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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游戏 忧伤的五月

小丛是读完了英国语言文学的硕士学位,带着满满一箱英文书籍和两个男人对她的爱恋,从北京分配到宁城来的。

她分在省教委外事处,当翻译——包括口语和资料翻译两项任务。比较起分配去当中学教师的她的两位同学来,小丛又算是幸运了一步,她自己这么认为。可不是吗?高学位,又是女性,这就暗示了你的生活必然坎坷,你必会为社会不容。

省教委地处一条偏僻的下坡道上,有一栋土黄色办公大楼,楼后面是车棚、食堂、浴室、单身宿舍楼。自然楼里住户大多不是单身。小丛就住在这楼里顶层的一小间里,总共不到十个平方米,又被倾斜的楼顶削去了四分之一的空间,这就是说,在一半的房间里她不能抬头直腰。尽管这样,比大学里四人一间宿舍又好得多了,小丛最最满意的就是这一点。房间收拾收拾,四壁和低矮的天花板糊上白纸,花花绿绿的床单一铺,再来几样小玩意儿点缀点缀,简直就挺像回事儿了。

她的办公室却大得有点空落——二十多个平方米的房间,只面对面摆了两张桌子,小丛和另外一个女翻译老赵的。教委的外事任务极少,大部分时间里小丛和老赵闲坐无事。开始小丛不习惯这清闲,上班总带本英文书或字典看看。后来看到所有的人都不看书,她也不看了,觉得悠闲无事确是一种快乐。她每天八点钟准时进办公室,提两个热水瓶下楼打开水。然后扫地,抹桌子,把她的和老赵的茶杯洗净。这时老赵急慌慌拎个尼龙兜上班来了,兜里是刚从菜场买来的菜。她们两个人同时开抽屉拿茶叶,捏一撮放进茶杯,注入开水,盖好杯盖,定定心神坐下来,把昨天傍晚送来的报纸一张一张从头到尾细看。到十点钟,楼下广播喇叭响了,大家下楼做工间操。做操的以女同志居多,减肥健美是一个目的,再一个目的便是聚在一起聊聊家长里短的闲话。一般的来说,女同志都不能免这个俗。

一天就这么懒懒散散,无比短暂又无比漫长地过去了。

小丛比老赵她们只多了一样等待:等着从北京和上海两个地方来的信件。送信的每天来两次,上午十点半和下午四点半。每到这个时候,小丛坐立不安,提早十分钟就下楼去,坐在收发室里等候。因此,几乎教委每个处室,每个人的信件,都是由小丛来点数和分发的。她迫不及待地把一大摞信件从邮递员手里抓过去,一封一封在手里过一遍,盼望见到那两种熟悉的字体。

北京的来信署一个“海”字,那是她的男朋友海林。他们一块儿读完大学,又一块儿考上研究生,而后小丛分配到宁城,海林继续念博士学位。有这样一段漫长的同学关系,小丛和海林的恋爱似乎是水到渠成那样自然。小丛高挑身材,面庞清秀,双眼细长妩媚,鼻尖有稀疏几颗俏皮的雀斑,看上去文静恬淡,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型的女孩。这就对五大三粗的北方汉子海林具有极大吸引力。

不知道海林是出于自信还是粗心大意,他和小丛合用饭票饭盆已经整整四年,却从来没有试图占有小丛。他们之间几乎像兄妹那样亲切和自然。这就让另外一个男人,在中文系进修的上海人韦君钻了空子,他温存而又周到地在小丛身上尽了男人的义务,让小丛粗粗领略到了男欢女悦的滋味。

自然,这一切都是瞒着海林进行的。粗心的汉子海林竟丝毫没有察觉到小丛的变化,从肤色到体态神情等等这一切的微妙的变化。

韦君不过是上海一所普通大学的中文教师,而且,重要的是他在上海有老婆。有时候小丛静下心来反复把这两个男人做着比较的时候,奇怪自己怎么轻而易举就让韦君得手,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情人。细想起来,或许是跟她在少女时代过分地迷恋《简爱》这本书有关,她崇拜罗切斯特,渴望自己能碰到这样一个结过婚的、成熟的、能读懂女人这部天书的男人。而韦君凑巧与她心中的形象吻合,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似荒唐,其实不然。

小丛毕业分配的时候,韦君进修期满,回了上海。韦君叮嘱小丛不要把信寄到他家里,要寄到学校去,小丛能理解他。明知是一场无望的爱情游戏,却仍然做得认真,这也许又是小丛与众不同的地方吧。

对于海林,小丛想,一切就这么回事,只等着合适的时候登记结婚。爱情一旦将要转化为婚姻,心境就变得平静如水,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再焦虑,不再猜谜。

同办公室的老赵,有一次在小丛从楼下回来的时候对她说:“小丛,我猜你已经是有过实际婚姻了。”

小丛惊叫一声,奔过去拉开抽屉,看见韦君的来信赤裸裸地躺在屉板上。

“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信件!”小丛愤怒地叫道。

老赵慢悠悠地说:“我怎么是偷看?我在你抽屉里找文件,你把信件就这么摊着,一点儿也不加提防。你该在抽屉上安一把锁。”小丛恨恨地望着面前这张黄白虚胖的脸,真想朝这张脸一巴掌扇过去。

韦君在信中这么写着:昨晚做梦,梦见我们躺在一片空旷无比的屋顶上面,所有人群都在我们脚下,蚂蚁一般地爬行。我们事完之后站起来的时候,那屋顶突然倒塌,我们双双葬身瓦砾。

“请你!”小丛热泪盈眶地对老赵说,“请你不要再看我的信!”

