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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楚吴越蜥蜴闹 第三章 悼公三驾(公元前574年——前555年)

第三章 悼公三驾(公元前574年——前555年)

公元前574年的冬天,晋国最大的走资派“三郤”被他们的国君陈尸朝堂以后,混乱还没有终止。“保皇派”的胥童继续发难,逮捕了三军元帅兼执政官栾书以及中行家族掌门人中行偃(时任上军佐将)。

“保皇派”的意思是,三郤势大难制,当然要砍,栾书作为当权派,也是我们可爱的“皇上”所惧恨的,一并要剪灭,此外还有中行偃。

晋厉公原本也是这样计划的,用自己的“同志们”取代所有的卿大夫。但是事到临头,晋厉公却下不了决心了。“保皇派”长鱼矫赶紧陈言:“不杀了这两个人,您一定会倒霉的。”

晋厉公说:“一朝杀死了三个卿了,再杀两个卿,我不忍心了呀。”

“您不忍心,他们将对您忍心。如果是外面的民主叛乱,是要用德来感化,一味杀戮他们是愚蠢和无效的,但是对于朝内权臣已经逼君,不用刑戮伺候他而用德感化他,也是愚蠢的。您不听我的话,那请允许我告别而去吧。”于是卷了家眷出奔狄国避祸去了。

晋厉公准备用德,派人去把栾书、中行偃释放,好言安慰(一时犯了妇人之仁)。

栾书二人赶紧谢恩、表忠心:“您对我们的恩德,我们虽死也不敢忘!”

结果没两天,栾书和中行偃合伙搞了个“西安事变”,趁晋厉公出游到旧都绛城的时候,当场拘捕了他,随从胥童(保皇派,现已被封为卿)被就地枪毙。

栾书、中行偃把晋厉公抓在手里以后,不知怎么处理好,想召开各界精英大会,协商解决“西安事变”。当时晋国的社会名流,就属韩厥了。新军将韩厥明白,栾书叫他,不外乎是分担些造反罪名,于是杜门不出。

栾书、中行偃等了五天没动静,晋厉公又整天歇斯底里,于是就在年底大过年准备杀猪的时候,把晋厉公给杀了,用一辆破马车拉着他的body去坟场里埋葬了他。国君送葬应该用七辆马车做“陪嫁”,下葬以后用油漆大棺材里外三层,三十根原木垫底,殉马几百匹,而栾书只用了一辆马车送葬,是为了寒碜晋厉公。然后,还商议了一个恶谥“厉”给他,跟西周暴君“周厉王”的美称一样。

春秋十大蜥蜴之第三——“鄢陵蜥蜴”晋厉公接他爸爸晋景公的班,一共做了七年国君,打了鄢陵之战半个胜仗(不是压倒性胜利),灭了“三郤”这样威胁君权的大家族,最后在众叛亲离和大家族的联手反扑下死去,给自己弄了个“杀戮无辜”的谥号——“厉”,跟西周暴君“周厉王”美称一样。“厉”这个字,是头上癞疮的意思,说晋厉公头上长疮。庄子讲寓言说:爹爹脑袋上有癞疮(“厉”),生下孩子,立刻取火去照孩子,汲汲然生怕孩子脑袋像自己。呵呵,也很可爱哦,可是,孩子的坏品行像不像自己,就不那么汲汲然了。[1]

周天子驾下有个诸葛亮,名叫单襄公,预言了晋厉公的殒命和下一任国君人选。

单襄公认为,晋厉公活不太久了,因为晋厉公死前年初曾经乘着鄢陵之战战胜之威大会八家诸侯和周天子派来的特使单襄公于柯陵,试图再次讨伐郑国,而晋厉公在会上,走路眼望远处,脚抬很高,眼脚配合着——当时的古代君子(特指贵族)们吃饱了没事干,特别讲究佩带着一大组玉佩走路,像模特走台步,叫做鸣玉而行,非常雅致,这是他们的特长,而且要求眼看着合适的地方,脚配合着眼——但是晋厉公台步走得不好看:眼望远处,脚抬得很高,眼脚不配合,说明他心里一定在想着奇异的东西,当国君的,不想正常的东西,想奇异的东西,怎么能长久呢?

单襄公又认为晋公孙周(时年十四岁,正在洛阳留学)是个大贤人。他站不歪身,目不斜视,听不侧耳,言不高声,心性恭谦,为人慈爱,具有文德——脾气好,是国君的料子。[2]

果然,以栾书为首的晋国卿大夫们迎他回国,是为晋悼公,时为公元前573年。

单襄公看相的原则,一句话:当国君就应该老老实实,才能长久圆满。老好人日子混得长,积极务求的人只有遭殃。我想他的这个原则是取样于周天子而得出的,现在的周天子是没有一点出息了,躲在洛阳城里当缩头乌龟,天下诸侯闹多乱都不管了。而晋厉公不安于现状,不作缩头乌龟,非要跟卿大夫家族斗,终于不得好死,可见其愚蠢。

当时有个叫老子的伟大人物,正在洛阳当图书馆科长,把洛阳人的价值观升华为他那著名的“缩头乌龟哲学”。他认为“治大国若烹小鲜”,意思是天下事少管为妙,无为而治。老子说“强项者不得其死”,意思是,锋芒毕露的逞强者不得好死,比如晋厉公,非要跟大家族斗,结果把自己斗死了;相反,老子认为“柔可以克刚,雌可以胜雄”,也就是说,老好人和大绵羊,可以安享天年。

老子的少管为妙是基于当时卿大夫家族势力普遍加强开始威胁君权的社会背景的,随后的孔子也是基于这样的社会背景,只是孔子提出的解决办法,也就是他的学说,更加积极有为(也就是教国君用“仁”“礼”去驯服这些卿大夫贵族,但是实际上也仍然没有效果)。老子的少管为妙,相比于孔子的有为办法,其实更带有民主色彩,因为他的少管,是针对于孔子的多管而来的,不等于不管,他主张的少管是顺着道去管,其实是一种民主架构下的顺势而治,把社会架构做民主了,少管不管也照样好,没有社会架构做民主了(这个“道”),像孔子那样再折腾着教化着去管也没有用。

不过老子的这个意思表达的非常不明晰,因为他说话有个特点,就是喜欢用rap的语言讲述哲学,比如他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oh,my god,晕菜了!

