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细腰之王（公元前545年——前529年的楚国）

一

北国柳丝的风，伴着捉弄人生的恼人的雨，在如醉如痴的忧愁中，宣布了弭兵大会五周年纪念会的到来。

公元前541年（庆封逃离齐国后第四年），齐景公八年，晋平公十七年，晋、楚、齐、鲁等十一国，再次和平会盟。这次地点是在河南郑州地区，楚方代表是令尹公子围，晋方照旧是执政官赵武。

祁奚的儿子中军尉祁午比较有地位，对赵武说：“上次宋东门之会，楚国人穿着衬甲跑来结盟，仗着这个强势抢先歃了血，这次，咱们要是不先准备一下（穿上防弹衣），恐怕又像上次在宋国一样了。而且，这次来的楚国令尹公子围，比令尹子木还不讲信用。”

赵武觉得穿防弹衣很麻烦，坚持说不用，我只需照旧讲信用就好了，像农夫稼穑，不问收获。

这时候，楚方代表令尹公子围传话来说：咱们不用歃血了，把上次的盟书重复读一遍就好了。其实旧盟书上还是把楚列在前面。赵武并不计较，答应了。

就这样，盟会就搞起来了。仪式结束以后，各自退席。楚令尹公子围又节外生枝地派人告诉赵武说：“刚刚得到一个消息，有一小撮恶势力，妄图破坏弭兵以来的良好氛围，加兵其邻国莒国兮，亵渎盟约。这个国家是谁兮，它就是可恶的鲁国。鲁国破坏公共安全，现在鲁国代表就在这里，咱们把他杀死杀死兮。”

鲁国使者叔孙豹，是鲁国上卿，“三桓”家族之一，现主鲁国之政。赵武的仪式助理乐王鲋，最喜欢向犯错误的人勒索了（以前就曾勒索叔向未果），于是就跑去找叔孙豹说：“人家要你的脑袋呢，这样，我帮您向我们执政官求求情，您就可以幸免于难了。”

叔孙豹说：“好啊。”

乐王鲋回去之后，就派人跟叔孙豹要带子（佩在身上的饰物）。

其实他是想索贿，那太直白了，而说您带子挺好看，送给我吧，就巧妙委婉多了。

叔孙豹不给。

他的家臣急了：“您是性命重要，还是财货重要啊？赶紧给人家送贿去吧。”

叔孙豹说：“我作为鲁国使者，来这儿是为了保卫社稷。我送财得以免难，鲁国则必然遭受诸侯讨伐。我这样就害了鲁国，岂是保卫了它的社稷？”

赵武听说了这话之后，特佩服这人的忠心，心说这样的人被杀了，多可惜啊。于是赶紧跑去找楚令尹公子围，给鲁叔孙豹说情：“鲁国伐莒确实不对，但请赦免有罪的鲁国，让诸侯感念您的恩德，才是盟主风范。说实在的，贵国跟吴国之间，不也有点小摩擦吗，但不要上纲上线。”

楚令尹公子围，也就给赵武面子，不抓那个倒霉的叔孙豹了，还请赵武吃饭。楚人虽然被污蔑为“南蛮”，但这楚令尹公子围也通《诗经》，赋了一首《大明》，拿周文王赫赫明明的功业，来比喻自己的志向。赵武赋“各敬尔仪，天命不又”，意思是你老实点，该干嘛干嘛。

散席回去赵武对叔向讲：“估计是他要篡权了。”

关于他要不要篡权，有这样一个迷信故事。当初，“独眼蜥蜴”楚共王老爹没有嫡生的儿子，一共有五个庶出的儿子，为了测测儿子们的运气，他把一块宝玉埋在祖宗庙堂里。老大进庙，下拜时两脚跨璧，只是踩到了璧的两边；老二（即是楚令尹公子围）下拜时候，胳膊肘落在璧上；老三老四差得很远；老五运气最好，在妈妈怀里抱着，进了庙，然后放下来下拜，刚好脑门磕在璧上。

两脚跨璧的老大，如今做了楚康王，合计十五年。老大死后，儿子已继位三年，按照冥冥中的天意，轮到老二公子围了。

会盟完了以后，公子围、赵武各自回国。赵武回国的路上，又去找郑国人喝酒。郑国人又赋了一首《诗经》中的《鹊巢》（不是咖啡），“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鸠占鹊巢），意思是赵武帮助晋平公治理国家，辛苦辛苦。

赵武说，我不堪担当此语啊。

又有一个人赋了一段男女幽会的小调，“小风轻轻的吹呀，不要动我的风巾，不要惹我的狗叫”，意思是你们晋国大邦应该以仁义抚慰我们诸侯小国。（以男女之情，比喻邦交关系，大小之间，行“妾妇之道”。）

赵武赋了一首《棠棣》，意思是咱们还是以兄弟相安吧。

赵武跟大家客气了一下，宴罢出来，就感叹说：“我以后不再有这样的好日子了！”

不久，赵武经过周天子的地盘，周天子的使臣又在颖水上接风请他喝酒，宴会上念颂《诗经》把他比作了大禹，说若不是大禹，我们现代的人，就都成了鱼了。您何不继承大禹而庇护万民啊。

赵武终于听得不耐烦了，说：“老夫我整天担心的是惹祸上身，哪能想得那么高远，朝不谋夕，偷食而已。”

赵武可能看了叔本华的哲学书，认为生活是一种负担了。周天使很诧异，觉得赵武未老先衰，活不长了。赵武父辈叔叔举家罹难，自幼幽闭宫中，步入翻覆无定的政坛以后，人生惊涛骇浪，几度荣辱起伏，仅仅四十几岁的他最近几年突然厌倦了险恶的官场，岁月蹉跎，人生虚妄，他多想高翔远引，羽化登升。一度的绚烂梦想终于却是建功太难，晋平公不是励精图志的开明君主，谗邪图私的各姓同僚也不是我的知音。人生一场，蝇营狗苟，蛆虫相争于粪土。满头白发来偏早，到手黄金去已多。赵武同志离开中原，心灰意懒地返回晋国，同年冬天，在去河南温县冬祭了祖爷爷赵衰之后，赵武消耗完了自己梦中寄客般的俗世生涯，带着精神抑郁症死去了。

赵武死后，谥号为“文子”，表示他个性和气。[1]接下来的执政官，轮到了韩家的韩起（前司马韩厥的儿子）。韩家家底薄，韩起刚上台，穷得叮当响，叔向于是安慰他，穷是好事啊，旁人不嫉妒你，在咱们晋国，有钱有势的人一贯没有好下场。这就是所谓“叔向贺贫”。

二

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颓废派的赵武同志消极厌世而死的时候，一位时代的宠蜥却正在甘之如饴地游刃于蝶舞蜂喧的尘界。