“我不是说了吗,你得安把锁。”老赵真诚地劝告她。

当天下班之后,小丛到浴室洗澡。她独自站在只有一个“莲蓬头”的雾气蒸腾的斗室里,低头望着水流迅速越过乳房冲向平坦的腹部,形成两个小小瀑布,晶莹地流泻下去,忍不住自艾自怜,觉得它们实在过于美丽又过于寂寞。她蜷缩在温暖的水流下,呻吟和颤抖着,把手中的肥皂捏得粉碎。

忧伤的五月,那个决定了小丛今后一辈子命运的五月,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的。它像宁城这个季节里漫天飘扬的梧桐花,梦一样雾一样笼罩了天地。轻柔而且美丽,给了小丛意外的激动,意外的惊喜。

生命在五月里激扬地开放,全然没有顾及到花开之后的枯萎。阳光忧愁地俯照大地,阴谋和爱情就在光照里迅速形成。

可怜的小丛,她不知道她的生命将在这里休止,在这里停顿。

五月五日,星期五,小丛不会忘记这个日子。三个“五”联结在一起,组成她生命中的一个密码,将给她带来幸福和厄运。

在大部分的时候,幸福和厄运是紧密相连的。生命诞生的同时就带来了死亡。世界极度繁华的时候,人口危机和能源危机已经阴险地潜伏在旁边。美丽的花朵在最后一瞬间里辉煌地开放,而后便精疲力竭,憔悴败落。

倘若小丛有一副哲学家的头脑,事先想到了可能会有的后果,也许她在事情的处理上会从容很多,智慧很多。可惜,小丛只是一个普通的、世俗味儿很浓的姑娘,这种人往往把实际利益,把感官的满足和刺激看得比精神重要。

事情的开头便是这样:那天下午她收到发自苏州的一封信。开始她不明白会有谁从苏州写信给她,待到拆开来看时,又被一种意外的惊喜弄得若痴若迷。信是韦君写来的,说他到苏州出差几天,问小丛有没有可能赶到苏州去见他一面。

信上只问她有没有可能,而且问得极小心翼翼,生怕因此伤害了小丛似的。

久久地盯住那几行字看,字迹便在眼中模糊一片,化成一派明媚的春光,化成精巧幽静的苏州园林。小丛身上忽冷忽热,陷入一种极度兴奋状态的迷糊,以至于感到轻微的晕眩。

自然是没有丝毫犹豫。迷糊过去便是清楚,小丛甚至忘记了此刻是上班时间,急匆匆下楼,骑上自行车赶往邮局,给韦君发出一封电报:星期日晨七时接车。

小丛当时的想法是这样:明天星期六,她下班之后赶夜间慢车到苏州,跟韦君度过共同的一个星期日,晚上再乘夜车回宁城,星期一照常上班。这样,她不用请假,谁也不会知道她到苏州去过。她愿意苏州之行是一次秘密行动。

星期六,事先她已经查好了晚间十点多钟有一班从邻省发往苏州的车,她尽可以不必着忙。

吃过晚饭,独自一个人坐在床边,灯也懒得去开,体验到一种大战来临之前的异常的平静。心里空空荡荡,无着无落,真想疯狂一欢,发泄一次才痛快。

暮色从方形窗户里浓浓地涌进来,在糊了白纸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反射出紫蓝色的微光,很神秘又很美丽。她看见床边的小圆镜里映出自己略显模糊的脸,脸色也同样发紫发蓝,变幻莫测似的。她觉得镜中的自己少了一些应有的兴奋,多了一些不可知的迷惘惶惑。她想这全是因为暮色的关系,暮色扭曲了她的神情,她其实很快乐。

她跳起来,拉开灯,开始选择出行的服装。刚毕业的女孩子,工资有限,总共那么几件衣服,挑来挑去总觉得不合意。过去在学校,天天跟海林和韦君见面,从来也没想过该穿什么衣服。然而在今天,不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内心里就像是对不起韦君,辜负了韦君。

最后,于万般无奈中选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水红色宽松羊毛衫,里面是一件差不多颜色的绸衬衣。她把一切想得很周到,想到了牛仔裤便于坐火车旅行,而明天到中午一定很热,她会把羊毛衫脱了穿衬衣。她甚至在抽屉里找出来一管廉价口红,因为她想到坐一夜火车,第二天早晨脸色一定难看,用口红可以多多少少掩盖一些疲倦。

九点半钟,她关了房间里的灯,锁好门,走下楼去。

是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寂静无人的大院被楼上透出来的灯光映得飘浮起来,一排水杉树影影绰绰,汽车的车灯像是黑暗中窥视秘密的眼睛。空气清新凉爽,闻得见些许甜腥味。小丛想,明天可别下雨。

走过院门口的收发室,里面有两个老头儿在静静地下棋。小丛本是轻手轻脚走过去的,不料管收发的老王师傅耳朵贼灵,一抬头看见是小丛,就叫起来了:“小丛!有你一封电报。”

小丛淡淡地想:谁在这时拍电报来?

老王师傅站起身,到处找钥匙,要开抽屉给小丛拿电报。打了几个转身,他一拍后脑勺说:“糟了,刚才上楼拿茶杯,把钥匙忘在会议室了。”他叫小丛等他一下,他上楼去拿。

这时候的小丛,心神不定,恍恍惚惚,全身心都沉浸在苏州之行这个念头之中,任什么重要的电报也无心去管。她朝老师傅摆摆手:“算啦,我回头去拿吧。”就飞快地跳出大门,消失在下坡道上。

就这样,她糊里糊涂犯了一个终身难忘的错误,一个几乎能使她后悔一辈子的错误。后来她常常想,她不该不看那份电报。不管怎么说,电报总是预示了一个重要事情的来临。她当时怎么就那么不顾一切,连一份电报都等不及拿?夜间的火车站不似白天那么喧哗,浓浓的倦意和睡意笼罩了候车大厅,使一切都显出昏昏然的冷漠。箱子、铺盖卷儿和五颜六色的旅行包横七竖八放在过道里,肮脏不堪,时不时有一根扁担什么的横空出世,大炮筒子一般直捅你的腰腹,所有的空地都被车站出租的破草席铺满了,人们一个靠着一个和衣而卧,睡得人事不省。

连灯光也是昏黄的,疲倦的,在凝滞的烟雾之中若沉若浮,苦苦挣扎。

十点一刻,广播里通知小丛这班车的旅客检票进站。播音员的声音带了睡意,有气无力,全不像白天那样故作甜美。

起身往检票口去的人很少,数数也不过一二十个。小丛在躺卧的人群间费力跋涉,小心翼翼从那些胳膊和大腿间插脚过去,又被来不及躲让的扁担和行李包绊得趔趔趄趄。偶然有一两个人被她碰醒了,翻个白眼朝她漠然地看看,又继续睡去。小丛恼怒地想:该让小偷把你们这些人的钱包统统偷走!