唐太宗据说就是信老子的话,无为而治,避让那些功臣悍将,效果也不错,但是最后唐朝藩镇割据,闹得跟春秋战国差不多。

汉朝初年也是奉行黄老之术,地方上也慢慢势大,闹起了“七王之乱”。但是,这种无为和不干预,君臣相安,由着臣子豪强去发展(给予了他们一定程度的民主),确实使得汉初和唐初的社会,获得了安宁和发展——晋悼公入国以后的十几年,也是这样的——直到时日久了,上下比例失衡,臣子豪强向上启衅,天下大乱,老百姓再跟着遭殃折腾了。

可以说,唐太宗和汉刘邦文景,只是抓住了老子的一部分皮毛,即少管为妙,但是这种少管应该是配合着符合“大道”的建设去管,也就是民主建设去少管,这在他们就颇无能为力的。因为这种“大道”的建设,民主的建设,是个复杂的工程。保留了地方豪强和功臣,出现了较强的中产阶级,成为地方治理的积极分子,并且在他们身上也因为均势而体现了这一阶层的民主。但“民主”是个脆弱的东西,需要更多的配套措施来维护保证其正常运行。单单不管这些中产阶层,听凭他们去民主,似乎也不是民主的全部内涵和要求。而不符合“大道”的少管,不抓了有效充分的民主建设之后的少管,只能出现汉唐随后出现的混乱和颠覆。

民主也得纳入法治的范畴啊。

但是你如果连一点民主根本都不搞,就是皇权极权的专制,像秦始皇做的那样使劲铲除中产阶级(贵族豪强),则社会陷入停滞和万马齐喑和无限奴性,也是指日可待的啦。

不说这么多了,我们的年轻的老好人晋悼公(换句当时的话说叫“贤人”)回到祖国晋国以后,当即把前几朝的功臣宿将,特别是追随重耳的叫花子的后代子嗣们,从庄稼地头招回来,封到朝里享福。他一改晋厉公向卿大夫争权的作法,对大臣妥协,任用各家卿大夫主事,这给他赢得了很高的国内声誉,却也断送了晋国强化君权的最后机会。但是他这种模式,是接近于一种民主建设的,至少是贵族民主建设,而不是君权专制建设,由卿大夫贵族家族均势地民主地协商管理国家。所以他也是接近老子那种符合“大道”之后的少管为妙。只是这种“大道”,这种恍兮惚兮的“大道”,恍兮惚兮的“民主”,到底应该是怎样弄,是不是单单放权给了这个卿大夫家族就算是符合“大道”了,就算是把“民主”(或者贵族民主)给建设完了,鄙人就不能回答了。

《左传》记载,晋悼公的主要政策是:废掉老百姓欠国家的钱和税,赈济灾民、穷人、老光棍和寡妇,提拔郁郁不得志的人材(即有能力但不是高干血统出身的人,比如我),反对铺张浪费,节约国家办公费用和祭祀器用,禁止打砸抢活动,调低税收比率,注意征兵工作不侵犯农时等等。年过七十的老人,晋悼公还亲自接见,敬称他们为王父。历次战争中的功臣,多次接受嘉奖。

这些都是仁政啊。但这只是节制了征敛,施惠于民,这将进一步加强中层和下层的势力,可能会有助于国家整体财富的发展和积累,也有助于中层民主的建设(因为仁政下对中层是放松的,而暴*其实首先是对中层的暴*——如秦始皇)。但是这种简单的仁政,又不能等同于民主建设,因为民主建设不光是在物质层面,更在于政治权力和行使这种权力的中层组织的建设——比如卿大夫家族们的有序的组织建设。而晋悼公的政策没有触及这一方面,只是听凭其自然发展,则离开老子的“大道”,大约还是有恍兮惚兮的一些距离吧。

不管怎么样,晋悼公的民主建设有声有色,终于随后复霸。就是拿回了晋景公、晋厉公想拿回但是没有拿回的霸业。

唯一不快乐的是晋厉公的同性恋朋友们,他们收拾了胭脂首饰全部被驱逐出境。而栾书,杀掉晋厉公,属于弑君,应该灭族,但晋悼公不追究他,命令他退休而已。这是因为栾书在卿大夫间的名誉还不错,还特廉贫,家里穷的连祭祀的宗器都凑不足,因此得以善终。栾书下岗之后,就在当年冬天,资格最深、最负盛名的韩厥出任全军元帅兼执政官。

韩厥简历:

韩厥是赵盾从前一把提拔的,出身卑贱,不过是赵家豢养的一个小屁孩儿。被赵盾推荐,担任监军司马,搞了一个执法不阿,把恩主赵盾的车夫给杀了,因为后者扰乱行伍。从此开始走红。

晋秦“令狐之役”,晋楚“邲之战”,晋齐“鞍之战”,晋楚“鄢陵之战”,韩厥都以监军司马身份赴战,负责纠察军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度还在“鞍之战”里活捉了假齐顷公,升任将官,直至新军主将,终于当上执政官兼全军元帅。韩厥这个人,后来成为“赵魏韩”的韩国先人。

与晋悼公相关的,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美谈。晋悼公执政第三年的时候,晋国老干部祁奚(念齐西)退休,现年十七岁的晋悼公问他:“祁大爷,谁可以接替您做中军尉呢?”(中军尉是在中军将、中军佐下增设的一个官。)

祁奚说:“解狐可以。”

晋悼公疑惑地问:“解狐不是您的仇人吗,你们一见面不是互相吐口水吗?怎么推荐他呀?”

祁奚说:“您问的是谁适合当中军尉,又没问我要吐谁口水。”

不料,解狐没福气,刚听说被仇人推荐当官,没两天,就乐死掉了,于是祁奚又推荐自己的儿子祁午。

晋悼公问:“您怎么推荐自己儿子啊?好意思吗?”

“您问的是谁适合作中军尉,又没问谁是不是我的儿子。我只是觉得他胜任中军尉罢了。”

这就是所谓的“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古人称赞古怪老头祁奚,说他推荐自己的仇人,不是出于谄媚对方;推荐自己的儿子,不是为了假公济私。真是“心地无私天地宽”啊。

同年另一个故事,是关于当年“九袋长老”魏仇的孙子魏绛的。按照晋悼公优先照顾旧时功臣的政策,晋悼公当初继位的时候,任命魏绛担任监军司马,负责纠察军纪,督导战车行军作战序列(跟以前司马韩厥干的一样)。这家伙上任三年以后,也跟司马韩厥一样,把晋悼公的弟弟的车夫杀了,脑袋在三军传看,因为他扰乱行军次序。[3]

十七岁的晋悼公听说以后,痛感自己深受鸟大夫们摆布,无以复加,再也“贤”不住了,破口大骂,你魏绛杀我弟弟车夫,就等于侮辱我弟弟,侮辱我弟弟,就等于侮辱寡人,侮辱寡人,寡人杀光你全家。

魏绛不避斧锯,跪朝堂外请罪,上书说:“我听说,国君召集诸侯,臣子不敢不敬,国君出师不够威武,臣子莫大之罪。我不敢怠慢职守,故而冒着死罪,杀死乱伍之人,以保证队伍威严。我的罪过很大,触犯贵介弟,使您在朝堂之上大发脾气,我请伏剑自杀于您面前,来显示您格外重视弟兄亲情的美德!”

