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危险游戏 一错再错

海阳读大学的时候,跟同班同学文真是一对山盟海誓的恋人。

海阳模样长得好,是那种让女人一见倾心的小伙子:颀长身材,白净面皮,戴一副进口框架的变色眼镜,目光温和甚至有些腼腆,十分的书卷气。新闻系里女同学多,喜欢海阳的人说起来几乎可以排成队了,而最终是文真借舞会的矇眬灯光一个亲吻把海阳彻底擒获,两个人从此山盟海誓如胶似漆,好得让人眼馋。

大学毕业,同窗们各奔东西。海阳和文真的恋爱关系在系里众所周知,承蒙领导照顾,把他们一同分在南京,海阳到了报社,文真则去电视台,学为所用,专业对口,皆大欢喜。

海阳到了报社的第一个奋斗目标便是住房,哪怕一间过渡房也行,他好跟文真结婚。却不料新闻单位也穷,十年八年才盖得起一栋宿舍楼,海阳的期望实在是遥远渺茫。

变故就在这期间发生了:电视台的文真有一回去采访一个来中国做生意的日本商人,居然一去不回成了商人太太。说起来那日本人也是手段高明,天知道他怎么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文真据为己有。海阳对这一变故毫无准备,仓促之中也就没有一点应变能力,眼睁睁看着文真搬进金陵饭店,成为其中一个豪华套间的女主人。事后海阳再仔细想想,又觉得文真的行动其实并非突然,大学时代班上绝大部分同学都进修英语,唯有文真和少数几个人修的是日语。英语适用于全世界,而日语只适用日本一个国家,如若没有什么明确目标,好端端学什么日语?如此说来,迹象还是有的,文真是个有心计的女人,海阳则纯粹是一个陷入爱情迷网的傻瓜罢了。

文真搬入金陵饭店之后即发现其中有诈:日本商人说的是娶她做太太,却不料此人在日本早已有妻室儿女,文真跟了他,用中国的老话讲是做“妾”,用现在人的话讲是“情妇”,怎么讲都是不光彩的事,是上当受骗。日本商人有的是钱,替文真买珠宝买时装买这买那,上天入地样样都肯,只有一样是无论如何不肯松口,那便是带文真到日本去住。其实文真跟他的目的就是要搭个桥梁东渡日本,如今眼看一切都成泡影,还白白丢了一个清白身子,心中的委屈自然难以诉说。好在金陵饭店是繁华之地,什么都没有了还有钱这一样东西是有用的,文真只有大把花钱来填补空虚,自己对自己说很快活。

文真所有的这一切懊悔,她原先的恋人海阳并不知情。海阳看见的只有一个事实:文真住进了金陵饭店。这个事实对海阳的打击实在过大,几十年树立起来的人生观、幸福观几乎在那段时间彻底崩溃。他由此知道了世界上除自己外没有什么可相信的事情,恋人不能,将来的老婆也同样不能。

有一次海阳作为记者参加本市个体户协会的一个活动,结识了能干漂亮的时装店老板乔珊。那年乔珊还不到三十岁,体态婀娜,穿石磨蓝牛仔裤和藏青色毛衣,脖子上的一条白绸围巾扎得极有风韵,使人一见之下神清气爽,兴致勃勃。乔珊跟海阳说了不足十分钟的话,就干干脆脆表示了对他的好感。这时旁边有人撮合说,乔珊是市里最出风头的服装个体户,店堂就开在金陵饭店对面,资金不下五十万,至今不肯下嫁他人,只为一心要找个知识分子情郎。乔珊就极大方地一笑,说只怕知识分子嫌她铜臭味,说完把眼睛钉在海阳脸上。

海阳当下有些慌神,支支吾吾未能表示出什么。回去仔细一想,忽然又觉得痛快淋漓:文真当初肯嫁那个日本商人,不就是因为人家有钱吗?那行,如今我偏偏也娶个有钱的太太,出出心里这口闷气。想过之后海阳便抽笔铺纸,怀着一种恶作剧样的心理给乔珊写了一封缠绵悱恻的信,表示愿意二人结为夫妻。