检票员给小丛检票的时候,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把一个红的口腔暴露无遗。

由于空旷,长长的站台显得有几分凄凉。小丛孤零零站在一根水泥柱下,忍不住抱紧双肩,打了个寒战。

铁轨在夜里闪出寒光,一根一根沉重地爬过来,又无言地远去。沿铁路线一溜红色的地灯,使小丛总觉得这是从地下鬼域伸出来的标志,神神秘秘的。青灰色的雾气弥漫在整个站台上空,和地灯的红色光线以及火车头喷出来的白汽搅和在一起,格外有一种恍惚矇眬的气氛,使站台上几个走来走去的稀疏人影像是戏台上活动的木偶,给小丛的感觉总有几分虚幻和变形。

终于火车吭哧吭哧驶过来了,车门哗啦啦地打开了,跳下几个农民模样的汉子,又上去了小丛她们几个。

座位空得厉害,几乎可以在任意一个车厢里睡觉。满地的瓜子壳和果皮痰迹,根本不见列车员的踪迹。车灯像是浮在头顶上的一只大蛋黄,混混沌沌。几堆打牌的人兴头正浓,不断有人跳起来又坐下去,叫骂声被车轮的咔嚓声冲去一大半,听起来十分遥远和怪诞。

就这么上车了吗?小丛想,就这么去见韦君吗?多么突然又多么快当,想起来真像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在靠窗的座位上坐得笔直,微微把脸侧向车窗,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和偶尔一闪即过的灯火。玻璃上映出一个蛋黄似的圆圆的车灯和她的一双发亮的眼睛,那眼睛晶莹闪烁,显出从未有过的美丽。车灯和眼睛又奇妙地组织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的闪烁的点,在车窗外面模糊不清的背景的映衬下,恰似一幅现代派图画那样绮丽诡谲,含义无穷。

她感觉到自己在兴奋中夹杂了一丝不安。她暂时还不明白这个不和谐的杂音来自哪一个方面。就像高级检修工凭手中小铁锤敲出的声音发现故障一样,她在仔细倾听自己心声的时候感觉到这一丝丝异常。她想这也许是因为要去见韦君的缘故,若是去见海林,她就不会有这种不安。

她想强迫自己睡上一觉,以熬过这漫长的旅途和漫长的一夜。可是她没有丝毫睡意。

与此同时,小丛的男朋友海林正在北京开往上海的特快列车里睡得香甜。他陪导师到上海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准备途中在宁城下车,看望小丛,上车之前他给小丛发了一个电报,便是被糊涂的老王师傅锁在抽屉里、小丛又心神不定等不及拿到手的那一封电报。他万万没有料到小丛此刻也在火车上,正心急如焚地向苏州奔去。他像所有年轻人一样,黑夜里睡得又踏实又沉酣,毫无心事,毫无戒备。

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小丛正被一个色彩斑斓的老虎追赶着,而人群远远地围成一个半圆,沉默无言地注视这一场残酷的追逐。小丛和老虎的距离在很快地拉近,小丛披散了头发,睁着一双惊恐绝望的眼睛,在最后的一瞬间里停止奔跑,转过身去,面对了老虎。小丛的急促呼吸和老虎粗重的喘息声融合在一起,双方都紧张地注视着。慢慢地,小丛的面容化解成一朵娇艳无比的茶花,而老虎的目光由贪婪变为温柔。老虎慢慢地跨上前去,用它巨大的嘴巴一点一点撕去小丛的衣服、裤子、鞋、乳罩,连同三角内裤,露出光洁柔软的少女的胴体。小丛一动不动地骄傲地站着,老虎开始呜咽,开始扭动胯部,伸出血红的舌头,眼见要舔向小丛身上某一个部位。人群如泥塑木雕。世界一片死样的沉寂。

海林在这时候猛然惊醒,腾地一下翻身坐起,前额撞上了上铺的床板,头昏眼花。他一身冷汗,心跳不止,双手紧张地哆嗦。片刻之后他的眼睛看清了这一个黑暗的车厢连同一车厢沉睡的旅客,他深深地吐一口气,明白了原来是梦。

无言地躺下,翻身再睡,很快他又睡着了。

天色微明的时候小丛到了苏州,这时候正是凌晨五点。她随着寥寥几个乘客走出站台,立刻明白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流浪者,附近再也没有可以供她容身的地方。

苏州站候车室那个把门的老头子,简直是空前严厉又空前固执,他用一条腿架起来封住大门,没有车票一概不准入内。

苏州怎么说也是一个规规矩矩过日子的小城,人们在清晨的曙色里安静地睡眠,决不会想到一个风尘仆仆疲倦到极点的女人在这清晨里渴望着温存和安慰。他们不明白她内心的焦躁、激动和兴奋,正像他们自己也不能脱离熟悉的生活轨道那样。

半小时以后,小丛终于在街角处找到一个很小的烧饼店。店主人把炉火生得极旺,甩着两只胳膊啪啪地往炉膛里贴烧饼。她装作买烧饼的顾客,百无聊赖地在炉前站了很久,直到第一炉焦黄的烧饼香喷喷铲出来。她并没有什么胃口,却也不得不买了两个,不知其味地站在那里小口小口吃着,借以打发时光。

她后悔地想,应该坐更晚一点的火车,或者干脆叫韦君五点钟来接站。

凌晨六点,海林也下了火车。他是第一次来宁城。

城市刚刚从快乐的睡眠中苏醒,舒展腰肢伸一个巨大的懒腰,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公共汽车一辆接一辆从站台上发出去,此刻车上坐不满一半人,也许开到中途车厢便会爆满。路边的树丛和草坪青翠欲滴,细看便会看到晶莹透明的露水珠儿凝聚在叶间。都说这个城市的绿化不错。海林想如今是百闻不如一见。偶尔看到母亲怀抱熟睡的婴儿赶路上班,婴儿红彤彤的面孔恰如清晨含苞欲放的花。沿路的小吃店一个挨着一个开市了,油条油饼米糕麻团馄饨应有尽有,让你犹犹豫豫不知吃哪样才好。

海林的心情如同城市的早晨一样清新愉快。即将见到小丛的喜悦使他对所有这一切充满好感,他把宁城看成一个熟悉的、亲切的、洋溢了温馨气息的女性城市。他向车站广场上一个扫地的清洁女工详细问明去省教委的路线,然后狼吞虎咽吃下去一碗馄饨和二两小笼包,便悠悠闲闲踏上一辆公共汽车。他不想让自己在小丛面前出现得太早,太早了会惊扰她的好梦。他在电报中注明了不要她接站。

很远很远地,从第一眼看见韦君穿着雪白衬衫的宽宽的身影开始,小丛的心就止不住猛跳。

天哪,我到底是到苏州来了,我又见到他了,又要跟他在一起了。小丛微笑着,满怀喜悦地迎接她的情人,希望在这一天里千百倍地偿还几个月来的思念和寂寞。

最后的几步,韦君几乎是奔过来的。他奔过来抱住小丛的动作,简直就失去了他这种年龄男人的应有风度。

“车上很挤,很挤,是不是?”

