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春秋侏罗纪 第一章 大周天子(约公元1000年——前770年)

第一章 大周天子(约公元1000年——前770年)

大周天子的先人,有一段离奇的诞生经验。

四千年前有一个姑娘叫姜嫄,她有一天觉得很空虚,就到郊外去玩,看见一只巨人脚印,也许是外星人留下的,她想比比看,谁的脚丫子更大,就踩上去了,结果当场就怀了孕——这折射出远古女子都没有固定丈夫的事实,也就是说,不知道孩子爹是谁。

过了十二个月,生下小孩,因为多怀了俩月,属于不祥,倒霉的孩子就被扔大道上了。让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了,过路的牛马都惶恐地躲避,不敢踩这个非同寻常的小孩;转而把他丢到冰上去呢,百鸟朝凤似地又飞来一大群禽鸟围着他跳忠字舞。

这个很难扔出手的小孩,不得不被他妈妈又拣回去了。

这个受飞禽走兽保护的孩子,长大以后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后稷。我们说的“社稷”两个字,有一半就源出于他。后稷获得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喜欢种地。“稷”是一种庄稼,标志着名字主人对种地的喜爱。[1]四千年前狩猎时代的一个汉子,不跟着大溜抓鱼打兔子,而去搞什么种地,其卓而不群等于比尔·盖茨退出哈佛商学院自攒公司。

那时的中国正归大圣人尧管理着。尧帝慧眼识聪,像一个极富战略远见的venture capital投资商,发现了后稷的特别才能。后稷种地,看似花哨,其实泽被万世,尧不知道它的未来价值是什么,但知道它一定很大,好比互联网的概念股,未来涨上去要吓杀人的。于是尧提拔后稷掌管天下的农耕。尧帝说,从前,老百姓总是饥一顿,饱一顿,有你后稷播种百谷,才顿顿半饥半饱了。半饥半饱依然是一种进步啊,农业搞好了,总有一天,顿顿都饱了,以至于要减肥了。

到了舜的时代,后稷被继续提拔,和大禹、皋陶、契并列成为“朝廷四岳”,大禹分管水利,皋陶分管司法部,契(商汤的祖先)管文教,而农业部长后稷发明了稷(即黄米,山西人还在吃),给中国北方人确定了四千年的主食食谱。

后稷配合治水的大禹,把粮食调拨到灾区。同时期的美洲印第安人正在培育玉米,我们的后稷则优化了麻和大豆。麻分公母,母的麻产籽,可以吃,公的麻剥皮,可以织衣服,材料便宜,从而结束了从前只能穿贵重兽皮和蚕丝的历史,当然这也是人类最早对植物性别有了认识。后稷还发明了更加了不起的大豆,三千多年后大豆传到欧洲,轰动了1873年的“维也纳万国博览会”。[2]

那个时代,有了姓是件惊天动地的事,比拿美国绿卡还难。从前轩辕黄帝有子二十五人,得姓者才十四个。贵族后代姓还不够分呢,一个研究种地的家伙,被赐个姓,算是洪福齐天了。后稷果然也没有辜负“姬”姓这个伟大字眼,因为他的姬姓后裔们顽强地摸索着,正在一截一截地,去点亮另一个光辉的朝代——大周。[3]

后稷的孙子的儿子叫公刘,离开后稷的封地,到豳(今陕西彬县)定居,发展农业,开采木材,吸引到了周边的百姓自愿加盟,周方国的兴发阶段自此开始(彬县“履迹坪”的巨人脚印,据说就是姜嫄女士的脚踩过的。城东现有姜嫄墓,不知里面埋着谁)。又几代人过去,夏朝结束,商朝的盛世阶段也过去了,后稷的后裔古公亶父受不了豳这里的戎狄骚扰,就离开了豳,领着大伙迁徙到风水宝地岐山,因为此地后来听见了凤凰打鸣。(诸葛亮和司马懿二十万大军对峙一百天最后死掉的五丈原,也就在岐山。)