“弭兵大会”五周年纪念会上，这位宠蜥以楚国令尹身份出席，也就是楚令尹公子围——楚共王的二儿子，拜祖庙的时候把胳膊肘落在玉璧上的那个。按照冥冥天意，他觉得应该轮到自己接班了。

这位“宠蜥”令尹公子围从弭兵五周年会议上回来，到了当年冬天，听说大哥楚康王的继承人（现任楚王）病了，就以探病为名，拿了一根绳子，把大哥的继承人勒断了气儿，然后用手帕擦擦手，登上楚国权力顶峰，成为春秋第六大蜥蜴，大号楚灵王，时年是公元前541年（同年的亚洲大陆西端，波斯英雄居鲁士，攻陷名城巴比伦，建立强大的波斯王国，成为欧洲希腊人的死对头）。

作为楚庄王的孙子，好大喜功的楚灵王比不得居鲁士，我们着重表彰他的艺术家才质好了。

楚国美丽富于灵气，大江芳泽云蒸霞蔚，山野丛林鸟兽出没，风雨晴晦朝夕不同。自然界的诡谲伟大，造就了楚国巫风与神话的发达。楚国人信鬼。于是楚国人跳舞给诸神看。楚灵王就是个跳舞能手。

他经常身披羽绂，胳膊上挥动羽翅，在宫殿里盘旋飞扬，他最喜欢的羽毛衣裳把我的幻觉照亮。楚灵王舞姿奇谲灵动、超渺飘逸，摇曳着风姿独特的楚国浪漫主义精神。

这些跳舞，不是为了自己玩儿。楚灵王跳舞，主要供下列神仙鉴赏：

第一类是本土神仙，即风伯、雨师、日御、月御、山神、水神、司祸、地宇。

第二类是北方诸夏之神，即轩辕、海若、河伯、宓妃（曹子建追求的那个）。

第三类是东夷南蛮之神，伏羲及其老婆女娲，湘君及湘夫人（舜的媳妇）。

楚国巫风炽热，所以全国上下迷恋乐舞，而且浪漫灵动，风格劲辣，国际第一。

跳舞场上呆久了，楚灵王就偏爱细腰男女，俗话所说“楚王好细腰，一国皆饿死”，就是说他呢。为了博取国君青睐，一展杨柳婀娜，郢都城里刮起了细腰风，“不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大臣们一天只吃一顿饭，各种减肥方法也都出来了。有吃辣椒减肥法，脱水减肥法，桑拿减肥法，点穴减肥法，水波排脂法，还有一些人跑到山上采草药，做成“脂肪燃烧弹”，每天吃三颗，烧掉体内23%的脂肪。城里国人都减肥减得直要饿死，很多楚国人在暴风中把腰吹折了。

爽心悦目的纤细腰身，逐渐成为了荆楚美女的特色。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那位漂亮妹妹也是“腰如束素”。后代白居易有个细腰宠妾名叫“小蛮”，于是“小蛮腰”专指蛮楚细腰。可见楚人好细腰，到了唐朝还有流韵。唐人杜牧所谓“楚腰纤细掌中轻”，修骨秀颈、细腰如素，真是爱煞人。但不知现代的两湖人蛮腰几许。[2]

除了歌舞和“小蛮腰”，楚灵王还大力宏扬楚国音乐。楚人音乐素养超群，从出土的青铜壶彩画上，可以想象音乐大顽主楚灵王的宴会盛况，鼓瑟吹笙，撞钟伐鼓，欢乐的时光如水荡漾，跟现在的歌迷会差不多。楚灵王乐技精湛，音乐感悟力惊人，奏出的音乐，余响回荡于天地之间，如今用射电望远镜还可以在太空中捕捉到。

喜欢音乐的国君并不是孤独的。有人来郢都唱《下里巴人》，郢城内唱和者数万，说明楚国音乐活动的群众性。楚国的田夫野老，甚至都精通音乐，老匹夫瓠巴（人名）在水边鼓瑟，令水底的游鱼闻声探头，久久不忍游去。而中原却缺乏这样浪漫主义气息的音乐，因为传统礼乐的束缚非常顽固吧。晋国的大壁虎晋平公，是流行乐的发烧友，不断受到师旷批判——丫纯粹亡国之音！

不管怎么样，楚灵王随后还和晋平公结为儿女亲家，两国继续坚持弭兵外交，不打仗。但是楚国的东线战场，一年比一年热闹了。

三

楚灵王不但是个歌舞家，还是话剧导演家，他继位第四年（公元前538年）的时候，通报了挡不住他的晋国以后，在河南申县搞了个十三国诸侯大会，楚国第一腰——楚灵王，两手叉腰，模仿齐桓公问道：“现在国际上有什么坏蛋吗？”

旁边的大夫赶紧接台词：“要说坏蛋那就是齐国的庆封了，他和崔杼谋杀了齐庄公，然后又杀了崔杼一家，现在亡命到吴，还娶了吴王闺女，是个恶贯满盈的国际恐怖主义分子。”

楚灵王真生气了，还有比我不讲理的呢？！当场逮捕“亲吴派”的徐国国君（妈妈是吴国人），然后遍告诸侯，组成国际刑警组织，横穿安徽省，向东攻击一千多里，打到江苏镇江附近的丹徒镇（长江边上，离吴国大本营苏州就差一百公里了，时称朱方），挖出了恐怖分子庆封的全家。

古代贵族犯罪，一般在郊野秘密实行绞刑（为了留面子），而平民则杀于农贸市场，让他使劲出丑。楚灵王为了给自己做广告，就让庆封自己背着斧子，在诸侯各国军队的军营前巡行，照着台词喊话，台词是：“不要有人像我庆封这样啊，弑了自己的国君，残害国君的儿子，不得好死！”

伍举（伍子胥的爷爷）说：“只有无瑕的人才可以惩罚别人，您还是……”

楚灵王哪肯放弃导演活话剧的机会，让庆封站在风景绝佳的长江岸上，光着膀子，背着斧头，面对诸侯代表，表情焦灼、痛苦地，又带点坏笑，准备开拍。楚灵王说：“灯光有了吗？有啦！action！”

庆封：“不要有人像楚王这样啊，弑了自己的国君，残害国君的儿子，不得好……”

“快cut！cut！”楚灵王撅着屁股冲上去，捂住庆封的嘴，“谁叫你改台词！该死该死！”。庆封摇着脖子使劲骂街，大伙捂着嘴偷着乐。

楚灵王不等让庆封去下一家诸侯军营，赶紧命人把这位出色的演员及其家属一起送上了天。

因为话剧没演好，楚灵王回家的路上，又补演了一场——湖北北部随县东北的赖国，被楚灵王顺手打破了，灭了。赖国领导人也背剪双手，嘴里叼着宝玉（表示是个死人），让光着膀子的几个人抬了大棺材跟着自己，在细雨霏微的早晨，去中军见楚灵王投降（这都是行为艺术啊）。楚灵王说：“好，表演很到位！”[3]

