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这次回到京城,就为他要做的这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进行准备。一、把棺材买好,万一杀头好收殓;二、把家人遣散,免得受他牵连。然后,一封直言不讳批评陛下的上疏,直接呈了上去。
什么叫“不直”?老百姓早就不把你这个皇帝当玩意儿了。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越是腐败的朝代,越出清官的原因。所以,有清官,对皇帝来说,不是一件体面的事,一旦出现了一个不怕杀头的清官,这台国家机器在运转上,也肯定出了大毛病了,估计最高统治者离完蛋也不会太远了。果不其然,海刚峰一出现,朱厚熜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海瑞被抓到诏狱,等着法办。刑部主管拟文定大忤逆罪,那是非开刀问斩不可的。但建议砍掉海瑞脑袋的报告,压在皇帝的手中。嘉靖不傻,他一直不画圈的原因,一不想成全海瑞的名节,二不想落下纣王杀比干的臭名。就这样拖着,拖到他驾崩,海瑞捡了一条命。
嘉靖驾崩,海大人很快就平反了,昭雪了。尽管他有了令人景仰的清官声名,但朝廷里的主政者,包括新上来的皇帝,都对他敬而远之。作为门面点缀可以,要想委以重任则不行,怕海老人家较真儿,以免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因为封建社会的统治架构,是一个宝塔形的,由大小官僚组成叠罗汉的方阵。每个官僚在他那个位置上,既踩在下面那个职务低于他的官僚头上,自己的头上,又有另一个职务比他高的官僚的脚踩着。因此,一旦其中哪个头或哪只脚,不听话,不服从,不按部就班,不肯买账捣蛋,这架构就要出现大的小的危机。
他们害怕这个海瑞进入到这个架构里来,会破坏这个超稳定的秩序。甚至到了万历年间,张居正为首辅,也不敢给他任何任命。“万历初,张居正当国,亦不乐瑞,令巡按御史廉察之。御史至山中视,瑞设鸡黍相对食,居舍萧然,御史叹息去。居正惮瑞峭直,中外交荐,卒不用。”(《明史·海瑞传》)
尽管大家众星捧月,高山仰止,但海瑞很不开心。因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隆庆帝到内阁大臣,不给他分配工作。第一,他没有钞票上下打点,铺平道路;第二,他清官之名声,是一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圣人级人物,不能为,也不屑为。因此,很长时间内,当这种强烈的“立德立言立功”的补天愿望,不能得到满足时,便会仰天长啸,椎心泣血。最后海青天以辞职的办法要挟内阁给他工作,不给,就写公开信骂街,“满朝之士,悉皆妇人”,把主政者骂了个臭够。
于是,隆庆三年(1569)被授予正四品,南直隶巡抚,驻苏州。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书所言,海瑞是个“不自知其不可通”的死硬派,他不了解社会风气江河日下,他不知道大厦将圮只手难以支撑。一上任,“海忠介清廉特立,自是熙朝直臣,第其为吾乡巡抚时,有意锄巨室,以至刁风四起,至不可遏”。(徐树丕《识小录》)
由于他的不识时务,实施某种程度上的劫富济贫政策,搞得苏州一带的官僚地主,士绅名流,无不反对,只好告退,离职还乡。直到1585年,万历清算了张居正以后,所有受到张居正排挤打击过的官员,包括年已七十有二的海青天,一律重新起用。于是,他老人家又从海南岛仆仆风尘地来到南京。接张居正为首辅的申时行,其实并不想安排他,又不能不安排他,因为他已经成为一种正义的化身,民众的偶象。因此,写了一封信给海瑞,“维公祖久居山林,于圣朝为阙典”,那意思是说,你老人家不出山,是个遗憾,但现在把你请出来,也不过起个政治花瓶作用。
