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说,搬进这栋十五号楼非我所愿。在此之前,我和缃叶已经在研究生楼的小间宿舍里蜗居了三年,除了缃叶上厕所略感不便外,其余还算安逸。搬迁的原因是我们打算在今年要一个孩子。妇产科医生曾经对缃叶说,如果她在近年内还不想要孩子的话,那么就干脆永远不要为好,因为高龄产妇生出来的孩子必然先天不足或者弱智。产科医生的可怕预言使缃叶惊恐不安,她说她今年无论如何得要一个孩子。
想一想便可知道,如果有一天研究生楼里诞生出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岂止是“不便”,简直就是荒唐透顶的事了。所以我们非要搬至十五号教工宿舍楼不可。
为什么我又不愿意搬过去呢?这里我得先说一下十五号楼的结构。这是五十年代初期盖起来的老式二层楼房,走廊式通道,长长地沿视线伸展,两边是依次排列的房间,大小形状一模一样。走廊北边,紧挨两头楼梯口的,是两大间水房外带厕所,根据男左女右的原则,东头男用,西头女用。每日早晨这里是全楼最热闹的地方,新闻信息传播中心。外间的人刷牙洗脸淘米洗菜洗衣服洗尿布,忙个不亦乐乎,里间的人则蜷缩在厕所蹲坑上屏息静气暗用内功。从春末夏初一直到秋季来临,全楼层的人终日生活在腐烂的下水道气味和熏人的厕所恶臭之中,无论清洁工怎样努力,这两股味道总是不肯退让半步。尤其是夏初蒜苗大量上市的季节,外人决不肯贸然踏进楼道,不是久经锻炼的老住户,首先一双眼睛就会被那种气味熏得涕泪横流。
然而对我来说,这一切其实都不算回事。研究生楼不比教工楼的环境好到哪里,多少年不也是熬过来了吗?使我胆战心惊的是我的邻居筱娴,此后的岁月中我将要与她共同使用一个朝北的房间。问一问楼道里的住户就知道,人们情愿放弃那半间房的使用权,也不愿与她发生任何瓜葛,原因十分简单,筱娴是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女人,几年来邻居们已经对她见而生怯,避之不及,谁会做傻瓜撞在她的枪口上呢?
我却是别无选择。除非我不要那半间房,否则我只能同筱娴打交道,因为我跟筱娴的丈夫李永铭是同系同教研室,又是相处很好的朋友,于情于理都无法拒绝。
可不可以放弃那半间房子呢?也不能。很简单,生了孩子不就要请保姆吗?保姆睡哪儿呢?烧饭烧菜烘尿布晾衣服堆置杂物又在哪儿呢?只有硬了头皮接受房管处的这一安排。
我不入地狱谁入?
我想我应该先对大家说一说筱娴这个人。
筱娴,一米七〇的个头,身材极好而不喜穿着,四季衣服总是短小暗淡,仿佛街上从未卖过她这种个头女人的衣服。脸色终年灰黄,鼻梁高挺,嘴唇紧闭,从楼道里走过去的时候从不对别人看上一眼,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这女人高傲无比,其实并非如此。
她是地道的北京人,中央音乐学院钢琴专业的硕士研究生。这么高的学位,在我们这个城市弹钢琴的人当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了。她钢琴确实弹得好,人们只要是长了耳朵就没法不为她的琴声所折服。北京人筱娴又为什么会跟远在南方城市的中文系讲师李永铭结为伴侣呢?说起来也很浪漫,李永铭读大学的时候,他有个老乡在中央音乐学院读书,偏巧又跟筱娴同系。筱娴曾对人说过她希望嫁一个学文学的,两个人可以互相熏陶。李永铭的老乡于是就对她不很认真地提起李永铭这个人。谁知筱娴却认了真,“五一”节假期中竟独自坐上火车到我们这个学校来找李永铭了。李永铭自然对这位热情大胆的筱娴一见钟情。不!应该说他们互相间一见钟情。因为大学时代的李永铭也是我们学校的风头人物,担任着校学生会的文体部长,极活跃极有组织才能,魅力非凡,否则身为首都公民的钢琴皇后是不会不远千里,一趟趟坐火车到我们这个南方城市来度寒假暑假的。
大学毕业之后永铭留校任教,筱娴却在她导师的劝说下继续深造硕士学位。导师看上了筱娴的出众天赋和才华,很有信心将她培养成一个女性钢琴大师。筱娴也深信自己在钢琴上会很有一番造诣,将来很可能会成为中国的又一个傅聪。
雄心勃勃的筱娴却又总是被儿女私情困扰。考上研究生的那年冬天她到永铭这儿来过寒假,假期快结束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幸有了身孕,于是匆匆忙忙办了结婚手续,一回北京就去医院做人流,而后才报到人学。搞不清这两个人怎么这么糊涂,此后筱娴每回来度一次假,其结果必然以人流告终。如是再三。筱娴不免身心交困。女人天生的母性也在这一次次的人流过程中膨胀和张扬,这使筱娴无数次在琴房中对着钢琴失声痛哭。研究生的最后一次,暑假中他们居然又一次制造出了孩子。这一次永铭恳求筱娴别再做人流,他对她说,胎儿在母体中要生长九个多月,正好可以在她毕业之后堂堂皇皇地出生,实际上两不耽误。筱娴欣然同意,当下两个人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不管男女,都叫做“诗音”,纪念他(她)在诗一般的音乐中发育成人,也标志父母两人是诗歌与音乐的结合,世界上最浪漫、最美丽、最动人的结合。
筱娴没有想到的是,学期过完一半,导师通知她说,学校决定每一位研究生毕业时都要举行作品演奏会或者独奏独唱会。筱娴傻眼了。掐指算下来,学期结束正是她怀胎七个月的时候,大腹便便如何上得了台?百般无奈,只好又一次去了医院。这回因为胎儿已有五个月,做的不是“流产”而是“引产”手术。筱娴在产房里死去活来吃了多少苦,那就说不得了,千不该万不该,手术医生不该将白瓷盆里血糊糊的胎儿送给筱娴看。胎儿是男性,小胳膊小腿已经长得分明,筱娴一瞥之下,惨叫一声昏厥过去,醒来精神就此失常。国内钢琴专业的研究生寥寥无几,筱娴没毕业的时候就已经被中央乐团要定,这一来自然是要重新安排了。也是别无选择,学院在毕业分配时打发到了我们这儿的省歌舞剧院,美名其曰“照顾夫妻关系”。省歌舞剧院得到这个堂堂中央音乐学院的钢琴硕士,真是喜从天降,如获至宝,待到得知筱娴是精神病患者,连呼上当,跑文化厅跑人事局要求退人,哪里还退得了!从此有人只当没有,筱娴上班下班来去自由,一份工资白送算了。
有人说,筱娴要能再生个孩子,或许这病能好。有一次我问永铭,怎么两个人天天住到一起倒反没有了喜讯儿。永铭苦笑说,哪里还能有孩子,连夫妻性生活都没有了。他们是一张床上两个被筒,他只要碰一碰筱娴的下体,她马上就会紧张到昏厥,他无法跟她沟通什么道理。
永铭如今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他们两个人的脸都变得苍白和憔悴,像初冬时节挂在树上没有成熟便已经枯萎的果子。
搬家之前我对缃叶说,筱娴的情况你都知道,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永铭和我是同事又是好友的份上,诸事能让则让,别跟有病的人计较。缃叶一口答应说:“这我知道,有病的人不能控制自己,我当然不会跟她计较。”我说:“知道就好。”
缃叶这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要不事先给她打个预防针,万一真为什么事动了肝火,伤了胎气,岂不又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果然,搬家的当天,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就来了。
我前面说过,跟永铭家合用的这间房,我是用来做厨房和给将来的小保姆住的,另外还堆置了不少书及暂时不用的东西,委实派了不小用场。这样,没人的时候我不能不将这间房锁上,以防有什么不测。这房间原先从来不锁,因为永铭家一天三顿吃教工食堂,用这间房不过放只煤炉烧烧开水,再就是堆了两张烂得不能再烂、扔又舍不得扔的沙发,两排煤饼,一小捆生煤炉用的木头板子,实在不必用锁。
我那天站在北房的门口,正跟缃叶商量着买明锁还是暗锁,筱娴开了她家的房门出来,手里托一只小纸盒送到我面前,说:“这把锁你可以用。”我打开纸盒一看,是一把半新不旧的弹子暗锁,往房门上锁眼里一试,正好合用。但是因为对筱娴心存戒意,我当时不免就有些犹豫。缃叶对我使个眼色,说:“用就用吧,不然为买锁还得跑趟大街。”缃叶这一说,再不用筱娴的锁,倒显得我这人太虚伪了似的,我也就谢了筱娴,稳稳当当地将这把锁安装上去了。
锁装上不到一小时,我和缃叶正在卧室里整理家具衣物床铺,忙得一头大汗,筱娴忽视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门口、两手交叉紧握着放在胸前,惶惶不安的样子,低声说:“能不能把锁还我?”我正忙着,一下子没听清她的话,反问一句:“什么?”她更加惶惑,交叉握在一起的手指神经质地扭动不停,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请你们别用我的锁。”缃叶脱口叫出来:“为什么?”她不答话,手指继续扭动着,脸上的神情沮丧到极点,仿佛即刻就要哭出来似的。我对缃叶摆摆手,二话没说跑到走廊对面拆下那把锁,还给了筱娴。