于是楚灵王亲自解开老赖的绳子，接受了他嘴中衔的璧，把老赖的棺材烧了。然后饶了老赖又怕他留在原地捣乱或者造反，就把赖国人民东迁七十公里去开发湖北宜城（时称鄢陵，后来楚国迁都至此，此地是张自忠将军阵亡处）。布置完了以后，楚灵王在温凉的秋风黄叶里，顺着汉水，南下三百公里，回到长江边上的郢都老家。

可是没等席子坐热乎，吴军的复仇军就冲回楚国来了，吴国人说，你们打破我国边境，挖出我们的庆封大爹，我们也打破你们国境。吴人在棘（河南永城县南）、栎（河南新蔡北）、麻（安徽砀山东北）楚国东北境的三个地方展开浪战，抢了好些东西和妇女。楚灵王天冷路远，不亲自出兵了，派出楚国沈县（今安徽北部临泉县）县长沈尹射率兵驰救，又派出太宰、右尹、箴尹（高级谏官）三个大官跑到楚国东境安徽中北部的钟离、巢、州来三邑，给三邑修筑上城墙以御吴，但是老天爷下雨不止，没法筑城。

楚灵王第四年就这么混过去了。

第五年，为了报复吴国（也都搞不清是谁报谁了），楚灵王又联合陈蔡许顿沈徐等周边列弱，发兵攻吴。两湖、安徽、江苏一带，闹得沸腾起来。

长风浩浩，楚大军渡过汨罗江（屈原大爷后来跳河的地方，湖南湖北交境），向东挺进安徽腹心，和诸侯联军汇合，随后又与越国人的帮忙军会师，地点是安徽西部霍丘地区。（越国人这是第一次参加到国际事务里边来，策应楚王邀击吴国，它是楚国的小弟。）

这时候，吴国军队也从东边动员，楚军前驱迎击，吴军遇上楚军后掉头开跑，在被追赶的过程中，返戈回击仓促未设防备的楚国追军，在长江岸边（鹊岸，今安徽中南部铜陵一带），战败楚先头部队。

接着，吴王夷眛派出弟弟“蹶由”犒劳楚军，被楚灵王扣留了。按理说，不应该抓使节，但是楚灵王是所谓“室于怒市于色”——在家里生气，跑到农贸市场上还气哼哼的，恨着吴王夷眛于是也恨着了他的弟弟。楚灵王打算再演一出戏，就牵着吴王弟弟，把他按在战鼓上，然后扒光上衣，说，寡人要用你的脖子血，给战鼓上上漆兮，你高兴吗。

吴王弟弟蹶由弯着腰，拧着脖子说：“阿拉没问题。”

楚灵王问：“你出发前，算卦没，知道自己要没命吗兮？”

“阿拉算卦了，吉的呀。”

“哈哈，吉？吉什么吉？都这模样了！”

“阿拉到侬窄边来，好七好喝好招蛋（招待），回气吴王一轻松，毋警惕，搞勿好就被侬打败了。可是侬大发脾气，要开了偶（我）战鼓上气（漆）。阿拉吴王修守转气（战具），给偶报仇，格来侬就马烦大了。阿拉吴王国酸卦（算卦）勿是酸我依个人格命，是算阿拉吴国格命，四（是）士。”[4]

楚灵王一听，乐了，演得不错，把吴王弟弟蹶由牵离军鼓，收在营中，十五年后才遣返回吴。

（注：鼓，是一种神物，据说是根据孕妇的肚子设计的，也有说是根据雷公的形象，总之两样都很神圣，所以需要祭鼓，抹上活物的鲜血，鼓声才正点。一般用羊血，当然用人血效果更好。鼓面都是黑底红道的漆画，飞龙走凤，精美漂亮。）

楚灵王随后继续前进，但是却无机会攻入吴国，只好在巢湖岸边的坻箕山，组织大阅兵，然后回国。这次吴人早有防备，所以楚军无功而返，只抓了个蹶由回去。

明年，亲吴派的徐国国君派太子跑到楚国来出使，可能是楚灵王让他演话剧，不知哪里没演好，楚灵王怒了，把他关押起来。小徐在监狱蹲了几天，趁人不注意，逃之夭夭。楚灵王担心徐国有变，就发兵去吓唬吓唬。

结果，吴国人得了借口，出兵救徐，在安徽北部蒙城县又把楚军打个溃散，俘虏楚国管马厩的官。楚令尹子荡吃了败仗，吓得不敢回国，杀了个替罪羊，才勉强交差。

吴国人越来越不好惹了。还好，这些战役都发生在楚国边境安徽境内，等三十年后，吴国拜兵圣孙武当大将，指挥七万吴兵，打遍天下无敌手，把战火一直烧到了楚国郢都，才是更可怕的呢。

四

虽然打仗和演话剧都不怎么成功，楚灵王造剧院却很拿手。楚国闻名遐迩的章华台，在楚灵王七年的时候（伐徐战吴失败次年）兴建完工，交付使用。

楚灵王的章华台，楼阁雄峻，殿宇壮丽，是古代层台建筑中的杰出代表。面积广袤，总有二百多个足球场大，耸立着十数个十余丈高台，每个都有台阶盘桓迤逦而上，其中最高的就是章华台。台顶秀宫曲廊，云霞缭绕，可以观尽人间春色。因为它太高了，顺阶爬上去需要中间休息三次，所以亦名“三休台”。这片高入云霄的宫殿群，是楚国的标志性建筑，当时的世贸大厦，耸立在鱼米富足的江汉平原之上，西去郢都七十公里，位置在今天湖北潜江的“华容古城”（曹操败走华容道的地方）。

它的建设方法是这样的：先挖地几米，填上细密的黄土，层层夯打成高于地面的平台，坚实而不透水。夯土平台下有陶制的排水管道，夯土平台上立起柱子，柱子下面垫上铜块，防止下陷。最后上梁架顶，柱间的墙以草泥合拌筑成，或用夯筑。墙面敷石灰使其光滑，最后墙内外都涂上漂亮的彩绘，用红、赭、褐、青、蓝、黄、橙多种矿物颜料——植物颜料很昂贵，估计不会涂房子，画成日月山川、神兽龙蛇的精彩壁画。梁和柱子上，则是木雕艺术。

屋顶是四坡重檐顶，也可以作成二层，像天安门城楼那样。春秋时代的屋顶都有了精美的陶瓦，不再是草泥和细沙，以防雨水的侵蚀。那时候的地面和四墙还不用砖。砖，特别是空心砖，只是用在墓葬里，防水，并且刻上好看的花（死人比活人住得好）。房子里加砖，是战国以后的事情。

