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打电话来,问我在哪儿能买到一种“玫瑰灰”的毛衣。我没听懂,问他是不是一种新品种的玫瑰?他很有耐心地答:“不是玫瑰,是毛衣,玫瑰灰颜色的毛衣,要高领的。”我哑然失笑道:从来只听说有玫瑰红、玫瑰紫,没听说有什么玫瑰灰。玫瑰还有灰颜色的?真是灰色,谁要?
小林在电话里叹口气:“跟你这人不能急,你是真不懂艺术。这么着说吧,你有空就帮我往各个商场跑,见着卖毛衣的柜台,照这颜色间就是了,人家营业员懂。”
我说:“喂喂,给谁买?小玉吧?又发指示过来了?”
“昨天发过来的‘伊妹儿’。我跑了一天,腿都跑细了,没找到有这么一种颜色,只好发动人民战争,求哥儿们帮忙。”
“真够意思的。”
“她们学校的留学生要举办圣诞晚会,她买了件玫瑰灰的外套,想配上同色的毛衣,让我买到了给她航空寄过去。”
“可以理解。年轻女孩子嘛。”我说。
他在电话里表示感激:“理解了就好。喂喂,记住啊,要高领的啊。”
我压根儿也不想跑什么商场,而且还是为了一件“另类”颜色的毛衣。想了一想,我决定给小林的前妻卢玮打个电话,把任务转移出去。卢玮是帝豪商厦的服装部经理,如果她说了没有,那就根本不必再费腿力了。
拿起话筒的瞬间,我忽然又想到,小林心里一定也是动过这个念头的,只是他不愿意跟卢玮说,他找到了我,就等于把任务间接地交给了卢玮。这家伙狡猾狡猾的!
打给卢玮的电话在商厦里转了几个弯儿,最后也不知道转到了哪个柜台前,总之她周围的声音很嘈杂,有一个操上海口音的女声在连珠炮般地说着什么,还有隐隐约约的背景音乐声,好像是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在帝豪商厦这样的商场里,别家商场放得惊天动地的“心太软”之类,他们从来就不屑一放,大概为了标明自己非同一般的“档次”吧。卢玮的说话声就在这些零零碎碎的背景声中突现出来,听上去非常坚硬,也非常有立体感。
“玫瑰灰的毛衣?这颜色很高级,你蛮有眼光。给你太太买?”
我立刻觉得汗颜,脱口否认了。她马上警觉起来,单刀直入地追问下去:“给谁买?没听说你有情人。是小林要买的吧?给那个小妖精买的?她又给他下指令了?”
我注意到她说“小妖精”这几个字的时候,齿间有一点咯咯作响,仿佛有一股冷气通过电话线路传导过来,冰得我下意识地将话筒让了一让。
“不可能!”卢玮悲愤得带出点哭声,“你告诉他,你告诉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这不可能,我不会让那个小妖精拿到毛衣的!不可能的!”
我差点儿没在电话里笑出声来,我觉得卢玮这话说得太像个孩子:只要这毛衣有,人家不能在你那儿买,还不能到别家商场买吗?你能把全市的毛衣市场都垄断了不成?女人愤怒的结果就是智力衰退,稀里糊涂说一些孩子才说的幼稚到极点的话。
好几年前的一天,我和小林到新开的帝豪商厦电脑部看一台当时极先进的多媒体电脑,那一套配件标价四万元。小林把所有的东西来来回回研究了一番之后说:“咄,顶多值两万,他们有一半的赚头!”
我怂恿他说:“不如你下海,自己做,你卖三万一套,保证把他们打倒。”
小林矜持地拖长声调:“也不是不可能啦!”
那时候小林在银行做事,当电脑部主管。
我和小林做朋友其实也源于电脑。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同校不同系。我在大学里初学电脑时很有些钻研精神,狂热地爱上了那智慧过人的、冷冰冰的玩意儿。电脑在当时还不普及,整个法律系都没有一台,上课是借用计算机系的设备,所以我有空就往计算机系跑,三番五次地跑,涎着脸皮凑在人家身边看,瞅冷子上机过一过手瘾。这样,一来二去认识了不少计算机系的学生,其中就有小林。
活该我们有缘分,毕业后又凑在了一起。我所在的律师事务所租用了银行大厦的楼面,我和小林阴差阳错地成了邻居。小林是个屁股上长刺坐不住的人,无聊的时候跟同事说一声“上厕所啦”,其实钻进电梯就呼呼地升到我办公室来了,喝茶,吹牛,往花盆里吐唾沫,设想和展望各种各样美妙的前程事业,屁股在椅子上一抬一抬的,活像底下有电烙铁烧着。我们办公室有两位老先生很烦他,见他进门就要摆脸子,还在门上贴一张纸条:闲杂人等谢绝人内。小林不管,他像没看见那张二指宽的“狗屁的东西”,登堂入室照闯不误。
那天去看多媒体电脑,就是小林上班时候看到了报纸上的广告,再打电话把我喊下去的。当然,世上的好东西太多,看了也就是看了,过过眼瘾。至于下海办电脑公司之类的话,更是说说而已,谁也没把它放在心上。
帝豪商厦的二楼和三楼都是服装部,卖当年国内能够见到的最好的品牌服饰,号称“为成功人士度身订做”。走过那里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当了几年律师,手头多少有几个钱,也该算是“成功人士”中的一个了吧?就心血来潮地要想给妻子买一身衣服,讨她个高兴。小林在一旁推波助澜说:“买吧买吧,我老婆就在二楼卖衣服,是法国公司的指定代理商,她们那个牌子还不错。”他说了个比较拗口的法语发音的名字,我没记住。那时候我对服装名品全无概念,除了花花公子和皮尔卡丹之外再不知道别的。但是我微微有一点惊讶,小林的老婆是服装代理商,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一直以为他老婆在机关工作,或者当老师什么的。
我们走进了二楼卢玮经营的专卖店。那是一间按国外精品店模式布置的店堂,厚厚的吸音地毯,疏疏的不锈钢衣架,射灯嵌在衣架内,直接照射在做工考究的服装上,笑容可掬的小姐们很规矩地把自己藏在了暗处,绝不过分热情地走过来干预你欣赏和挑选服装的过程。
我看中了一套深蓝色西服套裙,这套衣服无论颜色和款式都极端保守,却在胸前的纽扣上独具匠心,钉上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菱形水晶。在灯光艺术的照耀下,这块水晶璀璨华美,夺人眼目,把整套衣服的那种不动声色的高贵气派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当即斩钉截铁告诉小林:“我要了。”
服务小姐这时才走上来,温言软语地问了我妻子的身高胖瘦,建议我拿一套“8”号的衣服,并且说,试了不合适,尽可以来换。与此同时,小林在另外一个小姐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小姐碎步走开,在一侧隐蔽的小门内消失不见。片刻之后门内就出来了一位瘦高身材、梳直直的短发、穿一套藏青合体西服的女人。凭直觉我知道她便是卢玮。
她先望了小林一眼,又对我笑笑。她脸上未加任何修饰,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端端正正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使她在微笑中还显出一种冷峻。我觉得她属于那种做事严肃认真的女人,我对这样的女人一直充满好感,她们能给这个世界增添分量,至少中和了那些年轻女孩子们带来的虚飘肤浅。
她伸手要过我的衣服,低头看一看标牌上的价钱和号码,轻声对小林说了句;“你们先回去。”小林就心领神会地推着我空手出了门。
我不解,以为我挑中的衣服有什么不对,脸上的表情未免悻悻。小林说:“你傻!她这是要给你打折。”我说打折干吗不立刻打?小林说这你就不懂了,你不做生意不知道这里的弯弯绕,名品店的衣服不是小商品市场的垃圾货,不可以随便对外打折的,她现在知道了你想要的款式和尺寸,下班后她自会处理好了给你送来。
然后,小林停了一下,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我们是青梅竹马。”
我随口答道:“挺好。”
他跟着耸耸肩:“不算太坏。她能干,这样我就省事了,不用为家里操什么心。”
我差点儿没有笑出来。照小林的说法,好像丈夫的不负责任是因为妻子过于能干。其实在很多家庭里,恰恰因为男人们游手好闲,女人们才不得不担负起妻子和母亲的双重责任。我是律师,这样的案例见得太多了。
傍晚的时候卢玮果然摸到了我家里,拎着用乳白色透明纸仔细包垫好的那套衣服。她告诉我打了七折,这是在她职权范围内能给予的最大优惠。如此,原价一千五百块的衣服,她收了我一千出头。
当时我妻子还没有下班,我因为平白得了人家五百块钱的便宜,心中感谢,就热情留她吃饭,又张罗给小林打电话,喊他一块儿到家里聚聚。她伸手按住话筒,眉眼淡淡地说:“不必了,晚上我还有事。”
那天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拘谨的、不喜交际的人,跟她丈夫小林的性格全然不同。我心里觉得他们俩一动一静搭配得很好,这样的夫妻是能够把日子好好过下去的。
有一种人,他们就像化学元素中化合价呈“+1”或者“-1”的那些原子,他们身体表层的带电数决定了他们永远是一个活跃的、不断会得到或失去的、以改变自己的存在状态为乐趣的庞大群体。世界因了他们的存在而动荡:分化、瓦解、打碎一些结构,又重新组合一些新的结构,乃至暴动、革命和夺权。
若是早生一百年,小林肯定是一个激进的革命分子,高举“造反有理”的大旗,呼啸着呐喊着在队伍前面冲锋陷阵。但是他这样的人能不能革命到底我不敢保证,因为世界太大,革命路程也太长,跨一个坡是一道风景,蹚一条河又是一片天地,鸟儿啾啾,花儿朵朵,清晨日出,黄昏日落,冬天霜雪,夏天风暴,神奇动人的事情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小林他是个敏感的人,快乐的琴弦一拨就动的人,他不可能对身边的一切视若无睹,高昂着头颅大踏步而过,所以他注定了要使自己的革命半途而废。
小林在银行工作,还当着电脑部主管这样一个小小的头目。虽然称不上大款,收入也还是比较丰厚的。他老婆卢玮做服装代理商,除了年薪之外还有销售分成,收入比小林只多不少。这样,宽裕的经济条件使小林完全可以活得随心所欲。
一段时间他是我们这个城市里最时髦和新潮的消费者。
朋友和同学中间他第一个拥有摩托车,而且是日本“本田”的,推出去好大的一个家伙,小林的身体搁在这辆摩托车上就觉得格外纤巧。好景不长,一天小林骑着摩托下班回家的时候,撞倒了一个动作迟缓躲让不及的耳聋的老头。幸好只是骨折。但是老头的儿女们赖上了小林,除了医药费、护理费、惊吓费之外,还要求他付出一笔数目颇大的“未来生活保障费”。小林在这样的事情上从来就是束手无策,不得不央求卢玮出面周旋。卢玮对小林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把摩托卖了,因为这东西危险系数太大,今天撞了人,明天还会被人撞。小林一直把摩托视为眼珠,岂能被卢玮一个要挟乖乖放弃?夫妻俩大吵一场之后,卢玮果断地冻结了自己的存款账户,不让小林从她那里拿走一分一毫。小林被那老头一家逼得很惨,差点儿要闹上法庭,最后还是把摩托卖了,给钱了事。
为此小林有很长一段时间拒绝跟卢玮说话。
没有摩托的日子小林很难受,他频繁往楼上我的办公室里跑,下班了也赖着不走,喝水,吐唾沫,坐几秒钟,突然站起,而后又坐下,起起坐坐,闹得人眼晕。办公室里的两位老先生因此越发烦他。小林自己也烦自己,他说他怎么就像个丧家之犬?怎么这么没着没落?
