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阖庐五战（公元前515年——前500年）
一
我们所能看见的太阳，两千五百年前，它也照耀着吴国大地，田野里，撒满了金钱豹子光灿灿的斑点，那是古代的阳光。庄稼们通过光合作用，为我们的先人制作活命的粮食。最早的吴国人和其它各地的人一样“刀耕火种”，砍掉杂木树林，放火烧掉荆棘杂草，然后把种子塞到地里去，没有施肥，也没有浇灌，偶尔锄锄草而已，等待一年一次的老天爷的赏赐。后来，“火耕水耨”发明了，田间的稻杆杂草被放火烧掉，当作灰肥，而锄断的杂草，灌水沤腐，也作肥。公元前六世纪，我们已经开始懂得施肥了。
不但有施肥，吴国、楚国的牛也开始学会拉犁了。“蹊田夺牛”成语，反映了楚国有牛耕技术。楚大夫伯州犁的名字，说明了“犁”是时髦物件（就像给孩子取名“李卫星”，标志着长征运载火箭的上天）。
伯州犁名字虽然有时髦的“犁”，但恐怕他从来没机会摸过。所谓劳力者治于人，伯州犁是个劳心者，从祖上传下聪明的基因。他爸爸是晋国人伯宗，因为聪明而被同僚说为像阳处父（晋国过去一大聪明人），同时还像阳处父那样“刚”，好直言，被“三郤”嫉妒憎恶，遭谮而死。伯州犁被迫逃到长江中游的楚国，曾帮助楚共王在巢车下观察敌情，又在楚灵王夺位期间，站错了队，被楚灵王当绊脚石杀掉。
伯州犁罹难后，儿子郤宛也未得善终。
郤宛为人“直而和”，深得楚国人的敬仰和我国古代第一号奸臣费无极的忌恨。就在公子光、专诸一伙人请吴王僚吃血腥大餐的时候（四月），费无极也在撺掇郤宛请楚国令尹囊瓦吃饭。
他两边捣腾，先是对令尹囊瓦说：“郤宛要请您吃饭！”然后又对郤宛说：“令尹想到您家来吃饭！”
“令尹能赏光来吃饭，真是为惠深也，我为他预备点什么馈赠品好呢？”郤宛问。
“令尹对玉帛没什么兴趣，领导干部嘛，就是喜欢研究甲胄兵器，越精良他越收藏，越喜欢。您搬出一些来，我挑些好的。”费无极说。
郤宛于是傻乎乎地翻出整套甲胄、兵器，好多副。费无极从里边选出了上好的五副，教郤宛把它们摆在院子大门里侧，说，等着令尹来了，看见这些宝贝了，必然喜欢，您就顺势送给他。郤宛不知费无极要害他，还赶紧道谢。
到了吃饭那天，郤宛把这五副甲胄兵器都摆在院子里的大门内部左侧，用帷幕遮好，等着令尹来给自己收尸（费无极其小人的心机，和它相比，大海的波涛都嫌浅）。
令尹囊瓦刚要动身赴宴，这时候费无极对他说：“我差点害了您呐，您别去老伯家吃饭了，他把兵甲全藏在门里了，准备到时候让您好好吃一吃了！”接着，费无极又添油加醋，说郤宛对国家不忠，蓄谋勾结吴国已久，是吴国的特务。（有个仇国就是有用哇，想诬陷谁的时候就方便了。）[1]
令尹囊瓦赶紧派人到郤宛家一看，果然院子里藏着兵甲。哇噻，要造反啊，帷幕后面甲光闪烁，杀气层层，“鸿门宴”啊！使者吓得抱头逃窜。
令尹囊瓦闻报，当即命令，攻杀郤宛家，烧为平地。郤宛闻讯，不愿受辱，伏剑自杀。接着，军兵们开始烧老伯家。国人看了都不答应了，谁敢攥了一把草放在老伯家门口，立刻被热爱郤宛的群众抢走。
这还了得，证据确凿了，煽动群众造乱耶。令尹囊瓦更怒了，强制执行命令，士兵们杀光了老伯家上下，以及异姓朋党。伯州犁的孙子（但非郤宛的儿子）伯嚭侥幸脱逃，撒腿七百公里，跑到东边吴国去了。
注：费无极能够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个佞臣，这主要跟楚国一贯强化君权专制有关系。有强权的专制君主，就会有趋炎附势的佞臣。而在分封制相对的贵族民主体系下，佞臣似乎也少些。伍子胥父兄一家，伯郤宛一家，无罪而被灭，固然和费无极的谗言有关，也体现了楚王有意识地打击异姓家族的心态。伍氏家族是四代老臣，势大位重，伯郤宛在国人中享有盛誉，这都让王权感觉不安。楚王自己跟异姓家族斗，显得身单力薄，还得寻求几个信得过的帮手，于是费无极这种小人就脱颖而出了。这就跟后代皇帝为了维护皇权专制，而信用宦官斗大臣，是一个道理。虽然宦官品性差、素质低，但不怕干各种昧良心的坏事，去疯狂咬那些威胁君权的重臣大族正合适，于是宦官被皇帝信用。专制君主总是与佞臣在历史上派对出现。而先秦的“多家族联合体执政”，因较少君主专制色彩，所以整个春秋时期，还是显得人心质朴，鲜有奸佞。但是佞臣往往也没有好下场，君主借他的手斗完异姓家族，往往把他当作替罪羊杀掉。
吴国的伍子胥一听说伯嚭的故事，跟自己老伍家一样，都是被费无极给害得灭了门。伍子胥赶紧接见这位满怀深仇大恨的青年，谈话一番，觉得他颇有才能。于是在盛大的宫宴上，伍子胥把伯嚭推荐给春秋第七大蜥蜴，吴王阖庐。
吴王阖庐这时候刚刚从公子光摇身变来，主宰吴国，下面正缺捧场的人，于是他诚恳地说：“寡人的国家老偏僻的。听讲侬阿爸被谗害，在楚国死脱了。可怜侬，可怜侬。今朝侬不嫌寡人国家僻远，投奔来哉，有啥可以教给寡人的啦？”
伯嚭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我不过是楚之一介亡虏。先人无罪，横被暴诛。听说大王收留了穷厄亡命的子胥大夫，所以不远千里，归命大王。大王您有什么需要我效力的，万死不辞！”
阖庐听罢，颇为伤叹，当即任命伯嚭为大夫，跟伍子胥一起图谋国事。（以前是虽楚有才，晋实用之，现在是虽楚有才，吴国用之了。）
当时，陪宴在场的吴大夫被离，对伯嚭很不放心，告诫伍子胥说：“您以为伯嚭可信吗？”
伍子胥神色庄重：“我与伯嚭怨仇相同。‘同病相怜，同忧相救’嘛，没什么说的。”
“可是我看伯嚭之为人，鹰视虎步，有专功擅杀之性，不可亲也。您对他得限制使用。”
“复仇男神”伍子胥本来是个聪明人，然而心中被翻腾的复仇火焰烧灼，对个人利益宠辱并不关心，只想伯嚭是个人才，可以帮助我杀回楚国复仇，就留他在吴国效力。
伯嚭此时还是栖人檐下的外来户，资历没法跟伍子胥比，更谈不上争宠夺利。俩人朝夕训练吴师，配合倒也默契。
在后来“五战入郢”的战役中，伯嚭配合伍子胥与孙武，是吴军第三号人物，同舟共济、出谋划策，有功与焉。
没过半年，“正直人的克星”费无极，在国人的怒讨声浪中，被令尹囊瓦传令杀掉（为了取悦于国人）。费无极全家屠灭，算是圆满无极了。
这时候，吴国这边，阖庐问：“伍大夫，接下来侬打算怎样？”
伍子胥说：“立城郭，设守备，实仓廪，治兵库！”
阖庐说：“善。”
于是伍子胥象天法地，在苏州修筑“吴王阖庐大城”，周围四十七里，呈“亚”字形，城高四丈七尺，厚一丈七尺，护城坡经过铲削平整，铺上防雨冲刷的碎石。城墙夯层间设有夯窝，使夯层嵌接，城墙更加牢固。
“阖庐大城”设外廓、大城和小城三套城垣，外挖五十到一百五十米宽的护城河，泄水畅通，可以避免“江海之害”。出于军事防御需要，城内也有一道护城河，连通南北向和东西向的许多小河，形成纵横交错的水网化城市。各设水陆城门八座（合计十六个城门），城门上建有巍峨的城楼。阊门“气通阊阖”；胥门“姑胥拥翠”；娄门“江海扬华”；盘门“龙蟠水陆”。其中，盘门是我国保存至今唯一的水陆古城门，二千五百多年来，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依然屹立。
总设计师伍子胥还研究了很多风水迷信，为了西破强楚，西设“破楚门”；越在东南，故南立“蛇门”，以制越国，门上蛇形木雕，低头俯首，表示崇拜毒蛇的越国国君向吴王称臣。而吴国的图腾是龙，所以南门内城上修龙角，接受外城的毒蛇叩首（唉，都是精神胜利法啊。谁会想到，毒蛇最终会把龙给咬死了呢。）
二
吴国的看家部队，是步兵。按理说，步兵没什么了不起，一直是战车兵的影子，相当于象棋里的卒子，一拱一拱，像尺蠖一样慢，装备、素质、训练、兵源，都没什么大讲究，有两条腿就行。
但随着传统的“观兵”（点到为止）转变为残酷的歼灭战，杀人盈野，杀人盈城，步兵以其便于近身肉搏的极具杀伤力优势，越发受兵家注目。诸侯列国开始狠抓步兵建设，晋国魏舒改车兵为步兵。与之遥相呼应，在河渠密布，水网纵横的长江下流，吴国也创建了一支“轻甲利剑”为武器的步兵先锋队，它由五百名大力士和三千名善于奔走的勇士组成，善于长途奔袭，尾追攻击，经常把楚国战车队追打得无处喘息。
能训练出这样一支著名步兵的人，是一位著名人物，兵圣孙武。
孙武的祖上也是阔气过的，是陈国的贵族，在阶级斗争中失败，跑到齐桓公那里避难，当了国家技术总监（工正）一职，搞技术改造，就是“科协”主任，同时还兼管迷信占卜（占卜在当时也是信息产业啊）。有一次齐桓公喝酒喝到天黑，就让陈工正占卜，预测未来的命运走向。陈工正说：“我卜其昼，未卜其夜”。意思是白天的事我好预测，晚上的事可没法预测，夜里喝酒容易乱性，闹出君臣矛盾，导致恐怖活动就可怕了。齐桓公赞赏地罢了酒（这就是成语“卜昼卜夜”，后来形容花天酒地，昼夜玩乐。）