宫殿有了，还修了“阁道”——也就是空中的游廊，把殿宇们从二层、三层做个链接，凌空相连，人可以走高空串门儿。

东方朔把楚灵王章华台和纣王的鹿台、秦始皇的阿房宫并提。今天甚至有专家称它是“我国最早的圆明园”，游宫建筑群的鼻祖。

除了修了古代圆明园，楚灵王还在自己即位之初翻修了古代高速公路，楚国驷道，自郢都东通齐鲁，南接吴越滇黔，西连秦陇，北达中原。淮北一带的中原防线各大城邑之间，也均有驷道相连，并与郢都相通。

与此同时的西方，与希腊为邻的波斯人统治下的尼尼微城里，也建起了扬名四方的“空中花园”，被希腊人列为世界七大奇迹。花园底座一百二十米，形状像一个多层的生日蛋糕，高达二十六米，层台上种植花木。因为它很高，比宫墙还要高，给人感觉像是悬挂空中，所以叫“空中花园”。可以和章华台比一比，看看谁更高。

李白有云：“狂风吹古月，窃弄章华台。”楚灵王时常从郢都跑来，住在章华台的无数红宫彩殿里面，绝美佳丽弹琴奏乐，细腰美女轻歌曼舞，玉盘晃晃，粉香迷人，桃腮擦擦，笙歌袅袅，捧玉盘，举金爵，向灵王频频劝酒。“憔悴香桃余瘦骨，轻盈杨柳舞春风。”

在金石响里，竹丝声中，楚灵王品尽人间甜意，陶然飞升。

这些美女跳舞的所在，如今还保留着呢，只是美女的朱颜已改，从前摧峨若入云的台子也被淤泥遮盖，成为了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而已。这主要是因为秦汉时期，四川大开发，森林破坏，水土流失，泥土冲刷到江汉平原，把楚国的繁华蒙得面目全非。

如果你到章华台的遗址去，和你的同伴眺看江汉风景，共同聊聊天，你可知道，在两千五百年前，楚灵王和大夫伍举也一起登上台来，站在这里说话，也许就是你们所凭依的地方。历史并且记载了楚灵王当时的感慨：“啊！这高台真美兮！”

伍举回答：“我听说国君把德当作美，把安抚百姓当作快乐，把招致远方的人当作贤明。高大建筑和雕梁画栋并不是美，钟磬笙箫盛大喧哗也不是快乐。我们先君楚庄王建造的匏居台，高度不过可以观望国家吉凶的气象，台大不过容纳宴会的杯盘，用的木材不占用国家的守备，资金不增加官府的负担。现在您建造了这高台，百姓疲惫不堪。虽然眼睛看起来是美的，财用却匮乏了，有什么美可言呢？百姓贫瘦了，国君怎么能肥呢？私欲太多了，德义越来越少，大家就要忧愁叛离。”

听完伍举的话，楚灵王估计要跳楼。伍举这家伙是个老臣，所以倚老卖老，敢于训斥长官（当年跟楚庄王讲寓言“三年不鸣”的就是伍举的爸爸伍参，核算下来，伍举现在也得有七十左右岁了。说到寓言，希腊的伊索，也是生活在同一时期）。

不管怎么样，这个“天下第一台”落成的时候，楚灵王约会诸侯领导，在台上搞了一个落成剪彩仪式，显示一下楚国文化经济实力的进步。鲁国的鲁昭公年仅二十七岁，却长着一副大胡子（可能像拉登），楚灵王就导演了一个真假拉登，用克隆出的一个大胡子仆人陪伴鲁昭公。诸侯看了别有趣味，楚灵王一高兴，就把一只上乘的楚弓，赠送给了大鲁。

弓这种东西，在我们眼里，没有什么好赖高下之分，其实做好一把弓，需要花费三年工夫。上好的弓，选用柘木，还要讲究取材的季节，加工时的气候。冬天采来柘木，浸渍在动物犄角（最好是大黑牛的犄角）熬制的胶里，夏天制作弓筋，秋天合成，表面再装饰动物角质，涂漆。

精雕细刻的弓体其实是“三层合一”结构，中层是木头薄片，外层是牛筋，内层是角质，三者紧密胶粘一体，非常硬，张弓的时候必须借助膝盖的力量才能把两头扳转过来，即刻安上弓弦加以固定。弓弦绷得像琴弦，一拨就能发出响声。

这种合成弓射出的箭近距离可以穿透一头野牛，最大射程四百米，有效射程六十到八十米，长度在一米三左右，分练习、守城或车战而不同。另外，弓体还要用蚕丝绕紧，表面涂漆增加韧度，漆上作画加强美观，并且镶嵌金玉，精细雕刻，弓角两端饰以华丽的鹿犄角。这样漂亮的弓简直是工艺品，用于馈赠。

楚灵王送给鲁昭公的就是这么一把上乘美弓，比二十个小妾都值钱，所以送出去以后就后悔了。他下面的太宰薳射看出灵王的意思，赶紧找鲁昭公谈话。

“鲁侯啊，恭喜贺喜啊，昨天给您的弓，齐国、晋国、越国的人都想要，寡君嫌他们德薄，唯独给了您。希望您回去好好备御三国，别让他们抢去。”

鲁昭公赶紧掏出宝弓：您快拿回去吧！我知道，这是演戏的道具，不是真给咱的。

可笑的剪彩仪式结束以后不久，楚灵王又会见了另一位外国使者。齐国的晏子也去过楚国，就是有名的“晏子使楚”。

晏子这家伙，身高不足五尺，跟武大郎差不多，本名晏婴，字平仲，“仲”表示他行二。籍贯山东密县，祖上是齐国望族，接替父职为卿，当了五十七年不倒翁的官儿。晏子有名之处有三，一是特别穷，一件大衣穿一辈子；二是出使楚国耍贫嘴；三是著有《晏子春秋》八卷二百十五章，其实是后人伪托的。

身穿粗布衣服，驾着瘦马旧车的晏老二，带着礼物，跋涉三千里，一路颠破了屁股皮，来到骄傲自大的楚国。这个楚国自大到了郢都连个城墙都没有修，就敞着肚皮呆着。晏子进了郢都一看，但见楚都的繁华不逊于中原，街道宽阔，建筑富丽，百姓熙攘。“年年三月飞桃花，楚王宫里斗繁华。云连蜀道三千里，柳拂云提十万家。”这是郢都的写照。

晏子在富华的郢都里，走走地就到了王宫。王宫的传达室老头，态度极其恶劣，伸出脖子对晏子说：“以相国您的身材，出入旁边的小门，已经宽绰有余，用不着麻烦开大门了。”晏平仲不肯钻，说：“出使狗国就要从狗洞里入，我现在是出使楚国，不当从此门里入。”说完，就立定不走。传达室慌了，赶紧跑去请示导演：“大王，晏子没被我们欺负着啊。”原来，楚灵王听说晏子是个矬子，就故意捉弄他，在宫门一侧的宫墙上开凿了一个专供一米以下儿童出入的狗洞，给晏子当残疾人专用通道。