而后他开始泡桑拿。他泡桑拿的目的也很怪异,不在桑拿本身,而在于桑拿室四壁密封,有点像个巨大的声音共鸣箱,他赤条条地进去之后,就岔开双腿站着,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从《潇洒走一回》一直唱到《新鸳鸯蝴蝶梦》。一般他不去那些高档场所的桑拿室,他只拣最大众化的,浴客最多的。浴客多就意味着听众多,潜意识里他还有那么点表演欲望。他的歌喉我不敢恭维,但是音色还好,再加唱得投人,加上桑拿室里不同凡响的巨大共鸣声,应该说是挺有欣赏性的。他直挺挺赤条条地站着,一首接着一首地唱,中间不带歇气,至多在感到口渴难耐时抓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猛灌一气。矿泉水灌下去之后,就看见黄豆大的汗珠子排成串地从他头顶上脖子上下巴上滚下来,沿着他身体的四面八方流成了小河,再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这时候他满脸通红,快活地来回跳动两只脚,伸开双臂喊:“啊!啊!”很尽心、很痛快淋漓的样子。偶尔一回头注意到我,他会觉得奇怪:“你怎么能坐着不动?来呀,唱啊,你唱了就知道有多舒服,妈的给我个皇帝我都不当啊!”
有一天,小林站在桑拿室里,脖子上搭条毛巾,仰了头,万分动情地唱着周华健的《花心》的时候,门被一群同样赤裸的汉子气汹汹地踢开了,其中一个上来就将小林狠狠一推,吼道:“嚎什么嚎?回回洗桑拿,回回听你这儿嚎得惊天动地!嚎丧啊你?”
小林一句歌词刚唱到辗转反侧、多少有那么点杜鹃啼血的意思的时候,被那大汉冷不丁一推,脚下没稳住,“叭”地一声重重地摔到了湿淋淋的地上。小林不哼不哈,好脾气地爬起来,一手捂着摔疼的屁股,很认真地为自己辩解:“周华健的歌不好听吗?我妨碍了你们了吗?我们并不是在同一间浴室……”
汉子们说:“幸好不是啊,要真在一块儿,他妈的早就把你小子扁了!”
小林惶惶地说:“怎么不讲道理呢?你们?怎么不讲……”
汉子们不屑跟他啰嗦,三言两语下了最后通牒:“再听见你嚎一句丧,别怪哥儿们下手狠!”
小林闷闷的,胡乱用清水将全身冲洗一遍,穿上衣裤,逃一样地离开了这里。事后他很激动地要求我评理:“你说,我自娱自乐,到底妨碍了谁?这算不算强行剥夺个人自由?”
我听他说这件事,笑得差点儿岔气,回答他一句:“裸体歌星有伤风化,当然要受管制!”
他瞪眼看着我,眉头皱着,额前一撮头发乱蓬蓬地竖着,活像只感恩节的火鸡。
如果有人异想天开设一个奖,奖的内容是:谁是今天最快乐的人?小林站到台上当一个受奖人应该是十分恰当的。
衣食丰足,无牵无挂,无忧无虑,不想削尖脑袋地往上爬,也不想挣什么大钱,出多少大名,随遇而安,知足常乐,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人生最好的、最自由的状态?
我说是的。人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干活是为了什么呀?说到底不就是要活得比别人更好吗?
所以小林始终悠闲自在,充当着我们这个城市里最新潮最前卫的消费者。
我们城市的郊外有一个娱乐性的马场,小林去骑了几回马之后,觉得不过瘾,在别人的鼓动下,决定自己买一匹马来在马场里养着,亲自训练,只供他一人“御骑”。他为此攒足了半个月的休假,怀里揣着钱,跟几个朋友合伙租一辆卡车,风尘仆仆赶到内蒙,瞎子摸象般地转悠了十多天,买回来一匹瘦骨伶仃的小马。回来因为疲劳过度,大病一场,又是十多天不得出门。等他病愈之后脚底打飘地跑到马场,朋友悲哀地告诉他说,他的小马水土不服,连着拉了五天肚子,死了。
死了就死了吧,不是总说:事情的意义不在结果,在于过程吗?小林在买马的过程中得到了快乐,这就够了。
经过一段时间无所事事的惶然徘徊,小林的目光由外转内,打量着自己居住多年的那套房子,觉得客厅太小,厕所的设计很不合理,卧室采光不够,墙壁灰暗了,门窗陈旧了,拼花地板落伍了……总之哪儿哪儿都不尽人意。小林大为惊讶地想:他居然在这样的房间里一住多年!这么多年他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小林认为这不说明别的,只能归结于自己的迟钝。人要是感觉迟钝了,对生活没有热情了,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意识到不妥,就赶紧弥补吧。小林立刻骑车上街,从城南城北的四个书店里分别抱回四本厚如城砖的建筑装潢用书,准备恶补这方面的专业知识。那段时间小林很少跑到我的办公室里串门,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在琢磨如何装修房子上了。他琢磨得五迷三道,开口闭口都是一串串的装潢名词:吊顶、阴角线、地柜、彩喷、贴面板、玻化石、哑光漆……他逢人就谈他的装潢构思,阐述设计思想,讲明总体风格,解释一些非凡的闪光的念头,这些念头非凡得足以跟建筑大师贝聿铭匹敌。他也实在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从一位学建设的朋友那儿拷回了一套设计软件后,他钻在机房里操练了两个双休日,居然打印出一套装修效果图!而且漂亮得让人无可挑剔!
小林不想找装潢公司帮忙,他要自己干,乐趣就在这个“干”字上。他从街上找回来一个瓦工,一个电工,两个木工,很快就把家里开膛破肚,拆得尸横遍野。买砖头,买石灰,买黄沙水泥,铁钉电线,木料木板……他一样一样亲自上阵,直弄得双眼发红,嘴角起泡,嗓子沙哑。他没想到装潢这玩意儿真干起来这么麻烦,不光是麻烦,简直就毫无情趣可言。很快小林决定放弃自己的一部分美妙构想,怎么省事怎么来。吊顶不做了。沙岩的艺术墙面不做了。欧式小景台不做了。拼花的斯米克地面也不做了。他恨不得一天之内统统完工,让这个家里恢复到原先的秩序。他盯在木工瓦工们后面说的只有一句话:“快点!快点!”
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小林的几个朋友闻风而至,找到小林,邀请他人股合开茶馆,理由是茶馆装修的品味很重要,非常、非常需要小林这样有想法有创意的高手参加。朋友们巧舌如簧,推理再加想像,把茶馆的前景描绘得天花乱坠。那时候我们这个城市里茶馆还是新事物,唯一的一家是个台湾人开的,卖什么“泡沫红茶”、“珍珠奶茶”之类的甜蜜玩意儿,生意好得一塌糊涂。小林一直觉得不服气,茶馆这样的消费新潮流,怎么能让一个台湾人在本地独领风骚?小林在朋友的鼓动下,热血沸腾,豪情万丈,当即拍板人股,发誓要搞出个绝的,让台湾人领略领略我们本地的水平。
卢玮竭力阻拦,理由是家里的装修才弄了一半,扔下这个烂摊子给谁来管?小林强词夺理道:“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集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拔脚出了门,整整一个月猫在租下来做茶馆的几间门面房里,三番五次过家门而不人。卢玮气得没法儿,索性自己也不管了,把木工瓦工们统统算清工钱赶走了事,家里面墙刷了一半,地铺得有一块没一块,电线管道统统裸露着像跳肚皮舞。卢玮哼着鼻子向我告状说:“折腾谁不会?有本事要善始善终弄出个样子来。他这个人我是看透了,一辈子成不了气候。”
我笑着说:“也别这么一棍子打死呀,人要行好运,走路还能捡个元宝呢。”
一开始,小林对他人股的这个茶馆的确是倾注了心血的,经过多方考证,他认为把茶馆的装修风格定位在“魏晋遗风”上比较合适。他听一个搞历史的老先生说,晋朝人行迹放浪,喜尚清谈,常三五成群坐而论道,高兴了也沽几坛酒,切几盘肉,一醉方休,是古代人活得相当潇洒的一段时期。小林心里想,“喜尚清谈”是好事啊,清谈不就要喝茶吗?喝茶不要找茶馆吗?茶馆的生意不就火了吗?得把消费者往“清谈”这两个字上引,要让爱谈的人非到他们这个茶馆来谈不可,不在这里谈透了就不过瘾。小林就说服合伙人将茶馆的里里外外照着“魏晋时代”那一套来。首先要用青砖砌墙。此青砖还不能是现代砖窑里刚出炉的货色,得发动大家业余时间下乡去捡,专找那刚拆毁的阵年旧屋,也就是过去财主家留下的深宅大院,那些上百年的砖头基本上有了风化的痕迹,砖缝里或许青苔累累,最好。再要垒一排红泥小灶,用来煨茶。用真正的红泥灶,烧炭火的,不是仿出个红泥灶的样子,里面烧酒精或者干脆通电的。服务员一律找男性,找那些清秀纤弱的小伙子,穿上宽宽大大的魏晋服饰——顺便说一句,小林和他的朋友们谁也不知道魏晋服饰什么样,做的时候照着“宽大”两个字来,觉得一宽大就必定飘逸,结果穿上身像和服,不伦不类。
茶馆开张的那几天,朋友们四处出击,找来朋友的朋友捧场,当媒子,不花钱在里面坐着,搞出一派人丁兴旺的样子。我也被小林动员去当过一回媒子,灌下一整壶台湾高山乌龙茶,结果兴奋过头,回家睡不着觉,半夜里爬起来看了一场球赛。
朋友的朋友当然不可能天天有闲工夫,再说老让人白喝茶也不是个事,热闹了几天,散了。
朋友的朋友一散,茶馆立刻显出了冷清,有时候开门一天都做不到两笔生意。经调查研究,原因却是出在装潢风格上,小林他们把门面搞得太艺术了,太别致了,以至普遍的茶客们走到门口自惭形秽,觉得不弄件长袍在身上穿着,弄块方巾在头上戴着,走进去就不是个事儿。
怎么办呢?打广告吧,尽量把全市的“高雅人士”都吸引过去消费一回吧。结果广告一打,工薪人士发出抗议了,说是小林他们人为制造阶级分裂,造成新的不平等事实,是可忍,孰不可忍。小林他们童年都是经历过“文革”运动的,对此类语言记忆犹新,那边抗议声一出,这边立刻登报道歉,当中几乎没有一丁点矜持的余地。一来二去,茶馆的名声就有点狼藉,客人更少,到最后难以为继,关门算数。
一算账,当初的入股者每人赔进去将近三万元。
卢玮在他们那个装修到半成品的家里跟小林狠狠吵了一架,卢玮骂他太不负责任,完全就是个会花钱不会赚钱的“纨绔公子”,说这三万元是她起早带黑做生意赚出来的,他要还是个男人就该想办法还她。
小林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喝茶,咯吱咯吱地摇动椅子,吐唾沫,一边很不屑地控诉卢玮:“真是个守财奴啊!有钱也不舍得花啊!你说她成天忙忙碌碌,挣这些钱回来,干什么呢?跟一只工蜂有什么区别呢?工蜂酿了蜜总要有人帮它吃下去对不对?她挣了钱也要有我帮她花嘛,人在花钱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快乐嘛。”末了他失望地摇着头:“没劲没劲,真是没劲透了。”
初秋的一天,小林忽然带着卢玮跑到妇幼保健医院找我的妻子,说是卢玮要打胎,请我妻子帮忙找个技术熟练些的医生。我妻子细察卢玮的脸色,发现她神情郁郁,两手怕冷似的插在衣袋里,从始到终不发一言。我妻子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就借口说那天当班的都是实习医生,让他们第二天再去比较保险。
小林他们一走,妻子马上打电话把事情告诉我。妻子说:“他们结婚都好几年了,我一直以为他们当中哪一个有问题,没法生育,现在怀上了,为什么又要打掉?不合情理嘛!卢玮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嘛!你最好去找小林问问清楚,别打掉了再后悔。”
我边听边嗯嗯着,心里也觉得事情是有点不太正常。中午的时候我把小林约到肯德基餐厅吃饭,顺便问起他卢玮要打胎的原因。小林低头舔着指尖上的沙拉油,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哪里是卢玮要打胎,是我要求她打呀。”
我跟他开玩笑:“莫不是酒后怀孕?要不就是用药过多?”
