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战正当剧烈的时候，我们中国的棉纱事业呈现过一次很兴旺的状态，一时工厂林立，销数日增，使眈眈虎视的邻邦的日本人曾瞠目地惊赞不置。但自欧战告终后不一二年间事业便渐渐衰颓，迨至去年（一九二四）四月我重游日本的时候，便已风闻中国的棉纱事业有破产的倾向了。去年十一月我又回到上海来时，所有新兴纱厂竟已先后倒闭。啊，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教训，这对于我们中国今后所当采取的经济政策是一个多么明白的启示哟！我为这个现象叩问了不少的经济专家，但他们都好象漠不关心，看得是全然不关痛痒。我自己的见闻也很狭隘，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先觉的人论到过这件事情的重要上来。我自己对于经济的智识，原不过是一个初等小学的生徒，我的见解当然是不能作数，但是愚者千虑也必有偶尔一得之时，我自己本我自己爱国的热诚，写出这篇短论。

论到我们中国今后所当采取的经济政策的问题，就我见闻所及，论者的意见仍属没衷一是。有的信奉亚丹斯密[1]的学说，尊重个人的天赋人权，对于个人资本主义，不惟不许有任何机关加以暴戾的阻遏，还当努力加以奖励以增长国家的富源；有的则主张施行社会主义，而于同是信奉社会主义者中，又有急进与缓进的不同。缓进派视个人资本主义为达到社会主义的必经的阶段。他们以为个人资本主义在中国现代有百利而无一弊：个人资本主义可以使资本积聚，可以使物质的生产力增加，可以团集和训练工人，这于实现社会主义上正是必要条件。象这种貌似进步的论调，很足以悦人听闻而使人迷惑：因为一方面可以博得自由主义者的同情，别方面也使反对资本主义的人几于无辞以对。如以多数决议的办法以定决我们中国今后所当采取的经济方针，我恐怕自由放任主义终会得到胜利，便是个人资本主义是值得在我们中国厉行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北京《晨报副刊》劳动节纪念号。

我们现在且不必征引马克思的学说，说个人资本主义在它根本上是要必然崩溃的；我们就退一千步来说，就算个人资本主义是完美无缺的至上的轨模，是救我们中国的独一无二的灵剂，但在我们中国所处的现状之下，个人资本主义究竟能不能在我们的国内发达？便是说我们中国人中能不能产生得出几个雄厚的经济大王，和外国的大资本家们对抗？假使能够，你们也尽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宣传。但是，你们讴歌个人资本主义的经济专家们哟，你们请把眼睛睁开到事实上来吧！中国的经营棉纱事业的资本家们大都失败了！世界大战中所有一时如春笋茁发的新兴纱厂都先后倒闭了！这是怎样的一个教训，这是怎样的一个答案呢？

资本主义本来是一种带着传染性的东西，凡它所接触到的地方便立刻要受它的感染，而感染的第一步便是棉纱。我们中国人不怕要高讲甚么精神文明，不怕要高谈甚么孔丘、老聃[2]，但到外国的价廉物美的消费品一经输入进来，也没有人劝诱，也没有人胁迫，但都不再用大布之衣，大帛之冠，而要用洋纱洋缎了。我们中国的资产家不怕就受着不平等的关税的束缚，不怕就全不受国家政府的保护，但在欧战剧烈的时候，中国人民排斥日货剧烈的时候，洋货一时不能进来，也晓得向外国去置办些生产机械来自行兴办工厂，不再效乡里的匹夫匹妇自己驾着车子纺棉线了。这正是我们中国人初受资本主义化的征候。假使我们还是处在英国的亚丹斯密当时的世界，假使我们中国是与外界不通往来的绝域，更假使欧洲的战争能延长到百年以上，我们中国人的排斥日货也能延长到百年以上，这个个人资本主义的萌芽，听其在我们地大物博的中国土地上自由发展，那么再隔百年或许我们中国也能达到英美现有的地位，我们中国也很可以发生些“托拉斯”、“新机克德”等高级的混合经营了。啊，但是可惜，我们中国发动得太迟，而他们欧洲人的竞争商场（无形之间就争的是我们中国呵！）的打架也调息得太早了！

我们中国人现在所处的是甚么地位呢？我们中国人的中国是全世界资本主义国家的重要商场。资本主义国家的资本家们又是怎么样的一个现状呢？他们已经是“柯如青铜根如石”的了。这样的雄大的古木盘据在我们中国的身上，我们的几株嫩苗想起来和它们竞参天之势，这是能够的吗？欧战终结以后，各国的资本家又加倍地活动起来，有的更到我们中国的内地来经营巨大的工厂，层层的榨取我们。他们有雄厚的资本，他们有高级的组织，看你几株嫩苗，怎样能够和他们竞争。怎么能够不倒塌呢？

绝大的教训便是在这儿！便是个人资本主义即使“最合乎人性的自然”，即使是有在自然发展中促进社会主义的实现之可能，但在现在的中国是没有望它发达的希望了！

我们假使不想永远做人奴隶，不想永远做世界的资本国家的附庸，我们中国人只剩着一条路好走——便是走社会主义的道路，走劳农俄国的道路。我们不要只看着红的颜色便缩头缩尾吧。这是我们的生死关头，我们临到了穷途，为甚么还不走！

1925年4月26日夜半

附录

本篇初刊时，文末有《附白》。一九二八年收入上海创造社出版部版《水平线下（全集）》时删去。现附录如下：

今天晚上接到勉己兄一封信，叫我在五一增刊上要做篇文章，我受他的热情感发了，赶着便草了这篇短篇。这是我蕴在心头久想吐出的话，今晚上算吐出了几分，可惜时间太迫，不能尽情的畅吐，我只好更待别的机会了。不过我在此还要附加几句：我自己并不是共产党人，我也不曾受过人一个半边的津贴，我所说的话都是赶着我自己的良心说的，万一我的见解如有错误，我希望能够鉴我愚忱的人不要吝惜教诲。

沫若附白

[1]亚丹斯密（a·smith， 1723—1790），通译亚当·斯密，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体系的建立者著有《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简称《国富论》）等。

[2]即老子。姓李名耳，春秋时楚国人。道家学派创始人。著有《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