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郤之难(公元前580年——前575年)
一
公元前581年,鞍之战之后九年,晋国主席晋景公驾崩在厕所,儿子晋厉公即位。晋厉公总结了老爸的工作不足:老爸虽然荡服了齐国,但是处理鲁国汶阳之田之事失当,导致诸侯怀有二心,而西边的秦国自四十年前秦*“崤之战”两国交恶以来也跟晋敌对,秦人甚至和白狄一起伐晋,致使老爸的“与蜥蜴共舞”未能如愿胜利。
那么,就应该打秦国了。可是就像晋国最近激活了东方的吴国以夹击楚国一样,楚国则长期以来一直跟秦国人眉来眼去,结为了互相呼应的联盟。如果打秦国,楚国必然来救,自己就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了。所以,最好先稳住楚国。
晋景公死前一年派遣楚囚钟仪回楚当和平大使,大约就有这个意思吧。
晋厉公准备继续行老爸的遗策。
晋国的这个意思被国际观察家——宋国执政官华元看出来,晋国当初派遣楚囚钟仪当和平大使,随后晋楚两国使者互访,就是个息兵信号。
华元出来斡旋:“两国相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终两败俱伤,我们中原小国也跟着受罪,巴尔干国家无所适从,跟谁不跟谁都要挨打。”
“是啊是啊,其实我们也不希望南北交争,生民涂炭。”
这华元也不是外人,就是夜登楚营,劫持子反(楚国“大纨绔”),解退楚庄王围兵的那个。他在楚国当人质期间跟令尹子重成了朋友。楚国国君多是音乐发烧友,华元就送给楚庄王一架“绕梁琴”,其声如空谷回音,余音不绝,是我国古代四大名琴之一。喜欢音乐的楚庄王爱不释手,摆弄了七天不上朝,最后在老婆樊姬的劝说下把它用锤子砸了才罢休。华元本人又跟晋国执政官栾书私交甚厚。于是晋、楚两国都给他面子,视他为联合国秘书长。
经过华元努力,终于在晋厉公第二年(公元前579年),晋楚两国达成和平协议,盟于宋国西门之外,史称“西门之盟”。两国宣布裁减武器,归还战俘,收容难民,终止热战。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华元弭兵”。
可是,这场“弭兵”不可能长久,因为晋国之所以这么做,与楚国寻求妥协,为的是腾出手来对付西边的秦国,解除来自西方侧背的威胁,然后再通力斗楚。[1]
采取克制态度的晋厉公先礼后兵,跑到黄河边上去(“几”字形黄河的竖部分,在陕西、山西夹缝里流动),约秦桓公过河来盟誓。可是老秦胆子小,不肯涉河。于是搞了个夹河而盟——晋文公的重孙子晋厉公,与秦穆公的重孙子秦桓公,在互相猜疑之中,隔着黄河两岸,互相宣布对方是自己的好朋友。两个秦晋之好的国家,已经不相信任到了这个地步。纠其主要原因,仍然是四十多年前先轸那场崤山歼灭战,使秦国太伤心,太伤心,恨死了晋国人,总想找机会打架。
夹着黄河盟誓,扯着嗓子互相宣布对方是朋友以后,秦国依旧暗自磨剑,自己不好直接出马,就怂恿白狄攻晋,结果被晋国人捻成了炮灰。秦桓公心想晋国人肯定要反击我,赶紧积极自救,去拉楚国人帮我。结果楚共王不知怎么想的,并不肯拉秦国兄弟一把,恪守着跟晋人的弭兵决议。
为了别让秦国再闹了,晋厉公在次年,晋厉公第三年,公元前578年,决定打击秦国本土。他发出诸侯征集令,晋、齐、宋、卫、鲁、郑、曹、邾、滕九国大会京城洛阳,朝拜周天子,准备伐秦(晋厉公刚上台,谱摆得就很大啊)。
既然是伐,就要大张旗鼓,否则就是侵,就是袭了。于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份战斗檄文产生了,朗诵者是晋国大夫吕相。笔杆子吕相是这样跑到秦国数落秦国的:[2]
“过去啊,我们晋献公跟你们秦穆公相好,戮力同心(成语出处),结为秦晋之好,儿女亲家。当我们献公辞世以后,秦穆公呢,不忘献公旧德,使我们晋惠公可以继承晋国大统,但是(一‘但是’就坏了),秦国又不能成其立惠公的大功,在韩原用兵,打我们。(其实是‘我们’背信弃义在先。)[3]不过呢,秦穆公也知道良心发作,后悔了,(是不是‘后悔’,随便你晋国怎么说啦),又促成让我们的(流浪汉)重耳登上君位。[4]
“我们晋文公重耳登基以后,往东讨伐诸侯,诸侯们都跑来朝拜秦国,这就算还了你们秦国的恩情了(这么容易呀。其实朝拜秦国的事未见历史记载,而且即便有,其实骨子里也是朝拜晋国,朝秦也只是因为秦穆公立了重耳,给个面子客气客气,并无实际好处给秦)。接着,因为郑国人恨你们秦国,我们晋文公又约上你们秦国和诸侯之兵出兵围郑(其实围郑是晋文公争霸的考虑,不是替秦国出气,郑国也离得老远根本谈不上恨秦国,反倒是秦国出兵帮晋国的忙),可是你们擅自撤兵,偷着跟郑国人讲和。旁边的诸侯们知道了,都骂秦国不忠,要打秦国,可是我们晋文公拦着,使你们秦军顺利撤回,我们对秦国简直有再造之恩啊。(有这么厉害吗?承让承让!其实这次围郑,只有晋秦两国,并无诸侯之兵,哪来得要拦着秦国不让回去。)
“不料,我们晋文公刚死,秦穆公不来吊慰,还派出远征军打我们的相好国家,于是我们就在崤山搞了那么一下子(这一下子搞死了好几万人,却避重就轻,一语带过了。)可惜,秦穆公还是不觉悟,还想联合楚成王跟我们作对,好在楚成王死了,秦国才没有得逞(这事又是一个死无对证)。”
接下来,吕相又继续向随后各任秦国国君脑袋上吐唾沫。这篇被后人收到《古文观止》里边的经典,实在是强词夺理,矫饰夸张,委过于人,不论秦曲晋直,一概都赖在秦国身上,是一篇了不起的气势汹汹的颠倒黑白的好文章。实际上春秋五霸之第四——秦穆公,一辈子帮晋国做好事,中间晋国人反复无常,有目共睹。晋国闹饥荒的时候,秦国卖给它了救济粮,等秦国人闹饥荒没东西填肚子时候,晋国人却不肯卖粮,躲得远远的,还要趁火打劫,引发韩原之战。崤之战,晋国人偷偷摸摸往秦国远征军脑袋顶下毒手,这些下作招数,吕相就不提了。随后的秦*令狐之战,本来是秦国应晋国要求护送晋公子回国登基,吕相愣说秦国是想入侵,打算“摇荡我边疆,倾覆我社稷”。
