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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说明

其实此前,这位浙江省原淳安县的知县,在京城大小衙门中,颇有一些关于他的“不怕死,不要钱,不茹柔吐刚,真是铮铮一汉子”的传闻。别看他当时是一个远在南方省份的小小知县,六品官,然而,他竟然敢于向当朝执政大臣严嵩的两位亲信发难。一为东南地方总督兼剿倭武装部队司令胡宗宪,一为清查盐政的特派大臣鄢懋卿,公然进行正面对抗。而且,居然弄得这两位权高位重的大臣,对他无可奈何,很吃了一顿哑巴亏,因而大快人心。

老百姓特别愿意看到那些有权的人,有势的人,有钱的人,有名的人,忽然倒霉垮台,忽然失败完蛋,忽然由红而黑,忽然狗屁不是的场面,这是最过瘾的事情。哪怕不一定如此,不过跌了个跟头,受了点损失,栽了点面子,碰了个钉子,大家也会捕风捉影,演义夸张,加油添醋,无事生非,不遗余力地传播之,扩大之,恶心之,解恨之。当然,这种穷老百姓阴暗心理的宣泄,实在缺乏费尔泼赖精神,实在不具谦谦君子之风。但那些“四有”之人,在他有的时候,不那么张狂,不那么抖擞,不那么显白,不那么以权、以势、以钱、以名,来欺人压人,来张牙舞爪,也许大家就不一定幸灾乐祸了。

淳安县,即今之千岛湖风景区所在地。明代,这个山区小县,出产不多,油水不大,穷到海知县只能在逢年过节的日子,才与僚属们共餐时吃一只鸡或两斤肉。然而,淳安位处浙皖交通要冲,地方官每每苦于途经此地的大员要员送往迎来,难以打点,稍不如意,即被斥责。有一次,胡宗宪的儿子路过,假其父威,对该县的接待工作大表不满。其随从仆役,又狗仗主势,敲诈勒索,百般刁难。海瑞正等待这样一次机会,立刻升堂,下令县衙的皂隶捕快,把这个纨绔子弟及其一干人众,统统抓将起来,当堂审讯。

胡的公子年轻气盛,哪把一个六品官放在眼里,当然反抗,口出不逊,打出他老爹的招牌。海瑞当然知道他是谁的儿子,但是,他不承认。还说,我们都知道胡总督为官清廉,持家清正,不可能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儿子,更不可能有你所携带的大量银两。

“我是,我是,我是!”这位公子哥还威胁海瑞,“你别吃不了兜着走!”

海瑞才不买账:“大胆放肆,一个假冒伪劣的骗子,竟敢如此猖狂,目无法纪,咆哮公堂,给我掌嘴!”

最后,海瑞更来一手绝活,将胡之公子及其一行从人,用绳子拴成一串,押往省里总督衙门,并附上一纸说明案情的文书。陈说本县捉拿一名人犯,冒充胡总督大人之子,在此间招摇撞骗,为非作歹,有损总督清望,造成恶劣影响。为此特解送府城,予以从严处置,以儆效尤。该犯所携现银若干,因来路不明,已没收充公,收缴县库,等等。

胡宗宪看到这里,气得两眼翻白,差点心肌梗死,他儿子连哭带闹,此仇不报也枉为这二品大员了。胡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当然是要报复海瑞的,可苦于抓不到他的把柄。第一,海瑞不贪污,在那个无官不贪的年代里,他能洁身自好,两袖清风,不怕查账,不怕检举;第二,他不好声色,既不找小姐,也不去桑拿房、洗脚房逗留,因之,无黄可扫,无非可打;第三,他既不搞装门面的政绩工程,也不树泡沫化的个人形象,只是公正执法,无懈可击。因此,除了隐忍不发,以待来日外,胡宗宪对这个海瑞,一时间真有猫吃螃蟹,简直无从下嘴之感。