小林忽然激忿起来,瞪圆了眼睛看我:“你说卢玮这人怎么回事?结婚这些年,我们一直都是避孕的,她不知道怎么心血来潮,瞒了我偷偷怀上了!先斩后奏啊!她以为我就会认了?”
“你干吗不认?那不是你自己的孩子吗?你们不是迟早总要有个孩子吗?”
“谁说我要孩子?”他几乎是咄咄逼人地对着我,“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孩子,起码到目前为止没有。我没有这个准备。”他身子忽然往后一倒,有点颓丧地靠坐在椅背上,心有余悸地说:“很阴险。我跟你说,卢玮这个人真是很阴险,我差点儿被她圈住了。她想造成既成事实。我跟她说,对不起,你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吞,打胎没商量。她起先还准备顽抗到底,我摆出两种路让她走:要么打胎,要么离婚。”
“你对她也真够狠的。”我说。
他不置可否,低头把桌上的一份食物吃完,而后用纸巾擦擦嘴,把沾了油污的纸巾用劲掷进墙角的纸篓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讨厌女人们自作主张。”
那天回到家里,我吩咐妻子说:“帮卢玮找个好点的医生。”别的我什么都没说,妻子也什么都没问。
卢玮做人流手术的第二天,我妻子不放心她的情况,拉了我到小林家去看她。进门就发现灯光幽暗,小林整个身子都趴在电脑键盘上,屁股在椅子上完全是虚坐,正全神贯注玩着一种赛车游戏,房间里充斥了电脑游戏盘上特有的“吱吱”的刹车声,听得人牙齿发紧。小林头也不回连声道歉:“先坐先坐,我这就结束,很快!”
我妻子没理他,开始用目光在房间里寻找卢玮。床上没找到,卫生间里也没找到,最后发现卢玮站在厨房里,守着煤气灶煮一锅方便面。我妻子冲进去,揭碗开橱四处搜查,活像个杀进村庄的日本鬼子,弄得卢玮完全不知所措。碗橱里冰箱里空空荡荡,只有饭桌上趴着一只烧鸡,塑料食品袋装着的,看样子从外面买回来没有动过。我妻子怒火中烧,杏眼圆睁,一把抓起桌子的烧鸡,恶狠狠地摔在厨房和卧室之间的地面上,“叭”地一声,响动很大,惊得小林猛然回头,强行中断了他的游戏,结结巴巴提出抗议:“你你你……”
我妻子说:“卢玮是刚做过人流的,她有权利享受产妇的一切待遇!”
小林慌忙解释:“我不是买烧鸡了吗?不是说产妇要吃鸡的吗?”
我妻子说:“吃鸡也不能吃烧鸡,要喝热鸡汤,要买老母鸡回来煨成浓汤给她喝!”她鄙夷地用脚尖踢踢地上的烧鸡:“这算什么?这东西能给卢玮吃?”
小林知错认错:“对不起呀,女人家的事我不懂。”
我妻子余怒未尽,狠狠地挖苦他一句:“做爱你怎么懂?”
小林很尴尬,朝我苦笑,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神情。
倒是卢玮十分冷静,插进来替小林说话:“赵医生你别怪他,他是真不懂。”
我妻子“哼”了一声:“结婚过日子,没什么事情是不好懂的,想不想懂罢了。”
我认为妻子这话说得非常精辟,及时报以了赞许的一笑。
事后小林埋怨我:“真不够意思啊!战场形势已经一边倒了,你还要替老婆撑腰。”
我说:“律师代表公正,谁有理我帮谁。”
小林大叫:“弄反了弄反了,有理的是我啊,是卢玮不遵守夫妻协定啊。”又告诉我:“女人玩小心眼儿,有人玩起来可爱,有人玩起来却是可恶,令人反感呢。”
我细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卢玮可恶在哪儿。想生孩子难道不是女人的天性吗?
这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小林没到我的办公室串门。办公室里两位平素烦着他的老先生甚至有点儿惦念他了,他们间我:“你那个长猴子屁股的同学呢?学会修身养性了?”我嘴里说:“得允许人家逐步成熟。”心里却在想:不可能啊,小林能够在他的办公室里规规矩矩坐一整天不走动?
一那天我下楼办事,路过银行,顺便拐进去看望小林。想像他有可能被逼迫着如老僧入定般坐在电脑台前的模样,觉得滑稽,先就笑了起来。带着这样幸灾乐祸的笑,熟门熟路地推门人室,才发现小林的电脑房里新添了一张陌生面孔,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披肩发留得十分传统,眉眼很干净,笑起来微微露一点粉红色的牙床,红得像玛瑙,光亮可爱,让人觉得这女孩子本人也如玛瑙一般圆润腻手。小林介绍说这是银行里新来的电脑程序员,叫肖小玉,大学刚毕业,来这儿实践实践。小林不说“应聘”,也不说“求职”,却用了一个很独特的词:实践。这就使我心里忽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我坐下来跟小林说了几句话,他似乎不像从前那样见人兴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着我,一边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通红通红的美国蛇果来削皮。他削得极其仔细,连苹果上每一个隐隐约约的疵点都用刀尖剜去,并且时时注意着不让自己的手碰着去了皮的果肉。他手上的动作灵巧而快捷,跟他操作电脑时的姿势毫无二样,看上去很有些赏心悦目。
说老实话,当时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手中的苹果是给我削的,我是这里唯一的客人,我又比小林年长,是他多年来知根知底的朋友……他削完苹果放下小刀时,我差点儿就要伸出手去接那只苹果了。可是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情动作,他两眼热切地盯住了旁边桌上的肖小玉,探身把苹果递给了她!
倒是小肖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说:“给客人吃吧。”
小林不肯,固执地伸长胳膊举着那只苹果,一边对我解释:“她这几天有点上火,必须多吃水果。”又补充说:“下一个给你削。”
我觉得我在这样的场合里有点多余,便起身表示了应有的礼貌:“谢谢,不用,我只是路过看看,还有事要办。”
小林没有起身送我,依旧和肖小玉纠缠在那只削好的苹果上。
走出银行大门,我先是好笑:难怪个把月不见踪影,原来腿脚被女孩子的头发丝缠住了。继而又有点起急:他妈的小林这个熊包,谈情说爱都不知道遮掩遮掩,这不是撸光了头发等人下刀子吗?
一天晚上十一点多钟,我已经洗过澡准备睡觉了,小林的老婆卢玮突然敲门,执意要我说出小林夜夜晚归的真相。我回答说我不清楚。卢玮说这不可能,小林身上不可能有什么深藏不露的秘密。卢玮说这话的时候,眯着眼睛,很冷静地看我,完全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当时我脚上趿着拖鞋,头发没有擦干,说话的过程中不断有水珠沥沥啦啦滴下来,有的滴在耳朵上,有的滴在鼻尖或嘴唇上,弄得我自我感觉十分狼狈。卢玮说你还是说了吧,你不说我今天不会走,你头发这么湿着很难过的。我叹口气说那我还是说了吧,反正纸也包不住火。
我说小林肯定在银行的电脑房里。
卢玮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不是还没到年终吗?从前年终时也没这么忙过。”
我说:“他他他……”
卢玮神色平静但是又不容置疑地命令我:“走吧,我们找他去,你带路。”
我只好换上衣服和鞋出门,没别的选择。
走到银行门口的时候,卢玮突然说出一句令我吃惊的话:“其实我知道他在办公室里干什么,找你来是为了让你做个证人。”
当时我就感觉有冷汗从背上渗出来,冰丝丝一片。
银行的小门黑漆漆的,保安拧亮了电灯,认出是两张熟悉的面孔,才开了门放我们进去。沿着幽暗的甬道往前走,我在心里设想了即将发生的尴尬的一瞬:当卢玮昏晕过去时我该怎么办,当卢玮歇斯底里大打出手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当卢玮……
电脑房的玻璃门内灯火通明,透过玻璃门看到的情景令我啼笑皆非:肖小玉端端正正坐在办公桌前,耳朵上戴着耳机,眼睛盯住桌上摊开的一本书,嘴巴里念念有词,毫无疑问是在苦读外语。她身后的小林歪倒在圈椅中打瞌睡,腿伸出老长,一本金庸小说叠放在肚皮上,从姿态上看是极困顿极不舒服。
两个人的世界根本毫无情趣可言!