不管怎么样,“吕相绝秦”绝得劈头盖脸,虎虎生风,鼓动着诸侯恨秦国。晋厉公在同年四月,派出中、上、下及新军以及齐、宋、卫、鲁、郑、曹、邾、滕八国联军,大举挞伐秦国,人马浩浩荡荡,比齐桓公从前的八国召陵之师,还要阔气!(晋厉公觉得老爹留下的六军养不起也不好调度,此时整编合并其中后三个军为“新军”第四军,韩厥任“新四军”主帅——韩厥又升官儿啦)。
春秋十大蜥蜴之第三——晋厉公的威武之师,虎狼之师,在元帅栾书、新军帅韩厥,以及郤克的族人(“三郤”)指挥下,跨过“几”字形黄河竖部分,移师入秦,跟秦军接战于麻隧(今陕西泾阳北)。秦军战绩用句古话讲叫“败绩”,那就是超级失败,失败的二次方,兵溃如崩,死人无算。
唉!老秦穆公过世以后,秦国的作为再无可圈可点之处了。这次秦国有两员大将被捆,像山羊那样被牵着当了俘虏,秦军主力也损失惨重,从此秦国数世不振,几十年不敢过河争锋。晋军乘胜渡过泾河,追入到秦国腹地,威胁秦都雍城(今凤翔,西凤酒产地),然后拎着成串的耳朵,凯旋回国了。遂获安宁的西陲人民纷纷把征战的戈戟交给收破烂儿的,铸成种地的锸耒。
悲哀的是,山东曹国国君曹宣公、周天子大臣成肃公,都在此战役中死去,不知是战斗减员还是非战斗减员,也许是行军时候喝了不干净的水闹疟疾。不管怎么样,这样为人作嫁地死在遥远的黄土高原茂林下,也算是国际战士了。在他们躺下的地方,长起了姑娘插在头上的野花。
歌德有句古老的格言:政治上的愚蠢应该看做是罪行,因为它招致千百万人的苦难。
通过“鞍之战”和“麻隧之战”,晋国分别制服了雄踞东西两端的强国齐和秦,继续扶助东吴,与吴王寿梦(夫差的祖爷爷)建立攻守同盟,形成东北策应,困扼楚国。
当晋国正在这里爽的时候,大蜥蜴楚国却躲在家里害羞。春秋十大蜥蜴之第四——楚共王,在赫赫威风的爹爹楚庄王刚死时候忙着发丧,耽误援救齐国;如今又恪守弭兵条约,坐视秦国也被晋人挫败。这么一搞,楚共王左臂被剪,在战略上把自己搞得很败家,很败家,整个陷入了诸侯包围圈,真个要四面楚歌了。
三
接下来,如您所预料的那样,楚国要和晋国比试个你死我活了——这就是春秋五大战役的第五大——鄢陵之战。战争的导火索,自然又点燃在中原巴尔干的郑国人身上。郑国人真不让人省心啊。
中原巴尔干(指河南地区,四战之地)的战争,归根结底是两极的战争——北方联盟的盟主晋国vs.江汉流域的明星楚国。而巴尔干争夺的焦点,一般不外乎是对郑国(多数时间是楚国的小蜜)和宋国(通常是晋联邦国家)的控制权。晋国占领郑国,就打开了黄河南岸进出中原的通道,建立了深入中原的滩头堡,便于控制整个中原,并且威胁南方的楚国,而控制了宋国,则便于加强和东南方诸侯的联系。
而这巴尔干地区中部垓心的郑国,原本就是一个“摇摇摆摆的花呀”,需要别人的抚慰。它处于四战之地,东拒齐鲁,北接晋秦,南临吴楚,哪个都足以欺负它,所以必须行妾妇之道求生存,傍住一个霸主,吃他的白饭。在“与蜥蜴共舞”前,郑国因为看晋国有起色,于是叛楚投晋,改给晋国当小蜜。晋国立刻接纳,吃定了老楚的豆腐,把郑国笼络入口袋。“与蜥蜴共舞”后,晋国在取得郑国人质后释放扣住的郑国国君郑成公,郑国继续追随晋国当小蜜。
鉴于当小蜜出色,郑国也就狐假虎威起来,仗着晋国势焰,甚至要寻衅滋事了。在麻隧之战的次年,晋厉公四年,公元前577年,郑国入侵许国(相当于以色列在老美支持下入侵巴勒斯坦)。郑国跟许国有世仇,从老郑庄公时代就开始攻许了。
许国扼守着南下通楚的咽喉要道,是楚国的看门狗(也就是后来曹操的许昌)。虽然小得像个扁桃体,还是成功地杀灭了来犯之细菌。郑成公气急了,大的蜥蜴我斗不过,你这泥鳅我也怕吗?亲自挥军再次攻许,冒着满天的飞蝗,喷天盖地的箭石,郑军顶着木板,攻入外城。许国被迫拿出一块儿庄稼地,向郑国请和。
郑国如此欺凌许国,楚老大难以容忍,到了下一年,晋厉公五年,公元前576年,楚国决定出军北伐,在纨绔子弟司马子反的怂恿下,楚共王撕毁三年前的“华元弭兵协议”,对晋国的小蜜郑国实施军事打击。
挟有湖南湖北全境和部分安徽省的楚国,其都城郢都到中原核心的航空距离很大,不下一千里,但楚北部边境早已推进到河南中西部和南部。楚国从北部前沿动员兵力,先头部队大踏步纵深迂回,向北摸到郑国的后腰,从北方包抄回来,攻破原阳,兵临睢县城下。后背的死穴被楚国按住了,郑国人也就破釜沉舟,反倒挺身南下,蹈袭楚国北境,拔取河南叶县(就是叶公好龙的地方)。
看见郑国人陪楚国玩得正酣,晋中军元帅栾书说:“郑国是我们的小蜜,我们不能坐视他跟楚国打架。”
新军将韩厥反对,他说:“老百姓厌战已非一时。楚国单方面撕毁息兵协议,驱民以战,这是它的罪过。等它的老百姓意见闹大了,要叛乱了,我们再动手去给它收尸。”(跟郑庄公的名言“多行不义必自毙”一个意思)
于是,郑国和楚国打打闹闹了半年多,楚共王终未能制服郑国。到了年底,许国走投无路,干脆迁到楚国境内,投奔楚老大了。许都(今许昌)遂被郑国吞噬,完成老郑庄公的遗愿。郑领土南扩一百里。[5]
下一年年初,楚共王不想打了,许诺把许国以西一百里的“汝阴之田”的庄稼地割给郑国,郑国得了好处,立刻宣布,改给楚国当“金丝鸟”了。使盟主晋国大失面子,被心爱的人抛弃,感觉像在飞。
郑国使晋国继续飞翔,为了向新老公表决心,在当年四月,郑军向东二百里,发兵攻打宋国(楚的老冤家)。中原巴尔干硝烟又起,晋国高层决议最终出兵的时间到了,但是中军佐将范文子(士会的儿子)仍然不主张打,他说:“现在国君品行不怎么好,有的卿大夫也不是好人(指三郤),他们这么乱闹下去,搞得诸侯皆叛,则君臣知道戒惧,国家就还能变好。如果只是郑国一国叛,这很容易就压服下去,那么随后我国君臣还是不知戒惧,国家的忧患,那就立等可取啦!”
他的意思很辩证,中军帅栾书理解不了那么多,发狠道:“不可以在我执政的时候,让诸侯都一家家地叛离了我们,现在必须打郑国,免得诸侯都跟着它叛了!”
