会伤身体的。”[17]

于是秦穆公遍赐他们好酒。这三百名乡愚不但没有被杀了给马偿命,反倒喝了过年才能享用的好酒,个个感激涕零。因此,他们扛着棒子,作为志愿军参战,并且在未来战斗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按理说这些农夫轮不到去当兵。当时的战车兵资格垄断在骄傲的贵族和士人手中,这些良家子类似西方的骑士,打仗是他们的荣誉。这是因为战车兵的行头昂贵,一般人afford不起。而战车下边的步兵则由一般国人充当,也是城里人的特权。农夫没什么机会打仗的。至于奴隶,只能随军做些杂役,更上不了台面。

后来,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步兵地位提高,战斗人员数目和伤亡率一再增加,农夫们也慢慢参战了,贵族时代越来越向平民时代转移,此是后话。)

由于晋国不肯卖粮,秦穆公在公元前645年,裹了仓库内最后一点口粮,率军向晋国西线推进,三战三捷,把战线推进到了黄河西岸的韩原地区。秦*“韩原大战”前的零星战斗打响了。[18]

从溃散的军队那里,晋惠公不断收到战场上的坏消息。“三战三负,”他皱起眉头问大夫庆郑,“秦寇已经入境很深了,寡人应该怎么办?”

正没好气的亲秦派大夫庆郑说:“都赖你,都是您把秦寇弄深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晋惠公大怒,骂道:“你小子出言不逊!”(成语出处。)

然后晋惠公集结溃兵,补足战斗人员,向韩原前线运动。

战车上一般是三个作战人员,按左、中、右排列。中间是驾驭驷马的御者(驾驶员),左边站立者为弓箭手,是战车的灵魂人物,时称“车左”,是一车之首(他在运动的车上射箭,难度很大,杀伤力也最大,全身披甲,右臂无甲);右边甲士执戈(或矛、戟),主击刺,称“车右”,地位不高,因为所需技术比射箭、御马都简单。[19]

晋惠公亲赴前线,乘坐的不一样,叫“戎车”(元首专用车),在这个车上,国君居中(得让他在中间),驾驶员居左,按当时规范,“戎车”的车右一职是个肥差,需要借助占卜,让祖先们来确定其人选。

占卜了一下,神汉说:“老祖宗认为,大夫庆郑当车右最吉利。”

偏偏是刚被骂作“出言不逊”的庆郑,这家伙自从跟秦国买来了粮食,就成了亲秦派,而被晋惠公恨死了,遂落选“车右”一职。[20]

晋惠公以“家仆徒”为车右,乘坐小驷马拉的戎车,率领倾国人马(上下两军)渡过从北向南流动的黄河,邀战于韩原(今陕西韩城)。

晋惠公乘坐的小驷马也有问题。小驷马是从郑国进口的,进口车的性能好,但庆郑认为:“古来遇上大事,必须乘做国产马车。国产马匹熟悉道路,适应水土,知道主人心思,服从主人教训。您乘坐进口车,一旦出点乱子,马就惊了,狂躁乱动,鼻孔冒火,血脉贲张,一个蹶子把你尥下来。”

晋惠公有两个特点,一是小气,二是好胜,认为讨厌的庆郑是在吓唬他,我偏要坐小驷马不可,稳稳当当(类似“果下马”——能在果树下穿行,个儿矮,是马中的武大郎,平稳,脊梁上放一碗水都不会洒)。

庆郑给晒在路边,气恨恨说:“不听拉倒,你走着瞧。”

两军各自在韩原扎下营垒,晋惠公有点沉不住气,派了一个好脾气的大夫韩简前去查看敌人动静。(司马迁的坟也在韩城,目前是个旅游点,在秦*大峡谷西岸,有龙门。)

好脾气的韩简看完了回来,报告说:“秦国兵马没咱多,但士气是咱两倍。”

“凭啥?”