楚灵王听传达室“传达”了晏子的话，想了半天，接不出台词来，只得让剧务人员打开大门，接入晏子。

楚灵王模样有点像碧眼儿孙权，接近外国种，端坐高堂，在济济一堂的广座中间，看见了晏子，审视半天，差点儿乐了，说：“难道齐国没有人了吗？派您这么个豆包来了？”

“别把豆包不当干粮，”其貌不扬的晏婴说，“船桨虽长却被水驱，秤砣虽小却压千斤。我们齐国人呵气成云，挥汗如雨，举袂成荫，比肩接踵，人口爆炸，怎么会没人派呢？按我们的规矩，去什么地方派什么人，下臣我最没出息，三块豆腐高，这不今儿就来这儿了吗？”

“呵呵。”楚灵王给气得逗乐了，“摆宴！先请尝尝我们湖北菜的味道，您先来个桔子。这东西北方没有吧。”

晏婴接过桔子，行个礼，然后带着皮就啃。楚灵王抚掌大笑：“妙！大哥，桔子不是这个吃法，寡人教你，看，要先剥皮兮。”

晏子明明吃错了，还嘴硬，说：“凡是君王的恩赐，都贵如珍宝，必须整个吃下去，不能浪费，这是敝国臣子的规矩。贵国的臣子没有这种敬重君王的习惯吗？”

楚灵王一愣，眨着眼将信将疑，不过晏子主张维护君威，楚灵王很高兴（那时候的国君命苦，天天担惊受怕被人弑掉）。嘿，齐国人还真会琢磨！楚灵王说：“上国礼仪，寡人赞佩兮。”（不过齐景公估计不能赐大臣核桃。）

正这时候，几个警察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家伙从殿下经过——当然也是楚灵王设计的群众演员。楚灵王问：“囚犯是哪里人氏？”警察回道：“齐国人！”

灵王惊问：“齐国人也会犯罪？不可能！”

“确实是齐国人，护照上写着呢。”

“犯了什么罪兮？”

“偷盗！”

“齐国人难道有偷盗的习惯？”楚灵王目视晏子。

“这就好比咱吃的这桔子，”晏子说，“桔子种在您们江南，满树都是甜的，移植江北，结出来就是苦枳。水土气候不同啊。我们齐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可是齐人来到楚国却变小偷，地气不同啊。”

楚灵王击掌赞叹，牛！cut！演的好！super！哈哈本来想逗你玩儿，最后逗了寡人啦，哈哈哈。楚灵王格外赞许晏婴的表演才能，厚礼送之回国。

这段类似“促狭鬼”阿凡提捉弄土司老爷的故事，正史上没有记载，依旧是出自《晏子春秋》的，给晏子贴金的。是不是假新闻就难说了。

晏子实际说话，没有这么尖利逼人，舌战群雄似的，在《左传》上，他更多是一干巴巴的二流教授的样子。

五

陈国，我们大家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它是一块没用的肉，放在楚国人刀板上，从前，周桓王或者楚令尹子玉打仗，陈、蔡两国都编在两翼帮忙，开战鼓一擂，陈、蔡就率先溃退，当兵的把当头的踩死，谁跟在一起谁倒霉。陈国还曾一度被楚庄王灭过，因为美女夏姬性丑闻的事儿。

其实陈人是大舜的后代，都城淮阳，位于河南东南。更早时候，作八卦的伏羲和他老婆女娲，也“定都”在这里，今天仍有伏羲的大坟，经历三千五百年风雨剥蚀，依然可观，坟旁边曾经徘徊过商朝人前来祭祀的祭师，春秋时代宦游的士人，三国时代袁绍（老家也在这里）周围的名士玩伴，以及今天一个为了发财而虔诚地跑来祷告的小商人，人生的光泽在他们之间依次传递，只是没有人知道坟里确切埋的是谁。

曹子建的墓也在这里，曹操封他陈留王。陈胜吴广，以及老包拯等一大批古代干部和反王，都曾经工作战斗在这里。戏台上演了七八百年的老包拯“陈州放粮”，救济的就是淮阳灾民，而今淮阳人终于吃得饱香了，并且创造出了四大菜系之一，蜚声炒菜界的“淮阳菜”，什么砂锅豆腐、盐擦鸡之类，据说隋唐时候就出名了。

公元前534年，楚灵王八年，炒好了几碟子淮阳菜的陈国人民刚要吃中午饭，突然听说他们的老大——陈哀公，在寝殿里上吊自杀了。陈国大乱。

陈哀公的死，跟一起凶杀案有关。最初，陈哀公的第一夫人生下了太子，第二夫人（或者叫二姨太）生下公子留。因为二姨太善媚得宠，陈哀公就让自己的两个弟弟当二姨太的儿子的老师，让他俩照顾他，但也没说要废长立幼的事。同时老陈身体不好，一直病躺着，得着治不好的病。

二姨太的两个老师，陈老师和陈小老师，心里很着急，就伙同大夫，把太子给杀了。陈哀公本来躺在床上等着太子问安呢，闻变，就上吊死了（不知是自己上去的，还是被人弄上去的）。

二姨太的儿子顺利即位，在陈国人错愕的眼神中把老爹下葬，派人往楚国报丧。陈国因为是楚国的狗腿子，出事必须找楚国汇报。

楚国人经过取证调查，把陈国使者给斩了，然后国际刑警组织总负责人楚灵王说：“咱得去陈国讨逆了。”

陈国人听说刑警组织动员起来了，二姨太的儿子赶紧抱头逃窜，出亡郑国。杀人凶手陈老师和陈小老师，压力面前，互相出卖，俩老师吵了一架，陈大老师把陈小老师给杀了，把责任都推给了陈小老师。但是这并没有阻止楚军。

楚灵王命令五弟弃疾（不是老辛稼轩）出兵陈国，军中带着原陈国太子的儿子，以纳他回国为名，在金风送爽的天气里，包围了淮阳，陈国人一看，“沙场秋点兵”的来了，犹犹豫豫地抵抗了两个月，被一举端下。

接着楚灵王在细腰武士的陪同下进入陈国，入城，邀集鲁、宋、郑、卫四国代表，商量陈国善后问题。最后的solution是：把方城以北的人迁到许，把许国的人迁到城父（安徽毫州），把城父的人迁到陈国，把陈国并为楚国的一个县。迁了一溜圈，到最后陈国人才明白，原来是把我们给灭了。