我回到房间以后,缃叶突然笑出声来,说:“一点不错,真是个神经病。”我说当时就不该要她的锁。缃叶说:“我哪知道她还会再要回去?小孩子才做得出来的事,亏她。”
因为这一番周折,当天我们忙着整理房间,买锁的事就耽搁下来了。
晚上我们没有来得及点火做饭,到学校食堂买了点稀饭包子,正坐在房间里吃着,门外又响起筱娴的声音:“对不起,我可以进来吗?”我心想不知道又要出什么花样了,嘴里答应着:“进来吧。”
门开了,筱娴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站在门口,期期艾艾地看着我,手里赫然是装锁的那只小纸盒!她努力要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神情岂止是惶惑,简直就是低三下四了。“我想来想去,锁还是给你装上吧。”
我和缃叶面面相觑。这回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屋里一时出现了冷场。
“我不该要回来。”她哀哀地说,“还是装上吧,我一下午都在想这件事。我不该要回来。永铭知道了会说我的。”
沉默了许久,缃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小声说:“你就装上吧,有这个病的人,也可怜。”
没有办法,我丢下碗筷,起身又走到走廊对面去装这把锁。筱娴一直站在我旁边,亲自监督我装锁的全过程,直到一切满意才千恩万谢地回房间去,仿佛我用了这把锁是对她的恩惠似的。
亲爱的读者,别以为事情到这儿算是完结了,不,可恨的还在后面呢。当天深夜,大约是两三点钟的样子,我和缃叶同时被有节奏的敲门声惊醒了。我说有节奏,因为那当当的声音确实抑扬顿挫,很富有诗意和音乐感。当下我已经猜出敲门人是谁了。我因为搬家已经劳累了几天,半夜里正是好睡的时候,怎能不对弄醒我的人恼恨交加!我赌气不开门也不开灯,被子蒙上耳朵任凭她敲去。她于是就很有耐心地在我房门上持续敲出美妙的音乐节奏。我终于不能不向她认输投降了!深更半夜,厕所里拉水的声音都能响彻全楼,何况如此长久的敲门声。邻居们听到后会怎么想?
我气冲冲地开灯下床,哗啦一声开了门,她大约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差点要跌进门来。她赶紧伸手扶住门框,两眼直瞪瞪地钉住我。灯光下她披头散发,脸色灰白得可怕,活脱脱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鬼魂。况且她还穿了一身男式条纹睡衣,又宽又长,阴森森一股鬼气。
“我一夜都没睡着觉,怎么睡都睡不着,心里总想着这件事。”她用哭一般的声调说。
我恨恨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我想来想去,你们还是别用这把锁……”
“见你的鬼!”我忍无可忍,站在房间里咆哮一声,心里实在是火透了!
缃叶从床上欠起身子,嘘了我一下:“天哪,你轻声点,深更半夜。”
我承认我拿筱娴毫无办法,难怪所有的邻居都对她见而生怯。她简直就是条鼻涕虫,一旦粘上了你,让你浑身难受却怎么也甩不掉它。
“我想来想去……”她可怜巴巴、却又极为固执耐心地又一次重复这句话。
“好吧。”我垂头丧气地说,取了工具再一次跨过走廊,第二回拆去北房门上的那把锁。她伸了手要来接,我故意让开她的手,用劲将锁摔在地上。我说:“筱娴你听着,再把这鬼东西送到我面前来,我立刻把它扔进厕所。”
她一声不响,弯腰捡起地上的锁,双手捧着一溜烟进了房间。
我想我做得实在有点“阿q”,对一个精神病人本不该如此刻薄。然而我又不能不发一发心中的无名火,算是我的修养还没有到家吧。
第二天起床,天大的事情我统统扔下不管,骑车上街买来一把新锁,牢牢地装在北房的门上。我从她家房门的气窗上给她扔进去一把钥匙。她当时没开房门,也没在里面说什么。中午我发现她用那钥匙开了北房,进去烧了一壶水。
几天之后永铭出差回来,看见我说:“已经搬过来了?”
“搬过来了。”我说。
他迟疑了一下,朝他自己的房间瞥了一眼:“她没给你惹什么麻烦?”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还好,我们没吵过架。”
我可怜的同事李永铭,自从筱娴精神失常分到这个城市以后,他义不容辞地充当起了“消防队员”的角色,一天二十四小时神经高度紧张,随时随地准备冲出去扑灭筱娴惹出的战火。从楼道到医院,到菜场,到食堂,到筱娴上班的歌舞剧院,永铭的足迹遍布校园和城市,到处留下了从他消防龙头喷出来的白色泡沫。
筱娴的病症之一是健忘。比如她开了北房想烧一壶开水,水壶坐上了炉子,人却钻进房间里不出来了,水就在壶里滚呀滚呀,直到统统化为雾气散尽,而铝制水壶熔成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刺鼻的金属味浓浓弥漫了整个楼层。据永铭说,光是经他的手,起码就买过三只新水壶。
我刚搬进十五号楼来的时候,对筱娴的脾气还没有彻底摸透,有一次我在北房炒菜,恰好旁边筱娴炉子的水开了,我随口就大叫了一声:“筱娴,水开了!”
没想到这就惹出了事情。下午她来敲我的房门,左手托了两包什么药片,右手捂着胸口,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说:“我的心脏病发了。”
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一般性地应付了她二句:“那就好好休息吧。”
她把脖子伸出老长,钉住我的眼睛:“你知道我为什么发心脏病吗?”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她是被我那一声高喊吓出来的。我说我讲课嗓门大,成习惯了,不是故意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进北房取一壶热水,她后脚就跟进来了,把我堵在门内,伸出一根手指,愁眉苦脸地说:“整整一夜都没睡觉,心跳得厉害。”
我没说话,心里想:哪至于这样,活见鬼的事情。
第三天她又来了,伸出两根手指,更加有气无力地说:“两夜没睡着觉了,吃安眠药都没有用。”
这回缃叶在旁边忍不住了,连讽刺带挖苦地说:“幸亏你还活着,要是你半夜里得什么急病死了,还不要为那一嗓子抓他去坐牢吗?”
筱娴就把眼睛瞪得极大,整个身子凑到缃叶面前,一副寻衅闹事的模样:“你刚才说什么?你平白无故咒我病死?你……”
我赶紧扯缃叶的袖子,提醒她别忘了搬家前的保证。我认为筱娴并没有说谎,她死灰一般的脸色和她眼圈下面两大块青青的黑晕证明她确实缺少睡眠。倒霉的只是我,我不该多管闲事,使足力气喊那一嗓子,我后悔不迭。
此后我又多次碰到筱娴烧的开水在炉子上沸腾的尴尬事情。我喊又不是,不喊又不是。我还没有足够的硬汉心肠,可以眼睁睁看着一把水壶慢慢在炉子上化为废料。我于是就不断地给她水壶里添进去冷水。下午我没有课在家看书的时候,常常为那一壶烧开的水折腾得心神不安,一事无成。
这件事幸好发生在我身上,若是别的邻居,指不定又要发生什么级别的大战,需要出动我们的消防队员了。我不久就亲眼见到筱娴跟别的好心邻居的胡搅蛮缠。
导火线是筱娴的两件衣服。那天早晨似乎天气还好,筱娴在楼上晾衣绳上晾了她的两件衣服,然后就上班去了。将近中午的时候忽然变了天色,哗啦哗啦下起雨来。同楼层的物理系刘老师那天刚好在家,下楼收自己家的衣服,顺便就做个好事,帮筱娴把两件衣服收了回去。
中午筱娴回家,从走廊里走过去的时候,刘老师喊住她,让她把衣服拿走。这一下子麻烦就来了,筱娴后退一步钉住刘老师手里的衣服,那神情活像钉住两条刚被打死的血淋淋的猫或者狗,惊恐而且茫然。她哆哆嗦嗦责问刘老师为什么要拿她的衣服。刘老师就解释说因为下雨,顺便帮她收回来了。筱娴于是站着凝神半天,跨前一步,伸出右手修长的食指和拇指,像捏田螺一般拎过自己的衣服,缓慢地举在眼前,把鼻子伸过去嗅那衣服的气味,从衣领到衣袖,到下摆,又从裤腰到裤裆、裤腿,嗅得极郑重极细致,且眉眼间现出明显的厌恶。嗅完了,她撇一撇嘴,两根手指拎住衣服,优雅地一扬手,衣服便落到了走廊旁边一只垃圾筒里。她对围观的邻居解释说:“衣服上有一股怪味。”
可以想象刘老师当时的愤怒。当了众多邻居的面被一个女人如此作践,不是奇耻大辱又是什么?于是就爆发邻里之战,于是刘老师一家都冲上来围住筱娴,于是李永铭从下面气急败坏冲上楼梯,急匆匆扮演他熟到不能再熟的“消防队员”的角色,对刘老师一家满面笑容说尽了好话。
我为永铭悲哀。我想他在娴熟扮演消防队员角色的时候,心中的悲苦该是别人难以体验的吧?
