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西直门外,明清一带,那里是低洼地,有河,有湖,有沟,有堤,自然也有桥。高梁桥,即其中之一。
刘侗的《帝京景物略》里提到:“水从高梁桥而又西,萦萦入乎偶然之中,岸偶阔狭,而面以阔以狭。”在明代,湖中植荷花,堤上栽垂柳,水面似还可以行船,可以垂钓,是当时京城的一处风景。现在的高梁桥,只是西直门外的一个公共汽车的站名,既无桥,也无水,全是城市风光了。
湖北的“公安三袁”,是中国文人中的特别一类,作为主张自我、追求性灵的作家,他们的小品文,冲淡平和,清快逸雅,至今为人称道。虽然,他们的文章和当时朝廷提倡的学问之道,意趣截然相反,可以看作是当时文坛的非主流派。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弟兄三人,来到北京来参加科举,猎取功名,这恐怕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复杂心态了。
万历年间,袁中道和他的哥哥同在京城作客,有一篇《游高梁桥记》,记述他在这个景点的一次完全失败的春游,实际上也写出了文人自由的天性和无奈于仕途蹭蹬的矛盾。古来文人写游,无不记其兴,而袁小修却写败兴,也就成了别具一格的文字。
先是写他和他的哥哥袁中郎,“沟渠淤泥,委积道上,羸马不能行,步至门外”,那路泥马弱、举步维艰的尴尬状。继而写这两兄弟到高梁桥后,发现春意毫无,积冰尚存,已“三月中矣,杨柳尚未抽条,冰微泮”,一副惆怅失望之情,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没有办法,只好“临水坐枯柳下小饮”,谁知刚谈得有些意思时,“飙风自北来,尘埃蔽天,对面不见人,中目塞口,嚼之有声”,北京的春天特别短促,而碰上这样的风沙天气,简直是大煞风景了。
凡住北京较久的居民,都曾领教过这种春天的恼人的沙尘暴。而像袁中道笔下的“冻枝落,古木号,乱石击,寒风凛冽,相与御貂帽,著重裘以敌之,而犹不能堪”的严重情况,则是近年来绝无仅有的情况了。虽然如今北京的春天,仍是刮风天多,但风势较之先前,确是减弱多了,而“中目塞口,嚼之有声”的沙子,则尤为少见,这不能不说是多年来植树造林,为民造福的结果了。但元大都城会埋于沙土之中,直到近代才发现,可见明清两代,西北刮来的沙尘暴,一定还是很严重的。
于是,这两兄弟只好打道回府,“已黄昏,狼狈沟渠间,百苦乃得至邸”。接下来的一句就不得不让人捧腹了:“坐至丙夜,口中含沙尚砾砾。”此刻,他不由得想起远在湖北公安县的老家,叹了一口长气,说:“噫!江南二三月,草色青青,杂花烂城野,风和日丽,上春已可郊游。”接着他问自己:那些达官贵人不得已住在京师者,是为了官职;那些游客山人不得已住在京师者,是为了衣食;而我自己,袁中道很坦率地承认:我无官职,虽多次谋求也弄不到手,估计再努力也未必见成效,何况家中还有些可以糊口的薄产,那么我“舍水石花鸟之乐,而奔走烟霾沙尘之乡,予以问予,予不能解矣!”
所以,最后他觉得这次失败的春游,还是值得一书,书什么呢?“书之所以志予之嗜进而无耻,颠倒而无计算也。”在中国文人中间,痛陈自己颠倒者有之,但指斥自己“无耻”者,具有如此自审精神,而不怕出自己丑者,他是第一个。
袁中道是“公安三袁”中最年少的一位,也是很落拓不羁的一位。二十岁时,曾随其兄,到湖北麻城拜见过“狂人”李贽。从那次当面受教之后,“胆量愈廓,识见愈朗,的然以豪杰自命”。(袁宏道《叙小修诗》)他敢于这样剖白自己,也有他对于当时文人嗜进之心的批判。他既不能例外地同流合污,与其被别人骂自己,不如自己骂自己。袁中道以“无耻”二字来结束这篇文章,除了继承了李卓吾式的狂狷以外,更多的还是他的自信,他的豪气,他的胆识。
如果,他活到现在,看看时下文人们,那些迫不及待地,千方百计地给自己贴金者,招摇于名利场中,作势式令人作呕的表演者,不知该作如何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