还是小玉先发现了我们,然后伸手推了推小林的腿。小林从梦中惊醒似的,弹簧一般跳了起来,两眼迅速在小玉周遭扫视一遍,觉得并无异常,这才顺着小玉手指的方向往门外看,才懵懵懂懂地看见了我们。
他起身,扶着自己僵硬的腰左左右右转了一圈,慢腾腾地走过来开门,回手又将门带上,生怕我们干扰了女孩子的学习。之后他的脸就沉下来了,很不客气地呵斥卢玮:“你来干什么?我这么大个人,怕我失踪?”
卢玮柔声说:“要睡,不会回家去睡吗?那么硬的椅子,看着都不舒服。”
小林皱皱眉头:“你以为我真的睡啦?我那是假寐,陪陪人家女孩子。大楼里黑咕隆咚,一个女孩子不害怕吗?”
卢玮解释:“她可以回家……”
小林打断她的话:“人家愿意在这儿。这儿安静。”
卢玮无话可说。我想这一刻她真的是非常窝囊:事情明摆着很不正常,可是她找不出任何可以指责小林的地方。
回家的路上,卢玮一再地问我:“你说他这人怎么回事?啊?他算怎么回事呢?哪儿对哪儿啊?”她皱着眉,动作很激烈地摆着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想说的是:小林干吗不把那女孩子做了?她觉得小林夜夜守着一个娇人儿打瞌睡,不可理喻,傻到不能再傻。她有点替小林委屈。“你看出来没有?”她对我轻轻地叹着气,“那是个小妖精啊!她把小林拿捏住了。”
到此为止,卢玮对她的丈夫基本上放了心:见异思迁的意思是有的,但也仅仅局限于感情,可以原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只要不是落实在行动上,没有妨碍家庭,她几乎不必再做计较了。
问题是小林对卢玮的深夜探访恼火透顶,尤其是这样一个愚蠢的举动竟没有避开小玉,让他在自己喜爱的女孩子面前大出其丑,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小林在盛怒之下一纸诉状递到法院,强烈要求离婚!
卢玮傻了,完全被小林一棍子打懵了。这世界是怎么啦?没有原则、没有秩序、没有道理可讲了吗?难道是末日即将来临,是非黑白统统混乱不堪了吗?卢玮承认她做错了一点点事,但仅仅是一点点,这样一个失误无论如何构不成离婚的理由。“问题还是出在那个小妖精身上啊!”她在电话里幽幽地对我说,“一定是小妖精想跟他结婚,挑唆他跟我翻脸。说来说去,这世上好男人太少,小丫头们粘上一个就不肯放手。都这样,女人最后的目的都是要结婚,我知道。”
听着她在电话里所做的自以为是的结论,我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不管怎么说,我不认为小林是一个“好男人”,起码不能说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跟卢玮生活在一块儿,他更像一个长不大的男孩。
据说小林将他的离婚报告送交银行领导签字时,领导曾经很负责地询问他离婚的原因:是不是如传闻那样因为肖小玉的插足?小林肯定地说不是,有没有肖小玉他都要离婚,他和卢玮之间没有爱情,而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领导还不放心,又郑重其事地找了小玉谈话。谈话内容大致如下:
“小肖,大家都知道你和小林的关系比较接近,你们之间有没有谈过未来生活方面的话题?或者说,.你有意无意间对他透露过一些希望?”
“没有。这不可能。他已经结了婚,我才大学刚毕业。”
“如果你们真有感情,这不是障碍。”
“可我是个对感情问题非常严肃的人,我从来就不喜欢陷入别人的婚外恋中。”
“如果小林是个未婚男人呢?单就他这个人来说,你喜欢他吗?”领导面带微笑,饶有兴趣地作进一步的试探。
肖小玉稍稍地愣了一愣,然后避实就虚:“可我刚认识他时他就是结过婚的,在我的思维定势里他已经是这样了。”
小林的同事在闲谈中把以上的谈话当笑话说给我听。同事并且故作悲哀:“小林惨了,爱上了一个不爱他的女孩。”
不管怎么说,小林离婚的决心已定,谁劝都不起作用。这家伙从来就是一个生活得很即兴的人,兴致一来,非干不可,后果啦影响啦结局啦什么的,统统不作考虑。
卢玮以沉默作答。她一厢情愿地认为小林也就是闹闹而已。生就一副自由元素的脾性,隔段时间不弄点事出来,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卢玮比小林成熟,她是家里的主心骨,顶梁柱,梁柱不倒,家就不会散。等小林闹得没了意思,或者这世界上又有了更新鲜更热闹的乐子出来,他自然会偃旗息鼓,奔着那新鲜乐子而去的。
但是小林开始不再回家。他逢人就宜布说:要造成分居事实。那段倒霉的日子里,小林的朋友们(包括我在内)常被卢玮猝不及防地敲开了房门,然后尴尬地束手旁立,等着卢玮怒气冲冲地突击搜查。她坚持认为小林是被我们轮流藏起来了,他隐匿在我们中间,今天东家,明天西家,行踪不定,就为的是不跟她照面。她总是带着一只红色的尼龙包,包里有烧鸡,有鸭肫和麻辣牛肉,甚至还有一瓶法国红葡萄酒,那些好吃的东西透过薄薄的一层尼龙布散发出香味,使我们的心不能不为之感动。她拎着这只沉甸甸的包在朋友们的家里四处走动,撩开窗帘,掀起床罩,或者冷不丁地推开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她的嘴微微张开着,皮肤紧绷,呼吸急促,眼神锐利而集中,随时准备着在某个角落里发现小林,然后发一声锐喊,胜利地扑上去抓住他,将他押回家去。
她甚至找到了小林为他的朋友们装修的那个具有“魏晋遗风”的茶馆。在此之前卢玮从来没有往那个茶馆的方向跨近一步,她是看死了小林那帮人的经营才干的。她凭着茶馆装修期间小林在家里的只言片语,凭着一种非凡的对物体存在的感受力,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昔日茶馆遗址。那地方如今已经转手易人,新换的老板充分利用茶馆原先的装修,改造成了当下更加时髦的“陶艺馆”,专供有钱又有闲的情侣和孩子们没事去捏泥罐子玩。卢玮拎着她的红色尼龙包,讪讪地跨进门去,要想打听一个名叫“小林”的人。可是她立刻发觉到自己的出现十分不合情理,她的年龄、她的打扮、她的带有沧桑的气质和那只不伦不类又散发出食品香味的尼龙包,跟眼面前那些兴致勃勃的年轻的面孔极不吻合,活像托儿所里莫名其妙地走进一个电脑推销商一样。结果她什么也没有来得及问,龇开牙齿勉强一笑,红头赤脸转身就走,狼狈得可以。
卢玮就是这样在我们的城市里四处转悠,八方突袭,她本来是个精干的、矜持的或者说有几分冷傲的人,如今为了寻找小林变成了一个神经质的弃妇,脸上总带着那种怀疑一切的表情,眼神愤懑,脸颊潮红,嘴角的八字纹有一点尖刻,说话的声音也常常不自觉地提高八度,成了一种锐喊,并且时不时地冒出一句:“你告诉我老实话……”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对她撒谎,所有的人都跟小林沆瀣一气,联手共事,存心要将她排斥在生活之外。
其实那段时间小林没有在任何一个朋友家里住过。他知道我们都是一群善良的人,是天性中喜聚不喜散的人,是抱定了宗旨不去拆散别人婚姻的人,如果卢玮一不留神在我们中间找到了他,毫无疑问我们会同情和偏向卢玮,会出卖他甚至捆绑他回家。小林不喜欢这样一种庸俗的缺乏创意的结局,好像大家联手在这城市里上演一幕拙劣的喜剧,目的只是为了取悦大众,弄出一点可怜的票房价值似的。小林最恨生活中这种戏剧式的重复。
所以小林悄无声息地在郊区农村租了一间房,又从租车行里租了一辆半新不旧的电动自行车,每天早早晚晚骑在车上来来往往,穿越清晨的薄雾和深夜十一二点钟的迷霭,鬼魅一样挟带着一股阴风,成了这个城市里终日不见阳光的特殊行业者。白天他把自己关在银行的电脑房里,足不出户,买饭打水都让小玉代劳。他让小玉找来了大量的英文填字游戏,输进电脑中,没事就琢磨着玩。那段时间里他和小玉的英文水平都大有长进。他还设计编制了好几个中学生游戏软件,是那种寓教于乐的、让家长一看就喜欢的玩意儿,后来卖给了电脑公司,把他租房租车的钱一下子都赚回来了。据说他的软件卖得都挺火。这家伙本来就是那种里外通灵、聪明绝顶的人,他要是肯把三分之二的精力花在研究某个定理或者分子式上,那么将来至少是诺贝尔科学奖的有力竞争者。
当然这些都是与本文无关的话,此处不提。
卢玮这个人,到底是有知识有修养的白领阶层,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她心里绝对清清楚楚,一丝一毫都不含混。比如她每天拎着那只红色尼龙包在小林的朋友们家里突然袭击,像是闹得风风雨雨不可开交似的,但是她从来不去小林的单位里寻找和吵闹,相反她总是避开银行的大门,仿佛那地方是个可怕的陷阱,一不留神就会把她的婚姻彻底吞没。她要面子,也一心一意替小林留着面子,始终幻想着小林有朝一日还会回家,他们仍然是一对体体面面的夫妻,生活优裕,行事潇洒,为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人所羡慕。如此她就必须给他留足了后路,她不能在银行的领导和同事面前让小林有丝毫窘迫。
但是小林就是小林,他是个多少有些怪诞的人。“锲而不舍”本是个褒义词,有时候用在某些人的某些行为上,似乎又可以解释成“一根筋”的意思。“一根筋”的词义就不那么美妙了,乖张、怪僻、顽固、迂腐、狭隘、不近人情、不通事理……,都沾得上一点边儿。小林就是这样,说离婚就离婚,一根筋到底,谁劝都没用。
卢玮在一个月之内就收到了法院第二次送到的离婚起诉书。这一次她是真的气昏了,她心里想,事情的起因本是因为小林的移情别恋,他由于迷恋和喜爱同办公室的女孩而夜夜不归,错误完全在于小林,凭什么他倒成了有理的一方,抓住离婚两个字不放?她抱着与他为善的态度,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不说是感天动地,总也该温暖人心了吧?小林居然就能铁石心肠,执迷不悟!可见他对肖小玉不仅仅是喜爱的问题了,他在她的怀里已经陷得很深很深了,深到头可断血可流的地步了。这样的丈夫还能指望他回心转意?日后还能够跟他同床共枕?笑话呀!
