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祸起萧墙(公元前555年——前545年)
一
齐灵公,是大蜥蜴齐顷公的孙子,他比较“灵”(“灵”是一个坏词)的地方是喜欢看女子穿男人衣裳,以至于齐国女孩都穿男人衣裳。但这是不对的,所以他还派人出去禁止呢,见到女孩穿皮夹克的就给撕断裂了,可是满大街上还是争着抢着女人穿男人皮夹克。晏子说:“您现在宫里边的女生都穿男装,这就好比门口挂着牛头,门内却卖着马肉(看来牛肉是正宗肉品),怎么能禁止的了呢?”(成语“挂羊头卖狗肉”的出处,我觉得狗肉比羊肉贵,所以说“挂牛头卖马肉”更合理。)
到了迁延之役结束的时候,周灵王派人跑来挑拨说:“你们祖上姜子牙多牛啊,你学学你们祖上吧,你干吗非得给晋国人当小弟啊,我命令你,恢复你祖宗的功业,不要让我失望!”大约灵跟灵的人臭味相投,所以周灵王支持齐灵公吧。齐灵公受了周灵王的鼓舞,终于不服气了,想取代晋国做北方霸主。他立刻从身边做起,开始殴打晋国的忠实小跟班——邻居鲁国,并且派遣使者与南方的楚国通好,一起抢晋国的市场份额。
于是在公元前555年,晋平公(晋悼公的儿子)第三年,在鲁国等受气国家邀请下,晋平公亲自出征,大举挞伐齐国。他的三军元帅中行偃还做了个梦,梦见从前被他和栾书弑掉的晋厉公在上帝面前告他,他去应诉,结果败了,晋厉公当即以戈砍他脑袋,直把他的脑袋砍了下去。
中行偃奇奇怪怪地继续往前走,到了山东平阴城(今平阴),遇到了在此迎战的齐灵公。
齐灵公依托平阴城外的齐长城,在长城的出入口(门)外又挖掘了一里宽(注意不是一里长)的壕沟,修筑了马其顿防线,这样诸侯的战车开不进来。他的宦官“夙沙卫”是个忠心耿耿的聪明人,劝他凭马其顿固守,不要外出野战,结果他不听,带兵出去跟晋联军野战。于是,野战开始,晋三军与鲁、宋、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国联军以优势兵力向齐军发起猛攻,齐军战死者七倒八歪趴得马其顿防线上下满是。
齐灵公首战失败,登山眺望。元帅中行偃也从望远镜里看见齐灵公了,赶紧命人用战车拉着树枝子搅土乱跑,伪造千军万马的样子,又派人往附近山上插遍旌旗以吓唬齐灵公。齐灵公一看晋军这么多,吓尿了裤子,连夜带着军队,放弃平阴逃跑。
齐灵公边跑边问:“谁为寡人殿后?”
宦官夙沙卫叫道:“我夙沙卫愿意!”
于是夙沙卫把一些战车,堵在山间小道上,旁边齐灵公下面的两名勇士殖绰、郭最看了,说:“你这个没有那个的人,替我们这个堂堂的大齐国殿那个后,这真是国家的耻辱啊!你快走吧,我们哥俩断后!”
夙沙卫气得满面通红(当时的宦官比后代的宦官要高尚的多,还愿意主动请缨断后),于是走不多远,命手下人把马全宰了,堵塞殖绰、郭最俩人的退路。
这时候,晋军大队人马跟踪追击而至了。殖绰、郭最俩人抵挡了一阵儿,驾驶着战车就跑,跑跑地前面的路就被死马们断掉了。俩人气坏了,这个变态他要害死我们俩呐。说完就要跳车,准备望小路上跑。晋下军佐将栾盈养的猛士“州绰”追在最前面,驱驰战车,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殖绰的肩膀,然后又嗖嗖两箭,夹着殖绰的脖颈射过。殖绰赶紧回头看是怎么回事。州绰叫喊:“你给我站住!乖乖当个俘虏,你敢动一步,我一箭射死你——!”
殖绰肩膀上带着箭,扭着脖子说:“那好,你发个誓我就站住!”
州绰说:“好!我要说话不算数,有如日!”有如日,就是太阳公公作证的意思吧。
于是殖绰就乖乖站在车上,被州绰上来捆个正着,一并还有同伴郭最。
猛士州绰押了这两个俘虏,就好像老爸领着两个当大学生的儿子回家一样,高高兴兴迎候着大部队的到来。他俘虏的这两个人,都是齐灵公下面的顶尖高手。
晋十二国联军,随后继续追击,锐不可挡,连续攻陷平阴、京兹、邿邑三个城邑,长驱奔袭齐都临淄,烧了临淄西城门——雍门(这个很有名,后人有个歌女韩娥就在这儿开演唱会),以及东西南北四郭,杀掠郭内军民。(郭是外城墙,里边还有一重小城墙,里边这重围起来的叫内城,也叫宫城。)诸侯大国国都这是第一次遭遇兵火。猛将州绰也参与猛攻东城门,结果自己的战车左马被门洞迫住盘旋不进,他为了表现自己的勇敢和大将镇定风度,一边冒着上面的飞石滚木,一边伸手数齐国的门钉——是铜钉,防火防破坏——一、二、三……十七、十八……这么多啊,比我们晋国的多。
晋联军已经全部控制外城郭,以及郭内建筑。
齐灵公在内城里受不了了,驾上马车就想逃跑,他的太子公子光抓着马脖子阻止:“老大,晋军进兵如此迅疾,显然主要是为了抢东西,不久就将退去,您跑什么跑啊?”
齐灵公不管,硬是开车要跑。太子拔剑砍断了马脖子皮带,这才制止了他。
齐灵公呆在内城里,于是内城上齐军拼死抵抗,晋联军猛攻内城,不下,于是绕过燃烧的城市,在周边浪战一通,东向挺进胶水,把那里齐军一顿暴打,然后南下沂水,遇到齐军坚守,并且楚军也伐郑以牵制晋人之攻齐,晋军才像吃撑了的蜥蜴,终于打着哈欠退去。
晋联军未能完全征服齐国,晋军返回的路上,领导了这场对齐“平阴大捷”的大元帅中行偃,突然脑袋上长出了一个疮,就在脑袋后脖梗上,跟嘴对着。过了黄河以后,眼睛也凸出来了。他就想起去年来前做的梦了,心中明白了,于是安静地等死。到了二月,回家之后,就死了。只是眼睛仍然不肯闭上,嘴巴也紧紧咬着。家人怎么抹撒也不管用,想翘开嘴给他含上饭也不行(死人要含饭,路上好吃)。他的好朋友兼副手“中军佐”范匄赶紧沐浴之后跑来了,说:“以后,我侍奉您家中行氏的接班掌门人,敢不如侍奉您本人吗?”意思是,我这么承诺,这回你可以放心了,闭眼了吧。结果拿手一抹撒,死活还是不闭眼。
“下军佐”栾盈也来了,对着body说:“您这是因为讨齐的事还是未竟吗?”然后以手去抚他的眼,接着说,“我以后如果不继续从事讨齐事业,有如河!”大河妈妈作证!说完,中行偃乖乖地就把眼睛闭上了,并且高兴地张开嘴,露着笑纹,让仆人把饭含上去了。
范匄从旁边退出房门之后,惭愧地说:“我把中行元帅作为一个大丈夫给浅看了!”
同时,对于栾盈,则暗暗地生出了嫉恨。
中军佐将范匄同志,于是随即接任为三军元帅。
范匄简历:
本名范匄,死后谥为范小宣(台湾唱歌的那个?不对),是范宣子。
范宣子的爷爷是重耳时代的老臣士会,士会爷爷教育儿子范文子为人处世的道理。有一次范文子在家里吹嘘:“秦国人来朝中讲隐语,没一人答得上来,只有我晓得其中三条,当场就说了。”
士会听了大怒:“你个倒霉孩子,三次抢先,掩盖他人,要不是我还活着,你早倒霉了!”拿起拐棍就打儿子,把范文子脑顶簪子都给打断了(看来嫉贤妒能,是晋国卿大夫们一贯的value)。
范文子学乖了以后,在鞍之战凯旋归来,最后一个进城,回避荣誉,得到士会表扬。后来被封到了范地,以范为姓氏,成为晋国大夫一族,也是我国范姓的祖先。
范文子的儿子——新新小将范宣子,又犯老子小时候的错误,爱冒尖抢先,在鄢陵之战,他雄心勃勃地叫嚣:“平灶填井,扩大作战回旋余地。”被他老子范文子抄起大戈满地里追打,打他个自负多舌。
但新新小将范宣子并没有因此学乖,不久他又闹哄着攻逼阳,元帅智莹不同意,他又久攻不下,想逃跑,元帅拿起案子又打了他一次。
到如今范小宣(就这个艺名吧)终于荣任晋三军元帅,再没人敢打他了,他立刻还阳,在两年后的澶渊会盟(河南濮阳,齐国战败过来和晋人讲和的会盟)上,大出新新人类的风头,握着话筒,带领各国领导跳健康操。
“晋齐宋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领导同志们,
不论男生女生大人小孩通通不要紧,
左脚预备右脚预备 屁股预备
左三圈 右三圈 脖子扭扭 屁股扭扭 早睡早起 咱们来做运动
抖抖手啊抖抖脚啊 勤做深呼吸 学爷爷唱唱跳跳 你才不会老
1234 2234 3234 4234……
左三圈 屁股扭扭 右三圈 屁股扭扭
屁股扭扭 脖子扭扭 屁股扭扭 屁股扭扭……
come on!左边扭扭 右边扭扭 甩一甩屁屁……”
就这样,热热闹闹的,范小宣主持的澶渊会盟使大晋国光芒万丈,但是齐国并没有真正服晋,仍然伺机攻晋。而秦国由于晋国的“迁延之役”太“迁延”了,也没有服晋。由于东西方的齐、秦两国都等于说是敌对于晋,于是“三驾之战”后晋国威逼楚国的态势,又变回了晋、楚的均势。并且下一年(公元前552年,晋平公六年),晋国发生“栾氏之乱”,昭示着六卿相争的开启,以及霸业中亏的开始,晋平公开始肾虚。(如果说三驾之战是晋国在春秋后半期历经景、厉、悼三代不断争取复兴霸业,最终在晋悼公晚期辉煌到的“最顶点”,那接下来就开始“谢顶”了。)
栾氏的那点儿事儿,要从栾书说起,栾书弑晋厉公,按道理算是栾家的历史污点,但栾书生活上是个穷鬼加善人,喜欢讲求德行,私田地盘也小,老婆不吃肉、不穿帛,不涂雪花膏,马不吃小米,穷得连祭祀的宗器都凑不齐。凭了这些德行,人们没有计较这位指挥过鄢陵之战的前任三军元帅的弑君行为。
栾书的儿子栾黡,则专横跋扈,在“三驾之战”时候,跟元帅荀莹唱反调,擅自渡河,在“迁延之役”里边,则是擅自撤退,但托他老爹积德照应,晋国人也不跟栾黡计较,让他舒舒服服地颐享天年,愉快地死掉了。
这个道理,据当时的观察家解释是这样的,栾书有德行,人们怀念栾书,不会加害其子,犹如召公在甘棠下休息,人们爱召公,所以不舍得砍那甘棠树。
(在“迁延之役”里边,栾黡自恃是高干子弟,不服元帅中行偃“马首是瞻”的含糊指令,擅自撤退,导致三军无功而返。他弟弟栾针(从前晋厉公战车上的保镖,熊他老爸栾书的)却不肯撤退,于是就和“范小宣”范匄的儿子范鞅一起冲入秦军,阵亡沙场。
栾黡大怒,大骂范小宣:“为什么我的弟弟死了,你的儿子却没死,明白是你儿子骗了我的傻弟弟送死!”非得要范匄的儿子偿命,吓得后者逃跑到秦国。
栾黡为人霸道,常常如此。从此范家与栾家结下了梁子。
另据大夫叔向说,栾黡还贪污受贿,投机倒把,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款。)
不料栾黡寿终正寝以后,他的儿子栾盈却遭了报应(报应也能隔代遗传)。栾盈一反父亲的恶劣形象,是个整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青年,特别讲德行,顺着美德的道路走,对人特好施大方,受到其他各家族的好评。然而他身上带着“原罪”,按照“父债子偿”以及叔向先生庸俗的“善恶循环报应论”,栾盈是要注定横死,替上两代赎罪的。
栾盈在晋国整天傻呵呵地勤于公益、乐善好施。很多缺衣少穿的大侠和三无人员,都来投奔他,在他家里吃,在他家里住,帮他花钱。天真纯净的栾盈觉得自己负着拯救苍生的责任,不惜破费家财周济落魄群众。
当栾盈越发成为popular的公众人物,知名度快要威胁新任元帅范小宣时,范小宣很焦灼,担心自己的fans都跑掉,于是范小宣就躲在卫生间生闷气,噜啦啦、噜啦啦地洗闷澡。
那时候的人也喜欢洗澡,是到了后来明朝,理学家发明了元气,怕气散了,才一辈子不洗澡的。噜啦啦,噜啦啦啦咧,上冲冲,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有空再来握握手。
正这时候,栾盈的管家因为跟栾盈的妈妈私通,怕栾盈杀他,就跑来挑拨离间地害栾盈,对范小宣报告,说栾盈要唱对台戏了。范小宣一惊,来了个“乌龟跌倒”,问,怎么回事?栾盈的管家赶紧稍息立正站好说:“栾盈背后向您开炮,埋怨您儿子害死过他二叔,您又不惩罚您儿子,您还害死了他爹,夺他爹的权,专国家的政,他说他拼了命也要跟您作对。您可得小心点儿,没听那个歌儿唱的吗?铿铿镪镪,乒乒乓乓,人小志气高。小人您得防着点儿!”[1]
范小宣手捏着一捧肥皂泡,说:“那怎么办?”