筱娴的一手钢琴弹得实在是好。我觉得我这一生中从未听到过有人能把钢琴弹得如此完美无缺、令人心醉。当然从电视或者录音带里听到的除外。
话说回来,电视或者录音带里的琴声无论多么美妙纯粹,能有面对一个真实的音乐家真实的钢琴这般感受深切吗?二者实在是不好相比的。
可恶就可恶在筱娴总是选择深更半夜的时候弹琴。在我们那样杂乱的楼层里,想求得半天安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白天还好,到了傍晚下班和下课的时间,一天最热闹的时候就开始了:首先水房里哗哗的水声不断,你洗菜我淘米,夹杂着女人们互相交换一天的收获和情报,气氛便开始浓烈起来。小孩子趔趔趄趄在楼道里格格笑着追来追去,老人们则无比惊慌地跟着他们左挡右护,生怕孩子不小心绊着什么东西跌个大肿脸。总有这家或者那家的煤炉闷熄了火,走廊便是现成的通风口,火柴一擦,浓烟滚滚,呛得人无法呼吸。好不容易家家户户吃过晚饭,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便一统天下,播音员的声音从楼道东头嘹亮地响到西头,不带一丁点时间差。再然后,大部分人家就关了电视,翻来覆去倒腾着一盘录音带听英语练习的,还有小两口为什么事情爆发内战的,再就是大人为孩子的功课不尽人意而大声斥责,大打出手,孩子便放肆嚎哭抑或小声抽泣……总之,你只要背着手在楼道里慢慢走一个来回,各家门内干些什么便一听了然,决无差池。
所有这一切杂乱的声音,到了晚上十点钟便悄然而止。大学教师毕竟是大学教师,社会公德总比一般居民遵守得要好。而筱娴的琴声就在这时候像电影的切人镜头一样插了进来,毫不客气霸占了周围很大的一片听觉天地,仿佛故意要跟整座楼的住户较劲儿似的。
每晚十点钟开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有时候简直惊讶她对时间的这种敏感性,又惊叹她家钟表成年累月的准确无误。序幕总是繁复枯燥的音阶练习,这个阶段起码要经历半个小时,双手在琴键上或交叉或平行或有规律或无规律,循环往复,无休无止,节奏快得令我这个听客常常觉得透不过气来,生物节律无法适应这种速度。而在这枯燥的半小时中筱娴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她的双手仿佛是什么拧足了发条的机器,毫无表情毫无生命地就这么快速运动,没有任何意外的要求。
然后便是各种各样的练习曲,其练习过程约一个小时。所有练习曲的难度之高,我想该不是一般喜欢玩玩钢琴的人所能够想象的。我这样说的意思并不是袒护筱娴,我对她这个人没有什么好感,我仅仅是佩服人们的真才实学。说实在话,我也是从那时候才明白真正的钢琴家是怎么回事,而一个钢琴硕士又是怎么回事。
随着时间慢慢接近午夜零点,琴声也由纯粹的技巧进入抒情阶段。筱娴觉得她已经完成了一天的练习任务,可以舒适一下放松一下了,她随随便便弹出一些即兴曲、玛祖卡、华丽圆舞曲、肖邦的夜曲、匈牙利狂想曲、梦幻曲、柴氏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甚至我们国家的“黄河”,我们的古典名曲和民歌改编的钢琴曲……这一时间过程或长或短,完全由她当时的兴致决定。有时零点刚过就结束,有时要持续到凌晨两三点钟。
倘若筱娴的弹奏技巧拙劣,弹出来的东西杂乱无章,七零八落,那也就罢了,人们会听得烦而生厌,厌而昏昏欲睡,譬如面对一片烦闹的市场,久而不闻其声。偏偏筱娴的琴声美妙非凡,你听着听着便会进入情绪,进入乐曲的欢乐、忧伤,如诗如画的空灵,月光下轻柔的梦幻,皇宫里醉生梦死的狂欢和享乐,清冷冷跳跃着吟唱着的欧洲原野上的河流,河两岸优美到了伤感的锦绣风光。于是我的大脑开始兴奋,活跃,放幻灯片似的跳出来无数假想的画面,而自己就在这些画面中跨越时代和国度,领略了一个平凡人不可能领略的不平凡经历。
如此兴奋的结果,便是整整一夜无法安眠。
邻居中如我者甚多,互相交换心得,一个个都对筱娴怨恨不已。又都知道筱娴沾惹不得,宁可每晚临睡前躲在家里服安眠药,也不愿自告奋勇站出来为民请愿。
我又奇怪与筱娴近在咫尺的永铭何以能每天安之若素。有一天深夜零时我上厕所,路过永铭房间,恰好他家房门开着一条缝,我忽然好奇心大动,从门缝里挤进去一个脑袋,便见永铭已经在琴声中呼呼大睡,耳朵上赫然套着发报员似的一副大耳机!当下我忍俊不禁,溜回房间跟缃叶说了,两个人笑成了一团。缃叶因此大受启发,第二天上街买了两副简易耳机,临睡前我们各人插一只小录音机听外语,听着听着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缃叶有一次得意地抚着肚子对我说,我们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是音乐家。我愕然,问何以见得?缃叶笑着说:“你真笨!不是说要讲究胎教吗?胎儿天天听着钢琴曲长大,将来怎么会不爱音乐?”我回答说:“但愿是个神经正常的音乐家。”
如果说筱娴的演奏水平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想大约并不过分。可惜她的这份天才总也不能在这里得到尽情发挥。一是我们这样的地方很少开个人独唱或者独奏音乐会,更不用说是钢琴这样一种高层次听众的独奏音乐会了。二是即便在整台节目中出一个什么独奏,歌舞剧院的领导也决不会安排给筱娴,因为她这个人的情绪实在是千变万化,瞬息之间可以翻云覆雨,人们不敢对她委以重任。据说为了这个问题筱娴无数次跟剧院领导吵过架。为什么惟独我不能上台?是我的水平不够吗?领导就唯唯诺诺、息事宁人地敷衍她:不不,你的水平绝对够了,不但够了还大大超过了,可惜听众水平太低,他们不喜欢钢琴独奏,我们这个城市,不是北京也不是上海……
于是筱娴就常在我们面前对本地人嗤之以鼻:“嘁!不喜欢听钢琴,倒是个个孩子背架电子琴学得轰轰烈烈,活像真的!”
我们就嘻嘻哈哈地顺应着她的话:“是啊是啊。”
这年教师节,筱娴时来运转,第一次有了上台的机会,在为全市教师代表演出的整台歌舞中出一个钢琴独奏节目。虽然规定曲目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献给爱丽丝》、《爱的祈祷》什么什么的,毕竟是人尽其才,她可以在公众面前露一露面了。
李永铭得意非凡,特意送给我两张演出票子,嘱咐我和缃叶一定要去看,去为筱娴捧捧场。我回家说给缃叶听,她顿时大感兴趣,说是听够了筱娴的独奏,就是不知道她上了舞台会是什么模样,这回无论如何要去看看。
演出地点在人民大会堂,离我们校园颇有一段路程。一路上我小心翼翼照顾缃叶,生怕她的大肚皮被人挤着。结婚以来我们还从未有过这样的豪兴,愿意去看一场普通的歌舞演出。
那天永铭早早就在大会堂的台阶上候着,看见我们去了连声道谢,随即就塞过来两份节目单。我们鱼贯而入,在座位上坐好,开始眼巴巴等候筱娴出场。
结果按节目的次序早已该是筱娴的演出了,却偏就听不到报幕员报出“钢琴独奏”几个字来。永铭的脸色越来越紧张,越来越苍白。终于他忍不住恳求我:“我们到后台去看看?”