韩简实话实说:“当初您逃跑是秦国资助,您回来是秦国护送,您没粮食是秦国接济,您把人家惹了,人家前来问罪,军士们因此都觉得理亏,没有斗志。”

晋惠公恼怒,“打打打,喔偏要打,明天给我往死里打。”立刻通知秦国明天洗好脖子等着去。秦穆公接通知,答复说:“既然都准备好了,不敢不承命。”韩简一看真要打,心说:“我明天能活着当个俘虏,就知足啦!”

公元前645年,秋天的黎明,天色阴霾,秋风搅动着黄叶,忧愁地飘过战士们的干戈长戟。进入旷野上预定战场的两架战争机器各以纵深十几排的兵车密阵,静静对峙。晋国两军,秦一军。

按西周军制,一百人为一卒,五百人一旅,两千五百人一师,一军一万两千五百人。每辆战车上一人持弓,一人荷戈,一人驾车,随从以轻甲步兵七十二人,持盾戟。

排兵布阵完毕,催命的鼓声响起来了,震落了树林的黄叶,万紫千红的秋林,人生多么美好。可是这时候,没得说也没得想了,秦国的战车仿佛觅食的猛虎,迈着虎足,幽幽地滑过来了,缓缓地,像是一场无常的梦。

鼓点从舒缓突然变得急骤,进攻速度明显加快,战车队列在各色旌旗招摇下,变成攻击的楔形。先头部队已经和晋军接战了,远射武器猛烈地交互攒射,箭如飞蝗,人喊马嘶。战车迅疾逼近,四米长的夷矛举起来了,鲜血从矛头喷出来了,不幸的人倒下去了,远方的泪流下来了。战车再接近,戈、戟进入交锋距离。车毂交错,像齿轮一样,叮叮当当的双方,咬合于战斗中,挤出殷红的血水,染透了转动的车轮。

鼓声又舒缓下来,战车御手们纷纷调整队列,左右前后看齐,绕回圈子来再往回冲击,并且招呼步兵在战车阵中寻找支撑点,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

晋惠公驾驶着他那得意的小驷马战车,一路意气风发,穿插迂回,发现秦军后援有好些运输辎重的“革车”,载着秦军精美的珍宝细软,大约是前期攻邑战斗中抢来的战利品。见财不要命的守财奴晋惠公,遂抛弃下自己的大队兵马,挥鞭直取敌宝,长驱直蹈,居然夺了几样战利品,喜洋洋地回撤。

可是,乐极生悲。晋惠公的小驷马突然激动起来(可能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他们哥四个本来并在一排(组成f4),现在突然尥起蹶子,各自往斜刺里跑,根本不听驾驶员指挥,车子东扭西撞一直冲到一滩烂泥里,轮子深深陷住,实在动不了了,可爱的f4才停止了尥蹶子活动。

晋惠公给颠得像筛糠,命令:“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可是这四匹惹祸的小马,发现自己像严重失足的青年一样,怎么使劲也拔不出自己的泥脚来。晋惠公喊:“家仆徒,你小子下去给我推车轱辘去!”

车右家仆徒下去了,咬着牙闭着眼,把车轮往后搬,驾驶员使劲轰马,可是轮子像圆规那样,以另一只轮子为中心,不停地打转。

敌人就要包抄过来了,家仆徒使劲使出非常痛苦的样子。正这时候,听见晋惠公从上边扯嗓子号叫(长这么大第一次听他这么大嗓门):“庆郑,快过来——快救寡人!!!”

原来庆郑的车正好从旁边经过,看见主公陷泥,庆郑觉得好笑,心说:“不让你坐你偏坐,进口车出事了吧!还不让我当车右,你活该!”说完兜车就走。

晋惠公急了:“庆郑,你这孙子,孙子你敢不救我?——”

庆郑扭头说:“你刚愎拒谏,违背占卜,你求的就是败啊,又何必还要逃呢!”径直走掉。

这时候,秦穆公看见晋惠公自投绝路,陷入淤泥,大有被活捉的可能,遂驱动单车急驰而来。晋惠公抱着脑袋,想哭,好在,晋国援兵在万分危机之中赶到。秦穆公不但没捉到晋惠公,反倒被晋兵车层层包围,像一只困在核心的大杏仁。