“有办法,您是三军元帅,您安排栾盈出差,来个调虎离山。”
范小宣觉得只能如此,就去找晋平公请示,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然后对晋平公说:“雪呀,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静静缤纷,眼看春天就要来了,而我也将,也将不再生存。”
晋平公吓了一跳,说:“爱卿,不至于吧,我看您挺硬朗呀,整天跳健康操。”
范小宣说:“不是。从前,栾书杀害了您大爷晋厉公,接下来,他的儿子栾黡不守法律,凶恶贪婪,是个十足的坏蛋;现在他孙子栾盈又收买人心,收养勇士,早晚不利于国君您。人人多少都有些坏习惯,今天这样,明天那样,怎么办。我建议,杀一儆百,不惩罚老栾家,大家都想弑君啦。”
二
晋平公的“平”,你不妨理解成业绩平平。爸爸晋悼公(重耳的重孙)把位置传给晋平公,却没把权力传下来,权力都滞留在六卿手里了(就是范氏、栾氏、魏氏、赵氏、韩氏、荀氏、中行氏)。晋平公一辈子(尤其是后半辈子,开始还好)事简责轻,形神安泰,像后主阿斗那样喝着酒,欣赏歌舞和靡靡之音度日。一家卿一个主意,晋国的拳头攥不紧了,景、厉、悼三代霸业,至此消瘦下来。[2]
既然如此,三军元帅范宣子一讲栾家的人有罪,晋平公也没得不同意。栾书弑君是鲜血冲刷不掉的事实,栾家不能永远逍遥法外,于是批准把栾盈调虎离山,派到外地筑城去。
栾盈前脚刚走,范宣子就宣布栾家罪大恶极,发出甲士,发扬连续作战精神,挨家挨户,捕杀栾氏党人。栾盈亲好的大夫箕遗、黄渊、羊舌虎等等十一人,夜半遭受袭击,寡不敌众,都给抓住,就地处决了。这些不明不白掉下的脑袋,挂在新绛城的城门,干枯以后,有很多野鸟跑来筑窝。
头戴安全帽,正在外面指挥修城墙的栾盈,看见野鸟从空中衔来了自己党人的脑袋,他只好接受这个坏消息,准备往齐国寻求政治避难。但是,栾盈参与过平阴、临淄大战,砍掉过好多齐国人的脑袋,现在自己跑过去,不等于送脑袋吗?于是斜穿中原的大平原,山程水驿,一路坎坷,往大南方的楚国跑。
当他路过周天子的地盘洛阳,可怜的周天子,下边的人已经沦落为强盗了,洛阳的西郊群众,把栾盈的辎重和宝贝,抢了一个半空。栾盈于是找到周天子下面的司法官,慷慨陈辞了半天,说自己的爷爷栾书辅佐晋国,晋国翼戴周天子,等于栾书是为周天子效力了的,但自己的爸爸是个坏蛋,周天子如果念自己爷爷的功劳,那应该可以饶了我,让我接着去逃亡,但如果弃置我爷爷栾书的功劳,只揪我爸爸的责任,那我也是死路一条了,但我愿意被天子的司法官处死我,不愿意再回晋国受罪了。周天子听说了,特佩服这人的坦诚,赶紧把宝贝给送回来了,承认自己的群众抢东西不对,是“效尤”。“效尤”这个词,就这么来的。
周天子认为晋国人驱逐栾盈,是过错,我们的郊区群众抢栾盈的财物,是效仿过错。效仿过错(“效尤”)比过错(“尤”)还要可耻。栾盈善于表达自己,周天子善于认识错误。于是周天子不但还了东西,还派人护送,把栾盈一直送出轩辕山,使栾盈平安到达楚国。
晋国这里,还在继续清洗干部队伍,跟老栾家沾亲带故的人,都被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从人堆儿里蒸发出去了,连同性恋朋友也不放过。叔向先生的异母弟弟叔虎,刚生下来时候,就被叔向的妈妈(是正妈妈)判定为男狐狸精,留着一定会惹祸上身(因为叔虎的妈妈是个美女来的)。果然叔虎后来成长为一个帅哥,当了栾盈的鸭哥。既然是栾盈的鸭哥,肯定也是谋逆,于是被捕,被杀掉了。鸭哥的亲戚也不能被放过,于是同父异母的哥哥叔向也进了监狱。
叔向被桎梏束缚着,窝在牢里,却顾盼神飞,谈笑自若,还引用“优哉游哉”的成语,好像是等着接受记者拍照。他的跟班说:“主子啊,咱就别这样了,您看咱们都快死了,就别乐了。诶,您看,乐王鲋探视您来了,您赶紧求求他,让他跟主公说两句好话,没准儿就放了咱。这人可是主公面前的红人儿呐。”[3]
叔向说:“啊呸,什么叫红人儿——主公说是,他就说是,主公说不是,他就说不是,这样人才能当上红人儿。你想,这样的人能帮助我们吗?”
这时候,乐王鲋过来了,说:“叔向,我替你求求情怎么样?”
叔向也不回答他。乐王鲋临别出狱门,叔向也不给施礼。他的跟班都怨叔向,完了,你把红人儿惹了,我们都跟着你倒霉了。
不久,晋平公问乐王鲋:“叔向这人怎么样?”
乐王鲋说:“叔向是个好人啊,跟自己的亲戚特别团结。”意思是,“鸭哥”叔虎帮着栾盈谋反被杀,他跟他的庶弟叔虎铁着呢。
晋平公一听,明白了,就派人去牢房里宣判:“不用审了,准备上法场吧!”
叔向的跟班们一听,大骂腐朽黑暗势力,使劲挣扎。叔向说:“不要急,祁奚大爹自然会出面救咱们的。”
跟班说:“没有道理呀,您跟他也没交情啊。”
祁奚就是那个“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老家伙,这时候退休赋闲在家抱孙子,听说开始抓栾氏党人了,叔向也陪了绑。祁奚觉得叔向多少还算有点儿小聪明,似乎还不应该现在死,就一大早出发,咯咯吱吱坐了车,中午就跑进了都城,见了范宣子。(当时的公共汽车有两种,一种叫“传车”,是慢车,一种叫“驲”(读做“日”),是快车,停站少,速度快。祁奚就是乘驲而来。从封地祁县到侯马,半天就跑完了,速度很快了。)
老祁奚见到范宣子,引用完《诗经》和《尚书》两句话,继而劝谏说:“古代大禹的爹,治水失败,脑袋被割了,他的儿子大禹却得到继续任用;管叔、蔡叔和周公,都是周文王的孩子,管叔、蔡叔谋反,周公前去平定。这些例子都说明,骨肉亲戚之间,都有好有坏,不能一概株连。栾盈犯罪,叔虎是他的男朋友,该死,但叔虎的哥哥叔向好谋能断,是社稷的根本,怎么可以随便株连呢?”
祁奚拿大舜的杀鲧用禹做例子,如果范宣子灭了栾氏但是用叔向,不是跟大舜一样伟大了吗?这么劝人,范宣子能不爱听吗?祁奚说得如此精辟,范小宣鼓掌,马上答应放人。祁奚他老人家是坐着驿站传车来的,范小宣就让他跟自己同乘一辆私家马车,去找晋平公,告诉他马上放人。
祁奚求情成功,就高高兴兴地返回老干部疗养院(自己的封邑)。
祁奚临走,人家问他,不去瞧一下叔向吗?
祁奚说,不去。
叔向和跟班们出狱以后,听说果然是祁大爹搭救了咱,跟班们喜不自胜,要去登门道谢,叔向说不必,然后叔向直接上朝,照旧工作罢了。
祁奚救叔向,不是为了私情,而是为了公家,所以,祁奚无私恩于叔向,叔向也无所谢于祁奚。叔向继续好好上班,就是祁奚的同道,就是对祁奚最好的报答。
祁奚救助叔向,只是为了国家,不是为了私情,所以也并不是事后要和叔向交接。
古怪的祁大爹是有点儿魏晋风度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今天又演了这么一出。如果哪天去“祁县古城”玩,可以想起他,那里是他的自留地。君子之交淡如水,叔向跟祁奚自始至终,不交一面,也不交一语,但生死之际,却能够倾力以助。
注:羁这个字,指的就是国家驿站,东至齐,西至秦,北到晋,南到楚,东南至吴越,中原至鲁、宋、陈、郑,没有一国不是广设驿站的——“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行人和车夫们可以住在候馆聊天休息,车夫以给马儿喂草,给车轴上润滑的猪油,有钱的人上路还带着乐队,晚上在驿站卡拉ok。一春柳色驿站多,这都是春秋古人勤劳结晶啊。不过古代老虎多,出门小心,老虎会大摇大摆上驿道溜达。
叔向同志二三事:
叔向是一个目光深邃的社会分析学家和老练的世俗主义者,旧君族的咬狗。
叔向除了那个异母弟弟叔虎(即鸭哥),还有一个异母弟弟叫叔鱼(叔向的爸爸娶的媳妇真多啊)。叔鱼刚生下来,虎眼猪嘴,鹰肩牛腹,公认是未来全家的祸害(其实孔子也这模样)。叔鱼长大以后当了代理法官,裁决一起拖延多年的土地纠纷案。诉讼甲、乙两方也不是外人,其实就是巫臣的儿子们。巫臣儿子甲有点理亏,就以“礼”换“理”,把一个女儿,孝敬给了叔鱼,于是赢了官司(这是中国最早的性贿赂了)。巫臣的儿子乙急了,在朝廷上动武,当着晋平公的面,杀了儿子甲,又杀了叔鱼(敢在朝堂斗殴,晋国君主真是镇不住大伙了)。
当时的执政官韩起问叔向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叔向并不护短,他说:“叔鱼枉法卖狱,接受儿子甲的贿赂,都是死罪。”判叔鱼为墨刑,陈尸在农贸市场,供群众围观。
“贪以败官为墨”,叔鱼逞威求货,名字从此被钉在贪官墨吏的耻辱柱上,这是有史记载的第一例贪污受贿案,“贪墨”一词由此发脉。孔子为此称赞叔向,同时口诛叔鱼。[4]
另一件事,晋平公射鹌鹑,没有射死,派一个小竖去捉,也没捉到。平公大怒,要杀小竖(小竖就是boy的意思)。叔向说:“您一定要杀掉他。从前我们先祖唐叔一箭射死犀牛,做成一副皮甲,所以被封于晋国。现在您继承先君事业,射鹌鹤却没有射死,派人捉也捉不到,这是张扬先君的耻辱啊。赶快杀掉他,别让这事传到远处去。”平公露出羞愧的神色,忸怩地赦免了。
秦国一个公子爷(秦景公的弟弟针)因为受大哥排挤逃亡到晋国政治避难,随从车辆达一千辆(十里长安街长)。楚国也来了个公子爷(楚灵王的三弟子干,也是政治流亡入晋),随车五辆。
叔向这时候管工资(那时候当官已经不白干了,许由、务光也不必逃跑了),叔向说:“卿的年薪,是价值相当于五百顷田的粮食税。两位公子都是上大夫,都定一百顷田赋。”
当时的执政官赵武说:“秦公子是大款,也给一百,太少了吧。”
叔向坚持以岗定薪,他说:“可以根据德行高下给予俸禄,但没有因为富就多给的。咱们绛城里面的富商(最早的晋商),因为有钱,用金玉来装饰车子,穿刺绣花纹的衣服,拿丰厚的礼物跟诸侯交往,够富有的吧,但我们不给他半点俸禄,因为他们对人民没有功劳。”
“抑制工商”不是春秋时代的主旋律,这只是代表了老贵族叔向之流的意见罢了。叔向家是国君的分支一族,是老贵族。他的话恰恰反映了春秋时代商业的发达。虽然叔向嚷嚷着不给商人政治地位,但不等于列国在相关政策上要抑制商业。春秋各国,不论晋文公还是管仲,齐还是楚,普遍是制定工商便利政策,发布货币,减轻关税的,每个大城市,都有几片特别划出的市。“市井”两个字,就是市场和井田,古代社会的两个“基本点”。由于商业发达,春秋战国时代的城市人口和城市数量、规模,相对后代都是一个高峰。
叔向的儿子,长相也不好,他们家竟出基因问题了,这也是要亡族的前兆。他的名字叫杨食我——这名字起的,刚生下来的时候,叔向的妈妈一听,没走到产房就回来了,她说:“这孩子哭起来,有豺狼之声,将来亡我们家的,就是他了。”果然,叔向家族作为国君的亲族的分支(叫做公族)应该跟国君抱成一团,可是叔向的儿子却与后来的晋顷公相恶,六卿正想削弱国君一族势力,就趁着国君也不保他的机会把叔向一族灭了,还有祁奚的祁氏(也是公族之一)也被灭了,俩家的封邑改设为十个县,于是晋君益弱,六卿益强。
其实是叔向老生不出儿子,就娶了巫臣和夏姬所生的一个女儿为妻,于是生出了这个杨食我。夏姬能克人,真是厉害,隔代还能克呢!