卢玮一怒之下找到我的办公室来,郑重其事地聘请我当她的律师,要求我为她争得最大的权利:房子、存款、家具电器,等等等等,全数归她,小林离婚可以,但是他必须空身走人,他要为他不负责任的行动付出代价。
“这这这……”我说。我顿时觉得牙疼。
卢玮冷笑一声:“如果他从此一无所有了,那个小妖精还会再粘着他?”
我心想她这话可说错了,不是人家肖小玉粘着小林,是小林恋着人家呀。卢玮这人太有意思,事到如今,她脑子里的每一个念头还是偏着丈夫。
一边是朋友,一边是朋友的妻子,帮谁都不合适,这事弄得我相当为难。我再三地向卢玮提出辞谢,卢玮再三地不肯,她说她就是认定我了,我不替她当律师,她就不上法院,宁可自杀都不上。
小林听说了这事,马上来找我,居然要我答应卢玮的要求。小林说:“我不会让你为难,卢玮的条件我全部同意,她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身外之物要那么多干吗?自由了,能做你心里想做的事了,不比什么都好?快乐就在追求和寻找之中!”
我想这话也对,小林有底气说这样的话,凭他的脑袋他的专业,赚钱不成问题。
结果那天在法庭上,我乐得慷慨陈词,滔滔不绝,深入浅出,条分缕析,周瑜打黄盖似的,把我的朋友小林批了个体无完肤。法官当场判准离婚,全部财产归属女方,今后双方的感情婚姻问题,各自不得干涉。
走出法庭的时候,小林满面微笑,如沐春风,并且趁卢玮不注意时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对我做了一个丘吉尔的经典手势。卢玮恰恰相反,她从头到尾阴沉着脸,眼皮低垂,肌肉紧张,嘴角两边弯出两撇很深的纹路,像是骤然之间苍老了十岁。在法庭门外,当我自觉有功地笑嘻嘻朝她伸出手,想表示一点安慰和祝贺时,她蓦地转身,横眉倒竖,双目圆睁,上身向我恶狠狠地倾扑过来,额头几乎磕着了我的下巴,咬牙切齿丢下一句话:“我恨你!”
当时我完全地愣住了,完全不能明白她的意思,以至于整个人目瞪口呆,神情惶惑,姿态僵硬,活像一双经过长途跋涉之后被人弃之不要的破烂鞋子。
她恨我?她为什么恨我?我为她争得了最大的利益,难道她还是不能满意?
然后,又过了好几天,在我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细细咀嚼品了几遍之后,我才蓦然醒悟:卢玮她根本不想离婚,从来就没有准备离婚!她请我当律师,她提出了非常苛刻的财产要求,目的都是为了阻止离婚程序的进行。她一心以为我不会为她尽力,法官也不会同意她的财产要求,这样她就有理由再一次拖延下去。
难怪她要恨我啊。她不恨我又恨谁呢?谁叫我身为律师还这么迟钝?
这种事!想想都觉得没意思。
自从中国的电脑能够接驳全球英特网之后,小林一有时间就热衷于上网遨游。他常常可以通宵不睡,把网上的资料兴致勃勃翻寻个遍。他尤其爱看全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战争消息和动乱报道:加沙地带的冲突啦,伊拉克武器核查的进展啦,朝鲜的导弹发射啦,刚果(金)的叛乱啦,南联盟科索沃的战事啦。实在没什么新鲜可看的,他就寻找角角落落里的飞机失事的消息。倒也不是幸灾乐祸,是觉得飞机失事多少也是个事,有事就有刺激,比平淡无奇地活上一天要有劲。
“我这人是不是有点犯怪?”有一天他对我说,“大部分的人都愿意平安无事地度过一生,可我总是唯恐天下不乱。我不能忍受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守着老婆看电视的日子。一天两天可以坚持,十天八天就会骨头发疼,十个月八个月过下来,我肯定完了,比僵尸好不了多少。”
我跟他开玩笑说:“如果你投生在六十年前的德国,你肯定是纳粹党成员。”
他摇摇头:“那不一定,也许我会是德共领导,弄出个模范共产主义国家。”
说这话的那天,他刚刚参加了市总工会组织的新春长跑活动,从中心公园出发,横穿半个城市,到电视塔下结束。他要求我骑一辆自行车在旁边跟着,不断拿矿泉水浇他的脑袋,用以降温。结果跑完全程他已经上身湿透,头发根里袅袅地冒出白汽,舌头像狗一样拖出来,呼呼地大喘,喘得脸色发青。
“我跑第几?”他困难地转头四处望着,间我。
我告诉他,大概是在倒数十名之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吐了口唾沫,对自己表示满意:“还不错。至少有一半的人半路上就开溜了。”
我也认为他不错,因为在他低头换衣服的时候,我看见了他身上一条一条干巴巴的骨头。像他这么瘦骨嶙峋的人,一般是不会有热情参加长跑的。我不明白的只是,如此干瘦羸弱的一个身躯,何以总是有那么多的能量需要释放?
“如果每天有机会跑这么一次,。你觉得怎么样?”他用一条毛巾裹住上身,而后用劲搓揉。毛巾滑落的地方便开始露出龙虾煮熟的颜色。
我说:“你尽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连续不断地跑,没人管你。甚至你还可以赤裸了上身跑,像现在这样。”
他扯下毛巾,左右转动身体,将自己仔细打量一番,摇摇头:“不行,我这副身板走上大街有碍观瞻,要能有施瓦辛格那身肌肉还差不多。”他忽然收起笑容,带点忧伤地看着我:“下次再有什么活动,恐怕我不能参加了,小玉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女人都喜欢圈定在一个天地里过日子。所有的女人,她们大同小异。”
我不知道他说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了追求某种不安分的东西他才跟卢玮离了婚,如果就此陷入生活的另一种形式之中,恐怕就并非他当初所愿了。
给卢玮打电话的第二天下午,她又打了电话来,约我见面。我马上问她一句:“是不是买到了玫瑰灰的毛衣?”她生硬地回答我:“又不是你老婆要买,你着的哪门子急?”我只好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这人就是这样,拿朋友的事太当事,否则卢玮那次从法庭上出来时,不会咬牙切齿对我说一句:她恨我。
见面地点约在一家茶室里。那是间装修得非常欧化的茶室,有着英国乡村那种简约淳朴又带些慵懒闲适的舒服,走进去很叫人放松。我想起几年前小林他们很先锋地折腾出来的“魏晋遗风”茶馆,觉得他们失败在把事情做得太过极致,国人们其实大部分还是喜欢中庸。
卢玮已经在窗口的一张铺方格台布的小桌前坐着了。她看上去状态不是很好:虚胖,脸色苍白,眉毛和头发都显得稀疏,衣服也穿得有些臃肿。从前的卢玮虽然不能说漂亮,衣着上却是绝对讲究的,因为她本人一直在做服装生意。
“我上午刚在医院做过人流。”她开门见山地告诉我。
我“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既惊讶又惶惑,不知所措。
“你坐下吧。”她简短地要求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已经做过好几次了,习以为常。自从小林逼我去打过一次胎,我就失去了跟任何男人生孩子的愿望。是真的。”
我说:“你该避孕,老做人流不好。”
“我这人很怪,避孕药总是对我不灵。”
“那就做手术,既然你不再想要孩子。你为什么不做个永久性的手术呢?”
她没有答话,却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好像有很多含义,但是我想不出来具体是什么。
她喝了一口泡在玻璃杯里的英国红茶。茶大概很烫,她撮着嘴唇,吹着气,小心翼翼的模样。我劝她加点儿糖和奶,这对她的身体恢复有好处。她说她不喜欢甜腻的东西,牛奶就是牛奶,茶就是茶,两样东西搅和在一块儿很别扭。
“那个小妖精,她真的没跟小林上过床?”她突然调转话头,问了我这么一句。
我猝不及防,思维好一会儿才转到她的问题上来。我说:“别人的私生活,我不好多打听。小林倒是这么对我说的。”
她哼地一声冷笑:“世纪末年会出一个贞洁圣女?”
“各人有各人喜欢的生活方式吧?”
“可是小林就准备这么过下去?他冤不冤得慌?小妖精到底是哪儿把他迷住了?他整个人都变了!他整个的人生都为她改写了!”
卢玮忽然冲动起来,鼻子嘴巴抽搐成一团,眼睛里盈满泪水,悲伤得有点不能自己。“那个小妖精,她凭什么呀?她怎么就能这么狠心?小林不配她吗?世上有这么冷血的人吗?”她用几乎是嘶哑的哭声控诉着,两只胳膊肘支撑在桌面上,双手捂住脸,脑袋不住地摇来摇去,泪水就从指缝的两边参差不齐地甩出来,有的滴在她袖口上,有的顺手腕流进内衣里去了。
我发现柜台上的小姐已经朝这边投过来诧异的目光,这使我极度尴尬,好像我跟卢玮成了一对有私情的男女,两个人暧昧不堪地躲到这里解决危机来了。我轻声地但是急切地劝止她:“请你别这样,你冷静一点,那毛衣,玫瑰灰的,到底买到没有?”
她停了一停,忽然就放开捂在脸上的手,抓起桌上的茶巾擦一把脸,扔了,然后吸吸鼻子,红肿的眼睛不无鄙夷地看着我:“你记住,我不再是小林的奴仆了,我没有义务为他做任何事。”
说完这句话,她抓起椅子上的一只软皮黑包,款款起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扔垃圾一样地把我一个人扔在茶馆里。
我无可抱怨。真的。为离婚的事她曾经那么恨我。迄今为止她已经又离过几次婚了,三次还是四次,我说不准确。婚姻的周期越来越短,最近一次听说只维持一星期时间,简直像闪电战,像美国对伊拉克的事军袭击。我觉得这是自虐。一切都从她与小林婚姻的结束开始,也就是说,是我的那场自以为是的离婚财产辩护把她击倒了。
我只能忍受她的轻蔑,眼睁睁看着她将我当成垃圾对待。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小林对婴儿产生了兴趣。我指的婴儿是我的女儿,那时候她才七八个月,会咯咯地傻笑,会用胖乎乎的小肉手来抠我的眼睛,含糊不清地对我大叫:“爸爸爸爸爸爸。”
小林目不转睛地看我女儿翕动的嘴巴,将一根食指塞进她湿漉漉的小手心里,让她当玩具一样捏着,而后表示了羡慕:“有孩子叫爸爸真好。”
我说:“你也有过孩子。要是那次卢玮不打胎,你孩子都会走路了。”
他扭头,郑重其事纠正我:“不是一回事。我跟她一起生活没感觉,要了孩子只会更糟糕。”
我女儿把他的食指举起来,送到嘴边,要当美味食物去啃。他慌忙制止她:“不,不,不可以,这不是好东西……”
过一会儿他忽然问我:“你认为小玉将来生个孩子会怎么样?跟你女儿比呢?”