韩简的驾驶员已经抓住秦穆公的左马,促使它不能逃逸,韩简的车右举起长戈,连连击中秦穆公的皮甲(这两个动作配合在一起,就像一个人抓住一撮草,挥镰刀去割,或者像用一只手揪着对方的脖领,另一只手扇对方嘴巴)。穆公的七层皮甲已被击穿了六层,众寡悬殊,秦穆公多处负伤,心想这回完蛋了。他的副官赶紧拿出盾牌给他挡着,可是盾牌一样是皮质的,外面虽然缀着青铜部件,但完全可能被击穿,而且护上则护不了下,捉襟见肘,老穆眼看就要化作了山脉。

庆郑这时候过来了,看见韩简正在砍人,遂大喊:“韩大夫住手!韩大夫住手!主公在那边陷泥里了,叫咱快去搬车呢——”

韩简人实诚,立刻喊:“收手!掉头!救主公。”

一帮人呼隆隆跟着他往泥坑那边跑。给庆郑这么有意无意地一搅,秦穆公方才从菜板子上滚落下来,捂着伤口找大队靠拢。可是晋军的后队继续如墙而至,乱箭像撒作料一样往穆公身上撒。穆公心说:“饿的兵都哪凉快去了?饿马上就要变成菜了。”(秦军人数少,是晋的一半儿。)

千钧一发时刻,晋军后头,绝了堤一样,涌出一大队赤脚勇士,三百多人,吼声如雷,声震周山:“哪个敢伤我们恩主!”正是那帮吃马肉的“野人”。

这帮“野人”跟印第安人差不多,披发袒肩,快步如飞,手提精箍棒(学名木殳,廉价,钝器,一头套了棱状金属,是长棍,适合穷人使用,砸击,专门对付有甲胄保护的富裕士兵)。“野人们”挥起棒子,霹雳噗噜像打棒球似的把晋军脑袋都打飞了。(打得最远的能直接飞到泥坑里去。)

刚要得手的晋军给这帮勇猛异常的报恩兵,打得摸不着头脑。穆公赶紧突围脱险,马上组织反击,晋惠公刚从泥里出来,还是死心眼儿地非坐着小驷马,只是换了御手和车右。报恩兵冲在最前面,一眼看见晋惠公的武大郎马了,眼睛一亮(这些吃马肉的专家,又想吃马肉了),于是扑上去抡棒子就揍马,好像用扫帚疙瘩敲打太阳下晒着的被子,没敲打几下,小驷马全毙了命。

晋惠公穿着重甲,跳到车下,扑了一身泥,被野人捉住,像捆粽子似的捆了个结实,然后像扔柴禾那样,丢到车上去了。韩简给隔在外围,根本没法靠近,眼睁睁看主公落网。

报恩兵又接着冲,个个推锋争死,以报吃马肉之德,打得晋军节节败退。晋军心说这帮人怎么这么玩命啊,为公家打仗至于这样嘛!晋军本来士气就不高,被这帮异常勇猛的报恩兵冲得,竟然全线溃败。

韩原大战险象环生,几次易势,而且一直是双方的老将、老帅成为车马炮轰击的靶子,实在够狠。这次战役并且显示了农民步兵(野人兵)对于城市战车兵的作战优势,后来晋国专门毁战车改建步兵,早有原因。

注:金属甲在那时候极为稀少,秦穆公穿七层甲,不沉,人能站立得起来,因为那是皮甲,表面涂有生漆(以加强硬度防止虫蛀并且可以在其上绘画)的一片片儿皮革连缀而成。这样的皮甲,与铜胄、盾牌配合,可以有效地防护青铜兵器戈、矛的勾、割、击、刺。当时也有金属甲,是把青铜锻打成片,钉缀在皮甲的胸部、背部,但不是主流。