我们去了后台。几个化妆室和走道里人来人往,穿透明上衣的也有,长裙拖地的也有,手脚涂得漆黑装扮成非洲人的也有,就是不见筱娴的影子。后来我们发现女厕所门口围了好几个人,急急地赶过去,才知道果然又是筱娴在大出洋相:她已经换好演出服装了,不知道怎么忽然又把自己关进厕所不肯出来,团长、副团长急得要抽风,又劝又哄又骂又吓却是拿筱娴毫无办法。此时永铭的到来不啻是救星下凡,团长赶紧命令永铭把筱娴弄出来,无论如何今天这一关要糊弄过去,排上节目单的节目总不能没个交待就无声无息了。
永铭到底是永铭,他隔了厕所的木板门高喊一声筱娴的名字,筱娴就乖乖打开门来。门一开大家就知道今天是没戏唱了,筱娴那张涂过油彩的脸上早已被眼泪鼻涕弄得红红黑黑,头发乱蓬蓬乍开来,白色拖地纱裙更是皱皱巴巴不成个体统,一副仿佛刚被人强奸过一百次的样子。她痛哭流涕地告诉永铭说,她今天不能够上台,因为观众中有很多人准备用汽水瓶子砸她,嘘她,让她滚下台。他们讨厌她的钢琴独奏,她事先已经知道这事了,有个小女孩来给她报了信。她哭着摊开手掌,给我们看她手里的一个红绸蝴蝶结,她说这就是那个报信女孩头上的东西。
永铭的脸色青白如灰。我甚至觉得他眼睛里已经蒙上一层泪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憋不住流出来,他一言不发走上去,抓住筱娴的一条胳膊,带了她头也不回地往外就走,而把我和团长们一齐丢在身后。
结果钢琴独奏的节目临时用手风琴独奏替代了。好好一场高层次的演出,因为中间插上来一架手风琴,变得有点像基层单位的业余表演。
筱娴从此便永远没有了上台一显身手的机会。她的忠实听众只有我们这栋楼里的住户。
一天深夜,筱娴的琴声停止得很早,正是好睡的时候,我突然被缃叶的呻吟声惊醒了。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她说恐怕是要生了。
“那该怎么办?送你去医院?”我匆匆忙忙套上衣服,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
缃叶也有点慌张,她说医生吩咐要在宫口开了两指以后才能进医院。
“你现在开两指了吗?”我傻乎乎地问。
她龇牙咧嘴地骂我:“你废话!我自己能看得到吗?”
我冷静下来想了想,认为不管开没开到两指,把人弄到医院再说,便去敲楼下一个车队司机的房门,求他帮忙。因为事先打过招呼,又送了一份蛮像样的礼,所以司机二话没说就起来了,到学校车库去开车过来。
结果缃叶进产房没两个小时,就生下一个白胖小子,过程异乎寻常顺利,连医生都觉得惊讶,问她是不是体力劳动者,是不是临产前一直站着干活儿。缃叶出了产房得意地对我说,她用行动证明了高龄初产妇照样能高质量地生出孩子。
生孩子是轻而易举了,把孩子带大又将如何呢?就算他十岁以后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吧,那么从出生到十岁还要度过漫长的三千六百五十天,对于我们来说,每一天都将是精疲力竭的战斗,是家庭苦役。
还是托邻居的福,给我们介绍了一个安徽来的小保姆。这女孩子初中毕业,能看书能写字,且已经有过几年帮佣的经验,这回是刚把一个人家的孩子带到三岁上了幼儿园,空下来转到我们家来的。工钱比一般市价高了一点儿,但是考虑到她有点文化,将来能给孩子讲讲故事书认认字什么的,钱多一点也就认了。
小保姆姓宋,来我们家那天拎一大一小两塑料包,藏青色裤子,黑白格上衣,脚上一双白色人造革皮鞋,一头短短的略有点蓬乱的烫发,脸色红润,眼睛里漾着笑意,一看就叫人觉得清清爽爽,称心合意。小宋放下提包,先去摇篮里看我们的孩子,看了以后对缃叶说:“好讨人喜欢的娃娃!”一句话把缃叶奉承得眉开眼笑,简直天下就没有比小宋更合适的保姆了。
小宋做家务果然勤快利索,尤其是脑瓜子聪明,记性特好。来了一天,家里什么东西放在哪儿,奶瓶怎么消毒,孩子一天要喂多少葡萄糖,多少维生素,多少鱼肝油,弄得一清二楚,再没有了我们先前的混乱劲儿。而且她会烧菜,烧出来的红烧肉有红有白,香味扑鼻,这一点尤其叫我高兴。
事情还是出在筱娴身上。我们这位大音乐家不知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事情跟小宋较上了劲儿,从此两个人之间的摩擦便一直不断。
小宋来了之后自然是住北房。这间房筱娴原来除了烧开水,其余时间很少进去。而小宋住下之后她突然变得魂儿掉在北房似的,有事没事都要进去巡视一番,不是弄弄炉子,就是翻翻她的那堆破玩意儿。第一次她指责小宋偷她家的煤基,说她原先数了有五十八块,半天工夫怎么变成五十六块了?小宋辩白说我何必要偷你的煤?我替主人家烧饭,用主人家的煤,又不是我自己过日子。两个人就吵了起来。小宋也不是好惹的姑娘,哭着跑到李永铭门上告状,自然又是永铭充当消防队员,送给小宋一本琼瑶小说,平了她的怒气。
这之后筱娴仍然频繁来找小宋的岔子,不是说小宋把房间里弄得一股蟑螂味儿,就是说小宋引来了老鼠,把她堆在墙角的沙发咬得不像样子,再就是怀疑小宋故意把她的炉子弄熄了火,还说小宋把去污粉撒到她水壶里去了,存心要害死她。小宋不堪骚扰,三天两头在缃叶面前哭诉筱娴的无理,缃叶无法可想,只有劝她不要跟精神病人计较是非。
自从小宋住进北房,我和缃叶都极尊重她的人格和隐私权,进北房之前总得敲一敲门。筱娴可就不是这样了,在一天当中的任何时候,只要她想进去,拿了钥匙“嗒”的一声就打开门锁,从不管小宋正在里面干些什么。有一回她打开门锁的时候小宋刚好在浴盆里洗澡,还是个姑娘的小宋赤条条见了筱娴,顿时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大骂筱娴是女流氓。筱娴岂肯放过这一侮辱小宋的机会?当下用尖酸刻薄的语言把小宋的肉体从上到下评论挖苦了一通,末了归结为小宋“下贱”。
这事发生的时候我们都不在家。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小宋已经收拾好了她的两个提包,平静地说她要走了,她说她出来做保姆是凭劳动吃饭,她不认为自己“下贱”,也不能容忍别人骂她“下贱”。这下子缃叶急得恨不能对小宋下跪,求她千万不要走,又许诺再加她的工钱。小宋铁了心肠,丝毫不为缃叶的恳求所动。小宋算得上是能干人,能干人自然不愁找不到工作,能干人的脾气自然也大一些,我想我要是小宋,也不会在这里啼笑皆非地受一个精神病人的气。
为这事缃叶对筱娴恨得咬牙切齿,再不顾当初搬来时作的保证,找上门去跟筱娴狠狠地吵了一通,吵得两个人都几乎要动手。缃叶出了怒气之后回家再一细想,又前仰后合笑了个半死,说她刚才吵架的样子简直是这楼里的第二个神经病,她已经快被这病传染上了。
小宋是走了,保姆可还得找。缃叶说这回得找个没有文化、脾气又极好的,甚至要听不懂筱娴嘴里的“下贱”二字为何意思的。结果人是找回来了,憨厚木讷得像块木头,要钱也不多,却笨手笨脚什么也学不会,什么也做不好,倒弄得我们反过来当她的保姆。就这样,三天两头换人,换来换去再没碰上小宋那样的人尖子,三口之家的生活窘迫混乱到了极点。
窘迫的生活毕竟是在一天一天向前过着,比较起来儿子的进步来得更快,倒有点超越时间过程似的。我给他取的名字叫习易,希望他长大之后学习容易的意思。他学坐、学站、学爬、学拍手、眨眼睛、摸耳朵,果然都没有费劲。缃叶对儿子的表现好不得意!