于是晋国宣布出兵干涉。第一次华元弭兵经历了五个年头之后就此告吹。郑国真是个制造不和的“金苹果”呀。[6]
晋厉公首先命令盟友卫国陈兵郑国西境,使其不敢北上,确保黄河通畅。随即亲统上、中、下、新四军出征,以栾书为四军元帅,以制裁从前的尾巴国郑国为名义,从山西南下过黄河,陈兵郑国边境的鄢陵,时间是公元前575年六月。
晋军四军统帅序列(部分)为:
栾书,中军将(自动也是四军元帅)。
范文子,中军佐将,辅佐栾书。
郤锜,上军将;
荀偃,上军佐将。
韩厥,下军将。
郤至,新军佐将。
晋厉公率公族亲兵居中军。
晋国并且向齐、鲁、卫盟军发出约集令,共赴中原。楚共王担心自己一个斗多个,就想抢先只与晋军完成决战,于是尽起楚国人马,昼夜急行军,以不怕跑出个盲肠炎的速度,经河南南部的南阳盆地,北行出方城,过许昌,会同郑国友军,疾趋河南中部的鄢陵。
鄢陵(读作“烟陵”)在河南中部,新郑市的东南,颍水从其南边流过,景色绝佳,千峰云起,十里翠屏,如果不打仗,这里是个良好的干部疗养胜地。
晋军中军佐将范文子在行军路上还再次反对发动此次战役,他到了鄢陵仍然不欲作战。新军佐将郤至(是郤克的族内弟兄的儿子)于是发言说:“我们晋国人,有三大耻辱,一是韩原之战,我们国君被秦穆公俘虏;二是箕之战,元帅先轸脑袋被狄人割下;三是邲之战,我们被楚人打得溃不成军,逃跑的时候争抢战船,斩断手指无数。现在,我们绝不能再增加耻辱的记录了。”
范文子说:“当时我们的先君们确实屡次发动战争,这是有原因的。当时秦国、齐国、楚国、狄国皆强,他们不尽力厮杀,未来子孙将弱。如今齐国、秦国、狄人已服,就剩一个楚国了。外宁必有内忧,留着楚国作为我们的外患以相警惧,对于我们内部的安定更好。”
范文子是这么想的:留下楚国这个外患,还能唤起国内的精诚团结和干部队伍谦逊谨慎。如果把楚国打败了,“外宁必有内忧”,没有外部强国的压力,国内就该折腾了。晋厉公会更加骄纵,群臣居功不和,晋国内部新老家族矛盾尖锐,变乱说不定哪一天就要爆发。范文子的辩证法学的很好,他的预言也很快就被晋国君臣的窝里斗所证实,但是,两军已经相遇,战事一解即发,范文子的螳臂已经无法挡车。[7]
楚国是得知晋国出兵后才出兵的,又想赶在晋之盟军到来之前赶到,因此楚军带有急行军性质,远程疾进,军队疲劳,队列不整,斗志削弱。在此情况下,应该择地集中,警戒对峙,休整后再求决战,但楚三军为了把晋之盟军甩出作战范围之外,就不加停顿,抢先求战,于清晨逼近晋军营垒,摆开战斗阵形,战车和轻甲步兵一直压到晋营大门,晋国辕门几乎都无法打开。
晋国人虽然以逸待劳,然而来势汹汹的楚国子弟兵如此剽捍,贴得如此靠前,几乎要鼻子撞鼻子了,晋兵的腿肚子开始哆嗦,鲁、卫、齐友军怎么还不来呀?[8]
为了解决出门难的问题,晋国小将范匄(念“丐”,是范文子的儿子)站出来提合理化建议,建议把取水的井填死,吃饭的灶铲平,这样就可以在军营里边摆开战车,布列阵势,还有利于隐蔽,不让老楚看见我们的阵形,以及我们是不是要战,何时战。
高!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可是“雏凤”范匄说完,他爹(“老凤”)却拎起个长戈追着凿他,一直把他打出了军事指挥办公室,一边追,一边骂:“国家的胜败存亡,是上天决定的,你个小兔崽子胡说什么!”众人赶忙把他拦住,范小将才得以走脱。众人说:别骂自己孩子是“小兔崽子”,因为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这对家长是不利的。[9]
范文子老爹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呢,因为他根本不主张与楚国会战。他的意见得不到采纳,所以他才这么指桑骂槐地追打自己的儿子。
晋四军元帅栾书的意见呢,他则想坚守壁垒不出,指望楚军自行退去——这实在是鸵鸟战术。除非三日后盟军全部抵达。
新军佐将郤至既反对“鸽*”范文子意见,也反对“鸵鸟战术”,他分析说:“楚军有六大弱点,第一(郤至说话喜欢数数儿),楚司马子反和令尹子重关系不和,令尹本来是文武官之首,司马向他汇报,这次却由司马担任总指挥,可见有问题,是司马子反主战而子重不主战,所以子反当了三军总指挥,子重只做左军将;第二,楚王的亲军都是从旧家世族中选出的,出身好,未必有本事,旧不必良;第三,楚同盟郑国军,肾虚,军阵不严;第四,楚同盟蛮军则简直连阵列都没有;第五,楚军在月末挑战,不吉利;第六,军中喧哗,没有纪律。我们一定会打趴下他们的。”
郤至分析得实在精辟,以至于三军元帅栾书有点嫉妒他(遂有后面的窝里斗)。
不管怎么样,郤至冷静的分析和热情的动员,字字入木三分,精辟动人,激起了晋军上下死战的决心,晋军决意死战,那些望着剽悍的楚军而双腿打颤的晋国人,也不再一心盼望友军前来支援了。
三
晋厉公第六年,楚共王第十六年,公元前六世纪第一个四分之一处,公元前575年的春天(春天打仗不合农时啊,耽误下种),河南中部鄢陵野外,颍水北岸,远道而来的楚军,径直迫近晋军营垒,抵着营门布下车阵。
楚共王因为看不见晋营里的动静,忐忑不安,不知晋人是想出来打,还是固守等着自己攻壁垒,于是登上高高的巢车,站在杆子顶上那个鸟巢一样的板屋里,下望晋垒。伯州犁站在地面上伺候着。
楚共王一边拿着望远镜侦察,一边问下边的伯州犁:
“伯州犁,你从晋国那边逃过来的,你爸爸是被晋国人害死的,对不对兮?”[10]
“对。”
“你要不要报仇兮?”
“要。”
“好,请你告诉寡人,晋兵一左一右乱跑,这是什么意思?”
“报告,一左一右乱跑,是在召集军吏。”
“那现在又聚到中军了兮?”
“开会谋划。”
“张开了一块幕布。”
“战与不战的占卜。”
“幕布撤掉了兮。”
“那,那马上就要打了。”
“啊?”楚共王差点掉下来,一哆嗦,望远镜险些撒手。接着晋营里尘土飞扬,夹着喧嚣,楚共王急喊:“甚嚣,且尘上。”(“甚嚣尘上”成语出处,暴土狼烟,夹着喧嚣。)
“他们填井平灶、排兵布阵呢。”
“都上车了,左右拿着兵器。”
“那是听领导讲话,誓师呢。”
“那他们一定要打吗兮?”
“也未必呢。”
“怎么又下车了?”
“是作战前祷告,鬼神保佑啊。”
“到底打不打啊,你们晋国人真麻烦啊!”