晋悼公看完,脸红心臊,赶紧光着脚跑出来了,对魏绛说:“寡人说的话,是为了私人亲情,您的执法,是维护军礼。我未能教训好我的弟弟,触犯军礼,是寡人的过错,爱卿赶快就职,千万别寻短见,加重我的过失啊。”

魏绛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把宝剑还匣,心里高兴,暗说:“谁想自杀了?逗你玩儿!”

悼公于是在太庙设宴招待魏绛,任命他为新军佐将(因为这事儿还被提拔了)。魏绛深沉而有胆略,第二年向晋悼公建言,对北方戎狄采取和平绥靖政策,这就是所谓“魏绛和戎”。晋悼公采纳,于是稳定民族关系,解除了北方边患,使晋国全力南下争霸。为此,晋悼公还分掉了一半战利品给魏绛,实现了他的一个家庭梦想,还引用《尚书》的话赠言说:“居安思危。”(成语)

当然魏绛还被弄到了《赵氏孤儿》里边,客串了一个角色,忠贞报主,拯救儿童的形象。“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却原来这内中还有隐情;公孙兄为救孤丧了性命,老程婴为救孤你舍了亲生……锵锵抬——”。魏绛后来成为“赵魏韩”的魏国先人。

就这样,晋悼公对下边的卿大夫们摆出低姿态,唱出低调子,团结卿大夫,晋国内部的社会矛盾一时缓和,局势稳定,gdp逐渐上升。晋国出现了新活力。

南方的“独眼龙”楚共王听说晋厉公被弑,喜形于色,又听说晋悼公大得民心,忧从中来。不等晋悼公坐大,赶紧争霸吧。

吴国日益强横,疯狂进攻老楚。譬如在鄢陵之战结束的次年(晋厉公杀三郤随后自己被杀这一年),公元前574年年底,趁着楚国人新败,吴国发兵围巢、伐驾、围厘、围虺,攻击楚国东部的安徽地区的小殖民国家。

吴国如此猖獗,楚国对症下药,试图切断晋、吴联合,把这条环蛇拦腰斩断。于是楚共王在公元前573年,即晋悼公登基四个月后,亲自带兵,汇同郑成公,猛攻“巴尔干”东南地区的宋地彭城,旨在堵塞晋、吴连通要道。彭城就是今天的苏北徐州,项羽的老窝,一马平川,著名的古战场,无险可守,唯借城壕。这里是晋国和吴国两国连线的中点,憋住了这里,就能把吴国像个缺氧的婴儿那样憋死。楚共王顺利拔取彭城,任命了五个宋国亲楚贵族充任傀儡政府,以及三百乘编制的“保安团”留守,就打道回国了。

宋国看看“狼外婆”老楚走了,就琢磨着夺回彭城,结果被“狼外婆”留下的三百乘“保安团”战败,带头的宋大夫老佐也死了,但是宋军坚持围彭城不退。楚共王于是派令尹子重调转屁股回来攻击宋国,以解彭城之围。宋华元赶紧奔赴晋国告急。

晋国新任执政官韩厥说:“要想得到别人的拥戴,就得先不怕勤苦,帮着别人,咱现在就请从帮着宋国开始吧。”

于是,晋悼公第一年冬天,晋悼公亲自出征,带领晋军和宋、鲁、卫、曹、莒、邾、滕、薛九国联军,驰救彭城。楚军当即亦出动。双方遭遇于彭城附近的靡角谷。不知什么原因,晋方联军看看形势不行,又打算打道回府。来自楚国的逃亡大夫雍子从前被父兄谮害,楚王搞不清是非曲折,害得他只好逃亡来了晋国,这时候又帮着给晋国人出主意了(又一个“虽楚有才,晋实用之”的),他说:“您们应该这么嚷嚷:‘老兵少兵,家中有没娘的孩子或者有病的亲人的兵,全都可以回家,留下精选的步卒,砺兵秣马,明天一早,烧掉兵营帐篷,决一死战!’然后您再放跑几个俘虏,让他们把这个消息带回去,吓唬楚国兵!”

果然,照办之后,楚军当夜又“轻佻”了,宵遁了。(楚国人擅长半夜逃跑。)

楚军跑了以后,次年春天,晋军与宋、鲁、卫、曹、莒、邾、滕、薛的多国威吓部队,围攻彭城。彭城保安团受不起多国惊吓,半夜溃散,彭城光复。彭城里沐猴而冠的宋国傀儡贵族们被迫下课,抢了些老百姓嘴里的干粮,四下逃散,去流浪了。晋、吴交通道再次打通。

随后,楚、郑两次出兵,均未能夺回彭城,虽然夺了宋国其它三个城邑。十五岁的晋悼公在上台第二年,就给楚国这个大棺材的东北角,钉上这么个大钉子,威风大振。[4]

真是屋漏又逢连天雨,楚共王的忠实战友,郑国国君郑成公同志,又在次一年轻轻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儿云彩地死了。郑国新丧,晋军乘机加强军事攻势,会同诸侯军队,把滩头阵地逼压到郑国西北境内,于河南虎牢关筑城,出此关即可鞭挞中原。地势平坦、无险可守的郑国北门户,又一枚大钉子砸了进来。

虎牢关就是有名的“三英战吕布”的地方,在郑州西北十六公里的汜水镇,处于郑州洛阳之间,当年周穆王在这儿饲养老虎,因而得名。那里南连嵩山,北濒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是历代战争贩子必争之地。

晋国人把碉堡修到家门口来了,郑国人只好屈服,顾不上楚共王曾经为了他们弄瞎了一只眼睛了,宣布加入晋联盟。(宋、郑,这两个关键的“巴尔干”国家,都归顺了晋联邦。)

下一年,晋悼公第四年,“独眼龙”楚共王不知什么原因,很给吴国人面子,派令尹子重打了一场豪华阵容的奔袭战。令尹子重简选士卒,沿长江而下,穿越湖北安徽,千里出击,攻克下游吴国前哨要塞鸠兹(安徽东部芜湖附近),又攻击到安徽东部当涂县横山,距离吴国大本营苏州还有二百多公里,然后再次遴选出精锐的组甲三百、练甲三千,东侵进入吴境,结果行进途中却被吴国人拦腰攻击(解放军经常这么打),损兵折将而还。人仰车翻,三千三百楚卒,被吴人杀得就剩三百八十了。令尹子重气得脑溢血死掉。