陈国被灭了以后，人民咧着嘴拆掉大舜的宗庙，大舜儿孙们的牌位也全摘装箱，因为这是第二次被灭，所以大家都很镇静，熟练地卷铺盖卷移民到千里外的安徽，带着中原文明的火种，去开发大江南去了。陈国并没有罪，只是国君家族发生内讧，却被灭了，他们当然是不服的。楚灵王安排移走他们的目的，一是给许国人（受着郑国欺负）腾地方，二是也怕他们据城造反，再次叛乱（中原诸侯灭了别国，就堕毁城墙，同样目的）。

接下来讨论，谁当陈县县长呢？楚灵王想起一个老冤家来了。

楚灵王登基之前，还当王子的时候，跟一个叫穿封戌的家伙争功。俩人站在朝堂上，都说中间捆着的郑国俘虏是自己抓的。

从晋国跑来的伯宗的儿子伯州犁出任裁判，他想拍楚灵王的马屁，故意上其手，说：“这位是王子爷，我们国君高贵的弟弟。”然后下其手，说：“这个是穿封戌，我国方城县长。请问俘虏先生，这两位绅士里，是谁抓得您啊？”

俘虏不是傻子，赶紧献谄，我是被王子爷抓的呀，嘻嘻。

穿封戌大怒，拔出长戈，追着楚灵王满屋子打，也不管他是谁的高贵弟弟了。

这就是成语“上下其手”的出处，表示暗中捣鬼。

穿封戌抓着戈追楚灵王，有个性，楚灵王很高兴，话剧演得也好，正好现在陈国缺个领导，就加封穿封戍当陈县长。

接下来喝酒，楚灵王问穿封戌：“穿大哥，如果你知道我有今天，当时你还敢跟我争功吗兮？”

穿说：“即便我知道你有今天，我也拼了死命跟你讨个公道。”楚灵王哈哈大笑。

三国演义里边，孙策和太史慈相打，孙策输掉了头盔，后来俘虏了太史慈，孙策问：“你还敢打我吗？”太史慈说：“也未可知。”太史慈不事谄媚，类似穿封戌。

穿县长走马上任不久，陈国又发生了火灾，有人算了一卦，说陈国五年后可以复国。这可不是吉祥的预兆。

如果说陈国是放在楚国板子上的肉，那它南边五十公里的蔡国就是放在板子上的菜了。蔡国领导蔡灵候，也是杀了亲爹即位的。[5]

灭陈以后三年的楚灵王召集蔡灵候吃鸿门宴。蔡灵侯还算明白人，知道凶多吉少，但是为了一国安全计，壮烈赴会。会上他借酒浇愁，喝得大醉，糊里糊涂被揪住脑袋剁了。他的保镖七十人，也都壮烈了。饭局变成了屠宰场。

楚灵王接着派出五弟弃疾（又是他），发兵围攻蔡国，蔡灵侯的儿子顽强抵抗。（蔡国国都就是现在的河南上蔡县。）

秋天停栖在蔡国城外如白色的沙鸥向日暮前的海岛上空云集，这落日飞翔之中的秋天，也夹杂了乌鸦的抖动，蔡国人快要绝望了，只好向晋国老大哥求救。

晋国老大哥现在也今不如昔，平庸的大壁虎晋平公去年刚刚肾虚死掉，小壁虎晋昭公即位之初，连国内的官司都管不了，更难说国际官司了。

晋昭公拿着求救信说：那，咱开个会？议一议？上会议一议？这事儿得上会，议一议。

晋、齐、鲁、宋、卫、郑、曹、杞多国大夫，在河南新乡开了个现场办公会。会议一共为期三天，第一天，各国代表纷纷强调国际和平的重要意义。第二天，强调为蔡国办实事的重要意义。第三天，强调解决蔡国争端一定要在不违背和平共处n项基本原则基础上。

会开完了，大家临散伙，蔡国人说：我们的事儿到底怎么办啊。推诿了半天，最后大家联名写了求情书，告诉楚灵王，一定要为蔡国办实事啊，然后就散会跑了。

楚灵王的五弟弃疾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围攻蔡国，使劲办实事，蔡国人勉强抵抗到了冬天。本来就打仗不卖力气的蔡国人，在冰天雪地里抱着大戈登城戍守，冻得耳朵要掉了，实在没辙，干脆投降。

楚灵王在细腰武士簇拥下又接收了蔡国，捆了蔡灵侯的儿子，在祭祀山神的仪式上，把蔡灵侯的儿子当祭品杀给山神吃了。春天还没有抵达，残风里的头颅，就已像鲜花一样落去追逐泉水作伴了，茫茫青色的夜就是此生无穷无尽的真了。

蔡国就这么被灭了，楚灵王宣布未来自己的收尸人——老五弟弃疾，劳苦功高，出任蔡县县长。

随后，他又问自己的大夫申无宇：“弃疾在蔡县当县长，当的怎么样啊兮？”

申无宇劝谏：“我听说，太子、弟弟、贵公子、公孙、正卿不能派出居驻边远之地（五大不在边），而一些贱人、远人、新人、年少人、小人不能留在身边担任朝廷重职（五细不在庭）。亲戚不能在外，外国留学生不能在内。现在您的老五弟弃疾被派在外面，而从郑国跑来的外人郑丹则当了您的右尹重职（郑丹是二十年前在郑国卿家族内斗败逃至楚的），这情况您得小心了。所谓末大必折，尾大不掉，这个道理您是明白的啊。”

让老五弟弃疾驻守蔡县，这是一个危险的决定。一般强臣不能派驻守边，否则他们就会拥兵自重，闹造反（类似云南王吴三桂）。楚灵王犹豫了两天，觉得自己年华鼎盛，不像是要死的样子，终于抱着侥幸心理把老五弟弃疾留在了北边的蔡县。

六

刚刚灭了陈国、蔡国，声威赫赫，谁都惹不起他的楚灵王准备向东鞭挞宇宙了。

同年（公元前530年，楚灵王十二年）的冬天，楚灵王开始经营东部前线，赴吴楚五十四年前第一次交战的古战场州来视察工事。

当年吴王寿梦刚上台的次年，就在巫臣的教唆下步车并进，伐楚、伐巢、伐徐，入州来，给了楚国脑门当头棒喝。此后，吴楚对州来国这里展开反复长期的争夺战。

州来是安徽的腹心，淮河中游岸边，楚东部边防重镇，遏制吴人逆淮河而上的兵家要地。（廉颇老将的墓也在这里，附近有八公山，是符坚折臂的地方。）

楚灵王亲自坐镇州来，派出先遣队，由五名楚大夫率领，东行二百公里，围击吴国控制下的徐国（江苏中部的泗阳），让吴国人难受难受。

楚灵王驻兵以为后援，准备接替进攻。

这个时候，天上下起了雪，山中大雪飘飘摇摇，楚灵王浴着越积越深的大雪，站在离宫门外的山坡上，欣赏黄昏景致，满地残絮，翠色如烟。

头戴皮冠，身穿秦国贡献羽绒袄的楚灵王，还不知道，自己将看不到下一个春天了。他披着翠鸟的羽毛斗篷，脚下穿豹皮鞋，暖暖和和地走在安徽凤台的郊外战区，手里捏着鞭子。[6]