往下说又该说到筱娴了。
自从我们搬到这栋十五号楼,筱娴的阴影简直就渗透了我们的生活,似乎发生的每一件大事都与她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而这一次发生的事情又不同寻常,它差一点要急疯了缃叶,使她真的成为这楼里的筱娴第二。
那天缃叶下班回家,刚开了房门,新来的小保姆菊香披头散发从北房冲了出来,一双眼睛肿得像烂桃,进门就扑通跪在缃叶面前,哭哭啼啼说:“宝宝没了,宝宝没了。”
一时间缃叶如雷轰顶,面无人色,双腿一软跌坐在水泥地上。她紧捏住菊香的胳膊追问她宝宝是怎么没了?菊香就说当时宝宝在睡觉,她不过下楼倒了一趟垃圾,回来摇篮就空了。缃叶挣扎起身到北房去看,摇篮果然空空荡荡,摸一摸小被子冰凉,可见宝宝丢了有一段时间了。缃叶当即六神无主,嚎啕大哭,菊香在旁边跟着也哭,主仆二人在走廊里哭了个惊天动地。缃叶边哭边骂菊香怎么早不去打电话告诉她。菊香就哭着说她当时到处在找宝宝,楼上楼下找了几遍,一直找到学校大门口。缃叶说哪能找到呀?一定是被人贩子抱走了。说着又一次放声痛哭。
从楼门口到垃圾站大约有五十米的距离。人贩子若想偷走习易,一定是早就瞄准了时间路线,趁菊香下楼的当儿,从另一边楼梯蹿上来,抱起婴儿便走,算一算完全可以做得从容。
这时候邻居听到动静都出来了,都相信习易是被人贩子偷走的。前几天报纸上正好报道了一个三岁小男孩的失踪案,人们谈虎色变。有人自告奋勇到系里找我回来主事,又有人当机立断直奔校保卫处和附近区公安机关。还有人提议到各家报社和电台电视台发个寻人启事,附上一张习易的照片。缃叶这时候人已经迷迷糊糊近似痴呆,对邻居们的主意毫无反应。菊香便代为做主,红肿了双眼翻箱倒柜搜寻习易的照片,准备提供给去报社和电视台的人。
后来菊香告诉我说,缃叶就在那一刻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地跳起来,两只眼睛亮得怕人,一迭声地说:“听到了听到了,宝宝在哭呢!”抬脚直奔筱娴的房间。推门推不动,门被筱娴锁上了。缃叶也不知道哪来的蛮力,退后两步屏一屏气,猛地冲上前飞脚踹向门锁,弹子锁居然应声而开。一瞬间大家都看到筱娴惊慌地用被子往什么地方一捂,缃叶没命地上去扯开被子,习易憋红了小脸哇地一声啼哭出来,缃叶俯身搂住了儿子,就悠悠地昏了过去。
事后有很多天时间,筱娴见了缃叶总是那一副罪该万死的样子,惊慌失措不敢抬二抬眼睛。筱娴反复对永铭说,她只是喜欢习易,想抱来放在床上玩玩,没有别的意思。缃叶后来也说,她相信筱娴没有别的意思,筱娴曾经流掉了那么多孩子,所以她见了别人的孩子一时神经错乱,这也是有的。可她又严厉告诫菊香说,这样的荒唐事情决不能发生第二次,从今以后不能让筱娴靠近孩子一步。
永铭这个人没别的爱好,闷起来的时候喜欢喝两口酒。
上一届毕业班学生分配的时候,我帮了一个学生的忙,推荐他到省报副刊去了。前几天他来看我,对工作很满意,颇有点踌躇满志的样子,临走时从包里拿出一瓶法国白兰地酒送我,说是他父亲到国外谈判时带回来的。我知道他父母常去国外,一瓶洋酒实在算不得什么,也就坦然接受了。
我请了永铭来开洋荤,他很高兴,说是早听人讲大饭店里洋酒多少多少钱一小杯,却是从没有尝过。当教员的自然是没有能力花百把块钱喝一小杯酒的。
白兰地的包装精美绝伦,且酒色橙黄,异常可爱。永铭抿了一小口,在嘴里咂巴了半天,问我:“你感觉如何?”
我回答:“说不上来,猪八戒吃人参果吧。”
“嘴巴里总有点化学味儿。”永铭说,“香是很香。”他说着又喝一大口。
永铭爱酒但酒量不大,三杯下肚话就多了起来。这一天我们谈来谈去话题都是筱娴。永铭又一次绘声绘色给我描述多年以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记得这起码是他第五次对我描述了,我对这一题材已经具有了超前思维的能力,在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预先就能知道他第二句话将是什么。
永铭说:“我一直无法对我们之间的情况作一个清醒的判断。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呢?筱娴曾经是一个多么自信、多有才华的女孩子,我们第一次见面至今已经整整十年!我曾想她或许不应该读那个研究生,那样的话我们的孩子就该有八岁了,读小学三年级了。”
我说:“读研究生的女孩子很多,流产引产的女人也很多,并不是个个都弄成筱娴那个样子。恐怕还是本身性格使然。”
“当初是我自私,我不该把她弄得一次次怀孕。”
“那么是谁让她冒冒失失坐火车来见你的呢?你写信让她来的吗?可你们那时毫不相识。如果这样来追究各自的责任,那是永远也追究不清的。”
永铭不说话了,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琴声便在这时候箭一般地穿透夜空,激越地鸣响起来。我习惯地抬头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不多不少十点整。
永铭用食指在桌上敲了一下,说:“其实琴下面的一个踏板是专门用来减弱音量的,她死活不肯用。我知道邻居们怨声载道,可我能拿她怎么办?”
我说:“也听习惯了,偶尔到这时候听不见琴响,倒觉得空落落的少了什么东西。”
窗外是一连串短促的跳音,铿锵有力,想象得出来五根手指弹在琴键上的力量。
“你没想过离婚吗?”我突然地问了永铭一声。
他有些慌张,那模样就像一个窃贼深更半夜要去作案,刚走进入家的窗台就被喝问“干什么的”那样。他对着我的眼睛研究了半天,幽幽地说:“说没想过是不可能的,你也不会相信。可我毕竟是当大学教师的,脑子里转来转去还是离不开‘责任’和‘道义’两个字。我这几年的生活你都看见了,从前的李永铭是什么样子?现在又变成什么样子?昨天我去理发,人家问我今年四十几了?可不是,头发都白了这么多……”他伸手掀起鬓前的一大片头发给我看。“我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天天夜里她弹琴的时候我戴上耳机睡觉,她弹够了躺下来睡觉了,我反而再不能睡着,我就听着自己身体里灵魂厮杀的声音,渴望它们有一天连我的肉体也一齐杀死。”
“未免太悲观了。”
“不,不是悲观,换了你来试试,恐怕也难免要起这样的念头。说句最通俗最实际的话:身边守着个女人,成年累月不能碰一碰她,这不简直就是一出荒诞剧吗?”