陈工正的后代在齐国越混越牛（甚至最后夺取了齐国君位），[2]孙武就是陈氏之一脉，在十几岁时，其祖父因伐莒有功而封得采邑，赐姓孙。十八岁那年，孙武风华正茂，怀着久高不下的豪情，暗藏舍我其谁的意气，眼明心亮，崭新得像黎明空气里一只清脆的鸟啼，偶尔为丝丝屡屡的青春心烦意乱，但基本上健康如初，合家欢乐。不想，齐国发生崔杼、庆封之乱，嘴上刚长出小仁丹胡子的孙武一家也被卷进去了，被迫举家逃亡到吴国。孙武跋涉一千二百里，到苏州市郊买了一块稻子地，每天抱着罐子浇水，同时观察蚂蚁打仗，思索晚上的兵书创作。[3]
孙武虽然没打过仗，但他的爹爹爷爷都是齐国善于作战的将官，因此对于打仗也听说过一二，据说他还长于击剑，最难得的是他善于写文章，笔头子好（跟司马相如一样，他的字也是“长卿”）。
十亿人太多，一卷书一卷春天足矣。孙武从箱子底翻出姜子牙的《军政》、《军志》、《司马兵法》，结合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商汤与夏桀的鸣条之战、周武王与殷纣的牧野之战、齐鲁长勺之战、晋楚城濮之战等等古今战例，把这些战例经验上升到战略高度地，历史上第一人地写他的十三篇。
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的孙武，在苏州郊外刻苦地实现着自己光明的事业：思考、进步、革命、耕垦、带剑封候或是著书立说。
暮色四合了，安宁的村子里点缀着淡黄的光，平静如梦的青石道上，偶尔三三两两迟归的人，顶着青笠，匆匆而过……雨耐心得很，屋椽上“的滴的滴”作响。孙武拿起毛笔，在竹简上写下了“道、天、地、将、法”五个字（开宗明义，提出战争五要素。美军海湾战争时期军官必备的《sun zi,the art of war》，把这五要素翻译为：moral,weather,terrain,commander and doctrine）。[4]
孙武接着写道：将者的素质就是——wisdom,credibility,benevolence,courage and discipline（智、信、仁、勇、严）。
孙武接着又写：if one know the place and time of the coming battle,his troop can march a thousand li,and fight on the field.（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这是讲战前该准备的事情）。
the good fighters put themselves beyond the possibility of defeat,and then wait for an opportunity of defeating the enemy.（胜兵先胜而后求战，先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寻找敌人致命弱点出击。有点儿意思。）
to subdue the enemy without fighting is the supreme excellence.（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哇塞，意思更大了）。
孙武喜得急忙搓手：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
为了凑字数，孙武继续写道：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
这就是孙武的“先胜、全胜”思想，用现代话说，不打无准备仗。
既然要先胜，有必胜把握再打，孙武就认为“攻城之法为不得已”，自然而然得出结论：
thus,the best policy in war is to attack the enemy's strategy,the second best way is to disrupt his alliance through diplomatic means. the next best method is to attack enemy in the field. the worst policy is to attack walled city（“上兵谋伐，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隐隐的有苏州人软语呢喃在说梦话，夜来人声模糊。
接下来该如何打仗了，最重要是战斗中的主动权的问题，孙武写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人”，调动敌人而不是被敌人调动。“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把握了战争主动权，就司了敌人之命。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孙武想了想，一是“任势”，二是“诡道”。
“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就是“任势”（按客观规律办事）。“thus the energy（势）developed by good fighting men is as the momentum of a round stone rolled down a mountain thousands of feet in height.”（善战之人就像转动石头于千仞之岗，砸下来势如破竹。）水本身是弱的，但是“任势”之后，所以水的力量无往而不克；石头也不是很强，但是借住了势，就摧毁一切。
接下来是“诡道”：all ware is based on deception. （兵者，诡道也。）孙武为自己破天荒的观点兴奋不已。“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隐藏自己的企图，制造敌人的错觉，从而attack where they are not prepared（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终于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传，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翻译成现代话：使战争形势朝着有利于我而不利于敌的方向发展。
接着“用间”、“火攻”、“佯动”这些贵族正规战所不齿的损招也出来了。利用敌人的老乡、军官做卧底，派双重间谍散布假情报，就是“用间”。
“火攻”，则敌人的军需辎重，仓库粮道，都是孙子要烧的对象。孙武还提醒大家，放完火，不要从下风发起攻击，免得烧了自己。
而“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则是运动和佯动时的境界，是对传统的正规战的一场革命。礼崩乐坏了嘛，孙武彻底否定作战以礼。（以前打仗都讲明着来，讲奥林匹克精神。现在孙武不要了，他根据城濮之战、崤之战等用诈而致胜的战例，总结出“以正合，以奇胜”的伟大思想：堂堂正正的正规战固然必不可少，但诈谋和出奇手段起到致胜的关键作用。于是“兵不厌诈”成了整个《孙子兵法》的核心精华和重大创见，我们一想起孙武，就想起这句话来就是了。孙武彻底否定“作战以礼”而创造性地把“兵以诈立”列入军事典籍。这是该书到现在还在中国的商界人被反复揣摩学习和津津乐道的原因。从这种角度来讲，孙武不够贵族化。）