名叫古公亶父也好,名叫公刘也好,姓都不是“古”或“刘”,他们姓姬。

种地英雄后稷的第十三代孙(古公亶父的儿子季历的儿子),就是老谋深算的西伯文王。西伯成为周方国的君长时,天下的君主正是众所周知的“坏蛋”纣王。纣王的dna如果能搞来分析,一定发现他是优质人种。加拿大“安大略省博物馆”馆藏石刻记载,纣王知识渊博,天资聪颖,并且力大无穷,能手格猛虎。甲骨文的“戏”字,由一支戈一只老虎和一个凳子构成(),说明斗老虎是商朝的时髦表演,纣王亲自表演,好比西班牙的斗牛,这样的体育明星按理说是全国少女偶像。司马迁也说,商纣王能诗会赋、铁嘴钢牙、反应灵敏,大臣都辩不过他,都不抵他聪明。不过,历史上这样文武双全的君主,往往倒行逆施。因为根本看不起别人说话,所以一意孤行,把自己的大好江山给抖搂光了。商纣王灌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奔其中,这是大家都知道并且向往的。

纣王还是个刑罚研究专家,那时刑罚给他搞得非常发达完备,计有砍头,炮烙、活埋,沉水、肢解、去势、刖足、抠膑、剜眼、割鼻、拔牙、割舌、去耳、纹面,以及脯,醢(念海)等等。脯,就是把活人做成肉干,像四川的老牛肉干儿;醢,是把活人剁成肉酱,那时候收拾一个人就像收拾一条鱼,刽子手都是厨师出身。

纣王残暴,三个诸侯方国的国君,一个被他脯了,一个被他醢了,剩下西伯也一度下狱,差点进厨房。纣王同父异母的大哥“微子”,实在受不了了,逃窜荒野;纣王的叔叔“箕子”则装疯卖傻,以求远祸,另一个叔叔,就是有名的苦人儿“比干”,被纣王切成八块,割心而死(古代最早的一例心脏解剖观察术)。另有一起最早的外科解剖手术,一个人冬天早上涉水过河,纣王说他耐寒,就砍断他的腿来研究。

箕子、比干之类的王公大臣尚且没有活路,一般奴隶群众,被杀剐起来,就跟现在的剪草机除草差不多,人头滚滚落地。商代人殉比历代都盛(后来才改为拿人俑殉葬,比如秦始皇的兵马俑,但孔子仍然觉得使用人俑也不文明)。商朝贵族,不论祭天、祭祖、求雨、过节,每次都要烧杀奴婢当祭品,一次十数人到几百人,最多出土过五百多人的——估计是大庆,有的砍了头,有的活埋,有的和狗埋一起,有的跪埋着。经历了三千五百年,挖出来一看,像一屉刚揭锅的热包子,或者像刚被定了格的恐怖电影。

主人死了,杀若干亲友奴婢帮着他扛行李往黄泉赶路,这当然可以理解,过节杀人表示高兴也可以理解,平常盖个宫殿,装修个房屋,也要杀人为祭,就显得有些浪费了。纣王残暴,以天下为猪狗,搞得众叛亲离,全国上下也就像烧开的一锅水一样沸腾起来。[4]

天下汹汹,谁主沉浮,诸侯们都把目光投向了辽远的西北凤凰打鸣山下这个貌似平常的方国。西伯,即未来的周文王,正在这里(今宝鸡市西北)大行仁善,以积累他的德行。他免征市场交易税,他把老年人都送进敬老院,他又向朝廷献出洛西土地,以换取纣王废除炮烙之刑,他把他的领地治理得一片晴朗,老百姓都留出很宽的田塍,互不侵犯。由于他来远怀众,人心归附,朝廷里所剩不多的能人洞察出了西伯志向叵测,不甘心做一方伯侯,于是纣王在智囊们的说服下逮捕了西伯,罪名自然是为臣不忠,窥伺天下。

在蹲监狱时期,西伯和现代服刑人员一样,也攻修了专业课程。他那时比现在好,没有什么书可看,文科就是一些政府文件,合编起来叫做《尚书》。理科呢,是《易经》。西伯脑子好使,蹲监狱期间潜心揣摩《易经》,终于研究出“八八六十四卦”的爻词,中间熔炼了物理、化学、医学、天文、人事的宇宙大知识,成为继那个半真半假的妖怪“伏曦氏”之后我国又一学术带头人。(“爻”是结绳记事的意思,学校的“学”,繁体字形里,就含有“艾”。)[5]