“不,不挤。”

“一个人,很孤独?”

“还好。”

“车上没有水喝吧?夜里没有服务员送水吧?”

“也不想喝。”

四目相对,说着无数不相干的莫名其妙的话,然而又都知道在这些话后面藏着的是什么,其实说的是什么。

“坐了一夜火车,你还是这么精神。”韦君把小丛颠来倒去地左看右看,由衷地欣赏她。

“哦,我在火车上睡觉了,睡得很好。”小丛撒了一个小小的谎。

“你怎么想到坐夜车来?”

“只想快些见到你,多一点见你的时间。”

韦君不说话,只伸出一条长长的胳膊,揽住小丛瘦弱的肩膀。那种温暖的、亲切的、父亲和兄长般的感觉很快就包裹了小丛,使她幸福得颤抖。

韦君领小丛到一个不算豪华的宾馆。他们肩并肩地,沿着污脏掉毛的红地毯上了楼。在楼层顶上的一个房间门口,韦君停下来,放开了小丛的肩膀,腾出手掏钥匙开门。

小丛注意到他把一个“请勿打扰”的纸牌牌随手挂出门外。

很小的一个房间,一床一几一对沙发。床是双人床,毛毯掀起来堆在床头,床单不很白,且异常凌乱,散发出男人身上才有的油脂味。床头几上的一只夜灯忘了去关,像一只暗地里窥视他们的精灵的眼睛,幽幽地颇有点讽刺意味。

窗帘也没有拉开,晨光从粗疏的布隙里透过来,把窗帘割成明暗两种色块。

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一个暂时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来开会的同事,他们昨天都回上海了。我留下来就为了等你。”韦君拉过她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轻地嗅着,又把这手贴近自己的面颊,慢慢摩挲。

“无数次梦见你,此刻还像在梦中!”韦君的眼睛眯缝起来,苦苦地望着小丛,这双眯缝着的眼睛深处凝聚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渴望,对一个心爱女人的渴望。这样的渴望不只是在床上亲热,那只是全部内容的很小一个部分,很自然的一个部分。他渴望着两个人的灵魂贴近,在无边的宇宙中手拉着手儿飞翔,彼此极度和谐和欢愉。

小丛意识到他的这种渴望。她想她应该迎上去,把自己的灵魂和身体交付与他,双双迈入两个人的世界。可是她却感到浑身毛躁,极不自在。几个月的离别,再一次见到韦君,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有了一种陌生感,她觉得不安和胆怯,犹如一个上了舞台之后不能立刻进入角色和情境的演员。

突如其来地,她哭了,嘤嘤地抽泣,耷拉下来的肩膀显得那么无望和无奈。

“小丛!”他惊讶地喊,站得离她很近,宽厚的胸部散发出体温,使她呼吸更加迷乱。

她抬起一双受苦受难的泪眼望住韦君说:“我想到外面去。到苏州的那些园子里去。”

韦君笑起来,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个指头。“去就去吧,为什么哭?”

过后有一次小丛想,也许韦君到苏州出差也是假的?他是制造一个事由约她到苏州见面?

不管它吧,真的抑或是假的于她来说又有什么区别?总之她是应召而去了,她到了苏州,她见到了韦君,跟他度过了共同的一天。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快活,更不知道苏州之行带来的一切厄运在她生命中算是偶然还是必然,她总觉得自己是个盲目的女人,做任何事都有太多的随意性。

海林在收发室老王师傅的指点下,穿过有水杉树和轿车的教委大院,找到单身宿舍楼上,一层一层爬上去。

此刻还不到八点钟,正是楼里住户们起身之后最忙碌的时候。打开水的,买了早点回来的,提了篮子出去买菜的,都挤在楼梯里上上下下。每一个人走过海林的身边,都毫无例外地注意看看这个陌生的面孔,惊讶在这个时候到楼里找谁。

海林风尘仆仆,一件素格子衬衫在火车卧铺上揉得皱皱巴巴,污脏不堪,皮鞋也差不多由黑变成了灰白色,肩上背一个北京学生特有的大号帆布书包,身材魁梧,目光炯炯,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垂下去的一只手时不时在裤兜里打几个响指,下意识地以此来释放体内的快乐。这样的一种形象在省政府机关里委实还不多见。

他找到了小丛的门号,屈起食指和中指,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反应。他稍稍用了些劲,又敲两下。还是不见动静。他开始烦躁起来,干脆伸出巴掌,把门拍得又急又响。

对面房门开了,一个跟小丛同样年轻的姑娘探出头来,一边用梳子在头发上一下一下梳着,一边告诉海林:“小丛恐怕不在,早上就没见她出来。”

“她会上哪儿?出差?”

“不会吧?最近没有外事任务。昨晚她还在呢,好像灯熄得很早。”

海林觉得沮丧,沮丧极了。兴致勃勃赶来摸一个门锁,是他思想里无论如何没有准备的事情。他想他要不要等小丛回来?他在宁城没有一个熟人朋友,这么漫长这么孤独的一天,他该怎么去打发?

下楼的时候,他脚步拖沓而又沉重,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那一般生气。

苏州园林不管什么时候照例是人多。

人多小丛不怕。她喜欢这种闹哄哄的环境。置身于人群里她便活跃快乐,否则她就紧张胆怯,彻底地没有自信心。

风暴来临的时候,漩涡中心不是最平静吗?她以此来为自己怪异的心理解释。周围的一切熙熙攘攘,她和情人的小天地相对来说便格外宁馨,格外不受干扰,心和心靠得很近的时候,世界就消失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只有他们两个人突兀而起,彼此需要。

他们偎依着坐在一片草坪上,背后是一株蓬大无比的雪松。他们两个人坐成了“丁”字形状,小丛的腰背无忧无虑地倚住韦君一条支起的腿,胳膊又撑在他另外一条腿上。韦君则用胳膊拥住了小丛的双肩,鼻子和嘴巴在她黑黑的头发上蹭来蹭去,不肯宁静。

小丛像个快活的孩子,无休止地对大人说她在学校里的一切。到宁城这么久了,所有说过的话加起来还没有这一个小时多。她絮絮地、急乎乎地说着,不让韦君有一句插话的机会。她压根儿也没想到要让韦君回答,似乎这只是她释放情绪的一个机会。她把几个月来的喜怒哀乐一点一点地挤出来,挤到最后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在情绪表达上的不平衡,就回过头来对韦君笑了一下,扮了个快活的鬼脸。

“我渴极了!”她说。

“说这么多话,怎么能不渴。”

“去买饮料?”