战斗迫在眉睫的时候,楚共王徒然观察了半天皮毛,还是不能作出进攻决策,既没发布进攻饬令,也没说设障埋伏,只是在观察晋国人要不要打(老楚要么是胆怯,要么是没信心,总之是“不敢为天下先”,表现出的战斗决心其实并不大,而好像是留给晋国人去做打与不打的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就看谁采取主动和有战斗意志,谁主动,谁战备程度高,战争决心早,军队行动快,谁就占了先着。晋军相对占了先着。)
打仗靠的是一股士气,连跑了上千里路的楚军被太阳晒得黢黑,表情茫然,呆在战场上等着,倚着兵器,歪腰看热闹,瞅着巢车上面的楚共王像猴似的顺杆子爬上爬下。
“到底是打不打?不打就打票回家!”剽悍的楚卒说。
而晋军正在部署怎么打了。他们召集军吏商议——也就是刚才楚共王在望远镜里看见的,但是将官们看见伯州犁正在外面帮着楚共王参谋呢,就都害怕了,对晋厉公说:“伯州犁这个聪明人在外面帮着楚军,而且楚军人马又多,我们不可以当之啊。”
楚共王请晋国人帮做分析,晋厉公也一样找楚人出主意。楚国跳槽来的参谋苗贲皇(从前斗越椒的儿子,老爸被灭族时逃奔晋国)说:“各位不要怕,楚人虽多,但楚人的精锐,在其中军王卒而已。我建议,分出中军精锐部队攻击楚左右两军,而用上、下、新三军合攻楚王卒中军,前者必然能战胜他们软弱的两翼,后者以优势兵力攻其中军,总体楚军必然大败。”(这有点像孙膑赛马,战争拓扑学。)
晋厉公拍手称赞(就怕遇上“汉奸”),随后张幕进行占卜,获得吉兆,晋厉公决心不再等待诸侯友军,立刻与楚军开战。于是,晋厉公采取小将范匄意见,填井平灶,扩大空间,在营垒内部署车阵。也就是楚共王在巢车上看见的甚嚣尘上的那些。
楚共王刚从杆子上爬下来,晋厉公先发制人,猝然间把战鼓擂成山响,惊起澄川翠岭里数百万只飞鸟,晋军开营攻击,沿两侧而进。“春秋十大蜥蜴”之第三晋厉公,与“春秋十大蜥蜴”之第四楚共王的鄢陵鏖战,正式爆发。
刚一爆发,就开始搞笑,晋军出辕门,赶上门口有一个大泥坑(瞧它扎营这地方)。晋国的战车们都知道绕着泥坑前进,唯独国君晋厉公的兵车一下子陷了进去(王牌驾驶员怎么都这么笨啊)[11]晋厉公一头栽进泥里。楚共王眼睛好使,1.5,远远看见,立刻率领王卒亲兵猛扑晋厉公所在的薄弱中军(中军都分攻楚两翼去了,只有少数兵车留下)。“抓活的啊——”楚人抡着长矛就轧过来了。
晋四军元帅栾书吓得爪子发麻,浑身冒汗,慌忙伸胳膊请晋厉公换到自己的车上。这个主意当然好,但是栾书的儿子却不同意,这位栾小爷是个迂腐家伙,乃晋厉公车上保镖,直呼他爹栾书名字(这才礼貌,当着国君大家都得以名相称,显得尊重国君):“栾书,退下!你不要丢弃了元帅的职守,侵犯别人的职责。保护国君,是我们的事情,你指挥三军是正经。侵犯别人的职责,是侵官,自己的职责不管,是失官,脱离战局,是大奸。”这孩子给他爸归列了三条罪状,喝令其躲开。栾书扫眉搭眼儿地勒车走掉,继续指挥四军按照刚才既定分工进击不乱(好悬啊)。
栾书的儿子跳下车,像拔萝卜一样,把晋厉公从泥坑里弄出来。
这时候楚共王已经扑到跟前,刚要行凶,就见晋的上、下、新三军从三个方向一起涌来,猛烈迎击楚共王的中军王卒。楚共王身先士卒,好像海涛卷起的白沫,站在浪尖就扑到晋军群中搏战冲击。晋军将官魏锜(念乙)拈弓搭箭,一箭命中楚共王的左眼,迫其后退,遏制住楚中军的攻势。楚共王1.5的眼睛一下子就剩0.75了,疼得牵肚剜心,要知道,这时候的箭头已经抛弃了从前的扁体型,进化为三棱锥体,三条侧刃向前聚集成锋,再加上倒钩,青铜质地,玻璃球的眼珠子也得射个粉碎。楚共王抱着眼睛张着嘴,像鱼那样疼得喊不出声来。副官赶紧把盾立在车上,护住共王,但是兵车上的盾狭而短,叫做孑盾,意义不大,远处魏锜做势又射。楚共王歪着脸急叫:“传养由基!”
“养由基在哪?大王叫——养由基!混蛋快过来——”
养由基的战车一溜趔斜,冲近楚共王。楚共王递给他两枝狼牙箭。养由基临危领命,一箭射出,正中魏锜前颈,魏锜应弦而噎,伏在弓套上而亡,手里兀自还捏着彤弓。这个养由基着实厉害,华夷第一神射手,楚庄王时代就已闻名遐迩,技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二成语出处。原文是“养由基,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战斗前一天训练时还搞出了个“一箭射穿七层革甲”的表演项目,然后向楚共王夸耀,遭到楚共王怒斥,骂他只重武力不重德智太给国家丢人,明天打仗时你要是靠着这个个人技艺逞强,必然也死在个人技艺上,明天不许射箭!(楚共王也够迂腐可爱的,对有技艺的人限制使用。楚军里边,不知多少勇士被埋没着哩。)
神射手养由基于是不许射箭,端着大戟上战场,也是古来战争史上一大搞笑,谁成想刚上来,老楚的眼睛就瞎了,养由基领箭回射,敌将应弦而噎,报完一目之仇后,又毕恭毕敬,把射剩的另一枝箭还给共王复命(居然还箭回去,是等着老楚另一只眼睛也射瞎了以后,再借吗?)
不管怎么样,一枝箭就够了,给两枝,用不着,还得麻烦着还回去,养由基由此换得了“养一箭”的神号!
晋、楚两军角斗,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场面惨烈异常。由于战前犹豫不决,导致楚军一开场就处于被迫应战的防御地位,又听说楚王负伤,军心未免动摇,在战斗布署上,楚国也没有晋军高明,中了晋军的招:郑国盟军附在楚右军尾巴后面,遭到晋中军一半精锐的猛烈攻击,力不能支,慢慢后退,郑成公甚至被韩厥追着一路败逃,眼看要被追上。韩厥的驾驶员嚷嚷说:“郑伯的驾驶员频频回头,心慌顾不上马了,咱加把劲儿,准能活捉他。”韩厥却说:“我已经污辱过一次国君(齐顷公)了,不可以再污辱国君。”于是放掉郑成公。结果郑成公又被新军佐郤至接着追,郤至追了会儿,说:“谁敢伤害国君,我跟他急!”于是也放掉郑成公。他们都是恪守不辱国君之礼。但是楚中军受到晋上、中、新三军集中攻压,中军指挥官司马子反及其中军王卒被迫向后退却。
楚共王不顾中箭疼痛,仍坚持参与指挥作战,但是中军还是被逼到颖水北岸,后面是漩涡急流,失去退路,楚共王再次陷入险境,大批的敌人朝他围攻上来,就要被挤下河喂王八了。
楚共王魂飞魄散,张皇失措。旁边楚国大夫“叔山冉”见状,赶紧对养由基说:“国君虽然不让你射,但是现在为了国家,你违抗君也得连续射击。”养由基答应一声,他挥手如猿,箭如星弹,整梭子整梭子的箭,一连串猛发,虽然站在颠簸的车上,但箭箭无虚射,五步、十步、百步之内,敌人应弦而噎,远远近近,伏尸满地。后面的晋军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伸着脖子往前挤,养由基号称“养一箭”,专射人脖子(因为就那儿没甲胄,一射一个死),牛牛就是牛啊!养由基杀人——打一歇后语——“绝对不续弦”。养由基一边射,一边还冲敌人招手呢:“呕哎,呕哎,呕哎呕哎呕哎——come on,come on,come on,baby!gogogo,呕哎呕哎呕哎,gogogo,呕哎呕哎呕哎——yeah,yeah——!”