尽管乔珊有的是钱,婚礼却未能大肆铺张。一切都是按照海阳的意思来办:简简单单请了两桌酒,而后在省报、市报、晚报分别登出一则结婚启事。海阳的目的只有一个:世上任何人都可以不知道他结婚,唯独文真必须知道,一定要让她知道。

婚后自然是住乔珊的房子。是乔珊花十五万块钱买下来的商品房,三房一厅,舒适无比。房间里高级羊毛地毯,最新款式家具,吊灯壁灯台灯,琳琅满目的工艺装饰品,应有尽有,大大超越国内的小康水平,令海阳很长时间胆战心惊,心理上不能适应这个环境。

乔珊在生意上的狠毒也让海阳吃惊:只要她店堂挂出来的时装,她决不能允许别家店里也有。她在全市各处有众多耳目,一旦发现货品中的雷同,马上向她报告,她便施展种种手段,非要让那样货色从人家柜台上消失不可。有时候为这种竞争她宁愿赔钱。海阳就想,这样的女人是相当可怕的。

婚假过后第一天上班,海阳在衣橱里挂好那身黑色礼服,抽出从前穿惯的尼龙夹克往身上就套,乔珊在镜子里看见了,回头笑眯眯地说:“这衣服不行,老婆是时装店老板,丈夫不能穿得像个瘪三。”起身到另一架衣橱里取出一件浅灰色羊毛t恤,一条隐格时装裤,同样是浅灰色的皮鞋。乔珊说:“都是进口货,你穿上试试。”海阳不好拂她的意,就一件件换上了,走到镜子前面一看,果然风度翩翩,仪容不凡。乔珊满意地笑起来:“价钱归价钱,穿在身上终归是好,又体面又随便。”海阳问这身衣装值多少钱,乔珊就说她也不十分清楚,让人从店里拿来的,一千多块吧。说的时候颇有点故作的轻描淡写。

海阳穿了这身衣服走进报社,浑身上下极不自在。他想到穿这身衣服的只能是暴发户,普通知识分子没人舍得花那么多钱置这一身行头,心里就有种感觉,仿佛自己一夜之间也走进了暴发户的行列。新婚之后第一天上班,本来应该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结果这身衣服反让海阳灰溜溜的,见了人就不由自主瑟缩起肩膀,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好在报社里同行对时装都不在行,没人识得出这身昂贵的舶来货,海阳惴惴不安熬过这一天之后,见大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才算放下一颗心来。

过了几天,同办公室的几个年轻人听说海阳家里有激光唱机,就说说笑笑地要去听唱片。海阳本不愿同事看到他家里过分的豪华,然而同事们已经主动开了口,不答应似乎是说不过去的。

那天偏偏乔珊在家。乔珊对海阳的同事十分热情,坐下来之后递上的不是茶,也不是咖啡,居然是红艳艳的葡萄酒。年轻人就面面相觑,顷刻间拘束起来,对这样超豪华的生活颇为吃惊。海阳这时候也为他的同事尴尬,心里抱怨乔珊不该拿出大老板们聚会的派头来对待这些年轻编辑。海阳一心要把气氛弄得随意一些,就笑着说:“还是喝茶吧,中国人喝茶更舒服。”说着站起身喊阿姨泡茶来。

阿姨是个五十出头的半大老太,在乔珊这儿做钟点工,平时手脚还算利索,那天端茶过来的时候却不知怎么被地毯绊了一下,两只手里的热茶分别泼出一多半,把羊毛地毯洒湿一大块。乔珊当时脸色就不好看,“噌”地站起来,从呆立不动的阿姨手里抢过茶杯进了厨房,随后扔出一句:“站着干什么?还不拿干抹布揩!”