“我去。”

“一起!”小丛抢先站起来,顺势又拖了韦君一把。

他们挤到出售饮料的亭子里,一人买了一瓶可乐。

小丛提出要去逛逛苏州的观前街,韦君就陪她去了。说是逛街,其实心思并不在琳琅满目的货物上,不过来寻求一种沟通感情的形式而已。韦君在上海替小丛买一条淡绿色、手绘有墨绿兰花的真丝连衣裙,他们在观前街的商店里也看到了,两个人就一阵大笑,说是早知道还不如到这儿来买。小丛执意要买一只石雕的小羊送给韦君,因为他属羊。两个人挑来挑去,总是挑不出一只没有毛病的,小丛只好嘟着嘴放弃这个打算,为此她对苏州相当不满。

中午之前,他们走到了苏州最有名的松鹤楼菜馆,干脆就进去吃饭。吃的是几个什么菜,小丛几乎很快就忘掉了,因为对她来说吃饭实在是一种小事,很不重要的事,她记住的仅仅是她和韦君一起吃饭这个事实。他们还从来没有面对面坐在饭桌上,尽可能长长地享受一顿可口的饭菜。她感到甜蜜和满足。这是她和海林在学校里排队买饭,然后对坐在课桌上狼吞虎咽时从未有过的全新感受。

她和韦君之间的陌生感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年轻的身体内汹涌地激荡起对于眼前这个男人的渴望,渴望那种惊心动魄的晕眩。

“我们回宾馆去。”她抓住韦君的手,轻声地说。

这时候她的眼睛已经开始在燃烧了,她的嘴唇微微张开,成一个扁形的椭圆,红艳欲滴,标志着她的主动迎合。

韦君想,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跟小丛和韦君这半天的活动差不多相同,海林在宁城逛了大街,也到一家饭馆吃了午饭。只不过他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百无聊赖,垂头丧气。

这半天里宁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他在大街上徘徊踟蹰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是小丛房门上的锁。他的眼睛看似从一排排货架上扫过,其实空洞无物,混混沌沌,被焦躁和烦恼塞满。

饭后觉得异常疲倦,干脆钻进附近一家电影院里看电影。银幕亮了之后才知道放的是一部儿童电影《神笛少侠洪吉童》。耐着性子坐到电影放完,心想原来“受罪”的含义也包括这个。

再一次到教委去碰碰运气吧,也许小丛已经回来了呢?

看门的老师傅已经跟他有几分熟识,什么都不问,就放他进了大门。星期天中午,教委大院里静悄悄的,那一排水杉树被人拴满了绳子,琳琳琅琅晒着些被单、内裤、尿布之类,全然不像个政府机关的样子。墙脚还有人蹲在那儿用湿煤屑做煤饼,东一个西一个摊得黑糊糊一片。一切一切都显示出政府小职员的清苦和无奈。’海林的心不由得紧缩一下,想到小丛处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可能会有的心境。他似乎有点儿理解小丛星期天为何不在宿舍了。

那么他拍来的电报呢?是不是她根本就没收到?海林此刻倒倾向于做这样的解释。

刚迈上一级楼梯,小丛对门那个年轻女孩拎着暖水瓶匆匆下来,见到海林,她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歉疚地说:“呀,小丛还没回来呢。”

海林不说话。他料到了有这个结果,因此反有了点“不出所料”的心情。

“要不,你到我屋里坐坐,再等等她。”

他笑了笑,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回头就下了那一级楼梯,又一次走出院子。

他想,等她到晚上,最多最多到晚上。

小丛跟着韦君走进宾馆的时候,觉得四周静得有些异常,是那样一种阴森森的,叫人毛骨悚然的静。有一股寒气从她背后升起,顺着脊椎一直爬到后脑勺,冰凉一片。她缩了缩脖子,说:“我冷。”

韦君挽住了她的腰。“怎么会冷?傻话。”

小丛想:真的,五月艳阳天,怎么会冷?完全是她的怪异心理在作祟——她怯场。

“我真高兴再见到你。”她仰起头来,望着韦君漂亮的面孔,说。

韦君的手在她腰间拍了拍:“别说话,什么也别说。”

“可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同寻常。”小丛说。

韦君停下来,认真地望了望小丛的眼睛。“你这是怎么啦?很紧张。”

“很紧张,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们。”

“哦,你还是想想以前吧,想想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日子。我们两人在一起很合适。你只要想到那些,心里就会轻松下来。”

他们顺着空旷的楼道一直走到尽头那个房间。这段时间小丛始终被一种阴冷的感觉所压迫,双臂下意识地环抱起来,护在胸前,目光也游移不定,总想在周围什么地方找出点异常。

在韦君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小丛突然明白了她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她惊叫一声,转身要想逃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坐在面对房门那个沙发里的女人缓缓地站起身来,看都没看小丛一眼,只对韦君说:“是服务台给我开的门。我告诉他们,我是你的妻子。”

小丛面色灰白地望着韦君,只见他目光呆滞,脸颊在微微抽搐,潇洒亲切的迷人风度顿时全无。

“你应该给我介绍介绍。”韦君的妻子用下巴朝小丛一点。

韦君的神情里带着无可奈何的恼恨。他望着他的妻子时的眼神简直像狼,只差没有把她吞下去。然而他不得不用一副无所谓的语调介绍了小丛,说她是他在北京的同学。他又对小丛说,他妻子姓朱,叫朱丽蓉,在中学当教师。

“很好。”朱丽蓉说,“出差在外面还能碰到远方的同学,很好。苏州你很熟,该领她到处玩玩。下午我们三个一起出去?”