“好热呀，你不热吗？今年冬天怎么不冷兮？四时真是不正。”楚灵王一边脱下自己的翠鸟羽毛斗篷，摘下皮冠，解开秦国贡献的羽绒服，一边对右尹“郑丹”说。

右尹郑丹心想，真气人啊，穿这么高级您能冷吗？不看看远处的士兵，因为冬衣准备不足，穿的还都是春秋装。地冻天寒，风刀霜剑，士兵们草鞋短褐，拥着铜戈冰甲，哆嗦得像寒风中的叶子啦，四时正得很哩。

“从前，我们的先王熊绎……”楚灵王突然来了股豪迈，“跟姜子牙的儿子，康叔的儿子，唐叔的儿子，周公的儿子，一起侍奉周康王，别人都分得了珍宝作为奖赏，唯独没有给我们。今天，我如果派人去洛阳，让周天子把九鼎给我，天子会给我吗？”

“会给您的！当年我们先王熊绎，来到荆楚，筚路蓝缕，身处草莽，跋涉山林，供奉天子，背着桃弓荆箭随王出征。可是，齐侯是王舅，晋侯、鲁侯、卫侯是周王的弟弟，而他不是周天子亲戚，就没有分到珍宝。现在，周天子改来侍奉您了，跟他要要九鼎，当然答应啦。”[7]

“过去，我们的远祖季连，他的哥哥昆吾，家在许国，现在，郑国人霸占了那里的田地（许国已内迁入楚了），我如果跟他要，他能给我吗？”楚灵王问。

“会给您的！周天子不敢私爱宝鼎，郑国人怎敢私爱田地。”

“从前，诸侯不怕我们而怕晋国，现在我们修筑了陈、蔡、不羹的城墙，赋车千乘，诸侯怕我们了吗？”

“怕我们了呀！光是陈、蔡就够他们怕的了，再加上后面的咱，谁不怕您？谁敢不怕您？”

旁边楚大夫析父听不下去了，这时候，管工程技术的官请楚灵王进宫里去验收为斧柄上配的玉饰，楚灵王拎着鞭子进去了，析父就对郑丹说：“大哥！有这么拍马屁的嘛！大王敢吹一，您就敢吹一百啊。您怎么说也是楚国的头面人物，该说两句也说两句，结果您跟应声虫似的，这样国家还好的了吗？”

右尹郑丹也脸红了，说：“我刚才是在磨我这把宝剑，现在已经磨好，待会我就砍他。”

不一会楚灵王出来，俩人接着聊，说着说着，一个史官叫倚相的从旁边经过，楚灵王就说：“这人是个良史，你得多照顾他，他能背三坟、五典很多古书呢。”郑丹说：“是吗？我曾经问过他，从前周穆王周行天下，寰宇之中，都留下他的车辙马迹，是个大玩家，别人就作了首诗叫《祈招》，劝阻他，使得他终于收敛了心思，没出事儿，善终于王宫。我问他那首诗是怎样的，他却不知道。若要问他更远的三坟五典，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是吗，那你知道那首诗是怎样的兮？”

右尹郑丹朗诵道：“我知道。其诗曰：大王的风度，像玉一样明澈，像铜一样坚硬，征用民力适节有度，没有醉饱过分之心。”

这首诗，对楚灵王震动很大，楚灵王为了争霸，虐用其民，民众都有骚动的心思，他确实应该克制一下了，不能醉饱和过分了。而且俗话说“帅不离位”，楚灵王此时离开西边湖北腹心的郢都一千里，长期不归，一旦老窝有个三长两短，救都来不及（另外，所谓三长两短，就是指棺材没盖盖子时，三块长板，两块短板）。

楚灵王听了诗，回到寝室，送饭也不吃，躺下也睡不着觉，一连几天心神慌乱（是进棺材的预兆了）。楚灵王自己安慰自己，虽然天寒地冻、士兵思归，但是国内有穿封戌守着陈国，弃疾守蔡国，伍举和太子守国都，可保无虞。特别是前方徐国战场，楚兵节节获胜。那再等等吧，灭了徐国就立刻回家。

这样一等，就等到了次年，公元前529年年初。

这时，五百里外的楚国北部边境上，造反派们正在紧锣密鼓地活动，陈蔡地区灭国不久，人心未稳。一个跟楚灵王的大哥楚康王有杀父之仇的人叫“观从”，本是蔡国人，诈以蔡县县长弃疾的名义召楚灵王的三弟、四弟（就是那俩没拜到玉的没福气的家伙，在楚灵王继位后，分别逃亡去了晋国、郑国）回来。三四弟跑到了蔡县郊外，问：“什么事儿？”

“您五弟弃疾，现在是蔡县县长，手上握有兵权，您两位尊敬的三哥、四哥，能否说服您五弟，借用他手上的兵一起去诛杀二哥楚王呢。”

“楚王对老五弟一向视为心腹，五弟怎么肯帮我们？”

“我们可以胁迫他啊。”

“事成之后怎么办？”

“事成，三爷您当楚王，四爷当令尹，五爷当司马。”

三、四这两个没福气的家伙，欣然愿意当炮灰，赶紧潜进蔡县去胁迫五，他们偷袭五的县政府。

五就是妈妈抱着站在玉上的宠儿弃疾，正要吃饭呢，不知外面发生什么情况，赶紧撒腿从后门跑了。三哥、四哥进到县政府，就宰了几个牲口，伪造出了一个盟誓的痕迹，然后观从跑到蔡县大街上嚷嚷：“蔡县长已经答应保着他三哥四哥出兵进攻楚王了！他们已经盟誓了，你们都打算怎么办？”

被灭国的蔡国民族主义分子，巴不得跟着造反，都嚷嚷要跟着蔡县长一起进攻楚灵王。蔡县长老五弃疾一看这个形势，不造反也不行了，何况他也早有野心，于是宣布蔡县造反，并且又纠集了陈、不羹、叶、许四地兵马撑腰。（陈、蔡原本依附楚国屋檐下，想取灭它，易如反掌，立等可取。但是急于求成的楚灵王没把握好火候，灭陈、蔡，反受其咎。）

于是，这伙复仇者、投机者、浑水摸鱼者和借尸还魂者组成了乌合之众，一路从河南湖北边境南下七百里，杀向湖北腹心郢都（江陵）来了。

郢都的防守能力，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高，楚国人的章华台虽然修得无以伦比，郢都的城墙修得却很赖，是诸侯之中修得最不认真的，甚至根本就没有修。这主要是因为郢都，北有江汉天堑之隔，深处湖北腹地，从来没有兵临城下过，所以不care，楚国人就像睡觉的狮子那样，敢于仰面朝天。