晋国士兵都闻着歌声往前挤,直到看清一支三棱箭来拜访自己的脖子,才满意地倒下。
晋国士卒的盾形制狭长,叫做步盾,中间微凸以卸掉箭矢打击力。高一米,宽六十到八十厘米,内侧以木框为骨,胎心为竹木、藤制,外蒙多层麻织物和皮革,最后涂漆施以彩绘。
这样的盾,没有金属护层,以养由基射穿七甲的神力,完全有可能洞穿。何况楚国大将“叔山冉”也赶来护驾,这牛人更猛,拎起一个晋国兵,拿他当炮弹,投掷晋国兵车,砸断对方车轼,晋军大骇(星宿老怪的打法,是跟这儿学的吧)。
养由基的绝技,加上叔山冉骇人听闻的手榴弹,使晋军一边作揖,一边不由自主纷纷退步,楚共王才得以在河边脱险。但是他儿子公子筏还是被俘虏了。
凭着楚国骁勇的单兵作战能力,与晋军从早激战到晚,胜负未判。楚人武器精良,兵员素质一流,虽然略为受挫,但中军精锐奋力抵御,死保楚共王,战退晋军。楚左军在令尹子重指挥下,也能做到收放自如,直至天黑见星犹鼓勇不止。就是楚右军及郑军笨点儿,因为是杂勇纠合,被晋军集中精锐力量压挤,溃不成军。总体来讲,胜负未判。但因为天色已晚,双方国君只得决定停止进攻,明天再战。
从早上起,饭没吃一口,坐下来休息的机会也没有,军士们累得倚着矛戈喘气,炊事员招呼吃饭都不动弹,缓了半天才下场。
四
公元前575年的春天的夜晚,白日既匿,继以朗月,星星也闪烁起来啦,它们就跟我们今天的山林春郊的一样,眨着同样节奏的眼睛。野战场的宿营里,篝火跳动着,除了巡哨的口令,寂静一泻无遗,偶然料峭的山林寒气,吹在每一个战士的身上。这些战士主要都是城里平民,文化水平较高,他们在《诗经》里是这样表露心声的:
慧彼小星,
三五在东。
肃肃宵征,
夙夜在公。
写得怎么样?比“你不扛枪,我不扛枪,谁来保卫祖国谁来保卫妈”如何?
勤劳于王事的士兵们,像无名的星星一样,注定是明月的辅衬。春天是生而勿杀的季节,可是我的伙伴他就倒在了我的身边。
当夜,楚中军元帅司马子反命令,治疗伤员,喂刷马匹,补充步兵、战车兵,修理盔甲,磨砺武器,陈列检查车马,做好再战准备,明晨鸡鸣而食,整装待命,唯命是听!
经过子反布置,一连串的有条不紊的补充休整,楚军当夜恢复元气,擦拳摩掌预备次日再行攻击。听到这些消息,晋军上下都再次露出怯意。孔武善战的楚兵,成为晋国人夜半噩梦的主角,晋国人担心着,能不能活到明天天黑。而且晋国人填井平灶了,只能吃干粮。
不过,事情说坏也就坏在了楚元帅子反身上。从名字上判断,他是王族出身(“子什么”的都是国君一族的子弟名称。我知道有一个人叫“子腾”,本来名字挺文雅,偏偏他老爹姓杜,他叫杜子腾,郁闷ing!)自古英雄出草莽,从来纨绔少“伟哥”。在从前楚庄王时代的围宋战役里边,这家伙就是疏忽大意,被宋大夫华元摸到床前,半夜按着他发了誓,胁迫楚军撤围。子反本来是犬羊之质,却因为出身贵族,就披上了虎狼之皮,打仗根本没志气没眼光,其实他除了泡妞心得以外没有什么政治素养。即便泡妞他也没泡好,跟巫臣争夺大美女夏姬,被涮以后,灭了巫臣旁系全家,逼得巫臣策反吴人,歇斯底里地咬楚国,楚国从此不复能霸。这次鄢陵会战,这个“大纨绔”更惹下了无可饶恕的大祸。
半夜,子反检查完营地防卫,还没有睡意,他觉得有点口渴,要找水喝。于是童仆抱着黍子酿的酒送给他。子反呵斥道:“哼!快拿下去,这是酒兮!”
“这不是酒,老爷。”
“谁说不是!”
“真不是酒,不信您尝尝。”
子反接过来喝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这人要是酷爱喝酒,遇上了甘美的醇酿,他就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从前,他就又喝第二杯,喝了第二杯又喝第三杯,就这样一杯接一杯,美酒煮咖啡地喝起来了,不能自止,结果把自己给喝醉了。
而晋国那边,苗贲皇又出主意了:“主席,鉴于楚军强悍,现在咱得打心理战了,您不如故意虚张声势,徇行于军中,传令:检查清点车马,补充士卒,修阵固列,饱餐一顿,再次祷告,明天再战!”然后故意放松俘虏,让他们逃回去报信。楚共王听到报告后,感觉晋军决心也很大,想召子反一起商量对策。
子反正迷迷糊糊地睡呢,别人喊他:“元帅,元帅,醒醒,老板叫你!”
子反喝得太多了,根本去不了,借口说心脏闹病了,去不了了,等白天吧。楚共王听说他心脏闹病了,赶紧乘车去看他,一进帐中,闻到酒味就全明白了。他转身出去,叹道:“昨天的战斗,我眼睛瞎了,所依靠的只有司马了。可是司马又这样,他这是忘记了楚国的社稷呀。天败楚也夫!我没法呆了兮!”
“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子反不能议事,又被晋军伪装出来的杀气腾腾的假相迷惑,“蜥蜴技穷”的楚共王自料难于取胜,又恐怕晋国同盟军不日会到达,如果吴国人背后再掏自己的老窝,那就简直有社稷之危了。越想越害怕的楚共王干脆连夜收拾东西走人,引军逃遁。
“报道敌军宵遁”以后,晋军于次日进驻楚营,休整三天(因为自己填井平灶,没法开饭了),把楚国人没吃完的罐头全部报销,然后腆着肚子凯旋回国。在晋楚交战之日,盟军仅齐军到达指定战场,卫、鲁则刚刚出动离开本国,都未参加鄢陵之战。
此役,楚军迟疑,初战开始相对被动,但是到了战斗接近第二天,战场态势变得有利于楚国,楚军却连夜宵遁,算是失策。
这也大约就是楚军“轻佻”的所在吧。楚军强悍如暴风骤雨,但是组织性和镇定性差,禁不起挫折和恐吓。而晋军则自诩“众整,好以暇”,就是组织得好而且像大侠打架一样,打起来轻松泰然若无其事甚至边打边掐花念诗。打的时候栾书的儿子确实还送了一榼酒给楚左军帅令尹子重,说咱跟你见面请你喝两口再接着打。
不过楚共王保全了楚军主力,也算是求稳妥了。
楚子反酒醒以后,发现自己被装在战车上,已经随着大部队在撤退呢,旁边杨柳岸晓风残月。子反感觉坐起来,这时候楚共王传话来了:“从前令尹子玉覆军丧师,当时楚王不在军中,所以子玉承担覆军之罪而自裁。如此我在军中,过错轮不到你,寡人之罪兮。”意思是你不用自杀。
子反当即跪下,对着使者下拜两次,说:“我的中军卒,确实败退了,臣有罪,您杀了我,我光荣。”
这时候,令尹子重也派人传话来了:“从前子玉的事,你也听说过。你该考虑一下了。”意思是,请你自杀吧,你也跟子玉学,自杀吧。
令尹子重的官,比司马子反大一级,俩人一直有矛盾,这次子重就不主张来打,是子反非要嚷嚷打,所以楚共王让子反当三军总指挥,子重只弄了个左军指挥官,特没面子。