但是,他一接手右佥都御史,到任的第一件事,就做了两条大板凳放在公堂之上,宣称为专打贪赃枉法者,和为富不仁者的屁股而设。这位刚愎自用、矫枉过正的老汉,觉得打屁股还不过瘾,给皇帝建议,得恢复老祖宗的办法,凡贪官,都给他剥皮揎草。结果闹得舆论哗然,御史弹劾他导使皇帝法外用刑。海老先生碰了一鼻子灰,才悻悻然住手。从此,对这位道德大主教,神宗索性采取供起来的办法,有职无权,有位无事,直到万历十五年(1587)年末,老先生终于在寂寞中悒悒去世。
呜呼,海刚峰的一生,是一位以肃贪倡廉为己任的斗士,他本期望他的不懈努力,能对帝国的廉政建设,对官吏的道德重振,有所作为,有所改善。然而,在《明史·王廷相传》里,有一封触怒嘉靖的上疏,说得很清楚:“人事修而后天道顺,大臣法而后小臣廉,今廉隅不立,贿赂盛行,先朝犹暮夜之私,而今则白日之攫。大臣污则小臣悉傚,京官贪则外臣无畏。”而到了神宗(就是在定陵里躺着的那位),这种制度性的贪污风气,变本加厉,已不可收拾。《明史》说:“明亡,实亡于神宗。”海瑞的所作所为,对腐朽的大明王朝可以说是不起任何作用,只好看着朱皇帝打下的天下,走向衰亡。
纪晓岚主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海瑞《备忘集》评价不低。“孤忠介节,实人所难能,故平日虽不以文名,而所作劲气直达,侃侃而谈,有凛然不可犯之势。当嘉、隆间士风颓茶之际,切墨引绳,振聋发聩,诚亦救时之药石,涤秽解结,非大黄、芒硝不能取效,未可以其峻利疑也。”但对海瑞具体的所作所为,也有不能苟同之处。譬如说他:“巡抚应天,锐意兴革,裁抑豪强,惟以利民除害为事,而矫枉过直,或不免一偏。”譬如说他:“力以井田为可行,谓天下治安必由于此,盖但睹明代隐匿兼并之弊,激为此说,而不自知其不可通。”
海瑞的悲剧,就在于他认为道德的约束力,可以制止住全社会的颓败风气。个人一尘不染、两袖清风的垂范作用,能够推动整个公务员阶层的廉政建设。治乱世,用重典,不惜采取剥皮的酷刑,是足以阻吓贪官的最有效力的手段。其实,他不知道,道德的作用,只能作用于有道德的人。垂范的作用,那些冥顽不化者,恶劣成性者,根本不往心里去。而敢于铤而走险者,以身试法者,法律又其奈他何?正如马路上设有斑马线,对视若无睹的我行我素者,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除非他被撞伤到垂死的地步,才后悔不走斑马线。同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只是对愿意仿效者能产生向心力和感召力,而对那些一听焦裕禄名字就烦死了的干部,肯定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他并非不知道,嘉靖的老祖宗、开国之君朱元璋规定:“枉法赃八十贯论绞”,“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用如此重刑来遏制贪污,又何曾济事?一个半个清官,是挽救不了这个积重难返的贪污王朝的。相反,由于他坚持道德力量,和重刑惩罚,于那个在制度上已病入膏肓的王朝,根本不是对症下药的万灵之剂。
不管怎么评价海瑞,但他在任淳安知县时期,自己磨谷脱粒,种菜自给。有一次他给母亲做寿,只买了两斤肉,成为人们奚落他的口实。万历年间,张居正当国,派御史去考察,“瑞设鸡黍相对食,居舍萧然,御史叹息去”。“卒时,佥都御史王用汲入视,葛帏敝籝,有寒士所不堪者。因泣下,醵金为敛。小民罢市,丧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夹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绝。”(《明史·海瑞传》)
就海瑞临终的一两个镜头看,对这样一位终身贫穷而为百姓追念的清官,也足以使我们后人钦敬了。
无论如何,这样一位终身贫穷而为百姓追念的清官,还是值得我们后人肃然起敬的。于是,想起一则寓言:森林发生了火灾,火势迅速地蔓延开来,黑烟遮住了天空,烈焰烧红了大地,所有的鸟儿,都忙不迭地逃出火场,以求活命。只有一只小鸟,它不肯离开,仍从小溪里衔起一口一口的水,冒着生命危险一次一次往回飞,希望能扑灭这场大火。
这只鸟,很像海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