我回答说:“第一,小玉必须同意跟你结婚;第二,她要有为你生孩子的愿望。”
他沉默下来,说些别的话岔开去了。
我有些替小林难过。我不知道这一茬年轻的女孩子们心里都想些什么―比如小玉,他坦然地享受着小林对她的一切照顾:生活和工作两方面的,可是她闭口不提婚姻二字,也不跟小林上床。不上床这件事小林很满意,他认为这是小玉对待爱情的严肃,他自己就是个严肃和害羞的人,彼此这么守着很崇高。
说实话,我常常怀疑小玉不肯跟小林上床是不是另有所图。进一步说,小玉不跟小林上床,那么她跟别的男人有没有上过床呢?
我这样去猜想小玉真是非常罪过。当然我更不能把我的猜测告诉小林,他听了这话不跟我绝交才怪。
小林渐渐从同学和朋友们的话题中淡出了。桑拿房、网吧、茶馆、马场、迎新春长跑运动会,……哪儿哪儿都看不见小林的身影。有时候同学聚会时想起他来,互相就问:“这小子哪儿呢?出国了没有啊?”
少了小林的聚会真的少了很多热闹,就好像大冬天里把一盆旺旺的火突然端走了一样。那些奢华的、超前的消费场所也不再有人兴致勃勃地起哄去玩了、大家说老就老,说话行事都有了中年人的感觉,城市里最前卫的一块地盘让给了新从大学出来的一拨人占领,且看看他们会玩出什么花样。
岁月的更替,新老的交接,一切一切都不在小林心上,他把自己遁入到这个城市里最坚固最隐秘的处所―银行大楼底层电脑中心,成了世纪末年用情最专的少数人之一。他几乎是日日夜夜守护着小玉,陪她进修,陪她苦读外语,陪她吃饭、喝水、消闲、打电话、写信、折纸鹤、生病。他对她无微不至,无心不操,无所不用其极。从前那个潇洒的、率性的、公子哥儿般的小林如一阵风,一股轻烟,一缕薄雾,从漂亮的银行大楼里,从我们生活的时间和空间里静悄悄地消失了,一丝一毫也不见了。留下来的小林面容瘦削,目光坚定,行事沉稳,眉宇间和嘴角边凝固了一种常人不大能理解的幸福,或者说神圣。他不去理会旧日朋友们对他的关注和议论——不不,应该这么说:他无暇理会。如果一个人体内的细胞空间全都被他喜爱的女孩子占满,眼睛里只看到她的倩影,耳朵里只听到她的声音,想着的,说着的,梦着的,全是一个“她”,那么这个人怎么可能收拾了心灵的一角,来接受和容纳别人抛给他的那些劳什子杂碎呢?
有一天,我记得那一天很热,因为小林冲进我的办公室的时候满脸通红,油汗四冒,有点像刚出炉膛的北京烤鸭。不可思议的是这么热的天气里他居然衣冠整齐,脖子上还端端正正系了一根领带。再仔细看,我简直就有点瞠目结舌,原来他脸上的红润和油亮都是假象,是人为涂抹上去的薄薄的一层化妆油彩!
我说:“你你你……”我说着后退一步,毛骨悚然,以为自己不幸结识了一个变态的朋友。
小林也跟着大惊小怪:“我怎么啦?我怎么啦?”而后他从我的目光中有所醒悟,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表情忿然:“见鬼的影楼啊,拍张婚照还强迫人化妆!要不是小玉……”他眼里的神情立刻变得柔和起来,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转身出门。再次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洗手间里将自己的形象处理过了,领带解下来搭在肩上,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头发、脸都是湿淋淋的,是在水龙头下狠劲冲洗过的,带着清凉宜人的丝丝水汽。
我递给他一条毛巾,示意他擦擦头脸。他回手又把毛巾扔还给了我,而后弯下腰,像一条嬉水之后刚刚爬上岸来的狗一样,扎撒了脑袋一阵猛甩,水珠四溅,打得墙壁和桌椅刷刷有声。
我说:“恭喜啊,到底还是结婚了。”
他直起身来,很严肃地望着我:“别这么说,小玉不愿意,我是帮她忙的,形式而已。”
他的头发甩过之后,因为离心力或者向心力或者重力的缘故,在头顶聚成尖尖的一撮,宛如鸡冠,极其滑稽。
他再一次重复:“千万别说我们结婚了,小玉会不高兴。”
我心里多少感觉不大痛快,语言不免尖刻起来:“既然如此,你跑过来告诉我干吗?我干吗要知道你们之间的这点破事?”
他拉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来,满脸都是讨好:“我有事请你帮忙。你必须帮我。只有你能帮我。”
他开始急急地,忧心忡忡地,又带着点焦虑、带着点期盼、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幸福感,对我说了整个事情的原委。
肖小玉一直想要出国留学。银行这么好的工作都拴不住她,她想出国想得成了病。白天黑夜,只要空着,她的面前总是摊着外语书,嘴巴里总是念念有词。所以她不谈恋爱也不肯结婚。小林说他非常地能够理解她。爱一个人就理当为她付出,幸福在于付出之中,至于对方是不是同样爱你,实在是不很重要的事情。小玉的托福成绩考得很好,最高一次考到了六百四十多分。但是她运气不好,总是被美国领馆拒签护照。美国人实在可恶,他们签谁不签谁全无章法可循,纯粹他妈的心血来潮!所以小玉不得不改变方针,走移民路线。移民国家中数新西兰的政策比较宽松,气候环境、生活条件等等也算差强人意,一般性地住住,当个跳板,完全说得过去了。但是新西兰人也怪,他们家庭观念特重,移民者非得结过婚,夫妻双双同时申请才行。小玉本来已经灰心绝望了,是小林出于爱心,主动提出跟她办个结婚手续,而后由小玉主申请,他作附同,好歹替小玉圆一个梦。
我听得大笑。世上真有小林这样的人啊!美国人也搞假结婚,可那是做移民生意,是挣大钱的,你说你图什么呢?小玉一旦出国,她年轻外语好,无疑地就会攀高枝去了,你连见她一面都会很难了,你说你图什么呀?
小林气呼呼地坐着,屁股在椅子上转来转去,显然因为我抨击了小玉而不高兴。但是他找不出任何还击我的话,只好反反复复在喉咙口嘟哝:“你不懂,你没有爱过,真的,你没有爱过你不懂。”
我说:“谁没有爱过?我老婆到现在没跟我离婚,我女儿都会叫爸爸了,我还没爱过?”
他认真地对我解释:“那不是一回事。我说了你也不明白,真不是一回事。”
我轻轻一笑,转过身子收拾文件,不准备跟这种“迷途的羔羊”再作纠缠。他很尴尬,呆呆地看着我手上的动作,脸上的肌肉都有点微微颤抖。突然他站起来,大喝一声:“你还是不是我的朋友?”
我说:“你现在准备移民,而我只是个中国律师,我能帮你什么忙?”
他说:“只是一桩很小很小的事,不至于让你太为难的事:找你在公证处的同学,请他们把我的结婚日期往前写半年。这对小玉的申请有利。”
我大叫:“搞什么呀?半年前你还没有离婚呢!”
“不就是在公证律师笔下这么一写嘛!”他红了脸哀求。
我叹口气,觉得小林是真的变了,离开了从前那个悠闲自在、快快乐乐的他,距一个婆婆妈妈的庸俗男人已经不远。小林和小玉在申请移民的过程中备尝艰辛,这是小林从新西兰回来之后,有一次到我家里喝酒聊天,聊得动了感情,红着一双血丝网布的眼睛,有那么一点“声泪俱下”地告诉我的。
我认为小林不值。他为肖小玉做出了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牺牲,却是迄今为止没有真正地得到过小玉,他做了恋爱中的男人才会做的傻事。
小林自己不这样认为,他在谈话中从始到终都在控诉罪恶的新西兰移民局,而没有表示一丝一毫对小玉的抱怨。惟其如此,我对小玉这个女孩子越发地有了一种鄙夷,她太精,手段也太狠,不动声色之中使小林俯首帖耳做了她的奴隶。
一个曾经多么潇洒和优秀的人,只因为爱情就成了奴隶。
申请移民的大致过程是这样的:
首先,找准一家你觉得可以信赖的移民公司,交上足够的费用,由它充当你和申请国大使馆之间的经纪人,帮助你领取移民申请表、到使馆打分。打分的标准有多种,这里说的是小林和小玉这样以“技术”移民者的标准:要有国内最有名望的一百一十所大学的学历,毕业九年,年龄三十岁。以此作为标准,年龄或大或小、毕业年限或长或短者,分数相应递减,不足之分可以金钱补充,在银行开出安家资金证明。在你的分数(加上所补资金)得到认可之后,你的个人资料便进入使馆移民处电脑,在那里安静地排队。这个时间可能很长,两年三年都有,也可能很短,半年或三两个月,总之看你的运气。在排队期间,你可以着手准备一系列公证证件:毕业证书、父母及夫妻关系、职称证明、无犯罪纪录证明、单位工作经历证明,等等。这一切最好如实上报,因为使馆移民处会想法到为你提供证件的单位作了解,一旦断定你做了手脚,那你就完了,此前所做一切都成了无用功,使馆会在电脑里替你留下一句:此人永不准人境。如果了解到你这人还算规矩,电脑排队又已经轮上了你,使馆会给你发面试通知,主要看看你的英语水平,摸摸你的移民动机。这一关能够顺利过去,你便可以拿到一张宝贵至极的“移民纸”,也就是移民批准书。凭此批准书办护照、签证,三个月之内在新西兰国内移民局报到。两年之内可以多次进入该国。
这一切,叙述起来也就是几百个字的事情,真正办起来,那才叫千头万绪,环环相扣,险象环生呢。
小林和小玉这一对“夫妻”,小玉是主申请人,小林是服从,因此打分什么的只打小玉的分。小玉毕业不足两年,年龄差了好几岁,职称尚无,除了有名牌大学的学历之外,其余毫无优势可言。这样,她只能存钱进银行,而后由银行替她开出安家资金证明。
安家资金不是笔小数目,姿色平平的小玉把自己卖了也未必能够数。
难题顺理成章地交到了小林手上,谁叫他爱她呢?谁叫他自告奋勇做了她的“丈夫”呢?
钱,钱,钱!