注：从前，宋襄公泓水之战讲求“不二次伤害受伤者，不抓老年敌人，不利用险要地势，不打尚未排好阵列的敌人”，表示出泱泱君子之风。而孙武时代，已经没有过多的传统文化包袱，在他看来，战争中不允许有任何温情，只要能达到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的目的，战争的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包括“兵以诈立”），于是促使战争手段和破坏程度越来越残酷骇人。后来白起长平坑降卒四十万，项羽新安杀俘虏二十万，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孙武这种战争效益观的逻辑结果。这个责任固然不应由孙武来承担，但是君子之风日去、小人之气竞长，打仗越来越不择手段却是不争的事实。如今随着人类社会的日益进化，道德因素对战争的规范越显突出，宋襄公的思想再度被现代人拣出来，绝对战争向可控性战争过渡。所谓精确打击、外科手术等等，正其实是对宋襄公“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做法的否定之否定。
孙子最后说：you wish to fight,you must count the cost first。曹操为此做注解：“从国内运送二十钟粮食到前线，最后只能有一钟抵达，因此，从敌国征集一钟粮，我国就可以少支出二十钟。”战争的成本相当巨大，劳民伤财，好在南方地理得天独厚，依靠河网水运，使成本和物资损耗大大降低。但是，不管怎么样，“兵贵胜，不贵久”，时间打久了，给养消耗不起，所以孙子要速战速决。（到了战国时期，运输水平提高，孙膑因此扬弃了孙子“兵贵神速”的主张，支持打旷日持久的围城战，一围就是一两年。）
惬意之极的孙武打个哈欠，看看这个传世兵典写了大半，丢下毛笔，还有小刀（毛笔是写字的，小刀是把写错的地方从竹简上刮掉的），次日清晨起个绝早出门。扑面而来空气中荡漾着春意，星星点点的花骨朵儿，禁不住一夜细雨的引逗，将一丝一缕的粉黄，揉入深深浅浅的碧绿中。这接踵而来的一天孙武将无比珍惜，当他正要大发感慨的时候，一个白胡子的年轻人，出现在他家的篱笆门外。
伍子胥前来造访的时候，兵家奇才孙武正在庭前清晨看花开花落。农家平静生活被声似巨钟的伍子胥大哥打破了：“先生，my name is wu zixu,and i am here on behalf of……算了我还是说中文吧，我是伍子胥我是来请先生出山的，先生千万不要推辞。先生善为兵法，妙手著作，我一天之内曾经七次向吴王推荐您。吴王闻一善若惊，得一策若赏，立刻请您出山，未来前程无限。跟我走吧，以您的高才，取吴国富贵如拾草芥。”
“我孙武隐居偏僻，意旷神闲，仰俯随意，乐得无事，早起打开鸡窝门，悠然抬头可见南山，富贵于我何加焉？”
“可是，您不出山，如何周济天下苍生？我的仇又如何得报啊？”
“咦，这位白胡子年轻人，我出不出山跟你报不报仇有何关系？”
“我伍子胥跟楚国有血仇宿恨，国人尽知，所以我劝吴王攻楚，吴王一言不发，登上高台，迎南风长啸，心事重重。我看，吴王嫌我和伯嚭都是怨恨楚国，恐怕我俩带兵不够理智，故此，不愿意把举国之兵付与我俩。所以我特请先生出山，伐楚。先生别忘了铁肩担道义啊。我……”
于是二十岁出头的孙武驮了兵书，跟着伍子胥大哥跑到苏州碰运气。五千九百字真言，气势恢宏、论说精辟，令人耳目一新。吴王阖庐逐篇拜读孙武的十三篇，不知不觉赞叹出声。但是，这就像现代企业招聘一样，光看简历和推荐信还不够，面试也是一关，面试之不足，还要搞出个“情景测试”——模拟实际生产环境，让你上去操作一把。于是阖庐派出宫中美女三百人，交由孙武指挥，搞搞情景测试。
三百苏州美女皆披甲，顶盔。（甲是皮的，比较轻，盔却是青铜的——脑袋值钱啊。沉颠颠像顶着个西瓜，小姐们又好气又好笑）。孙武把这些操剑持盾的女兵分成两队，派吴王爱姬两人做队长，命她们都持戟。孙武下令说：“小姐们，请安静一下，请——你们知道你们的心、背、左右手吗？”
小姐们回答：“知道。会绣花的手是右手。”
“好。向前，就是朝着心的方向走；向左，就是朝着左手的方向走；向右，就是朝着右手的方向走；向后，就是朝着后背方向退。”
“好地哇！——嘻嘻，哈哈。”
“现在练耳目。战场广阔，既不可能听见将帅的声音，也不可能看到书面的命令，每个队伍、每个战士都只能听金鼓的声音，看指挥旗的招动，相应而动。（现代海军作战还在看旗语哩）。倘若鼓声不停，前面就是有水有火，也得往里边跳，若是鸣钲，前面就是有金山银山，也都给我回来。总之一句话，大家共用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一个心。听到了吗？”
“是！——元帅爷！”
孙武宣布：“击鼓，向右——”
不知是击鼓官可笑，还是孙武可笑，还是吃错了什么药，还是众宫女们好多都走到不会绣花的方向去了，于是众宫女们再也忍不住了，嘻嘻哈哈暴笑起来，纷纷抛了兵器捂肚子。
孙武说：“约束不明，号令不熟，是我将官的罪过。”于是三令五申，把约束（规定）重述明白（“三令五申”成语出处）。
“大家注意了，一声鼓响，振作兵器；二声鼓响，鼓噪前进；三声鼓响，列成战形。好！擂鼓——向左！”鼓一响，小姐们又嘻嘻哈哈大笑来，有的干脆伴着鼓点，开始蹦迪。孙武把旗子一撇，喝叫：“音乐停下！把左右队长拉出去斩了！”
众人没听明白，孙武又重复了一遍：“来人，把左右两队队长，拉出去斩了！”这一喝把全场人都镇住了。宫女们大气不敢喘，击鼓官也忘了击鼓了。孙武命令：“司刑官，再不动手，与之同罪！”
两个队长尖叫连连，被拖出队伍。
吴王阖庐在高台上看见孙武去抓两个爱姬，大吃一惊，赶紧派人飞跑下去，传：“寡人已经晓得侬善于用兵了，好了，排练可以结束了。寡人没了这两个妃子，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千万给我留下。”
孙武回话：“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虽有令，臣不受之。传令一——斩！”
两个美女浑身打颤，面无血色，被按在砧板上，看见铿锵有力的大斧对准了她们美丽的脑袋，一个吓死过去，一个拼命叫唤。当斧子挥下，一切戛然而止，世界突然寂静。阖庐腾地站起来，没等跑下去，武士们已经拎着美女人头，走着示众了。goodbey,state wu's rose！
（女子应该用绞刑，此处杀头，是把他们当男子对待。）
刚刚捧腹大笑的小姐们再不觉得打仗是那么新奇、好玩了，很多年以后她们回想这个血腥场面时依旧小便失禁。
孙武重新任命了队长，再次击鼓，宫女们捏着武器，望着旗语，听着鼓声，进退、回旋、起跪，中规中矩，一点儿错的没有，两队寂然，回头的都不敢有。
孙武派人报告吴王：“队伍已经训练齐肃，大王可以下来看看，任凭大王怎么用它，赴汤蹈火也都可以！”
大王灰头丧气，脸色铁青：“将军还是回花果山去吧，阿拉是用不了将军这样的大贤的。”（你继续去做隐士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吧。）
孙武抱拳：“原来大王徒好其言而不用其实。”
伍子胥赶紧上来劝：“大王，兵法云，‘杀贵大’，要杀就杀领头的。人家孙武亦云：‘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人家把战争的危害性说得清清楚楚，死人是常有的事。大王虔心思士，招揽人才，要没有孙武这样的大将，谁能逆淮河、逾泗水，越千里而战，辅佐您兴兵诛楚以霸天下呢？”
阖庐一听称霸，立刻像服用兴奋剂似的蓬勃起来，遂拜孙武为将。
孙武初出茅庐，牛刀小试，与伍子胥、伯嚭一起，当年（吴王阖庐第三年，公元前513年）攻击吴王僚的两个弟弟掩馀、烛庸所分别跑去的钟吾国、徐国，出奇制胜，攻破钟吾国（楚之属国），俘虏钟吾国君，灭掉徐国（徐国是东夷中最强者，位于江苏中部泗阳县，摇摆于吴楚之间）。徐国国君把自己的头发断掉（按吴人的发型走），带着媳妇孩子向吴王阖庐投降。吴王阖庐好言抚慰，送他离境而去，往楚国政治避难去了。（大家都是贵族，互相留面子。）
阖庐进据徐国，喜不自胜，看来是招对人了，赶紧命令吴军长驱直入，千里克郢。
孙武以为不可：“楚军乃天下第一劲旅，非钟吾和徐国可比。我军人马疲劳，后方民众奔波疲敝，还是暂且等待时机为好。”于是吴军收兵归国。这就是孙武的慎战思想，打仗在战前没有必胜、全胜把握，就不要去打。
回去之后，吴王阖庐又和伍子胥讨论伐楚策略。伍子胥说，楚国当政者众，谁都不愿意独立担当责任，所以吴军一支出击，楚人就全部出动。于是，在伍子胥建议下，吴国三分吴军，轮番袭扰，使楚军疲于奔命，肥的拖瘦，瘦的拖死，随后五年之中，楚国先后战败于潜、六、巢、弦、豫章等地。楚之四郊多垒，烽火连天，盗贼横行，民无所归。
既而，吴国发动历史上空前规模的总攻击，长驱深入楚境千多里，节节克敌，五战及郢，破袭郢都（详情报导，请见下节）。