唐朝的韩愈,自己当奴才不算,还替一千八百年前的西伯写“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的乞活文章给纣王看,把后来的鲁迅先生给气得要命,大骂这是“奴才文学”。[6]

这时候,据说一个叫散宜生的能说会道的家伙(几年前好像有一个写散文的人也叫这名儿),选出美女名马送给纣王以赎周文王,昏聩的纣王见色起意,每天骑着美女搂着宝马(对不起,说反了),不顾大家苦苦劝阻,下令释放西伯这只猛虎归山。

不管怎么样,从监狱出来的西伯像变了一个人,他展现在陕西老乡面前的是一个日本忍者形象。从《易经》里他深刻总结出了“以阴制阳、以柔制刚”的理论,一改以前政治上锋芒毕露的激进态度,停止向中央争短长,也不再大兴仁义以收买人心了。

神色恍惚的忍者西伯经常在渭水河边茫然若失地行走,春风料峭。这时候,他遇上了一拍即合的老搭档,有名的姜子牙先生,正在那里用直钩钓鱼。

姜子牙先生,老家据说是河南南阳(和诸葛亮一地方),是个深不可测的世故老人。

八十岁高龄经历了无数失败吸取了无数教训的姜子牙先生,向西伯献上宝策说:“猛烈的鹰隼将要袭击之前,就会缩起爪子低飞,老虎将要搏斗的时候,就先低头俯耳装做温顺。圣人想要有所动作,一定要装出愚蠢不堪的颜色。”

西伯因此坚定了“韬光养晦、相机而动”的战略方针,中国“藏于九地之下”,才能“动于九天之上”的辩证法,卓有成效地开始付诸实践。西伯装作白痴,修筑灵台,收罗美女于其上,撞钟伐鼓,沉湎酒色,胸无大志,整个儿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那样装傻。

果不其然,受假象迷惑的中央对西伯解除了警惕,纣王调走了集结在朝歌以西的主力军队,去讨伐山东地区的东夷蛮族,西向防御的大门敞开了。

西伯在这个时候适时地老死了(如同曹操或司马懿一样,终其一生保存臣子晚节),而西伯的儿子周武王接班以后,把脸皮一撕,(像曹丕一样)公然跟朝廷叫板了。

周武王伐纣前的动员大会上,照例进行了封建迷信的占卜活动。打仗讲天时地利,天时好不好,就是这乌龟壳和蓍草(念湿草)说了算。如果领导的意见、乌龟壳的意见、蓍草意见、卿的意见,以及庶民的意见,全都一致,那就是大吉。如果蓍草的意见、卿的意见、庶民的意见,与领导不一致,那就要好好掂量一下了。

周武王占卜显示,天时却很糟糕,乌龟壳和蓍草都说“大凶”。雄心勃勃的新兴王朝领袖们面面相觑,姜子牙老头儿当场耍赖,一边呸呸地吐唾沫,一边说:“不算数!枯骨死草,能知道什么凶吉!不算数!”于是命令集结在城外待命的部队拔营,进攻中央政府。据说另外还有八百同盟国辅助出兵,担任配合作战。[7]

公元前1046年隆冬——此时,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的古希腊,结束了特洛伊战争,进入“荷马时代”,也称“英雄时代”——而我们东方古国,西北高原风和日丽的万里长空下,一个新兴部族在深厚积蓄了一千年基础上,站起在苍茫地平线上,浩浩荡荡的队伍,在一个忍者的儿子和一位世故老人的率领下,预备渡过黄河,把他们的龙旗插到几千里以东那个尘土喧天的旧王朝坟墓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还多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一对老哥俩,伯夷和叔齐俩大贤人,急急慌慌从养老院追出来,抱住周武王的车辕,令人不解地说了一大段“子不可以背父,臣不可以叛君”、“以暴易暴”等等令人费解的人间第一大道理。

左手持黄铜大斧子,右手攥着白牛尾巴的周武王,给说哑巴了。回头看左右,左右拔出青铜短刀,往这两个啰嗦老头儿脖子上比划。姜子牙抬手说:“都是义士啊,放他俩走吧。”