这三干三百楚卒,装备了当时一流的青铜甲。所谓甲,最早是指龙身上的鳞,甲的样子跟它很相像——以可以活动的甲片连缀而成,一片压一片,从左到右,由上而下,密缀在布料的内衬上面。甲片通常是牛皮的,上边还涂漆,漆皮有指甲盖那么厚,整体上绘画以精美的图案。穿着它,就是穿着价值不菲的艺术品,抓住这样的士兵就能发财。这次不同在于,甲片不是牛皮的,是青铜的,甲片有三百人的是缀在丝织的衬里上的,称为组甲,是战车兵用的,有三千是缀在练帛的衬里上的,称为练甲,是步兵的。结果这三百组甲,三千练甲,只回来了八十组甲,三百练甲,其它人全被吴国人结果了性命。

而屈原说“操吴戈兮披犀甲”,那说明有钱的楚国人甚至使用犀牛皮制作衣甲。当时的中国比现在热一两度,所以楚国也有犀牛。这种“犀甲”据说可用一百年,为皮甲之首。楚国确实富大,连甲胄都这么好,奢侈,难怪引得大家都来打它(指战国时)。雨米富足,气候安乐,这就是楚国。

看见吴国人立了功了,晋悼公就与吴国举行盟会,努力发挥吴国的牵制骚扰作用。吴王寿梦喝完晋悼公给他的牛耳朵血,亢奋异常,在晋国的教唆下,猖獗进攻老楚,无所不用其极。楚国不胜其苦,于是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北上加紧联络西陲秦国。楚共王甚至娶了秦景公的妹妹做老婆——“秦晋之好”,改成“秦楚之好”了,晋国人像挨了一个耳光。

三年后,公元前565年,楚国似乎缓过一些劲来了,组织力量北上伐郑,想把小蜜郑打回来。郑国地处巴尔干的核心,牵制天下的机枢,是楚晋一南一北反复争夺的焦点,他必须把郑国打回来。楚国人气势汹汹地杀来,焚烧郑都郊外的堡寨,大兵淹向城墙。郑国人这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它一直是大国争霸的牺牲品。有人统计,从城濮之战晋楚首次发生对战到向戎第二次弭兵晋楚对抗基本结束(即公元前632—前546年),九十年间,晋国总计十七次伐郑,楚国二十次伐郑。夹缝中的郑国人无所适从,最后都被打疲了,数年不见侵略军,就怪想念的。

这时候,郑国政治局里的六个上卿,三个是亲楚派的,三个是亲晋派的,亲楚派的想服楚,亲晋派的要等着晋国来救,最后上卿子驷选了个中庸的办法,建议把牛羊、玉帛和保护费,干脆放在南北两个边境上,等着晋、楚两只大蜥蜴,谁来了谁就吃拿。

当然他这只是一种比喻,并不是真的要这么做,只是想表达谁来打我我就听谁的意思。

最后他力排众议,把这个主意当作国策定下来了。

既然目前是楚军在境,那就先服楚,于是服楚。

楚国回去以后,次年冬天晋国即带着十二家诸侯来伐郑,郑国按着“国策”当即又服晋。但是晋悼公觉得这次郑国服的不是很透彻,回国以后,过了俩月,再次组军亲自伐郑。这回郑国服的很透彻了,但是晋悼公带着晋联军一走,楚共王当下即来伐郑,郑国又向楚屈服。

与楚国的拉锯战,像这样来回折腾,成本太高。

于是,在晋悼公回国之后,现任四军元帅智莹提出了“三分四军、疲劳楚师”的战略设想。智莹认为:用兵不可以太频繁,太频繁就疲劳驾驶了,诸侯军队一再随同出征,也奉陪不起。如果晋军四分成三,逐一出动,吸引楚军,我能常来,彼难常往(因为晋国离郑国相对更近一些),使用车轮战法,更番对敌,就可把楚国这个大蜥蜴拖垮。(孙子所谓“劳敌逸己,致人而不致于人”,调动敌人而不是被敌人调动。***的“敌进我退,敌疲我打”接近这个思想,但它是针对游击战术的。)

当时韩厥已经在两年前主动告老退休,回家抱孙子去了。智莹目前成为新的晋四军元帅、执政官。

智莹简历:

智莹不是外人,他就是在三十三年前“邲之战”之中被楚庄王俘虏的小家伙,他爹为了寻找他,返身杀入楚兵团,射死美女夏姬的新老公连尹襄老又抓了楚庄王的公子。智莹在楚国蹲了九年战俘营,最后被他爹用楚公子和连尹襄老的尸体交换回来。智莹上台后,随后领导了逼阳大战和三驾之战,功勋很大。

智莹本来属于荀姓,爹爹叫荀首,荀首是重耳的驾驶员荀林父的弟弟,荀首封地在智,因此其子孙改姓智。后来成为晋国晚期赫赫有名的六卿之一,智氏最后一任掌门人是可悲的“智伯”,最终把自己脑袋漆成了尿壶而结束了这个家族。

光有一个想法并不难,知易行难,打仗是要花钱的。孙子谓:“日费万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于是新军佐将魏绛提议进行一场自上而下的经济改革,国君以下的所有卿大夫各家,如果有积聚的货物和粮食,都贷给老百姓,老百姓填饱了肚子又有了资本以后,更多地开荒种庄稼或者繁殖财货,卿大夫和百姓都可以富裕,并且国家的祭祀和招待外宾,都尽量节俭,袭用旧物,省着用。这样推行了一两年,终于民殷兵强,可以打持久战了。(他没敢说削弱各家卿大夫以赞助国家,而只能用卿大夫和下属群民共同发展的办法。)

目前,晋军作战序列如下:

中军元帅 智莹

中军佐 范匄(鄢陵之战里建议平灶填井的那个小将)

监军司马 张老

中军尉 祁午(祈奚的儿子)

中军副尉 羊舌赤(叔向的大哥)

上军将 荀偃

上军佐 韩起(韩厥的儿子)

下军将 栾黡(栾书的儿子)

下军佐 士鲂

新军将 赵武(赵氏孤儿,这孩子有出息,已经升到将官了)

新军佐魏绛

中军元帅智莹上任三把火,“三分四军”,把上述指挥序列改编如下:

第一军:

晋上军+鲁、曹、邾三国军队

统帅:上军将荀偃,佐将 韩起

范匄 支援策应。

第二军:

晋下军+齐、滕、薛三国军队

统帅:下军将 栾黡(栾书的儿子),佐将 士鲂

魏颉,支援策应。

第三军:

