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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游戏 玫瑰房间

魏大利走上四楼楼梯的时候,借着过道里昏暗的灯光看了一眼手表:还好,才十点半钟,不算太晚。一般来说新月在这个时候还不会睡觉。可是刚才在楼下他明明看见四楼他们单元的灯光是灭了的。

恐惧感攫住了他。每次出差回来,走上楼梯的时候,他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生怕门一推开,里面会冲出来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这是他对妻子的忠诚的极不信任,并且到了近乎偏执的病态程度。他恼恨自己有这些委琐和卑贱的念头,但是他抑制不住自己,每次踏上楼梯就会想,这真是毫无办法。

他轻手轻脚在自己门口停下,放下一只黑红两色的牛津背包,俯下身子,眯起一只眼睛,从钥匙孔里向内张望。同刚才莫名其妙的恐惧一样,喜欢从暗处窥视妻子的秘密,同样是他的毛病之一。钥匙孔里黑糊糊的根本看不见丝毫东西。但是他嗅着鼻子,感觉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气味。是有别于新月的体香和厨房的油烟味的、说不出道不明的那样一种气味。他再一次感到恐惧,预感到生活中将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他是个很相信预感而且一般说来感觉相当敏锐的那种人。

他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门锁,又轻轻推进去。房间里漫射着一种幽幽的、半明半暗的光线,像是清晨三四点钟黎明将要来临的时刻。他知道这是马路对面体育场又有赛事的结果。体育场上那几盏叫不出名字的灯实在太大太亮,一开出来周围人家会跟着沾光。

“大利!”新月在床上叫他。

“哦,你没睡!我以为……”他说不下去了。床上只有新月一个人,大利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你今天回来得很晚。”新月躺着没动,说。

大利放下背包,走到卧室门口,“是最后一班车。别人都要明天才回来。”

新月没有答话。幽暗矇眬的光线中,大利看见枕头上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闪烁着。卧室窗户没有关,薄薄的窗帘在夜风里飘飘拂拂,造成一种极具浪漫情调的、飞动的印象,正像女主人喜怒无常、躁动不宁的性格。

大利走到床前,去吻新月的眼睛、嘴唇。

“行了,一股火车上的味道。”新月似笑非笑。

“硬席车,乱七八糟什么人都有。”大利直起身来,为自己解释说。因为热吻没有得到回报,他稍稍觉得懊丧。他走到外屋去换了拖鞋,又走来走去收拾背包里的东西。这次出差他只给新月买了一双削价的工艺拖鞋,因为觉得新月不够热情,这份小小的礼物倒好像不便拿出手似的。他把拖鞋连同一些图纸笔记本什么的一齐塞在茶几下面,又走进卧室,往衣橱里面挂衣服。出差回来必须在当天整理好衣物用品,这是新月的规定,经过多次训练,如今大利把这一套做得颇为娴熟。

在他把衣橱打开的一瞬间里,他证实了自己的预感一点儿没错:衣橱里新月所有的衣服全都归置整齐,码成要用的和不用的两堆,像是准备随时可以装箱出远门。衣橱里并且新放进了樟脑丸,那股浓浓的异样的香味直冲脑门,弄得他忍不住地使劲眨了眨眼睛。

“新月!”他喊道,声音说不出来的发虚,浮浮的。

“嗯?”

新月在枕头上转动着脑袋,那双闪动的眼睛变了个方向,跟枕头成直角了。

“新月!”他又喊了一声,眼巴巴地钉住那双发亮的眼睛。

“哦,我忘了告诉你。”新月轻描淡写地说,“我的护照批下来了。”

大利猛然觉得房间一震,地下裂开一条口子,把他陷进去了。

大利是那种说不上有什么个性什么爱好甚至什么特征的人。高高的可以算得上魁梧的身材,穿西装很有派头,穿牛仔裤夹克衫便很别扭,总觉得下肢太短,臂部又太宽,鼓鼓囊囊潇洒不起来。有一次新月这么说过他以后,大利从此跟便服无缘。他的脸盘方正,下巴周围星星点点布一些褐色小疙瘩,嘴唇的颜色很深,近乎咖啡色,显出一种极度的敏感和不自信。其实他这人聪明非凡,从小学到大学,到硕士生、博士生,屡考屡中,想考什么就中什么,不见他费什么大劲。博士生毕业留在系里任教,论文一篇一篇发表,国际性的学术会议也参加过了,他的某些成就让系里的教授们都感到是一种威胁。

即便这样,他在新月面前仍然不自信。

他们的爱情来得顺理成章。在大学同班同学里,大利老成持重,新月娇小活泼,他们的外貌和性格形成互补。新月这个人,跳舞溜冰演戏什么的样样出色,唯独学习上中不溜儿。她常抱怨她考错了专业,不该学土木工程。她画图尤其没有耐性,墨线有粗有细,偶尔还有掉落的墨水点儿,刀子在图纸上刮得毛毛刺刺,甚至刮出洞来,像是班上最粗心大意的小伙子交出来的作业。这样,某些时候她不得不求助于大利。而大利的图纸被公认为班上最漂亮最干净的范本。每逢新月装出可怜巴巴的神情,把一张半成品的图纸塞到大利面前时,大利就忍不住心中的狂喜,认为是上帝赐予他的又一次良机。他借故把头低低地偏向新月,或者抓住她纤细的小手教她着墨,同时他的心就快活地吟唱起来。

她是他的孩子,是一个调皮活泼的、不用功上进的孩子。

他可以不要妻子,但失去了孩子是不行的。他要永远抱着她,在月光下哄她入睡,吮吸她撒娇流出来的眼泪,抚摸她汗津津的脸颊。

即使他们一同涉入爱河的时候,他还是紧紧抓住她不放。因为她太娇小太滑腻,会在他稍不留神的时候从指缝里滑走。

当他在图纸上方把脑袋一次一次俯向新月的时候,他的心里同时就播下了不安的种子。他的目光在新月柔软的黑发上来回搜索,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拥有了她。他握笔的大手常常在图纸上停住不动,长久地陷入恐慌。他实在不知道他和新月结为夫妻是幸运还是不幸。

在这个世界上,漂亮的女人无以计数,每个漂亮女人吸引男人的方法各不相同。这样说吧:大致上可以分为两个大类——火和水。那如火的,你只要跟她靠在一起,便会感到生命的悸动,感到阳光灿烂,四季常青,感到自己想创造点什么也毁坏点什么。你望着她的眼睛会喜悦异常,望着她的嘴唇会勇气倍增,而望着她丰满迷人、动来动去的身体的时候,简直就需要极大地控制自己的行为才行。那如水的则又是另一回事。她像一座微笑的雕像立在那里。她的眼神平和安详,像星空中静静开放的花朵。她低低的笑语仿佛一个神奇的磁场,无形中把你紧紧缠在她身体四周弥漫的芳香之中,你觉得自己饱了,醉了,愉快极了。

新月基本上是属于火的一类。

童年时候她跟随父亲过军营生活,过多的南迁北移培养出她天性中不肯安分的一面。她曾经在班里宣布过她是个喜新厌旧的女人。然而这一宣言非但没有使男生们望而却步,倒激起了他们的勇敢和好胜心,较着劲儿以得到她自豪。

婚姻本来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较量。

然而新月的天性中还有另外一面,渴望爱情渴望富足渴望安宁的一面。这几乎是每个女人都不能排除的致命的弱点,她们往往为了这个一辈子不能幸福。因为爱情、富足、安宁是一群狡猾的魔鬼,它们降临在这个世界就为了耍弄可怜的女人们,远远地朝她们招手、舞蹈,变着法儿让她们心荡神迷。一旦她们真的冲过来了,魔鬼们就逃之夭夭,且回头冲着她们哈哈大笑。

新月不止一次梦见过玫瑰色的房间,那房间里厚厚的窗帏、柔软的床罩,以及所有桌布、椅套、沙发垫,全都是玫瑰色的,她就在这样一种玫瑰的芳香里生活。清晨起来推开窗户,楼下是一大片玫瑰花园,花朵上露珠闪闪,娇艳无比。她真想张开双臂跳到这片玫瑰的海洋里。

醒来以后却只有白石灰刷过的墙壁,天花顶上的斑斑水渍,和房间里可怜巴巴的几样家具。她望着大利熟睡中心满意足的面孔,奇怪,人怎么可以这样:他们拥有和不拥有玫瑰房间是一样活着。

就这样,新月一方面跑来跑去烦躁不安,一方面又强烈地渴望安宁平静。两种天性不停地搏斗争吵,弄得新月疲惫不堪。有时候她坐在书桌前,从小镜子里长久地凝视自己的眼睛,她从漆黑的眼仁深处看到一片深深的玫瑰色,由此她知道自己的不安分只是假象,不安分的背后是渴望安宁,这渴望甚至比任何人都要强烈。就像狂虐的风暴中心是平静的风眼那样。

哪儿去寻找梦中的玫瑰房间?梦幻永远是梦幻,也只能是梦幻,她知道这一点。生活中面对的是图纸上没完没了的墨线,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和烟熏火燎的狭窄的厨房,于是新月越发地烦躁,越发地喜怒无常,越发地把不满和怨气发在大利身上。

她开始觉得自己苍老和憔悴了。生活是永远的千篇一律,缺少令人兴奋的刺激,肌体总是处在委顿状况之中。她抬起胳膊,抚摸自己日渐松弛的脸颊,觉得生活无望透了。

认识那一对美国老夫妇便是在这样的时刻。是在从杭州过来的火车上。这趟火车开出来的时间很早,人们上车之后便昏昏欲睡。列车员推着蛋糕瓜子和武侠言情凶杀小说在车厢过道里来来往往,许久不见有一笔生意。窗口下面热水瓶里的开水很快让人们抢倒一空,车厢里喊列车员加开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却听不到有人答应。新月懒懒地靠在沙发座上,想,中国的列车员们其实是不用改善服务态度的,因为铁路客运站始终是人满为患,不存在竞争的问题。退一步替他们想想,整天在气味浑浊、人声鼎沸的车厢里挤来挤去,大脑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承受力到了极限,再好的耐心也会荡然无存。

过道旁边的座位上是一对外国老夫妇,他们在试着打开车窗时,不小心弄翻了小桌上的一罐“百事可乐”。老头对着闻声过来的列车员一脸歉意,于是他们被重新安排到新月对面的座位上。

夫妇俩都是超重量级的胖子。老头儿长一只肥肥的酒糟鼻,下巴一层叠着一层,一双蔚蓝色的眼睛活泼而且幽默。老夫人虽然头上银丝缕缕,却穿一条相当艳丽的碎花连衣裙,描眉画眼一丝不苟,显得端庄温雅。夫人的手放在她自己腿上,手指上戴一只华贵无比的钻戒。丈夫的手则轻轻搭在夫人手背上,仿佛漫不经心,却叫人感觉得出来那种心心相印和亲密无间。

起先两个人一声不响,仿佛是对新的环境有一个熟悉过程。列车咣当咣当不紧不慢地走着,旅途遥远得没有尽头。看得出来老头儿天性好动,他对这样的旅行速度不大耐烦起来,开始要为自己找点消遣。他对着新月微笑,打量她娇小婀娜的身材,然后又指他和夫人,做了个过于肥胖行动艰难的手势。老太太也跟着笑了一下,表示默认。

新月由此知道了他们是美国人。美国人才有这样的随便和幽默。她坐直了身子,突然地用英语说了一句感谢话,说得又得体又有礼貌。老头子有点吃惊,大约是没料到面前这位可爱的中国姑娘会说英语。然后双眼放出光彩,十分高兴旅途中有了一个谈话对象。他不断地向新月发出询问,关于杭州,关于上海,关于南京,关于中国的交通不便和宾馆卫生。新月十分吃力地回答他的问题,绞尽脑汁想出一些合适的英语单词。她的英语水平相当一般,应付这样的谈话是很不容易的。老头儿后来看出了她的为难,索性不再对她发问了,而自顾自大谈自己和夫人的旅行感想。老太太则始终保持微笑和沉默,始终让自己的手背和丈夫的掌心贴在一起。

“我们没有孩子。”老头儿突然指了指他和夫人,“我是个退休的律师,她从前搞过时装设计。我们没有孩子,这样生活就自在得多,不是吗?欧洲非洲南美洲大洋洲,我们哪儿都去过了,现在又到了日本,到了香港,到了中国,马上再去泰国看看。我喜欢旅行。她不大喜欢——”他拍拍夫人的手背,“可是她不反对陪着我到处走走!旅行实在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天哪,当你到世界各地走过一圈之后,你会发现人类是多么相像!黑种人白种人黄种人,所有的人都在走着一段从出生到死亡的漫长的路程。人们忙忙碌碌,追名逐利,又无一例外地两手空空躺进坟墓。过去哲学家们都说人生是一场悲剧,我可不这样认为。知道了人生的最后结局是什么,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呢?我这人是个享乐至上主义者,我们美国很多人都是这样……

“有条件信奉享乐主义,那当然是好。”新月含含糊糊地说了这样一句。不知为什么,她在这个自信的、快乐的美国老人面前,突然感到有一种愤怒。她抬起双手按紧了脸颊,拼命地把这种情绪压下去。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变成了一个爱妒忌的小、人,看到别人幸福就不高兴。

就在这时候,疾如闪电般地,她脑子里掠过去一个念头。她意识到可以通过这对美国夫妇办出国去。她已经有了大学文凭,办出去念硕士或者干别的都无所谓。关键是老夫妇肯不肯答应给她提供一笔保证金。老夫妇没有儿女,却有的是钱,看他们到处旅游,看夫人手上的钻戒,无不证明这一点。话说回来,有钱人未必肯帮忙,有的因为吝啬,有的害怕多事,有的干脆就没把你放在眼里。可是新月知道这对老人会愿意帮她。她自信自己具备此种判断力,何况女人的直觉总有几分准确。

大利无论如何没有料到一场半开玩笑性质的尝试会变成事实。在这之前他一直认为有可能出国的是他自己。他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他的思维能力和研究水平是被系里老师们公认为拔尖的。他们系主任雄心勃勃,一直在谋划开辟一个新的专业。果真如此,势必要派遣一些人出国进修,以装点门面。八十年代的中国在人才问题上与世纪初的看法一样,留过洋的人是一尊镀金的神。

大利是这样一个人,他既不善于进取也不善于钻营。此种状态出于两方面原因―与生俱来的惰性和出类拔萃之后带来的矜持。他抱着“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想法固守阵地,等待机会从天而降,却无论如何不肯屈尊俯就为自己出国的事情奔走呼号,或钻洞打眼。于是他只有眼巴巴地看着那些专业上远不如自己的同学、同事甚至学生一个个满面春风离去,临上飞机留下大话:不混出样子永不回来。

他跟他的好友李晓明不无自嘲地总结出一个规律:专业成绩越差的越能出国。

确实如此。因为专业成绩差,便索性混个及格拉倒,余下来时间念外语,考托福,打印无数张英文自荐信,发往美国五十个州的数百个学校。相信瞎猫总会碰着死老鼠,相信有付出总有回报。结果便是他们或迟或早地如愿以偿。

如今居然轮到了他的妻子新月,她也要先他而去了。

那次新月从杭州回来,漫不经心地说起这样一桩事情的时候,大利嘴里嗯嗯啊啊,心里颇有些好笑。他以为一对萍水相逢的陌生外国人不可能热心到这个份儿上,他们也是随口答应而已,说到动真格的,恐怕就要逃之夭夭了。新月后来往美国寄信寄东西,他是知道的。写了些什么寄了些什么他则一无所知。他始终认为新月是毫无意义的努力,他不说穿她是害怕使她伤心或者生气。

可是事情居然是这样的结局,居然她轻轻松松就拿到了护照。

大利垂头丧气地站在房间里,他感觉到地壳陷下去了,却又沮丧地看清楚了房间里一切如常。新月乌亮的眼睛紧贴在枕头上,似乎多多少少含着些揶揄和得意。窗帘仍然在夜风里飘拂,撩逗得他说不出来地想要发火。

却是不能发火,没有这样的先例。从来都是他替新月承受苦恼的。

天哪,没有尝过这种滋味的人都来尝尝吧,想发火不敢发,一肚子怨气憋在心里,这是何等尴尬又何等恼人。大利一时间觉得自己窝囊透了。

他重新走到外间屋里,狠狠踢了一脚横躺在地上的牛津背包。背包只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很不解气。他抬眼在四下搜寻,想再找出一两样可以承载他火气的东西。这时候大楼对面体育场的灯光突然就熄灭了,屋里猛然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

“你可以开灯。”新月在床上说,“否则你会把有用的东西砸坏。”

他叫起来:“我干吗砸东西?我还想过日子,我不会放你走。”