我鼓励他说:“你该试一试提出离婚。法律没有规定你非要终生厮守一个精神病人不可。”
他闷着头又喝下去一杯酒,没有回答我的话。
我想永铭一定是早有了离婚的念头,而对这一行动招致的后果又把握不准,我的鼓动使他骤然间看清了舆论所向,促使他下了最后决心。所以不久之后他便正式向区法院提出离婚要求。
系里同事和邻居们自然对永铭抱有同情,而区法院却是照例予以反驳,理由是永铭对筱娴负有道义责任,他不能一离了之,而把包袱甩给国家。
法院的说法自然合情合理,问题是对永铭个人来说就未免残酷。连一向谨慎处事的系主任见了我都不免叹息说:“李永铭这个人运气太坏,两个有才华的人结合到一起本来是好事,偏偏一个毁了,连带着把另一个也毁了。”系主任指的是永铭留校以后在教学和科研上一无建树。我当时真想对系主任说,如果有谁处在永铭的地步还能够成绩斐然,除非这个人自己精神就不正常。
永铭自己倒是义无反顾,决心在离婚的问题上战斗到底了。他把系里一间乱糟糟的小储藏室收拾出来住了进去,准备住满两年,造成事实分居,逼法院处于被动。他苦笑着对我说,反正离婚的名声是闹出去了,一身腥味洗也洗不掉,何不干脆恶人做到底?我说这是个好办法,分居的这两年中还能集中精神搞一两个课题。
至于筱娴,永铭搬走之后由我出面,联络全楼住户具名向校长办公室递交了一份请愿书,说明筱娴由于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而对本楼住户所做的种种骚扰,尤其是每天深夜弹琴不止,对大家工作学习妨碍极大。其实这一类的口头请愿已经正式和非正式地提出过多次,这一次联名写成文字,不过更显郑重罢了。
校长果然视为一件大事,责成行政处的干部即速处理。行政处干部很为难:对这样不轻不重的精神病人,到底该怎么处理才妥当呢?商量的结果决定先找个僻静地方让她搬走再说。找给她的那处地方也很妙:在学校用来开展文艺活动的一座旧式小楼的乐器库里。她在那儿爱怎么弹琴就怎么弹琴,绝不会有人再提抗议。说不定学生中有擅长钢琴的,还可以拜她为师,学个一两手绝招。
事情一经商定,行政处便派人做筱娴的工作。这一来他们也算尝到精神病患者的滋味了:筱娴忽而端庄稳重,深明大义,一口答应;忽而又痛哭流涕,悲伤欲绝,仿佛离开这房间一步她就必死无疑。今天说搬,明天又说不搬,朝三暮四,说话没有一点准头。行政处干部轮流来做她的工作。劝诱威吓什么都用上了,一个个被她缠得头晕脑涨败下阵去。
最后行政处长不得不痛下决心,来一个快刀斩乱麻:一天下午趁她不在家的当儿,吆喝了四五个民工,推来两部三轮车,把门锁撬开,抱的抱扛的扛,连同那架珠江牌大钢琴,一齐塞到几百米之外的那座小楼里去了。
傍晚筱娴回家的时候,人们都站在各自的房门口朝外张望,以为她看到房间里狼藉一片的样子会有一场歇斯底里的大发作。
然而却是没有。筱娴略显惊讶地站在门外,对房间里面看看,又对各家门口紧张窥视的我们看看,什么也没说,就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强迫搬家这一事实。她转身沿着走廊朝楼梯口走去,嘴唇紧闭,目不斜视,颀长的身材随着步伐摆出很好看的幅度,任何一个不知道她的人见了这副样子,都会以为这女人一定高傲无比。
缃叶追出房门,有些紧张地自言自语:“可别把人逼出事来。”她随即叫过菊香,吩咐她跟着筱娴,看她到底往哪儿走,要干些什么。缃叶一再嘱咐菊香:“放机灵点儿。”
菊香去了不到一刻钟回来报告,筱娴出了大门就径直往那小楼里去了,在小楼外面一共转了三圈,后来就进她新搬的房间,后来就关上房门再没出来。缃叶听了撇一撇嘴:“这人也就这么狠。软的不吃要吃硬的,纸老虎一个!”
筱娴总共在那小楼里住了一夜——不,准确地说是半夜,因为第二天凌晨三点钟不到她便又“杀”回来了。物理系那位曾与她吵过架的刘老师半夜起来上厕所,忽见筱娴的房门大开,灯光雪亮,他疑疑惑惑走过去看看,一看之下吓一大跳:地上铺了一领草席,席子上是用毛毯裹着的一具人形躯体。刘老师顿时吓得脸色苍白,脱口要喊,却见毛毯下面的人轻轻动了一下,又看到草席旁边摆一双筱娴素常穿惯了的白底黑面懒汉鞋,心知是筱娴打回老家来了,这才悄悄走开回自己房间继续睡觉。
天亮之后筱娴开始把她的东西一点一点搬回原处。先是用竹篮和提包装那些瓶瓶罐罐,再是一包一包的衣袜鞋物,然后是桌椅凳子、橱柜沙发。她干得极有耐心极有毅力,先小后大,能拆的东西拆了再拿,拆不了又拿不动的大件物品,像橱柜沙发之类,她想出种种窍门:以物体一边的腿脚为中心,另一边悬空转体四十五度;再以转过去的这边为中心,将另一边悬空转体四十五度,一尺一尺地往前挪动,老鼠搬家似的,居然也一点一点挪到楼下。以一个女人的柔弱之躯,一天之内能把一个家又搬了回来,这事情本身简直可算是伟大至极。
那么从楼下到三楼,这一段漫长的楼梯她是怎么对付的呢?晚上菊香对我们坦白说,她实在看不过去,于心不忍,帮筱娴上楼下楼抬了几趟东西。老实巴交的菊香说这话的时候,眼圈已经有些微微发红。当然我们不能责备菊香,任何人见到那场面大概都不能无动于衷。
所剩的唯有一架钢琴,以筱娴自己的能力,无论如何是不能将这个庞然大物移动半步的。而我们这楼里的住户最为发怵、最感头痛的便是这一样东西,因而就决不会有人愿意助筱娴一臂之力。筱娴要弹琴就不能回家,要回家就不能弹琴,二者必择其一,筱娴处在两难之中,不知为什么,她居然放弃钢琴而选择了回家。从此筱娴与她的心肝宝贝就永远分开,那钢琴一直锁在文艺楼里的乐器库里,至今恐怕已经锈蚀得弹不成调了。
筱娴没有钢琴就没有了魂儿。漫长的白天和黑夜,她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不上班不烧饭不织毛衣,她靠什么来延续生命、寄托愁思呢?她的灵魂在空荡荡的房间孤寂地飘来荡去,什么东西才得以使它安宁片刻、休息片刻呢?现在想起来,我们这些貌似文雅的大学教师们其实都自私得可以,残忍得可以,我们把筱娴的灵魂吊在半空中,耳听它的哀哀哭泣而不屑一顾。
半夜三更筱娴睡不着觉。楼下的住户说,他听到筱娴在房间里一圈一圈走来走去,那脚步声听上去要比钢琴声可怕十倍,夜夜他仿佛在经历一部重复的恐怖电影。人们跟他开玩笑,筱娴没有搬走,是不是你反要搬走呢?他就认真点头说,正在考虑。
如果说狭小的房间里不能包容筱娴的灵魂的话,那么它需要在多一些的外部空间里寻求一个可以依附的物体。于是人们半夜上厕所时,打开房门,冷不丁就见到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时而伫立不动,时而悄无声息地沿走廊飘移,过来,又过去。也有人曾看到筱娴深夜在楼下转悠,瑟缩着身体,披一条又像被单又像毛毯的东西,令人毛骨悚然。好在她半夜里对熟人视而不见,一言不发,倒免了别人的很多尴尬。我猜测她这样独自转悠的时候心里是在默诵熟悉的钢琴乐谱,从音阶到练习曲,到优美的钢琴曲,她的视觉世界里那架钢琴始终放在眼前,八十八个黑白琴键始终陈列在眼前,她不用手指用目光和心灵来弹奏它们。有一件事情使我非常惊讶:筱娴和老实巴交的菊香居然处成了朋友。白天我们都不在家的时候,菊香做家务,筱娴总把习易带到她房间去玩。据说她为习易买了许多玩具和好吃的东西,弄得习易一出家门就习惯性地跌跌撞撞往她房间里跑。缃叶为此忧心忡忡,无数次地对我抱怨说:“跟一个精神病人混在一起,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说:“筱娴是真心喜欢习易。不管怎么她总是知识妇女,一般情况下也还懂得分寸。”缃叶习惯性地撇撇嘴说:“她懂什么分寸?懂分寸就不会弄得大家齐心赶她走。”缃叶有一回下班回家正好看到习易在筱娴房间里,坐在筱娴身上有滋有味吃一串糖葫芦。缃叶妒意大起,上前揪住习易的耳朵就往家拎,到家把小家伙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弄得楼道里哭声震天。然而孩子毕竟是孩子,跟他能说得清楚什么真相?习易一有机会还是往筱娴房间里跑,还是坐在筱娴身上吃这吃那,简直把缃叶气得眼睛发绿。
一天晚上我在家备课的时候,手头急于要查几份资料,而资料偏偏锁在系办公室我的抽屉里。我想何不去拿一趟,权当坐久了散散步吧,就走着往系里去了。
离我们系办公楼约莫五十来步的当儿,月光下我猛然见到一个颀长的身影,拼命地踮起脚,趴在一楼高高的窗台上。窗户是紧紧关着的,只有上面的气窗半开半闭,这人就试图从气窗往里面窥视什么。我先是大吃一惊,以为小偷要寻找作案机会,而后忽然想到这不是永铭暂时栖身的那间储藏室后墙吗?心里便恍然大悟,知道是筱娴又想出什么新花样来纠缠永铭了。
我蹑手蹑脚走上去,在筱娴身后轻轻“嗨”了一声。筱娴猛一哆嗦,脚下一软就滑下了窗台。她回头看见是我,如释重负地拍拍胸口,随后闪电般地伸手一拉,动作之快使我猝不及防,踉踉跄跄被她拉出去好远。她用一根手指神秘地竖在嘴巴上,叫我噤声,又用另一根手指指着永铭那扇窗户,问我:“李永铭有了一个情人,你知道吗?”