子反说:“即使没有先大夫子玉的先例,您作为上级这么命令我,我岂敢贪生违义?我使大王师众败残,我自有死。”于是他就在薄雾轻拢时刻,败土残垣的战场碎片中,拔剑自杀,以谢天下了。楚共王再次派使者制止他,告他不必自杀,没等来到,他已经鲜血尽染了。子反虽然脑子糊涂,但临事亦不失一个贵族的风范。
而他的那个童仆送酒给他喝,自认为是爱他,忠于他,想让他喝点可口的,恰好却害了他。所以古人总结说,小忠是大忠的祸害。
按照楚国的规矩,“覆军杀将”,败兵之将只有一死,楚国的法律是明确而严苛的。楚国带兵的主将,譬如令尹,合计二十六个,从最早的屈瑕,到令尹子玉,到这回的子反,被迫自杀或被诛死的竟有九人,三分之一都没得善终,真是个高危职业。楚国法令严苛,对贵族也不手软,有点体现法律面前一律平等,跟中原“刑不上大夫”的优待贵族(卿大夫)是不同的。中原人认为使用严苛的法律是对先王礼教的破坏。
中原国君强调以礼教规范引导和约束下面的贵族(卿大夫),而不用刑罚。这是从从前周文王、周公那里继承下来的。而楚国的严刑模式,据说则是继续了商王朝的特点。不论礼仪还是刑罚,都是为了加强君权的,也许相比之下,严厉的刑罚和苛刻的法律更有助于加强王权。而且,对于楚国那种蛮辟缺乏礼仪文明基础的地方,大约用苛法更现实和容易在维护君权和社会秩序方面见效吧。
但是,如果法律严苛的话,比如楚国,人们就会动辄得咎,一些有能力的人,脾气也大,不拘小节,一不小心就触了霉头,鼻子被割掉或者膝盖挖去。所以,好多楚的中层士大夫,没干什么坏事,坐在家里,祸从天降,纷纷被迫跳槽跑了。所谓“楚多淫刑,其大夫逃死于四方”。譬如,自己的父兄姻亲友党犯了罪,自己也被一并株连,只好逃死。这些人很多跑到晋国,纷纷成为楚国的死敌,为晋人效力,“以害楚国,不可救疗”。这也就是所谓的“虽楚有才,晋实用之”。包括鄢陵之战在内的好几次战役,都是楚国那边跑来的人,出谋划策,遂使晋国转危为安、克敌制胜。所谓珠玉无胫而自走,人才流动古已有之。强权和专制就把人才赶到相对民主的地方去了。
中原用礼仪教化来维护君权,这不如楚国的苛法管用(在维护君权方面),但是给了贵族卿大夫一定的贵族民主和尊严,所以说是“相对民主”的地方。这种相对的民主,缺点也许是卿大夫贵族家的权势,会上涨冲犯国君的权力,最后导致“三家分晋”。但是这种民主维持下去,其实也许慢慢可以走到西方的近代民主的路子。西方所谓的近代民主,其实也是基础于之前的西方封建时代(分封时代)的贵族民主的。[12]
鄢陵之战,会战结果,并未使双方军队任何一方遭到歼灭性打击。楚军虽败,但元气仍存,晋军虽胜,但也没有把“金丝鸟”郑国从楚国那一方打回来。郑成公还是照旧跟着楚国人,郑成公说:“楚王被射瞎了一只眼睛,这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寡人啊!”从此矢志跟着楚共王。
而且,晋军的中军佐范文子回到都城,更是忧心忡忡,随后就病倒了。家人替他祈祷:“上帝啊,祖宗啊,士会老爹在天之灵啊,赶快让您儿子康复过来吧,他现在连一百岁还不到哇。”
范文子听到了,当即生气了:“你们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啊,应该祈祷赶快让我死!现在国君打胜了,将会更加骄侈,国内就要闹乱子啦。你们爱我的话,就赶快祈祷让我死,不要轮到被国君砍我脑袋,保住咱家一族人的人头,这就是最大的福份啊!”于是终于过了半年,就开心地死了。
如果认为一场战争打击的只是敌人,那就视野太窄了,一场战争对本国的改变也许更在改变敌人之上。晋楚南北争霸战,加速了晋国新贵族的成长,新贵族显示才能,争得功勋和土地,提高了政治经济地位,尤其我要说的就是郤至。
郤至分析了晋国的“三大耻”和楚军的“六大败”,慷慨激昂,动员士卒,促成决战。战斗打响后,郤至率领新军三次战退楚王王卒并追击之,结果追的时候三次都追上了楚共王,郤至却都惶恐地赶紧下车,摘掉头盔,立正、敬礼,然后,像风一样诚惶诚恐地疾行避开,去另找别的楚将打架——这不是叛变通敌,是春秋打仗,战场上遭遇敌君的礼数。
楚共王看见郤至这么客气,也不好意思起来,就在战场上,使人拿了一只弓,找郤至套辞:“我看见这位晋国将军见了寡人就疾行趋避,不是受了伤吧?”
郤至又赶紧把头盔脱下来,捏在手中,说:“我跟随我们君主,沙场血战,为君主的事业而勤劳,不敢接受您的赐赠。恕我兵甲在身,不能施礼。”说完,施了三个肃拜(类似拱手,是军礼),急速退开,接茬找楚国人砍架去了。
郤至有礼有节,尊敬对方君王,但并不丧失立场。
随后郤至追击郑成公,也说不许伤害郑成公,不许再追了。
这是当时的战争游戏规则,大约打仗只是为了分出胜负,尊重对方的国君,等于树立自己国君的权位。
鄢陵之战毕竟是晋、楚弭兵运动中的一次插曲,跟过去激烈的争霸战(如重耳和子玉你死我活地打)迥然相异。脱帽致敬,够戏剧性的吧,而楚司马子反,竟然临阵醉酒,在古今战争史上也属罕见。这些迹象表明,晋、楚一方在打,另一方仍以和为重,双方都留有余地,楚军夜遁,晋军也没有“誓将剩勇追穷寇”。
在战场上获得最佳男配角奖的新军佐将郤至,虽然论战和打仗都不落俗套,光环集中于一身,却抢了别人的镜头,遭到元帅栾书嫉恨。
五
想走“君权一元化专制”道路的不只楚国,鄢陵之战的胜利者晋厉公,也是高瞻远瞩,胜利之后,志欲骄涨,就打算对威胁君权的“三郤”新贵族发难。
所谓“三郤”,老大叫做郤锜,是从前郤克的儿子,其次郤犨(念抽)是郤克的族内兄弟,老三就是鄢陵之战最佳男配角——郤至,也是郤克的族人之子,总之都是鞍之战英雄“跛子郤克”的亲戚啦。
鄢陵之战中,元帅栾书建议采取鸵鸟战术,等着楚军主动撤退再追打,郤至却主张打,还打胜了,于是栾书觉得特没面子。回国当年,栾书就教被俘虏的楚公子茷诬陷郤至。楚公子筏于是对晋厉公讲:“这次我们楚军开来,完全是郤至召来的,说齐鲁盟军还没有到,我们楚军来打就能赢。郤至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想让我们俘虏了您,然后另立公子孙周当国君。”
晋厉公将信将疑,就去问栾书。
栾书说:“我也听说了,难怪郤至在战场上见了楚王就下去施礼呢!我还听说,他还故意派人去阻挡齐、鲁盟军的到来呢!这样吧,您派郤至去周天子那里出差,如果他去拜访公孙周,就说明他们结有阴谋,意图废掉您呢。”(公孙周是晋国公子,晋襄公的庶出的儿子的儿子,在周天子那里留学的。)
“这个主意好,我派两个密探跟着他!”