话音刚落,他后悔得不行。我吼叫什么呢?他想,吼叫只能说明自己心虚和胆怯,可我没必要这样。新月只不过拿到了护照,从护照到手直至登上飞机,这中间还有长长的一段路要走,他也许可以想办法把路截断。

大利呼出一口气来,觉得屋里很憋闷。他极想找个人说几句什么,于是就下楼给他的好友李晓明打电话。时间也才十点刚过。对于习惯于夜间看书的年轻学者来说,这会儿还早得很。

其实大利的估计有所失误,因为这一天晚上晓明是准备早早睡觉的。在接到大利的电话之前,他已经在卫生间洗好了澡,洒上一点古龙香水,躺在席梦思大床上。

这一对夫妇的生活极为有趣。

身为大学年轻教师的李晓明长得颇有几分帅气:高鼻凹眼,不太浓密的络腮胡,下巴处每天刮得一片青白。头发时常在理发店修剪吹烫,保持一种符合身分的鬈曲蓬松。无论春夏秋冬,无论穿短袖还是穿西装或羽绒衫,脖子里始终端端正正系一根领带,显出一种顽固的优雅。正因为如此,在系里一大群落拓不羁的讲师和教授当中,晓明总是十分突出,令人不敢相信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也正因为如此,晓明获得了系里崇拜偶像的男生和迷恋明星的女生们的极大拥戴,他总是被男生们包围,又被女生们跟踪。有时候他为此恼火,因为他的精心修饰绝不是为讨好一群稚嫩的大学生,他是为使自己愉悦。他是个相当程度的自我主义者。

然而与风度迷人的叶薇站在一起,晓明的帅气便又黯然失色了。叶薇身高一米七〇,腰背笔挺,乳房高耸,双腿修长,随便往哪儿一站,都像极了训练有素的芭蕾演员或是高级时装模特儿。有这样好的底子,叶薇当然不肯轻易糟蹋。她说过,她要么不买衣服,要买就买最高档最时髦的。她有这样的经济实力,说到便能做到。晓明总搞不清楚她那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她身为美术广告公司的设计师,公活私活一起干,又拿奖金又拿回扣,再加上悄悄送来的设计费,收入就很可观了。所以她买得起法国化妆品,她买得起意大利首饰。

一年之前,一场持久的家庭冷战之后,他们明明白白地表明过,他们互相对对方失去了兴趣。当然这绝不是哪一方有了外遇,或者哪一方素质太差什么的,知识分子的婚姻破裂原因更为复杂微妙,不能用简单的几件事或几句话阐述明白。总之他们有过这样的表白之后,便客客气气地让出了席梦思大床,双方各据一处。晓明睡沙发,叶薇睡折叠式钢丝床。双方的经济绝对独立,互相不打听收入和开支。吃饭在各人单位食堂,房租水电电话费用平均分摊,不计较谁用得多些,谁用得少些。

关键处是在夫妻间的性生活。对一个正常的家庭来说,性生活的满足是夫妻感情和睦的基本条件之一。晓明和叶薇既不想满城风雨闹离婚,他们的生活便也缺少不了这环节。有趣的事情在于,夫妻两人之中,如果某一方有了性生活的要求,他(或她)只消在卫生间沐浴洗澡,然后往大床上一躺,另一方自然会有所响应,随着躺到旁边。谁也不可以拒绝谁,或是装糊涂装看不见,因为这一次你拒绝了对方,对方下一次就可以拒绝你,其结果只能是闹得大家没意思。

有一次新月好奇地问过叶薇,既是爱情不再存在,夫妻生活还有快乐可言吗?叶薇大大方方地回答说:这有什么?灯一熄什么都不想了,存在的只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拥抱亲吻抚摸一样不缺,然后双双获得满足。又说:中国的家庭若是都能达到他们这样高度的默契,也就用不着闹闹嚷嚷上法庭了。婚姻生活不就是对男女身体的互相借助吗?

平常呢?新月又问,平常你们憎恨对方吗?

叶薇笑起来。失去兴趣和憎恨是两码事,她说。平常我们无话不谈,像任何一对亲亲热热的夫妻那样。不信你去问问晓明,他们系里的事情我都知道。语言交流是维持心理平衡的需要,否则我们最终会产生精神障碍。

新月听了良久无言。她自忖自己一辈子做不到这么洒脱。

此刻晓明躺在床上,开了床头灯,随手抓过一张报纸在看。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进去,他全部的注意力关照在叶薇身上,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穿了睡衣走来走去。她刚刚用水洗去脸上的面膜,脸颊泛出一种圆润的光泽,鲜艳撩人,她走路的时候睡衣飘飘拂拂,裹缠在腰肢和大腿上,线条美妙无比。晓明按捺不住心里的热望,直想冲过去从后面抱住她,把她撂倒在地面。他用劲咳嗽了一声,催促叶薇动作快点。

“你先脱了衣服吧,我就来。”叶薇对他说。

叶薇其实今天并不想睡在大床上。她经期快要到了,腰酸乏力,情绪淡漠,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但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不能不遵守,即便十分勉强她也必须满足晓明的欲望。她故意一点一点地拖延时间,不过想把不喜欢做的事情拖得越久越好。

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急骤尖锐的铃声使处在兴奋状态的晓明骤然一惊,性欲顿时减退了大半。他恼恨有人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决意不理睬他(她)。那边叶薇却如释重负般疾步过去,抓起话筒。

“你好!请问找谁?”她柔声说。

大利的声音:“你们没睡吧!晓明没睡吧?”

“没睡。”她抬头对躺在床上的晓明说,“是大利的电话。他似乎出了点什么事。”

大利委委顿顿踏进晓明家门的时候,时间正好是十点半。他扫了一眼卧室里稍有零乱的被褥,惊讶地说:“原来你已经睡了!”他心里有些不过意,因为知道晓明夫妇动用大床的机会并不多。

晓明这时候就相当恼恨地望了望叶薇,挥挥手说:“无聊,躺着看点书。你来得正好。”

叶薇嘴角泛起一个得意的笑,问大利:“茶?还是咖啡?”

“茶吧。”大利回答得无心无绪。叶薇知道他此刻一定是被什么事情困扰了,否则这两位既是同学又是同事的朋友见面,免不了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忘乎所以。

大利默不作声地坐在沙发上,许久不知道如何对晓明说这件事。他的心像一只在阴云密布的天空里忧愁飞翔的鸟儿,随时都可能疲惫地掉落。叶薇裹在睡衣里的窈窕的身体使他越发强烈地想到新月,想把她死死抱紧在怀里,一刻也不松开。他低下头去,看见自己的双腿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发抖。他不能想象新月离开之后他会怎样活着,他的三十五岁的青春如今正是辉煌,新月没有权利把这青春掠走。

“新月拿到护照了。”大利叹口气,终于对他们说。

叶薇瞪大眼睛,显得无比惊讶:“我的天,她可真有办法!”她脸上明显表露出羡慕和妒忌混合在一起的复杂神情,两只手竟不由自主地抱在一起。

晓明“哼”了一声说:“这是命运。张三李四什么人都能出去,就是你这样的人出不去。”他一屁股在大利身边坐下来,表示对他的同情,同时也为自己出国无路而忿忿然。

大利说:“她这一出去,就不会回来了。我知道她这个人。”

“那倒未必。”晓明安慰他。

“不,她不会回来了。”大利又说。

叶薇笑了笑:“不回来正好,将来你们夫妇二人会师纽约,岂不是一桩有趣的事情?我们单位有个女同事,自费出国,临走前买二百条丝绸围巾,准备到美国打天下。后来果然就打出了路子,把她丈夫、孩子都办出国了。女人当中能干的人有的是,办起事来比男人更有效率。”

晓明就抢白她:“自费出国的那些歌星、电影明星,下场好的又有几个?出卖肉体勉强糊口罢了。低能的人到哪儿都是低能。美国不是一个包容万物的垃圾堆,她需要的只是出类拔萃的精英人物,强者才能在那里生存,否则她怎能在世界上爬到如此高的地位?”

大利在心里发出一声呻吟。他最不敢想的就是晓明这句话,然而他又清清楚楚知道事情的可能性。新月不是那种老实本分的女人,她是一棵柔软的风中芦苇,极容易摇来摆去。她的心灵活多变,又喜怒无常,永远不知道明天将要干什么。留学美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或者说是心血来潮,是她动荡不安的激情冲撞出来的缺口,她绝对不会去想激情满足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空虚。

“我的老天爷,她还完全是个孩子,做事没有一点头脑!”大利挥着手,忿忿地发泄他的不满,“你们想想她去美国能干些什么?她连画一张图纸还需要我的帮助。说到吃苦,她又懂得吃苦是什么含义?她没有插过队,更没有做过工,甚至连一个家庭主妇的活儿都干不好,如何到美国去混日子?那两个美国人完全是骗子,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儿。骗子,地地道道的骗子。”“一对有钱的老夫妇,如果骗她,又有什么目的?”晓明提出疑问。

大利万分激动,沉醉在自己的想象之中:“闲得无聊,拿她开心玩儿?想在她身上有所企图?你要知道,不管怎么说,新月看上去不能不算漂亮。而漂亮的女人更容易叫人担忧。”

听到这里,晓明不由得拿眼角瞥了一下叶薇。他在心里想:新月跟叶薇比,恐怕算不得漂亮,至多是可爱而已。大利对新月如此迷恋,倒也是他性格的可爱之处。

新月接到美国老夫妇的一封来信,说是他们的一位好友到中国旅游,将要去南京逗留住在白鹿饭店,希望新月见他一面,商谈去美国留学的有关事宜。

“你信不信?这里面大有名堂。平白无故叫你去见他们的什么朋友,有这样轻率的事情吗?”大利把那封信拿在手里掂来掂去,又放在鼻子下面嗅它的气味,希望能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

“先生,你没有得到我允许就看了我的信,这事儿干得不太漂亮。”新月在卧室对着镜子梳头发,头也不回地说。

大利有些窘:“这有什么?我有责任保护你,提醒你别上当。你这人向来天真幼稚,而社会却是一个处处布满了阴谋的陷阱。”

新月垂下双手,让黑发披散在额头,转过脸来:“大利,我现在越来越感觉你这人心理非常卑微,所以你总用这种卑微的眼光去审度别人。”

“你说什么?”大利脸色突然就发了白,“原来在你眼中我是个低贱的小人?我的天,你人还没走,就已经对我这么绝情,可见你走了之后我们的结局!难怪我屡屡劝你挡你,你一点不听。”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难道我是个孩子,什么都看不明白吗?”

“大利!”新月一声哀求,声音里满含委屈和痛苦。

大利不再说话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新月,用那双充满血丝的癫狂的眼睛看她,一边在心里想,天哪,事到如今我还是这么爱她,我不愿意让她离开,一分一秒都不愿意。他在心里想象着他怎样扑上去把她揉碎撕烂,使她一步也不能行走。他宁可日日夜夜守护着这个娇小的、残废的女人,也不愿眼睁睁放她从怀里飞掉。

“大利!”新月走过来,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别这样,别这么沮丧也别这么恼怒,亲爱的。我绝没有忘记你的意思,绝不是这样。”

“我想也是。我没有对你不起。”

“我只是感到生活很沉闷。我不快活,你知道吗?我是个爱幻想的人,每天早晨睁开眼睛都希望面对一个崭新的环境,有许多让人惊讶让人兴奋的事儿发生。可我每天面对的是同一种生活。生命中没有新鲜血液补充进来,于是我就一天一天衰老,一天一天枯萎。”

“怎么会呢?你看起来还像个孩子。”

“这只是假象,是相貌造成的假象。就像一座木头建造的大厦,表面上看去庄严气派,仔细一瞧,那些木头都已经被白蚁蛀空了,成了空架子了,说不定哪天早上轰隆一声就会倒塌。”

“瞧,你又在幻想。”

“不,大利,不。”新月忧伤地说,“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自己的弱点。我不会在什么地方安安静静过一辈子的,如果那样,我只能憔悴而死。你如果真的爱我,就请求你理解我的天性。”

“我爱你。”大利伸手捧住了她的脸,仔细地看她,吻她脸上的每一个地方,“新月,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我更爱你了。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忽然间这生活的一半没有了、你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另一半的生活以后该怎么过?你想想,想想,新月。”

两个人互相看看,都不说话。温柔的湖水渐渐涌上来,在他们周围缓慢地荡漾和旋动。恍惚中新月觉得房间里弥漫了玫瑰色的光晕,绚烂无比,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心满意足的叹息。

大利到底还是放了新月去白鹿饭店。他不忍心拒绝她,也没有拒绝她的先例。新月是他的孩子,他是个娇惯和纵容女儿的父亲。

可是他很快就陷入后悔之中。我这是怎么啦?他责备自己,我明明是不赞成她这些荒唐和轻率的举动的,我的理智却轻而易举被她打败。他在房间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一边叭叭地扳动自己的手指。此刻新月大约已经进到白鹿饭店了,她带去她无尽的幻想了吗?带去她对于生活的过于奢侈和空蒙蒙的期待了吗?或者仅仅带动了一个表面年轻而实际衰老的躯壳?她的纯真可爱的笑容会不会使那位美国夫妇的朋友发生误解?当他们面对面坐着,费劲地对一个一个问题进行商量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感觉到动作比语言更容易取得一致?

他漫无边际地想象着,在想象中加进许多大胆的夸张,像是中学时代淋漓尽致地发挥一个作文题目,尽可能把它写得离奇和生动。另一方面,他又被自己的想象弄得心惊肉跳,惶惶不安,仿佛危险真的已经到来,此刻正潜伏在房间的某一个角落,冷不丁就会扑上来撕碎和吞噬他。

就这样,他在忧伤和焦躁中等到新月回来。他扑上去紧紧抱住她,如同抱住了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内心里充满狂喜和感激。然而他立刻又闻到了她头发里的陌生的气味,是宾馆里空调、地毯和雪茄烟等等混合的味道,暧昧而又芜杂,不由人不产生联想。他的兴奋随之消失殆尽,换成了失望和恼怒,和那不为了什么就有的莫名其妙的郁闷。

“我们谈得很好,大利。”新月抬头对他说,脸上是明媚的笑。

大利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你他妈就用这种婊子的笑容对着那美国佬吗?大利在心里愤怒地叫着。他用劲把新月往后一搡,又松了手。新月一个趔趄连连后退几步,呼的一声撞在门上。

“大利!”她惊惶地喊了一声,大大的眼睛充满恐惧。她从来未见过大利这副咬牙切齿的面孔。一时间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看见他下巴周围那些红褐色的小疙瘩一颗颗变紫,又变白,像是果实由成熟到死亡。他的咖啡色的嘴唇绷得死紧,子弹打上去都会蹦回来一样。而他从肩部到手背这一段肢体却无比颓丧,软搭搭地垂着。新月的眼眶里开始盈出泪水,她哭了。

尽管如此,新月丝毫不想放弃她的机会。从这一点来说,她也是个要强和有见地的女人。她觉得她三十岁的青春只是一个漫长的、混沌的等待,她并没有过真正意义的生活。她渴望在自己苍白的躯体上涂抹色彩强烈的颜料,然后在阳光下尽情舞蹈尽情翻腾,然后在烈火中化为斑斓的碎片。甚至那梦中的玫瑰房间只是她无数个目标之一,她要得到它并且进入它,而得到之后的下一步又是什么,她自己都无法预料。

有时候大利就想,既然自己没有能力阻止她的行动,就听之任之算了。他爱她,应该给予她充分的权利,否则就不是爱,是占有和垄断。又有一些时候他情绪动荡,不能自己,反过来责怪自己的软弱和无能,觉得他在新月的事情上束手无策是一种可耻。

就这样,两个人的关系忽而僵冷,忽而温情,忽而彬彬有礼,忽而又风雨欲来,任何一种情绪总是不能长久。新月因为忙于出国的一切准备,自然不大在乎感情上的微妙之处。而大利素来心细,此刻便觉得心理上难以承受这样一种压抑,进来出去总是心事重重。

有一天大利受系主任的指派,为系里装修布置一间小会议室。大利在系里是出名的心灵手巧,画画写写甚至装个电灯安个电铃什么的无所不通,系主任有事总喜欢找他。大利是不管什么事一概应承,哪怕承担下来之后再翻书本找朋友绞尽脑汁。倒不是有意讨好什么的,凭大利的实力用不着如此,他是却不过系主任的面子,认为拒绝别人是件很难堪的事。

大利提着个涂料桶弄得一头一身白灰的时候,晓明自动跑来给他帮忙来了。晓明调侃地说:“两个博士生刷一面墙壁,若以工时计价,价钱该怎么开?”

“别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啦。”大利冷笑着说,“昨天二楼厕所堵了,还不是系主任自己拿竹竿去捅。你猜猜那个勤杂工小李在干什么?心安理得坐在电教室里看录像。见鬼!”