小林从来没有像这样地需要用钱,从来没有如此深刻而无奈地感觉到钱的好处。交移民公司手续费,办公证书,体检,复印资料,发传真,打国内甚至国际长途……每天每天,钱像流水一样哗哗地从手中出去了,像那些跟父母吵过一架的任性的孩子,头一甩出了家门,不带丝毫体恤和留恋。
想起从前玩摩托的日子,骑马的日子,泡桑拿的日子,那些日子为什么要那样拼命地花钱?像疯了似的啊,像过了今天不过明天似的啊。
每月十号,小林数着薪水袋里薄薄一叠钞票,心里的忧伤也像那些挺刮的纸片一样发出轻轻的脆响。
还不能对小玉说。不能。从前没有钱用的时候伸手朝卢玮要就是了,现在没有钱都不能对小玉说。不一样的状态,不一样的感觉。
闲来无事,满脑子都是念头,琢磨着怎么样才能让小玉的银行账号上超过六位数目。想着想着,下意识地把电脑里的储户资料调出来过过眼瘾,下意识地将那些资料增减组合,不费吹灰之力地调出了二十万现金,一笔一笔存人到自己的信用卡户头上。明天银行开了门,他只需从下面任意一个工商行的储蓄所里,就可以凭自己的信用卡拿到这笔巨款。到此为止他蓦然心惊,意识到凭自己的职务便利和电脑知识,要犯罪实在是太容易了!
屡次在电脑中盗款,存人,再抹去,像是无聊的游戏,又像是精心策划中的阴谋。小林犯着一种手瘾。实际上他是挣扎在心魔之中。他被这些惊心动魄的数字组合折磨得要疯了。
很久之后,小林从新西兰回来,在我家中喝得半醒半醉,对我谈到从前的那段心路历程时,感叹良多地说:“罪犯和良民常常只在一个念头之间,是大脑平衡器里瞬间的一个偏摆,顺应那个念头时人会感觉到血脉责张的快感,那种被诱惑的力量强大得令人吃惊。”
实际上,无论快感有多强烈,人们的理智总是能起到作用。优秀的电脑专家小林有一天跑去找银行领导,坚决要求辞职。领导莫名其妙,说是谁得罪你了?人家想进银行都进不了,你怎么说走就要走?小林心情黯淡地回答:是我自己必须走,我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我有犯罪欲望。他把夜静无人时玩过多次的取存款游戏简单说了说,直说得领导心惊肉跳,当即表示放行。
小林离开银行后,找了几个昔日同学合伙,注册起一家电脑销售公司。几年前在帝豪商厦的电梯上,我曾经戏谑地对他说过下海卖电脑的话,谁想到居然就有了应验。因为资金有限,他们不做那些昂贵的品牌机,专门购进零部件回来组装,满足那些迷恋电脑却又口袋不十分饱满的大中学生的需要。他们甚至鼓励顾客自己动手装配机器,为他们提供技术指导。包括为人家旧有的主机扩装容量,配置多媒体功能,安装“cdc”卡,人网调试……一句话,但凡顾客需要的都可以去做。
小林很辛苦,因为琐碎,因为谨慎,因为对挣钱和用钱不能平衡的焦虑。不太长的时间里他的鬓角已经有了根根白发。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他,开玩笑地对他说,当了老板就是不一样啊,颜容也比别人成熟得快啊。他苦笑,并且三句话不离本行,要我替他多介绍客户。其实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尴尬处境,我不了解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孩子移民新西兰实际上要花多少钱。
小林如果顺顺当当地开着他的电脑公司,用蚂蚁啃骨头的精神日积月累地挣钱,相信挣到六位数不是一件难事。问题是小林毕竟过惯了天真浪漫的公子哥儿生活,又在高层次的同学圈子里厮混久了,对人一向轻信,凡事大大咧咧,这就难免遇上心存歹念的奸诈小人。
有一次―应该不算是第一次了,因为那个小县城来的老板已经在小林手上买走过一批组装电脑,彼此算得上熟人。老板夹着一个硕大的公事包进门,一屁股在小林的办公桌前坐下,架着二郎腿,大咧咧地把小林的组装电脑评说一通,然后吐出一句话:还算好销,再要二十万块钱的货。小林闻言大喜,觉得跟小地方的人做生意就是爽快,他们不像本地人那么挑三拣四,犹犹豫豫。小林问他怎么付款?电汇还是支票?老板嚓地拉开公事包的拉链,肥嘟嘟的大手在包上一拍:付现款!老子喜欢来干脆的!老板又说:这样,你先给我开了提货单,而后我同你一块儿上银行,钱存到你账户上,存单你拿着,咱们当面两清,省得你疑心我这包里有假钞。
小林当时根本没有细想,他完全被小地方人的豪爽和仗义而感动,觉得生意都能像这么做就快活了。他仔细地开好提货单,交对方收好,之后两个人相跟着去银行。在收款员用点钞机刷刷地清点那一扎扎散发着腥味儿的钞票的时候,小林的感觉无比美妙,宛如倾听着来自天国的委婉低唱。很快一张二十万的存单从银行电脑中嗒嗒地吐出,小地方的老板伸手拿过去,仔细地又看了一遍,确信无误后,郑重其事交付给小林。一笔生意至此了结。小林回去后将存单放进保险柜中。三天之后他要进货,从保险柜里将存单拿出来到银行兑现。收款员拿着存单翻来覆去地看,从电脑里调出账目核实,又喊来值班经理商量,弄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最后保安过来将小林请到了经理办公室,经理告诉小林说,他的这张存单是假的,这笔款子前天就已经被人提走了。小林如雷轰顶,三天来第一次细看这张存单,毕竟是银行出身,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制作绝妙的存单赝品。小林发一声大喊,跳起来赶往仓库查看存货——哪里还有半点挽回损失的希望?提货单开出去的当天,二十万块钱的电脑就已经被小地方老板一汽车拉走,如今恐怕部分地摆到了家庭和办公室的电脑桌上了。
仅仅是一时的疏忽轻信,二十万巨款不翼而飞。小林辛辛苦苦几个月,非但没赚到一分钱,反倒欠下一屁股债。
更重要的是,没有银行开出的安家资金证明,肖小玉的移民申请无法进行下去。不能继续进行,此前的运作和投入就要全部作废。
小林又气又急,大病一场。病中我去医院看他,提到几个大款同学想为他凑齐二十万,先堵了公司的窟窿再说。小林死活不肯答应,弄到最后差点儿要跟我翻脸。他一向就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那天从医院出去时,我碰巧看见了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卢玮。卢玮仍然提着从前的那个装食品用的红色尼龙包,从包的形状和她小心翼翼走路的姿势看,里面装着一罐热鸡汤之类的东西。
我听说卢玮因为娜用公款被检察院拘留审查的消息已经很迟了,她已经审查完毕放出来了。此前很久卢玮就辞了法国公司的服装代理一职,改任整个帝豪商厦的服装部经理。商厦的二楼卖女装,三楼卖男装,四楼是休闲装和运动装,五楼还有儿童服装,所以天地很大,卢玮的权力也很大,这大概是她放弃代理改任经理的原因吧。
卢玮娜用了多少公款,娜用的目的又是什么,具体细节我一概不知。以我的了解,卢玮单身一人,收入丰厚,离婚之前又得到小林的全部财产,个人花用上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她娜用这笔公款,是不是要做什么个人投资呢?买股票,炒期货,入股某个公司什么的。钱这东西,怎么赚也是没个止境,精明能干如卢玮这样的人,只要有机会她就不可能放过去,这是习惯也是秉性。赚钱的目的是有很多种层次的。
据说是帝豪商厦的老总亲自出面挽救了她。老总为检察院提供了一纸书面证明,指出卢玮并非娜用公款,那笔款子是他签字批准调出去的,用于商厦的一项对外投资。因为款项不是很大,所以未曾在公司董事会通过,大部分的人并不知情。
卢玮放出来不久,有一天打电话给我,请我替她做一份婚前财产公证。我不无惊讶地问她:“你要结婚了?”她说:“试试吧,也许还是有个丈夫好。”
她开给我的财产清单列得很细,连皮衣和毛毯这些东西都写上去了。我回到家里跟妻子感叹说,到底不是结发夫妻啊,婚姻中怎么可以存在如此多的理性?这样的婚姻跟做交易有什么区别?
再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第二任丈夫是那位出面保她的商厦老总。婚后第二个月她就去医院找我的妻子,做了人流手术。我妻子对她说,像她这种特殊体质的人,避孕药物起不了作用的人,如果不想要孩子,还是做个永久性手术比较好。她当时笑笑,笑得有几分凄楚又有几分无奈,而后就弓着腰出门,坐她老公的奔驰车走了。
再过了半年,老总调离商厦另有重任,卢玮和他宣告分手。
小林带着他心爱的姑娘历尽艰辛到达新西兰的第一大城市奥克兰,才发现事情远不像在国内时想像的那么简单。首先这里不是地球上的第一世界,风景气候虽说宜人,发达和繁荣就谈不上了。因为不发达不繁荣,就业机会少得可怜,人们习惯了悠闲和懒散,像国内新兴阶级那么玩儿命创业的,小林还没有看到。小林出来时不说踌躇满志,总还是信心十足,凭他的电脑技术和外语,找家大公司任职,拿一份不错的薪水,应该不算困难吧?事实上要走到这步还真是很难,很长时间里小林的工作没着没落。
工作找不到,花用却一点不少。单单用在租房上的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小林原本的打算是只租一间房,至多使用两张单人床,如果小玉执意不肯跟他同床共枕的话。结果小玉第一天晚上在客厅里整整坐了一夜,直坐得面白如纸,身子打晃,活像个日本商店里卖出来的纸偶人儿。小林心疼得不行,好言劝她:“房间里明明放了两张床啊,我是个信守诺言的人啊,你要真是还不能放心,我给你写个保证书行不行?”小玉微皱了眉头,眸中泪光点点,满脸的楚楚可怜:“我们租的是上海人的房子,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中国人,我们俩住一间房,人家会怎么看呢?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呢?”小林心里想:人家还能怎么看呢?当初我们俩办移民出来,用的可是夫妻的名义啊。但是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凡是有可能伤及小玉的话,一般他都不会说。他找上海房东加租了半间地下室,用几张纤维板简单隔了隔,把自己安顿下去。
如今的世界真是年轻人的世界了,汽车、迪厅、英特网、情人旅馆、可视电话、酒吧、鲜花、麦当劳、肯德基……铺天盖地织成一张奢华慵懒和享受的网,每一道边角和每一根网丝都是圆滑的,光润的,让你触手便感觉到舒适和认可的。男孩女孩们踩着滑板滚进网中,一下子便如同鱼人大海,快快活活地游来游去,时不时兴奋得尖声大叫。这便是生活啊!祖辈父辈们替他们创造出来的高质量生活啊!人们劳动和创造为的是什么?享受,享受!第三句话还是享受!享受是年轻人学习和工作的唯一目的。
肖小玉是多么年轻,她对世界张开的每一个毛孔和触角都是柔嫩的,光鲜的,吸收力特强的,她张开双臂扑进了新西兰的蓝天绿草白羊之中,呼吸着懒洋洋的大海的气息,穿着粗拉拉的羊仔绒毛衣,黑色小羊皮的双肩小包斜搭在背上,手里抓着滚烫的麦当劳的外卖纸袋,跟那些同样年轻的大学生们嬉笑着涌进校门,很快俯身在图书馆的计算机网络上检索资料了。出国读一个学位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是轻松愉快的事,肖小玉想不出除此而外她还需要干些什么。
小林也想读一个学位。国外的学位那么好读,不要白不要。但是他们没有钱了,带来的钱替小玉交了第一年的学费,剩下就不多了,房租总是要交的,食品总是要买的,小玉同学们的那些“party”也是要应酬的,小林不挣钱谁挣钱?