“不,下午我走了。”小丛忍着眼泪说。

“去哪儿?”朱丽蓉故作惊讶地问。她的皮肤很白,是典型的上海人的那种没有血色的白,眼睛却又大又黑,幽深深的,闪出一种神经质的癫狂。一回宁城。我分配在宁城。”小丛说。她当时的心情只想赶快逃走。她怕这个女人,更怕这种难堪的处境。

韦君一把抓住小丛的胳膊,索性把她拉得离自己很近。“你别走。”他盯住她的眼睛说:“我们就三个人玩玩。好好玩玩。我带你去虎丘。”他说着故意地瞥一眼朱丽蓉。

“韦君,你放开我。”小丛扭动身体试图挣脱他的手。

“求求你别走。你听话,不会错。”韦君的眼睛也像是要发狂一样。

小丛怔怔地望着他,忽然就冲到他房间里,歇斯底里地把他床上的枕头、毛毯、衣服一样一样往地上摔,一边恨恨地喊:“你为什么不放我走!你为什么不放我走!”摔得床上只剩一本书时,她忽然直起腰,泪汪汪地说:“我再不走,我就要死了。”

“我怎么会让你死!”韦君说话的声音嘶哑焦急,紧盯住小丛的眼睛里却有一种无法明言的哀求,或者说是乞求。

耷拉着肩膀站在床前,小丛觉得心里疲倦至极,马上就要虚脱晕倒了一样。她绝望地想,算了,已经走到这个地步,逃走又怎么样!潇洒一点或许更好,三个人为什么不可以一起玩?只是―她想,玩的是一种很特殊的游戏吧。

朱丽蓉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但是她已经看足了好戏。为什么她眼睛亮得与众不同,像是有一种非自然的力量在驱使这双眼睛燃烧?

总觉得韦君的眼睛里有话。他死活要小丛留下来,似乎是借助她来完成一个过程似的;小丛在心灵里感觉到了这一点。她愿意帮助韦君。

海林没有想到好端端的天气里会下雨。南方气候就是怪,他想。

雨是在他第三次从教委大院里出来的时候开始下的。他在经过一天的游荡之后又饿又累,心是无所归宿了,身体更无所归宿,干脆决定回火车站,坐夜车到上海找他的导师去。

雨越下越大,先还是吧嗒吧嗒一个雨点一个雨点,后来就干脆成瓢泼之势了。亏得海林眼疾腿快,一个百米冲刺钻进了路边公共汽车站的站亭下面。虽还有雨丝细细地飘进来,毕竟头顶有了一方遮雨的篷,不至于成落汤鸡。

站定下来再看周围的世界,那真是一片惊天动地的汪洋。雨点汇成的急流很快堵住了路边的下水口,树枝和草叶在旋涡里打转,一派彻底的绝望无助。树冠上空腾起了青白色的雨雾,猛看像是一棵一棵都在起火冒烟。如此力量强大的雨点砸下来,难为了薄薄的树叶抵挡得住。偶尔有一辆自行车奔命似的冲过去,车轮在马路上搅起一条白色的浪,半透明的雨披呼啦啦鼓起来,看见里面的骑车人早已是狼狈不堪。

海林忍不住又要想到小丛。此时此刻不知她身在何方?若她也像这个骑车人一样正穿行在雨中,她单薄的身体如何能经受得住。

真是活见鬼!海林摇摇头,自嘲地想。自己已经狼狈成这个样,还是要想着她。好一个痴心汉。

哗哗的雨声中,脑后忽然觉得掠过一阵风,转头去看,旁边又来了一个躲雨的人,一个丰乳长腿的姑娘。宁城五月的天气,别人都穿衬衫,穿羊毛衫,她却穿一件薄薄的绸质连衣裙,且短及腿根,此刻又被雨水打透,纸一般粘在身上。再看她头发,也已经被雨水浸得湿透,散乱地耷拉在额前,遮住了眉眼,还不断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把脸上弄成无数道小河。

天哪,赶时髦也赶得太过分啦,不看看是什么节令!海林在心里好笑地想。他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尽可能大的一块地方。

女孩在他旁边开始瑟瑟地发抖,脸颊和嘴唇一片青白。她大概也为自己的失态而难为情,双手抱紧肩膀,拼命抑制着这种哆嗦。

海林带了几分同情地望她一眼。她也从耷拉的头发缝里望海林一眼。两个人都想说一句什么,又都觉得很难开口。

过了一会儿,海林实在忍不住了,从书包里抽出一件厚绒衬衣,抖在她面前,说:“披上吧,我看你够呛,怎么穿这么少。”

女孩也是冻得无奈,稍稍一犹豫,就接过衬衣裹在身上,然后扯住裙角开始挤那上面的水。海林的衬衣又长又大,几乎盖住了她的薄薄的超短裙。

“下面怎么办?”海林指指她的腿。

女孩龇牙一笑:“没关系,上面暖和了就行。”

“你穿得太少。”海林批评她。

“这裙子太漂亮,我实在忍不住。再说中午挺热。”女孩说话十分坦白,一笑一笑地,显得若无其事。

一辆公共汽车从水中哗啦哗啦开过来,车上稀稀拉拉没几个人,汽车在站台前停下。车门“咣”的一声打开,却没有一个人下车。售票员使劲用巴掌拍着车窗玻璃,示意站台上的两个人赶快上车。海林望了那女孩一眼,没有上。女孩也没有上。售票员在车窗里做出一个忿忿的神色,“咣”地把车门关上了,汽车又哗啦哗啦从水中开走。

“你要去哪儿?”海林奇怪地问那女孩。

“你去哪儿呢?”女孩笑嘻嘻地反问他。

“我哪儿都不去。躲雨。”海林说。

“我也是哪儿都不去。”

海林正色道:“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是当兵的,电话兵,刚复员,分在宁城。早上下火车,转了一天没找到那单位在哪儿。”

海林再一次打量她的不合时令的时装裙,有几分理解地说:“难怪。”

女孩很聪明地猜出了他的意思,接上说:“是难怪,几年没穿过花裙子,馋死了。宁城挺好,满街都是时装。”

海林说:“你现在怎么办?找个旅馆住下?”

“没钱啦。带在身上的钱全花光了。我这人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本来还以为今天能找到单位。”

“总不能在这儿站一夜。”

“我打算去火车站。候车室里总能找个地方凑合。”

海林想,就你这身打扮,候车室里那帮流浪汉还不把你扯碎了吞下去。

雨开始小了,而且是说停就停,干脆得叫人不敢相信,一瞬间世界无比寂静,只听到路边上流水的潺潺声。行人和自行车变戏法一般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急匆匆地赶路,马路上很快就恢复了热闹。

海林抬起头,借着路灯的微弱光线去看那站牌上的字。

“我们走吧,这路车不到火车站。”

“前面有?”

“找找看,总会有。”

女孩惊奇地看着他:“这么说,你也不是宁城人?”