“如果我是系主任,我不会容忍。”晓明把一坨白灰掉在锃亮的皮鞋上了,他弯腰用手去擦,结果越擦范围越大,他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话是这么说。”大利手里的刷子蘸了白灰,却不忙去刷,让白灰滴里嗒啦地落在涂料桶里,“人到头来总是要被现实压服,这几乎是个真理。照我看,如果你当了系主任,恐怕楼梯都要自己去扫了,因为你比老头子聪明,也就比他更加圆滑。”

“等着看吧,也就是十来年的事,你信不信?”晓明半开玩笑地对大利说。他在大利面前嘴巴一直是不设防的,因为知道大利不会去搬弄是非。况且大利向来对系主任的交椅不感兴趣,大利致力于做学问,目标是一级教授、学部委员、国际知名学者。

“绝对可靠消息!”晓明往大利跟前凑了凑,“学校要破格晋升一批三十五岁以下的副教授,名额分到各系,并且是非有不可。”

大利怦然心动。按照规定,博士生结业后晋升副教授是在两年之后。这个期限十分灵活,可以是刚满两年,也可以拖到八年十年。系里的一位老讲师,年届退休了;为晋升副教授的事还在闹个不休。大利心里想,若真有这个规定,那他可以不与老讲师们分争名额,副教授做得心安理得,何乐而不为?

晓明心里则在想:大利在学术上比自己要略高一筹,但土木系在学校算是大系,按比例分配,两个名额是起码要有的,系里年轻教师之中,能够上副教授职称的,也就是他和大利了。

“依我看,这事情不外乎你我两个,你说呢?”晓明问大利。

“我想是这样。”大利回答。他有这份自信。

若能晋升副教授,起码在心理上他可以战胜新月了吧?大利这么想。

叶薇跟同事们到福建去了一趟回来,忽然就对服装生意发生了浓厚兴趣。

“生意原来这么好做!”她兴奋地对晓明说,“五千条牛仔裙从石狮镇贩回来,每条加价五块钱吧,转手就是两万五!这边听说还抢手得很。原来那些个体户就是这么发财的。”

她从石狮买了一条日本产的礼服裙,华美精致,价钱也不算贵,那个服装店老板跟她闲聊了几句,马上就像结识了一百年似的亲热无比,把衣服价钱也陡然减了一半。她告诉他说,也许她还要来买他的衣服,买多多的。老板笑逐颜开,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掏出一张名片给她,答应一切帮忙。

可是此刻叶薇把礼服裙展开来细看的时候,她怀疑这是一条旧的、被人穿过的裙子。她要晓明帮她鉴定。晓明心不在焉,随口说:“也许是挂得久了,掉了颜色。”叶薇想想也有道理,就宁可相信是这样。满心高兴买了一条漂亮裙子,如果是旧的,她自尊心受不了。

“哈,一转手,两万五就到手了,真叫人不敢相信呢。”叶薇把礼服裙穿在身上,在晓明面前转前转后,说。

“你算了吧,又不是缺钱用,搞这些名堂。”晓明泼她的冷水。不管怎么说,叶薇是他的妻子,他堂堂一个大学教师,马上又要晋升副教授,妻子在外面做小贩,总是有伤大雅。

“钱多不烫手,你不知道这话?”叶薇笑眯眯地说,“我要有一大笔钱,别说去美国,法国英国哪儿都能去了,哪会像新月这么为难,你说是不是?”

晓明神经质地斜过眼睛:“你也想步新月后尘?”

“我嘛,我可不那么傻,我要出去就当个旅游者,观光客,到处吃吃玩玩,完了还回中国来,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华人在国外享福的不多,这我知道。”

晓明说:“我跟大利相反,我倒是希望你能出去。”

叶薇耸耸肩膀:“想名正言顺挤走我的位置?这事儿可不大好商量。”

“你跟新月不同,你这人在国外会有发展。”

“我在哪儿都会有发展。”叶薇似笑非笑打断了晓明的话。

晓明苦笑着摇摇手:“既是这样,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

“那好吧,我们睡觉。”叶薇说着,自顾自拿了换洗的内衣,走到卫生间去洗澡。

水声哗哗地响了一刻多钟,这期间晓明无法去洗漱,也无法上厕所,只能干巴巴地坐在那儿等。晓明是把洗澡当任务,三下五除二。而叶薇把洗澡当享受,仰起头,闭住眼睛,惬意地接受从半空里洒下来的温热的水。她有一次对晓明说过,莲蓬头里的热水洒在脸上,比抚摸更有味道。从这样一件小事也可以看出两个人生活态度的差异。

水停了,静了一会儿,浴室的门咔哒一响,叶薇光着两条长腿走了出来。她把干净的内衣抓在手里,只用浴巾裹住个身子,慢悠悠地走进卧室,一把掀开双人床上的淡灰色床罩。然后她松开浴巾,让它顺着臀部和双腿滑落到地上,又抬起一只脚尖把浴巾挑起来,送到墙角落里。做完这一切,她看也不看晓明,便仰面睡倒在床上。

按照两人之间不成文的协议,此刻晓明也应该去洗澡,然后躺在她旁边。晓明心里有些恼火。每次叶薇主动要求亲热时,晓明心里都有那种说不出来的怒意。也许他从心底里认为做爱是男人的权利,只应该他先躺在床上,然后她来服从。其实叶薇不是那种性欲旺盛的女人,多半她先上床只为了实现一种报复,是对征服欲的报复,从心理上反过来把丈夫压倒。这是他们夫妻间的无声的较量,互相有输有赢。如今这较量倒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乐趣。

晓明无可奈何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也走进卫生间。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湿腾腾的热气。香皂味,女人肉体的气味,紧迫地压抑着他的呼吸。他脱下衬衣,下意识地想从镜子里看看自己。镜面上却是一层模糊的水汽,细小得像喷上去的粉末。他随手用衬衣上下一抹,抹出一道花里胡哨的痕迹,还不甚清晰,勉强可以看见自己的身体。他端详他喉结突出的颈部和发达的胸肌,觉得这是一片土质肥沃的地表,从这里应该生长出令人吃惊的奇迹。

匆匆忙忙跳进浴缸洗了个澡,他走出来,不声不响进了卧室,随手把门关上。叶薇并不看他,只稍稍往里挪了挪,让出一个位置,他也就顺势躺下了。

有一段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动,像是在努力调节自己的心理,使之适应这种夫妻生活。

床垫弹了一弹,叶薇在无声地向晓明身边靠拢。他闻到了她肩窝处熟悉的体香,便再也忍不住对她的欲望,抬起头来,猛一下伸手扳过她的身子。他把她的头抱在手里,狠狠地吻她,感到有一种发泄的快意。她也热切地对他报以回吻,双方都不说话,只在黑暗中努力寻找自己的感觉,直至两人都心满意足。

过后他们都疲倦地躺着不想动弹。晓明的手无意中触摸到自己湿润和柔软的下体,他奇怪自己一直在憎恨和厌恶这个女人,却可以依然如故地跟她做爱,并且一次次成功和满足。他是怀着极大的痛苦和憎恨来爱她,因为她是个美丽超凡的女人,她躺在床上的裸体像一段缓缓流淌的音乐,她光滑的皮肤在暗夜中闪出珍珠一样柔润的光泽,她的乳房如两朵茁壮的花苞傲然挺立,她的存在使这间房子里浸透了一种蓝色的、女性的光亮,而男人的裸体便在这光亮里无声地溶化。

十一

早晨七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因为隔了卧室的房门,铃声便显得微弱而且遥远,像是从睡梦深处传出来的,令人难以置信。晓明睁开眼睛,看见阳光已经从窗帘后面渗进来,屋里一片明亮的金黄色。叶薇这时候也醒了,伸出手指在眼角做了几下按摩,嘟嚷着说:“好像有电话。”

晓明不说话,睡在床上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猛然跳起来,拉开房门。铃声立刻大作,有种急躁不安的情绪,仿佛已经等得很不耐烦。晓明想不起来有谁会在这么早打电话给他。

“喂?”他大声地问。

“晓明,能来一趟吗?要快点儿。”是大利的声音,急急慌慌的。

“有事?”

“我们打架了。”

晓明拿起话筒,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个词儿。

“瞧!”大利在话筒那边的声音有点像哭,“也不知道怎么就打架了。我打了她。”

晓明吐出一口气来:“我就去。”

他回到卧室里去穿衣服。叶薇问他:“又是大利?”

“你怎么知道?”晓明反问她。

“有这种感觉。是他吗?”

“他们打了一架。”

叶薇“噗”地笑出声来:“有趣。大利居然懂得用武力镇压。”

晓明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他不喜欢她用这种玩世不恭的口吻谈论他的朋友。他匆匆洗漱完毕出门的时候,把大门撞得很响。

大利就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等待。大利看起来大约一夜没睡:脸色发黑,眼珠充血,下巴上胡子拉碴,看人的眼光里带了一种浓浓的宿醉未醒的味道。晓明不由在心里怜悯起他的朋友来,想道:天哪,女人就能把男人折磨成这个样!

“我们打架了。我打了她。”大利把晓明领进屋里的时候,又一次说。晓明不知怎么想到电影里基督教徒们在教堂里忏悔的声音,他觉得那声音跟大利此刻的说话声像得要命。

“我说,打就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从来没动过她一指头。”

“那是过去。今后动动也没什么,你说是不是?”

“今后吗?”大利猛然转过身来,“今后怎么动她?乘气球到美国?”

“对不起,我忘了这档事。”

“天哪,这世界怎么可以让人任意来来往往!中国人过去一向安分守己,如今一个个都在家里坐不住了,全被那个该死的国家吸引过去了。弄不懂这是一种进步还是别的。国家难道真的愿意让人都走光了吗?”

“毋庸置疑,如果你我有机会,我们同样会走得很高兴。道理谁都明白。”

“一点不错。”大利点头说。虽然内心里感觉到痛苦,然而他不能不承认这个真实。他一言不发望着朋友的眼睛,想到世界变得如此虚幻和陌生,他非凡的才智已经不能够理解并掌握它。如今或许傻子比聪明人更活得洋洋得意。

晓明望了望里屋床上平平整整的床罩,知道他的朋友确实是一夜没睡。但是由于两人性格和爱情观上的差异,他同情大利却难以更深地理解他的痛苦。晓明为此感到内疚和不安,深深地叹一口气,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地踱来踱去。

“我本来以为她昨晚会到你们那儿去。”大利说。

“哦,她不会。她知道我和叶薇的关系。”

“那她可能会去哪儿?你认为她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你大概有点神经过敏了,大利。”晓明站住脚,回身望他的朋友。

大利苦苦一笑:“大概有点儿吧。有时候我不能把握自己的情绪,结果就弄得很僵。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我遇事总是太过认真,太认真了便适得其反。我真希望今后能变得潇洒点儿。”

说到这里,两人忽然听到门锁轻微地响了一下,他们对看一眼,面面相觑。然后那门就开了,新月拎了一袋面包站在门口,脸上的笑容多少有些尴尬。

“谢天谢地,总算安然无事。”晓明欢呼一声,殷勤地去接新月手里的东西,“这面包来得正好,我是真饿了。”

大利站着不动,久久凝视新月的眼睛。他在心里忧伤地想:“我爱她,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爱她。赌气分别的这一夜多漫长,比结婚几年加起来的日子还要漫长。我简直像着了魔啦,我已经嗅到了事情里那种绝望的气息啦,这是个不好的兆头,事情该怎么结束还无法知道呢。”

十二

大利和晓明两个人,一个刚刚下课,一个正要去上课,两个人手里都抓着讲义和粉笔,在教学楼走廊里碰了面。

“那事儿已经确实了。”晓明满面春风地说。

“什么事?副教授吗?”大利轻轻拍一拍手指上的粉笔灰。

“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系主任隐隐跟我说到过。”大利坦白承认。

晓明有点妒忌地想,这家伙人缘不错,系主任喜欢他。

“全系能有几个名额,你听说了吗?”大利问晓明。

“这倒没听说。”

“年轻教师有不少呢。”

“但是成就显著的不多。我想再没有能超过你我的了。”晓明神情里十分自负。

大利认为这是事实。出书、发论文、参加学术会议,这都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大家有目共睹。

“如果需要投票,我们互相投一票,这种事情用不着客气,你说怎么样?”

大利被晓明的眼睛盯得有些发毛。他点点头。

“一言为定。”晓明说。在大利心里重复着这个沉沉的、略带神秘的声音。他的全部精神被这个新的希望之光鼓舞起来,多少分散了新月出国带来的烦闷。偶尔他坐在办公室里发愣,望着窗外瓦蓝色的天空,设想一两年之后他或许会以教授身分出国讲学或开会,然后在他下榻的旅馆里与新月重逢。他为这个近似于神话或电影镜头的想象所激动,不知不觉在心里描述了许多次,一次一次补充得完美无缺。

系办公室里的空气在短时间内变得紧张和神秘。年轻教师们在一起窃窃私语,眼光里流淌出闪闪烁烁的兴奋。留校教书的总是历届学生中的尖子,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不无希望。而名额问题一直是一个黑箱,无限诱人地吊在半空中,急得这硕士博士双脚直蹦也无可奈何。老教师们则怀着一种醋意的羡慕和被冷淡的痛苦,在年轻人中窜来窜去,以获得些许身临其境的快感。系主任和各教研室主任们很早就聪明地退避三舍了,他们寻找种种借口或开会或出差,再不然闭门不出,每听到门铃声就从门眼里望一望来人再决定开门与否,而把大量繁琐芜杂又得罪人的事情留给办公室主任和教研秘书。

命运在敲门。大利有许多次在公开场合与晓明目光相遇的时候,心里总是这么想。

十三

清晨六点钟,新月从她下榻的小旅店急匆匆赶到美国驻上海领事馆门前,发现在她面前已经黑压压地排了有上百人的队伍。

这支队伍十分奇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坐在小马扎上,有的腋下夹了过夜的毛巾被,有的抓着面包在啃。很少人的眼睛里有那种热切和自信,大部分人脸色灰白,神情疲惫,似乎申请出国不是聪明的选择,而是出于被迫和无奈。他们像是一片被秋霜打过的小草,失去了夏天的鲜活和兴旺,瑟缩着脖颈,等待在另一个季节到来之前耗尽生命。对于他们将要飞去的那个国家,他们与其说满怀希望,不如说听天由命。他们已经从太多的人口中打听好了一切,未来对于他们不是一片空白,而是一幅用木炭笔草草画就的素描。他们心甘情愿把自己镶嵌在这幅素描中的某个位置上,期待有一天素描会变成辉煌的油画,而他们也就在画面中焕发光彩。

而他们过去的生活呢?他们为离开祖国感到悲伤吗?新月出神地想。她置身于这支无比沉重的队伍里,试图把自己过去三十年来的生活来一个总结或者归纳。然而她发现身后留下的是大片的空白,像月光照耀下空旷无边的沙漠,静静地延展到地平线上,她几乎没有一件事情一个场景能回想得起来,可供自己慢慢咀嚼欣赏。她愉快地微笑着,把自己比喻成一个轻轻松松无牵无挂的婴儿,没有历史也没有情感债务,从此专心地投人人生。

在她面前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本地姑娘,吊眼梢,尖下巴,肤色苍白如纸,不断地磕一包酱油瓜子,说一口尖锐急促如鸟语般的上海普通话。

“这队伍排起来真要命,到中午大概还轮不到我们。”她望一眼新月,很有经验地说,并且神情里带着对这个外地来的娇小漂亮的女人的嫉妒和不屑。

“听说今天领事馆办公到中午为止?”新月客客气气地讨教她。

“要看洋鬼子们高兴不高兴了。”她回答说,嘴唇迅速地一收一吐,两片瓜子壳掉落在地上。她又用极快的一瞥把新月上下打量一通,发表了看法:“你这条裙子不错,很适合你。”

新月感觉到突然,不知道她怎么把话头跳跃性地转移到衣着上。她一时间竟想不起来自己穿的是条什么裙子,便低头看了一眼,又笑一笑。

“你是自费留学?”上海姑娘主动问新月。

“你呢?也是吗?”

“不,我去结婚。我姑妈在美国,给我找了个对象,是华侨,广东人,白领阶层。”

“见过面了?”

“没有,见过一张照片。说是人很矮。”她突然笑起来,“矮冬瓜。”

“那你也愿意?”

“我管他是高是矮呢,去了再说。反正姑妈在美国,总不会不管我。”

她们说话期间,领事馆开始办公了。粗短松散的队伍霎时间变得严谨细长,人们一个挨着一个,紧张地踮脚张望最前方入口处,希望从那里捕捉到有关自己命运的信息。上海姑娘不再跟新月说话,转过身规规矩矩地排在队伍里。新月从后面感觉到她颈部的肌肉异常僵硬,传递出对于即将到来的时刻的茫然和焦虑。

有人开始从领事馆里走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快得像排队上了个厕所。偶尔来一个较长时间的停顿,队伍里便寂静无声,眼巴巴望过去的目光中无不流露着羡慕。有一个小伙子忽然手舞足蹈从门里面冲出来了,一出来便在柏油路上打滚,呜呜地大哭,双拳捶自己的脑袋,痛不欲生。

“他会得神经病的!”新月小声地叫起来,“他不该这么放纵自己的痛苦。”

上海姑娘在前面冷笑了一声:“你太好心肠。他哪里是痛苦?他是被允许入境了,高兴得发了狂!”