于是,郤至就在鄢陵战胜的当年冬天,奉晋厉公之命,出使洛阳,到周天子那儿献俘告捷。
栾书赶紧也派出人,跑去洛阳,故意让洛阳的公孙周去求见郤至。郤至大大咧咧地会见了公孙周,被晋厉公的密探,狠狠地看在眼里。
郤至这个人,其实想当晋国的执政官,他接着又跟周天子的叔叔简公宴饮,互相赠以重币厚货,言笑甚欢。第二天,郤至向周天子献俘告捷,老周笑纳以后,王叔简公当朝使劲称赞郤至,大约是给以后郤至上台当执政官拉选票吧。
郤至更来劲了,在接下来跟周王卿士“邵桓公”的宴饮上开始胡喷:“如果不是我,晋国是打不胜的。当时‘鸽*’范文子极力主张不打,说什么‘天意’。但是我觉得,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我论述了‘三大耻和六大败’之后,元帅栾书还是躲躲闪闪,犹犹豫豫。是我强使他下达作战命令!这场胜利,是靠我的功劳啊。打的时候,我三次追逐楚军王卒,这是我的勇,但我见了楚王必下车趋行,这是我的礼,我力能捉住郑伯但是我放了他,这是我的仁。凭着这样的高素质,如果让我主持晋国军政的话,楚、越两国一定会来称臣朝拜。”
“俗话说刀架在脖子上,就是指郤至这种人吧。”周大夫单襄公评论道,“人的本性,厌恶想超越自己的人,所以你想掩盖和压住别人,别人对你就压得更厉害,所以圣人崇尚礼让。现在郤至是新军佐将,上边有七个人比他官大,他要上去当军政总长,不把这七个人都惹了?他还有活吗?”
想超越和掩盖他人(包括自己的上司),换句话说,则是积极进取。郤至不会装孙子,总爱冒尖,这在“老油条”们眼里,当然是不通人情世故,毛病大了。
我们感觉到了,周天子下面的人,奴性要比诸侯那里的强。越是强权专制的地方,下面的人的奴性就越强,越世故。周天子这边,有点像未来的皇权时代了。
虽然遭受非议,但是“三郤”家族至今已非常旺,号称“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占据了不少政府席位,在上、中、下、新四军八卿里占了三个卿的名额。而且,“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公室”就是国君的公族。也就是说,“三郤”家族的封邑上的资产,相当于国君一族直辖的城邑财富的一半儿,他们封地上的家族军队,占了全国总兵力的一半(当时的全国兵力是由国君家族以及各卿大夫家族的私族武装,合并在一起的)。
“三郤”为什么可以比国君公族还富裕呢?这要分析一下新贵族的经济基础。
当时的卿大夫从国君手中领取封邑,封邑中有自己的武装,但要率领封地上的武装向国君效忠。这就叫分封制,甚至干脆叫封建制也不为过。
所以,分封不光是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国内也进行分封。前者可以叫大分封,后者叫小分封。诸侯国君把很多城邑田地分封给他的分支亲族和功臣家族,一方面是出于宠爱,一方面也是出于被迫。国君为了激励这些家族,就必须答应把新攻得的土地城邑分给功臣。这种新土地往往面积很大,譬如晋献公就把攻克的魏国封给了他的车右毕万,此人成为“魏大夫”,整个魏邑都是他的;把耿国则封给了自己的驾驶员赵夙——赵衰的爷爷,成为煊赫的赵氏。(而楚国略微与此不同,新占城邑改制为县归楚王直辖,这样就加强了王权。)
在这种分封体制下,国君只是名义上是晋国土地的所有者,而各大家族则是土地的实际占有者,其中大者为卿,小者为大夫。卿的封邑,按标准可以到一百个之多。当然国君自己也直接拥有一些土地和城邑,国君的亲族(“公族”)各姓也有自己的封邑和土地,他们往往和国君亲些,是国君的枝辅,而抵制异姓卿大夫。所以国君一族与卿大夫家族必须联手共处,是一种“多家族联合执政体”,国君得给大家族留面子,要求“刑不上大夫”(卿大夫大家族的人犯罪最好不要用刑)。后来到了皇权专制社会,皇帝一个人说了算,支使着大量的流官,不再怕什么别的家族了,所以“刑不上大夫”的话也就很少提了,还动不动就在朝堂上用板子打大臣的屁股,以示羞辱。你们只是我的奴才,不是能跟我分庭抗礼有大片世袭封邑的贵族(卿大夫)。
贵族,其实就是卿大夫,如果贵族的定义就是拥有世袭的土地和权力的话,那卿大夫就是贵族。而所谓新贵族,不外乎就是卿大夫家族中相对新的,在晋国历史上新形成和发展起来的。
那么卿和大夫又有什么区别呢?所谓大夫分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上大夫即为卿,卿是大夫中的高级者。卿和大夫都有封邑,都可以世袭,按这种标准,他们都是贵族。其实,现在的某某县,当时往往是某某大夫的封邑。在晋国,众大夫之中担任了三军将佐的,就叫做卿。
除了因为战功或宠爱而从国君那里接受封邑,此外,卿大夫的封邑土地还有一种来源,就是由于铁农具的逐渐使用,荒地不断开辟,而得到的土地。这些土地,攥在卿大夫私人家族手里,越来越多,长期不需要向国家交税,自然搞得比国君还肥,实力有压倒国君的趋势。
鉴于这种情况,晋国、齐国和鲁国,纷纷制定新的土地政策,承认卿大夫家族私有土地合法,但是——私有土地必须按亩纳税!每亩十分之一的粮食要上缴国君!(所谓“初税亩”,历史上的第一次)。
这样,卿大夫家把白花花的粮食交给国君,国库充实了,卿大夫的嘴咧成了歪瓢。卿大夫跟国君之间的矛盾就这样变得冰火不容起来,于是出现鲁国的“三桓”,晋国的“六卿”,一班窥伺国君的白眼儿狼。“三郤”作为八卿之三,也可入选白眼狼系列,以及从前被灭的“赵氏”。
“白眼儿狼”比较得人心,因为不像国君那么受太多传统礼法约束而腐朽,代表历史进步新方向,并且他们最终让国君下课,白眼儿狼们都跑上去坐庄——这就是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三桓“三分公室”。
但是,豁出命去给国君卖力气的死脑筋也不绝于史,晋国的叔向,鲁国的孔子,就是动辄“先王、贤圣”的保皇派,骨子里流淌着传统礼教和等级制度的血。孔子一辈子就在骂街:“礼崩乐坏”啦,“政出私门”啦。(其中叔向这么骂,是因为他本身是公族的分支,而孔子则因为念古书太多了,而古书上面是没有白眼狼卿大夫欺负国君的,所以他就天性要保国君。)
白眼狼们虽然挨着骂,但是他们积极行动,埋头实干,实力就是越来越壮。这首先是白眼狼们互相之间有竞争,在各个家族竞争的成败起伏中,他们明白了“民本”思想,对老百姓好的,善于争取封邑上民心的,其家族往往能胜出,战胜和兼并其它家族。所以白眼狼往往知道对老百姓好,所以也被老百姓喜欢,譬如齐国的“陈氏”,鲁国的“三桓”,他们虽然欺负国君,但老百姓还都支持他们。从体系模式角度来讲,也得到同样结论。分封制下,卿大夫家族往往把封邑当作自己的私产小心经营,而不是像后代皇权社会下皇帝派来的流官把治理的郡县视为可以抽茧发财的肥肉。所以一些卿大夫家族愿意施惠于民,以便与别的家族乃至君族争夺民心和前来的归附者。有些卿大夫家族,在有眼光的掌门人带动下,还乐于改革,在自己广大的私家土地上推广实物地租制取代传统的不能调动人们积极性的劳役地租。实行这种新形式进行剥削,生产效率提高,农民积极性发挥,于是家族的封地上的经济实力显著提高。有了经济实力,自然就能在封邑上养出更多更强的军队,足以干预国政,左右君王。而晋厉公这类旧家族,依旧恪守“先王之道”,在自己的辖区内,按照传统实行老的“井田制”,农夫在“井”字格样的田地里面干活,私田(“井”字的四边八格)的庄稼归自己有,公田(“井”的最里面那个格)的庄稼归国君有。这种劳役地租,是落后的剥削形式,不走俏了,农夫们只是磨洋工,给自己干活还卖力气,给公家干活就出工不出力了。农夫“不肯尽力于公田”,公田荒芜,国君仓库空了,所以竟不如“三郤”家族阔气。晋厉公又急又眼红,眼中仿佛长了钉子。