同事们望着海阳,海阳也望着他们,大家都有种心照不宣的难堪。结果,勉强听完一张唱片,同事们便起座告辞。海阳送他们下楼,走到楼门口,一个小伙子朝海阳挤挤眼睛:“婚姻是苦多还是甜多?”海阳就笑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莫谈国事。”

乔珊的时装店开在闹市区,从早到晚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而内中绝大部分人不过饱饱眼福而已,人们普遍有一种怕上当的心理,觉得个体户赚钱心狠手辣,不是万不得已不肯买他们的东西。乔珊就跟海阳商量,想要海阳在报纸上弄篇文章,吹捧吹捧“乔珊时装店”,说说它价钱怎么公道,利润怎么低微。海阳认真地问乔珊:“比如一件二百元的衣服,你店里要卖多少钱?”乔珊回答说:“我不想瞒你,卖得好,千把块都可以。干我们这行的就是这样,买主不多,碰上一个是一个。”海阳就说:“一件衣服要赚几倍钱,还要我来鼓吹价钱公道,这合适吗?再说也没有丈夫帮老婆贴金的,报社同事看了不笑掉牙?”乔珊想了想,说:“说得也是。算是吧,我不求你了。”

然而没有多长时间,海阳就从报上的“衣食住行”专栏看到一篇化名文章,是写“乔珊时装店”的,果然把乔珊大大吹捧了一番。海阳心里一惊,当即捧着报纸在办公室询问是谁的手笔。一位女同事承认说是她写的,因为她平日里喜欢逛这个商店。还补充说:“别紧张,与你无关。”当晚回家,海阳很不高兴,怪乔珊做得过分了,把手伸到了他们报社。乔珊说是送了那女同事一件高级羊毛衫,人家才肯帮这个忙。海阳就更恼火,冷冰冰地说:“你有你的做人原则,我有我的做人原则,请你不要随便侵犯我的领域。”乔珊觉得委屈,说人家都是胳膊肘朝里拐,少有像海阳这样跟老婆不一条心的。由此怀疑海阳并不真心爱她。夫妻间开始第一次冷战。

冬天快到的时候,海阳有一天偶尔路过乔珊时装店,看见店堂里醒目地挂出一件裘皮大衣,银白色的衣领,往下渐渐地演变为一种极高贵的灰蓝,旁边还有同样色调的一顶裘皮贝雷帽,令人一望便觉气派非凡。海阳到店里找到乔珊问:“怎么进这么贵的货?四万多块钱,会有人买吗?"乔珊望望海阳,目光闪亮地说:“天哪,你总算知道关心店里的事了,这比什么都好,衣服卖不出去我也高兴。”海阳说:“进了货不就为了卖出去吗?卖不出去进它干什么?”乔珊告诉他,这件大衣只不过是替店里撑撑门面,摆摆派头的,她不指望能卖出去。譬如花钱做一块金字招牌,没有什么不合算。

谁知这话说了不到三天,乔珊回家就告诉海阳,大衣已经脱手了,买它的那个女人甚至没还一点价。海阳心里感慨地想,还真有这么阔气的主儿。

又过了一个星期,海阳和乔珊双双出去看电影,乔珊指着前面不远的一个背景说:“海阳你看,我们店里那件大衣!”海阳一看,那女人果然穿了那件华贵漂亮的裘皮大衣,极缓慢极优雅地往前走着。海阳突然来了一股兴致,鼓动乔珊:“走,赶上去,看看你的买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两个人手挽手一阵紧追,从马路旁边超越了前面的女人。海阳这时候猛一回头,人就整个地呆住了:这女人原来是文真!

文真这时候朝海阳微微一点头,很矜持地说:“怎么是你。”又朝旁边的乔珊一瞥眼,“你的夫人吗?早就从报上知道了你结婚的消息。”

海阳目不转睛地望着文真,只觉得她比从前丰腆和鲜艳了许多,一时间心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又一句也说不出来,面容上就不免显出尴尬。乔珊在旁边看得真切,顺手把他的胳膊一挽:“走吧海阳,电影票要买不到了。”拉着他一直坐进电影院里,才故作淡漠地问:“原来你们是熟人?"海阳回答说:“是大学同学。”答话的时候未免心猿意马,神情抑郁。