新月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一个戏剧性场面,一句冰冷的话,描足了签证处前的人生心态。新月心里忽然有一种预感,知道自己这一次不会顺利,她不会比别人更容易跨越这道关口。

将近中午的时候,上海姑娘站在最前面一个。听到叫号,她急促地在嘴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内。而仅仅一分钟时间,她就出来了,经过新月身边,沮丧地告诉她:“今天运气不好,办公的是女人。女人都难说话。”停了一下她又说,“我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终于轮到了新月,轮到她坐在办公桌前,面对着这个难说话的女人。已经快到下班时间,办签证的女人在半天之内跟上百个人谈过话,看过他们的材料,被一张张黄皮肤的面孔弄得厌倦不堪。她又饿又累,直想赶快结束这半天的劳作,回到餐厅去喝一杯香喷喷的咖啡。她兴味索然翻开新月的材料,发现面前这个穿格子背心裙的女人已经三十岁了,可是看上去还像个十八岁的姑娘。这使她多少有点恼火。她今年不到四十,却已经体态臃肿,发根变白,眼泡下垂,看上去像个毫无魅力的老妇人。她心里又愤怒又好奇,弄不明白中国的女人为什么都善于保持姣好的体态。她在这种烦杂的心情中草草翻了一遍新月的材料,甚至懒得开口问一问话,就顺手在卡片上勾出“有移民倾向”这行字。她眼看新月脸色变白,目光暗淡,嘴唇哆嗦着欲说不能,心里开始涌出一种报复后的快慰。

就这样,新月无缘无故地大败在这个办签证的肥胖妇人手里。她离开领事馆的时候脚步轻飘飘,头脑清醒,很想放声大笑一场。她逢人就想告诉他(她):原来如此。

十四

就在这同一天里,叶薇坐火车到了厦门,又从厦门折往泉州。

她是那种说到做到的女人,她头脑中一旦萌发出“做生意”的想法,便心痒难忍,总想一试为快。她做生意在很大程度上来说不纯粹是为钱,如果仅仅为钱,她给人家设计商标广告什么的收入就相当可以了。那么不为钱又为什么呢?这问题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她对晓明说:她想试试她的能力,试试她是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叶薇对自己的估价总是乐观而又自信。而这一点也正是晓明跟她感情破裂的原因之一。女人太自信了会使男人心理发生偏移,处事犹豫,性格压抑。叶薇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无奈她天性如此,无法克制。

从泉州往石狮还有一小段路程,叶薇考虑了一下,决定先给那个熟识的时装店老板打个电话。若能将生意在泉州谈成,那是再好不过。叶薇在印象中总觉得石狮过于嘈杂肮脏,遍地甘蔗皮,遍地车轮滚过泛起的污水,人们在那些遮天蔽日悬挂的劣质衣服下钻来钻去,被尼龙和胶皮的味道包围得透不过气来。与此相反,泉州却是个古风犹存的沿海城市,街道干净整齐,空气新鲜,适宜居住。

她的黑呢裙口袋里就躺着时装店老板的小小名片,她把手伸进口袋摆弄它时,面前浮出老板略带讨好意味的笑容。那笑容让每个人都觉得舒服畅快,虽然明知是生意人的惯用手法。老板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身材略高偏瘦,脸上带有明显的东南沿海居民的特征,一双眼睛精明神气,衣着笔挺,颇有几分资产者的派头。

叶薇在给老板打电话时,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到心跳。

我必须稳点儿。她对自己说,我不能出师不利,头一回就损兵折将。

老板在电话里的声音不冷不热,有点让叶薇失望。

“我买过你一条礼服裙。你说这裙子很多人试过,只有我穿最合适,你记得吗?”

“哦!哦!”

“我跟你说,我也想学着做做生意,你答应帮我忙。”

“是这样的?”

“你说过,你当然说过这话,否则我不会再来,我在这儿没有任何别的熟人。”

老板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像是掂量叶薇这话的分量。他大概记起了是有这么一个美丽颀长的女人,她对漂亮服装的兴趣超过了对她自己。老板语气谨慎地问她想要点什么货,他推荐说有一种天鹅绒女式套衫,价钱不贵,也好销。或者她想要点进口高档时装,他可批发给她。他店里刚从日本进了一批货。

叶薇有些迟疑不定。若按她自己的兴趣,她当然要高档时装。但是她又想到做这种生意本钱很大,也冒险。万一弄回去没人肯要怎么办?

“我还是要那种天鹅绒套衫。不知道什么价格?”

“价格,当然,这事情必须面谈。有很多细节需要敲定,是不是?你看是你来,还是我去?”老板开始殷勤起来。

“你来行不行?”叶薇说,“你带几件样品来。”

打完电话的时候叶薇松了一口气。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守在泉州不动是明智的。那个石狮是个疯狂的、畸形的小镇,它把陌生来客吞没进去时无声无息。而泉州毕竟是一个城市,城市多少能给人信赖感,安全感。

十五

时装店老板在第三天下午才姗姗来迟。他把叶薇的焦急挑逗到极限,也把她的绝望延展到极限。

“瞧我耽搁了两天。做生意的人就是这样,时间上不能完全自由。”老板一见面就主动道歉,弄得叶薇无话可说。

老板身着质地极好的进口丝衬衫,打领带,脚上是意大利羊皮时装鞋,进门就带进来一股淡淡的男用香水味。老板这副装扮说明了他对她的尊重,叶薇心里很舒服地想。

他一坐下来就送给她几双黑色带花纹的进口长筒丝袜。

“一点小小的礼物。女士们穿黑色长袜是最有魅力的。”老板笑眯眯地说。

“可我还没决定买你的东西。”

老板摇摇头:“这跟生意无关。”

他喝着喷香的茉莉花茶,跟叶薇东拉西扯谈论有关泉州的古迹。他的目光始终在叶薇身上来回移动,毫不掩饰他对于她的讨好和赞赏。他心不在焉,嘴里在谈泉州,眼睛却在告诉她:你是个多么美丽的女人!你使泉州的古迹黯然失色,跟你坐在一起谈话简直是一种享受。

叶薇不自觉地将身体紧缩起来。缩到如同一个婴儿那么大小。她感觉到时装店老板目光里紧逼的威胁。她跟那么多男人谈笑自若地相处过,从来都是以她的意志主宰别人,并不感到有丝毫惶恐。她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远离家乡的缘故。

她又想,不管怎么说,这儿毕竟是泉州,不是石狮,她和老板都是泉州的客人,从这一点来说,他们地位对等。

时间在叶薇的谨慎不安和老板的愉快心情中飞快流逝,暮色笼罩了这个安详的南方古城。老板微笑着站起身来说,他请她到本城最好的海鲜餐馆吃饭,按他们这儿的规矩,生意必须是在酒席上谈成的。

“真的吗?非要喝过酒才能谈生意?”叶薇也站起来,用不亢不卑的笑容掩饰她的不安。

“确实如此。喝酒的时候气氛最好,适宜谈话。”老板伸出一只手,做出请她出门的姿态。

“我要不要换一身衣服。”

“不用,你这身衣服非常漂亮。”

叶薇轻轻叹一口气。现在她没有任何理由拖延时间了,然而本能告诉她危险正在逼近,她在被人强拉着走向一口陷阱,在那里她将要被解除武装,全军覆没。她不自觉地抬手捂了一下眼睛,像是拒绝看见那种悲剧性的场景。

他们坐出租车到了那家装潢华丽却多少带点俗气的海味餐馆。时装老板带着叶薇径自上楼。他们在一个幽静的小单间坐下之后,老板很娴熟地招手叫来侍应生,随口报出几个菜名,又点了一瓶“人头马白兰地”。老板回头用一种兴奋夹杂了神秘的口气对叶薇说:“我请你吃本地最好的海味——血蚬。”

叶薇张了张嘴,想要说一句什么,突然间她发现自己喉咙失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天哪,她想,我大概是过分紧张了,也许根本没必要这么紧张,我不是坐在老虎笼子里。她起身到洗手间去了一下,在镜子里照出自己张皇变态的脸,在这一刻她沮丧地意识到,她的容貌代表了一种西方式的文明和浪漫,而她的骨髓里却浸透了东方的保守和拘谨。她的一切行为都没有超出跟丈夫的感情游戏,她从未越过这条界线,甚至连离婚都没有勇气去想。她对着镜子沉思良久,奇怪和痛恨自己有这样一个不健全的心思。

从洗手间出来,她发现桌上的雕花玻璃酒杯里已经斟上了淡黄色的酒。

“你在灯光下看上去比白天更漂亮。”老板把身子俯向桌面,对着她低低地说。

“谢谢。”叶薇愉快地笑着。

“你天生是晚宴的女主人,你应该有一座花园洋房,在那里每天晚上宾客盈门。”

“是吗?”叶薇故作吃惊地睁大眼睛,“在中国还有这样的地方?”

“当然!”老板把身子仰向后面,用双手撑住桌沿,“比方说你做服装生意,发了财,自己就可以盖一座洋房。你可以把钱花在你认为最开心的事情上。你开舞会,穿晚礼服……对了,你穿上晚礼服一定美妙无比。”

叶薇开心地大笑起来:“天哪,简直像小说里写的!看不出你还有文学才能。”

老板也跟着笑道:“偶尔喜欢放纵一下想象罢了。”

十六

他们一齐举筷品尝当地美味的海鲜——血蚬。这是一种形状像幼小的牡蛎一样的东西,贝壳薄而血红,上桌前用开水烫,蘸上佐料食用,鲜嫩滑腻。

叶薇双唇微启,靠牙齿和舌尖吮吸血规的红白色肉体,全身心都感觉到美味佳肴所引起的兴奋和愉快。她的双颊和前额因为酒精的作用开始泛出粉红色,像清晨酣睡刚醒的少女。她的下腭和脖颈处的皮肤呈现出珍珠一般动人的光泽,在灯光下幽幽地闪烁。她用矇眬不清的目光注视玻璃酒杯里淡黄色的液体,感觉到桌上一切的杯盘碗盏都在飘移荡漾,缓慢而且优美。

时装店老板停止了吃喝,双肘搁在桌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叶薇的脸。他用目光饮下她身上的每一处美色,而后再细细品味齿缝间留下的余香。他感觉到有一点头晕,像是稍微喝多了酒一样。他奇怪地想,白兰地本来不算什么,他可以喝下比这更烈更猛的酒。他头晕是因为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快活,他做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女王的陪伴,此刻还在等待后面更精彩的内容。

“人生多么单纯有趣!”叶薇目光迷茫地微笑着,“当我们愿意的时候,我们尽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把一切痛苦和不偷快忘掉。”

“的确如此。”时装店老板附和说,“再没有比面对一个美丽的女王更令人惊奇和快活的事了。此刻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这种快活,我真希望从大门口突然走进一个乞丐,好让我把快活分给他一些。”

“啊,你说的话真像做诗呢,你是一个文学化的老板。”

“说了你也许不相信,高中毕业之后我的确做过文学梦,我甚至在报上发过一首很短的散文诗。”

“原来如此。”叶薇叹息道,“真叫人不敢相信。”

时装店老板越来越低地向叶薇俯下他容光焕发的脸庞。他仿佛很不经意地用膝盖在桌子下面挤压叶薇的小腿,一面留神观察她的反应。他十拿九稳相信这女人已经是他的了,她难逃这样一种气氛和情调的魔力。

叶薇感觉到了时装店老板的步步进攻。但是她不想揭穿他的把戏。她存心要让自己开心一回,放纵一回,尝尝解脱禁锢的滋味。她命令自己的双腿坚守原地不动,同时又从垂下的眼帘里偷偷对老板进行反观察。一切都像是令人兴奋的游戏,叶薇为自己充分掌握了游戏的主动权而快活。她愈加高贵迷人地微笑着,说一些意味深长而充满诗意的话,陶醉在自己编导的幻想电影之中。

时间像被装进了高速飞翔的火箭,一旦发出便再不理睬人们的挽留。当时装店老板和叶薇同时注意到店堂里空空无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

叶薇忽然想起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关于那笔天鹅绒女式套衫的生意,他和她都还只字未提。

她穿着灰色带丝络的马海毛衣和黑色短裙站在餐馆门口。在温柔的夜风里,她悲哀地想到,她不是一个适宜做生意的人,永远也不适宜做这一类事情。

梦境转瞬即逝,他们又双双跌落进现实。这里是泉州古城的秋天的夜晚,他们痛苦而热烈地在这里寻求过机会,期待奇迹发生。他们愿意暂时地摆脱人生烦恼和艰辛,尝试一次放纵的快乐。

主动退却的是叶薇。随着她脸颊上红晕的消失,她的愉快和兴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抬眼凝望满天星星,想到要从如此尴尬的境地中抽身逃出是多么困难。

多情的时装店老板从叶薇的眼睛里看到了“剧终”二字。他极为恼火又无可奈何。叶薇时而热烈时而冷漠的态度把这个自命风雅的暴发户老板弄得糊里糊涂,他知道在他们之间已经竖起一道高高的屏障,一旦他不知趣地试图越过这屏障,结果便可想而知。他开始恼恨这些大城市来的仪态万方的女人,想到他总有一天会冲上去把她们统统击败。到那一天,他的财产将是现在的几百几千倍。

他们终于在夜风中客客气气道了晚安,各自坐出租车回到住处。时装店老板还想在房间里给叶薇打一个电话,可是又始终没打。

第二天一早,叶薇就两手空空赶往厦门,再从那里坐火车回家。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五光十色又离奇动人的梦。

十七

如果你有幸时常坐到体育馆里去看比赛,你会发现全世界人类的心理几乎是共同的:他们毫无例外地同情和帮助弱者,为将要战败的一方呐喊助威,为他们艰辛的进展欢呼雀跃,同时又对洋洋得意的胜利者投以不屑和嘘声。

畸形人、残废人也是这样,他们痛苦的、哀伤的、凄楚可怜的目光会使人们心中的冰山融化,从而最大程度地赚得公众的同情心,以获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正因为如此,弱小的一方反而会相对强大起来,出乎意料地迎头一击,把强壮者打败。弱小和强大并不是绝对概念。

十八

此刻大利望着斜倚在床上的默默无语的新月,心里涌出无限的怜悯,不由得帮她在心里诅咒那个签证处的邪恶的女人。大利不愿意新月抛下他出国谋生,然而在新月遭到挫折和委屈时,他又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她的一边,为她难过和不平。

“说一句你不高兴的话,也许是命该如此,命运不让你我分开。”大利俯下身去,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你说这样的话!”新月拨开他的手,气呼呼地从床上跳起来,“你像个巫婆,不断地在我身后念着恶毒的咒语,所以我事事总不能如愿。”

大利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你说这话真像个孩子。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最看重你,把你视作生命。”

“也只有你最自私,拼命地抓住我不放。”

“你怎么这么说!你拿不到签证是因为你碰巧在周末中午快下班的时候站到了那个女人面前,而女人对女人总是百般挑剔和忌妒。如果办事人是男性,事情又未必如此。”

新月颓丧地在床上坐下来,用哭泣一般的腔调说:“你为什么总要把事情分析得这么准确无误?你不知道我喜欢模糊性的语句和概念吗?”

“对不起,我只是这么随便说说。”

“可我伤心透了。”

“别这样,别这么难过,还会有机会。很少有人办签证一次成功的,不是吗?你要有耐心。”

大利说这话的时候,惊讶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十分遥远和空虚,像是从一个膨胀的气球里发出来的。他想,我本来是不愿意她拿到签证的,可我又劝慰她,希望她成功。人的心理有时候多么矛盾!而这矛盾也可以说是一种虚伪,是自欺欺人。

“来吧。”大利也坐下去,从背后抱住新月的肩膀,“让我们暂时忘却那些烦恼和不快。我爱你。”

大利的手慢慢滑向前面,滑到她的胸脯,停了一会儿又移动着试图解开她的衣扣。新月不动,但是也没有反抗。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允许他跟她做爱了。大利心中不禁一阵狂喜,倒暗暗感激那个不肯办签证的美国女人,是她无形中帮助解开了他们之间的霜冻。

新月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因为感觉有一点寒冷,肌肉便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变得僵直生硬。她垂下眼皮,看见大利厚厚的嘴唇像一朵开放的玫瑰,在她身上忙碌地移来移去。她奇怪自己竟没有以往那样热情的反应。她的思绪像一缕细细的游丝,在晚风中荡来荡去,忽而飘向过去,忽而飘向未来。可怕的是过去和未来竟都是一片空白,令她不知道何去何从。难道这就是命运给她的暗示,指点她只能在原地固守吗?她已经失去了过去,而她的未来却隐藏不见。她会不会永远没有未来?