晋新军+宋、卫、曹、邾

统帅:新军将 赵武(赵武作为新军将,已经属于六卿之一了),佐将魏绛

按照智莹“以逸待劳”的疲敌战略,以晋军为主体,加联合国军,轮翻出征,垂饵虎口,一旦楚人迎击,便立刻撤退,要求速进速退,不以战胜为目的,以疲楚为目的。规定:第一次上军出征,第二次下军出征,第三次新军出征。元帅手掌后备队,随时策应。三驾之战,准备点火了。

新的作战序列一出来了,到了下一年,公元前563年,先来个军事演习试试兵锋。谁扮演演习中的坏蛋呢?数百个诸侯国经过春秋一个半世纪以来烽烟烈火的自然选择,就剩四分之一了,晋大夫们提议,再灭它一个小国,即苏北临近山东的逼阳国,目的有二:一、进一步疏通吴、晋交通要道,逼阳处于宋国的彭城附近;二、把这个逼阳城赠给宋国大将向戍(向戍是个国际和平主义者,多年致力于弭兵运动,奔走呼号,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提名,把逼阳国打下来就是给他当奖品)。

晋悼公批准了这一军事计划,指示智莹出兵,由“三分四军”后的第一军担任进攻,磨合晋上军、鲁、曹、邾部队协同能力。

逼阳是个弹丸小国,孤悬在宋、吴交境,用一个军来打他,颇足够了。但是逼阳人却不甘屈服,上下一致,不畏强暴,强起奋战,保家卫国,打退四国联军一轮又一轮的强攻,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小国抵抗大国的生动战例,也掀起了晋楚“三驾之战”的序幕。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逼阳干部群众心说,我们招谁惹谁了,干吗觊觎我们的主权。逼阳军民纷纷走上城头,奋起抗击四国围攻,有些老太太的生活垃圾都不愿意乱丢,爬上城头摔向侵略者的脑袋。尽管众寡异势,但逼阳军民的英勇气概使他们固守了二十四昼夜,打败敌人无数次进攻,城池巍然不动。(逼阳的地点,就在今天的苏北徐州的台儿庄北边三十里,国民党和日寇血战的地方。)[5]

四国构筑了大量外围工事,掐断逼阳对外联络和给养线,强攻战斗一轮又一轮。有一次,诸侯的大队冒着飞蝗石雨,蜂拥到逼阳城门口,城门被猛力撞开,大伙接茬往城里钻,就这时候,悬门轰隆一下子落下来(设计得像捕老鼠的笼子门儿)。四国的老鼠们眼看被锁在城里,城顶敌人开始从内侧放箭。诸将抓住对方的裤裆往下乱钻,躲箭啊。鲁国大夫叔梁纥(念合)说:“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呢!”说完,俩手抠住悬门底,双膀叫力,气沉丹田,念了一声:芝麻!开门吧——。千斤悬门愣被这家伙慢慢托起。叔梁纥赶紧掩护战友从肋下撤退,然后一撒手,咣当一声,最后一个跳出去。[6]

要说这鲁大夫叔梁纥可不是别人,就是我们伟大的孔圣人的爹,他还是个抓举运动员呐!没他大伙就全玩完了。但这时候他还是个光棍,还没跟孔子的妈结婚呢。

战斗英雄叔梁纥后来却死活娶不到媳妇,直到六十六岁才找了一个女生,很年轻(才二十),也就是孔子的妈,根据司马迁目击和报告,孔妈妈和叔梁纥是“野合”而生出孔子,就是未经履行结婚手续而生下孔子,是私生子。不同意的人说,孔子是祈祷山神以后获得的,是从上天下载的,未经父母交媾,和五百年后的耶酥一样,都是处女所生。而祈祷山神要在野外,这是对“野合”的另一种解释。不管怎么样,孔子的胚胎阶段比较离奇。等他生下来以后,长相奇丑,脑袋上都是山丘,所以叫孔丘,他三岁时候,战斗英雄叔梁纥去世了。没了爹的孔子是妈妈拉扯大的。

公元前563年,由于逼阳群众顽强据守,四国军队一筹莫展(可见“攻城”也确属于难度最大的战斗形式,是孙武所说的“下之下者也”。)最后,双方打疲了,就开始enjoy战争了。守城的逼阳人把一匹长布从城头垂下来,吆喝:“哎——,下面的帅哥!有种你上来——哈哈哈!”

鲁国一员大将把裤腰带一勒,手心吐口唾沫,抓住长布就往上爬。城上的守军等他升高近了女墙,赶紧用匕首割布,鲁大哥“哧啦”一下子,“扑通”砸掉在地,像一颗毁灭了恐龙的小行星。这要是一般人,屁股就得变成拍碎的蒜,但是鲁大哥安然无恙,站起来晃一晃,骨头咯吧吧地响:“好爽!好爽!”

又听城上喊,“有种你再来?”

这山东大汉就是厉害,鲁大哥脾气拧,拽着布又往上爬,接近墙头时,又“哧啦”一声给摔下来了,如此反复三次,鲁大哥越摔越精神。城上的人都傻眼了。鲁大哥喊:“有种的,你再把布放下来!”

城上人赶紧拱手:“大爷!不敢了,您有种!您牛,您要把地球都气死了!”

鲁大哥哈哈大笑,把三块碎布裹在身上,像短跑冠军裹着国旗那样,在军阵中跳跃炫示。

不久,黄梅雨季到来,没日没夜地drizzling,树木在雨水中撑着钱样的圆叶,圆叶婆娑在雨的胸怀里。穿越雨水的尽头还是雨水。军队闭门不出,黄梅雨使士兵们的士气也长了霉。

亲自坐镇逼阳的晋元帅智莹被泡在雨水里,忙着清理钻进鞋子的泥鳅。原以为一鼓而下的逼阳,还是危立在那里,对四国人马扮鬼脸儿。据说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唯独没有宜打仗的。在雨中,战士们的牛皮甲都沉重了三倍,伤口更是火辣辣地发炎,确实不宜打仗了。

这时候,泄气的中行偃和小将范匄(念丐,鄢陵之战建议“填井平灶”的那个)跑进来报告:“我们请示撤退,雨季以后再说。”

智莹勃然大怒,抡起几案就砸这俩小子,怒斥:“当初打逼阳就是你俩的主意,我根本不同意,现在又想撤兵,我怎么向晋主席交代!我警告你俩,七天之内,打不下来,提头见我。”

一看元帅真怒了,中行偃和范匄赶紧向下传达,七日不能克城,先斩了你们大伙,然后我俩自刎,以申军法。

中行偃和范匄命军士再次和四国诸侯并立合作,在弓箭手、弓弩手掩护下(他们从城底往城上压制守军,使之不能有效射击),中行偃和范匄亲冒矢石,手持盾牌,登上攻城的云梯,在大雨中,攀着光溜溜的城墙头跟守城敌人进行殊死搏斗。经过五日激战,晋军们终于脑袋上带着包,水淋淋地站在了逼阳城头。