鄢懋卿是个腐化分子,《明史》称他“见严嵩柄政,深附之,为嵩父子所昵”。一般来说,喜欢用小人者,自己必有相当程度的小人因素,方能同流合污;愿意与坏人为伍者,自己要没有坏的基因,也难沆瀣一气。“会户部以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政不举,请遣大臣一人总理。嵩遂用懋卿。旧制:大臣理盐政,无总四运司者,至是,懋卿握尽天下利柄,倚严氏父子,所至市权纳贿,监司郡邑吏膝行蒲伏。”

这就是老百姓讲的“鲇鱼找鲇鱼,嘎鱼找嘎鱼”,同类相聚、异类见斥的交往现象。在统治集团中,在权力层面上,在不正常的政治氛围里,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鄢懋卿一入中枢,与严氏父子朋比为奸,苛征重税,贪赃索贿,中饱私囊。其实,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盐政乃天下之肥缺,而全国四大产盐区的大权,全落入鄢的腰包,绝对是有悖制度的枉法行径。

第一,根本不上朝的嘉靖皇帝,只是听信严嵩。第二,开足马力贪污的严氏父子,离不开鄢懋卿。于是,从皇帝到首辅到盐政,三点一线,正如北京民谚所说,“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王八看绿豆——对眼”。明知道这是个坏蛋,应该被唾弃,然而他上面有人罩着,看着他扶摇直上,老百姓能有什么对策?你人微言轻,你啥也不是,你也只能干生气而已。

在淳安的海瑞,一位绝对的清官,当然与这样一个绝对的贪官格格不入。恰巧,鄢懋卿作为奉旨查盐的钦差大臣,路过此间。首先,海知县是十年寒窗,苦读赶考,才从海南岛的琼山县走出来的读书人。他一步一个台阶走到今天,不走门子,不投靠山,不溜须拍马,不做虚假统计诓报成绩,这个梗直到一点弯都不转的海瑞,理所当然地,要从心眼里鄙视这个暴得富贵,从而小人得志的家伙。

这也是使那些有权的人,有势的人,有钱的人,有名的人,无可奈何而且无法改变的尴尬。虽然你得意,甚至非常得意,虽然我不得意,乃至非常不得意,但是,挡不住我不买你的账,挡不住我在精神上要比你拥有优势,挡不住我压根儿就看不起你,蔑视你,鄙视你,这就是海刚峰决定要给这个马屁上台的大员上一点眼药的原因。

海瑞放出口风,小县寒酸,囊中羞涩,衙门穷困,招待不了,光是供给抬钦差夫妇彩轿的十六名女子的伙食,也能把县财政吃得锅底朝天,何况还有随从、听差、兵弁、衙役之类,哪一个不像饿狼一样,连吃带拿,外加孝敬,红包薄了一点,也是过不了关的。

所以,鄢懋卿还未到得淳安,就先接到淳安县的一封禀帖。他当时一激灵,知道这个海瑞不会有什么好事。便问来人:“他有什么要报告的?”

“大人您请细看!”

信件开头,十分恭谨,“严州府淳安县知县海谨禀”,接着说已经收到大人的通令,要求各级政府在接待上一切从简,不得铺张。大人所做出的英明指示,本县已传达到区乡镇集,一体认知大人“素性简朴,不喜承迎。凡饮食供帐俱以简朴为尚,毋得过为华奢,靡费里甲”。然后,话锋一转,大人体察下情,百姓无不赞颂,但您派出来打前站的人员,已经告知准备酒席侍候,每席费银不得低于三四百两,席间还需奉献金花绸缎若干,营造气氛。特别关照到,钦差大臣夜溺,必须银子打出来的尿壶,否则尿不出来,性命交关,耽误国家大事,罪不容贷。本县十分惶恐,是按大人的从简精神办,还是按打前站的老爷所吩咐的办?敬请示下。

鄢懋卿当场把这个禀帖撕了。下令,他的一队人马,绕过淳安,事后再跟这个海瑞算账。不过,没过多久,严嵩倒台,胡宗宪、鄢懋卿因系同党,受到牵连免职。海瑞曾被他们迫害过,也就随之平反,调回京城任户部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