她突然翻转身,紧紧地抱住大利,急促不安地说:“爱我吧,爱我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大利用脸颊堵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说:“会来得及的,永远都会的,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还是会有办法追赶你去。你信不信?”

新月说:“我心里害怕……”

“不用怕,留学生。一切都能如愿。”

新月强迫自己笑了一下,笑得又温柔又苦涩。她坐起来,低头审视自己的身体。从双乳往下,线条优美流畅地放出一个弧弯,形成纤细的腰肢。而后又缓慢地延展,呈现出又一个扩张的半圆。这一切都变得润湿光滑,温柔地开放着,像清晨醒来伸展着枝叶准备承受阳光的小树。她轻轻地、幸福而又迷茫地叹了一口气,弄不懂自己总是神魂不安到底为了什么。

十九

这以后新月反反复复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睡在一个玫瑰色房间里,早晨起来打开通阳台的玻璃门,俯身在栏杆朝下张望,然后那栏杆就无声地断裂了,她整个人随着断裂的栏杆一起往下掉落,飘飘荡荡,头晕得像要炸裂,心脏在大声呻吟,极度的恐惧中夹杂了一种晕眩的快感。她就在这恐惧和快乐中优美地翻滚坠落,永无止境。

醒过来之后又热汗涔涔,心跳得像在打鼓,身下的床铺还在荡漾之中。

“那阳台其实就在二层楼上,可我怎么也落不到地面。”她告诉大利。

“这是人类拼命要想挣脱地心引力的本能。每个人都会做这样的梦,梦中充满了失重感。”

“一点不错,小时候我总是梦见自己从悬崖坠落下去。可现在我是从二楼阳台往下落。阳台那么低,我却坠落得无休无止。这不有点奇怪吗?”

“所以说梦境是荒诞无稽的。睡吧。”

大利翻一个身,又沉沉地睡去了。新月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努力要回忆从阳台往下坠落的一瞬间的恐惧和快感。她像一个渴极了的人拼命吮吸草根里的汁液一样,一点一点地把那种恐惧和快感嚼来嚼去,乐此不疲。

二十

上海美国领事馆前等待签证的队伍日日夜夜不见消失。人们越是被拒绝,被打回票,越是急不可耐地期望下一次能够成功。他们像一群急红了眼睛的赌棍,跳起来把自己身上仅有的衣服扒掉,掷在桌上,权充赌资。他们反正已把一切输得精光,成败在此一举,或者远渡重洋开辟新天地去,或者缩回脖子窝在角落里度此余生。

签证官员们每次在办公桌前总能认出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也许仅仅在三天之前就光顾过这间屋子。他们被人认出来之后总是张皇不安,或是深深地埋下头去,或是干脆拔腿就走。然而他们又顽固地相信中国过去的领袖***讲过的那个愚公移山的故事,认为挖山不止的精神终究会感动上帝,而不是令人厌恶。

新月又在这长长的队伍中出现过两次。她的运气始终不好,不是这儿就是那儿要出点差错,结果是毫无通融余地地被打回票。

时间在钟表的嘀嗒声里飞快流淌,每一天都快得叫人想不出来干了些什么。有时候新月一动不动注视床头柜上那只小闹钟时,会突然跳起来把它抓在手里,拼命捏紧那薄薄的钟面,想要叫它的秒针停止不动。

她一次又一次长久地站立在梳妆镜前,注视镜子里自己苍白无神的面容,感觉到皱纹在时时刻刻侵袭她娇嫩的皮肤,她无可挽回地一天一天变得苍老和憔悴。用不着多久啦,她想,用不着多久她就要变成一个垂垂老妇,牙齿脱落,卵巢萎缩,举步维艰,每日里靠稀粥和面条打发日子。

也许我应该像绝大多数中国女人那样,在贫穷狭窄的空间里厮守着丈夫,生养一个孩子,本本分分一直到死。渴望跋山涉水,渴望见世面,渴望新生活,这是一种孩童的幼稚,而我早已经不是孩子。

然而人类为什么又要有征服星球的计划呢?雄心勃勃开拓空间的同时,生命不正在毁灭吗?

她想不通这些问题,只觉得内心里常常烦躁得要发疯。

她也不能把烦躁告诉大利,因为这是属于她的痛苦,她的秘密。

二十一

这样大利实际上就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一方面他为新月拿不到签证而苦恼,替她不服气,替她委屈;另一方面他又巴不得新月永远拿不到签证,因而可以永远留在他身边。两种情感交替着占上风,使他脑子里总像有两只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终日不得空闲。

系里面选拔年轻副教授的工作已经进入实质性阶段。系主任再不能闭门谢客,不闻不问了。他先是为大利签署了推荐意见,而后又为晓明签了同样一份。两个人的意见书连措词都很相似,可见老头子为人处世的功夫。

各个教研室为分名额问题争执不下,每个室主任都想把自己手下的教师推上去。谁都知道,三五年以后这批年轻人便是系里挑大梁的骨干,谁都不敢在这些事上得罪他们。再说,哪个教研室里教授副教授的头衔多,就证明这个教研室实力强大可以设博士点,可以设科研中心,可以得到许多实惠的或是出人头地的好处。既然这样,争一争就可以上去的事情,室主任何乐而不为?

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瓶底眼镜,衣着朴素,腋下夹了外文书匆匆走来走去的那些年轻硕士博士们,从来见人不过是心不在焉地、淡淡地点个头而已,如今却一反常态,对任何人都出乎意外地热络起来。那些本不习惯媚笑的面孔,冷不丁要装出亲热的表情,实在让人看着别扭。似乎一瞬间里他们的眼睛鼻子都错了位,成了一副龇牙咧嘴的尴尬模样。

忽然有一天,高级职称评委会的评委们在中午回家开信箱的时候同时拿到一个厚厚的信封,拆开看时,里面除了把自己大大夸耀一番之外,把本系其他进入评选名单的人贬了个一钱不值。说他们的博士论文是抄袭、剽窃,说他们的研究成果落后于美国多少年,说他们不务正业,授课的课时大大不足规定……写信人是一个博士生。

“他妈的!人要是知道哪个狗东西写的信,非要当面把他骂臭不可!”晓明有一次碰到大利的时候,怒气冲冲地对他说。

大利同意他的话:“那当然,背后捣鬼,道德上太败坏。”

“其实何苦?给评委写这封信,只能坏了他自己的形象。”

“啊,我看这世界上人人都要发疯了。”大利愁眉苦脸地说。

大利跟晓明还不同,他这段时间面临的重大事件不止职称这一个,他还有新月的去留问题,因此他更显得心事重重,坐卧不安,没法儿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一件事上。而他又自认为评副教授该是没有疑问的,对别人的钻营活动更不以为然,颇有点冷眼看世界的味道。

前天系主任还对他说:“你是我们系里的头一号种子。”大利听了也不过笑笑而已。

这事情终究是很让人为难的。如果把系里的所有够得上资格的年轻人统统推荐上去,把决定权推给评委会吧,评委会又拒不当这个恶人,只同意在名额以内进行评定。系里的几个头头权衡再三,怎么摆也摆不平,只好匆匆忙忙做出一个决定:由所有候选人开一个会,无记名投票,票数过半者推荐给评委会。

“押宝的盒子已经快要被揭开,赢家输家很快就要见分晓啦。”晓明目光阴郁地对大利说,“记住我们说过的话,别人怎样想管不着,我们两人要互投一票。”

“你放心。”大利简短地回答他。

二十二

秋天说到就到。十月底,北方一场冷空气南下,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眼见得萧瑟起来,这里那里添上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苍凉的遒劲。

热烈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随之而来的寒冷将要扼杀一切多情的种子,把怀疑和思考,把期望和憧憬,把蠢蠢欲动和迟疑彷徨统统埋进冻土,再覆盖上一层苍白无色的冰雪。叶薇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就会涌起一种郁闷得要想大哭一场的情绪。

这时开始掀起一场清查各类公司的运动,据说年底之前要有相当一部分企业和公司破产。在几年之中赚足了油水的生意人开始缩起脑袋,赌博玩牌找女人,过起了优哉游哉的日子。刚刚准备脱鞋下水或者涉水不深的人们,则沮丧地站在岸边,四处观望,不知所措。叶薇眼见到这样的形势,倒庆幸自己那笔服装生意没有做成,否则也许会难逃厄运。她偶尔会想起那个很够派头的时装店老板,想起那个被鲜花和陷阱包围的泉州的夜晚。她想,那个老板其实挺有点情趣,并不似印象中的暴发户那般恶俗。

天气又凉了一点的时候,她上街去买一双长毛绒拖鞋。

上街必逛时装店,这是叶薇的一大乐趣。也未必就买,看看,摸摸,用内行的眼光审视别人试穿在身上的效果,也就很觉得满足了。不热爱时装的女人绝算不上真正意义的女人,叶薇坚持这样认为。

时装店里五光十色的羊毛衫已经被撤换下来,挂上了一排排各色各样的长短大衣。格尼的、澳毛的、羊绒的、太阳式、宽松式、高腰式、裙式,应有尽有,各具风姿。个体户老板们实在会做生意,他们总是赶在季节前展示自己的商品,使得你心理上不能不有一种冲击。

然而店堂里却比夏季之前冷落了许多。抢购风刮过去之后,人们再购买东西时就不能不预先数一数口袋里那几张可怜的钞票。价值上千元的高档时装也有人买,但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财大气粗,一掷千金。

叶薇从一排敞开的售衣架前绕过去时,忽然发现了站在试衣镜前发愣的娇小的新月。

“嗨!”她走过去,伸手从后面揽住了新月的双肩。

“我的天哪,你可真吓了我一跳。”新月噘起嘴唇抱怨说。

因为各自丈夫的关系,两个人也就相处得很熟,而且脾气性格相当投合。

叶薇说:“你好久没来玩了。”

“真是,是有好久了。天知道我都在忙些什么。”

“脸色也不太好。”叶薇仔细端详她。

新月苦笑笑:“你说得很对,我自己也感觉到精神不好。我总是疲惫,整夜整夜不停地做梦,我一定老了很多,对吗?”

“不,这倒没觉得。”

“你不肯说罢了,可我自己知道自己,我从镜子里看得出来。”

叶薇又一次细细看新月的时候,从她大睁的眼睛里看出来一种迷狂和紊乱。叶薇忍不住打一个寒噤,心里想,如果再没有人帮助她,她就要完蛋了,她已经被魔鬼裹缠在里面,可大利还什么都不知道。

“走吧,我们到隔壁去喝点什么。”叶薇一把拉住了新月的手。

二十三

隔壁是一个相当雅致的咖啡厅,卖冷饮、热饮和一种价钱并不便宜的快餐饭。此刻顾客寥寥无几,三三两两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无聊地边看街景边用小勺搅着杯里的东西。靠柜台旁边摆着几盆菊花,鹅黄颜色,开得又娇嫩又寂寞。坐在柜台后面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眼皮上涂了粉红和紫蓝两种颜色的眼影,口红故意涂得很满,把嘴唇弄得很丰艳很性感的样子。叶薇注意到她手上捧的是一本台湾作家姬小苔的小说,就想:她这副打扮跟姬小苔的审美眼光是格格不入的呢。

叶薇要了两杯咖啡,一碟花色西点。刚回到桌上坐下,就有两个相当年轻的小伙子走过来,嬉皮笑脸地说:“两位漂亮的女士,我们可以在这儿坐下来吗?”

“你们如果是间我的话,”叶薇斜睨着眼睛看他们,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两位漂亮的先生,你们是不受欢迎的人。”

两位小伙子讨了一个没趣,互相扮个鬼脸,摇摇晃晃走开去了。新月忍俊不禁,开心地好一阵大笑。

“瞧,跟我们来这一套,还够不上资格呢。我看他们兴许高中都没毕业。”叶薇摇着头对新月说。

“因为你实在惹人注目。”新月望着她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可我每次跟你坐在一起,就觉得造物主太不公平。”

叶薇浅浅地笑一笑,抬手摸摸自己的面颊,“说起来又有什么意思?任何人——丑陋的和漂亮的,都一样走完生命的过程,然后死亡。美貌并不能永存,就像尸体总要腐烂一样。”

“灵魂呢?你认为灵魂会怎么样?”

“灵魂嘛,”叶薇慢慢地说,“灵魂是超出于生命之上的东西,当我们生命死亡的时候,灵魂就会跳出来,像陌生人一样注视着尸体的腐烂。”

新月打一个寒噤:“你说得对极了,这些日子我总在想这件事。躯体是享乐主义者,总希望舒舒服服埋在沙发里不动,而灵魂是不肯安宁的,时时刻刻想要跳起来,去追逐什么东西。如果追逐不到,灵魂就会痛苦,就会哭泣。”

“这么说,你认为生命的过程其实是一场灵魂的角逐?”

“我想,差不多该是这么个意思。”

叶薇笑了一下:“别说了吧,你不觉得女人之间谈这种话题太严肃吗?”

新月钉住叶薇那张美丽非凡的面孔,她在想:人和人之间距离是多么遥远!一个人追求的东西和另外一个人之间简直隔了一个星球。叶薇不可能完完全全理解我,正像我无法看清血液如何在她身体里流淌一样。

叶薇低下头,慢慢地用小勺搅着杯里的咖啡,思忖如何跟新月谈到那件事,那件出国留学的事。她知道新月一直在为那事而焦虑和苦恼。大利不理解她,她便没有人可以倾诉可以商量。她把不愉快的情绪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差不多快要发酵了,叶薇担心她总有一天会精神失常。

这时候,柜台后面那嘴唇涂得很性感的女孩忽然抬起头来,把手里的小说书迅速塞到抽屉里去,换上一副诚恳规矩的面孔对着大门外面。新月跟着她的视线转过头去,原来这家咖啡店的老板来了。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的男人,穿一套藏青华达呢西装,脖子上系着黑色领结,满脸微笑,走路的时候腰板笔挺,步态轩昂。他进门以后略略站了一站,一双眼睛挨个把店堂里的客人扫视了一番,就径直往新月这儿走来。

“两位女士还满意吗?”他笑容可掬地对她们弯了弯腰,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

新月注意着这幕戏,没有说话。叶薇抬头瞄了他一眼,似是而非地点一点头。

“我这里有一种柠檬冻,女士们可能会喜欢。”他说着,抬手一招,柜台里那个女孩立刻扭着屁股走过来。他简短地告诉她:“柠檬冻两份。”

“你请客?”叶薇又开始用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斜视他。

“当然,我很高兴你们能光临本店。”

叶薇和新月对看一眼,两个人都想笑。

“请问,二位是外事部门的翻译?或者是导游?”老板小心翼翼地问。

新月想,真见鬼,他凭什么给我们定这个职业。她望着叶薇,叶薇朝她眨眨眼睛,反问老板:“打听这个干什么?”

老板琢磨着她话中的语气,觉得她是在默认自己的身份,越发喜形于色。

“这个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请二位对小店多多关照,以后方便的话,把你们的客人带到这儿来坐坐。这个,这个……回扣,自然……”他习惯地捻动拇指和食指,满脸意味深长。

叶薇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明白了,人民币赚得没意思了,还想来点美钞?”

老板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掩饰一切的尴尬。

等老板走了以后,叶薇把小勺掷进咖啡杯,一脸没趣地说:“到处都是乌七八糟。”

二十四

她们出了咖啡店,肩并肩走在秋天的阳光里。叶薇修长丰满,穿一套瓦灰色薄呢大衣。新月纤细婀娜,牛仔裤裹着小小的臀部,上面是一件奶白色羊毛衫,柔柔地透出清纯。两个人一路走去,惹得行人不断注目。

叶薇因为想跟新月谈话没有谈成,心里多少有些烦躁,边走边用脚去踩路上的落叶。新月的心情此刻倒像是好了起来,目光左顾右盼,似乎对一切都表示好奇和兴趣,十二分地符合她活泼和不安分的天性。

她们走过一处街道办起来的保姆市场。小学教室那么大的一块空地上,或蹲或站着几十个从安徽和郊县来的女孩子,清一色的红衣裳:大红、玫红、紫红、粉红、铁锈红、西洋红……似乎全世界的红色都在这里聚集。她们有的烫了头发,穿着皮鞋,几个人扎成一堆,响亮地谈论什么有趣的事,不时开怀大笑,一副满不在乎、见过了世面的模样。有的则神情羞涩,两只胳膊夹紧了包袱,孤零零地站着,热切地把目光投向每一个过路的行人。最边上是几个四五十岁的妇女,藏青衣裤,剪短衣,有点耻于与小姑娘们为伍似的,自成她们的一个小圈子,神情忿忿地谈着她们的媳妇或是邻居,谈到激动处咬牙切齿,夹杂了许多情感性很强的语气词,大有把人置于死地而后快的意思。

叶薇忽然站住了,使劲地用手拍一拍前额,说:“天哪,我怎么忘了这一条路子!”