孙武子以三万精兵击败楚国大军二十万，横行天下，以少胜多，表现了非凡的军事才能。从此，我国最杰出的军事家、军事理论家，公元前六世纪的兵圣孙武子，大名垂宇宙、书篇显诸侯！即便英国毛子“蒙哥马利”，也要号召大家学习孙子十三篇呢。
三
楚平王和秦国美女（伯赢）生下的儿子在七岁那年，继位，是为楚昭王。可怜的小家伙儿从即位起，“无岁不有吴师”，饱受骚扰，好在他的监护人叔叔子西、子期，没有野心，尽力辅佐。
小孩楚昭王还在发育求识阶段，忙着向“观射父”老师学习十万个为什么，祭祀为什么用牲畜啊，为什么大王和臣子用的牲畜不同啊，冬祭秋祭的牲畜，犄角为什么不一样啊，豢养多长时间啊。
到了楚昭王七年，也就是吴国执行疲楚战略后的第四年（公元前509年），河南新蔡地区的蔡国领导人（蔡昭侯）来觐见，献给虚岁十四的楚昭王以一件美丽的狐裘和一串高级佩玉（挂在裙幅外边的，上嵌珍珠彩瑙，金银雕镂）。蔡昭侯自己也穿了完全同样的一件狐裘和一串玉佩，跟楚昭王他小人家宴饮交接，动起来珠鸣玉响，羡煞了旁边的看客。[5]
旁边贪污成性的楚令尹囊瓦（就是在费无极怂恿下，杀死贤人郤宛的）直想把宝贝狐裘攥在手里，日日对看，摸索不厌，半夜睡觉也穿着。于是他找到老蔡，索要老蔡身上的狐狸皮。老蔡说：这算不算政府公务人员利用职权索贿？我看算。我能助长贪污腐败吗，不能。
囊瓦恼羞成怒，把蔡昭侯擅自软禁起来，不许归国，一关就是三年。老蔡一样也是要财不要命的人，宁肯坐牢也不交出狐狸皮。
（好的皮裘价值不菲，李白所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好的裘皮大衣是钱所买不来的，孟尝君曾经有一条狐白裘，献给秦昭王的小妾，讨得了自己的活命，那是因为该狐狸为白色，中国罕见，只有北极才有。孟尝君的这只，估计从西伯利亚流浪来的，要么就是我国当地狐狸得了白化病。
不光狐狸，水貂、紫貂，黄鼠狼也都可以做皮裘。其他如水獭、旱獭、毛丝鼠、猸子、银鼠、飞鼠、竹鼠、树鼠、獾，这些啮齿类小动物，生来都是为了被人类剥皮的。貉子皮、猞猁皮，也不错。绵羊皮、山羊皮、狗皮、狼皮，就等而下之了，但是此类动物的幼仔制皮，叫“胎毛皮”，也还好。
周朝专门有负责制皮裘的“裘官”，置办宫廷衣服，以官职为姓，形成了裘姓。裘姓子孙中有名的，如裘千仞。）
楚国宇下的另一个小尾巴唐国，从湖北随县附近的国都出发，也来觐见楚昭王，驾着两匹号称“肃爽”的宝马（“肃爽”其实是白颈大雁的名字，以象征宝马的俊逸神速）。老贪囊瓦同样伸手要马。唐侯不同意，也被扣押，跟隔壁的老蔡一样，一关也是三年。
到了楚昭王虚岁十七的时候，唐国人实在过不惯没有国君的日子了。他们偷出老唐的宝马，献给囊瓦，才把老唐赎回来。老唐对自拘请罪的偷马的几个人说：“这怪我啊，你们几个没事。”
蔡国人也仿效唐人办法，搞到了蔡昭侯的那一串佩玉，喂给了囊瓦，才把老蔡赎回来。老蔡穿着自己蔽旧了的狐狸袍子，渡汉水时，把一块璧玉投入水中，立誓报仇。然后带着儿子和另一位高干子弟，到晋国老大哥那里让后者做人质，请晋兵伐楚。
晋国现在是晋顷公的儿子、晋昭公的孙子、晋平公的重孙子、重耳的七世孙——晋定公主政。说是主政，其实是当“撒手掌柜的”，国事都是六卿掌握。晋定公征求晋六卿意见之后，响应蔡国邀请，到了下一年公元前506年4月，借助周天子名义召集了十六国诸侯，集合于召陵（齐桓公战斗过的地方），谋划联兵伐楚。
晋六卿派系林立，其中的范氏和中行氏是穿一条裤腿的，其他都是各自有裤腿，互相明争暗夺。中行氏的掌门人中行寅（中行偃的孙子）与范氏掌门人范鞅（范小宣的儿子，目前已接替相继死掉的韩起、魏舒担任执政官）相好，这是从中行偃和范匄（范宣子）上辈时就开始了。
但是中行寅不学好，开会之前，又向蔡昭侯索要财货。蔡昭侯照旧不给。中行寅生气了！我们替蔡国人出面打仗，老蔡总应慰问我们一下，可是这个铁公鸡一毛不拔。不过，那也当然，老楚把他关了三年，他还要财不要命，死活不交出狐狸袍子呢。那好，你不拔毛，我就不发兵，看看咱俩谁更铁。
于是中行寅就去找执政官范鞅，说：“范执政先生啊，国家方危，诸侯正有二心，我们这个时候出去跟人打仗，能好得了吗？南方现在正要下雨，疾疟正要起来啦，北边的中山国也正不服，我们放弃跟楚人多年以来弭兵的盟约，去结怨于楚人，伤害不了楚国人什么，却丢掉了中山，这不是笨招吗？不如回绝掉蔡国算啦！自从三驾之战以来，五十年了，我们一直未曾得志于楚，只是费财劳师而已，何必呢？”（看得出来，三驾之战确实最顶点，此后晋国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范鞅一听，这个我家的老相好家的人说话我怎么就这么爱听呢，好，给你面子，就跑去找晋定公讲这个意思。（晋定公的爸爸晋顷公已经在七年前死掉了，晋定公在岗时间长，三十多年没换）。晋定公的“定”大约意思就是定在那儿不动弹，他的策略就是依赖于哪家或哪几家最强的卿，自然也没二话可说，于是就找了个借口，婉言拒绝掉了蔡昭侯。本来这次开会是为了助蔡伐楚，结果却不伐了，晋国表现得明显肾虚，再次失去诸侯人心。
晋国人从前跟郑国借过羽旄（装饰旗子用的），一直没还。在第二天的会盟仪式上，晋国某大夫把借来的郑国羽旄，装饰在自己的旗子上，打着这面旗子，来参加会议了。诸侯们看了这个贼，纷纷看不上晋国。在接下来的十年中，郑、卫、宋、鲁、齐，都依次叛离了晋国，晋国的霸主地位从此有名无实。（叛离都是因为晋卿待它们不公，折磨它们，类似中行寅出于家族私利折磨蔡国，或者两家卿都争某一个诸侯依附于自己，就轮着折磨对方。）
蔡国一看晋国五脏六腑不协，对外根本是个花架子，只好带着没送出去的儿子和高干，又去找东南方的吴国求兵。
吴王阖庐下群臣商议。
孙武说：上兵伐谋，我们一直等待就是为了组织国际联合。蔡、唐两国虽然兵力无足挂齿，但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从前，我们从长江下游，攻打长江中游的楚国，都是从东侧攻打楚国，以安徽为主战场。安徽有楚国驻重兵把守，我们攻击而来，即使撕破它一个口子，也很快被楚人堵上。连年纠缠不休、徒事消耗。我建议修改战略，改从北方进攻楚国。楚国北方边境长年与晋国息兵，防御力量日益薄弱。它的小弟蔡、唐两国又改投奔了咱们，使得楚国北方门户洞开。如果从守备薄弱的楚北部实施迂回奔袭，攻击楚国，避实就虚，就能南下直捣楚国腹地。[6]
于是阖庐跟伍子胥、孙武研究决定：在当年（公元前506年）冬天，伍子胥、孙武、伯嚭督导三余万吴军，实行深远的战略迂回，向西北兜大圈子，溯淮河西进一千五百里，绕到楚国北部蔡国境内预定进攻地点，与等待在那里的蔡军汇合。[7]
经过伍子胥、孙武整训多年，面目一新的吴国军队，乘坐大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各类运输、战斗船只，泛淮河而上。“大翼”相当于陆军战车的重车；“小翼”相当于轻车；“突冒”相当于冲车；“楼船”相当于楼车，是一种有叠层的大船，非常高大，是舟师中的旗舰；桥船相当于轻足骠骑，善于游击。这些战舰已经具备了相当大的规模，比如“大翼”，长约二十余米，宽近十米，容战士二十六人，摇桨五十人，舵手三人，操长钩（钩住敌船不让它逃跑，或不让它进攻）、矛、斧者四，合计近百人，装备齐整，能攻能守，是古代的航母。
孙武乘船抵达蔡国境内后，却要求放弃战船，改从陆路南下进攻。伍子胥问孙武：“吴国是一日不可废舟楫的国家。我们的战士习于水性，善于水战，why give up our advantage？”（干什么放弃我们的优势？）
孙武级别比伍子胥低，回答说：“we are not so much strong as state chu，要想破楚，必须速战，抓住楚国北部薄弱，打它个措手不及。坐船的话，速度迟缓，绕来绕去，（弄不好还得用纤夫拉纤，还没人走快呢），楚军必然乘机调动其东部重兵，赴其北方补充防御，那我们就很难破敌了。所以我们必须用步兵快速南下。”说得伍子胥连连点头称是。
孙武以敏捷善跑的五千步兵为前锋（一说三千五百人），身穿轻甲，手执利器，攻破大隧、冥阨、直辕三关险隘（均在今河南、湖北交界，楚国北部地区，非常可惜，没有重兵把守），又汇合附近的唐国人（湖北北部随县地区），然后南下五百里，行动果敢迅速，直插楚国纵深。由于进攻方向选择正确，沿途楚军防御薄弱，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吴步兵团即主力长驱直入，抢在敌人调重兵来堵截之前，已深入楚国腹地，抵达汉水东岸的豫章地区（武汉地带）。（汉水为南北流向，向南注入长江，将楚国北部领土一劈为左右两半儿。吴军一直在汉水右侧穿插南下，此时距离汉西郢都一百五十公里。）