苦战恶斗三十天后沦陷的逼阳,没有一个四肢俱全的人了。逼阳国君,被赦免了一条性命,带着老婆孩子离境。血战台儿庄春秋版,结束。

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城市,请宋将向戎接管,做他的私人封邑。诺贝尔和平奖被提名者向戎,大约觉得它太不和平了吧,说不要不要,把它给我的国君吧(我要了这个,将来国君忌恨了我,杀我的头)。于是晋悼公做顺水人情,把逼阳送给了宋国国君,作为宋国和吴国交通中转站。

逼阳大战,实际是晋国的一步险棋,逼阳虽小却城坚池深,胜之不武,败之可耻,一旦拖延久了,楚军从背后摸上来夹击,晋国很可能全局被动。这是当初元帅智莹不同意打逼阳的原因。

逼阳本来是楚国的小弟,战略地位又相当重要,楚人责无旁贷应该救援之,但是楚王令尹皆愚钝无能,眼看着战略要地逼阳(晋吴交通线上的要塞)遭受攻击和丢失,竟无所作为。唉。诺贝尔和平奖给老楚得了。当然,这也是因为楚共王的妈妈(楚庄王的夫人)去年死了,所以他在家尽孝呢![7]

乘逼阳大战余威,晋、齐、鲁、宋、曹、卫、莒、邾、滕、薛、小邾,在同年秋天,联合伐郑,进行“疲敌战略”的第一次尝试,史称“一驾之战”。

晋联军渡过“l”形黄河横流部分,进驻梧、制两城,与虎牢成犄角之势,控制郑国。形势所趋,楚令尹子囊被迫率军北上,支援郑国。晋军元帅智莹说:“敌人已经运动了,疲敌目的已然达到,我们可以作战略退却了。我们一逃,敌人势必骄傲,等敌人骄傲已极,我们再来收拾它。”

上军将栾黡(念原,栾书的儿子)对着无处插手的大好战局心急如焚,于是高唱反调:“逃跑,那是军人的耻辱,这么多国军队一起逃跑,我受不了!我要自个往前冲。”

作为栾书的儿子,他是一个飞扬跋扈的活宝,因为他爸是高干。栾黡视野狭隘,经验欠缺,洞察力短浅,还不能承受自己的伟大,指挥所属军队,像一片卷动的沙尘向楚军逼近。他一前进,晋军不得不跟着这个无事生非的家伙全员推进,于是和楚军夹颖水列阵,形成警戒对峙。

不能控制全军的智莹迁就了局部的鲁莽行动,硬着头皮冒险,以三分之一的国家主力对抗楚军全员,这对晋国是危险的。这一情况被郑国人所洞悉,赶紧抱牢楚国的大腿,动作过于清澈露骨,以至于进一步激怒了晋军。栾黡见状,更嚷嚷着要跟楚国打了。

智莹在临时搭建的木屋子里,望着老鼠钻出的墙洞忧心不已,疲楚计划执行走样,伴随而来的焦灼使他不耐烦了,好在他很快坚定了自己的既有立场,于是在军委扩大会上,深恶痛绝地批评了军内不同意见(当然针对活宝栾黡),认为疲楚目的已经达到,坚决班师回国。

这个没有大英雄的时代也没有什么故事可讲,虚晃一枪的战事就结束了,是为“一驾之战”晋军基本上进退自如,保持着战场的主动权。晋军撤退后,楚军也随之撤退。其实楚军人多,晋军人少,而楚国却放弃了渡水追击的机会。这真是我见到过的最腼腆的蜥蜴了。

平静的氛围笼罩着双双撤军以后的中原战区,平静得像一棵草生长于远古夏天,有风的时候才做一些不为人知的摇动,简单又重复,更显得寂静了。

次年,又一拨晋国人马像幻影一样在智莹的指挥下,协同以宋、齐、卫诸侯军队,从各自方位,滑入巴尔干平原,于郑南门外举行大规模阅兵示威,出尽风头以后,安然撤退。

楚国人联络秦国,千里兴兵北赴中原,等到了巴尔干,敌人的影子早已融化消失,落日照大旗,只剩马鸣风萧萧。楚军扑了个空,长途跋涉,劳而无功,最讨厌的是,这么远的路,还需要靠自己走回去。此役史称“二驾之战”。

疲困不堪的楚国人刚回到家,拧开水龙头洗澡,情报显示,晋国动用较多兵力又发动“三驾之战”,南渡黄河,兵车进犯“巴尔干”,又来啦。楚国人在家里开水泡着脚说,你们爱干吗干吗吧,老子是不管了。

晋悼公随第三次军亲自前来,晋兵扫荡中原,如入无人之境。晋悼公禁止多国部队侵掠百姓,禁止炊事员乱砍树林,布仁度德,宽释战俘。郑国人深受感动,表示归服。于是“三驾蜥蜴”晋悼公就和“中原变色龙”郑国,在郑国城外联军营内签署巴尔干和平条约,然后在萧鱼(今许昌地区)举行诸侯大会,晋悼公、郑简公、鲁侯、卫侯、曹伯、齐世子光亲临现场,参加会议的领导干部还有:莒国、邾国、滕国、杞国、小邾等国家和地区的君主及代表。晋悼公手执牛耳,以盟主身份发表重要讲话,呼吁全球和平与地区合作。萧鱼大会,成为城濮战后又一次“践土之盟”,经过晋景公、晋厉公、晋悼公在本世纪初的三代努力,晋国霸业至此再兴,史称“晋悼公复霸”,时间是公元前562年,晋悼公十二年,上距晋文公重耳时代六十年。而楚人只能呆在江汉地区洗澡堂里,掰着跑烂的脚丫板望中原而兴叹。

萧鱼大会回来,晋悼公领了好些纪念品:六十乘防卫用战车,进攻兵车一百乘,配备一百乘兵车用的全套甲胄(每乘兵车三件,三个战斗员所穿甲胄形制不同,甲是身上穿的,胄是头上戴的),此外还有编钟两套,乐舞演员十六人,三个歌星,都是郑国送的。音乐是郑国的土特产。晋悼公分了一半儿战利品给魏绛,感谢他的“和戎”政策以及从卿大夫家族圈钱投资增值打“三驾之战”。

这时候的春秋,已经有礼崩乐坏的趋势,周天子制定的“雅乐”,场面恢弘却卖不出票去,这种音乐关注平普人物的悲哀和愉乐微乎其微,因而动人之处也微乎其微。而且,它以打击乐器为主,鼓、钟、磐什么的,叮叮当当的,只有节奏没有旋律,好像进了庙里。而郑国人的流行乐表演,则是丝竹之音,吹拉弹唱,呜呜咽咽,很是热闹,其中最重要的乐器是“竽”,就是南郭先生耍的那个东西。

郑国和卫国,因此成了当时流行乐的发祥地,所谓“郑、卫新声”,相当于当时的港台音乐。

“郑、卫新声”热情奔放,节奏快,感官刺激强,就是俗了点儿,守旧的人们都反对它,但年轻人喜欢,晋悼公的儿子(晋平公)就喜欢“郑、卫新声”,师旷大爷(古代的瞎子阿炳)于是叹息说:“公室将卑乎!”