“你说什么?”新月满脸疑惑。

“我说,新月,我想起一个人来,对你大有用处。”叶薇兴奋异常地抓住新月的胳膊,“是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后来跟她父母去了上海,现在是美国领事馆的中方雇员。天哪,这么多日子我居然没想起这个人来!跟她说说,请她跟雇主求个方便,还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她帮那美国佬带孩子,美国佬会答应她的。”

新月微皱了眉头,信心不足地说:“有这么简单?美国佬肯买家庭女佣的面子?”

“噢,相信我的直觉!这事就交给我吧,我会让它办成。”

“说真的,我已经心灰意冷了。”

叶薇亲热地挽住新月的肩膀:“别这样,有一线希望都别放过去。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多不容易!把勇气鼓起来,再试一试。”

新月忽然说:“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一直没打算出去?你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叶薇笑了笑:“你说呢?难道我比你幸运?”

“可你说过要出去。你要是动了这个念头,绝对要比我有办法。”

“这就是我的悲剧:凡事想得太开,得过且过。”叶薇摇摇头,“天哪,别谈这些令人沮丧的事了,我该立即行动才行。我回去先给那个同学写封信,必要时带你到上海跑一趟,最多花上点代价,对不对?”

二十五

从那天开始,新月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的命运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来推去,毫无规律,令人捉摸不定。她坐在床沿上,一点一点仔细回忆这件事的详细经过,从火车上的奇遇开始,希望、失望、希望、失望,然后又有了希望……两种情绪两种境况像是两株生长的藤蔓,紧紧绞缠在一起,忽而此占上风,忽而彼占上风,互不示弱,你死我活。

两株藤蔓是永远这样纠缠着生长呢,还是很快地一株将另一株杀死?那么将要被杀死的又是哪一株呢?杀人者会不会同归于尽?被杀者又会不会在垂死之际反扑一口?

就这样没有节制地想象着,一直到自己浑身颤抖,手脚冰凉。

新月惊讶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瞻前顾后、疑三惑四?她一向是个任性的、冲动的女孩。岁月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本性,使她(他)自己审视自己的时候感到陌生?

跟大利做爱的次数也异乎寻常地多了起来,仿佛要在离别之前补偿今后的空白,给予他最大的欢乐,让他永不能忘却自己。每次完事之后她情绪就异常激动,跪在大利身边,凝视他熟睡的面孔,总觉得穿透他的头颅看得见另外一个女人的笑颜,那女人将要在她离别之后取代她的位置,睡她的枕头,用她曾经用过的浴缸、抽水马桶,在大利身边絮絮地说着有关他前妻的坏话,新月哭起来,仿佛想象很快就要变成现实,心里充满了愤怒,还加上一种人世间才有的苍凉感。她歇斯底里地揪大利的耳朵,拍打他的脸颊,把他从疲倦的睡眠中弄醒。

“你听我讲一句话,就一句话。”她哭着说。

大利睡意惺忪,嘟嘟哝哝地说:“有什么话明天不能说呢?”

“除了我之外,你不要再爱任何一个女人。”

“嗯。”

“你不能把我忘了,否则我的灵魂也不会原谅你。”

“嗯。”

“你要尽可能地去美国,到那里去找我。我们还是夫妻。”

“嗯。”

“大利,你听清楚没有?你没有听吗?喂!”

大利一激灵,从半睡眠状态中惊醒,顺手把浑身冻得冰凉的新月搂在怀里,“睡吧,天不早了,快睡吧。”

新月精疲力竭,哽咽地蜷缩在大利身边。她很快就睡着了。

仍旧是要做那个梦:她清晨从玫瑰房间里走到阳台上,栏杆断了,她滚落下去,飘飘浮浮永不能着地。弄到后来她对这个梦境已经厌倦不堪,可又没有办法制止它一次又一次顽固地再现。

她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一种极限:要么去美国,要么精神失常。

二十六

系主任亲自出席年轻教师们的选举会议。在座十五个人都是他的心肝宝贝,他要防止他们当场“火并”或是别的。这几年电视里的外国影片放得多了,连这个处事谨慎的老头儿动辄都要联想到“暴力”这个词。

其实动武的可能性倒是不大,最令人担心的是这帮年轻人齐心罢选。如果他们拒绝以这种暧昧的方式决定自己的命运,那么系主任就真是没辙了。

票数过半的人我负责向学校推荐,可系里没有任何决定权,名额是由校部一手掌握。系主任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一句话,表情严峻,喉咙沙哑。他心里在想,如果撕下我的心脏可以充当一个名额,那我可以毫不哆嗦地扒开胸膛。可事实上没有这个可能。评选的结果一家欢乐万家愁。系里明年的教学科研任务算完了,老教师们身上发生的种种悲剧又要在年轻人身上重演了。系主任的手从中山装两粒纽扣之间悄悄伸进去,不住地按摩心脏,他觉得那里在隐隐作疼。他抱怨校长一厢情愿地想出这个点子,根本不考虑基层领导将要承担的后果。他又后悔当初没有联合其它各系的主任,掀起一场“抵抗运动”,因为那些系主任的日子也未必比他好过。

小会议室里很静、静得仿佛一触即发,仿佛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贮满了雷电,此刻正等待着放出来兴风作浪。

有一只秋天的苍蝇不知怎么飞到了房间里,在紧闭的门窗之间悲哀地飞来飞去,一方面痛悔自己误入歧途,一方面企望人类出于怜悯而援求它。但是没有人抬头望它一眼。苍蝇感到末日将要来临,绝望地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去撞击窗玻璃,发出轻微而又沉闷的声音。

而后它就晕死过去,四脚朝天地跌落在窗台上。

是一种不祥的兆头呢,老主任在心里哆哆嗦嗦地想。

二十七

李晓明接过那张写满十五个人名字的选票时,一刹那感觉到会议室里被巨大的恐惧所塞满,漆黑一片。

真见鬼,我怎么会有这种女人般的怯懦?他在心里冷笑着,下意识地将那张选票在手里折来折去,折成极小的一块。猛然间他意识到折叠的痕迹会给人留下把柄,慌忙抬头朝四处看看,把那个小小的纸团又一层层打开,在膝盖上抹平。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仍然在冷笑,充满了不屑于此而又不得不为之的荒唐意识。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把脸绷得这么紧?担心又怎么样?害怕又怎么样?你吃着大学教师这碗饭,你就难逃年年的晋升这一关。你即便把眼睛闭起来,把耳朵捂起来,不想让这些世俗的事情干扰你,但是你的意识终究存在,意识不可能对现实作出反应。

系里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师讲,头发都白了一大片,教书教了三十年,因为外语死活不过关,就死活也升不上副教授。老婆孩子冷落他,同事看不起他,学生听课不买他的账,公开写信侮辱他,他就是再乐观再豁达也难以做人。结果他吃安眠药死了。死后的尸体是晓明他们几个去帮着抬下楼的,一眼瞥过去觉得他的面容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安详,安详中又微微隐藏了吃吃的浅笑,说不出来的捉弄人的意思。

活着的时候是命运捉弄他,死了以后就变成他在捉弄命运。好叫人辛酸的故事。

晓明听到系主任沙哑着声音叫大家划圈。

低头去看那张选票,大利的名字不出乎意料印在第一。总是这样,大利任何方面总要压着他一头。当然这不是大利自己的意思,晓明心里明白。大利参加过在北京召开的国际学术会议,他的论文在大会上宣读并被国外出版。学术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只有得到了外国人的承认,中国人才能承认你。大利为这事总觉得对晓明有几分歉意,他说他情愿两个人比翼双飞。在中国,杰出人物的日子并不好过,每个成功者大约都会尝到这滋味。

突然地,晓明觉得自己被一种偷偷潜来的、可怖的念头抓住了。那念头苍白了面孔,带着残酷的冷笑向他逼近,像是草丛中急速运动的毒蛇。晓明顿时手脚发凉。

如果分给他们系里的名额只有一个呢?

不敢去想这个问题,又不可能不想。可怖的念头开始在他浑身缠绕,冰凉的,滑腻的,带了一种催人作呕的腥味。他像被人卡住了脖子似的呼吸艰难,耳朵涨疼。

自私和卑鄙是人类的孪生子,人类生下他们之后就无法不喜爱与抚育他们。待到他们长成人,长成一副龇牙咧嘴丑陋不堪的面孔时,人类会惊讶地叫道:“天哪,怎么越长越叫人讨厌!”但是尽管如此,人类仍然要庇护他们,原谅他们,允许他们一次次作恶,因为人类和他们在感情上是息息相通的。

这一对孪生兄弟此刻已经插上了翅膀,在房间里悄无声息地飞来飞去,像黄昏以后掠过天空的蝙蝠。它们把阴影和一种鬼鬼祟祟的气息撒在每个人的头顶,使人们浑身上下痒刺刺地难受,口中发干,心里烦躁。人们不安地抬头四下里看来看去,嗅着那种几乎使人神经麻痹的味道,同时鬼使神差地在心里酝酿着阴谋。

晓明的笔尖从大利的名字上跳过去,停留在自己名字下面,郑重地画了一个圆圈。然后,他挑拣了最没有希望中选的七个人名,逐一画上圈圈。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突然从身体里跳出来,站在半空中对着他冷笑。他狠狠地瞪它一眼,灵魂却笑得越发放肆和忘情。

他慢慢地浑身瘫软下来,胸腔里某个重要器官被人抽走了一样,那块地方空空荡荡,一无着落。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大利故意在门口等了他一下,投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晓明知道他是在说:“伙计,别担心,一切都是照既定方针办的。”

晓明想要照样回答给大利一个微笑,但是他发现自己笑不出来。自贱和自责的痛苦从此永远留驻在他心中,大约到死也不能消除这个痕迹。

二十八

美术公司传达室那个胖胖的老头用电话把叶薇叫下楼的时候,只说是来了一个亲戚找她。叶薇想不起来会有哪个人来,就匆匆忙忙下楼去看。

“你好哇!还记得我吗?”穿一件款式极新的羊皮夹克的时装店老板笑着迎在门口。

叶薇吃惊地张开嘴巴,像是面对着一个从大树后面突然跳出来的持枪的歹徒,一瞬间不知所措。慢慢地,从她身体内部又开始涌出来一种喜悦的激情,这激情一方面出于时装店老板对她不能忘怀的欲望,另一方面出于她对自己空虚已久的生活的抗拒。她心里想:糟糕,我不能对他这个态度,他来看我的目的十分明显,我应该让他放弃这个念头。但是她又无法掩饰眼里的光亮,她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已经不听指挥,欢快地向他迎过去。

时装店老板对她说:“上次你走得太快,想要的一批衣服看都没看。这次我带来了另外几种样品,包括订货单。”

“可我已经不想做生意了。如今中国的气候不是经商者的乐园。”她微笑着。

“那也没关系,友情为重。我这趟来主要是想看看你。女王。”最后这两个字他摄起嘴唇,说得又低沉又温柔,并且同时用眼睛捕获着,逼她投降。

她感到几分晕眩。“你怎么能找到这儿的呢?”她小声说。

“上次在泉州,在那个海鲜餐馆喝酒,你说过这个地方。

你当时说了很多话,知道吗?那些话总是给人希望。可是你第二天就走了。我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噢,我全都忘了。”她羞怯地笑着,像孩子做错了事似的红了脸。

“走吧,你跟我来。”他不由分说地拉住她,动作又自然又坚决,使她丝毫没有思考余地。

传达室老头儿从眼镜上面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想:这大概是一对亲密的表兄妹。

街口停了一辆出租汽车,时装店老板一直朝它走过去,拉开车门,让叶薇坐进去,自己随即绕到另一边上了车。

“去哪儿?”汽车发动以后,叶薇转过头问。

“去白鹿饭店,我在那儿订了个房间。”

老板的手从叶薇腿面上移过去,抓住了叶薇夹在两腿之间的那只手。他们一言不发,双双抬头凝望从车窗里急速掠过去的街景。车内有一股强大灼热的气流在回旋,烤得他们周身滚烫。他们不由自主地在座位上轻轻扭动身体,以抗拒沉默带来的危险。

一到房间,老板咔嚓一声锁上门,什么也不说,回头就拉过叶薇,把她拥在怀里,全神贯注地吻她,抚摸她。开始叶薇想要挣扎,这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反抗,制止这个不是丈夫的男人对她的占有。慢慢地她感觉到自己下身潮润起来,温柔起来。她很羞愧,恨自己的肉体欲望居然赶在理念前面,迫不及待地表示了屈从和迎合。她拼命压抑住身体的冲动,不断地在心里对自己发出一个又一个警告,把事情的后果想象得又可耻又可怕。这种抗拒和压抑又反过来刺激了中枢神经的兴奋,使她全身心都沉浸到偷尝禁果所产生的神秘的快感之中,不顾一切要去探究这从未有过的奇境。她就这样在灵魂和肉体的夹攻之中忽冷忽热,大哭大笑,颤抖不已。

在她发热病一样神志不清时,时装店老板已经熟练地脱光了他们两个人的衣服,把它们一件一件抛掷在角落里,也许是因为感觉到寒冷的关系,叶薇突然从迷乱中清醒过来,明白眼前的处境。他们两个人都一丝不挂,面对面站着,神情紧张焦虑。叶薇的目光低下去看自己的裸体,她设想自己以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份打量她美轮美奂的肌肤,欣赏她美丽的双腿,平坦的小腹,她心里有一种喜悦的自豪,渴望这躯体与另一个肉体摩擦和亲近。她呻吟般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要退却,却已经被对方死死地贴了上来。

叶薇睁开眼睛,落人眼帘的还是刚才那个男人的裸体,可是不知怎么她感觉到恶心。她想,这一切全是因为她的过失,她从出了楼门见到他第一眼起,就意识到下面将要进行的节目,她是心甘情愿跟着他来的。在她开始的一系列行动中,并不具备享乐意识,却充满了对于自己空虚生活的恶作剧的报复心理。她是在极端无聊中抬起手来,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她走过去,慢慢地穿好衣裤,突然地,又像是漫不经心地问时装店老板:“你带来的衣服样品呢?”

老板跳起来,奔向自己的皮箱,顺手从里面捞出两双羊毛的连裤厚袜,要送给叶薇。叶薇一把抓住,看都没看,嬉笑着扔到了老板脸上。

“给你的情妇去穿吧,可我还不是。”

她独自向房门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你最好穿上衣服,因为男人的裸体不让人产生美感。”

二十九

星期天一早,大利和新月收拾得整整齐齐,对坐在沙发上。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摆着一台“熊猫”牌18吋彩电,一台“熊猫”音响。这是他们家里仅有的两件奢侈品。

两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忧伤和无奈,默默无语地枯坐,像是等待什么,又像是害怕那件事来临。他们坐得久了,无聊得厉害,偶尔会相视一笑,但笑容十分苦涩。

新月叹口气,没有开口,眼圈先就红了一红:“也许没必要卖了它们,你说呢,大利?”

“那不行,出门在外总要带足了钱,何况是去美国。”

“我很对不起你。”新月说,“我丢下你一个人就走了,还要夺走你的彩电、音响,想起来我心里就难过。”

大利摇摇头:“难过的该是我,作为丈夫,我没有能力给你足够多的钱。我是个穷教书的。”

“到了美国,我无论如何要争取到一笔奖学金。我会把彩电、音响都给你挣回来。”

大利做了个制止她的手势:“说这些干什么呢?我最盼望你的是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新月想:当然知道,你盼望我回来,最好一年两年回来。可我大概做不到。国内的情况我知道得多了。我不指望拿个硕士学位回来能怎么样。要回来,起码十年以后,发了财,或者当了国际知名学者,那时我才会得到承认。她想,我会千方百计把你弄出去。既然我这样平庸的人都出去了,为什么你没有可能?