楚国的执政者们，突然看见浪潮一样的大量吴军凶猛涌现，赶紧调集本土主力，在汉水西侧集结，加紧设防。
豫章（武汉）地区上空战云弥漫，吴楚两军在这里要展开知名的“柏举之战”。吴楚两军，作战序列如下：
楚军在汉水西岸，吴军在汉水东岸。以汉水为界相互对峙。
楚“左司马”沈尹戍，是个将才，他向昏聩的上司，大贪官令尹囊瓦建议：把楚全军分成两大部分，西部分军继续沿江上下机动防御，东部分军在敌后迂回牵制。囊瓦率领前者在汉水西岸与东岸的吴军周旋对峙，遮住使吴人不能渡江，沈尹戍则率领后者摸到吴军身后，破坏淮河的舟船，然后顺吴军从北方的来路，堵塞吴军已经过的大隧、直辕、冥阨三关，以断吴军归路（来个闭门捉鸡，好狠！）。最终，囊瓦渡过汉水东进，沈尹戍则从东北后方攻击吴军，东西夹进，给吴人以歼灭性的打击。
（如果此计划得到严格执行，不知道孙武如何应对）。
囊瓦觉得此计划甚妙，当即批准执行。但是囊瓦随即变卦，当左司马沈尹戎已经按计划分兵东去，囊瓦却听属下们开始胡诌。大夫武城黑（这名字好！有个性，后来也上了戏台《长亭会》，是武生打扮）说：“吴军用的是木头装备。我们楚国比吴军阔气，是一色的皮革装备（真有钱啊！）。但是汉水两岸潮湿，呆滞一久，皮革变形长毛，好东西全害巴坏了，不如速战速决。”
武城黑的这种庸碌小器之见，竟被吝啬鬼囊瓦所认同，舍不得宝贝皮革，心中开始犹豫。[8]
大夫史皇满肚子小团体意识，也做了发言：“左司马的意见固然很好，但是如果他毁坏了吴国淮河船只，再堵住三关而南下，那就是他独自克胜了吴人。所以，您必须速战，不然，您的令尹位置就更危险了，国人本来就不待见您，而喜欢左司马。”
囊瓦一听，更不犹豫了，自己保位重要啊，遂放弃驻守汉水西岸，借助天堑遏制吴军的原计划，改命令楚军渡过汉水，放弃天堑优势，去跟对岸的吴军硬碰硬，孤注一掷。
楚军过河列阵，于东岸山区，从小别山到大别山，一百多里路间，与吴军三次交战，楚军三战三败。令尹囊瓦的斗志，在夜里上升，在白昼降下，在一间小屋子里保存性命，对吴军无计可施，对春风力不从心，于是干脆弃军要逃走。逃回国不敢，就逃亡他国去。史皇力劝说：“您平时没事儿就抢印把子，遇上事了，就临阵脱逃，留下这样的档案记录，哪个诸侯会愿意再用您为官啊？您必须死战，这样您欺负老蔡和小唐、勒索贿赂招致敌寇的罪责，必然尽被大王饶赦。”
于是囊瓦继续前进，在柏举（今湖北黄冈市麻城县东）和吴军主力相遇，双方摆开阵形。
吴军因为是乘坐舟船而来，所以战车少，步兵多。阵形陈好，正是清晨。夫概，是吴王阖庐的弟弟，一贯不服气（后来干脆造反），向阖庐请战：“囊瓦这人不仁，他下面的家臣都没有必死之志，我们先派一股精锐打囊瓦，他的部卒必然溃奔。然后大军相继，必克楚军。”
阖庐拒绝。夫概不服，私自驱动自己私属的五千精锐步卒，猛攻囊瓦的私卒。囊瓦之卒果然败奔，导致整个楚军阵形大乱。后边吴军主力见状跟进，展开声势浩大的后续攻击。
吴兵驰骋疆场，批隙蹈穴，与楚战车的直属步兵（依附在车前锋和左右翼），进行全线撕杀。轮碾声、蹄踏声、战旗猎猎、战鼓隆隆、马嘶人喧混为一片烈岚。楚军虽然是主场作战，而且人数可能超出吴军兵力数倍，但是楚人和列国诸侯一样只注重战车兵的选拔和训练，步兵只依附在战车下面，作为战车的下属兵种，在素质选拔、训练和装备上都不怎么投入，属于劣质兵种，而吴国孙武却把训练步兵当作战略任务来抓，他训练出来的精锐步兵与楚国步兵比较起来，就有职业军人与民兵的不同。他们在战场上把近身肉搏的杀伤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楚国步兵无以抗衡，噗哧噗哧被纷纷砍倒。而楚战车兵虽然装备精良，素质一流，但他们看着步兵们混战，帮不上太大的忙，就像坐着轮椅的人，想在屋子里捉住一只猫。于是，楚国的劣质步兵们成千上万地倒在吴国优质步兵的剑下。吴国步兵的剑，更是一宝，虽然是短兵器，但削铁如泥，吹风断发，工艺在列国中最精良。他们直杀得剑把上都流满了鲜血，以至于手握上去都滑，好在他们的剑把上都绕有麻绳，比较防滑，继续砍杀。
破空的箭雨声，人仰车翻声，肃杀的战鼓中，吴楚军两股宽大的洪流猛烈碰撞在一起，突刺、拦啄、闪避，汉水岸边拧起一道苦痛的蛟龙。
囊瓦躲在指挥车上，看着旁边楚军将士纷纷倒下，觉得已经抵挡得够意思了，说得过去了，对得起大王了，也可以写进档案给别的诸侯看了，就撇下大军逃往郑国。想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史皇说：“您往北走，i cover you（我掩护）。”史皇代替他指挥乘广（主帅的战车编队），为掩护囊瓦出险，力战而死。而楚三军之中的其它各部统帅，因为囊瓦这人素来好记仇，只要有曾经惹过囊瓦一点，就被囊瓦收拾报复，所以都不肯为囊瓦先生很卖命。
囊瓦一贯为祸于同僚，他曾杀死郤宛，又贪财索贿逼反了蔡、唐两国。饶是楚卒精悍，遇上这样畏死、贪财、狭隘与狠毒的统帅，数万子弟兵，一样输个精光。楚卒血肉搅拌着尘土，染红了汉水东岸。（囊瓦不像春秋时代的人，倒可与清朝末年“败事有余”的弈诉、李鸿章之流媲美。）
柏举战后，楚国溃军向郢都方向后撤，至清发河水畔（湖北安陆县），集结在渡口，准备过河。吴军从后面迅速追至，其中三千五百人的先锋队，追击在最前面。这些先锋队都是飞毛腿，战斗意志旺盛，力大脚快，是吴军的看家部队，一路追捻着楚军屁股。（据墨子说，阖庐的精锐步兵，背着皮甲握着兵器，可以一日“奔三百里而舍”（正常战车部队是一日三十里就住下，为一舍），所以很容易就追上楚人。）[9]
吴王阖庐的大军追至，看见楚人开始渡河，下令在后面劫杀。弟弟夫概又提合理化建议了：“困兽犹斗，何况人呢？侬现在开杀，他们自知不免，硬拼起来，阿拉必败。所以阿拉建议，放他们一些敌人渡河逃生，后面的人羡慕前面的人，就会不顾一切争先逃命，阿拉再上去砍杀，那就跟切菜一样easy啦。”（他也懂得孙武子“归师莫厄，穷寇勿追”的道理啊！）
于是，吴王阖庐这回听弟弟的了，命令暂停攻击。吴军遂蹲在岸边“傻傻”地看楚军过河。楚军硬着头皮在吴人的注视下渡过一半人马，突然吴军站起身来，挥剑猛杀。楚军见状，争渡大乱，过了河的算是拣了条命，正在河中的同志，还需努力，而剩在这边渡口上的人，伸脖子等船，惊慌无主，再次被吴军杀得大败。
其实，夫概这么干也不算很高明。楚军溃败，指挥体系混乱，军心涣散，如果吴兵选择别的渡河地点一同渡河，渡河之后作平行追击或超越追击，边走边拦腰而杀或兜头而杀，则敌人崩溃得将更加迅速，同样也不会困兽犹斗。几次下来，就可将其歼灭一空。我们解放军当年在追国民党军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渡水后的楚残军穿着湿衣裳落荒而行，找了个地方停军造饭，饭刚熟，妈呀吴军又来了，楚军赶紧弃食奔逃（有曹操从“赤壁”向“华容道”旅行之风）。
吴军三万来人吃完楚军做的大米饭，打着饱嗝继续追赶，追到雍澨（今京山县地区），再次击败楚军。吴军合计经过五战，迫近楚都郢城。
（注：柏举之战，吴军重创了楚军主力，但对其残部，没有“力求全歼，不使漏网”，实是一大遗憾或能力不足。吴军接着企图在运动中歼灭逃敌，但未做到平行追击，可能致使走脱了楚残军大部。这些残兵败将收集起来，成为未来战略反攻的基本力量。）
四
此时的郢城是风声鹤唳，人心动荡。十八岁的楚昭王主张弃城逃跑，监护大臣子西、子期坚决反对。
也许逃跑是明智的。一般国都，附近都要有一道高山可作屏障，比如北京城外就有太行山、燕山蜿蜒曲折，互相联系，以为西部、北部天险。汉唐的长安更有“四塞之固”，易守难攻。但郢都（即湖北江陵，千里江陵一日还也）背靠长江，向南还可以防范，向北则是地势低下的江汉平原、一马平川，被北方攻击者所鸟瞰。北方的入侵者倘若撑着竹竿加一段助跑，几乎就能跳进城来。好在十年前，楚平王临死三年前修了城墙，不过十八岁的楚昭王还是小腿哆嗦，不顾全城军民的生死存亡，带了心爱的妹妹出城而逃。
子西、子期正在督率军民上城战斗，听说大王先撤了，子期赶紧抽出部分精兵去追赶保护。子西则继续指挥一帮群龙无首、士气消沉的士兵，往下扔石头。吴军未经大战，即踩着云梯进占郢都。