虽然山西人征服了郑国,但从郑国拉回的战利品,又从文化上征服山西。山西人越来越喜欢“郑卫流行乐”。文化借助军队的马蹄来传播,希腊文化之与罗马也是如此。

“三驾之战”,晋国大规模实施“敌进我退,敌疲我打”运动战术,不战而屈人之兵。“一驾”、“二驾”,楚国两度都是随着晋军出动而出动,随着晋军撤退而撤退,屡进屡退,鲁钝无主,往返奔波,疲惫不堪。等到了晋国人“三驾”进军时,楚国已经无力周旋。楚国这次的失败不仅仅是军事上的简单失误,而是标志着“南风不竞”,从此以后,楚人很少形成有影响力的北上。

“三驾之战”成为是晋、楚南北争霸的绝响,我们总结一下晋、楚之间刚刚结束的这百年争霸战的特点。

要说楚国,物质资源丰富,皮毛、鸟羽、象牙、犀革自己用不光,都输往国际卖钱,经济实力足可以支持长期作战消耗。楚人打仗也能玩命,两湖民风强悍,属于“九头鸟”。凭着这两点,楚人一直北向威胁中原。但他们智谋上总是输人一筹。当时北方人如晋人狡猾,南方人如楚人直爽,后来北人南迁,习惯才改过来。所以,楚人与北方诸侯的争霸战,从战略上显得后进,战术上显得刻板,战斗力还行,但不管什么大用。比如晋人“扶吴攻楚”,就显出了高明的战略,楚共王的西联秦人则未能形成高效协动。晋人攻打战略要地逼阳以与东方吴国联通一线,形成战略夹攻楚人态势,楚共王竟然未发一兵一卒增援逼阳,听凭逼阳在苦战三十天后陷落。晋人与东边的齐人互相斗殴,发动“鞍之战”,楚人不知北上渔利,听凭晋人把齐人大败,拉齐国在晋国盟主的座下,一起南下对楚。这次“三驾之战”又是晋人战略上的胜利。楚人在战术上也是一贯的呆板,城濮之战和鄢陵之战,都是楚人固守三军逐次对战的原则,等着晋人两两地结合双军压击他一军。楚共王气坏了,怎么也玩不转,他杀了一个司马子反,也没有用。“三驾”后第二年,楚共王干脆死了算了,不玩了,时间是公元前560年。为政三十一年的楚共王死在盛年(四十一岁),伴他离去的,还有爸爸楚庄王等老一辈人一手打造的中原霸局。

楚庄王在天有灵,一定会悲惨地说:我生下的是恐龙蛋,孵出的却连蜥蜴都不如兮!愧对先人,辱没社稷,楚共王也深深自责,临死前他要求:“给我谥为‘灵’吧,或者‘厉’也行。”大夫们不说话,因为这是坏字。楚共王反复重申,迫使大夫们接受,然后在凄惶悲怆和无穷遗憾中升天找他爸爸去了。

回忆楚共王的一生,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十岁的时候,爸爸楚庄王就去世了,没教会他当恐龙的要诀。但是,十岁即位的楚共王当国君非常努力认真,在鄢陵之战,他亲自登上危险的巢车观察敌情,发明了“甚嚣尘上”的成语,接着又在战斗中变成了独眼龙。他还懂得经济学,有过“楚人亡弓,楚人得之”的名言,折射出商品经济大市场的观念——他有一次丢了个弓,他却不肯去找,他说,楚人丢的,楚人拣了,有什么好找的。看来楚人人风古朴,很有点原始共产主义味道。但他毕竟缺乏经验,继鄢陵之战失利,郑国、宋国相继都当了晋国的小蜜和小弟,东边殖民地也被吴王寿梦抢去好些,组甲练甲的奢侈军也被吴国人打散,最后在“三驾之战”他把中原霸位彻底交还晋悼公。[8]

尽管楚共王本人有强烈要求,大臣们在他死后还是给了他一个“共”的好字眼。其中首席大臣令尹子襄说:“赫赫楚国,大王临之,抚有蛮夷,奄征南海,北服华夏,临终又知道自己的过失,难道他这不是恭敬吗?难道不应该有‘共’(恭敬的意思)这样的美谥吗?”

楚共王临死请求谥自己为“灵”一事,传为美谈,体现了楚文化一种严厉精进精神。知错知改,觉悟可贵,仅此一项好处,楚共王成为春秋十大蜥蜴之第四——独眼蜥蜴。

在楚共王时代,楚国手工艺制造业大放光彩,发明了铸铜工艺中的分范合铸法和分铸法,并开创了世界铸造工艺新方向——失蜡法,“失蜡法”工艺是拿易熔材料(如动物油、黄蜡)制成艺术品模子,多次浇淋泥浆,涂上耐火材料,使其硬化,制成铸型,再经烘烤化蜡,使蜡油流出,然后浇注铜液,铸成结构复杂的青铜器。楚国的焊接技术也大放光彩,已掌握锡焊、铜焊、铅锡合金焊。失蜡法做出的可能只是青铜器部件,可以用这些无与伦比的焊接技术把它们融合在一起,令人咋舌。楚国还能以镂空手段铸制纹样繁复的青铜器部件,林林总总,总之,经过夏商周三代发展,楚国的青铜技术,已经领先于同时期代表欧洲顶尖水平的希腊文明,并且超越了青铜器的最早诞生地——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正在奥运会上比赛跳高的希腊人,虽然已经处于铁器时代,但他们的青铜工艺只够铸造形制简单的兵器,精美复杂的生活祭祀器具,是不会的。

楚共王闭上自己的“独眼”的时候,按道理别人是不该去趁丧打劫的,但是,吴王寿梦(去年已死)的儿子诸樊不理那一套,出兵袭楚,被养由基和楚司马子庚联手(养由基做诱兵,子庚设下三道埋伏,这是养由基的主意),杀个大败,寿梦的一个孙子遭逮。养由基以此向旧主献上一份迟来的爱。[9]