“铠甲”则是专指铁甲,中国这种东西一直不多,也许跟人体格有关。西方则特别发达。欧洲中世纪骑士的铁铠重达二三十公斤,穿在身上,相当于背一袋子大米,光是头盔就有两三公斤重。穿这样的重铠,头上再顶个大窝瓜,打仗就失去机动性,所以必须乘马,而且得是好马,雄伟高大的。我国古代马匹没西洋大马那么雄高,所以我们的重甲骑兵不多,金兀术曾经苦心经营过一批,但是被岳飞破了。

我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看到过的古代欧洲的装甲骑士,银光闪闪的大白盔甲,把骑士的躯干、四肢、头部全部遮掩,达到“刀枪不入”的程度,相当于一个单兵坦克。据说每次穿盔甲,都要有人服侍,就像现在新娘穿嫁衣,上马同样要人帮。但是一旦从马上摔下来,那就落地凤凰不如鸡了——因为他们没有人扶,是上不了马的。

西方的这些重甲骑兵,最后被老成吉思汗的轻骑兵儿子们,打得溃不成军,因为它缺乏机动性。

春秋时代的战车兵不需要乱跑,站着就行了,直立在车厢中战斗,所以一般装甲还算够重的,如果是步兵,不可能穿七层甲了。战车兵的甲是这样的,甲裙比较长,甚至有大幅的青铜甲片,用丝绳连缀在牛皮上。御手是跪着驾车,两臂平伸拉着马缰,所以胳膊上的甲(叫披膊)一直到手腕,甲片较小,以便臂部活动,甚至还连缀着舌形护手,颈部加有高高的“盆领”,随身佩带卫体短剑。车右因为需要挥舞格斗,所以胳膊上无甲,披膊只加到肩部。

车右挥舞的武器,比如戈,样子像一把长柄大镰刀。镰刀的刀部分,就是戈的横枝。戈可以从上往下挥舞,用横枝的戈尖劈啄人的脑袋,也可以在两车交汇时横擎着,用戈尖啄人胸口。戈的胡(即镰刀刃部——最初是没有刃的,西周才开始加刃)还可以钩割人柔弱的脖子,当然戈还可以拨拉开挡住车轮的小障碍。步兵的戈,柄比车兵的戈短,大致八十厘米,单手使用,另一只手可以执盾(称为“干”——所以你知道“干戈”是什么意思了)。戈柄的截面是椭圆形以便掌握,称作“积竹柄”,就是以木棒为芯,外贴十多根竹片,然后用丝麻缠紧,涂漆成柄。它的特点是有弹性和韧性,耐用。

青铜戈头想固定在木柄上,是依靠戈头基处铸成的几个孔,孔里穿绳子将青铜戈头和木柄捆在一起。

戈的不足在于杀伤创面小(啄和钩的受力点小),攻击面积也小,如果车驾驶得不好,俩车离得不够近,互相的戈谁也够不着谁脑袋。所以戈的攻击效果未必比弓箭好。“车左”主要使用弓箭(“车右”用戈和戟长武器),所以往往是战车的主打人员。春秋记载的周桓王、楚文王、宋襄公等人在战斗中负伤,都是中箭,说明了弓箭攻击效果确实比戈戟强。惟独这里的秦穆公是受了戈伤,因为他的马被抓住了,车子跑不掉了,就像摔跤的人被抓住了裤带,只有由着对手揍他。

光荣的晋惠公做了俘虏,一等诸侯第一次在战斗中被抓,晋国的大夫都晕菜了。晋大夫们纷纷丢下兵器,还把头发披散下来,拖泥带水地,跟在秦穆公的车队后边不肯离去,像一群要饭的或者兜售发票的人那样。秦穆公给跟烦了,就派人轰他们说:“二三子怕啥个呢?你们国君跟饿到西边转转,不会受亏待的。”

晋国大夫赶紧接住话茬:“好,说话算数,您脚踩厚土头戴皇天,皇天厚土可都听见您刚才说的话了。我们处在下风,风把您的话也传我们耳朵了。”(古人已经明白了声音是在空气中传播的道理。)