乔珊跟海阳结婚半年还没有怀孕,心里便开始着急。乔珊做母亲的欲望十分强烈,从结婚那天起就天天盼着能有孩子,如今孕征迟迟不来,她便埋怨海阳对她过于冷淡,每次行事都是匆匆忙忙,应付什么似的,而且要隔上好几天才有一次。海阳听了只当没听见,他对孩子的事从来就缺乏热情。有一次被乔珊逼得急了,他冷不丁说一句;“真要会生孩子,一次就够了。要是不会生,一天来十次也没用。”噎得乔珊直翻白眼,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说不出话来。

乔珊窝了一肚子气到医院去检查,这一查才知道她果真是个不能生孩子的人。回到家里整个人就萎了,三天没有到店里去,一双眼睛肿得看不清东西。海阳对这事倒又看得开,劝她还是到店里去转转,免得闷在家里更难过。乔珊泪眼模糊,神情凄切地说:“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将来留给谁呀?”说着又一次放声大哭。

从此乔珊在海阳面前就变了一个人,变得有几分低声下气,曲意逢迎。乔珊心里总想,女人再能干又怎么样?不会生孩子就是个致命弱点,提起来便叫人无地自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把先前的锐气和傲气收了几分。

至于海阳,不知道乔珊弱点的时候,对于孩子本来是无可无不可的;如今知道了乔珊不会生孩子,心里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厌恶,一些鄙夷,仿佛他对传宗接代的事情一向十分看重,完不成使命便怒气冲天似的。在夫妻生活上,海阳从此便更为懈怠,更为懒散,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温情,却多出了一些纯粹暴力的发泄。

日子于是漫长得没有边际。乔珊在极度灰心之后迷上了搓麻将,跟那些老板太太们一混就是一整天,上了场便是几百元的输赢,且偏偏是赢多输少,方方面面显出她的精明过人。海阳则成了报社的“活雷锋”,自告奋勇地替人值夜班,并且是无偿替代,仿佛对报社办公室的灯光也有了迷恋。两个人有时候三几天也见不了一面,偶尔厮守一晚,总是无话可说,双方神情都淡淡的,若无其事似的。

有一天,海阳上班的时候突然接到文真打来的一个电话,约他即刻出来到附近的咖啡馆见面。文真的声音在电话里听上去十分急促,慌慌张张,屁股后面被坏人追赶着一样。海阳结婚后从没有接到过文真的电话,此刻也被她弄得十分紧张,放下电话就下楼去赴约会。

文真已经在那间咖啡馆里等着他了。文真那天一改往日的雍容华贵,穿一条黑色呢长裙,上身配奶白色棉夹克,’头发用一条奶白色绸带束起来,在脖颈处扎出一个蝴蝶结,收拾出一副女学生的清纯素雅。文真的眼睛红肿着,满脸是掩饰不住的怨恨忧愁,使海阳看见她的时候心里忍不住一跳。

文真不等海阳坐隐,拉住他的手就开始抹眼泪。海阳一时不知所措,只得勉力安慰。文真哽咽了许多,才断断续续说出事情的原委:她认作丈夫的那个日本商人,最近不知道怎么突然破产,狼狈离开中国,带走了一切钱财物品不算,还遗下金陵饭店一大笔住房费没有结算。饭店经理找她逼账,而她除了一点珠宝首饰和衣物之外,其余一无所有。

“你平时难道就没有攒积点钱款什么的吗?”海阳问她。

文真说,她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所谓“居安思危”,她没有这个概念,活生生被人坑了,“我也没有什么信得过的朋友,想来想去只有找你。你夫人门路广,有办法,我想托她帮我把几件首饰变卖了,另外还有那件皮大衣……”

海阳叹一口气,心里想,这方面她远不如乔珊精明能干。他答应一定帮她想办法。

海阳满以为乔珊对这件事一定会推三阻四,谁知乔珊竟爽快地答应了。乔珊说:“我知道你是不把我放在心上的,可我还把你看成至亲至爱的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这没什么好说的。皮大衣还拿到我们店里来,我把钱款退给她。首饰嘛,我找几个人要下来就是,钱要是还不够,先从我这儿拿也行。你看呢?”