至此，吴军从苏州出发，逆行淮河一千五百里，在河南湖北交境登岸后进入楚国广阔的领土，陆地疾行五百里，南下实行闪电战，赶在楚兵增防之前，迅速通过三大险关，并在柏举大破楚主力，又追在残军屁股后连揍四次，前后五战，不到十几天时间，五战及郢，攻破了似乎不可能被攻破的庞然大物——楚国的郢都，彻底体现了孙武“攻其所不备”的奇谋和“兵贵神速”的战术主张，佩服佩服，这是春秋战争史上的创举，也是第一次有大国国都沦陷于敌军之手。
此时，楚“左司马”沈尹戍（就是建议分兵夹击吴军的那位爷），已经跑到了楚国北境的息县，距离蔡国境内吴军淮河停舟处甚近，忽然听说主力军违约出击，在汉水东岸覆灭，连声跌足大恨。恨完了，只好率领所部车马撤回驰救，路上又听说郢都亦被攻破，赶紧南下疾行二百五十公里去救，试图光复郢都，抵达雍澨（京山县）时，遭遇布防在这里的吴军。沈尹戍不顾吴军强大，当即率本部兵车分数路进攻，击破吴军，自己也在战斗中负伤。
沈尹戍继续向郢城方向推进，越往前走吴军兵力越密集。伍子胥、孙武、伯嚭等部迅速推进，将楚军沈尹戎部包围。沈尹戍奋勇力战，三次接战，三次负伤，最后伤重奄奄一息，见大势已去，命令属下在自己断气之后割掉自己的首级回报楚昭王（宁死不屈，舍身报国，有张自忠之风！佩服！）。[10]
由于沈尹戍的进攻和牵制，使郢都附近的楚军残部得以向周边地区安全撤退，未来集结以抗击吴军。
吴军击灭沈尹戍之后，遂彻底占据郢都。吴军进占郢都以后的表现，使人联想起了日本帝国主义占领南京后的奸淫杀掠。按《左传》记载，春秋第八大蜥蜴吴王阖庐，进驻楚王宫，强占楚昭王卧室，强迫楚昭王的媳妇跟他睡在一起（楚昭王才十八岁，他媳妇当然更年轻）。接着，阖庐命令，吴国臣僚将士按官阶大小进驻楚国相应级别大臣家里，睡对方主人的大床，娶对方的妻子（其实就是强奸）。强奸完了，叫对方主人端饭菜到床上来给吃（最后半句是我加的。）
东汉人写的《吴越春秋》里面甚至点名道姓地说，伍子胥、孙武、伯嚭这三个人，也睡了楚国最高行政官令尹囊瓦及司马的wifes。（旷世兵圣孙武也加入了这个睡觉行列，真不知是真是假！多半是真的吧。既然上边领导安排大家分男女过组织生活，这就是政治任务，当然要完成。除了因为楚国女色可贪，这更是为了打击楚民族一贯优越的主子感觉——从前总拿我们吴国人当附庸，当奴才，当蛮夷！现在奴才要骑在主子头上啦。这就跟把地主小老婆分给村里的光棍，一个道理。）[11]
阖庐甚至把爪子搭在楚昭王的漂亮妈妈身上（即伯赢，当初的秦国美女公主，本来预备嫁给楚平王的太子的，却被楚平王娶了，生下楚昭王）。按刘向《列女传》说法：吴军入郢，昭王逃，阖庐尽妻其后宫（把后宫佳丽全部睡遍），次及伯赢（按顺序睡到了伯赢）。伯赢持刀曰：“妾闻天子者，天下之表也；公侯者，一国之仪也。是以明王之制，使男女不亲授受，坐不同席，食不共器，异巾栉，所以远之也。今君王弃仪表之行，纵乱亡之欲，犯诛绝之事，何以行令训民？”于是吴王阖庐惭愧而退，放了伯赢一把。保住贞洁的伯赢因此上了《列女传》的光荣榜。
伯赢作风顽强、勇保贞洁，了不起啊，这个中国的蒙娜丽莎。（伯赢是她的名字，赢是秦国的姓，伯表示她是大女儿——当时女孩的名字真简单啊。）
有上边人带头，吴国全军将士遂奸污抢劫，满城骚动。肆无忌惮的吴军，对这个楚文王、楚成王、庄王、共王、灵王、平王等历代知名恐龙、蜥蜴所盘踞过的，有两百年经营历史的名城，极尽蹂躏破坏之能事，把楚国宗庙（祭祀祖先用的）和楚国社稷（祭祀天地用的），全部拆毁（相当于绝了人家香火），楚庄王、楚共王等一干人的灵位全部砸倒了。
跟楚国有仇的蔡、唐两国领导人——老唐和老蔡，也随军到达，除了强奸以外，两个守财奴和铁公鸡，更一头扑进了囊瓦家里，找到囊瓦的珍宝堆，乐得直抽风，以索回当初的皮裘和宝马为名，搬走了全部珍宝细软。接下来，阖庐的太子“公子山”住进了囊瓦的宫邸，阖庐的弟弟——夫概气坏了，就做出要动武的样子，挥军欲攻，公子山吓得赶紧搬家，夫概入住令尹宫（这叔侄俩明是抢宫，实是抢未来吴国的继承权）。[12]
“复仇男神”伍子胥则干了一件最为出名的事，到郊外掘开楚平王大坟，把平王的body挖出来，鞭尸三百，进行泄愤，报了十六年前的大仇（他的“大仇”真是牵动了上下两千五百年所有中国人的心啊，如今在吴楚之地的农村，不论贤愚，都喜闻乐道伍子胥之事）。这是按《史记》的记载。按《吴越春秋》描述，伍子胥还一脚踩在楚平王肚子上，一手抠下楚平王眼睛，说到：你个独夫，撒旦！当初你听信费无极谗言，杀我父兄，你也有今天！
更有严重的个说法，伍子胥甚至“戮尸”，割掉楚平王脑袋下来，当灯笼提着（“杀”是砍活人的头，“戮”是砍死人的头）。还有较轻的说法，伍子胥带领六千士卒，用鞭子抽打楚平王之坟，但并没有开坟。不管怎么样，伍子胥都有轻微精神病的嫌疑，虽属于报仇，但矫枉过正，兼以吴军的烧杀暴行，遂激起楚国上下民愤，以及诸侯各国戒惧警惕，在政治上使自己陷于孤立。
吴国毕竟起步晚，经济文化落后，官僚团队整体素质也不高，只知道搞破坏，打完胜仗，连搞一次国际会盟都不知道。吴国攻打楚国，带有蛮族进攻先进文明的色彩，所以就以掠夺和破坏为能事，如同匈奴、大金兵、蒙古兵抢掠中原一样，它的破坏力远比诸侯间的军事兼并来的大。
暴露在原野的楚卒尸骸，混同柯莽，一直没有人收理，这对于相信人死为鬼的楚国人，是莫大的不敬。楚国上下都隐忍着，等待大王回来号召他们。
这时候的楚昭王正在云梦大泽逃跑，只带了心爱的小妹妹和少量跟班，把众大臣及其家属都扔在郢城，等待强奸。
楚昭王逃跑路线一直向北，而不是跨江南下湖南，因为湖南目前尚未开发。（两百年后屈原流放时才“涉江”去了湖南，他诗中的湖南到处是猴子和大森林）。因为是向北逃跑，当然遭遇了迎面而来的吴军，但楚昭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伙大象，大家动手把燧木（古代的火柴棍儿）绑在大象尾巴上，直冲吴军。吴军从来没见过这种甩着大鼻子的肉体坦克，纷纷抱头鼠窜。楚昭王夺路而逃，暂时脱险。
一百八十余年后，大象也在欧洲首次用于战争，英雄的希腊盟主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驱赶发怒的大象拉着战车，碾在东方的波斯人身上，尸体上千。不过波斯人很快找到对策，他们用廉价的猪，也尾巴点着火，猛冲象群。受惊的大象看见这种短鼻子的“小象”，乱作一团，自相践踏，使己军受了没顶之灾。
楚昭王接着向北，逃入云梦泽中，受到盗贼攻击，他的亲戚“王孙由于”拿身体护着他结果肩膀被戈凿伤，他趁机撒腿逃跑途中，他的妹妹实在跑得没力气了，就叫侍卫钟建背着她跑。小妹妹名叫季芈畀我，老四，长相随她的秦国妈妈，漂亮得要命。钟建背着她的时候，感觉后背吹出来慌张的兰气，耳鬓斯磨中，小妹妹怀中的小鹿砰砰乱撞。
而钟建，则觉得背着美女妹妹跑，比自己光身跑起来还轻快。
兄妹千辛万苦跑到北部的郧县，差点被郧县人杀了，当唐僧肉吃。县长弟弟说：“当初，楚平王杀了咱们父亲（就是蔓成然，字子旗），现在他儿子送上门来了，不杀白不杀。在郢都里他是咱国君，咱不能杀他，但出来他就是咱仇人，可以杀。”
郧县县长斗辛不同意，他发表了一通“下”在哪里都不可以讨“上”的等级观念之后，弟弟却说我想我爸想疯了，不管了。斗辛只好亲自护了楚昭王一道出逃到北边的随国。
随国在楚国以北，就是“随珠弹雀”的地方，出产明珠，二百年前开始当楚国的附庸。楚昭王这是第一次来视察自己的殖民地，却是以亡国国君身份，最可笑的是后面的吴军紧追上来，跟随国索要楚昭王。你们交人的话，我们就割汉阳之田给你，否则，呵呵，就割你的脑袋。
吴军军将是在随侯宫室的南面要人，楚昭王一行人在随侯宫室的北面呆着。楚昭王的监护人子期（是楚昭王的庶兄），一看这情况，急坏了，自认为长得像昭王，就打算出去冒名顶替，好让大王赶紧逃走。随国人占卜了一下，结论是不交人是吉的。随人从自身长远安危考虑，楚近吴远，还是巴结楚吧，婉言拒绝了吴军。[13]
楚昭王就暂时寄居随国，筹建流亡政府，而国内他的监护人子西（也是他庶兄），也组建临时伪政府，在脾泄（江陵附近）挂牌，摆出楚王车马旗帜，以安定楚国人心。
时间一过去就是几个月。（如果晋国趁目前机会击楚，那么楚国就彻底完了，不过晋六卿只想保养私家势力，各个家族你争我抢在国内国际（但只限北方）的势力范围，谁也不愿意对太远的吴楚地带去消耗，而且不统一起来，也没法去那么远的地方打仗）。
这时候出来了一个名人——申包胥。申包胥跟伍子胥原是好朋友，俩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伍子胥父兄罹难，只身出逃，跟申包胥告别，指天画地发誓：“我必覆楚！”申包胥说：“我必存之。”然后分道扬镳，各行其志。