于是，攻到郢都的造反司令楚五爷，扎下军来之后，派了两个大夫，混进这个没有城墙的城中，买通太子的贴身仆人，一个冷不防，把太子和太子弟弟给捅了，兵不血刃占领郢都。

一千里外的楚灵王醉卧乾溪台上，突然听说守老家的两个儿子给杀了，惊得从车上倒栽下地，放声痛哭。

“人疼爱自己的儿子，也像我吗？”楚灵王不知道想起什么，哭着冒出这么一句。

旁人说：“是啊。”

“我杀的人子也太多了，早晚有今天的报应啊。”

右尹郑丹说：“大王先别哭了，您看，军士们都在逃跑了。”

楚灵王举着泪眼一瞧，这帮冰天雪地里受虐的士兵，刚刚得到国内观从传来的召降令：“先回国者恢复家产，后来者割掉鼻子”。楚国法律在列国中最苛刻无情，贯彻执行也最坚决，是人所共知的。

耳朵已经冻掉了，鼻子不能再不要，士兵们赶紧捂着鼻子逃返国内报到。

人在极度困境下，有的反倒塌实了，有的却过分沮丧。右尹郑丹建议楚灵王，咱们回郢都去，驻扎于郊外，看国人支持谁。

灵王说：“众怒不可犯也，国人不会支持我的。”（成语“众怒难犯”出处）

“那就进入哪一处大城，抢占个军事要地，然后向附庸的诸侯借兵。”

“他们早都背叛了。”

“那就出亡于诸侯大国，请大国发兵，纳您回国。”

“人的好福气，没有第二次，只能自取其辱。”

右尹郑丹一看，楚灵王没有复位的信念了，于是这个一向对楚灵王pmpmp（拼命拍马屁）的人，生怕受连累，也溜号了，回国投奔了新楚王。

楚灵王从此自由了，因为他身边没人儿了，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了。下一步去哪？楚灵王不想逃亡，作为楚国人，他的民族感情和乡土意识特别强，“狐死首丘”是楚人恋家的传神写真，“南冠而系”的楚囚钟仪也是个例子。项羽说得更绝：“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虽然不是衣锦还乡，楚灵王穿着越磨越破的翠鸟大衣，还是毅然徒步回国，一路掉下的翠鸟毛毛，都被勤谨的松鼠拾去过冬了。他的豹子皮鞋在跋涉了四百里水雪泥泞之后，成了乌鸦皮。楚灵王的目的地是湖北北部的鄢（今宜城），从前被灭国的赖国国君移民去了那里。老赖抬着棺材被俘以后，楚灵王亲自解去他捆绳，老赖今天会知恩图报的。

楚灵王彷徨到最疲最饿的时候，日暮途穷，山里边除了猿猴以外，没有一个像人的影儿了（甚至猿猴都比他老人家这副惨容更像人些）。但他居然邂逅了一个熟人，是他宫廷里的cleaner，不知道为什么，在史书记载中，此清洁工也在山中徘徊着。

灵王嘶哑着嗓子喊：“快给我找饭去，我已经绝食三天了。”

清洁工说：“王下了法令，送您饭是要灭三族的。况且，这儿也没饭啊。”

楚灵王的细腰，已经细得支不动身子了——从前想减肥都减不到这地步。于是他枕着清洁工的大腿，趴地上喘气。清洁工也许是怕灭族，也许怕他传染虱子，趁楚灵王睡着了，用土坷拉，垫在灵王脑袋下，拔腿跑掉。（楚国真是法令严峻啊，深山无人之处都不敢违法。）

灵王被饿醒的时候，正在做梦吃红烧肘子，醒来发现嘴边啃的是土坷拉。清洁工逃跑没有使灵王大发雷霆，因为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酸风射眸，寒日相吊，难道偌大楚国真的都众叛亲离了吗？那些受过他好处的人都哪去啦？一起拍过电影的当红影星们呢？这时候，一个叫申亥的家伙正冒着生命危险，驾着马车四处寻救楚灵王呢。申亥的爸爸叫申无宇，曾经劝谏楚灵王不要任命五弟弃疾去当蔡县县长。从前有一次，楚灵王当令尹的时候，曾经打着楚王的旗号去田猎，被申无宇捉住，折断了他的大旗；后来，申无宇又闯入章华宫，入宫缉拿逃跑的家奴。楚灵王都没有跟他计较，还返还了他的家奴。感念在心的申亥说：“我爸爸曾经两次冒犯楚王，楚王都没有诛杀他，有比这更大的恩德吗？我偏要跟着楚王走。”

申亥怕楚灵王精神寂寞，就接来自己的两个女儿，陪伴灵王睡在低湿的草庐里。半夜时刻，楚灵王搂着两个美女，他周身绵延的黑夜，像一双疑惑的眼睛在无穷无尽地看着他，使他不知道它是黑的还是亮的，是用于消灭他的还是勾引他的。他只知道，这一切都是没有希望，黑天和白天，都没有办法。他呆呆地等着鱼网似的天空慢慢发白。草叶上的朝露，沿着青色的苦日子，沿着一条青叶孤单的小路，把泪水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也许是完全精神崩溃，也许是嫌这俩女孩儿太丑（腰粗），申亥发现，威风震撼过南半个中国，威风飒爽、具有艺术家才质、山川跳舞和音乐的楚灵王，在凋败的草屋里，凄凉地上吊自杀了。我想楚灵王那时的脸颊上，必然冻僵着两行痛人的残泪。

申亥也许哭了，也许默默地走开。当他深喘了一口气再次出现，门口马车上多了一具薄板的棺材，楚灵王就这样安葬在无人知晓的荒野，回归大地母亲平等的怀抱。

因为女儿已经陪伴了灵王，也就是灵王的人了。这两个没福气的王妃，在申亥的要求下，一并从葬相殉，舍命陪君子于九泉深处了。

我想这三具尸骸，一直到今天这个淡月疏桐的夜晚，一定还安眠在湖北的某个未知的山坡，但愿永远没有世人打扰他们的清梦吧。

真正楚文化浪漫主义潮流的远古渊薮，我认为还不是奠基于屈原，而是活宝楚灵王，这位喜好细腰思维奇特的艺术家国王，死后被追认为春秋第六大蜥蜴，“细腰蜥蜴”。后人有诗《咏细腰宫》：

章华台畔野花红，艳迹犹闻说楚宫。憔悴香桃余瘦骨，轻盈杨柳舞春风。蛾眉饿死君恩薄，鸳瓦抛藏霸业空。剩有苦吟人吊古，沈郎腰与美人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