海阳很喜欢乔珊的热情豪爽,当下把她搂进怀中,着实亲热了一番,弄得乔珊脸红耳热,欣喜不已。

海阳拿了钱去帮文真结清欠款,带她离开饭店。文真没有单位又没有住处,一时间真正成了流浪人。海阳想,总不能把她丢在马路上不管,只得又把她带回家中。

乔珊这一回像是要帮忙帮到底了。她主动对海阳说,反正家里地方大,暂且让文真住下来,等找个什么工作再作打算。海阳自然是满口赞成。文真心里虽然觉得别扭,一时间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也只好诺诺顺从。

乔珊不在家的时候,文真冷笑着对海阳说:“你夫人一定知道我们过去的关系,她要把我们双双抓在手里。”

海阳说:“不会吧?我没告诉过她,只说了是同学。她这样做是为了讨好我,这也是有原因的。”

文真就一脸不屑:“你不说,她看还看不出来吗?她这人是个厉害角色,我们玩不过她。”

海阳觉得文真多疑了,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冤枉了乔珊的一片热心。又想文真大概是吃亏吃怕了,总觉得世上人要想玩她,就说:“你放心,只要我们两人心里没什么,乔珊也不至于对我们怎么样。”

文真就这样在乔珊家里住了下来。白天乔珊和海阳上班,文真便在家里翻阅报纸,寻找招聘启事,或者出去毛遂自荐,想弄个合适点的工作,哪怕是临时性质的。晚上乔珊和海阳睡卧房,文真睡朝北的客房。因为文真的存在,或者说因为对乔珊此番举动的感激,海阳不知不觉间恢复了对乔珊的热情,夫妻生活正常了许多,倒弄得乔珊常常暗自流泪,自怨自责,恨自己怎么不会生个孩子。

再说海阳和文真,虽然一开始互相克制着感情,然而他们毕竟是大学时代山盟海誓的恋人。双方情趣和语言相近,如今又日日夜夜住在同一个房顶之下,如果硬要说他们双双守身如玉,也许读者倒会疑心这是笔者的一厢情愿了。事实上他们终于没有能够抵制情感和欲念的诱惑,说不清是海阳还是文真的主动,总之有一天海阳上班的时候借口出去采访,突然返回家中,而文真已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开了门就一头扑进海阳的怀抱。

男女之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从0到一是了不起的突破,冲过这一关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再而三、三而四地做出许多事来。

可惜海阳和文真是天生的没有缘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数落在乔珊掌握之中。原来家里的钟点女工是乔珊收买好了的“密探”,她提前赶来用钥匙转捅门锁,捅不开来便是有人在里面扣上了保险,这自然是文真搞鬼无疑了。于是,有一天乔珊似笑非笑向他们摊了牌:一共在家里私通了几次,每次是几点到几点,说得一清二楚。这一下海阳目瞪口呆,真正明白了文真的感觉一点不错,乔珊是个厉害角色。

这一来文真自然是被驱出门了。还是乔珊做好人,出钱替她在郊区租了一间农民房。极小的一块面积,每月租金要一百块,文真拿不出这笔钱来,结果只能忍气吞声,服从了乔珊的安排,表面上还要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

乔珊从此不再担心海阳以不能生育为借口把她“休”了。海阳的短处抓在她手里,他只要稍稍一动,她就可告到报社和法院去,把他弄得身败名裂,不能做人。乔珊渐渐恢复了她在海阳面前的自尊和自信,干这干那随心所欲,只把海阳看做她掌心的私物。

有一件事情却是乔珊没有料到的,那便是有一天海阳从外面回来,突然对她宜布说,文真已经怀孕了,是他的孩子。乔珊受到这骤然的打击,全身瘫软在沙发里,有半天时间不能思想也不能呼吸。海阳一字一句对她说,他这辈子只能有一个孩子,他要对文真母子负责,一直到孩子生下来为止。至于以后的事情,等到以后再说。海阳说完便打开抽屉取出他这一个月的工资,出门到文真那儿去了。

乔珊又一次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也不开门。到第二天终于开门出来的时候,她面容憔悴苍老,腰背佝偻,仿佛再也无力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了。她虚弱不堪地对海阳说:“这事情我不怪你,我只恨自己无能。她怀了孩子要人照应,也要调养,你还是把她接回来往,好歹让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可我要对你说,你想跟我离婚是办不到的,我体谅你,原谅你,全因为你是我的丈夫,你千万千万要记住这一点。”