大军带起滚滚遮日的黄土,从两个发愣的老头子面前碾过去了(这个联想却是错误的,陕西的关中地区是一块盆地,沿着渭河两岸的大平原,一片苍翠,森林密布,并没有黄沙)。

伯夷、叔齐老哥俩当然懂得,大周兵旗子上的图案,是龙,因为周人崇尚文采,商朝则是虎,因为他们崇尚威武,而再辽远的夏代,旗子上是日月,因为他们崇尚光明。龙旗和虎旗的一场恶斗就要来了,俩老头该站在哪一方呢?当然,不食周粟的两个倔老头以饿死首阳山的实际行动,向历史交上了他们的答卷。

龙旗的一方,周武王列阵在朝歌牧野的郊外,总计三百辆战车,虎贲三千人,支持战车的轻甲步兵四万五千人。另有诸侯战车四千辆,战士若干万。[8]

虎旗的一方,哇,蔚然大观,铺天盖地、持矛横戈,总计十七万兵马(一说七十万),蝗虫一样麇集在我国中原大地三千年前的晨空之下。[9]

大风自东向西,从纣王仓促拼凑起来的民夫士兵乱哄哄的行列里(很多人捏戈的姿势还很像捏锄头把儿)猎猎地吹到远道而来的西北人刚劲强韧的脸庞和岩石般屹立的身形上。

战场部署完毕,姜子牙说:“请大家举起你们的戈,排好你们的盾,竖起你们的矛,欢迎领导讲话。”(矛的根部有铜钉子,可以扎进泥土,像旗杆那样竖起来)

“嗟,呜呼——”周武王说,“各位友邦执事、各位诸侯领导,各位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长、千夫长、百夫长,各位战车兵、徒兵、虎贲,大家好——大家辛苦了。古话说,‘牝鸡无晨’——什么意思呢?母鸡不应该打鸣!如果母鸡负责打鸣报晓,那这家人就要倾家荡产了。而今,商纣王听信妇人之言,蔑视祖先兄长,用奇技淫巧取悦妇人,真真是个独夫!”

“纣王侮辱五常(侮辱了金木水火土?),剥丧元良,商罪贯盈,自绝于天,结怨于民,上帝都不照顾他。我父亲周文王好比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顺应天意。虽然纣王有亿兆之人,但是离心离德,而我有能臣十人,同心同德,诸侯拥戴。我小子发要执行老天的惩罚,率领熊虎之师,吊民伐罪,永清四海。”[10]

这篇记录于《尚书》的誓词,光成语就诞生了一大堆,什么“离心离德”、“同心同德”、“恶贯满盈”、“牝鸡司晨”,还有“独夫”,以及文革经常使用的“自绝于人民”。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周武王身后的一个史官,回望了一下天际渐渐淡去的星影,记录下了在这一激动人心时刻天空上的几大恒星的位置和月相,并在后来刻写在一只青铜鼎上,从而使得三千年后的学者,可以借助计算机的复杂计算,推算出当天的时间是公元前1046年1月20日。[11]

战鼓从周武王身后擂起,起初声音不大,你精神太集中了,以至于觉察不到鼓声是什么时候敲起。随后,你知道它是在你的胸膛里和你的心脏一起敲动,咚咚咚咚,旌旗和鼓指挥着战车像幽灵一样轻轻在日影下布置成十几行长阵。鼓声指挥着战车的秩序,指挥步兵的脚步和站姿、蹲姿,指挥各种兵器错落有致地扬起或挺向前方,甚至每一个士兵的举目仰头,每一张脸上的表情,胸膛的呼吸,肌肉的抽动,牙齿的嚼动,都在鼓声信号指导下,精确地调动。这支数万人的队伍,像一只猛兽,把身体里所有的发条,紧紧上满。

当敌众我寡时,把三军统帅得像一个人,才能够稳操胜券。深明此理的大白胡子前敌总指挥姜子牙,从指挥车上将令旗向旭日中直指,“杀啊——”,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战车协同步兵的野战,在两大决定王朝命运的军团之间,残酷展开了。