于是,秦穆公押着晋惠公返回老窝,像觅食的食肉恐龙叼回一截浑身硬泥的野猪。准备慷慨赴义的晋惠公心想,四百里路走完,小命也就到头了。

我们不知道春秋时代是怎么献俘怎么庆功的,但我们可以说说欧洲古罗马的凯旋,以为参照。

罗马人喜欢聚众狂欢,遇上将军凯旋,常做万人空巷的庆典。胜利的将军头戴月桂冠,手持月桂枝,向群众发表演讲,加冠给攻上敌城的首位士兵、拯救战友的勇敢战士。接下来是盛大游行,人们夹道狂欢,最长能有三天。将军的孩子们也坐在彩车上,把战利品抛给群众。有意思的是,一个奴隶在后面要不停地喊:“你不要骄傲,你是个凡人,今天是荣誉,明天就可能是屈辱。”

而真正的屈辱者就是那些光着身子陪着游行的战俘,脖子上系个铃铛和鞭子,游行完毕就要被杀死在神庙里了,埃及艳后这位半老徐娘就是为了逃避死前的侮辱,而在蛇吻中结束了荒乱的一生。

秦穆公的庆典搞得也有特色,他做了一件著名的事,就是把酒倒在河里,让大军痛饮。秦国都城雍城(今陕西凤翔)出产一种现在还很有名的酒——西凤酒,清而不淡,浓而不艳,是居家旅游的必备好酒(唉,上赶着白给他们做了个广告)。

秦穆公让大家趴在河边痛饮完美酒(这一定是个洄水弯,不然酒水就流跑了),然后向战士们宣布:明天,饿就要用晋惠公祭上帝了!(“上帝”这个词,在当时就有了,后来明朝传教士“汤若望”先生,为了让基督教在“顽固”的中国人之间流行,就从古书里翻出“上帝”这个易于接受的中国词,来译他那个god。)

周天子一听说晋惠公要见上帝了,赶紧派人来说情,因为晋国是他的同姓。秦穆公的夫人穆姬,是晋惠公的异母姐姐,听说惠公被俘,心里先是很痛快,因为惠公的确太不乖了。

当初,晋惠公刚由秦穆公送着,回到晋国主持政府的时候,穆姬临别特别嘱咐他,让流浪在外的重耳等公子回国。另外,穆姬还要求弟弟照顾好爸爸的次妃贾君。第一条晋惠公没兴趣,第二条却有兴趣,因为爸爸的次妃贾君姿色未衰,确实需要照顾,被他“没客拉夫”(make love)了。

“唉,几何其不为禽兽者稀也。”大失所望的秦穆公夫人得知弟弟把爸爸的姨太太给娶了,自恨不已。现在听说弟弟终于被英武的老公活捉了,自然吁出一口闷气。可是,一听说老公又要把弟弟送给上帝当点心吃,穆姬又变得悲痛起来,思想起小时候被夷吾的小手拉着到郊外玩,还有哥哥申生,多么的好啊。爹那时候整天忙着打仗泡妞,剩下兄妹们寂寞地相依相靠,盛年一过,人事全非,一切实在不能追想啦。

于是穆姬的“妇人之仁”就引发起来了,越想越被自己感染,夷吾弟弟一进城,老百姓的鲜鸡蛋就要打在夷吾脸上了。

穆姬说:“上天降灾,使我们两国国君不以玉帛相见,而是干戈相加。夷吾弟弟死了的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夷吾早晨进城,我当晚就死,晚上进城,我早晨就死。”于是她穿戴了丧服,手拉了一帮小儿女,赤脚跑到城内最高的台子上,踏上薪柴,准备自焚,要上天等夷吾去。

秦穆公从郊外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怎么办呢?媳妇是从晋国来的,下嫁到饿们西垂僻壤,饿对媳妇的敬畏,类似于猕猴娶了孔雀(民工娶了女大学生),不敢惹啊。左右为难的秦穆公只好先把晋惠公关押在城外的灵台再说。[21]