海阳回答说:“我也请你放心,离婚这事我不会干的。要放在平常人身上,我说不准会干出这事,可我既然知道你不会生孩子,论良心、论道德我都不会这么做。想你该了解我的为人。”

两个人说着说着便相对垂泪,很伤心很无奈的样子。尤其海阳心里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只觉得人生实在无法轻松自由无拘无束,每一个行动都会导致一个可怕的后果,使你回想当时只有悔恨没有快乐。

几天之后文真又重新搬回乔珊家里,继续住在那间朝北的客房。

两个人之间秘密私通的游戏却不再继续下去。一方面文真有了身孕,海阳不敢对她轻举妄动;二方面知道家里的女佣是乔珊耳目,心里时时觉得在被人监视着,时时处处提心吊胆,很难再引起那样的兴奋。

乔珊对文真的照顾却是无微不至:三天炖一只母鸡,两天煨一锅蹄髈,水果、蔬菜应有尽有,直吃得文真唇红齿白,腰圆乳胀。文真有时候不免在海阳面前嘀咕,说乔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海阳听了便出自内心地为乔珊辩护,说她精是精了点儿,心却不算坏,不要尽把人往坏处想。又说,乔珊有乔珊做人的难处,偶尔耍耍手段也不过为保护自己罢了。文真把嘴唇一撇说:“你倒会袒护她哟。”又说:“你把我弄成了这个样子,日后如果对不起我,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海阳就笑笑:“哪能呢,不把你安置好,我情愿把我的工作让给你。”文真也笑:“那么容易吗?报社里会让你随心所欲吗?想得天真。”

有一天夜里,文真忽然就在床上折腾起来,说她肚子疼得厉害,怕是要生了,说着泪珠汗珠一直往下滚落。海阳慌得在屋里来回走,一迭声说:“怎么办?怎么办?半夜里哪有车送?”乔珊说:“我去试试吧。”拿了手电筒就出门,不大工夫果然把一辆出租车弄到楼下。原来开车的个体户就住在这附近,乔珊前些日子跟他说好了,如果家里亲戚临产,要烦劳他送医院。车钱自然是给得多多。

乔珊跪在床前帮文真套裤子,穿袜子穿鞋,又吩咐海阳去煮人参桂圆汤,收拾几样洗漱用具和长袖内衣,好一并带进医院。然后乔珊用尽力气把文真架起来,一步一步扶她下楼,嘴里还不断说:“忍着点,忍着点,到医院就好了。”文真疼得龇牙咧嘴无法答话,一路呻吟不止,直弄得海阳心里七上八下,神魂不宁。乔珊拍拍他肩头说:“你慌什么?女人生孩子就这样,身上疼着,心里是高兴的。”海阳这才沉下气来,十分地感激乔珊这样能干和沉着。要没有乔珊,这一夜他还不知该怎么折腾呢。

文真毕竟年轻身体好,生产过程十分顺利,到天亮孩子就落地了,是个八斤多重的男孩。乔珊跟海阳同样开心,忙着回家煮红糖稀饭,又上街去买奶瓶,买尿布,买婴儿肥皂和爽身粉、脸盆、脚盆、浴盆等等等等。海阳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乔珊你知道吗?你越是对他们好,我心里就越难过。是我对不起你。”乔珊大度地一笑:“别说这些傻话了,我不是不能生孩子吗?”