三
捕捉栾盈余党(其实栾盈犯了什么罪,什么罪也没犯,只是威胁到范宣子家族罢了)的时候,还有一个小故事。“栾盈之臣”(栾盈的家臣)辛俞带着几车家产出城找栾盈去,被传达室的抓到晋平公面前。
晋平公说:“寡人已经下了禁令,不许追随栾氏,为什么你要触犯?”
“我听说——”辛俞回答,“‘三代事奉某家,事奉那家的主人就要如同国君’。而事奉国君要能够为之而死,这也是您明确的法令。我的祖父,在晋国没有什么根基(可能是外来户),所以就隶于栾氏,世代如此,至今已有三代,我把栾氏当作国君来对待,追随他,有什么不对吗?”
晋平公听了很高兴,真想让辛俞把这话多说几遍,给自己那帮日益霸道的大臣们听听,都受受教育,别整天想着犯上。
于是晋平公说:“好人啊,这样,你留下来事奉我吧,我要厚厚地赏赐你。”
辛俞说:“我刚说了,我要事奉我的君,要去追随他。如果我接受了您的赏赐,不走了,那我前面说的话岂不全不算数了?这样说话不算数的人,能够事君吗?”
非要走。晋平公无奈,辛俞遂辞谢了晋平公的封赏,依然跑到楚国追随栾盈。
晋平公对于某小家族(如辛俞这种没根基的小家族)依附和事奉大家族(如卿家族),或者干脆做其家臣,其忠诚效死的程度一如卿之事奉国君,甚至高于国君,不肯抛弃自己的主子去事奉国君,这种观念,是赞同的。这也使得先秦的诸侯国的君主,专制力度不能很大,因为卿或者大夫家里相当于一个小朝廷,下面有像事奉国君一样事奉他们的家臣或者小家族。这种价值观到后汉三国时代还有体现。直到宋明以后,人们(不论贵贱)才普遍变成了皇帝的公务员。世家大族对地方和小家族的控制,方才被击垮,于是人们的精神信仰,也由之一变。至于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这里就先不议论了。如果要说的话,结论就是变坏了。因为多层次的忠,变成了一元的所有人对皇帝的忠,皇帝的专制因而加强,这种高强度的专制,反过来扭曲人们的人格完整和个性品质,导致人性的堕落和卑劣,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劣根性”的来源了。这种“劣根性”全是由高度皇权专制导致。
在分封制下,多层次的忠,使得哪个层次都不能太专制,尤其是高处的国君无法太专制,这是一种弱专制系统。而在弱专制系统下,人们的个性精神必然就要高涨,个性光芒就要闪烁,人格和原则性以及作出来的事情也就可歌可泣可敬佩,是那个时代有价值的地方。
不说这么多了,栾盈手下还有几名大侠。栾盈喜欢收养死士,手下养有几个大侠,其中比如州绰、邢蒯。但是这俩没能跟上栾盈往楚国跑,而是直接向东往大东头的齐国跑,当年年底就到了齐国,齐庄公收留了他们。(齐庄公是齐灵公的儿子,就是那个太子光,挥剑砍马脖子带的,如今接老爸的位子上班了。)
齐庄公这一天在朝堂上,指着殖绰、郭最两位自己最得意的养的武林高手说:“这是寡人的两只雄!”(“雄”就是大公鸡,“英雄”一词就是这么来的,指大公鸡。)
山西大汉州绰,傲气的很(跟关羽一样),哪两个人啊?一看,哦,这两个人啊,这不是我在平阴大战时一人抓住的那两员齐国大将吗?留在后面殿后,被我一箭全给逮住了的?于是笑道:“主公,在平阴之战,我却比这两位雄鸡先生先打鸣。”(斗鸡,斗胜者先鸣。)
齐庄公说:“好,不管怎么样,我要根据你们的勇力设定勇爵。”“勇爵”也是爵位啊,专门给能杀能砍但是出身未必高的人的。
殖绰、郭最俩人热心来了,都想入选,打着鸣说:“我俩战场厮杀,万夫不挡,我俩应该入选勇爵。”
州绰呵呵一笑:“当年平阴大战胜后,我进攻临淄东门,在门洞里,冒着箭雨,迎着齐车,在敌人戈戟飞舞之际,一边搏斗,一边还伸手去数东门上的门钉数量,以表现自己的勇敢和对敌人的无限轻蔑。这样,大约可以够格进入勇爵了吗?”
齐庄公说:“可是你是为晋主席战斗的啊。”
州绰说:“不错,我加入您的团队是比较晚,但是那两个人,”州绰一指殖绰、郭最,“如果用禽兽作比,臣如今该是已经食了他们的肉而寝他们的皮了!”意思是,如果类比于捕猎禽兽,我射伤并俘虏了他俩,现在则已经该吃完了他们的肉,剥了他们的皮当睡觉的褥子了。“食肉寝皮”这个成语,就是勇士州绰叱骂那两个被俘高手的原话。一个勇士还发明了一个成语,看来文学不一定靠知识分子培养啊。
殖绰、郭最两名高手被州绰指为禽兽地贬损,脸上一块黑一块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是一次为虏,终身不是人啊!
史书上没有说州绰最后有没有入选勇爵。想来应该入选了吧,像他这样的勇士都不能入选,勇爵也就不“勇”了。
第二年,公元前551年(孔子这一年出生),栾盈也从楚国跑到齐国来了(不知是为什么原因不愿意在楚国呆了)。到了齐国临淄,也被齐庄公接下。
到了这时才知道,自己从前养的死士州绰、邢蒯都归了齐庄公了,但是也没有办法。
呆在齐国的栾盈有一种逼上梁山兼寄人篱下的感觉,天天思忖着怎么返攻晋国,陷入强烈的心理矛盾和深沉的抑郁煎熬之中,他在齐国坐立不安、终日不笑。齐国的女孩儿们都说,我们国家来了一个很酷的山西人。
同年冬天,晋国又召开诸侯集会,宣布栾盈为一号通缉犯,禁锢栾氏,诸侯收留栾盈的都有罪。但是齐国人置之不理。
齐国人置之不理是有原因的,四年前晋国欠下的一笔血债还没有还。当时因为齐灵公受周灵王(俩灵)挑拨想当东方霸主,晋平公于是大举兴师挞伐齐国,在“平阴”一战把齐国人杀得伤亡可观,随后又火烧临淄四郭和雍门,杀掠甚盛,又在附近浪战一通,祸害齐国。
曾经称霸的齐国人是有志气的,不食嗟来之食的故事,就是齐国人的写照。平阴惨败和火烧临淄是齐国人的世纪噩梦,从此,每个齐国人夜里说梦话,都喊出了打倒晋国帝国主义的口号。正好,无罪而被驱逐的栾盈带着跟班从晋国投诚过来了,齐国人打心眼里欢迎,摩拳擦掌,时刻准备去解放水深火热中的晋国人。
到了下一年,公元前550年(孔子两岁,开始会爬了,不是,应该开始会说话了,都是文言文),机会终于来了。齐国女孩终于有了帮忙的机会。
吴国现任国王,寿梦的大儿子诸樊,快到成亲的年纪了,吴国的一切都是晋国给的,自然也要到晋国找媳妇,以加强两国关系。晋平公拨了一个女儿给他。[5]
按照当时买一赠一的原则,作为姜姓国家,东方齐国也要凑热闹,出几个闺女。齐庄公于是选了几个漂亮的齐国女孩,作为陪嫁的媵妾,派人送到晋国去,预备和晋平公女儿一起,嫁往江南(绕那么大圈子啊),去找吴王诸樊过日子(真是美死诸樊了)。
虽然晏子持不同意见,齐庄公还是要借尸还魂,以栾盈为前哨,袭击晋国。他安排栾盈藏在帐幔遮盖的车子里,混在姑娘们中间,一路往晋国送过去(跟送荆轲差不多)。然后齐庄公预作战争准备,伺机以征晋国。
“伴郎”栾盈同志坐在花车里,一路闻着女孩们的轻香,像一个去女生宿舍串门的人,感觉心猿意马。花车向西三千多里,迂回过巴尔干大平原,翻越太行山,登上黄土高坡,到达晋国,正是三月春天。
栾盈回到了阔别两年的故国,来到曲沃,从姑娘的花轿里出来,舒展了几下坐僵了的俩腿,立刻召集曲沃的老部下开会,对曲沃大夫胥午讲了自己的袭绛计划。栾盈本是上军佐,是卿,卿的封地很广泛,不只一个城,其中曲沃就是他家的,曲沃大夫胥午应该是他家的家臣,替他家管着曲沃城的。
可是胥午说:“上天如今要废了栾家,谁能扭抗的了啊。我不是怕死,可是您的这个计划,实在是很难有胜算啊。”
当时,晋国六卿各家跟栾氏的关系都不怎么好。其中,范氏(范宣子)跟栾氏有仇就不用说了,而栾盈的爷爷栾书曾经参与灭赵氏,所以赵氏也跟栾氏有怨;韩氏(韩厥已退休,儿子韩起为家族接班人)又是跟赵氏素来相好;中行氏(中行偃死后传下的家族)因为迁延之役里栾盈的爸爸栾黡曾顶牛于元帅中行偃,所以也怨栾氏;智氏(智莹的儿子)年少,听亲戚中行氏的。所以,六卿之中,栾氏被废,也就不奇怪了,这也就是胥午说的,你非要逆着这个形势,很难有胜算啊。
栾盈说:“虽然是这样,但你还是帮着我吧,我就是死了,亦无悔了。你也没过错了。”言下之意,你作为家臣,你不帮着我,你有过错。
胥午没办法,只好允诺。
胥午随后召集曲沃的栾氏老部下们开会,会上胥午首先发言:“如果胡汉三回来,我们愿不愿跟着他干?”
大家振臂高呼:“愿意!愿意!我们世受栾家恩德,愿意愿意!”其中,还有人哭了。
喝了一圈酒之后,胥午又问,愿意帮着栾盈吗?大家又喊:“为栾盈这么好的主子死了,等于不死。我们都愿意!”
栾盈赶紧从幕后转出来,满眼含泪:“同志们,我现在还活着呐!”
同志们都吓了一跳,然后变得十分激动。
栾盈说:“同志们,我们栾氏历代对国家有大功,范执政无故驱逐我们,我想得到各位相助,重回新绛,铲除朝廷坏人,死我也瞑目啦。”然后挨个给同志们下拜。
大家非常感动,踊跃报名,凑出曲沃的几百辆兵车,约期出发。孔子说:“家不藏甲,是古制。”其实这是孔子为了忽悠当时的鲁国“三桓”家族而瞎说的,在春秋时代,土地封给卿大夫,卿大夫阔气,家家拥有“私甲”,车马打着卿大夫番号,马屁股上烙着“栾”的字眼。鲁国的“三桓”,各自有私甲一千乘(强可敌国了)。如果是宋明清时代,大臣家里有这么多军队,早要定个谋反罪砍头了。
栾盈的队伍像一条小蛇,游向西北五十公里外,晋南平川的明珠——新绛。
俗话说“秦桧还有俩朋友呢”,栾盈人缘比秦桧强多了,新绛城里的魏舒,就正在调集自己的私家部队。魏舒(爹叫魏绛)是栾盈的老搭档,从前栾盈做下军佐,魏绛是下军将,俩人关系好,栾盈跟魏绛的儿子魏舒也相亲爱,所以魏舒撤掉城门守御,掩护反政府武装(栾盈一族)在大白天轻而易举开进新绛,向范宣子家跑步前进。
范宣子听说好多人盔明甲亮地往这里跑呢,措手不及,在院子里乱跑,大呼小叫,别人说,赶紧“挟天子以令诸侯”啊。于是他连忙进宫去捞晋平公。晋平公听说反政府武装进城了,吓得要抹脖子,好说歹说跟着范宣子去了固宫,被保护起来,当做垫背的王牌。
这个固宫,是专为了防备恐怖分子而修筑的,顾名思义,修得异常坚硬,固若金汤,内存三年粮食和全套守具,没有现代穿甲弹是攻不破的。而且和一般的宫院不同,它的宫墙大门两侧各筑了一个高台,高台上面修上碉堡(楼观),可以据之向下射击,保护大门。这样的大门叫做“阙”,只有诸侯国君的宫院门可以这么修,卿大夫家族没必要防守得这么强(除非他心怀不轨),所以不许这么修。
范宣子把各家卿大夫也纠集到固宫里边,关了大门,忽然想起来,魏舒留着是个麻烦,这家伙是亲栾派的。于是他儿子范鞅奉命,单车赶奔魏家,深入虎穴。
范鞅风驰电掣来到魏家,看见老魏的私甲车队已经列阵待发了,兵器寒光闪烁。魏舒正站在院子里战车上给栾盈打手机呢。拨完号儿,张嘴说:“喂!栾盈,你到哪儿了?”就听外边一阵嘈杂,范鞅右手执剑抢身而人,大呼:“栾盈造反,主公走避固宫,奉主公命,请魏舒过去!”