“跟你一样,外地客。算你幸运,可以把我的衣服穿到火车站。正巧我要去赶火车。”

“天哪!”女孩惊叹地说,“简直像又一部《木偶奇遇记》!”他们蹚着路边的水,急匆匆往前走。女孩上身穿一件几乎过膝的衬衣,下面裸着两条细细的腿,看上去不免滑稽可笑。海林距她一臂之遥,高大的个子背了一个帆布书包,透出来大咧咧的寒酸气。路边雪松的高大树影不断把他们吞进去,然后又一点点地吐出来,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游戏。

终于他找到了去火车站的电车,挤上车去。

他们在车站前的广场上分手,海林去排队买票,女孩到小件寄存处取行李。海林排队排到一半时,看见女孩远远地站着等他,身上已经换了一套撕去领章的军装,肘弯里搭着那件厚绒衬衣。

不知怎么,海林把一只手伸进售票窗口的时候改变了主意,把夜车改成了次日凌晨的车。

女孩告诉海林她叫舒抒。海林说这名字又别致又有趣,由此猜测她是知识家庭出身。舒抒就说其实也没什么,她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在扬州。她自己不喜欢在扬州过一辈子,复员回来就选择了宁城。她下了火车才知道新单位很远,在宁城郊区,要坐一个小时的汽车,而且末班车在下午四点。

“管它呢,我可以过一个月再去报到。我还有一笔复员费,可以到处玩玩。”她心满意足地拍拍腿上那个小小的背包。

“到单位里还当话务员吗?”海林问她。

“哪里呀,改行当工人。不过我还是想读书,想考无锡轻工学院,学服装设计。你说这专业怎么样?”

“当然不错,女孩子学它挺合适。”

“我想,明年我能考上。”

口气极肯定,说的时候眼睛里流光一闪,那样一股逼人的青春叫海林惊叹。

深夜的时候舒抒睡着了,头往后仰着枕在椅背上,使一张圆圆的面孔越发孩子气。睡梦中她蜷缩着身子,双手把背包抱在胸前,本能地保护着自己似的。海林愉快地想,不知道她是不是一辈子都会这样无优无虑?当她的身体和灵魂受到伤害的时候,当她在磨难和失望中发现生活真谛的时候,她的青春会就此凋零吗?她会像无数女人一样,变成一个怨天尤人的可恨的俗物吗?

海林俯下身来,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笑一笑,头往后一仰,很快也睡着了。

两夜一天的奔波跋涉,小丛不可避免地消瘦和憔悴了许多。星期一早上她出现在办公室里时,老赵竟然不敢相信地瞪着她看了半天,大惊小怪地说:“你病了?”

然而小丛从此却是一身轻松。仿佛苏州之行是她漫长生命中的一次停顿,一个休止符号,她的动荡不安的灵魂由此安静下来,她不再焦躁也不再盼望,无比耐心地等待属于自己的命运的降临。

与海林的失之交臂也没有使她过于后悔,过后她写信向他解释说,她那天到宁城的亲戚家去了。她确实有一个姨妈住在宁城郊区的工业城。海林从此再不提这事,只是信写得渐渐稀少,泛泛说点时政物价以及学校里的新闻。据说恋爱谈到这个份儿上就该结婚了,否则两人之间会因过于熟悉而产生厌倦,会在四目相对时无话可说。

至于韦君,他在整个五月里只给小丛来过一封信,说是朱丽蓉回到上海后突发精神病,目前正接受治疗,似乎好转的可能性不大。韦君说,他最近才知道朱丽蓉家庭中有精神病史的,她的一个姑奶奶解放前就因精神分裂症而自杀;她在崇明的表叔一直患有轻度忧郁症;而她的亲姑姑至今尚未嫁人,其实不是因为年轻时失恋,而是性格上的极度孤僻,且有“自恋”行为。韦君说,由此看来,朱丽蓉患精神病完全是事情的必然,她在思维和行动上从来就与众不同,爱走极端。韦君并且暗示了日后的结局:朱丽蓉会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余生,而韦君理所当然地可以从法律上跟她解除婚约,成为一个自由人。

小丛淡淡地看完这封信,就把它锁进抽屉了事。她终于给抽屉安了一把锁,是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干的。闲暇的时候想起韦君,似乎隐隐约约明白了他为什么死活不让她走,逼着她痛苦地完成了一次“三人行”。再想下去,又觉得这都是自己的胡乱猜测而已,韦君未必是这样有手段的人。

生活与从前一样平静,八点钟准时上班,打开水,抹桌子,洗茶杯泡茶,再坐下来细细地看报纸。老赵总是不厌其烦地向每一个来办公室串门的女同事抱怨她丈夫性欲太强,天天晚上都要跟她干那个事。她带了一脸黄黄的倦容,抱怨中似乎又夹杂着炫耀,有时还跟着某个同事脸对脸神秘地嘀咕半天,边说边兴奋地笑,弄得小丛在一旁简直是欲躲无缝。

老赵发现了小丛的日渐倦怠淡漠,有一次她关切地问小丛:“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小丛勃然大怒,恨恨地说一句:“我跟谁怀孕?”

老赵不跟她计较,自顾自地说:“听说你男朋友来过,又碰上你一天一夜都不在宿舍。唉,搞不清你们年轻人的事,一个一个怪怪的。”

小丛回答她说:“我是二十六岁,不是十六岁。”

五月底,省教委外事处迎来了今年接待的第一批客人——来自友好省州澳大利亚某个州的政府教育代表团。

接待任务具体由外事处长和小丛负责。处长对于小丛的考虑,一是要带带这个新手,二是对小丛的能力和口译业务做一次测试。

作为堂堂名牌大学英语专业硕士毕业生,小丛自然是不负众望。又因为她本来攻读的专业是英国文学,也就不像一般翻译们只会干巴巴地表达出一个意思,她使用的大多数是文学语言,有血有肉,有情有趣。这样,凡有小丛在场,主客之间的谈话便显出轻松愉快。高雅机智,小丛获得了主客双方的一致好感。

那时候小丛还相当地年轻秀丽:短发朝里吹出一道弯来,柔顺纯净。前额一半被刘海覆盖,另一半光洁裸露。穿白色绣花丝衬衫和蓝色背心裙,白色仿羊皮凉鞋,露出两条细细的,又结实又饱满的腿。上上下下是一副彻底的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打扮。

澳国代表团里有一个充当秘书角色的人,三十出头年纪,是州政府教育部的一位中级职员。此人圆胖面孔,啤酒肚子,长一双海水般蔚蓝清澄的眼睛,一个微微翘上去的肉鼻头,挺憨厚诚恳的模样。他很喜欢小丛,有事没事爱跟她搭讪。小丛出于礼貌,也就慢慢地应付他。其实小丛不太喜欢跟澳国人对话,她总觉得他们的英语说得很难听,听着费劲,这个名叫伯克的胖子却偏偏没有自知之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把的照片,指给小丛看他的房子,他的草坪和树林,他的一双儿女。就是没有他妻子。他说他跟妻子分居半年多了,她是演员出身,他们两人性格合不来。小丛就嗯嗯啊啊地应着,三心二意,敷衍了事的。