吴国挨打以后,哭着找晋老大,要求报仇。晋大夫范匄(“填井平灶”的小将)接见了吴人,不但不管,还数落说:“你趁人家新丧出兵,该!”[10]

晋国人这一年也在办丧事(公元前560年的丧事真多啊)、晋国执政官、“三驾之战”的指挥官智莹先生在胜利后的第二年即辞世,比楚共王早三个月,病因不详,可能是从前在楚国蹲九年监狱期间落下了关节炎。

二十七岁的晋悼公命令,由十五年前“鄢陵之战”中崭露头角的小将范匄(现在已经不小了)继任元帅。但是范匄推辞,说中行偃比我岁数大。于是中行偃做了元帅,范匄做中军佐。一看元帅们带头谦让,活宝栾黡等人也赶紧谦让,谦让的结果是把赵武推为上军将(原为新军将)。据楚国新任令尹子囊曾经对楚共王分析,晋国群卿在晋悼公的英明领导下,互相团结谦让,这正是晋国不可抵挡,楚人不能与之相争的原因。[11]

而且晋国的元帅,从郤克、栾书、韩厥、智莹一路下来,各领风骚十来年,很有“民主内阁首相制”的味道,大家轮流坐庄,不搞干部终身制,这种好传统保障了晋国国力一直最强。这种贵族(卿家族)协议政治、和衷共事、轮流主政模式持续走下去,也许就能形成西方中世纪封建时代(近似于春秋的分封制社会)的贵族议会制度,行贵族民主政治,最终成为近代平民民主制度的前身。可惜后来法家的强化王权的运动所促成的皇权专制社会走势,改变了它的走向。

如今少壮派新任元帅中行偃(荀偃)简历如下:

中行偃,原名荀偃,是荀林父的孙子,爹爹做过步兵独立军(当时所谓上行、中行、下行,三个独立编制的纯步兵军)的中行将,以官职为姓,改姓“中行”,称“中行氏”,成为未来晋国专权六卿中的一姓。

这个中行偃曾经帮着栾书捕杀晋厉公,他又和范匄都是少壮派,曾经一起吵闹着攻打逼阳,久攻不下后又要放弃,挨了元帅智莹的几案砸脑袋,最后好歹攻下来了。

中行偃的历史贡献是创造成语“马首是瞻”,指挥了对秦“迁延之役”。

“迁延之役”是中行偃受命的次年,公元前559年,对秦组织的长途奔袭战。

在“三驾之战”中,秦国人一直作为楚军盟友策应楚军作战,其中第三驾,楚人呆在国内没有应战,秦人则画蛇添足地主动攻击晋本土,由于晋人轻敌,晋国甚至被秦人战败,晋国内部舆论哗然,中行偃遂奉晋悼公之命,率领三军和新军(但新军在此役后被晋悼公撤掉,晋又回到了三个军的状态)和多国部队,向西三百公里,攻击秦国。

他们度过陕晋大峡谷中南北流向的母亲河——黄河(l形黄河的竖部分),翻越拔江而起的对岸高山,又跋涉多天,来到秦川平原的泾水(就是“泾渭分明”的那个泾水,不过估计现在这两条河都污染了,都不分明了)。

诸侯多国部队却不肯渡泾水,霁雪他乡树,春灯独夜船,在这陌生的黄土高原,雨夜霜晨里,容易着凉。诸侯大军踟躇不进。其实,那时侯的黄土地,到处是森林和可爱的动物,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叔向同志做了很多说服工作,鲁国和莒国人才答应渡河过去(叔向终于出场了,这小子太能说,属于长舌男,呵呵)。

不料这时候,秦国人在泾水上游放毒,诸侯军马,被“西毒秦景公”给毒死很多——投毒的剂量很大,被水稀释一遍,居然还能毒死人,可见也是天山冰毒级别的剧毒,或者是使用了致病微生物。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使用生化武器。

诸侯国军一边拉肚子一边走到了陕西泾阳,斗志低靡,想跟秦国人讲和,老毒物不愿意,去年新受命为元帅的中行偃没办法,向怨声载道的士兵发出指令:“明天早上起早点儿啊,鸡鸣而驾,唯余马首是瞻!”(成语出处)。

前三军元帅栾书的儿子现任下军将栾黡,听了以后一撇嘴,说:“这算什么鸟命令,到底是打是不打?一点儿作战计划都没有,更谈不上缜密布署,跟着你的马头乱走?你算什么东西!我的马头偏要向东。”说完,这个活宝栾黡(就因为他爸是高干),带了自己的下军,拨过车辕,开回晋国老家去了。

元帅中行偃给晾在一边,苦笑了一下,说:“都是我不好。大军掉头回去。别在这儿现眼了。”

晋国人把这次虎头蛇尾的奔袭战,戏称为“迁延之役”。(栾黡可能是故意给中行偃拆台,不过中行偃也确实瞎指挥,什么唯你马首是瞻,拿我们三军六卿当玩具兵啊。)

“迁延之役”刚闹完,东方的齐国因为几年前灭掉了莱国(颇大),所以志欲膨胀,最近又听了周灵王的挑拨,要恢复从前姜子牙的霸业,于是不准备臣服于盟主晋国座下了。在次年(公元前598年),齐国围攻鲁国边邑成邑,有重做山东霸主之意。鲁国赶紧向晋报告,要求盟主出面干涉,不料晋悼公却去世了。

三十岁的晋悼公,走完了他轰轰烈烈的一生。他十四岁时即位于“三郤”横死、厉公被弑的危乱时期,采取内抚人民,外结戎狄,交好诸侯,三驾战楚的策略,在韩厥、智莹、中行偃辅佐下,八年之中,九合诸侯,无可争议地复兴了祖先霸业。只可惜他英年早逝,东风不与,外难尚未全靖,列国等待恩泽,他就先行一步离开,与自己所热爱的国家人民,未能相守到老。晋国人民闻讯,纷纷抛下锄头和织机,站在田间茅舍哭泣;各国使节闻讯,纷纷从几千几百里外的不同方位急驱晋国,向晋悼公灵前献上自己的哀思。

被老天妒忌的晋悼公是一位有才能的君主,是历代晋君中白璧少瑕者,性情中人,才智气度佳,军事上果敢刚毅,对下面人和气可爱,所以才有祁大爷“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美谈。他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宁使天下人负我,不使我负天下人。历代晋君都杀大臣,惟独晋悼公没有。然而他不杀大臣,却能使大臣团结、忠诚地和衷共事。可惜他盛年三十岁而死掉,所以谥号为“悼”,表示国人对他的哀悼。是为春秋十大蜥蜴之第五——“三驾蜥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