牧野之战中的风云际会与喧嚣变幻,是尽人皆知的。尽管商军部分前排士兵临阵倒戈,调转武器,为武王前驱,向后排商军杀去,但是战争机器一旦启动,就一定要搅出大量的血汁。这次战役中的牺牲据说是“流血漂杵、赤地千里”,够意思的了,血水漂浮起了杵。杵是棍棒,一头有棱形青铜套,比起昂贵的青铜武器来,是廉价的劣等兵器,自然是那些仓促组织起来的市民农夫们用的。可见主要是他们失掉了武器,也是他们的血在漂。

按古书《逸周书》记载,武王伐纣,杀死一亿零七万人,俘虏三亿人。

这自然是“天呀!不可能的”,古人的亿和现今不一样吧!按照十进位的标准,个、十、百、千、万、亿,亿应该是十万。杀死一亿七万人,俘虏三亿人,应该是杀死十七万人,俘虏三十万(仍嫌略多)。

在牧野之战大获全胜的周武王乘胜奔袭七十里,碾碎朝歌城垣,兵临殿外,纣王不想让自己落到从前臣子手里,就穿了珠玉连缀的礼服,在鹿台上,像希特勒那样自焚了。周武王用他手举了一路老远擎过来的大斧子,割下商纣王烧糊了的脑袋,从而登上了周天子的宝座,来自西北老家的威风腰鼓队,想必也在登基大典上表演献技(此艺据说有四千年历史)。

顺便说一下,武王割商纣王头所使用的大斧子叫做钺,这习惯一直流传下去,直到汉代,砍罪犯脑袋还都用这种钺,使用的时候还要配合一个菜板子——叫“砧”。至于刽子手改用鬼头大刀,那是很后代的事了。“钺”和斧子其实略有不同,“钺”呈铁铲状,刃部外卷呈弯月形,整体样子夸张,像戏台上程咬金的板斧,但它打起仗来不好使唤,后来成了皇家仪仗队道具。古代大将接受了皇帝赐钺就表示被授予军权。而斧子却是野战兵器,宋朝人经常使用长柄斧砍金军“拐子马”的马腿。

出师一捷身就死,周武王在灭掉商朝第二年后就于陕西镐京驾崩了,升天找爸爸西伯言好事去了。接任的周成王是个小孩,由叔叔周公旦辅政。

辅政的周公并不姓周,他姓周王族的姬姓,周公整个的名字应该是“姬旦”,但我可以发誓,那时候的鸡蛋一定不念鸡蛋,不然姬旦先生是不会容忍的。(据书上说,鸡在古代还真不叫鸡,叫雉,后来呢,因为避刘邦的媳妇也就是毒婆子吕太后——吕雉的讳,雉才改叫鸡了。但鸡为什么现代又指“小姐”,还需要继续研究。)[12]

周公旦辅佐周成王,建设新的国家,日理万机。忙什么事情呢?制定战俘处置政策,签署禁酒条例,讨伐周边跟商王朝一鼻眼出气的小国,镇压民间“反周复商”势力,还得安置商朝遗老遗少。忙的时候,周公洗澡都有人打搅,古时候男人头发长,周公握着湿头发从浴室跑出来,接见完了,又进去接着洗,反复三次,洗一次澡中间料理三拨客人。[13]

除了洗澡被打扰,大忙人周公吃饭也很麻烦,扒拉进一口小米干饭,不等嚼完又得把米吐出来,因为三教九流的客人又来求见了,所谓“一饭三吐哺”。这样吃饭很容易闹胃病,从浴室跑进跑出,也容易感冒着凉,但周公心里装的是黎民百姓,惟独没有他自己,所以他成了圣人——“汤武周孔”四大圣人中的周就是他,名字还排在孔老二之前呢。孔子做梦的时候还经常自诩“梦见周公”,用以抬高自己的身价(柯云路大师硬胡说孔子这是“开天目”)。[14]

据说周公不光主持政府工作可以,文笔也很行,制定了《周礼》,规定起坐卧行和男女尊卑。《世说新语》上晋朝谢安的老婆不喜欢男人当权,她抱怨说,要是《周礼》是周公的老婆(周婆)制定的就好了,就能反过来压迫男人了。[15]