浴血奋战的臣僚们不同意了,要求进城献俘,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也摸出两枚捂臭了的大鸡蛋。

秦穆公安慰大家说:“活捉了晋侯带回来,是为了喜庆一下,但是如果变成了家里闹丧事,那带他回来又何必?而且,晋大夫们一路上愁眉苦脸,说出皇天厚土的话来恳求我,把他们惹急了不好,饿看还是适可而止吧……”

公子絷站出来,反对:“我认为还是杀了他比较好。要不,他又重整人马,跟咱作对了。”

“猎头”公孙枝说:“不可,我们打败了大国晋国,已经令他们的大夫们感到耻辱,如果又杀其君,必然加重他们的耻恨,未来他们雪耻相报,秦国就完蛋了。”

公子絷说:“我还没说完,我能那么傻吗?我要说的是杀掉晋侯以后,我还要送重耳回去当国君,以有道代无道,晋国怎么会与我们结怨呢?”

公孙枝说:“我们羞辱了晋国一国将士于战场上,然后又说换一个有道的君主来给你们,晋国人接受的把握大吗?即便接受了,重耳回国后会是什么态度呢?如果他忘记了他的弟弟被秦人杀死的仇而感恩于我们秦国,那就是不仁;如果他不忘他弟弟的仇,那我们就是再对他施恩,他也不会结好于我们的。”

秦穆公说:“那怎么办呢?”

“猎头”公孙枝说:“最好的办法,是放他回国,但勒令他割出河西五城,我们收到实惠,并且还要把他的儿子带到秦国当人质,他们晋国就不敢讨伐和害我们了。”

秦大夫正讨论着呢,晋惠公的大秘书吕饴甥同志从晋国跑来了,要求求见秦穆公。大伙一听,妈呀坏了,这个伶牙利齿的坏蛋来啦,完啦,秦穆公肯定要放人啦。

秦穆公和吕饴甥就两国争端及元首安置问题进行谈判之前,吕饴甥放出风声,要立“太子圉”做国君,这样,秦国手里攥着的晋惠公就变成了一张废纸。[22]晋国国内又着手“作爱田,作州兵”,就是贵族把自己的土地授给农民终身使用,农民们一高兴,就拼命守土抗侮了,同时扩大征兵资源,把征兵范围从国都扩展到边鄙农村,壮大军事力量,使秦国没有信心一举灭晋。这些凌厉的政治攻势完成后,双方代表才在陕西大荔县附近王城的谈判桌上坐好(其实是跪好)。

秦穆公问:“晋国准备投降吗?”

吕大秘书微微一笑:“不投降。我国的小人深感耻辱,我们战败,国君遭俘,小人们纷纷检查视力,报名参军,要求杀回秦国,涤仇荡恨。他们说,豁出去引狼入室,北借狄兵,也要讨伐秦国。但是我国的君子,承认鄙国君是一条绵羊,却披上狼纹,触怒了贵国,自取其辱,所以君子们都想拥立太子圉,磨矛缮甲,再跟您过上几招,他们说,报效国家,有死无二。”

秦穆公一听,合着里外里都是要跟寡人拼命啊。又问:“你们觉得贵国君还有戏吗?”吕大秘书上身一耸:“我国的小人非常哀愁,按他们的小人之心揣度秦国,我们的国君是没戏了;但我国君子,用君子心琢磨您,觉得释放国君有戏。我国小人说,咱们跟人家掐架,互启杀戮,秦国哪还肯修好。我国君子说,我们服输了,说对不起了,秦侯还能不放人吗。”[23]

这个吕饴甥,不说一句请求放人的软话,而借“君子小人”的嘴巴挤兑秦国,秦国再不放人,就落了小人窠臼。[24]

话说到这儿,秦国还能怎么办呢,就是宁戚、屈完复出,也没办法了。秦穆公哈哈一笑,手扶几案,说:“先生所言,正是饿的心意。”(这个战胜国,说话倒仿佛向战败国道歉,一点儿威严都没有了。)