我说:“我不知道。”又说:“不会的,我可以为他保证。”
她对着我一声冷笑:“你不要为虎作伥,你们是好朋友。再说男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互相帮忙。”
我有点生气,为她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两个人一齐骂了进去。我故意说:“他有没有情人,我管不着,你也管不着。”
她惊讶得柳眉倒竖:“我怎么管不着?我跟他离婚了吗?我不是他的妻子了吗?告诉你,我刚才亲眼看见一个穿风衣的女人进他房间的,我计算了时间,足足有半个小时了。她大概是把李永铭那儿当成她自己的家了。”
我听她说得活灵活现,一时半信半疑,又觉得这事不弄清楚的话,被筱娴宣传出去会惹出大事,心一横,死活要拉筱娴进楼去看看。这一拉筱娴倒反而露了怯意,左躲右闪不肯跟我走,嘴里说:“你去看看吧,你一个人去就行了,我相信你。”
我实在不便跟她过多地拉扯,只好一个人进楼去看。我敲了永铭的房门,他在里面叫我进去,我推开房门一看,哪有什么穿风衣的女人的影子,满屋里除了书还是书,连张女人照片都没看见。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连说带比划地将筱娴刚才的样子表演给永铭看。永铭勉强跟着我笑,很无奈地说:“她的想像力是越来越丰富了。”
后来等我拿了资料走出办公室,筱娴早已不在那儿。她大概自知理亏,觉得根本没必要等我什么回答。
然而筱娴此后对我的态度突然为之一变。因为我无意间撞见了她的隐秘行径,她便索性对我公开一切,把我视作她的军师、参谋长、同盟军、坚强后盾。她每日一次来向我汇报当天对永铭监视跟踪的收获,并且加以系统地分析、研究和推测,上升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高度。
比如有一次她在我家吃饭的桌前坐着,用尖溜溜的声音对我说:“他今天上课的时候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了‘理解’两个字。他一定知道我在窗外站着而故意写给我看的,他要我理解什么?理解他为什么要有一个情人吗?”
我告诉她说:“你最好不要在他上课的时候站在窗外,这样很不好,影响他的情绪。”
“我不在乎他有什么情绪。”
“可别人会报告学校保卫处,保卫处的人会来干涉你的。”
“是吗?”她双眉一扬,显出有些惊慌的样子。她曾经因为大闹教工食堂被保卫处干部带走吓唬过一次,至今对他们畏惧得要命。
过了几天,她非常神秘地拿来一张国外寄来的明信片要我看,告诉我说这是她从我们系传达室截获的。“你想想看,他的情人已经遍及世界!”
我一看,明信片只有寥寥一句话:在这里寄去我的思念。落款是李小阳。我忍住笑告诉她:“李小阳是男的,永铭过去的学生,刚去了美国旧金山留学。”
“不会吧?不可能是别人借这个名字用吗?”她疑疑惑惑地翻到明信片的风景一面,那上面印的是旧金山港口,一艘极漂亮的帆船高昂着船头,意欲驶出画面。“这画片的意思很明白,她借这艘帆船的动向告诉李永铭:她总有一天要驶进他的怀抱。”
缃叶忍不住在旁边冷嘲热讽说:“筱娴,我看你好去当个心理分析医生了。”
筱娴听出来话里的嘲讽,当时就很不高兴,把脸一沉说:“你们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个李小阳的情况调查清楚。”
六月份是永铭的生日,筱娴情意绵绵从街上买回来一束红色玫瑰花和一盒蛋糕,托我给永铭带去。可是那天晚上她惊慌失措跑来找我,后悔不迭说:“我做了天大的蠢事!怎么能给他送红玫瑰呢?红色表示流血和死亡,他不会以为我要谋杀他吧?他会更加恨我!”
我只好安慰她说:“除了你,别人都不会这么想。玫瑰是代表爱情,你送他玫瑰花,正是向他表明你仍然是爱他的,他心里一定感动。”
她凝神想了很久,像是勉强想通了,对我道了谢就回她自己房间。缃叶肯定地说,她半夜里又会来敲门,说她还是很后悔,不应该送永铭红玫瑰。“其实呢,李永铭绝对早就把她的什么花儿扔进垃圾箱了,她纯粹自作多情,还自己把自己折磨得要死。”结果那天夜里筱娴并没有敲门,缃叶的估计失误。
暑假前几天,永铭到这楼里来过一次,关上房门和筱娴说了半天话。永铭前脚刚走,筱娴就冲进我家,泪流满面,又是哭又是笑:“你知道吗?永铭说是来谈离婚的事,可是他的动作和眼神都很古怪。他抽烟了,过去他从来不抽烟。他的香烟牌子叫‘金桥’,这就是说他决心重新找回幸福,他不会再跟那些无聊的情人们来往了。”
我和缃叶对视一眼,再一次为她丰富的想像力吃惊。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幸而筱娴并不需要我来作什么归纳评论,她说完这些话就匆匆忙忙走了,似乎急于要去求证永铭来拜访她的真实目的。
这样的情况持续久了以后,有一次缃叶冷不丁半真半假对我说:“你老实告诉我,筱娴是不是转移了爱情对象,爱上你了?”
我大吃一惊,十分恼火:“筱娴是神经病,你也是神经病吗?这样的话也能乱说?”
缃叶讪讪地辩解说:“她为什么天天来找你,不去找别人?这楼里有这么多邻居,永铭的同事也不止你一个。”
我生硬地回答:“她爱找谁不爱找谁是她的自由,即便她对我有什么好感,我也不能强迫她把好变坏。”
缃叶无话可说,脸上的表情却是显而易见,愤恨不已。
此后筱娴再来,我和缃叶便同时感觉到极不自在。缃叶的脸色从头到尾冷得像生铁,我也很少跟筱娴说什么话,心里只盼着她赶快走开,再不要进来。可惜筱娴看不懂我们的脸色,要不就是她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和幻想之中,顾不上察言观色。总之她屁股很沉,常常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而我和缃叶毕竟还没有修炼出那份冷酷,明明白白的逐客令总也说不出口。
暑假里最热的那天,我赤膊在地板上睡午觉,缃叶坐在电风扇下面喂习易吃西瓜,楼道里很静。忽然我闻到一股很浓的烟火味,像是附近什么东西被烧着了。我赶紧跳起来去看厨房,厨房里两只炉子都封了火,一切正常。我冷静下来,站在走廊里仔细察看烟火味的来源。好几个邻居都从家里走出去,七嘴八舌问是哪儿着了火。我们自动聚集起来一家一家仔细搜寻,终于发现烟是从筱娴的房间里涌出来的。我伸手去敲她的门,没有任何回答。这使我们心中骤然生出恐慌,不知道这位危险人物又要在家里干出什么惊人的事情。邻居中有两个力气大的将我奋力一托,我从她房门上的气窗玻璃望过去,见她身上只穿汗衫和三角裤,坐在地上,在青烟的包裹之中,脸色蜡黄,纹丝不动。从气窗的角度只能看到这些。我赶紧下来,再敲她的房门,说永铭找她有话要说,她走过来把门打开了。房间里乌烟瘴气,地上的搪瓷洗脸盆里有一堆燃成黑灰的纸片,床上和桌上摊了还有不少,我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都是当年她和永铭的来往信件。她从床上抓起几封又要往火盆里扔,我立刻抓紧她的手腕说:“你要烧什么得到楼下空地上,天气这么干热,这楼房又是木门木窗,着起火来大家都逃不脱。”她颤抖了一下,手里抓着的几封信滑落下来。她倒在床上啜泣着:“我头痛得很厉害,我受不了了,请你们出去吧。”我用一块湿布包着把青烟直冒的火盆拖出房间,一直拖到水房浸在水池当中。
这件事的发生使全楼住户人人提心吊胆,大家都说筱娴的病恐怕越来越厉害了,什么时候发作起来拿刀砍人或者放把火烧了房子都说不定。人们于是又抱怨李永铭不该只顾自己,把一个危险病人放在公众之中制造恐怖。经商量,全楼住户认真排出了一个值日表。每日派人负责监视筱娴的行动,防患于未然。
开学以后永铭有一天找我去喝酒。他脸色很凝重,喝了酒以后一反常态变得沉默起来,紧钉住我的眼睛,欲说还休的模样。
我直截了当告诉他:“其实你用不着请我喝这顿酒。以我们的关系,莫非你还有什么事说不出口?”
他就深深吸一口气,问我:“你看筱娴的情况是不是越来越糟?”