即使是周公这样一个圣人,也会遭受不白之冤。周武王的弟弟管叔、蔡叔也许受人蛊惑,也许心怀嫉恨,就诬陷咱们周圣人想篡权周天子权位,并且策反另外一个地方大员,联络商朝遗民和东夷族武装,发兵诛杀周公。周公在历史关键时刻,社稷存亡之机,毅然决定用武,一举粉碎了管蔡的暴乱军,又东征三年,剿灭山东地区的东夷族“不服气”势力,将躲藏在那里的管叔捉住杀头,蔡叔流放。随后周公向惊恐甫定的周成王解释自己的忠诚,使将信将疑的成王,恢复了对自己的信任,并且周公以实际行动,四年后,等成王长大成人就归还政权,自己重新做臣子。后来的科举制度里的策论或者八股文,周公成了文章里的明星人物,他给后人立下了做辅政大臣的规矩和标准。因为周公功大,他就被封到山东曲阜,成为鲁国诸侯的祖爷爷,鲁国的历史开始于公元前1031年。(当然,在此之前,鲁地早有土著,是东夷人,有大汶口、龙山文化,会制作精美的青铜樽,还会养猪。)

周朝实行封建制,封建指的是封建诸侯的意思,像周公这样,很多周天子的弟兄们被分了出去,各自承包一块儿土地(其实更关键是获得一批人口),成为诸侯国。

不光老周家受封,异姓功臣如姜子牙,也被封到山东的临淄地区,是为齐国。

当初追随周武王伐纣的众多诸侯(据说有八百家),也得了正果,被封回原籍,比如“汉阳诸姬”,就是分封在江汉流域的一帮诸侯。更有一些诸侯属于无功受禄,比如神农氏的后代被封到了焦(河南西部的陕县),黄帝的后代被封到了祝(济南附近),尧的后代封到了北京大兴县(离我住处很近!),舜的后代被封到陈(包拯“陈州放粮”的地方),大禹后代封到杞(“杞人忧天”的地方,开封附近)。

他们受封没什么讲究,全凭了一个好祖宗,但这也可见出周人的一种大襟魄!最后要说商朝的遗老遗少,他们也跟着商朝大贤人“微子启”被封到了宋国(河南商丘)。由于他们是古怪可笑的上一朝遗民,所以大家拿笑话编排他们,比如“拔苗助长”之类的。“杞人忧天”,则是编排夏朝遗民的。[16]

这种分封制度就是“封建”,“封建”制度好处固然是大大的,缓和了各部族、各民族的斗争,给地方以发展经济的自由度,容许了多民族个性文化的百花齐放,在此基础上才融汇起伟大的汉文化。诸侯各国自己养活自己,不给朝廷增加负担,还能拱卫京城。平时,诸侯要派大夫到朝廷报道,进贡纳宝,打仗的时候,就随从王军出征。当然从人性角度来讲,他们不愿意老老实实呆基层当土皇帝,但是呢,由于诸侯国数目众多(据说有上千个,每个面积都很小,方圆不足百里,相当于现在一个小县,小的甚至才三十里),于是闹事也多半是在国内搞内讧,或者小国之间互相斗殴,战争再升级,也不过是地方上的群殴,很难统一起来对抗中央。

即便如此,大周朝廷对地方诸侯的军队编制规模和活动区域,都做了严格的等级限制。

汉朝人借鉴了这种体系,汉武帝以及后面的刘秀等人都实行推恩令,把以前分封的大诸侯,细胞分裂似的,再分解成多个小诸侯,这样越分越小,鼓鼓囔囔地拥挤在全国版图里,没有力量对抗中央了,因此从宏观整体上看(比如说从月球上看),全国是安定团结的。

大周朝天子,多数得到善终。周穆王还是个大旅行家,驾车跑到中亚的吉尔吉斯草原,泡了很多外国女孩,随后抛弃了她们,使她们哀怨得要命,所谓“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穆王不再找她们玩儿了(李商隐的诗)。周穆王还找到了昆仑山的西王母(据说模样是“豹尾虎齿”),跟她讨到了一件稀罕玩意儿——“夜光杯”。这个酒杯,对月映照,色晕皎白,光明四方,是祁连山羊脂白玉雕琢的。