门铃“丁当”响了一下,新月跳起来去开门。叶薇领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站在门口,笑嘻嘻地说:“我把人带来了。”

新月打量这个小伙子,看他方脸大耳,直挺挺的头发,绷着两片嘴唇,觉得人样子还算老实。又看他穿一件粗花呢西装,一条牛仔裤,污脏的衣领上不伦不类系一条紫红缎子绣着金龙的领带,便猜到他是那种刚刚起步、尚未跨入高消费时髦阶层的个体户。

“先进来看看东西吧。”新月招呼他说。

小伙子一进房间,就直扑那台彩电,左摸右摸,前前后后看了又看。这时候大利已经退避里屋看外文书去了,这类事情他向来不善插手。

“要不要打开试试。”叶薇问他。

“当然……那更好。”小伙子回答,又看看新月,像是为自己过分挑剔而不好意思。

“有什么要说的,当面说清。这种娇贵的物件,出了门可就不算数了。”叶薇摆出一副很老到的样子。

新月接好插头,又打开频道,稍微动了动天线,电视里正在重播前一天晚上的美国连续剧《家族的荣誉》,这时候米基家的小儿子弗兰克正在洛杉矶的一家饭店里,准备和当地警察局的女探长上床。图像清晰,色彩完美。

“这台彩电我刚买了一年,你可以看发票。”新月对小伙子说,同时“啪”地一声关了电视,“买这台彩电真不容易,托了好多人,最后还是跟我们有业务来往的一个工程队帮我弄的票,他们想承包工程。说实在的,要不是出国留学等钱用,谁也不会发神经病卖了它。”

“那还用说。”小伙子点头同意。

“怎么样?再看看这音响,也是新的,一块儿买了?”叶薇用眼睛逼迫着小伙子。

“音响我倒不十分想买。要是便宜的话……”小伙子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

“你放心,音响不是紧俏货,不会卖你高价。”叶薇笑了笑。

“那么这个……多少钱?”小伙子指着彩电。

新月望了望叶薇,正想说话,叶薇朝她使个眼色,开口报出个数字:“三千。”

小伙子站在那里,半天没说话。然后他咧嘴做出个笑容,说:“两千五吧,我不多还你的价。你是认真要卖,我也是认真要买,我们不玩那些虚的。”

“三千。”

“两千五。”

叶薇“嗤”地一声冷笑:“两千五?你上哪儿买去?”

“可你这彩电是旧的。”小伙子争辩。

“旧的?要不是旧的,你拿三千块钱走遍全市看看,哪儿能买到?”

小伙子直眨眼睛,一副迟疑不决的模样。三千块钱买个旧彩电,怎么想心里也是窝囊。

叶薇又笑了一下,这回笑得很甜:“算了算了,看你人挺老实,成全你吧。彩电带音响,三千七怎么样?这音响也是一千多块钱买来的,九成新呢。放在你店堂里用用挺好。”

小伙子终于说:“好吧。”

他从口袋里拿出钱来付款。一百元一张的新票子,数数也就三十七张,薄薄一叠。小伙子数得又小心又仔细,满脸是不忍惜别的表情。然后他告诉她们说,他回去弄个三轮车来取货。

三十

小伙子刚走,叶薇就开心地笑起来,对新月说:“怎么样?我还有点经纪人的味道吧?两样东西卖这么多,大概不能算亏,是不是?”

新月也笑,说:“我原来想,最多能卖个三千五,就很不错了。”

“那小伙子刚在我们街口上开了个小吃店,也就三四个月吧,手面就阔多了。原来他家里可不行,走出来一个一个抬不起头的样子。”

大利在里屋插嘴说:“新月要是去美国开餐馆,没准儿也能成富翁呢。”

新月摊摊手,笑道:“可惜我什么菜都做不好。”

叶薇问她:“这钱还得换成美元?”

“可不是。换高价美元,换出来的数目就可怜得很。可我们实在是山穷水尽了,买机票的钱还是两家老人赞助的。自费留学真不容易,尤其对我们这种人来说。你看现在大利只有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了。”新月环顾着四面,勉强笑着。

大利又在里屋插嘴:“别为我操心,我一个人什么都好办。”

叶薇说:“钱是人花的,也是人挣的,到了那边再想办法挣回来。”

“说说罢了,真想挣钱也不容易。”大利泼她们的冷水。

叶薇正色道:“做什么容易?在国内生活又容易吗?别的不说,光那些背后射过来的冷箭就够你受的。你们系里这次评职称,你有体会了吧?”

大利说:“略有体会。”

叶薇讽刺他:“别这么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我就最看不上这种人:嘴里说不要不要,心里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抱过来。你跟晓明,你们不是订了个君子协定吗?”

新月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君子协定?我怎么不知道?”

大利早已经红了一张脸,神色尴尬地说:“不过就是商量了两个人互相投一票。”

“可你这种事都不告诉我。你已经把我当成一个外人了。”新月语气中很有几分愤怒。

“我看你忙着出国,以为你没心思听这些事。”大利说着,心里埋怨叶薇快嘴快舌,一点不考虑别人的面子。可叶薇就是这种性格,她时时刻刻有主宰别人、支使别人的习惯,不会顾及别人能否接受。

一时间三个人心里都不大痛快,谁也不说话。

新月悲哀地想:我还没有走,可我跟大利已经形同路人了,我们不再是夫妻,仅仅是一对客客气气准备分手的朋友。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多么脆弱!简直就经不住一点点变故呢。

三十一

那天下午新月一直不高兴。彩电和音响都被搬走了,屋子里顿时空荡了许多,新月就在这空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把一件件东西收进皮箱,然后又兜底倒出来,怎么都不是个味道。

新月性格单纯,易喜易怒,心里想着什么就一定要让它表现在脸上,简直不懂得“克制”两个字。大利平常拿她当孩子,喜欢的也就是她这种女孩子气。此刻他望着她伤心委屈的模样,知道自己确实跟她有了几分生疏感。他想,新月不过两三天后就要走了,总不能让她带着烦恼漂洋过海。他要尽量让她在这几天里过得愉快。

他走过去,蹲在皮箱旁边,要帮新月收拾东西。

“天哪,你怎么放得乱七八糟。”新月怒冲冲地叫起来,“不急用的东西放在箱子下面,要用的放在上面!”

“你应该跟我讲一遍,我会收拾好它。”

“你会收拾好它?我可不敢相信呢。我不知道你除了念书之外还会做些什么。”

“新月,你不该说这样的话。”

“我不该吗?可我该说什么?我心里难过你知道不知道?我害怕我担心你知道不知道?我可以走了但我又不想走你知道不知道?我……”

“新月!”大利站起来,拉住新月的手,把她按在沙发上,“听着,你不能这么激动。出发之前需要冷静,因为你将要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你不熟悉他们,他们也不熟悉你。你要不动声色地把他们吃透,然后你才能立脚生存。”

新月打一个冷战,忽然就死死抓住大利胸前的衣服,把脸埋在那衣服里。

“你简直猜不出来我在想什么呢。”新月喃喃地说,“我在想,如果我的机票、护照、签证突然之间不翼而飞,我也许会觉得高兴,因为那是上帝的意思,上帝不让我去美国,他可怜我,怕我有一天流落成乞丐。”

“新月,你不要情绪激动。”

新月忽然推开他:“你怎么总是这句话?你不能说点儿别的吗?”

“别的吗?”大利看看她的眼睛,说,“我心里最想说的是:如果你机票什么的不翼而飞,我要感谢上帝。”

新月冷笑一声:“这才是你的心里话。你唯恐我一去不回,从此你没有了老婆。你愿意我乖乖地呆在家里,给你生个孩子,陪着你苦熬岁月。可你为什么不想跟我一块出去呢?眼前有路你为什么不肯走?”

“我怎么不想出去?我是没有机会。”

“机会总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不相信你会比我更没有办法,你只是自命不凡,你清高,你摆博士的架子,你不屑做我做过的这些事。可你未必认为你现在生活得心安理得,未必对你这间空荡荡的小屋子满意。”

大利不知所措地钉着新月那双愤怒的眼睛,心里想,她一定是疯了,她怎么变得这么歇斯底里、喜怒无常?从前她不是这个样子,她喜欢撒娇但是她乖巧可爱。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诱惑人的美国,那个使人神往使人忧伤使人焦虑的美国。

他叹一口气,把手放在新月的头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他又用另一只手托住她的下颏,把她的脸轻轻抬上去,“可我一直是爱你的,请相信这一点。无论你将来碰到什么困难,无论你得到了什么还是失去了什么,只要你感到疲倦,需要休息,你尽管到我这儿来。我会永远等待你。”

新月摇摇头:“你总是盼望我回来,可我却是盼望你能出去。我们两人在这件事上永远也不能沟通。”

大利说:“因为你是情感型的,考虑事情以想象为主。而我是理智型的,我想的是事情的最大可能性。”

新月挣脱了他的手,站起来,冷冰冰地望着他。在这一刻里,她意识到他们之间永远的分离已经不可避免了,除了到美国去,她别无退路可走。

“行了。”她说,“现在除非我死,我不会放弃这张机票。”

三十二

“我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利在系资料室里和晓明面对面坐着,低声说,“世界上很多国家的人都在做着去月球去太空的梦,而我们却在梦寐以求去美国。那地方二百年前还是一片蛮荒之地。”

晓明用一只夹讲义用的小铁夹子下意识地在脸颊上夹来夹去,没有说话。

“我这个人对生活不存幻想。”大利继续说,“我每天早晨醒来之后,想的就是如何用工作把这一天填满。我不喜欢那种整天东张西望、朝三暮四的人。财富要有人去享受,也要有人去创造,对不对?如果所有的人全都闹哄哄地挤到一个国家去,这个国家无论有多么富裕,也会被蚕食而尽。我真的在担心这个。”

“你是杞人忧天。”晓明用手摸着被夹疼的地方,淡淡地说。

大利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右手,仔细看着手掌上的一条条掌纹。

“我承认我的祖国是贫困的,我熟悉它,就像熟悉我掌心里的每一条纹路。”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去慢慢摩挲那些掌纹,“命运既然让我诞生在这里,就是托给我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让我为它服务,为它贡献。我们何苦要投奔别人的祖国,把智慧运用在那里?我们齐心合力把自己国家弄得舒服一点不是更好吗?”

“贫困是一片瘟疫,它会扼杀人的良心和道德。”

“我说这些话,不是对我的国家有多么满意。不,我跟大多数人一样牢骚满腹。我有的是劲头,可又像身上被人绑了绳子,干着急动弹不了。我看到的是太多的权力太多的专制。我们生活在二十世纪末期,而我们的心理时间还停留在几个世纪之前。新月说我清高,’自命不凡,不肯寻求出国机会,她是说错了,我不过是不知道怎么对人开口才好。我其实恨不能现在就出去,周游世界,每个角落里都看一看,然后再回来。我总归是想回来的。说到在哪儿生活最自由,我倒认为自己的国家是最自由的,因为我们毕竟最熟悉它。”

大利把两只手掌合在一起搓了搓,抱住头,长叹了一声。

三十三

戴一顶灰色绒线帽的五十多岁的资料员走过来,晓明随手从讲义下面摸出一张借书卡,递给她。

“劳驾仔细找找,我猜想系里应该有这本书。”他脸上对她堆起了笑,做出一副小辈对长辈的谦恭模样。

“你交给我是对了,我总是会尽力找的。如果是那些小姑娘,她们才不肯为一本书弄得满脸灰土呢。”五十多岁的女资料员说着,拿了借书卡满足地走了。

大利抬起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晓明:“你不会认为我这些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吧?”

“我当然不会。你没这个必要。”晓明回答。

“我只不过感到很闷。新月明天就要走了,她情绪紧张,因此总和我闹别扭。她心里想的是我能和她一块儿走,可这又怎么可能!”他轻轻地笑了两声,又摇摇头。

“新月其实不错,她单纯,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不像叶薇,现在变得怪里怪气,不知道心里打些什么主意。”

大利说:“女人的心理恐怕总是比男人复杂一些。”

晓明笑了笑:“可我却认为她们简单。她们貌似复杂其实简单,因为她们明知会上当却喜欢去上当。她们愿意制造一个虚幻世界然后把自己投入进去,男人们就不像这样……”

戴绒线帽的资料员走过来,满脸得意地递给晓明一本书:“你要的是这个吗?”

“啊,正是这本,谢谢了。”晓明说。

“我爬到凳子上,在书架最上层才找到了。”

“我想你会的,你跟那些小姑娘不一样。”

“一点不错。她们上了班就知道围在一起谈衣服淡化妆,简直就没有一点儿工作的概念,像我们年轻时候……”

“瞧,那边又有人要找你。”晓明指着一个站在书架前东张西望的中年教师。

“对不起,我要去一下。小姑娘们看见了只当看不见,真不知道怎么说她们。”女资料员说完,迈着小碎步快快地走了。

“老太太人挺好,就是啰嗦得让人受不了。”晓明对大利笑笑。

“我在想,新月老了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成天唠唠叨叨。”大利有点出神地望着女资料员的背影。

“我说老兄,你不能再想新月,她明天就走了,可你还要在这里混下去。你总是把心思放在她身上,这不行,会得精神分裂症,或者忧郁病。”

“我倒是担心她会得思乡病。她感情很脆弱,有这个可能。”

“你看,”晓明无可奈何地摊摊手,“我已经没法跟你对话了,因为你现在满脑子都是她。算了,我该走了。”

他站起身,把借来的书放进公文包里,对大利点点头,就往外走。这时候大利忽然想到什么,追上去拉住晓明,低声问他:“职称的事,听说什么没有?”

“评委会躲在某个地方开会,别的就不知道了。消息封锁得很严,有点秘密活动的味道。”晓明笑了笑,似乎不愿多谈这件事,迈开长腿匆匆走了。

大利觉得晓明笑得有点异常,但是他捉摸不出来什么意思。他心想,如今这世界人人都有点怪。

三十四

大利出校门的时候,心里想着该给新月再买点什么才好。她背的那个小皮包,是仿羊皮的,况且旧了,显得很寒酸。在国内混混无所谓,出了国,就不能让她感到自卑,不能让洋鬼子们笑话她。还有,她脖子上没有一根项链,金的,珍珠的,或者玛瑙什么的,一样没有。万一碰到什么社交场合,她是用得着这么一根小东西的。说到社交场合,大利又想到新月也缺少衣服,那些漂亮的、昂贵的、引人注目的衣服。

唉,说起来他们是一穷二白,几年中他几乎没有为她添置过什么!

大利一路想着,愁眉不展,脚步不免拖沓没劲。

绕过路口,他感觉到路边有一对目光在注视他,又尖又利,活像对着他刺过来的一根剑麻叶。他惊愕地抬头望去,果然看见了坐在路边馄饨摊子上的叶薇。

叶薇那天穿了一件金黄色的滑雪衫,手里拿了一只热腾腾的烘山芋在啃。山芋瓤子也是金黄色的,跟她衣服的颜色很协调,散出一股甜甜的、暖暖的、明媚可爱的气息。

“哈,今天怎么回事?特地在这儿等他?”大利从路这边几步就跑过去,站在她面前。

“等谁?我没有谁可以等。我在这儿晒晒太阳。太阳多好!忽视了上帝的这个恩赐,简直就是罪过!”叶薇眯缝着眼睛,迎着阳光看他,睫毛上凝聚了一颗颗发光的亮点。

大利笑了笑:“没必要对我隐瞒什么。即便你不说,以后晓明也会告诉我。”

卖馄饨的老太太立在锅边,痴呆呆地望着他们。那锅是敞着的,一锅发白的面汤缓缓沸腾着,冒着袅袅热气。没有食客过来,老太太便只管站着看他们,似懂非懂听他们说话。

叶薇忽然也笑一笑,伸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大利就着她手中看了看,上面很潇洒地写了几个字:“二十一日晚七点等我。”

“谁的?”大利问。

“他口袋里的。今天正是二十一号,对不对?”

“我问这纸条是谁的。”

“见鬼!我怎么知道。”叶薇气呼呼地对着大利,“这话该我来问你才是。你们不是朋友吗?你猜也该猜得出来写纸条的是谁。”

“我想不起来谁有这个可能。”大利老老实实地说,“也许是学生约他辅导功课,再不然就是做试验什么的。这种事常有。很正常。”

“‘很正常’!”叶薇模仿他的声音说了一遍,“嗤”地一笑。“写纸条本身就不正常,你承认不承认?”

大利无话可说。

叶薇哼哼地笑着,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不以为然的神气:“他跟谁约会我不管,我们之间反正就这么个关系,你明白。我等在这里是想告诉他,别把什么人都往家里领,家里只有一张双人床,那床我还要用的。我不喜欢睡别人睡过的床单,那种气味总也散不干净。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吧?”

大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刚才还跟晓明说,女人的心思太复杂,果然不错。”

叶薇不屑跟他再说什么,话头一转:“新月怎么样?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吧。”

“明天飞机几点?”

“上午十点?”