喝声未落,范鞅大踏步抢在近前,两脚一起跳上魏舒的战车,左手揪住魏舒的腰带,右手宝剑横在了魏舒的脖子上。周围人全慌了,魏舒冷静,说:“听他的,听他的,都不要动!”
范鞅低头命令:“赶快开车走!”
魏舒的驾驶员(呈坐姿)抬头问:“开去哪啊?”
范鞅喝道:“去固宫,找国君去!”
驾驶员只好驾着这车,分群而出,绝尘而去,剩下一帮目瞪口呆的家将和兵丁,还没闹过味儿来呢。
魏舒就这么糊里糊涂被缴了械,剩下一个光身儿,被劫持到固宫,战战兢兢,不敢多嘴。范宣子赶紧安抚,说:“等把栾氏平了,曲沃归你。”魏舒本来不在乎曲沃,但是当着周围都是范宣子的fans,只好无奈地表示感谢,还在大家瞪着眼的注视下,把手机关上了。
栾盈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乱跑一气,除了鸡飞狗叫的声音,怎么也找不到魏舒,他打手机给魏舒,魏舒已经不在服务区了。有点儿单掌难鸣的栾盈孤军,不准备再从虎背上下来了,要做生死一搏。栾盈根据消息线索,迅速摸到固宫,将车马聚在固宫大门外面。他把以前乐善好施时期收养的死士“大力士”督戎叫来,感慨地说:“以你的武力,独扫千军;听你的名字,国人无不战栗。今天我们的成败性命,就系在你一人身上了。”说完,抚摩着督戎后背。
督戎眼里湿润:“主人放心,督戎绝不独活!”说完,登车率兵攻打固宫。督戎有万夫不挡之勇,国人无不知道并且惧之。固宫宫门两侧顶上的各家大夫和士兵,见是督戎在下面,吓得缩在堞墙后面,不敢出去。督戎如斑斓猛虎一般,横戟跃车,命令士卒抬土推石,填平壕沟,冲过沟去,然后拆老百姓门板,制作攻宫云梯,一边呐喊着,让范宣子出来投降。
范宣子吓得俩爪发麻,屁股扭扭,脖子扭扭,耶你们这帮人别这么坐着啊。正发慌呢,宫里一个叫斐豹的官奴,请求出战。
斐豹以前是个劳改犯(估计也没犯什么大罪,可能偷了老乡一个鸡蛋)。既然他是劳改犯,武功就很了不得——加里森敢死队的人不都是死刑犯吗?
斐豹主动向范宣子请缨,出宫跟督戎单挑。
《三国演义》里边,大将对大将,都是单挑,但实际中并不常见。而斐豹跟督戎单挑却是记录在史的。
鄙人分析了督戎的战甲,应该是牛皮的,或者是犀牛皮或者鲨鱼皮制成(有钱人用这种),上面绘有彩色图案,像马蜂那样色泽耀眼,吓唬敌人。皮甲外层,贴缀着青铜甲片,青铜分量轻而富有弹性,比后来的铁铠穿着舒服。他的头盔是青铜的,头盔上部按当时流行做法浇铸成各种兽面形状,譬如凶恶咆哮的虎首状,用来吓敌人一跳。对付这样武装起来的人,最好使用钝器,比如锤、鞭、锏、殳。
俗话说,锤棍之将不可力敌。说明使椎的人力大无比。我们认为,奴隶斐豹没经过军事训练,所以最好使用最简单的砸击兵器,长椎就是最好的选择:一条木棍子,加方形铜棍头,或者长圆蒜头形棍头。
而大力士督戎的武器,肯定是矛、戈、戟一类格斗兵器。最可能是戟,兼具矛、戈的刺钩威力,既可以冲刺,又可以勾杀,是春秋时代最厉害的家伙。
手使短戟的大力士督戎两膀一晃(跟三国大将典韦一样),两只手戟转动如轮,吼叫连连,声震屋瓦,就跟从固宫门口放出来的奴隶斐豹在固宫下面,单对单地性命相搏起来。两只“黑煞神”呼呼怪叫,千钧椎戟,运走如飞,轻捷好似猿猴,力道又好比山地大猩猩,搏击之势使人想起许楮裸衣战马超的场面。
格斗双方小档案:
中文名;督戎
身份:大力士
昵称:史大龙(不是史太龙)
身高:1.84米(男模身高)
体重:230公斤(250公斤,饭后)
最崇拜的人:宋国大力士 南宫长万
武器:青铜短戟
坐骑:驷马战车
最喜欢的人:栾盈(他是我老大)
最讨厌的人:老大所讨厌的人
最喜欢的一句话:豁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最自豪的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最喜欢的颜色:血色
最惭愧的事:iq<45
中文名:斐豹
身份:奴隶
昵称:李大龙(不是李小龙)
身高:1.69米(三等伤残人士)
体重:69公斤(轻重量级)
最崇拜的人:bruce lee虎虎生风的两截棍
武器:青铜椎
坐骑:两条人腿
最喜欢的人:林肯(废奴主义者)
最讨厌的人:很多(都是大款,不知道选哪个)
最喜欢的事:给东家的太太烧洗澡水
最后悔的事:偷了老乡一个鸡蛋
最喜欢的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奴隶斐豹毕竟无名,有力气不会使,一劈一扫,腾挪推挡,动作水平不够完美,被督戎的戟翅上下翻飞,刮得浑身是血,像被实习理发匠剃出的下巴。
斐豹看着不行,不敌对手,干脆撒开两腿,一瘸一拐就跑。大力士督戎杀气腾腾,一声长啸,撇下战马长嘶的后队,单身追赶。按《左传》记载,斐豹逃到一堵断墙后面,督戎追至,左右扭脖子找不着人,人哪去了?人哪去了?出来!正说着呢,忽觉得后脖颈冷风习习,斐豹抡圆了大椎,“砰”得一声闷在了督戎的脑袋上。
督戎眼花缭乱,心问:“怎么这么早星星就出来啦?”身子左摇右晃,大戟咣当掉地上了,人却还站着,捂着脑袋。
“你晃什么?”奴隶斐豹从短墙后出来,问他。
“我在找北——”
斐豹又上去“砰——砰砰——!”抡圆了又补了五十多棍,督戎终于软软地旋转着倒下去了,像放倒了一棵大树,砸起了很多尘土。斐豹把对方的脑袋割下来,斗笠一样,但发现已经被青铜大椎给捶瘪了,像踩坏了的瘪草帽。
固宫上边一看栾盈所倚仗的骁将已死,齐声欢呼,士气大振,都敢站起来了。范鞅赶紧指挥大家进行守御。[6]
栾盈一族殊死仰攻,冲上前,一丛丛地向上射出飞箭,压制宫门两侧碉堡上的敌人,趁机,栾氏部卒单手执盾,攀登云梯,纷纷登上宫门。而范氏的兵卒们则在宫门两侧的高台上的楼观上面(碉堡上面),都蹲着抱着脑袋往后头缩,直缩出了楼观,躲到台子后面,不敢冒着箭雨往前面去站,宫门完全失去了掩护和守御。范宣子急了,朝着范鞅喊:“如果有一支敌箭射到了国君所呆的屋子,我就要了你的命!”范鞅急忙挥动宝剑,连连砍死倒退的士兵,挥着士卒爬上台子,向前进到楼观里,从这碉堡里弯弓搭箭向下面的反政府武装拼命射击。
爬在宫门上的栾氏士卒立刻纷纷中箭,噼里啪啦掉了下来,有动作快的,从宫门顶跳门而入,和门内的范卒接战,杀出一条血路,试图打开宫门。但是那宫门沉重,你又要格斗,又要搬门,哪里打得开。
栾氏士卒一场血战,终于不能攻克宫门,士气开始衰竭。这时候,范鞅带着固宫里边大队兵甲一拥而出,与栾氏士卒撞在一起,一场鏖战,栾氏士卒终究战力不行,客场作战,也心慌神乱,终于被打得纷涌着向后败退。栾盈看看没办法,干脆也乘着战车,且战且走。范鞅乘上老爸的战车,追在最前面,正遇上栾氏的族人栾乐殿后。栾乐是个神箭手,站在退奔的战车上,弯弓搭箭,就要射范鞅。范鞅站在战车上,没法躲,只能干等着,但他急中生智,使用心理战,大喊一声:“你小子敢射死我,见了上帝我也要诉讼你!”栾乐一下子心神不定,一箭射偏,第二支箭搭在弓弦上,预备再射,结果光顾了瞄准,车轮撞在大槐树根上,整个翻了车,一头栽在地上,人被压在车子下面。当即一个政府军士卒冲上来,一戟挥来,用戟翅钩断他的胳膊,再用大戟的主刺将他扎死(用戟的主尖儿当胸戳个窟窿)。
反政府武装节节败退,只好护着栾盈退回曲沃。
这次战斗,奴隶斐豹立了关键性大功。作为奖励,范宣子请示晋平公之后,从丹书上把他除名,免去了他的奴隶身份。
斐豹作为奴隶,想出战,需要经过范宣子特批。这是因为,奴隶在当时是没有打仗的资格的。打仗是国人(城市平民)的权利,其中士人(大家族的子弟)有资格当战车兵,而一般国人,在每次征发编成军队以后,还都当不了战车兵,只能拎着武器在车下面走,当徒兵。而城外的农夫,则现在还根本轮不到征发他们去参军。而奴隶在军队中,只是当炊事员,干杂役。
春秋时代写了这么久,到现在才总算出了一个奴隶。而且这么一个官奴在免除他的奴隶身份的时候,还要专门请示晋平公。可见夏商周三代的奴隶并不多,井田上的劳动者也都是聚族而居的宗族农夫,而不是可买卖的奴隶——郭沫若老先生简单地套用欧洲社会演进模式到中国来,真拿他没办法。
既然当时的中国,奴隶名额有限,你想当奴隶,只有三条道可走。
一是打仗时候你当了俘虏,比如鄢陵之战的楚国俘虏,献给周天子当奴隶。周天子安排他们在王府或者赏给大臣家里为奴。
姓“臧”的人,如果看一下甲骨文,发现你们这个“臧”字就像一个竖立的眼睛被人用戈刺割,表示把战俘刺瞎,使他失去反抗能力,改当奴仆,听家主人旨意。所以“臧”字有顺从、良善的意思。
另一个当奴隶的办法是申请破产,卖身为奴,签几年奴隶合同,以劳役的形式还完债就恢复自由。
最后一个办法是去犯罪。范宣子创作了一部划时代的“刑书”,铸刻在鼎上,其中光割鼻子的刑罚,就有好几百条。所以古代犯罪很容易,牛惊了跑到大街上,主人就得交罚金,没钱就坐牢。但是古代监狱业不发达,房子本来就少,所以犯人们都必须整天出去干活(比如秦始皇让他们去修长城),或者把犯人及其家属(如果犯人的罪太大了,譬如谋反,他的家属需要被株连的话)变成奴隶,发给卿大夫家和官府里干,就像请黑五类分子的子女去扫大街一样。
魏舒(魏绛的儿子)同志逸事:
魏舒这个人,虽然在栾氏之乱,十分窝囊,被范宣子挟持,致使栾盈功败垂成,是个成事不足的家伙。然而,魏舒这个人却是我国古代著名的军事改革家。
十年后,公元前541年,晋平公十七年,魏舒率军于今太原市西南二十五里处抵御山戎入侵部队。晋国战车在步卒的簇拥下接近战场,魏舒站立车上远眺,前方地势险隘、道路极其狭窄,现行的战车方阵根本无法展开,更谈不上驰驱回旋。
魏舒敢于冲破古制框框,他命令战车兵下车改为步兵。号令一出,大家谁都不动,因为战车兵都是贵族,至少是高级平民,良家子;步兵却是普通国人。下车跟普通国人站一排,就跟坐惯了宝马本田的人去挤公汽,太有失身份。魏舒怒了,把不下车的钉子户当即斩首,全军慑服,赶紧连滚带爬地下车。
魏舒直接把行军队形展开为作战队形。把五乘兵车甲士(十五人)改编成三个伍的步卒。五伍二十五人组成小方阵,其中十五名重甲步兵(战车兵改编)和十名轻装步兵(原来的步卒),集结成长短兵器相互配合,纵深七到八米的横队。
五个小方阵互相衔接成犄角之势,整体呈五陵形,即后人津津乐道的所谓“魏舒五阵”。排在最前边的一个方阵(前拒)都是老弱士兵,为了诱敌而设,仅五十人。中间的四个方阵按前、后、左、右配置,中部留空,以便在狭窄地形上依地形变化而舒缩。五阵配置,轻、重、疏、密各有不同,减少了冗长的布阵时间,伤亡只是影响方阵的大小,并不会造成缺口。
敌人戎兵一看晋国人拿老大爷打头阵,乐了,一拥而上,不料却前后左右挨打,不知所措,终于大败溃逃,魏舒化险为夷,克敌制胜。