十六年后伍子胥终于攻破郢都，红着眼四处报仇。申包胥此时蹿在不知哪里的山野，捎口信对伍子胥说：“您伍家从楚庄王起，世代受楚国恩禄，你却引了吴兵来打楚国，掘平王坟，鞭平王尸，如此报仇，暴露了您神经病的症状，您太过分啦。”
伍子胥也承认自己神经错乱，他回信说：“我日暮途远，不得不倒行逆施。”（成语出处。太阳已经下山我却还有很多路要走，所以也就不走寻常路啦！）
申包胥看看没戏，就沿着西北去陕西的国道，昼驰夜趋，徒步一千余里，往秦都雍城去（凤翔市，西凤酒产地）。一路上，衣裳全给划破了，途中估计还遇到老虎，只好扔了随身携带的肉包子砸它，终于用了七天七夜时间，脚后跟、脚底板儿全部裂穿，饿着肚子来到秦国，向秦哀公递书求援。
申包胥说：“吴人贪得无厌，简直是封豕长蛇（贪心不足蛇吞象）。[14]今天吴国吞了楚国，明天就吞您秦国。况且，我们国君的妈妈，还是您的女儿哩，您不救我们可以，不能不救您外孙啊！”
秦国自从秦穆公以后，一百二十年来，胸无大志，偏安一隅，沉湎安乐，几乎不参加诸侯事务，秦哀公笑眯眯地说：“申大夫，你的事我都知道啦，请先入馆驿休息。”
申包胥说：“寡君此刻身处草莽，却是无处休息，下臣何敢安歇。”于是，凄怆绝望的申包胥就开始了他那有名的“哭秦庭”。
申包胥在“哭秦庭”期间，创造了当时三项吉尼斯世界纪录。
第一项是，绝食绝水。
从前齐桓公绝食绝水，但那不是自愿的，最终被活活饿死。申包胥的“勺饮不入口”，米水不打牙，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却是自发的。（这家伙跟伍子胥一样倔，虽然政见不同，但倔劲儿一样。）
第二，申包胥创造了单腿站立时间最久纪录，长达七天七夜。他倚靠着墙壁，单腿而立，形如枯树，哀愤两集，为了防止夜里困的时候栽倒，他从破衣服上——经过榛莽跋涉已经蓝缕不堪了——又撕下一块，缠住膝盖，像鹤那样单腿儿立着，表示期待（鹤独立水边，期待鱼儿）。
第三个纪录是，拉长音比赛。申包胥“昼吟夜哭，口不绝声”，一连七天七夜，嘴上哭个不停，还编了大段大段儿俚词儿酸曲儿数落秦哀公，实在没词儿的时候，童年儿歌都上来了。[15]
申包胥饭水不吃，在那儿饱吹饿唱，最一开始，没人听他，只有一个工作人员拎着钥匙串儿过来：“申先生？申先生？请您出来一下。”
申包胥睁开眼，以为有信儿了。
“没信儿，我是说，我这儿要锁门儿了。您要唱出去唱。”
申包胥抬眼一看，秦哀公一帮人早跑了，日头偏西，都下班儿了。原来，秦哀公惹不起躲得起，命令大伙全部放假（古时候当官，十天放一天假，但秦哀公让大家连放三天）。申包胥不在乎，从大殿晃下来，换到庭院里边，摆出鹤的姿势，单腿儿靠着墙，继续哭唱：
大王，我主！大王啊！（叫板。但不应该叫大王。）
思想起楚国事好不伤怀。
楚王爷据郢都相传数代，
劫宋盟争霸业各国征裁。
传到了平王爷纲纪衰败，
误用了囊瓦贼贪鄙庸才。
赢秦国与子建婚期有待，
费无极媚君宠巧计安排。
金顶轿更换了银顶轿盖，
孟赢女改做了马氏裙钗。
父纳了子的妻伦常败坏，
老伍奢直言谏杀身祸来。
狗奸贼奏一本把他残害，
圣旨下到午门，（哪儿和哪儿啊，有午门吗？）
可怜他世代忠良，三百余口，绑到法场，
一刀一个，尸骨堆山，无处葬埋。
那伍子胥投吴国借兵自带，
领雄师直杀到楚国而来。
实可恨我国兵连连打败，
君臣们出郢都好不悲哀！
为大臣我岂能坐观成败，
我主爷呀！
悔昔日纵子胥惹下祸灾。
可怜我望祖国社稷何在？
可怜我盼吾主不能回来，
可怜我恨伯嚭牙根咬坏，
可怜我怨子胥鞭王尸骸，
可怜我一片心忠良臣宰，
可怜我日夜行走鞋破难挨，
可怜我盼秦师登山涉水，
戴月披星，千辛万苦，
一步一步，雍门而来。
我主爷呀……
婚姻国不扶救甚是不该。
息馆驿食壶浆抛弃天外，抛弃天外，
秦哀公佯不理好不伤怀。
哭七天连七夜泪变血块，
怕的是精力竭命赴泉台。
唉呀，大王啊！
这都是京戏《哭秦庭》里的词儿，国粹！
三天以后，大臣们来上班，好家伙，还唱呐！宫殿里议事，外边唱戏，偶尔一听，还不错，越听，越上瘾，最后秦哀公也来了，越听越感动，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第七天头上，实在受不了了，秦哀公也哼着秦腔跟着唱了！秦哀公赋的是一首《诗经》里的《无衣》：“岂日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这就表示我愿意跟你同仇敌忾了。
秦哀公唱完，两眼垂泪，拉着申包胥的手要用兵车五百乘，出师救楚。申包胥终于露出幸福的笑容，连连顿首九次（常礼顿首两次就够了，不过老申什么都喜欢创纪录）。[16]
五
公元前505年的夏天六月恼羞成怒地来了，太阳圆滚滚的，像个二流子，冒着火焰。楚国人六神无主的日子，背时的日子，快要熬到头了吧。
吴王阖庐这时候，放浪形骸于郢都奢华的殿宇和后宫honey之中，已经七个月之久了，享尽了占领者的荣耀，不知是阖庐变成了蜜蜂，还是蜜蜂变成了阖庐。总之，他呆在花丛里忙着采蜜。中间唯一的讨厌是，春天的时候，狗日的越国居然偷袭了吴国。
越国在浙江富春江风景如画的两岸，建都于绍兴（会稽），经济文化非常落后，和吴国原本是一对儿难兄难弟——都是楚国的附庸（好比末庄的阿q和小d，都是穷光蛋，都是赵太爷家的短工）。可是这俩穷兄弟之间也打架，从吴王寿梦时代，互相就有过动手。这次，越王允常趁吴国空虚，吴王不在家，遂发兵侵吴，掳掠一顿而归。阖庐气得要命，越国它也配？居然敢打我？“妈妈的，儿子打老子！”
越国骚扰已毕，已经撤去，老远回去营救是不必要的了，阖庐就继续呆在郢都玩儿。这时候，在楚国北部扫荡的阖庐弟弟夫概，突然遭遇了地平线上冒出的大秦兵。
申包胥向导的五百乘大秦兵，第一次看见吴国兵，就像第一次看见螃蟹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打开它吃，不知道吴国步兵打仗的路子。于是，命令楚人打头阵，对吴人发起火力侦察，等秦军看明白吴国人的路数了，就在稷邑地区（河南南部桐柏县境）跳出来，出其不意地攻击夫概，一直打到一百里外的沂邑（河南正阳）才揍败了夫概。
接着，伪政府领导人子西，率领楚国游击队，和前来投归的柏举之战楚军一支残部一起，又在军祥（湖北随县西南），干掉了一大拨吴军。接着，秦将子蒲和楚流亡政府的子期联手，在湖北北部徉动，伺机灭掉了吴国的盟国——唐国，斩断了吴国后援进入楚国的道路。
这倒奇怪了，秦军居然所向无敌了，连吴国军都打不过他们。其实，从战斗力上看，秦军根本达不到吴楚的档次，但自从入楚以来，忙于强奸的吴国领导人已经放弃使用大脑，而改用下身思考了，除了给伍子胥报仇以外，他们失去了军事行动的下一个目标（胸中又没有吞灭楚国的大志），导致战场应变不利。而楚国疆域刚好又非常广大，没有坚定明确的战略目标和战略布署的吴国军士分散各处，忙于抢掠，一遇敌组织优势兵力袭击，便有被击败的危险。
同时吴国领导人放任吴军杀人父子、淫人妻女，“烧高府之粟，破九龙之钟，鞭平王之墓，舍昭王之宫”，激起广大楚人同志的恶感，同仇敌忾，竞起而逐之。
楚国的大地像一张巨大的布告，被通缉的三万吴国人在上边无处可逃。
前线两次失利，引起吴王阖庐重视，赶紧重新布署，亲自调动主力，要给秦国人点颜色看看。倒霉的是，他野心勃勃的弟弟夫概（“柏举之战”时就目无官长，私自出击），趁着乱，拉了自己的队伍秘密返回吴国，自立为王，关起门来当皇帝，天天盼着哥哥阖庐被秦国人消灭在国外。
阖庐不敢怠慢，只好火速带兵回国，把弟弟夫概从宝座上打跑了。
夫概的窝里反，引起吴军自相残杀，就这样在自己人的枪口下倒地，化作一股无辜的臭味儿。茫然的吴军，眼前没有vision。
阖庐在吴国打跑弟弟以后，不甘心，又跑回楚国来，继续布置战斗。伍子胥也不甘心呢，不肯就这样回吴国去！（不抓到楚昭王，誓不罢休）。于是他和孙武、伯嚭重新约束吴军，在雍澨（京山县地区）把楚军重新胖揍了一顿，挽回了一些面子，但由于疏于防备或战后疲劳，立刻被突然蹿出的秦军所击败。接着，子西领导的伪政府，和楚昭王的流亡政府汇合，经过争论，指派楚军在麋地（湖北襄樊）放火，烧了吴兵一把（但是不厉害）。接着，焦头烂额的吴军在转移途中又被痛创一次（这次厉害，是“大败”）。[17]
看来，三万失去后援的吴军根本无法肃清楚国广袤的疆域中不断偷袭他们的敌人，吴人晕头转向，动辄挨揍，陷入楚国汪洋大海的人民战争中，至此已经连输五阵，持续下去，三万人恐怕全要打光了。
伍子胥还不在乎呢，仍然不想从楚撤军：“我们虽然败了一点，但是主力没有受损。”