“我去送她。”

“其实用不着,东西不算多。”

“表示个意思吧。我想她不会再回来了。”

大利沉默着,心里有点恼恨叶薇一针见血,语气中已经把他剔除在一边。叶薇的脸被金黄色绸质衣料衬着,在阳光下显得辉煌灿烂。大利觉得新月穿这身衣服大概也会不错,就匆匆忙忙跟她说了再见,想上街碰碰运气,或许能找到同样的一件。

“记住!明天我也去机场!”叶薇在后面又一次叮嘱。

三十五

结果叶薇和晓明是当天深夜十二点多钟接到电话的。当时为了那纸条的事,两个人都还没睡着。

接到电话后,他们被这个惊人的噩耗弄得目瞪口呆。他们惨白了脸,一声不响地对视着,两个人的手脚都在簌簌地发抖、发冷而后肿胀。橘红色话筒被仰面朝天摔倒在沙发上,瞪着两只圆溜溜的莫名其妙的眼睛。它到这个家里之后大概还没有受到如此不经意的对待。

“走吧。”过了好久之后晓明对叶薇说。

他们就匆匆忙忙穿衣服,匆匆忙忙出门,一前一后带着小跑,差不多忘记了自己的不愉快。

大利家楼下停了一辆救护车和一辆警车。尽管有警察在不断驱赶,围观的人还是越来越多。有人甚至是从热被窝里忍痛爬起来的,马马虎虎裹着大衣趿着棉鞋就出来了。对于他们来说,放弃如此一个看热闹的机会是终生遗憾。

两个警察抬了一副担架从楼门里摇摇晃晃走出来,担架上是一具裹着被单的硬邦邦的尸体,随着担架的摇晃而颤动。警车上的探照灯把楼前空地照得雪亮,然而裹尸体的白被单上不见通常应有的血迹或是什么,这使围观者因为恐惧和惊险心理没有得到充分满足而失望。有人打着哈欠,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准备重新回家睡觉。又有更多的人趿拉着鞋子兴冲冲地赶来,期望亲眼目睹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

这时候叶薇一眼看见白被单下面露出来一只浅灰色带白色毛边的羊皮鞋。叶薇记起了卖彩电的那天新月穿的就是这双鞋。她不由自主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双手抱紧了肩膀,浑身上下哆嗦得不能自制。

“别这样控制不住自己,我们还要上楼去看大利。”晓明附在她耳边说,同时就架住她一只胳膊,把她拖着往前走。

楼梯上也有警察在不断地上上下下,噔噔噔噔走得又急促又有力。每一扇通楼梯的房门都开着,伸出几个乱蓬蓬的头或是半边穿毛衣的身子。大家都紧张着不说话,而差不多同时在心里泛滥着无数个关于凶杀案的猜想。叶薇一个一个看着这些泥塑木雕一般的面孔,觉得自己完全能够想象得出他们心里所有的念头,止不住地就感到恶心。

他们在大利家门口遇到一个圆圆脸孔的稚气的警察。他仔细看清楚他们的穿着和模样后,就客气地拦住他们,说是犯罪现场不准人进。

“我们是被害人的朋友,接到电话才来的。”晓明对他解释说。

出来了一个派出所所长模样的中年男人,他就着楼道里的灯光打量了他们一眼,和颜悦色地问:“是证人吗?”

晓明连忙点头。叶薇也跟着胡乱点头。

“那就进来吧。”他说,“注意不要踩到石灰圈内。”

三十六

于是他们看到了一动不动坐在台灯光圈里的大利。

这个人如今是彻底地完蛋了。他直至此刻还没有从猝然的意外中明白过来,满脸都是茫然无措,一双眼睛在黑框眼镜后面漫无目标地转动不宁,两只大手规规矩矩平摆在膝盖上,细看才看出来手指的痉挛性的跳动。

“你继续说吧。”所长打开一个微型收录机的按钮,把它正对住大利。

“……我到了资料室里,和他坐在对面。”大利伸手指指晓明,“借了几本书,和他随便说了几句话,就出门准备回家。”

“那时候是几点钟?”

“大概三四点钟吧。”

“三点还是四点?”

“三点半?”大利征询地望着晓明。晓明就点头。

“好,继续说。”所长催促说。

“出了校门,在路口拐弯的地方碰到她。”大利又指指叶薇。

所长怀疑的目光在晓明和叶薇身上来回扫视:“怎么偏偏就碰到你们夫妻两个?”

“纯属偶然。”叶薇耸耸肩膀。

晓明赔出一个笑脸:“她下班早,有时候就到校门口等我。”

“噢,是新婚夫妇?”所长也笑了起来,表示能够理解。

叶薇心里想:警察面前撒谎能撒得滴水不漏,够意思的。她忍不住从眼角里鄙夷地瞥一眼晓明。

“我们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分手了,我想上街给我妻子买件衣服。我很少给她买东西,这是最后一次。”大利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仿佛就剩下了嘴唇的嗫嚅。

“就是这件衣服?”所长指了指大利屁股后面的一个塑料口袋。

“是的。”大利说。

叶薇这才注意到装在塑料口袋里的那件衣服,那是一件金黄色丝绸面料的滑雪衫,跟她白天穿过的那件衣服一模一样。叶薇不由得在心里叹口气,为大利的一番爱心而感慨不已。

“买好衣服回到家,那时候大概是五点钟。”这回大利主动说了一个时间,“楼道里已经有些黑了,所以我没注意到门锁被撬过的痕迹。我心里想的是,我妻子看见这件衣服肯定会喜欢。”

“你后来发现门锁的问题了吗?”所长又提问。

“不,我一直没注意到这个。我在这些事情上一向糊涂。我妻子也是。我们常会把房门钥匙弄丢,然后再去换一只新锁。”

“噢!”所长又一次表示了理解。

“我妻子不在家。当时我以为她到附近买东西去了,或者是到什么人家去告别。您知道,她的飞机票是明天上午十点,所以她今天不会出去很长时间。总有一些东西要最后整理一下,免得明天上飞机前匆匆忙忙。”

“新月平常就很少出去。”叶薇插嘴说。

“我等了会儿不见她回来,就开始做晚饭。我炒了几个菜。这是最后的一顿晚餐,因为她明天就要走了。做好晚饭已经是七点多钟,她还是没有回来。我有点着急了,怀疑她是不是在路上被车撞了还是什么。我下楼出去,附近的街道和商店都找了一遍,没发现她的影子。我又到电话亭去,往一些医院里打电话,询问有没有被撞伤的妇女,回答都说没有。我不知道怎么才好,就又回家去等她。开门的时候我希望她从房间里跳出来,结果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家里静得叫人心寒。”

“你还是没有发现门锁的问题?”

“还是没有。那时我一心在想我的妻子,别的什么都没在意。我很着急,因为时间已经是九点多了,平常她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我意识到一定是出了问题。”

“意识到了?”

“是的。”

“说下去。”所长的语气有些急迫。

“我坐在沙发里等她。就是我现在坐的这张沙发。我试图用看书来打发时间,可是不久我发现这是徒劳,我根本就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我在想,最多等到十一点钟,最多!如果她再不回来,我就去派出所报案。”

“很好。”

“我看不进书,只好又站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我从窗户里发现附近人家的灯一盏接一盏灭了,而月亮已经爬到了头顶。这时候我注意到窗帘上有溅上去的血迹。”

大利又一次被恐惧所笼罩,全身在沙发里紧缩成一团,眼镜片一闪一闪地像在呻吟和哭泣。

所长已经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往前走几步又退回去,把那个微型收录机送到大利跟前:“说下去!”

“当时我心跳得像是要发狂,我知道新月是出事了,出了大事。我跑过去打开橱门查看她的东西,看见她的一只皮箱和一个提包全都不少,但是提包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我把提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看,奇怪的是所有物品一样不缺:护照、签证、机票和刚换到的几百美元。我拼命地想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窗帘上会有血迹?为什么提包被人翻过而东西一样不少?这时候,在我想得头昏脑涨从橱门旁边站起身来的时候,我又看见床罩边缘的血,我一把掀开床罩,就在那床底下……呜!呜!”

大利用双手蒙住脸,终于不顾羞耻地大声哭起来,脑袋在手心里甩来甩去,像是一只绝望到极点又无奈到极点的熊。

三十七

既然钱财物品一样没丢,凶手便没有了谋财害命的动机。提包虽然被翻过,但是不能排除是死者自己弄乱的,难道她没有匆忙中寻找一样东西的可能吗?

又经法医鉴定:死者会阴部光滑完整,阴道里也未见精液残留物。这就是说,死者临终前没有被强奸的痕迹。这样便排除了凶杀的另一种可能性。

顺便提一句:死者是先被人用钝器打昏,然后窒息致死的。因此窗帘上和床罩下沿的血迹很少,不注意甚至不会发现。而大利在等待和焦急之中居然一连把两处血迹都找出来了,是真的出于预感,还是别的原因?

三十八

死者是个单纯、娇弱、可爱的女子,生前从未与同事或邻居有过意见相反的地方,若怀疑此案是仇杀,便十分荒谬了。

又据死者的同事、邻居和丈夫说,死者过去没有情夫,这个家庭也从未遭遇到第三者插足,那么,情杀也是没有可能。凶手到底是谁?杀死新月又是出于什么动机?

三十九

新月的丈夫大利于是成了本案嫌疑犯之一。

把一个人杀死,然后自己又去报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人不是没有,也不是一个两个。凶手惯用此法来为自己洗刷和开脱。而且事情发生在妻子就要离家远行、他们的婚姻眼看就要名存实亡的时候。出于极度的爱或者极度的恨,做丈夫的一时冲动都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美的东西自己得不到,便索性将它毁灭,这难道不是人类的普遍情绪吗?

四十

大利被派出所拘留的第二天,晓明和叶薇双双提了食品盒去看他。

“还送什么吃的东西?我根本什么都吃不下。”大利摇着头,无限凄凉地对他们说。

只一天一夜时间,大利活像经历了几生几死,胡子拉碴,一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叶薇看看觉得很有几分心疼。她心里想,人若是不小心陷入困境,那真是一件万分可怕的事。就像荒原上的猛虎一脚踩进了陷阱,有多少英雄本色也无法施展一二,除了坐以待毙,别无它路。

叶薇对他说:“这地方容易叫人歇斯底里,可你千万要冷静。”

晓明也说:“事情总会弄个水落石出。人命案不同一般抢劫案强奸案什么的,公安部门会下大力气去侦破。”

“你们相信我会杀了她吗?”大利忽然把上身探向前方,神色紧张地问。

叶薇回头望了晓明一眼,缓缓地说:“我宁可相信她把你杀了。”

“噢,千万千万!”大利伸出两只手,一边一个抓住了他们,“千万千万,你记住你说过的这句话,即便就是我死了,你们也要相信我是无罪的。我爱她,这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爱她。”叶薇说:“我一定相信。”

四十一

第三天上午,晓明得到了自己被提升为副教授的消息。

全系被评审通过的只有他一个人。说是本来可以同时上两个人的,但是初选投票时只有晓明一个人超过半数票,他得八票,而大利得七票。他以一分之胜挤进了高级知识分子的行列,大利以一分之差被排除在外。多下来的那个名额,自然归还给校方,而后又不知落到哪个系的哪个幸运之子身上。

其实大利是完全可以和晓明并肩齐上的,如若不是晓明放弃投大利的那一票的话。

那个上午晓明陷入了真诚善良的痛苦之中。他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居然有两个名额可以分给他们系里,居然他用不着对大利耍那个卑鄙的手段,他们可以双双毫无愧色、心情愉快地荣任副教授的职务。

既然如此,校方最早又何必把事情做得那么神秘,那么深不可测?自私是人类的本性,而在轻松宽容透明的环境中,这种本性可以沉睡不醒,可以被人类弃之不理。人类天性的另外一面,那真诚谦和的一面,便会得到发扬光大,会促使社会走向光明和进步。

又如果不要把矛盾一层一层放下来,最后放到当事人身上,迫使大家面对面自相残杀,不是又可以减少一些暴露人类卑俗天性的机会吗?

现在的后果便是如此,失败者和胜利者双双陷入痛苦之中。甚至后者的痛苦更沉重更压抑,因为他天性中善良的一面会永远鄙视他的丑恶,谴责他的委琐,副教授的头衔对他来说成了一面枷锁,他把它套到自己身上之后便永无轻松之日。

晓明暂时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叶薇,他怕她知道了之后更要瞧不起他。他也害怕系里同事们的眼睛,那些眼睛似乎都在询问一个问题:怎么这一回魏大利没有能评上去,倒上去了李晓明?

这样,晓明在一夜之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他知道他从此会永无安宁。

四十二

大利从拘留所出来得和进去一样快。原因是凶手经过几天几夜魂不守舍、彻夜难眠的折腾后,终于在一天早晨走进公安部门的大铁门内,投案自首。

凶手是大利他们系里的研究生,两年前大利曾教过他的课,课名是《系统工程学》。一旦知道凶手的名字,大利的震惊不亚于新月被杀。对于他来说,新月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即使她没死,她永远地滞留美国,实际上也就跟死了一样。而这个年轻的男孩才二十二岁,刚刚考上研究生,前程还没有来得及在他面前展开,他为什么要杀人?又为什么跑到大利家杀了新月?大利觉得这个谜团太难解答,太投有理由可讲!

而凶手自己的解答又十分简单,简单得令人想哭:他想要美元,考托福,出国留学。

在此之前,他知道大利的妻子要自费出国,也知道大利半公开地用高价为妻子换了一笔美元。一个是系里的研究生,一个是系里的年轻教师,彼此熟悉到了毫无秘密可言的地步,研究生清楚大利家这些情况本属十分正常。

研究生梦寐以求出国留学。上大学后,四年光阴之中,同学之间最热门、最不会疲软的话题便是这个。他想出国胜过想他的情人,‘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日日夜夜他被这个念头折磨得快要发疯。念研究生后他曾经考过一次托福,五百多分,不高也不低,写到美国各大学的申请书于是如泥牛入海。他还想再考,苦于没有财力。报名费好几十个美元,市面上一美元要用八元人民币去换。他只是个研究生,每月助学金远不够吃饭,他没有那么多的钱去换美元,然后再投进那场纯属赌博性质的托福考试。

他于万般无奈之中想从大利老师家偷出几十个美元。他不想多拿,够缴报名费就行。他知道大利老师是卖了彩电才弄回这点钱来的,不容易。

他看准大利老师在资料室的机会,骑了自行车飞奔而去。巧得很,在到达大利家的路口,他又瞥见新月拎了个包匆匆上街。

他锁好了车,上楼,用事先带来的小工具撬开门锁。大利家的门锁是老式弹子锁,而且已经有了一点松动,撬开它并不费事。他进屋之后直奔衣橱,因为家中其它地方空空荡荡,想必贵重的东西都锁在衣橱里。撬开橱门略略费了点时间,他紧张得满头大汗,终于橱门也开了,他看见放在里面的一只皮箱和一个提包。他断定护照机票美元什么的都放在提包里。他双手哆嗦着撕开拉链,又撕开一条更小的拉链,在提包内夹层里找到了这些无比珍贵的东西。他忍不住地翻开护照,仔细端详着,又把机票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他沉浸在激动的幻想之中,在一个五彩斑斓的无人之境,以至于竟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和有人走进来的脚步声。

然后,便是他和新月的猛然照面。他在惊慌失措中感觉到世界在无声地崩溃。而新月的惊慌甚至比他有过之无不及。他当时心里想的只是一点:新月是认识他的,研究生当小偷前所未有,从此以后他再不能做人!

他站起来,脸色惨白,一步步后退。与他同样,新月也是脸色惨白,也在一步步后退。他忽然想到新月是要退出去开门,开了门叫人来捉小偷!他从丹田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狼一样的嚎叫,冲上去抓住新月,把她推到窗口,又随手抓过橱柜里的一件瓷器摆设,砸向她脑后,使她当场昏迷。他看见她倒下来的时候已经恐惧到了极点,而这种极度的恐惧又促使他不顾一切地骑上去,扼住她细细的脖子,一直到确信她再不能转活。

他匆匆地把尸体塞进床底,又匆匆骑车回校。那些淡绿色的诱人的美钞,他忘记了去拿,也不可能再去拿,因为每一张钞票在他眼里都只能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他全部的精神,全部的肉体,都已经在那一瞬间里崩溃。

四十三

晓明很快知道了大利从拘留所放出来的消息。出乎意料地,他既没有到朋友家去表示慰问,也没有在系里跟大利会面。相反,有好几天他总是悄悄来上课,下了课又悄悄回家,避免一切与大利碰面的机会。

有一天晚上,是人们吃过晚饭看“新闻联播”的时候,大利敲响了晓明家的门。

叶薇来开的门。她发出一声惊喜和快乐的大叫,招呼大利进去。

“不,叫李晓明来。”大利仿佛钉在了门外似的,铁青了脸,冷冷地吩咐叶薇。

晓明这时候已经跟着拖鞋走过来。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知道是冤家总要碰头,他和大利免不了有一场面对面的难堪。

大利没有等他走到门口,就从喉咙里深深地吐出两个字:“犹大!”

“什么?”叶薇惊讶地望望大利,又回头望望异常尴尬地站在后面的晓明,“说什么?犹大?”

可是大利再没有回答她一个字,沉重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