魏舒以“毁车以为行(步兵)”的新创制打败善于山地战的戎狄,名声赫赫,对后世的军事学和军事行动具有深远影响(同时期的希腊人也有步兵方阵,但是笨拙的很,最后破于罗马人的凌厉攻势)。
魏舒后来还成为了晋国执政官,把祁氏、羊舌氏两块被灭族的土地分为十县,各县委派县大夫,不过这种县仍然属于个人封邑,还不是打破贵族世袭封邑制,而开郡县制度的先河。不过它确实开始叫“县”了,“县”这个字一直沿用至今(不过,楚国则早就设有楚王直辖而派流官去管的县了)。
这位受后世军事家敬仰的将军、政治家最后累死在狩猎的车中。
注:魏舒的改制并不意味着车战的衰退,事实上,在著名的城濮之战(前632年),晋国动用兵车才七百乘,而到了前两年的平阴之战(前555年)时,仅晋国的同盟者鲁、莒等国就各出兵车千乘。到了平丘之盟时(前529年),晋国动用的兵车竟多达四千辆。战车仍然是青铜时代的主角,列国相继发明了“荆阵”、“雁行之阵”、“角阵”、“盂阵”等战车阵法。春秋时代也出现了骑兵,兵法云:“险则多其骑”,意思是路不好走的地方,改装骑兵通过。但是骑兵数量很少,通常和兵车混合编制,在外围协同作战。
四
损兵折将的栾盈造反终于不成,被范宣子追打出来,溃散回曲沃基地,像热瓮中的游鱼样混了六个月,一夕三惊,终于被晋军攻破,巷战不利,栾家三世单传的栾盈和他的族人、党人,全部掉了脑袋。
临刑时刻,栾盈怀着未能吐尽的怨仇,当着久等未至的春天,记忆中传来阵阵花香——那是姑娘们曾经的花轿。回顾栾盈三十几年的人生,也许真正快乐的只有当初坐在姑娘们花轿子里,从山东旅行到山西的这一段坐看云卷云舒的清闲时光吧。
花姑娘的爹,待在齐国那边的齐庄公,听说败事有余的栾盈在袭击新绛时失败,反遭晋军包围,觉得很失望、很晦气,但是平阴之战输掉了临淄大门的仇,一定要报,就倾巢而出,趁着晋军还在与栾盈在曲沃对峙,晋军无暇外顾时,大军远征晋国。齐庄公的队伍,顺利攻破晋小弟卫国的都城朝歌(今河南淇县),然后兵分两路,分别从东麓和南麓翻越太行山,深入晋国腹地,抵达晋都绛城以东仅五十公里的荧庭(今翼城县境内),遇到晋兵迎击,一场鏖战,杀伤晋兵甚多。然后把晋兵的尸骸在旁边沁水岸边垒起来,筑起了一处“京观”(也就是骷髅堆,像爱斯基摩人那样,用海豹骨搭成白房子igloo)。
齐军在骷髅山题词“到此一游”以后,于新绛城人迷惑的目光注视下,遂凯旋撤去(当时栾盈还在被围着),路上被哭红了眼的晋军(将是赵胜,从前赵旃的儿子)追杀了一通,丢了一员大将(晏子的儿子晏牦)。齐庄公不甘心,气撒不出来,就回山东去找莒国人打架(因为平阴大战莒国也参与了),大败于莒城下,自折一员大将杞梁,被莒国人在他大腿上射了一箭,疼得哇哇乱叫,这才算舒服了,一瘸一拐老老实实地回了家。
而杞梁的媳妇善哭,天天哭自己的老公,后来成为孟姜女的原型。
这位齐庄公是个志大才疏的家伙,每每以大蜥蜴自况,他最喜欢的人就是大侠,门下养了一大帮闲人,都是一个人一把西瓜刀杀出一条街的主。这些人在他家里较力斗剑,天天叮叮当当,天天都有人丧命,每吃一顿饭都会少掉几个。齐庄公还创造了一个螳臂当车的成语,他有一次出行,一只愤怒的螳螂挥舞着大刀挡在路上,齐庄公笑着说:“咱让开它吧,张牙舞爪的,它是个勇士啊。”国君这么爱惜勇士,于是更多的真假大侠都来投奔他。他成了未来战国养士风气的开创者。
栾盈也有养士的习惯,他从晋国流亡到楚国,从楚到齐,从齐回晋,随身一直带了包括大力士督戎在内的几个武林高手,当然其中的“州绰”则被齐庄公收去养了。
潇水曰:以上这些关于栾盈、范宣子你打我杀的故事,头绪纷乱,要想理清它,我们必须分析一下当时的社会性质。
我们说,大周朝有六类人。站在金字塔尖上的周天子是第一类人。周天子分封诸侯,形成第二类人——诸侯国君。这两类人之间的权力冲突导致周天子日益肾虚。周天子管不了下面的诸侯国君了,他们之间就互相掐架,就是我们的列国兼并争霸战。
诸侯国君再往下分封,形成第三类人——卿大夫家族,卿大夫家族与本国国君之间,也常因利益冲突而发生血案。特别是一些新兴卿大夫家族,因为形成时间较晚,思想进步,人才战略合理,又把“井田制”改为土地租赁制,封地经营有方,从而发迹很快,向上侵蚀国君的权力,乃至有了“崔杼庆封之乱”,晋平公等国君靠边站等等。国君被欺负得受不了,也会进行残酷反扑,反咬卿大夫家族,比如从前的赵氏灭门案、三郤灭门案,就是晋景公、晋厉公干的。
当然,第三类人即各卿大夫家族之间,也常爆发内讧,比如这次“栾盈之乱”,就是“范氏”与“栾氏”间的争斗,并且掀起了六卿内讧的序幕。
上面说的这三类人(周天子、诸侯国君、卿大夫),全算是贵族,白吃饭的家伙,即孔子所说的“君子”。如果贵族的定义就是拥有世袭的地盘和权力的话,那么这三类人都是贵族。但是,人们通常又把国君(国王)和贵族对称,那么,就只是管国君下面的卿大夫叫贵族了。这样也可以,我们就单把这第三类人——卿大夫叫贵族,这种“贵族”和上面的“国君”对称。这些贵族(卿大夫)都拥有封邑,派自己的家臣去管理,而不是国君派流动的县官去治理之,当时政坛和朝廷空缺也都被这些贵族垄断世袭了,布衣士人没有进身机会,是一种所谓贵族政治。
这三类人(君子)之间,都是分封的关系,即周天子分封地盘给诸侯国君,诸侯国君颁赐封邑给卿和大夫。这是典型的封建制度(feudalism),跟西方中世纪的情况一样,当时应该叫封建社会,或者分封社会。
第三类贵族卿大夫经常上侵第二类诸侯国君的权力,就像第二类诸侯国君经常上侵第一类周天子的权力一样,这是分封制的特色,西方中世纪的封建时代也是如此。比如法国国王下边就是五十多个公国与伯爵国,如诺曼底公国、香槟伯国、安茹伯国,它们彼此割据,各行其是,不听法国国王的。西班牙的领主也是上侵国王的权力,领主们在南美洲扩张,抢的金子都不交给他们那即将破产的国王。英国也是封建制的,英国国君也是受气包。有势力的贵族们干脆联手搞起了一个议会,逼得国君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成了窗边族,直到了今天都是这个样子,只不过贵族议会的席位慢慢被平民占去罢了。
但我们从秦朝以后就不存在这种现象了,所以秦以后是皇权社会,不宜叫做封建社会。而商周合适叫封建社会。
金字塔的第四类人,是“国人”,即城市平民。打仗是他们的权利,遇上战事就响应征发而参军,保卫自己的城邑或者出去打别的城邑。平时在城里各司本业,跟现代的城里人状态也差不多,都是打工族。但他们参军的时候,卿大夫家族的子弟担当战车兵——所谓卿大夫家族子弟就是其不重要的儿子再生出的更不重要的儿子,没有得到世袭地盘或者封邑继承权的——美其名曰“士人”,如曹刿、督戎、孔子什么的,他们都当战车兵,国人做徒兵。
第五类人是“野人”,也叫“民”,就是乡下的农民,他们一大宗族合在一起,天职就是种地,是当时社会的主要阶层。他们人口数量最大,种地的事都是这些人身体力行,养活了各个封邑的主人以及国君一族,但是他们不去打仗,是社会的主体工作力量,从而使我们有理由确定大周朝绝不是奴隶社会。
第六类人才是少量奴隶,比如“斐豹”。斐豹想出战,还需要经过范宣子特批,这是因为奴隶没有打仗的资格。奴隶在军队中,只能当炊事员,干杂役,负责搬运道具,发盒饭等等。
那奴隶平时都干什么工作呢?奴隶不种地,种地是宗族农民的职业,虽然有少量很有钱的农户也可以买来奴隶种地,但人数很少——花钱买奴隶种地,不经济,还不如自己养活孩子呢。一定要奴隶数量极其充裕,价格极其便宜,奴隶才会涌入农业——因为农业是个低成本低获利的行业。用奴隶在制造业也许更划算些。怎样才能使得奴隶充裕、价格低廉呢?那就要像同期的希腊人那样,通过战争去捕捉,或者像美国那样——贩奴。希腊的雅典人口四十万,奴隶占了二十万。美国建国时有七十万奴隶,占全人口六分之一。中国,无论商周,都远远达不到这个奴隶比率,根本谈不上是奴隶社会。一定是基于奴隶的经济,才算是奴隶社会,而不是少量使用了奴隶,就算奴隶社会。商周的农业,都不是奴隶从事的,不是基于奴隶的经济。
史书中提到的大周朝的奴隶,主要是在城里工作,给主子家里干活(相当于小保姆),出门也负责抬轿子,睡觉也当性奴,出征的时候在军队中伺候主人,这从他们的称谓中可以看得出(舆隶、仆妾、僮)。手工作坊里也会使用少量奴隶,负责其中简单粗糙的工种,但主体还是一种叫“百工”的职业工人。
栾盈这个不逞之徒(“西毒”)在晋国伏法以后,“东邪”的崔杼锣鼓登场了。
齐大夫(上卿)崔杼是个亲晋派人士,讨厌好战分子齐庄公,齐庄公到处惹是生非,打完了晋国,又在小国莒人头上泄愤,引起次年(公元前549年)北方诸侯动议,若非暴雨造成黄河泛滥,一场中原大战势不可免。
崔杼想换上一个亲晋派的国君,这样齐国的日子可以塌实些,包括跟鲁国也可以息兵。(这么分析的话,崔杼也应该拿和平奖了。崔杼历史名声虽然很坏,但他弑齐庄公却并不是简单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要想搬倒患有多动症的齐庄公,普通的行刺是不行的,因为齐庄公养着好多大侠呢。转到了下一年(公元前548年),机会来了,崔杼的老婆红杏出墙了。善于调情的崔杼老婆,是个小花狐狸,二婚,屁股一扭一扭,在齐庄公眼面前晃,腰妒杨枝发妒云,唱“我是女生……女生……漂亮的女生……腰妒杨柳发妒云的女生。”终于被老齐泡做了马子。
齐庄公在八大保镖的护卫下,经常找借口出入崔杼府第,包了崔夫人当二奶。齐庄公在崔家,还顺便拿起崔杼的帽子赐给自己的手下人。他的跟班说:“不可啊,崔子最恨别人动他帽子了。”齐庄公说:“没关系,人家不如崔子富的,还都不在乎一个帽子呢,何况崔子这么富的呢?拿他一个怕什么?”于是就把崔杼的帽子赐给了别人(当然他也还给了崔杼一顶绿的),崔杼气得要命。
崔杼想,齐庄公不听我的劝谏而攻打晋国,现在晋国人整天嚷嚷着要报复他呢,我如今如果替晋国人杀了齐庄公,晋国人必然高兴我。晋国人高兴我,就没有人敢讨伐我的弑君之事了。于是暗暗地把决心打下了。
齐庄公对外有外患,对内还搞自己上卿的老婆,也实在是“勇”得天地都不怕了。
公元前548年5月,莒国的领导人来齐国朝拜,齐庄公的末日到了。莒国在前年打败了前来进犯的齐,但是小国打败大国,心里更怀惧,所以主动跑来修好了。齐国上下在北郭门设宴招待莒国客人。鉴于来访者对自己毕恭毕敬,齐庄公高兴了:“咦,崔子怎么没有来啊?”——齐国等东方人喜欢管人叫什么子,比如孔子,后面还有顺子、达子。
一直隐忍不发的崔杼,这时候藏在家里,对外宣称:“我病了,浑身上下脑袋疼,不参加国宴了。”
齐庄公听说崔杼病了,崔夫人更需要寡人的抚慰哩。于是,第二天,就说:“我去看看崔子的病。摆驾!”