那时候,金子不如美玉值钱,大周天子崇尚玉器,玉象征着君子的道德,这在古代文明里独一无二(只有玛雅人亦有此偏好)。当时的我国人民不看重金子,以金子做货币只在楚国有过,大家都用青铜做货币,甚至“黄金”这个词,都是指青铜。刚铸造出来的青铜,是黄色的,所以叫“黄金”(黄色金属),慢慢氧化后才变青,叫青铜。青铜不是铜,它是铜和锡的合金(锡占25%),比纯铜坚硬,可以制作锐利的武器和雄浑的祭器、食器(鼎)。[17]

游行无度的周穆王当了五十五年的开心天子之后,大周朝变得没那么潇洒了,到他孙子的时候,猃狁的铁蹄开始蹂躏大周的北域(应该不是铁蹄,那时候还弄不出铁来,炼铁需要一千三百度高温,那时也就弄到一千度,炼青铜还可以,炼铁不够,当然烧陶也可以——陶只需四百度)。

当时打仗不叫打仗,叫“观兵”,大周天子拘泥于堂堂正正的车战,有一大套礼仪讲究。周朝的特色是文治,孔子所谓“郁郁乎文哉”,国家弄得色彩斑斓,礼仪彰美。因为重文轻武,周朝的忧患便来自蛮族。而跟蛮族打仗的时候,周天子又单纯注重发展兵车,对地形有很高的要求,没有发展出一套适合山林江河作战的军事技术,所以被猃狁西戎欺负得够戗。

周天子打心眼里不愿意动武。《尚书》说:周天子“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周天子与民休息,不爱打仗,只爱种地。[18]

牛也放了,是因为那时候牛不负责种地。

养牛跟养猪的目的一样,当时都是为了杀了祭祀,而不是耕地,祭祀完了再端下来给人吃。所以祭祀主要用小牛,肉嫩。平时牛们被放到草坡上吃草玩儿,无忧无虑吃了睡睡了吃地,像猪一样,等祭祀的时候就要杀小牛。大牛和老牛,则去拉车。有一些有志气的大牛,甚至去战场上拉车。打仗时候,马拉着战车在前边厮杀,牛套的辎重车从后边输送给养。总之,牛还是见过大阵仗、大世面的,不需要脸朝黄土背朝天,享受耕地的苦差。牛在那个时候,还是比较牛的。

后来,到了大周朝后半期,牛才慢慢地学会耕地(猪呢,则直到现在也没学会)。

总之,没有牛耕就没有牛耕吧,反正周朝时候人口少,粮食一旦太多了,打的猎肉吃不完放馊了。据人口学家估算,周朝人口,总计才在一千三百万左右,只相当于北京目前人口而已。试想我们幅员广阔的祖国,无数的山林河流,无数的人参野鹿,无数的龙虾大闸蟹,只有区区北京市人口来消受,生活多滋润啊。遍地是食物,守着株就可以待兔,一声弓就惊下三只鸟,无数的山洞可以免费住人。

老百姓就这样在大周朝和大自然的抚养下过着好日子,直到建国两百多年后(公元前841年),周厉王执政,变得开始不像话了。

周厉王给中国文化创造了两个知名成语,一个是“道路以目”,一个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当然他还协助创造了“不可救药”,这是大臣们讽刺他的话。

这个无道昏君宣布天下山林川泽都归他个人占有,谁都不许进去打渔捕猎。肉一下子就少了,牛耕技术又没抓上去,国人们眼睛饿得发蓝,于是衔冤受害的群众发生城市暴动。这次暴动是国人暴动,不是农民或奴隶起义。国人相当于古希腊的平民,是城镇自由人。

国人一造反,周厉王就逃跑到一个叫“彘”的地方,彘就是猪,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损他老人家,还是这个地方猪太多。总之周厉王很喜欢这里,就住下了。[19]