五天之后文真母子被接回家里。文真一开始奶水不算多,乔珊劝她干脆用牛奶喂孩子算了,便不给文真吃什么带汤水的食物,两三天后文真就几乎挤不出什么奶来了。因为产妇在月子里要静养,又不需要时时给婴儿喂奶,乔珊极其自然地把孩子安置在自己房间里,白天照应他吃喝拉撒,夜里带着他睡觉,照应得无微不至。

文真满月之后能下地走动了,便想把照顾孩子的责任接过来。她到厨房里给孩子煮牛奶,乔珊站在厨房门外看她,说:“你没煮奶瓶,奶嘴也没消毒,这样吃了小孩会拉肚。还有,牛奶里要兑点水,还要加维生素、葡萄酒、鱼肝油,这些东西的分量都要掌握好,多一点少一点都会对孩子有害。你没弄过,还是我来吧。”和颜悦色从文真手里接过奶瓶。

文真想给婴儿洗澡,水倒好了,肥皂和爽身粉拿了,小心翼翼一层一层给孩子解开衣服,才发现光身子的婴儿比面条还要滑溜瘫软,一手托住头一手托住屁股,便再没第三只手来撩水擦肥皂。乔珊就把婴儿托得稳稳当当,文真自愧弗知,只得讪讪退出。

晚上睡觉,文真执意要儿子跟妈妈睡。乔珊一口答应,相帮着把摇篮、褥垫、尿布什么的搬到文真房中,半夜里听到孩子哭叫,乔珊和海阳跳下床赶过去看,只见文真拿了奶瓶一心一意要往孩子嘴里塞,孩子舞手蹬脚把脑袋甩来甩去,奶嘴里冲出来的牛奶糊了孩子一脸。海阳说:“你还是不会喂孩子。”文真就赌气把奶瓶一放:“我喂他,他光哭,不肯吃,叫我怎么办?”乔珊低下身去检查孩子的尿布,尿布一抽,才发现大便小便糊了满屁股满身,腿根处皮肤渍得通红。海阳叫起来:“你这个人!不会带孩子硬要逞强。”文真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当时神色就不好看。乔珊轻言慢语说:“还是我来吧。”跟海阳两个人把摇篮重新搬回卧房去了。

孩子是乔珊带的,自然就跟乔珊亲。无论哭得多么惊天动地,乔珊过来一抱,嘴里“噢噢”几声安抚,哭声应时就止。两只黑眼珠滴溜溜看人,看到文真和海阳,小嘴撇呀撇地要哭,面对乔珊一个人的时候,嘴巴就张开来无声地笑,笑得乔珊眉舒眼开。为此文真妒恨得要死,躲在房间里不知道偷哭了几次,只恨婴儿太小不懂事,又恨自己月子里无能为力,眼看着乔珊把一切颠倒了个儿,如今再扭转过来就全无可能。

文真双满月以后,乔珊有一天抱了孩子到文真房里,又把海阳喊过来,郑重其事地说要跟他们商量一件事。她告诉他们说,早就托朋友在深圳为文真找工作,如今找妥了一家合资企业的职位,是干公关工作的,又时髦又体面,再好不过。试用期三个月,合适了就可以永远留下。乔珊说:“相信你文真不会有问题,论学问,论才干,论相貌,那边能比上你的又有多少?”文真和海阳面面相觑,一时觉得十分突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乔珊问:“那么你们再合计合计?想好了再告诉我也行。”文真就说:“还合计什么呢?职位不错,工资又高,又是在深圳,我谢你还来不及,有什么可挑剔的?”乔珊正色道:“也不是这么说,我帮你因为你是海阳的同学,去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可不能赌气。”文真回答:“我不是赌气,我是真的愿意。在这边我找不到工作,住也没个住的,我不能长久赖在你家里。”乔珊说:“那么这事就定了?我明天叫人给你买机票去。”

这时候三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乔珊怀中的婴儿身上。婴儿酣睡着,小脸红彤彤的,呼吸平稳匀称,浑然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乔珊主动说:“孩子你打算怎么安置?你要是想带走,那就带着。要不想带走,寄放在这儿也行,横竖他亲生父亲这里,也亏不着他。”文真凝神半天,深吸一口气:“我想带就带得了吗?到了深圳举目无亲,自己的往处还不知在哪里,我哪能带个婴儿在身边?我是实在……”说到这里喉咙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乔珊轻轻一笑,劝慰地说:“孩子不带走当然更好,对你将来总是有利。你还年轻,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日后要是结婚,有孩子便是累赘,谁愿意要个别人的孩子呢?你说是不是?”