春秋时代的战争,明线是国与国之间的杀伐与兼并,暗线则是诸侯内部君族一族(公族、公室)与“白眼狼”卿大夫家族之间的冲突,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弑君案与灭族案。
晋厉公决定,再不能让这些收租子的跳梁小丑当新贵了,我要夺回我的土地和国家权力。
但是,我们说了,国君一族的实力是有限的,在“多家族联合体执政”下,它不过是众家族中比较大的一个。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另外几家家族帮忙。但是,晋厉公似乎对一切卿大夫家族都不感冒——全都是白眼狼,都不能做我的帮手。他唯一喜欢的是自己的几个同性恋朋友——胥童、夷羊五、长鱼矫。晋厉公打算用这些“同志”们取代所有的卿大夫家族![13]
晋厉公岁数不大,继位时间也不长,起初还不敢实施这个计划——向这么多世代传袭的晋国世卿家族动粗,但是鄢陵之战的胜利使得他开始相信自己的正确和伟大,自己想打楚国人都打胜了,区区国内几个臣子我对付不了吗?(这正和范文子所预测和担心的一样。)
到了鄢陵之战战后的次年冬天,晋厉公又去田猎。田猎就田猎吧,不然动物泛滥了也不好。军士们把猎物们都合围起来了,晋厉公让自己几个小妾弯弓搭箭,朝着猎物们身上开射。射完之后,才请卿大夫们开始射。当时妇女地位还没有“解放后”这么高,大臣们排在妇女后面,都晦气着脸,射得扫兴而霉气。射完之后,郤至跟着各卿一起,驾着车准备把自己射来的猎物献给晋厉公。结果半道上被晋厉公的太监孟张(张老大)给抢去了,郤至正有气没处撒,我被那些阴性的妇女们欺负了,又被你这没有那个的准妇女给欺负?于是弯弓搭箭就把张老大给射死了。
晋厉公闻知,脸色铁青:“郤老三这是欺负我啊!”然后就想起去年密探也刚好证实了郤至“私通”公孙周。好啊,于是再没犹豫了,晋厉公准备发难。
晋厉公回去之后,就把自己的同性恋朋友们都召集起来开会,秘密商量。胥童、夷羊五、长鱼矫这些死党和帮闲都来了。这些保皇派里边,胥童是头子。从前,胥童的爷爷因为闹病,被迫赋闲,执政官位置让给了老郤家,两家因此结下了梁子。
现在胥童终于出人头地了,成了晋厉公的gay。[14]在床上的无数次亲密接触中,彼此建立了信任,积极准备向郤氏发难。胥童对厉公说:“想灭各家卿大夫的话,应该先从势力最大的三郤开始。三郤家族对您君权的威胁最大,去掉三郤您得到的好处也最大,三郤跟其它家族因为互相抢庄稼地所结的恩怨也最多,我们对它动手,别的家族也不会干涉。”
晋厉公批准:“打三郤,发难!我先在这儿打个勾。”
怎么才能勾掉这三家呢?胥童说:“我建议用八百名甲士进攻三郤家。”长鱼矫“同志”则有脑筋,说:“这样硬拼可能不是三郤的对手,最好采取行刺的办法,我们伪装成打官司的,请三郤断案,然后当场发难。”晋历公批准了这一行刺计划。
于是,在晋厉公的指使下,长鱼矫、清沸魋假装成互相诉讼,闹到三郤的府上,让三郤给断案。胥童则带着八百甲士在外面远处接应。三郤刚要拍惊堂木,下边长鱼矫、清沸魋俩人一拥而上,揪住“二郤”就揍。二郤的卫兵在旁边来不及反应,长鱼矫从衣服里抽出短戈,当场杀二郤于座位。
第三个郤——郤至,一看是恐怖分子,出门奔车就跑,不等上车,被长鱼矫追及,抡戈连啄,满头窟窿。接着,胥童的八百甲士列队开来,分奔三郤家宅,豪富已极的郤家族人,人头滚滚落地。
三郤的尸体随后被拖到朝堂上晾着,表示这场行动是由国君批准和支持的。
在鄢陵之战中表现出色的郤至,就这么死在他所供职的国家中,临死前他们“三郤”其实是得到了风声的,说晋厉公要拿他们开刀了。其中老大的郤——郤锜,打算用其私家武装先发制人进攻晋历公,他说:“我作乱终归是一死,但我的兵力也能把晋厉公打残废了。”这话可见“三郤”家族的武装确实厉害——都是从自己的封邑上征的兵。[15]
但是“三郤”的老三——郤至大义凛然,拒绝作乱,他说:“信义的人不背叛自己的国君,勇敢的人不会选择作乱,国君要我们死,一定有国君的道理。那我们死掉好了。”
这里没有什么道理不道理,道理附着于权力。羊儿要吃草,羊儿有羊儿的道理,草有草的道理。
到了难发时,郤至发现进攻他的是一帮恐怖分子,并没有拿出国君的逮捕令,认为这不是国君所命,所以这才往外跑。但是,终于没等跑到马车那里就被杀死了。如果是带着国君的命令来,他都不会逃的。
郤至是无造反之心的,但是有造反之力。这就足够了。
郤至的目的是要做一个三军元帅和执政官,这样可以提高自己家族的地位,更好地维护家族利益,也未必是非要侵害晋厉公的权位,最多是做一个赵盾那样的人。所以他还是有忠心的,他临死的发言和行动证明了这一点。他还是要维护君权的地位的。
而且有意思的是,现代人认为,敢于毅然打破礼法教条束缚,去追求个人的幸福,这叫做勇敢,但春秋的卿大夫认为,敢于放弃个人的生命和财富,去维护等级和礼法,这叫做勇敢!
春秋卿大夫岂不可敬哉!我们发现,排除卿大夫与国君一族之间的矛盾相煎到底孰是孰非不管(这里很难说哪一方是正义,哪一方是不正义的,卿大夫在谋求家族的生存和发展,国君一族也是一样,二者都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封邑的相对独立的经济基础和政治力量,确实使得卿大夫们因此具有了独立完整的人格和高贵尊严。他们对于他们的贵族阶层普遍保有的贵族价值观,比如忠、勇、仁、义,确实是言行一致地信奉的。
晋国未来的“老油条”叔向在他有名的“叔向贺贫”里边说太有钱了不好,他把“三郤”的死因,简单归结为三郤“恃其富宠”而没有“德”。事实上,三郤的死,纯粹是国君公族与卿大夫家族争锋的结果,跟道德没有很大关系。“三郤”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代表了新文化的方向。叔向因为自己家族是公族(国君一族)的分支,所以不肯暴露晋厉公权力之争的实质动机,而只强调“三郤”无德。光着眼于这人是不是好人,是不是有德,这样看历史,是不够的。
“三郤”缺德的地方当然也有,但那不是主要矛盾,比如说,在鄢陵之战前一年,他们在晋厉公面前打小报告,把晋国第一大聪明人伯宗处死(儿子伯州犁因此跑到楚国,就是鄢陵之战站在巢车下面替楚共王分析的那一个)。伯宗发明过成语“虽鞭之长,不及马腹”,这个可以到网上查查看。除此之外,“三郤”就没有太缺德的地方了。
浮华如花易散场,三郤终于就这样被他们的国君灭了,他们的封邑土地、家产仆从,被他们的国君和其它卿大夫大家族重新瓜分。当然,晋君家族和其它卿大夫家族,后来各自的命运也是有生有灭,有喜有悲。
不过,郤氏也没有被完全杀绝,山西五台山现在还有姓郤的,他叫郤志华,还在网上喊呢,要求大家发邮件到xizh@eyou.com找他交朋友呢。快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