崔杼故意说自己有病,这样就给齐庄公一个来自己家里找自己老婆的借口。崔杼得到密报,说齐庄公要来,赶紧叫家丁磨刀。齐庄公到了以后,驾着车昂然进了大门,他的八个保镖(含州绰),叉着膀子看他下了车,又护送着他登上了正堂,保镖们则立在堂下台阶两侧。
崔杼正在堂一侧的侧室的床上歪着呢,赶紧起来,出来到堂上行礼。齐庄公说:“崔爱卿,有病就不要挺着了,先下去歇着吧,我跟贵夫人聊聊就行了。”
崔夫人陪着“得病”的老公重复进了侧室,意思是服侍他回床上躺着,然后自己再回堂上来跟齐庄公男女私聊。孰料崔夫人和崔老公进了侧室,俩人就互相一乐,从边门跑出去了。齐庄公还在堂上等着呢,心中高兴,嘴上就唱起流行小曲儿来了,一边还在打拍子,手敲着柱子。这也是他跟崔夫人的暗号,叫崔夫人赶紧来。“哼卿”到第二个小曲儿,崔夫人还没有来,来跟他男女私聊。
于是齐庄公的宦官贾举——此人以前挨过齐庄公揍,现在已经被崔杼收买了——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欲往堂上走,并且拦住保镖们说:“熟门熟路的,又不是第一次了,你们几个保镖就别上去了,在外边保着吧。我是个没有那个的人,我进去看主公不害臊,我侍候主公就可以了。”八个保镖遵命,贾举、州绰、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插胳膊立在台阶上。宦官贾举走上堂,把堂门也给关上了。(这个宦官贾举不是保镖中的贾举,重名)。
在堂门下方的台阶上立了一会儿,听见齐庄公在里边还在哼唧呢,突然哼唧声没有了,堂里边透出轰轰隆隆的乱响,以及兵器撞在墙上的声音。贾举、州绰大喊:“不好!有恐怖分子!”四掌拍出,“砰”地击在堂门上,振得屋瓦乱颤,大门却稳丝不动。
“攻进去,护主。”州绰大叫。
霎时,却有无数甲士跃出,咔咔咔咔拎着大戟跑进院子,从背后围攻这帮保镖。保镖没有长兵器,盔甲也没有,立刻分出一半儿人挥剑对付崔家甲士,一半儿合力攻门。
齐庄公驾下这帮保镖,成分比较复杂,既有游士、战将,也有家臣和同性恋伙伴,不乏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者,花拳绣腿了几下,就倒地吐血了。州绰能征惯战,千军万马横冲直撞的主,当然最猛,挥着青铜长剑,和崔家兵殊死搏斗,扫倒了好一片。
外边儿打的同时,堂里边则正在上演老鹰追小鸡。齐庄公一边唱曲儿一边等崔夫人来堂上上床,崔夫人没上床,他自己倒先上房了——崔家一帮如狼似虎的保安,拎着棍子把齐庄公追得从窗户跳了出来,又蹿上了一个大阳台。
贾举、州绰大喊:“主公出来啦,出来啦,别攻门啦。上阳台——护主!”
齐庄公也从小爱好武艺,什么刀枪跟棍棒他都耍的有模有样,力气也很大,所以能破窗而出,轻功也不错,大伙都上不了阳台,就他一个人窜上去了。刚上去,不料阳台下面,也有崔家保安在等了,剑拔弩张,蹲着向他瞄准,像记者举着家伙拍照那样。
齐庄公赶紧猫在墙头上喊:“不要射,不要射,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保安喊:“叫他们交枪,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就不射。”
“放下武器,叫你们都放下武器。”齐庄公冷静下来了,喊。
活着的几个保镖们赶紧把武器放下了,州绰也扔掉青铜剑,看着庄公。
齐庄公蹲在阳台上,喊:“我们已经放下了,该你们了。快放下!我是你们的主子,我是国君,听我的命令。”
保安的头儿说:“只有崔上卿是我们的主子,崔上卿有令,有人冒充国君,在一些院府行淫,命令我们看好家院,抓那淫贼。我们只管抓淫贼,除了崔主子的命令,我们什么也不听!”
“别开玩笑了都。崔子在吗?去叫崔爱卿来,我向他发誓,放我走,我绝不加害他!今天的事就算大伙都有错。”
“崔主子有病,不能来!放你,我们不敢自作主张!”
齐庄公开始感觉到死亡意味,哀哀求命:“我错了,对不起了行吧。放了我吧。”
“不行。”
“那就——我有罪我知道,那就容许我到祖宗庙里自裁,以谢崔卿如何?”
“想得美,还耍我们。”
无可奈何的齐庄公看看没戏了,决定铤而走险,捂着眼睛就往旁边的院墙上跳。下面乱箭齐发。“不要啊——”齐庄公一手已经扒在院墙顶上了,努力地把俩腿也往墙顶上挂,一支狼牙箭正中他的屁股和大腿结合处。齐庄公啊呀一声,一头栽到墙下来了。州绰赶紧捡起宝剑望墙下面冲,齐庄公已然大腿中箭,他拔下腿上的箭,举着当作武器顽强搏杀,浪头一样的甲士们端着武器涌上来,像一帮抢新闻的记者。
等记者们再次散开的时候,恃勇好斗的一代多动症“顽主”,齐庄公已经被乱矛刺死。
活着的保镖们,失去了主心骨,乱打一气,八个人全部赴难殉死。州绰捅死了一堆保安,浑身都是窟窿和血,把脖子往青铜红剑上一横,一抹,鲜血迸射,也舍身殉主了。消息传出以后,齐庄公家里还有两个保镖,闻讯自杀,另有一个保镖,私下祭奠齐庄公,被杀;余下两个保镖卢蒲癸、王何逃亡它国,预备复仇。这些人都是未来战国游侠精神的先声。崔杼接着进行重点清洗,杀掉关系都城安危的平阴守将,换上自己的人。以防诸侯从西边攻过来干涉。
勇武爽直的齐庄公本来想做一番彪炳的事业,却像浪子一样死在二奶的家里,莺啼鸟啭,草木生芽,从前的一万理想荡然无存,只剩十几只苍蝇围着他躺在墙角的body飞。齐庄公的生前好友,闻讯后都不敢露头。唯独晏子灯蛾扑火似地急惶惶跑到崔家门口来看热闹。
晏子是个小矬子(就是钻楚国狗洞那个),到了崔家门口,底下人问他:“主子爷,您带我们大伙来这儿,是要自杀殉主吗?”
晏子不好回答,嘴上却硬:“国君不仅仅是我的国君,国君是大家的国君,大家自杀,我就自杀,大家不自杀我也不自杀。”
“那您是要出亡吗?”
“又不是我杀了人,我跑什么?”
“又不死,又不跑,那咱回家吧。”
“国君死了,走也不像话啊。国君,不是为了占老百姓便宜的,是为了社稷的,臣子,也不是为了挣钱糊口的,也是为了社稷的。国君为社稷死,臣子就应该殉死,国君为社稷出亡,臣子也应该出亡,但是国君为私欲死,私人相好应该殉死,我怎么敢抢这风头?但是他死了,人总得有点人道,我进去哀悼一下尽一下义就可以了。”
崔抒没想到晏子会坦然闯入杀人现场。晏子不顾一切地趴在齐庄公尸体上痛哭不止,又把庄公脑袋倚在自己大腿上抚摩两下,然后站起来,跺了三次脚,然后起身离去。算是哀悼了,如同谁家有丧,也要去哀悼一样。[7]
“晏子也太猖狂了!”崔杼的狗腿子说,“我们追上去杀了他吧。”
崔杼觉得不能树敌太多,而且晏子家族势力久大,于是说:“这人群众基础好,饶他不死,可得民心。”
跟崔杼叫板的除了晏子还有三四个学术界老带头人,这四个老学究负责记录历史,老大被崔杼拖出去杀了,因为他在史简上写:“崔杼弑其君。”崔杼勃然大怒,命令删掉,他不接受,于是就被杀了。结果老二接替哥哥,照写不误:“崔杼弑其君。”崔杼说,拖出去杀!老三过来了,还是写“崔杼弑其君。”杀![8]
连杀了三个,老四来了,说:“崔爷,您把我也直接杀了吧。”崔杼这回算服了,爱怎么写怎么写吧。旁边一个外地的老史官,生怕国都太史都死光了,没人接着写“崔杼弑其君”了,于是也抱着一箩竹板儿,急慌慌跑到临淄来了,一看崔杼已经屈服了,才笑呵呵地又抱着竹板儿回去。
崔杼杀齐庄公,本来无可厚非,齐庄公这条疯狗,活着时候逮谁咬谁,死也死得风流。但春秋无数的弑君者里边(有三十六起之多),唯独崔杼被钉上了耻辱柱,原因就是他杀了三个太史,惹怒了知识分子界,这可捅了马蜂窝,世代遭受口诛笔伐,满脖子满脑袋落了唾沫。
齐国太史不畏强权,万死而无悔的精神,深深激励着后代的知识分子。其实,不是有了知识就可以叫“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更重要的标准是:为自己抱定的理想和主义而活着、而死去。
注:齐庄公活着的时候,办案很有趣,有一件官司打了三年定不下来,十分为难,杀之恐无辜,释之恐有罪,于是找来一只独角羊,当庭陈述完了,羊跑过去,在被告身上顶一下,被告就算输。如果是原告身上的咸腥味儿重,就去咬原告,原告就输了。齐庄公办案,大致如此。
其实这也不荒谬,这叫“神物裁判法”,西方也有,比如让被告手捧一块炽热的铁走三步或九步,三天后检查,如果手上没有水泡,就判其无罪,否则有罪。也可以把一只手臂浸入滚开的热水中。还可以把九个烧红的铁犁铧隔一定距离排成一列,让被告蒙上眼睛,赤脚踩热铁。
还有一种适合大嘴巴的人的裁判方法,如果能把一大块面包一口吞下,就算无罪,哈哈。其实,这也有意义,每当审判官裁决时找不到法律依据,就会利用“神物裁判法”上下其手,达成其心目中合理的裁决。比如齐庄公知道诉讼双方谁没理,但是没有完备的法令或者举证不能齐全,他就使用羊顶这个简便的方法,直接嗾使大羊顶他认定的坏蛋就行了,总比喷着唾沫无休无止地辩论爽快。
五
崔杼和庆封策划了一下,决定让齐庄公的异母弟弟齐景公即位,算下来也是齐桓公孙子(齐顷公)的孙子。崔杼自任右相,庆封左相。然后通知列位大夫到姜子牙的庙里歃血宣誓,都不许带剑,除了他俩。
在武警部队的虎视眈眈下,大夫们集体轮流宣誓:“我要是不效忠于崔杼、庆封,我就不是人养的。”
“我要是不效忠于崔杼、庆封,生孩子没屁眼儿。”
论到晏子讲了,晏子又叫板了:“不效忠国君而效忠崔杼的,喝了这个酒就不得好死!”说罢,一口喝下血酒。崔杼气坏了,一招手,旁边的武警呼啦一下子就上来,把直兵器(剑矛)直接抵在晏子胸上,勾兵器(戈戟)勾在晏子的脖子上,马上就要把晏子大卸八块。
崔杼命令晏子重新发誓:“你给我把词改回去!”
晏子说:“崔大夫,你听过《诗经》讲的吗?‘莫莫葛藟,延于条枚,凯弟君子,求福不回。’葛藟舒展它的枝条是它的天性,轻松快乐的君子追求福分而不干邪恶的事也是他的天性。你就是把我大卸八块,我也改不了了。”
崔杼瞪了半天眼,最后从牙缝里咬着说:“算啦,放他走。”
晏子站起身来,走了。晏子上车以后,他的驾驶员打马就跑,生怕崔抒变卦,追杀上来。晏子一边擦汗一边给自己打气:“急个啥儿?跑快了也不定能活;慢也不定必死。鹿跑得快,鹿肉不还是送进了厨房吗?”
晏子这些高难度系数的玩命动作,确实为他邀来了名誉,等崔杼、庆封倒台以后,他成为齐景公朝上的红人儿,也成了管仲以后齐国最有影响力的执政官,但是做作、世故的很。
(注:晏子的这个驾驶员,跟现代领导的小车司机一样,气焰骄人,拥华盖,策四马,赶起车来意气扬扬(成语出处)。他媳妇就劝他:“活该你命贱。晏子身长不满六尺,身为相国,名显诸侯,可是他老人家坐在车上,恂恂自下,低头思索。老公你身长八尺,男子汉大豆腐却只会给人家当司机,还扬扬自得,真是满瓶子不摇半瓶子晃。我不跟你过日子了!”
