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自今年二月的国会总选举人民战线[1]得到了大胜，政权便归到了左翼政党的手里，人民的权威逐渐地树立了起来。
七月十八日不幸有不明大义的军人在摩洛哥叛变[2]，率领着外人部队和摩洛哥人部队，渡过直布罗陀海峡去进攻他们的祖国。人民平时养蓄军队，本是为的保卫人民，保卫国家，然而结局只是一场骗局。耗费着人民的膏血以保卫人民、保卫国家为职责的军队，其实只是寄生在人民身上的少数特权阶级的走狗。在特权阶级为人民所不齿的时候，他们便要来屠杀人民，破坏国家了。这是有阶级存在着的国家的通病，倒不限于一个西班牙。然而西班牙的人民毕竟是可以钦佩的。
西班牙军队的叛变本来是有组织有计划的阴谋，其目的在保卫特权阶级而破坏人民战线的团结。在摩洛哥起了叛变之后，北部国境也起了叛变；据最近的消息，连马德里德首都的军队也同时响应过，但顿时便被镇压了。这计划和组织倒也不限于西班牙一国，而是有普遍于世界各国的倾向。在欧洲方面，国际上目前是划为了两个对立的阵营。汎系的意大利，纳粹的德意志，是在明里暗里地援助叛军的，人民战线是他们的共同的仇人。他们把飞机、战舰、军火、军人去援助叛军，又利用各种宣传机关替叛军作有利的宣传，因此叛军的势力颇为雄厚，而战况的真相也不容易明了。然而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相信的，便是政府兵，即人民战线的义勇军，是英勇无敌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上海《女子月刊》第四卷第十期，原题《西班牙的精神》。一九五八年收入《沫若文集》第十一卷时，文字略有删节。
西班牙政府对于叛军是以人民义勇军来对抗的，从军的多是工人、市民，甚至有多数妙龄的女子。他们临时被组织起来，全凭自己保卫祖国的赤诚，和叛军作殊死战。溯自叛变之起，迄今已有五十多天了。一方面是有组织有训练的正规兵，另一方面是临时被组织起来的人民大众，这拿常识来判断，无论怎样是该由叛兵得到胜利，首都马德里德早就应该落在叛军的手里了。然而叛变以来已经五十多天，战线的情形依然没有如法西斯纳粹者流所期待着的那样的发展。否，反而是人民愈相信左翼，他们最近更把政权依托给泥水匠人出身的“西班牙的伊里奇”——加伯列罗[3]去了。
据最近日本报纸的消息，北部战线伊伦要塞的陷落大概是事实。因为那叛军的惨无人道和人民的壮烈行为，不是人可以想象得出的，也不是日本的新闻记者所乐于想象的。我现在把那大概的情形译述在下边吧：
四号的清早北部叛军领袖摩罗手下的约有两个联队的兵，由圣马霞尔炮台攻进了伊仑市，市民各户都顽强抵抗。到了万策俱尽时，大家在家中安下炸弹或者把洋油桶抱进屋里，用火点燃，与敌人同归于尽。就这样拥有一万二千人的伊仑市在仅仅两个钟头之内，完全化为灰烬。
当叛军攻到伊仑，在离伊仑与法境安德间的国际桥有二百码远的时候，有老弱男女的大众各挟着包袱向法国境内逃难。不问是道路，是河川，是铁道，都一律象洪水一样向法国境内流。等到叛军一到，那些惨无人道的叛军，竟对于这些难民，由四方八面来用机关枪扫杀。叛军通过国际桥的时候，把桥上的难民象小石子一样挤下了河去。
以上两节是我从日本报纸上的摘译，这我相信完全是真实的事情。日本报纸一向是袒护叛军的。日本人忌讳“革命”这个字眼，平常在报章上是不使用的，偶尔出现于进步者的笔下，发表时都会被编辑把它改成“××”。然而这次对于西班牙的叛军是一律称为“革命军”。他们的“革命军”那样的残忍，而义勇军那样的壮烈，这决不会是他们所乐于想象的事情。
朋友，你读了上述的消息是有怎样的感触呢？让我率直地说出我自己的感触吧。西班牙是有名的斗牛国，历年的斗牛壮士骑在马上持着枪矛和狂怒的牯牛决斗。成功是把狂牛屠倒，失败是被牛角穿破心肝，然而屠牛的壮士仍屡年不绝。西班牙的人民大众目前正在大规模地斗牛。人民战线正决心在和狂牛决斗，虽然象伊仑那样有时也肝脑涂地，被牛角穿死，然而狂牛终竟要被屠杀的。
有抱炸弹、抱洋油桶与敌同归于尽的这种精神，我相信西班牙人民终久会得到解放。但是在这儿却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在华北事变吃紧的时候，有一名大博士[4]提出了把北平作为无军备的文化都城的建议。这好象是在爱护文化、爱护北平，而其实是投降主义、秦桧主义！试问执行了秦桧主义的南宋，结果是怎样？
1936年9月7日草
[1]西班牙人民争取民主、反对法西斯主义的统一战线组织。由共产党、社会党、全国总工会和资产阶级共和派等于一九三六年一月组成。二月在国会选举中获胜，成立联合政府。
[2]指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八日，西班牙长枪党头子陆军将领佛朗哥，在德国和意大利法西斯的支持和参与下在摩洛哥发动的叛变一九三九年三月，叛军攻陷首都马德里，西班牙遂落入佛朗哥独裁统治之下。
[3]即弗朗西斯科·拉尔果·卡瓦列罗（f·l·caballero，1869—1946），泥水匠出身，西班牙社会党领袖，全国总工会领导人。一九三三年西班牙大选后，政治态度进步左倾，主张进行社会主义革命苏联报刊曾称他为“西班牙的列宁”。一九三六至一九三九年内战期间任首相兼国防部长。
[4]作者原注：此人即是胡适，当年向日本人摇尾乞怜，今天已经受着美国人豢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