周厉王跑了以后,由周公和召公主政,于公元前841年进入“共和”时期。这里说的“共和”,不是古希腊的民主共和,它只是表示“周公”和“召公”以及诸侯们和气共事。“周公”是从前大圣人周公旦的后代。“周公”是一种世代相袭的职位,相当于“总理”。总理周公和副总理召公辅佐新继位的周宣王给历史带来了一段“宣王中兴”。但是,好景不长,不过数十年,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周幽王老大爷继位了。

周幽王是个类似“年纪一大把,学问没有,笑话倒是有一车”的人[20],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脑子上的沟回却越来越浅。他的夫人——小美女褒姒喜欢听裂帛的声音,他就把大匹大匹的丝绸撕给她听(这算是很前卫的音乐了)。[21]还不过瘾,作为一位杰出的文娱联欢活动的策划者和组织者,周幽王又导演了“烽火戏诸侯”的闹剧,博得小美女褒姒掩唇一笑。

这位小美女褒姒,喜欢扮酷,轻易不对人笑,倘若她掩唇一笑,就勾魂放电,百媚俱生,是一招必杀技。但她每两百年才笑一次。周幽王老大爷为一觇此笑,挖空了心思,最后开始打大周朝的“国家声光通讯战略防御系统”的主意。

陕西镐京,靠近西边的戎人。周幽王就和诸侯们约定:在大路上修筑烽火台,上面设置大鼓。如果戎兵入侵,就击鼓传告,点起烽火,跟周天子亲近的诸侯比如郑、虢就会前来援救(这就是当时的“声光通讯”)。周幽王为了看见褒姒勾魂的笑靥,就派人爬到台子上去举火,敲鼓,诸侯大队人马立刻歪盔斜甲地跑来了。一看,却看不见敌寇,傻乎乎地端着武器东找西找,把褒姒逗得大笑。

周幽王从此就折磨上了烽火台,屡屡派人上去击鼓举火,把诸侯当猴耍。诸侯傻了几次之后,敲鼓也不来出场了。

光有小美女添乱,事情还坏不了,周幽王又任用坏蛋来治理国家,于是泾渭地区发生大地震,老祖宗的发祥地“岐山”也山崩了。古代的地震都是代表上帝意志的,是警告人间的君主干错了事,但战天气地、革命乐观的周幽王不以为意,他违逆天意,废掉了太子,把小美女褒姒没满岁的儿子定成接班人。[22]

太子被废了,太子岁数小没话说,但太子的妈妈的爹岁数大。这位老外公还指望着太子将来继王位,自己跟着吃香喝辣呢。于是他冲冠一怒,打算跟周幽王打架。但他只是一介诸侯(叫“申侯”,位于镐京以西),个头和份量都抵不上周幽王。那只好拉外援,就勾引来了犬戎异族来攻打他老亲家的江山。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诸侯没一个来相助的,喊了半天狼来了,扯破了嗓子的周幽王,眼睁睁被犬戎兵逮住,揪着胡子杀死在骊山之下(以自己的生命换取了这次文艺大联欢活动的彻底成功)。犬戎兵可劲抢光了周室三百年积累的宝器货物,源源不断地运出镐京,当然还有美女,也包括小美女褒姒,然后放火把犯罪现场烧为平地。

历史向来如此循环,项羽烧秦、董卓烧汉,经营几百年的歌舞升平,出将入相,舞榭歌台的地方,几天之间烧夷成野狗出没的废墟。

从公元前1046年立国,到公元前770年镐京被攻破,将近三百年的西周时代就这样冒着狼烟结束了。引狼入室的申侯虽然让自己的外孙子周平王得了天下,但是由于犬戎祸乱,周平王不敢待在西边了。而且,邻近的诸侯看见周天子挨揍,也纷纷趁机扩大地盘,侵消周天子的直辖土地。周平王遂在郑武公、晋文侯和秦襄公的勤王部队保护下,向东迁移到四百公里外的河南洛阳(这个时候,希腊人进入“古风时代”,他们在地中海西岸、希腊半岛,草建了二百多个城邦国家,并且已将奥林匹克运动会举办到了第三届)。

从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洛阳,到公元前473年勾践灭吴,这三百多年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历史时期,借助记载这一时期的的史书《春秋》而得名,即是我们遥远美好且不可重复的春秋时代。[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