新西兰的食品也让小林不能习惯。清炒河虾吃不到了,乌骨鸡汤喝不到了,芦篙、茭白、鲜笋、鸡毛菜、菊花菜一样一样都吃不到了,市场上出售的是永远的土豆、洋葱、荷兰豆、菜椒。菜椒极漂亮,红的绿的黄的橘色的都有,炒一盘摆出来,五颜六色如一盘盛开的花,赏心悦目,只是吃到嘴巴里毫无菜椒味可言,真正是味同嚼蜡。
小林有一点度日如年。三十开外的男人实在是不适宜换位生活,就像长得茂盛的大树移动了容易伤根一样。
小林和小玉的亲密关系从来没有进入过实质性内容。所有的人(包括我)都认为他们是有的,但是他们恰恰没有。小玉有点像小林生活中的一盆花,他培育它,照料它,欣喜地看着它冉冉开放,浅笑盈盈,散发出淡幽幽的香味,而后他俯下头,将脸颊轻轻地贴近花瓣,深深地嗅它的味道,心满意足地醉着。
小林后来告诉我,只有那么一次,是在新西兰的乡村草地上,旷野无人,阳光灿烂,牧草的清香熏得人头昏脑涨,憨憨的大角细毛羊朝他们投过来老祖母一样的目光。小林深受鼓励,一跃而起,把小玉连头带脚地裹到了身下。但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小玉像个惊慌的女中学生一样地哭了,她说她还在读书呢,她还没有准备好做小林的女人呢,她能够好好地准备一下吗?能吗能吗?
小林不说一句话,无限羞愧地坐了起来,顺便替小玉把衣裙拉好。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小玉,看大角细毛羊失望地低下头吃草,觉得真该对这些好心的羊们说声“对不起”才是。他知道他不可能再碰一碰小玉了,这辈子都不能了。有的男人被拒绝之后会再次进攻,屡拒屡战,越战越勇。有的男人只能够出手一次,他把多少年的期盼和力量都聚集到了这一次上,如遭抵抗,便溃不成军,悄然撤退,决不再来。
小林对小玉说:“你放心好了。”就这么一句话,没头没脑,上下都没有铺垫。
小玉回答小林:“我不怪你。我饿了,去吃麦当劳好吗?”也是挺不着边际的话。
毕业十周年,有热心人撺掇着要搞个同学聚会,好好纪念纪念,结果折腾了一阵子就罢休了,原因是大伙儿都忙,七荤八素的事情太多,眼睛一睁忙到熄灯,个个都感觉疲惫不堪,实在缺少一种消消停停聚会的雅兴。有人开玩笑说,或许毕业三十周年的时候能够放开情绪庆祝一番,因为那时候事业上差不多走到头了,该赚的钱都赚到手了,老婆盯得不这么紧了,儿女都大学毕业不需操心了,人生进入了另外一个境界,风花雪月都是过眼烟云,可以吟唱可以品嚼可以评点的,人活到那一步才是真正的洒脱。
尽管这样,怀旧还是人类的普遍情绪,有点像涨在膀胱里的一泡尿,不撤出来憋得难受。毕业纪念日那天,几个平常走动得近的同学约好了在大学宿舍楼下集合,而后依次将阶梯教室、系办公楼、图书馆、电教馆、计算中心、体操房、足球场、大饭厅等等地方“视察”一通,发几句“今不如昔”的感慨,最后步出校门,习惯性地跨进马路对面那个叫“乐园餐厅”的饭馆。
推门的刹那,我们中间的一个蓦地大叫:“小林!”
大伙儿举目寻找,果然看见小林孤零零地坐在餐厅一隅,面前摆一个玻璃杯和一个空空的啤酒瓶。
重逢的过程有点像电影,我们大伙儿向小林奔过去,小林朝我们扑过来,之中一片“小林小林”的惊叫。但是小林一句话都没有说,他轮番跟我们拥抱,使劲拍打我们的肩背,再放手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于是我们都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回来,以及为什么他不跟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联系,却独自在这个日子里跑到这里来喝啤酒。
我们很快又团聚在一张桌上了。谁都没有提一句关于“新西兰”的话,小林更不说,他那天基本上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微笑着轮流看我们每一个人,心满意足地听我们东拉西扯,仿佛他一去半年已经把中国话遗忘了似的,需要有一个复习和操练的过程似的。
小林渐渐恢复了跟我们的来往。第一次到我家去的时候,他带给我女儿一个新西兰的玩具:毛茸茸的大角细毛羊,真正的羊皮做的,摇一摇会发出“咩咩”的叫声。我女儿喜欢得要命,跑前跑后“叔叔,叔叔”地叫个不停,关于这种羊问了不下十个问题。小林有些惶然地问我:“真的是你女儿吗?她已经长这么大了吗?”然后他脸上的神情就很忧郁,凝视我的女儿,半天不再开口。
小林的电脑公司在他走之前就转让出去了,回来之后他应聘到一家很大的计算机集团当工程师,负责调试电脑,薪水还不错。晚上他在家里做兼职,替一些小的公司开发软件,设计程序,收入好的时候一个月能够过万。此外,零打碎敲的,他还帮人家做一些咨询啦,参谋啦等等杂事,收一些小钱。
从前他曾经控诉卢玮成天忙忙碌碌像一只工蜂,以至于他只能使劲儿地帮她花钱。现在轮到他自己做工蜂酿蜜了,他得把酿出的“蜜”源源不断输往新西兰,那里有他的“蜂后”,她要吃,要住,还要读书拿学位,正是花钱无止境的时候啊。
中午的时候,小林突然光临我的办公室。他手里拎着一只从什么电脑上换下来的调制解调器,一猜就是出去干活儿抽空子来找我的。他开始没有敲门,扒着我办公室的门玻璃使劲儿往里看,鼻子都压得发了白。我走过去开门,哭笑不得地说:“干什么呀你?装神弄鬼,好像你从前没有进来过。”
他嘿嘿一笑:“你这儿的两位老先生呢?”
我告诉他,退休了,年前就办手续走人了。说完这话,我醒悟到小林不到我的办公室闲聊已经很久。
他拖开一张椅子,小心翼翼坐下,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而后就掏口袋,掏出一张用彩色打印机从电脑上打印下来的小玉的照片。
“瞧,就是这件玫瑰灰的外衣,她想配一件同样颜色的毛衣,高领的。我怕你不清楚,带来让你看看。”
肖小玉站在新西兰某个大学的校园里,长发披肩,眉眼很干净,明媚而娇憨地笑着,唇下微微露一点粉红色的牙床,红得如玛瑙,光亮可爱。玫瑰灰的外衣束腰,近似于风衣,质地很好,也许就是那种大角细毛羊的羊毛做的。玫瑰灰的外衣里面,她临时配着一件白色毛衣,的确不好,配得俗了,若是有一件同色的高领毛衣相衬,那是相当高雅和谐的。
这么一个干净的、雅致的、品位很高的女孩儿,当她从遥远的新西兰一封一封给小林发电子邮件,报给他一天天的生活费用,指定他买这买那的时候,她心里流淌着的是生活的幸福和对于未来的不惊不诧的等待吗?有没有这样的时候——比如深夜在独住的小房间里蓦然梦醒时,她想到了这么多年里已经对小林积聚了太多的责任,将来如何偿还是一个问题吗?
小林在椅子上稳稳地坐着,历数他跑过的商场,又刨根究底地追问我一共跑了几家,是否抓到了一点成功的希望:没有高领但是有低领啊,卖过这颜色但是暂时无货啊,什么什么的。他疲惫地叹口气说:“不容易打听到,如果商场里没有熟人的话。”
我知道他话里的暗示,但是出于一种特别的心理,姑且装不知道。
果然他支支吾吾说:“帝豪商厦的服装最多,要是卢玮……”
我打断他的话:“卢玮刚做过人流。”
他一下子愣住了,嘴张了几张,脸上的神情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痛苦。
当然他不是后悔,这一点我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他还跟卢玮生活在一起,今天的情况很可能更加糟糕。那么他的显而易见的痛苦是什么呢?
几天之后,我正在上班,接到小林从医院里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惊慌失措地说:“帮帮我!卢玮出车祸了!”
我跳起来,关电脑,打开传真机,锁门,因为电梯迟迟不来而转从安全楼梯一口气冲到街面上,招手喊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医院,前后过程不到一刻钟。
卢玮就在这短短的一刻钟里大脑缺血而去世了。我冲进病房的时候,护士正在将一张白被单盖上她的脸,小林浑身颤抖地站在旁边,拳头堵着嘴巴,完完全全像一个羸弱无助的孩子。后来护士把卢玮的遗体推了出去,帝豪商厦赶来的人事科长跟出去招呼,病房里一下子空空荡荡。小林像突然惊醒似的对我说:“送她进来的时候她神志还很清醒,我的电话号码就是她说出来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地就死?”
他慢慢地坐下去,坐在旁边一张洁白的空床上,两手捂住脸,许久都没有声音。
卢玮出事的时候刚离婚不久,共同生活了一个星期的丈夫远走高飞去了海南,所以处理事故的交警只好把小林叫去清点汽车里的遗物。汽车是卢玮私人购买的,白色桑塔纳,车头部分已经撞得纠缠不清,瘪进去的车门处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交警告诉小林说,卢玮是当天上午从南京出发去上海,下午又从上海经沪宁高速公路开车回来,属于疲劳开车,反应迟缓,与前面的一辆车追尾相撞,造成人车俱亡。交警从撞坏的车里扒拉出一堆东西,有一串钥匙,几张信用卡,几百块钱现金,一些女人的化妆品,一个能哭能笑的大眼睛娃娃,一件装在礼品盒中的玫瑰灰的毛衣。盒子外面的包装纸上有上海“巴黎春天百货”的字样。
这件玫瑰灰的毛衣,小林后来在卢玮的遗像前把它烧了。肖小玉在圣诞节前又发过来一封“伊妹儿”,问小林有没有可能买到这样的毛衣?小林当晚就发了“伊妹儿”过去,请求小玉不要再提到“毛衣”这两个字。估计小玉对这样的答复是很纳闷的。
再过了一些日子,小林到我家里喝酒,忽然对我说:“我还欠着卢玮的钱呢,二十万。”他喝下一大口酒,又说:“只好来世再还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