孙武比较清醒，婉言劝说：“我们西破强楚，逐走楚王，屠平王之墓，鞭戮其尸，还不够吗？”（言语中带着批评意味）
伍子胥的病这才略微见好，不得不放弃捕捉楚昭王的幻想，他说：“自古以来，人臣复仇者，未有能如我这样的呢。”（亏他还知道！正是他的极端复仇手段，破坏了军民鱼水情，失去了被占领区的人心，最终不得不撤出楚境，与一场本来唾手可得的战略全局胜利，失之交臂，留下吴王的千古之恨。）
吴兵撤回，秦楚联军亦无能把他们阻截消灭于归途，吴军平安出境，一场争霸闹剧结束了。这以后，孙武继续和伍子胥南征北战，《史记》说：“吴国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也就是说，二十年后，吴、齐艾陵之战时，孙武仍可能任将军，取得对齐大胜。
孙武合计为吴国打工前后近三十个春秋，吴国也成了他的第二故乡，死后便葬于苏州郊外。《越绝书》载：“巫门外大冢，吴王客，齐孙武冢也，去县十里。”今虎丘上有孙武练兵处。[18]
孙武客死吴国后没有太久，吴国很快就被越国灭亡了。曾经“五战及郢”的吴国，乍盛乍衰，光芒万丈之后又迅速地消失于历史长河，经过时间烟云的淘汰，只剩专诸、阖庐、夫差、西施几截微小的故事，但也是说不尽的故事。
楚昭王同志二三事：
十九岁的楚昭王在阔别王宫十个月之后，在游击队的簇拥下回到郢都，得到人民群众的夹街欢迎。接着，他收容难民，清理地雷，率领大家重建家园。但这场亡国浩劫，使郢都残破不堪，像一只被老鼠啃过的破鞋子。于是，楚昭王次年往北迁都二百五十里到鄀城（湖北钟祥西北）。但是楚国人很倔，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一直把自己的国都叫“郢都”，大约为了表示对先人的忠诚吧（当然这也给考古带来了困难）。
楚昭王可爱的小妹妹季芈畀我（名字很性感），随即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哥哥给他找对象，她不要，她说：“就钟建吧。咱逃跑的时候，钟建一直背着我，我好喜欢好喜欢他！”
哈哈。可是这段美好姻缘在封建史学家的笔下，却变了样，愣把“季芈畀我”的话改说成：“所以为女子，就是和男人授受不亲，他背了我，我被他背了，所以只好嫁他了。”（这帮老道学真会以己度人。其实楚国不是性压抑的国度，哪有这许多矫情。硬去编排，叫人家去说从一而终的话。）
楚昭王的夫人也上了《列女传》，一次楚昭王带着夫人到山里边玩，让夫人在离宫等着他，不料发了大水，赶紧派人去离宫接媳妇。可这人忘了带“符”，楚夫人说：我跟丈夫有约定，没“符”我不能离开这里，虽然这样我会被淹死。等对方返身取来“符”，楚夫人已经被淹死在大水中了（这是一个女中的“尾生”。楚人重信义，也至于此。）
楚昭王出逃时候，被吴人追，跑得鞋子都掉了，可是他每每跑回去拣鞋子。左右问他：鞋子有这么值钱啊？命不值钱吗？
十八岁的楚昭王说：“楚国再穷，也不会缺这个鞋。但我是希望有一天，我能够还穿着这双鞋回到郢城。”昭王的话，传出去以后，教育和鼓舞了被占领区群众，大家以昭王为榜样，死伤相扶，互不相弃，度过危难。这种精神流传下来，成为楚文化中的一种楚民族凝聚精神。即便二百八十年后楚国最终为秦所灭，但国灭，精神不灭，楚人喊出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口号，坚持自己的独立性，并通过楚人西楚霸王项羽的手，最终实现了这一口号。
楚昭王逃跑中的另一件事，在一个渡口，一个大臣捞了条小船，载着妻子儿女抛弃了楚昭王。昭王怎么喊，他都不回来。抗吴胜利后，楚昭王要治他的罪，对方辩解：“从前，令尹囊瓦就是爱记别人的仇，以至于遭人背弃，败于柏举。如今您也要仿效他吗？当时我不救您，是为了让您好好反省反省，现在您若还不因为战败而反省，反倒变得更有毛病了，长久得了吗？”
楚昭王不以对方的话为冒犯，赦免了对方。楚国朝臣、各大家族之间，长期以来矛盾重重，楚昭王做出了如何解决矛盾的表率，一个字：恕。
楚昭王出逃经过郧县，郧县县长的弟弟为了报父仇，差点杀死楚昭王，多亏郧县县长斗辛及时救护。但楚昭王对郧县县长及其弟弟都进行了赏赐，他说：“你们两个，一个忠于君王，一个忠于父亲，都没有错！”（高！）[19]
这个例子说明了楚昭王对“孝”的重视，在被鄙视为蛮夷的楚国，重视“孝”，无疑是文化上的重大进步。这样的例子不止一个。有一个人在马路上杀人（一说偷了羊），大夫石渚奉命去追捕，追上一看却是自己的父亲。于是他放跑父亲，掉转车子返回去，代父自首。昭王肯定了他的做法，认为他诚实并且孝顺，赦免了他。但石渚还是自杀以谢司法部门了。
楚昭王的思想跟孔子很容易进行沟通，并且他还见过孔子。孔子从鲁国下岗后开始周游列国，在陈、蔡交境被恐怖分子围攻，多亏楚昭王发使者救了他们。孔子进入楚国以后，被一个叫接舆的“疯子”嘲笑，随及楚昭王要封给孔子以25×700户人家，预备重用孔子。[20]令尹子西却诘难楚昭王说：“大王，您手下的臣子，有比得上子贡那么能言善辩的吗？”
“应该没有。”
“您手下的文臣有比得上大贤人颜回的吗？”
“肯定没有。”
“您的武将有比得上子路的吗？”
“可能也没有。”
“是啊。如果孔子扎根楚国，又带着这么一帮厉害徒弟，我恐怕楚国的未来，就是他们的了。”
楚昭王遂收回发给孔子的offer letter（聘书）。孔子被迫离开楚国。后来，孔子在被人采访时，谈到子西，孔子不愿意多加议论，只是无奈地、不怀好意地讲：“彼哉！彼哉！”（他这个人呀！他这个人呀！）。“彼哉！彼哉！”及其它采访资料，都被收入了《论语》。
子西是怕孔子夺了他的令尹权位，才鼓动楚昭王撵走孔子的——这是小人之心的揣度，你也可以理解为，子西确实是怕孔子瓦解分化楚国社稷。
子西在楚国沦陷期间，曾组织“伪政府”，这也是他受人攻击的口实。那个因保护楚昭王而肩膀上挨了一戈的王孙由于，后来奉命给麋邑修建城墙，回来之后子西问他，这城墙修了多高多厚？他竟说不出来。子西就责怪他，不能干干吗当初不推辞。他说：“我推辞了啊，你不听啊。人各有其能，有其不能。大王遇盗，我替他受戈，现在伤疤还在呢。”说着就把褂子脱了，“这是我能的。至于脾泄那儿的事儿，我则亦不能。”
这就暗指了子西行为不当，假冒楚王，是当面的讥讽了。
不过，子西对楚昭王很忠诚，从前楚平王死时，应该嫡出的年幼的楚昭王即位，令尹囊瓦鼓动子西（楚昭王的庶兄）上台，子西斥退了这种意见，尽心辅佐昭王。后来子西又跟作乱的白公胜做斗争，死于“白公胜之乱”，算是鞠躬尽瘁。（白公胜是太子建的儿子，因为老爸被楚人欺负，所以就变态作乱。）
就在孔子访楚这一年（破郢后十六年，公元前488年），执政二十七个春秋的楚昭王于其三十五岁盛年，不幸殇亡了。临死时候，他正出兵陈国，抗击那里的吴军。楚昭王在军中病倒。在此之前，人们看见一团云彩如一群红色的鸟儿夹着太阳飞了三天。占卜的人对楚昭王说：“太阳象征人君，这恐怕是您要有大祸了吧，如果禳祭一下，就可以把祸转移到令尹和司马身上，您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楚昭王说：“我是国家的腹心，令尹、司马是国家的肱股，我活了，但他俩死了，对楚国有什么好处呢？”遂不听神汉意见，终于得了病去世。
孔子称赞道：“楚昭王通大道矣。”（孔子是不信鬼神的，所以表扬楚昭王——不过孔子又言行不一，不信鬼却总装模作样搞祭祀，还特别强调“祭神，如神在”——祭的时候，要假装有鬼神在场。这种假道学的嘴脸，被墨子恶狠狠地批判了。）
楚昭王临死，让大哥子西、二哥子期接班，这两个庶兄都不接受，又让三哥公子启接班，三哥也不愿意，推辞了五遍，只好答应。等昭王死后，公子启还是跟子西、子期商量了一下之后，请昭王自己的儿子即位。这在一贯骨肉相残的楚王们之中，非常难得。
楚昭王重视“孝悌”，历代少有，这也是他死后，弟兄叔侄间没有发生流血冲突的原因。当然，这也都离不开他那漂亮妈妈（秦国美女伯赢）从小对孩子们的教育。
这位“漂亮妈妈”没少生孩子，算昭王在内一共四个，当然，最小的就是那个漂亮妹妹“季芈畀我”，嫁给了猪八戒背媳妇的“钟建”。
无论从各种角度讲，楚昭王及其经历了战火洗礼又重新相聚的家庭，是春秋时代最值羡慕的一个“五好家庭”——弟兄间包括和庶兄间谦让友爱，大哥为国家尽职尽责，夫人、妈咪、妹妹，不但个个漂亮，还都心里美，都上了《列女传》的光荣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