那时候离婚手续简单,立个字据就完了。老婆这么一闹,司机傻了,赶紧反省,补习文化知识,弄了个专升本,再坐在驾驶位上,仪态谦逊,常若不足,颇像个教授什么的了,终于被晏子提拔为大夫。
这个故事是讽刺某些人的,本来落后贫穷,却自我得意,自我感觉比富强成功的人或国家还好。)
崔杼扶立齐景公以后,没过几天,忽然边关来报:晋平公带着十二国诸侯来大举伐齐了。不用问,是为了报复从前齐庄公的伐晋的事。崔杼立刻按照自己的政治主张开启了和平路线图,派自己的同党庆封给晋平公送去了大量的宗器、乐器、男女乐队班子。晋的三军的将佐以及下面的五吏(司马等)、三十帅(一军五师,每师俩帅,相当于师长、副师长)全都得到厚赂。崔杼以此表达了齐国要重复给大晋当小弟的坚强决心。晋平公笑纳之后,命大夫叔向通知各家诸侯撤军。齐国重新向晋国讲和,不再像从前齐灵公、齐庄公时代那样去挑衅晋国了,客观上减少了齐国从侧面牵制晋国的麻烦。晋国相对楚国的战略优势再次增强。
是凡弑君犯,必然要讨好其它诸侯列国,尤其是霸主。
西边的秦国这几年,看看楚国一直没有北上的力气,觉得自己跟晋国单打独斗,也不好,于是,下一年,公元前457年,秦景公也派自己的弟弟“针”(名就一个字)来晋国修好了。
晋国这边也得出人谈判啊。晋国有好多“行人”(使者),有个排班次序,按次序这次应该子朱出任晋方谈判代表了,但是叔向不同意,非得让子员去。子朱反映了三遍,叔向就是不同意。子朱是个好面子的人,怒了,以手按剑,说:“我跟他班爵相同,明明该轮到我了,为什么你偏不让我去!你这个外交部长怎么当的!”
叔向说:“秦、晋两邦冲突多年,谈判幸而成功,子子孙孙享其福气,不成功,三军将士暴骨沙场。你这人说话没谱,常常改变原意。不能去。”子朱大怒,抽剑就砍叔向(在朝堂上直接斗起来,跟台湾“国大会议”一样了)。叔向也不弱,提起衣襟就上前搏斗(搏斗前得把碍事的衣服给卷系起来,现在警察办公也这样,先把西服脱下来,然后再去拷打被抓住的嫌疑犯),人们把他俩拉开。晋平公的办公室,成为大臣们跑来打架的战场,根本不拿领导当回事。晋平公在旁边看了还很乐,说:“晋国应该要大治了吧!我的臣下争论国事这么认真。”
瞎子师旷在一旁侍候,说:“国君恐怕是要靠窗站了,形同虚设了,大臣们不是心竞,而是力争,不是心中竞相图谋尽忠,而是力斗以求私欲。不修德行,各个私欲越来越大,国君能不靠窗站吗?”
师旷是古代的瞎子阿炳,为了培养耳朵的灵性,故意把眼睛熏瞎。他的预言是正确的,不久将被晋国君权日益松动的现实所证明。另外,“窗边族”晋平公最近很爱听他老爸晋悼公从郑国引进的“郑卫之音”,而不是先王雅乐。瞎子师旷于是也叹息说:“公室将卑乎!”
他接着论述说:“靡靡之音、亡国之调,如今大行其道!媚俗,媚俗啊!音乐应该为什么人服务?应该为国君服务,先王雅乐才是正点,老百姓不听先王雅乐,国君就要跌价,您大权就要旁落啦!”
当时的正经音乐是用于教化的,连国君都不听正经音乐了,国君的权势和威严何在?
师旷希望国君带头听雅乐,君权就不旁落了,不知道这是何逻辑。倘如此就能强化君权,那法家应该改做音乐家了。
但是,从师旷的这些哀叹中我们可以听得出,在这晋平公在岗第十一年的这时候,随着晋国诸卿家族实力和气焰越发嚣张,从晋景公、晋厉公到他爸爸晋悼公以来,一直存在的六卿向上威胁君权的苗头,至此已经不仅仅是苗头,而是不可忽视的火苗了。
到了下一年,也就是晋平公十二年,齐景公第三年,楚康王(楚共王的长子)第十四年,公元前546年,国际上发生了一件划时代的大事,也是好事。晋、楚弭兵,大家都不打仗了。
晋国这边,虽然齐、秦都跑来修好,形势比晋悼公、晋平公交班时期秦、齐都敌对于晋,要好的多,但是晋平公开始大权旁落,六卿也不再像晋悼公时期那么团结了,晋国实际走上了下坡路。
楚国的情况则更糟。“三驾之战”以来的十五年间,楚国一直取守势,不敢北上与晋军直接发生冲突。与齐、秦两国亦不能统一行动,最后导致两国终于与晋罢兵。国内令尹和司马之间的互相倾轧,王族与朝堂世族之间的争权夺利,也愈演愈烈,造成世族大夫逃亡晋国。最典型的巫臣教吴叛楚,为晋国效劳。吴国的崛起,使楚国腹背受敌。楚人最近逐渐把战略重心东移,希望对中原巴尔干息兵,专心防吴。
晋、楚两国,各有各的苦事,作战力量又旗鼓相当,都不能完全得志中原,南北争霸进入了双方谁也争不下去的情势。
而中原诸侯夹在晋、楚之间,倍尝战争之苦,也是苦不堪言。所以,早在三十二年前,宋国大夫华元,倡导召开第一次国际弭兵会议。但是由于郑国滋事,导致晋、楚鄢陵之战爆发,第一次弭兵运动失败。但是,中原诸侯手拉着手,呼唤着一个充满情和爱的世界,主旋律却从没有变过。郑国执政官子产,甚至掀起了不抵抗运动(甘地先生),宁可让楚国攻掠也不抵御,就为了结束冤冤相报的怪圈,早日和平。[9]
在这样的形势下,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宋国执政官向戎先生,再次提出了伟大的“弭兵”设想,在他的游说下,楚国、晋国同意金盆洗手。
这年的金秋十月,楚令尹子木、晋上卿赵武,以及宋、滕、邾、齐、鲁、卫、陈、蔡、郑、曹、许等国,要在宋都商丘蒙门(东北门)召开弭兵大会。
你走来,我走来,大家走到一起来,各国警卫部队云集商丘城外,驻扎区之间只用篱笆编墙,以示友好和信任(以往都是修垒挖堑)。
晋人驻扎在北,楚人驻扎在南,可是,虽然没修营垒,楚国那边的人,个个横眉怒目,对着晋营那边吹胡子瞪眼,还竖着中指,好像有突然袭击晋国人的意思。
晋国大夫伯夙害怕了,对执政官赵武说:“楚国人不会突然变卦吧,跟咱们打起来吧。”
赵武很镇定,说:“不怕,不怕,大不了,打起来,我们立刻向左撤进宋国都城,跟宋国人一起抵御老楚。”(范小宣已经在三年前光荣退休了。赵氏孤儿、赵盾的孙子、苦孩子赵武同志已经熬满年头,擢升为三军元帅,执晋国之政。)
到了搞盟誓仪式的那一天的早晨,楚国警卫队的行为更和他们的嘴巴矛盾了,这些南方来的老楚,衣服里面都藏了皮甲,一个一个鼓得像大狗熊,张牙舞爪,太没诚意,暗中计划劫盟,如果盟会上有什么谈不拢的地方的话。
楚大夫伯州犁不同意楚警卫队的劫盟计划,他说:“我们会盟,讲得是信义,没有信义,怎么号令诸侯。”令尹子木不听他的:“晋、楚之间不讲信用太久了,都是图希利益来的。只要有好处,信用不信用有什么用?”
听说楚国人武装起来了,赵武心里打鼓,说:“要不,我们也把皮甲都穿上?得防着点啊。”
叔向说“never mind,匹夫老百姓一次不讲信用,终生失去credit,何况一个大国呢?楚国一定没戏的。”
大会正式开始,各国领导莅临座位,跪好以后,主持人向戎举起了个罐子,宣布:“下一个项目,歃血!”
晋国人说:“我们晋国历来都是第一个歃血的。”
楚国人说:“主持不是说了吗?晋、楚匹敌。如果老是让你们晋国先歃,我们楚国不是弱了吗?”
说完,楚国人就都去摸肚子(那里边有皮甲还有短剑)。叔向一看不行,就劝赵武说:“让他们楚国先吧。他们不懂,会盟的时候,都是小国操持主办,楚国抢着先歃,它愿意当小国角色,让它当去吧。”于是,楚国人乐呵呵地领先歃了血。(明明先歃血者是盟主,叔向却胡说八道,是典型的精神胜利法。)
叔向说的话,在别的史料上又是这样的:“以前周成王在岐山南面与诸侯会盟,楚国被认为是荆蛮,只负责放置茅草,设立望表,守候庭中点燃的火堆,都不能参与盟会。而现在的他们竟然可以一争盟主,那是因为楚国积德的缘故啊。我们努力修德,就能压倒楚国,谁先谁后歃血,没必要争。”
从这些言辞来看,晋国人对诸侯的掌控力度和内政的精励程度,都有点肾虚或者肾疲劳的症状了,所以说话也不硬气,眼袋也开始下垂。
这次楚人裹甲赴盟,如果不是赵武脾气温良,非打起来不可,楚国民风强悍,做事不甘示弱,于此可见。而晋国国内此时已是矛盾重重,所以赵武、叔向才以对外的牺牲忍让,换取内部调整的时间。
回国路上,郑国国君请赵武一行人吃饭,赵武被推为最尊贵的客人,排场很大,礼仪豪华,列鼎设宴同时,还有音乐伴奏(所谓钟鸣鼎食)。既然有音乐伴奏,边吃就边赋诗,一个郑国大夫,赋了一首《诗经》中的《草虫》,说“未见君子,忧心冲冲,既见君子,我心则悦”,把赵武比为想慕中的君子,赵武赶紧耸身不敢当(“不足以当之”)。
下一个大夫赋《鹑之奔奔》,说某个国君淫乱,如何如何性解放。赵武赶紧批评,说,床笫男女之事,不该在这里讲(赵武时年四十岁左右,但是一听淫诗还是脸红,并且预言了赋诗者张扬国君之丑,抱怨国君,不得好死)。
接着另一个大夫也把赵武当成偶像,赋诗比喻赵武是驱逐周厉王,拥立周平王的召公,赵武赶紧谦让,说有我的国君在,这事轮不到我。
子产也赋诗,说赵武是君子,赵武说,我一定用你的话规范自己。子产刚刚走上郑国领导岗位,从前曾经给范小宣提意见,起哄要减少给晋国上贡的保护费。后来(四年后)还带头闹事,把晋国招待所的院墙给推倒了,因为晋平公没有及时接待他和他的主子郑国君。
也有人跟赵武初次相遇,就赋诗“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意思是n to meet you,赵武赶紧作揖;又有赋“勤谨有礼”、“不骄不躁”之类格言的,赵武谢领。所有这些,都叫做“断章取义”(原本不是贬义)。
“向戎弭兵”是春秋历史的转折点,此后,晋、楚两国结束争霸,终春秋时代,南北方之间无大仗。楚转而与东方强吴作战;北方晋、齐、鲁各国,继续窝里斗,公族和卿大夫相对砍杀,玩灭族游戏。[10]
“赵氏孤儿”赵文子同志二三事:
赵武有一次盖了新房子,全家搬进去了,同僚都来贺喜,献上祝福的话。历史上第一个姓张的人——张孟同志的献词最好:“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成语“美轮美奂”。)
赵武的答谢词更棒:“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全腰领以从先大夫于九原也。”
意思是,如果我能够脖子上不掉脑袋,腰不受斩刑,平安地在这房子里老死,不给祖宗抹黑地颐享天年,平安去到九泉之下,见祖宗,也就心满意足啦。(都是被六卿间的火并惨剧吓得后遗症。)
以抑制的情触表达人生的祝福,两人深得作文之妙,好处难与人说啊。
另有史料记载,赵武在盖这房子的时候,工匠们把房椽削平整,然后又开始打磨抛光,弄得很漂亮,张孟看见以后,掉头就走。赵武赶紧乘车去追,说:“我有不对的地方,您也应当告诉我呀。”
张老回答:“天子的宫殿,房椽要加以磨光;诸侯的房椽粗粗磨一下就可以;大夫家的只需削光;士的房子削掉节权就可以了。万事依照尊卑等级,这就是礼。现在你显贵了,忘了礼,我恐怕你不能免祸。”
赵武赶紧回家改正,说:“不要再打磨啦,削削就够啦!”家人想把已经打磨了的重新削一遍,削粗糙了。赵武说:“不必,已经打磨的就不要动了。让后代人看到,那些削的,是知仁义的人做的,那些打磨的,是不仁的人做的。”
由于赵武仁义和气,普遍得到国内外人的尊重,而且他对国君也特有忠心,还可以支撑得晋平公像个主子的样子。未来赵武一死,晋平公就正式“失其政”了(失去其权柄了),因为接班的韩起(韩厥的儿子)是个懦弱的人,再也控制不了各大卿家族的为所欲为了。
六
齐国的大权被造反派司令崔杼掌握以后,造反派副司令(庆封同志)就心怀妒忌了。
庆封想坐第一把交椅,这种事如果搁在美国,可以通过竞选演说实现,但是在两千五百年前,只有流血能帮他。但庆封毕竟是文雅的老狐狸,他装病不上班,蓄时待机,静观其变,通过整天打猎喝酒搞女人的行为来松懈崔杼对他的警惕。就这样假痴不癫地等了三年(晋楚弭兵的同年),终于崔杼家自己出乱子了。
崔杼的儿子崔明(好像现代人的名字,我们公司以前有个销售员就叫崔明),是小花狐狸(即齐庄公二奶)的孩子,深得崔杼的喜爱,被立为了家族继承人。崔明上边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大哥有恶疾,二哥虽然没有恶疾,但是也被当作有恶疾,总之都不被崔杼喜欢,给废掉了继承人身份。大哥不当继承人也罢了,就想要个封邑回去当个安乐翁了事,崔杼同意,但是崔家两个大管家都是小花狐狸及其儿子崔明一党的,偏不允许。于是崔老大就怒了,在崔老二的协助下(崔老二无恶疾所以能协助),率领保安,把崔家两个大管家给花了,然后追着要花崔明,崔府内一片混乱。
崔杼一听说外边出人命了,他所讨厌的俩大孩子造反了,他气坏了,赶紧跑,就跟躲地震似的。跑到临淄大街上,月亮老大老圆,崔杼惶然不知所从,盘算了一下,结果去了最不该去的庆封家。
庆封赶紧把总司令让进客厅,端上水果,问:“出事了吗?大半夜怎么想起串门儿来了?”