我说:“她好像情绪抑郁得很。最近很少跟楼里的人争吵,有时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都不出来。昨天她还对我说,她现在病得很厉害。”
永铭掏出一包“金桥”香烟,给了我一支,自己又取一支点燃,狠吸一口,目光透过缭绕的烟雾迷蒙着:“我有一个预感,觉得她有一天会自杀。”
我心里咯噔一跳。再一细想,便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筱娴到最后完全可能走上这条路。
“我想求你一件事,你无论如何要帮个忙,看在我和筱娴两个人的份上。”
我用目光鼓励他说下去。
“其实这件事对你来说轻而易举,也许你还会很愿意去做。是这样的:暑假中我做了很多努力,想办法认识了精神病院的院长裴大夫。裴大夫是全国闻名的精神病专家,医疗水平一流。只要他点个头,送筱娴到精神病院去治疗就没有问题。你知道进这座医院很不容易,社会上精神病人太多。我就想,我们或许可以替裴大夫写篇报告文学,说一说这些年来他们在防治精神病方面做出的努力。裴大夫跟我谈过他们工作中的很多困难和苦恼,主要是社会上对精神病学的不正确认识,他希望有篇文章来替他们做做宣传。”
我明白了永铭跟我说这话的意思。我在想该不该答应他这件事。
“也许你现在觉得我太卑鄙庸俗,用这种手段来达到目的。”永铭抽着烟,不看我的眼睛,“可我不过是教书先生一个,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我现在必须把筱娴送进精神病院,她在外面太危险,事情就是这么明白。你是全国有名气的报告文学作家,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有请你,把筱娴的命运托付给你,求你千万不要说一个‘不’字。”
我对他笑了笑:“我当然不会说一个‘不’字。并且我还很愿意写这篇东西,因为我对精神病学和心理学都有兴趣。”
就这么我答应了永铭。从心里来说我很愿意有机会把筱娴送进精神病院,一方面为自己和全楼邻居不必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另一方面也是真心为筱娴好,希望她能得到妥善照顾和治疗,毕竟她曾经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钢琴硕士。
我见到了精神病院院长、有名的精神病学专家裴大夫。他五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魁梧,脸色红润,一双眼睛犀利甚至有些尖锐得刺人。他的手却是跟所有当医生的人一样软绵绵的,轻轻与人一握,似乎在明明白白告诉对方:他不是很看重你。我觉得他与我想象中的精神病医生相去甚远,想象中的医生应该温和可亲,让病人一见之下有一种厚厚的可信任感。而裴大夫身上的学者气太重。
我与裴大夫一共交谈了四次。四次的时间加起来不到四个小时,因为他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匆匆坐下来说几句,又匆匆地被人叫走。然而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对我有用,每一句都像是经过长时间的思考,精炼准确得仿佛格言和真理。我又发现这医院里的所有年轻大夫都对他十分佩服,他们像服从真理一样服从他的思想,努力在病人身上实践他的计划和意图。这就使整个病院的工作很有效率。
我提出来要到住院区去看看那些病人的情况,裴大夫欣然同意,派了他的助手陪同我去。我在住院区碰到了好些令我哭笑不得的事情: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病人,肤色苍白,长一双深棕色的眼睛,迈着时装模特儿的步伐走到我跟前,冷不防伸出右手在我小腹下面摸了一把,然后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悄声说:“晚上我等你,你一定要到我房间来,我会在房间窗台上放一盆太阳花。记住,是太阳花。”她迅速地说完这些话,转身就走了,活像电影中的女特务跟她的情报员接头。又有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婆,白发飘飘,讨好地对我笑着,伸出手跟我要一毛钱买糖吃。我望着眼前这只青筋毕露、黑斑累累的老人的手,心中实在大为不忍,掏出皮夹子就想取钱给他。裴大夫的助手立刻把我拦住了,神色坚定地告诉我不能给她钱,她拿到钱以后马上就会放在嘴里嚼烂了咽下去。再有一个中年男人,我跟他交谈的时候他反复声明他没有病,是他那个泼悍的妻子陷害他,硬把他捆起来送到这儿来的。他神秘地问我:“你知道那女人现在正在干什么吗?瞧,她把衣服解开来了,她只解了上面两个扣子……”他目光闪闪用手定定地指着一个方向,似乎冥冥之中真的看见了妻子的奸情,说着说着他突然全身颤抖,咕咚一声向后一倒,吓得我不知所措。
我最后参观医院的治疗室,亲眼看见两个身强力壮的女护士把一个正在发病的年轻女孩架了进来,捆绑在手术床上,往她头上套了一种什么仪器。一按电钮,女孩全身剧烈颤抖,大汗淋漓,面无人色,跟着一动不动,宛如顷刻间死去了一样。护士再解开皮带,利索地将这个死人般的女孩拖回了病房。我站在旁边看得手脚冰凉,从脊椎骨中透出寒气。
回到家中我心有余悸地对缃叶说:“精神病院真不是人去的地方。”
缃叶回答:“应该说不是正常人去的地方。不正常的人去了那里,反正大家都不正常,也就不觉得不正常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筱娴要是去了那儿,恐怕就再不会出来了。”
我在最短时间内写出了一篇盛赞裴大夫和他的精神病院的报告文学,题目是《混沌世界的清醒者》。先交给裴大夫过目,他提了几处细微的具体的意见,表示基本上满意。与此同时,他答应接受筱娴人院。
我记得我和永铭一起去将这个决定告诉筱娴的时候,她神色大变,突然间用一种极陌生极惊恐的目光望着永铭,大叫着请他滚出去,她说谁要再提精神病院她立刻去死。我温和地对她说:“你不是告诉我自己病得很重吗?有病去治疗不好吗?”她就低低地、一连声地说着一个字:“不。”
永铭总有对付她的办法,趁她刚吃完安眠药昏昏沉沉的当儿,把她连拖带骗地弄下楼,塞进事先叫来的出租车里,一路急驶送到精神病院了事。据说筱娴进了医院曾经歇斯底里大发作,抓破了永铭的脸,死活要他带她回去。裴大夫毫不客气地吩咐女护士把她拖到治疗室上了一次电疗。只这一次筱娴就老实下来,从此再不提出院回家的话。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是李永铭刚把筱娴送进精神病院,就对我出示了一张去美国纽约的飞机票。他有个亲叔叔在美国做着一份不小的事业,这我是知道的。原来我在埋头替他炮制这篇报告文学的同时,他已经瞒了我在紧锣密鼓地办理去美国探亲的手续。这使我有一种深深的受骗的感受,我对他大为失望,同时想到筱娴曾对我说过的“为虎作伥”这几个字。我确实是做了一件为虎为伥的事,永铭无论如何不该如此耍弄和欺骗我。
永铭临走前死活要把他的一架录像机赠送给我。他甚至为我的拒绝而动了真感情,眼睛红得像要杀人。我不得不暂且接受下来。可我立刻把它装进盒子放在书橱顶上,从来没有拿下来用过。我想着就算是我替他代为保存,等他回来的时候仍旧交还给他。
楼道里因为筱娴的走而清静了许多。缃叶下班回来把习易抱在膝上,感叹地说:“筱娴这个人确实可恨,不讨人喜欢,她走了也好。”说着在习易脸蛋上亲一口。
然而有一天晚上我在灯下看书,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抬头一看缃叶正站在窗口啜泣,胳膊支在窗台上,双肩抖动得十分厉害。我慌忙走过去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回过身来,泪流满面地看着我,说:“我刚才以为自己又听到筱娴在家弹琴了!她在弹肖邦的《革命练习曲》,声音很清楚。”我把身子探出窗外,窗外只有秋虫的叫声,筱娴家的窗口一片漆黑。我回头再看缃叶,从她眼睛里看到一种深深的惋惜和无奈。
永铭到美国不久,就给我来了一封信,说他叔叔已经替他在纽约的华文报社找了一份工作,他不准备回来了。又说他已经学会开车,并且买了一辆崭新的“丰田”,休假日他就独自开车到很远的田野,去摘青青的苹果,享受从来没有的安宁平和。系里很多年轻同事羡慕他有一个好叔叔,抱怨自己运气太坏,“托福”总也考不到高分。
约莫在一年之后,从精神病院传来消息,说筱娴已经正常死亡。我立刻想到永铭,不知道永铭是否知道这件事,就提笔写信告诉了他。他给我回信,说医院已经去信通知他了,他给医院寄了五百美金作为筱娴的安葬费。信中还提到筱娴的那架钢琴,托我代他捐赠给学校艺术活动中心。
缃叶有时候想起筱娴,就说:“习易跟她很有缘分,因为他还是胎儿的时候就听她的琴声长大。”又说:“我本来以为习易长大了也会是个音乐家。”
可我跟儿子不同,我对音乐没有天分。听筱娴弹了一年多的钢琴,我能够从头到尾哼唱下来的只有极通俗、极抒情又极简单的一首:法国钢琴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的名曲《水边的阿蒂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