文真把一双眼睛抬起来钉住乔珊,当下什么话也没有说。

乔珊出去之后,海阳继续留在文真房中。因为知道文真不几天要走,海阳就不避讳乔珊什么,只想多跟文真呆一会儿,安慰安慰她。

文真跳起来去把房门关上,又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听声音。海阳惊讶地问:“你想说什么呢?”文真转过身,背靠房门,痴痴望住海阳的脸,忽然就轻声哭起来:“她是个魔鬼,她抢走了我的儿子,又从此拴住了你的心,她是一举两得,算计得再狠毒不过。海阳你难道就看不出来吗?你看不出她是个魔鬼吗?”

海阳走上去捂住她的嘴:“你瞎说些什么?这些日子她为你做了这么多的事,你说这些话,她听到了心里怎么想?”

文真说:“这就是她的手段,她用软刀子杀人!”

海阳沉下脸正色道:“你不要再说这些了。事实明摆着,你到深圳去工作,不可能把孩子带在身边,这你自己很清楚。你硬要钻这个牛角尖干什么呢?凡事总要想开些才好。”

“她把我介绍到深圳,不就想把我打发得远远的吗?”

“不到深圳你又能到哪儿呢?全中国也只有深圳工作好找。说起来还不是你当初……”

海阳抬眼看文真的脸色,没有把话再说下去。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一时间都觉得跟对方疏远了似的。

乔珊的办事效率实在是高,很快地她就给文真弄到了一张第三天的机票。乔珊从店里给文真拿回来两套夏装,又忙着帮她检点行李,风风火火笑容满面。文真则始终阴沉着脸,目光中对一切都含有敌意,甚至连婴儿也很少去抱去亲了。

第二天的下午乔珊到店里去有事,文真把海阳拉进房中,插上房门,忽然就抱住了他的头,小鸡啄米样亲吻他的脸和脖子,哽咽着说:“海阳,海阳再爱我一次吧,最后一次,今后再也没有机会了,海阳!”

海阳被她弄得十分突然,一时间血往上涌,精神十分地亢奋,忍不住地也就抱紧了文真,勾下脖子去吻她的脸颊和耳朵。一边亲吻,一边就想起了大学时代跟文真恋爱的种种往事,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和苦涩。

就在这时候婴儿在外面哼起来了,也不知道是哭还是唱,声音像小猫叫。文真更紧地抱住了海阳,嘴里说:“不管他,让他哭一会儿,让他哭……”海阳却冷不丁地浑身一怔,身体从热欲中冷却下来,想到自己不能一错再错,如今结局还算圆满,总要对文真和乔珊双双负责才好,便垂了双手,朝文真默默一摇头。

文真却是再也没有想到海阳会是这样的态度。顷刻间她被他的冷静而激怒,简直就想狠狠扇他两个耳光才好!她大声尖叫着:、“你这个伪君子!你卑鄙!你讨厌!你滚出去!”她哗地拉开房门,用尽全身力气将海阳朝门外一搡,又呼地关上门,而后扑在门上放声痛哭。

下午和晚上文真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出来。乔珊问海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海阳只是苦笑,不说。乔珊也就不多问。两个人看似平静而实际很不平静地吃饭,照料孩子,睡觉。

第三天是文真走的日子,海阳一早到报社去处理了几样事情,然后就提前下了班,准备下午送文真到机场。他到家以后发现家中十分安静,文真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脚边堆着几件行李。海阳随口问:“孩子睡了吗?”文真不答话,海阳就蹑手蹑脚到卧室里去看孩子。孩子的头蒙在被子里,睡得纹丝不动。海阳这时候忽然眼皮一跳,觉得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的。他疑疑惑惑掀开盖在婴儿脸上的被子,看见婴儿脸色青紫,眼球空出。用手一摸已经没气。

“是我给他盖的被子。我不小心把他闷死了。”

文真幽灵一样地站在门口,声音冰冷地说。她眼睛里有一种高烧病人才有的虚妄的光。

海阳张大嘴巴站在婴儿身边,浑身颤抖,心里只反反复复想着一句话:文真疯了,她一定是疯了,我现在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