崔杼说:“家里诈尸了,老大老二跟老三打起来了,保安也都上手了。管家给花了俩。”
庆封说:“亲兄弟能动手,跟亲爹也能动手,您跑出来是对的。这样吧,我派人去你家讨伐你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去。”于是派了自己的家将卢蒲嫳,率领着自家的甲士,跺着脚齐步跑到崔杼家。一看,大门开着,崔家的人已经不打了,少爷们正在打扫战场,擦地板,用布头塞鼻子。卢蒲嫳说:“先不着急收拾,接茬还得打呢。”一挥胳膊,庆家甲士如狼似虎,跳进崔家大院就跟黄鼠狼抓鸡似地杀起来了。呱呱呱呱,崔家的人被杀得鸡飞狗跳。
崔老大和崔老二也不是白给的,当即捡起武器,老二拉着老大爬到房顶上凭高据守,把卢蒲嫳的一帮人压在下面。
卢蒲嫳看看攻不上去,就喊来了一帮国人,这帮国人也恨崔杼,特卖力气,冲在最前面,帮着庆家甲士,把崔杼的儿子崔老大、崔老二和媳妇小花狐狸(崔明的妈)全部杀光,宗族亲属则全都被抓成了俘虏,然后烧了崔家大院。然后,卢蒲嫳兴冲冲跑回庆府报告崔杼:“司令,已经把他们都杀绝了。您大儿子脑袋在这儿,二儿子在这儿,摸摸,还热乎呢。”说完俩手一扬。
崔杼惊得魂不附体,嗥叫:“你……你,谁让你杀的。”
“不是您说您少爷造反了嘛?”
“你……你……”崔杼举着手指头,差点儿背过气去,赶紧下堂,鞋也来不及穿,光穿着袜子往家跑。卢蒲嫳驾着车追上他:“司令,坐着吉普回去啊!”崔杼气呼呼地坐上车,跑回了家。一看,人呢,人全没了。崔杼放声大哭,这才知道中了庆封之计,自己竟然鸡给黄鼠狼拜年,求谁不好,怎么跑去求庆封了。以为庆封会帮着自己维和,结果却是落井下石。赫赫相府一夜时间灰飞烟灭,万念俱灰的崔杼在鬼影憧憧的家里,手端着残烛,找了截绳子,上吊自杀了。(崔杼到底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啊,这要换了勾践,出门接茬找人打电子游戏去,根本不当回事儿。)
小花狐狸的儿子崔明腿快,钻进祖坟的墓穴里躲着,才免一死。崔明从坟里钻出来,看见全家和爹都没了,只好出奔鲁国。
齐景公第二天听说以后,十分悲伤(因为他其实是崔杼立的,并不反感老崔),但只能装出高兴的样子点头认可。于是,趁火打劫的庆封从副司令升为正司令,齐景公深以为苦,只好继续当傀儡。
庆封这人喜欢权力,但相比之下,田猎和喝酒更是他的最爱,于是到了下一年,就把政事都交给自己儿子庆舍,自己带着家眷钻进家臣卢蒲嫳的家里和后者换着媳妇喝着酒乱搞。随后又大赦政治犯,把从前齐庄公养的死士“卢蒲癸、王何”一干人都召回国都。卢蒲癸、王何时时不忘给旧主子齐庄公报仇,于是就扮演苦胆英雄,假装去事奉庆舍,当了庆舍的保镖,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拎着大戈保护着庆舍。
随后出现怪现象:大夫们上朝,工作餐都被厨师长削减了,从一人两只鸡(古代人饭量够大啊)偷着降成一人一碗鸭子汤,说这是庆封的意思。大夫们吃不饱,纷纷埋怨庆司令。
估计这事是卢蒲癸、王何收买了大厨师干的。
这俩人计划着给齐庄公报仇,攻灭庆氏,但是这么重要的事得占卜一下,于是拿了一个大乌龟壳,钻了个孔,拿火烧了烧,烧完给庆舍看,说:“我有个朋友想报复自己的仇家,占卜了一下,您看看这吉不吉啊?”
庆舍很有学问,带上眼镜看了看,说:“这是吉的,一定会流血的!”卢蒲癸、王何俩人偷着乐。
不久到了十月秋天,动物们经过一年的努力,都长得肥肥胖胖的了,此时目中无人的庆封跟当初的崔杼一样麻痹自大了,在一个风花雪月的早晨,他搞完妇女工作,就拉着一帮发烧友又出城了(跟曹爽一样)。
庆封打猎走后,下一个月,国君需要在姜子牙的庙里搞秋祭了。这事需要庆舍来主持,但是庆舍未必会去。庆舍的女儿是嫁给了卢蒲癸,她对卢蒲癸说:“老公,你天天夜里呵呵笑,又哇哇哭,是有什么事啊?你有什么事,不告诉我,你一定办不成。”
卢蒲癸想了想,说:“那我豁出去告诉你了,我们是想把你爸爸谋杀了,就趁着这次秋祭的机会。”
庆舍的宝贝女儿说:“这事找我帮忙就对了。我爸爸这人特刚愎,你越劝他不要去,他越要去。我这就去劝他。”
于是庆舍女儿跑去对爸爸说:“阿爸,我听说有人想在秋祭现场谋杀您,您一定不要去啊!”
庆舍本来还犹豫要不要去,一听,来火了:“我看谁敢!就凭我的勇力,齐人谁不惧我,我倒要看看谁敢?”
庆舍有拔山扛鼎之力,随即叉着膀子就去了齐景公的宫院里——姜子牙的宗庙在这里边。他这女儿吃里爬外,嫁鸡随鸡,也真是没办法了。祭祀仪式开始之后,庆舍命人端着祭祀的宝器向上献祭品,上边是假扮成祖先的“尸人”,祭品就献给他。庆舍在旁边站着,跟齐景公一起,向姜子牙等列祖列宗念念叨叨。庆家的跟班们则在宫院外面守着。齐国的栾、高、陈、鲍四大家族,也参与了祭祀,他们还带了很多倡优,当场在宫院外面表演节目。庆家的马不知谁搞的破坏——可能谁给它们吃了芥末了,一再惊掉,于是庆家甲士就脱下自己的皮甲,用它们把马们的马腿都夹上,使它们不许再乱惊。然后一帮人就一起喝酒,看倡优表演,人马在这里高高兴兴地享受着节日的快乐。栾、高、陈、鲍四家的家丁都不许带武器,于是这帮人就偷来庆舍这些甲士们的皮甲,把自己顶盔贯甲地武装起来了。
这帮人著甲完毕,就发了三枚信号弹——用棍子往宫门上猛敲三下。里边一听三声信号弹响,齐庄公从前那两个保镖——卢蒲癸、王何,突然从庆舍身后反水,大喊:“我是卧底——!”然后,卢蒲癸一剑偷袭,刺入庆舍的后腰,王何一戈劈去,卸掉了庆舍的左肩。庆舍疼得仰脖暴叫,抓住庙的柱子,一用力,撼得屋梁嘎嘎直晃,屋瓦乱掉,直砸人身,这时候栾、高、陈、鲍四家家丁破门冲了进来,庆舍抓过青铜祭器,一把壶和一个菜板子,猛投了出去,砸死了数个敌人,方才力竭而亡。
(好恐怖啊!齐国素来多力士和勇士,据说齐国人“隆技击”,那就是好武。当时如果搞全国武术比赛,山东绝对的垄断第一。后来荆轲据说是庆舍的后代。)
庆封装了好多车野货,猪啊羊啊往回走,听说儿子们都被聚歼了,赶紧攻城,攻打临淄西门,不克,绕了一圈打北门,冲进去了。庆封回家捡了些东西,又上街列阵骂战,谁也不敢出来,他像疯狗似的在城里乱冲了一气,猛攻内宫城(齐景公)不下,就落荒而逃,往南跑到鲁国去了。(跟那崔杼的儿子崔明去了一个地方。)
庆封把一辆油漆华美得可以照出人影的车子,送给鲁国执政者(这辆车,从手工工艺的价值上讲,也许比现代的一辆奔驰还贵),换得被收留。旁边的鲁国人大摇其头,他们说道:“开好车就一定是好人吗?”果然没几天,齐国来人了,责备鲁国。庆封只好再逃跑,去吴国,因为吴国比较远,安全。他的一个正直的狗腿子说:“如果您这脾气不改,跑什么地方也不安全。”
庆封到了吴国,吴王余祭很高兴,终于有中原人士插队扶贫来了,欢迎!赶紧天天跟着庆封学普通话,阿,波,赐,的,鹅,佛,并把朱方(江苏丹徒)封给庆封当封邑。庆封在朱方混了几年,充分利用中原文明优势,通过技术转让,搞活经济,也富裕了自己,日子过得竟比在齐国时还阔气。
这是齐景公第四年的事情。
庆封的生命,健康透明、奇秀挺拔,在残坏不整的心里也许他也有爱,诉说着重新作人、偿债答报的祈望。但是,落下的花朵是不能重上枝头的,庆封的脑袋成为世界人民泼污水的对象。
七年后,楚灵王干掉了原来的接班人,爬上宝座,这个刚猛而滑稽可笑的家伙(楚王好细腰,就是说的他),想在诸侯中立立威风,就连通几个小国,充当国际刑警,打到吴国去,包围朱方,把庆封和庆封一族,全部杀死。
杀庆封的时候,牵着他在诸侯军中背着斧头巡行示众,让他自己喊:“不要像齐国庆封那样,杀害了他的主子,欺凌丧父的新君,强迫大夫盟誓!否则就是这个下场。”
庆封这要死的猪也不怕开水烫了,扯嗓门就喊:“不要像楚灵王那样,杀害了他的楚王大哥,又杀掉大哥的儿子,篡位灭德,强迫诸侯盟誓!否则就是这个下场。”
楚灵王气得差点乐了,赶紧叫牵下去速斩。
庆封一度堂堂国相,贪心不足,妒忌同僚,终于受尽凌辱而死,宗族亲属都不能保全,古人说,这是嫉妒别人的缘故。
庆封别着个斧头示众,以此推断,他的死刑可能是腰斩。“斩”字用“车”作部首,是指它的本义与车裂相同,都是使人的肢体分裂;偏旁为“斤”,就是斧头,行刑使用斧子。
腰斩,顾名思义是从腰处把人斩为两截,刑具最初用斧头及木砧(也就是菜板子)。随着技术的进步,慢慢起用铡刀和铡床(就是包青天用的那个玩意儿)。
行刑的时候,人伏在菜扳子上,刽子举斧砍断其腰。《史记》写道:“(韩信)坐法当斩,信乃仰视”,是说韩信犯法,躺在砧板上了,仰视别人说话。可见腰斩的人不是趴在菜板子上,而是仰卧。这是很需要勇气啊。
庆封仰卧砧板的时候,看着头顶上我国伟大的晴空,心中最留恋的是人生中的什么,我们难以逆料。淡蓝色的初秋天气里无处不是已逝的灵魂,庆封能赠予世界的只有这一块即将落地的脑袋,像一片绿色的叶子,飘然而下。返回旧时枝梢的,只是奢想。
庆封gone with wind以后,崔杼的尸首,也被齐景公挖出来,重新砍脑袋示众。齐国的风波似乎平静了。
实际上,崔、庆之乱,也相当于晋国的“三郤”、“栾盈”之难,表现了新旧势力的消长,收租子一族为了实现抱负而疯狂斗争。虽然君主一方获得了胜利,但是大权旁落的国君们,在越发强势的卿大夫跟前,束手无策。齐景公的后代终于在六十年后,被陈氏取代(孙武的亲戚)。
庆封之乱以后,一直在官场上混着的不倒翁——晏子,成为了精巧地站稳于齐国政坛的新相国,长达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