晋惠公由阶下囚升为座上宾,住进高级宾馆,模样却消瘦得像冰块见了阳光。秦穆公担心他这个模样回去会惹晋人不高兴,于是请惠公吃大饭。不是一般的大饭,是“七牢”。牛、羊、猪各一头为一牢,七牢就是七套牛羊猪。晋惠公可是逮着肉了,二十一头牛羊猪,供他狼吞虎咽连吃了仨礼拜,嘴角流油,屋子里全是骨头,见了大肉就恶心——终于创下了吉尼斯狼吞虎咽世界纪录。

等晋惠公喂饱了,脸上放光了,到了冬天,秦国人送他回国过年。晋国众大夫在太子圉带领下于边境迎接。晋惠公老脸嘿然一笑,含混地说:“出国旅行真疲劳啊,哈呵。”

随即,晋国献上河西土地给秦国,太子圉入秦国做人质(总算说话算数了一次)。

秦穆公则把自己的亲女儿怀赢(不知好看不好看,但特有才艺)嫁给晋国太子圉,又把河西五城还给了晋国,这倒大出晋国人意外。

这年晋国又发生饥荒,秦国又以粟相济。

秦穆公的一举一行,真是让人佩服,难怪他被列为春秋五霸之第四,排在齐桓、宋襄、晋文之后。当时华夏已是礼废乐崩,诸侯侵伐,王道不通。但秦穆公严格要求自己,并不惟利是图,反倒热心公益,周济饥寒,多次襄助近邻,先后扶立晋惠公、晋文公两代,其襟魄之伟大,赤心之坦荡,清风一片,垂范千古。后来,他参加城濮之战,袭郑灭滑,美名多多,但是成全他的霸业的,也归功于人格丧失的昏君晋惠公。等到了晋文公称霸的时候,秦穆公的影响力就始终无法越过崤山以西。毕竟秦国的综合国力不行,发展滞后,基础差,龟缩西隅,威震关中陇右而已。但秦穆公积极纳才进取,终于“并国二十,遂霸西戎”,成为赫赫威风的西陲霸主。[25]

晋惠公被释放回国,大家都劝晋大夫庆郑赶紧逃跑。庆郑说:“因为我故意不去搭救,使得敌人俘虏了主公。现在我如果逃跑,就是乱了国家刑法,这不是人臣作风。”于是坐在家里等死。果然,晋惠公怕庆郑逃跑,不等回到绛城内,就先传令把后事已预备齐全的大夫庆郑给杀了。

晋国未来能兴其百年不衰的霸业,全是有这些高风亮节的臣子啊!他们的公心远远压过了私心。

韩原大战,晋国被敲打得不轻,半天缓不过劲来。晋惠公的母家梁国,孤悬在黄河以西,三年后自闹内乱,被秦穆公发兵取掉。晋国不能救。

狄人又乘晋国新败,从北边起兵,侵夺了晋的狐、厨、受铎三邑,渡过汾水,直打至绛城附近。晋国真到了“危急存亡之秋”也。

好在秦穆公不为已甚,在随后的十几年,秦*本土之间无战事,基本做到了“秦晋之好”,两国之间不断结为儿女亲家,晋国获得喘息。直到十七年后(公元前627年),秦*爆发“崤之战”,双方再开杀伐。在此之前,两国的主旋律,还算是和谐的。

记得《围城》之中提到,方鸿渐的爹,跟亲家翁不和,两家互相看不上眼,关系冷恶,方老爷子在日记中写道:“夫春秋之时,秦晋二国,世缔婚姻,而世寻干戈。亲家相恶,于今为烈,号曰‘秦*’,其固宜也。”

方老爷子意思是,亲家之间惯说“秦晋之好”,这倒是真合适的,因为秦*之间的确互相不少打架啊。老头子写完之后,对自己的创见得意非凡,只可惜不能送给亲家翁亲自鉴赏。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