澳国教育代表团离开宁城后,还准备去北京访问和旅游。由于小丛的工作出色,处长就把陪代表团去北京的任务交给她,一方面也是照顾她去着看男朋友的意思。小丛对处长的良苦用心十分感谢。小丛的任务其实极简单:陪代表团坐上飞机,到了北京,交给北京来接站的翻译陪同就行了。至多把有关细节介绍一下:兴趣爱好呀,饮食呀,希望安排的活动内容呀。然后她便与代表团脱离联系,再也无事。

离开宁城前一天晚上,出席了省政府安排的告别宴会之后,伯克把小丛请到他房间里,送给他一件羊毛制成的小玩意儿,又郑重其事地提出来说,他可不可以吻她一下。

小丛心里很别扭,脸上却微笑着,和和气气对他说:“不,不可的。我们中国的习俗跟你们不一样,恋人或者夫妻才可以相吻。”

“可是我喜欢你。”伯克一脸诚恳地回答。

“这也不可以。我们还是握个手吧。”小丛甩一甩脸上的头发。

伯克生气地把手缩到背后:“我也不习惯跟女人握手,尤其是我喜爱的女人。”

“那就再见!晚安!”小丛抬手扬了扬,一跳就跳出门去。

事后想想,她觉得自己做得还算潇洒。既没有失礼也没有失态,符合一个外事人员的身份。那时候她怎么可能还有兴趣跟伯克纠缠,她一颗心早已飞到北京去了,飞到熟悉的校园里,海林的宿舍里去了。

北京之行的结局却是小丛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的。一连串事情都发生在这个五月里,这是一个忧伤的五月,支离破碎的五月。

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一辈子发生的事情还没有某一天发生的那么多,那么离奇和重大。命运的改变常常是一瞬间的事,突然得叫人毫无准备、猝不及防。

小丛在走廊里就听到海林屋里女孩子的笑声,银铃般的清脆,一大连串,又快乐又爽气。

她推开门,不觉就愣住了:一个比她年轻的圆脸女孩趴在海林肩头上,在满头寻找他的白头发,一只手里已经举了好几根,刺猬般地竖着。桌肚里的电炉上咕嘟咕嘟煮着排骨汤一类的东西,满屋肉香。桌上排开两只饭盆,盆里放好了汤勺,就等肉汤熬好了去盛似的。

海林一扭头,惊得跳起来,胳膊肘带翻了一只饭盆,连同汤勺当啷滚在地上。

“小丛!小丛!我的天,你真是神兵从天而降。”他张开两臂扑过来,夹住了小丛的双肩,连连摇晃。

圆脸女孩也欢呼起来:“你就是小丛吗?你好漂亮噢!”

海林就介绍说:“她叫舒抒,当兵的,刚复员,分配了工作还没报到。”又埋怨小丛:“怎么事先不写信来?拍个电报也行啊。”

小丛就说:“拍电报不是也会收不到吗?不如不说,让你大吃一惊。”

小丛接着把自己到北京来的事由大致说了一遍,说完了嗅嗅鼻子:“好香啊,我可是饿极了。”

“开吃吧,本来也熬得差不多了。”舒抒宣布说,立刻就行动起来,找碗找勺,关了电炉再开始盛汤。满屋子的水和热气,夹了浓浓的家庭里开饭时的温馨愉快。舒抒低了头在白色的水汽里忙忙碌碌,像个能干的小主妇。

小丛尝一口汤,满意地说:“味道好极了!”

海林不无满意:“舒抒是扬州人,扬州人个个会烧菜。”

“可我也就会这几个简单的,我妈说我的手艺还不如她。”

“慢慢操练。”海林眨眨眼睛,说得异常活跃。

过去的海林可不是这样的,小丛想。过去的海林拘谨严肃,单独和小丛在一起时,紧张得脸都变形。后来相处久了好一些,可仍然是放不开。小丛被进修的韦君吸引,一半也是因为她对海林的不满吧?

这么说起来,海林过去所以拘谨,倒是因为我的缘故吗?小丛隔了桌子偷偷去瞄海林的脸色,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一块肉在嘴里嚼了半天竟不能下咽。

吃过饭,又是舒抒收拾桌子。小丛沉默地在床边坐着,从神情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异样。海林察觉到了她的沉默,也就陪她坐在凳子上,面对着面,都低头看地,看鞋。后来舒抒洗好了碗进来,知趣地说她要出去逛街,拿了小皮包走了。可是她没有说晚上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舒抒走了以后,屋里便格外沉闷。过了一会儿,小丛抬起头,说:“你打算……怎么办?”

海林瞥她一眼,又低下头去,讷讷地说:“我怕你……会伤心难过。可我不能不说真话。”

“你说吧。”小丛眼睑痉挛,连跳了几下。

“小丛!”海林叫她。

小丛站起来:“算了,你不说也罢,我知道了。”

海林紧跟着也站起来:“其实她条件远不如你,远远不如你。只不过我跟她在一起很轻松,很快乐。我不必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什么都不用在意。人其实都是喜欢轻松的……”

小丛嘴角一弯,像是笑了一下:“看过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一本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吗?有时候轻松也是一种痛苦,不能确切说明白的痛苦。关于这个,也许要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吧。”

海林摇摇头:“以后的事,谁又能在事先知道呢,人是目光短浅的动物,总是只顾眼前。”

小丛打断他的话:“我们不说这些了。分手的时候还是愉快点好,日后还可以继续做朋友。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一天你的生命之船遭遇到暴风,记住在宁城有一个能让你避风的港。”

海林的脸上已经是热泪涔涔:“小丛!再说下去,我简直要心碎了!”

“不说了,再见吧。”小丛伸出双手,勾下海林的脖子,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她嘴唇触到了脸上咸滋滋的泪,忍不住心里一酸,赶紧撒手就跑,一口气冲下楼梯,逃命似的奔出楼门。

她心里想,怎么办?以后她该怎么办?又对自己说:别哭啊,别当着这么多路人的面哭啊。可她就是没法憋回热呼呼出来的眼泪。

小丛从北京回来后,单位里一度传说她要调到省外办去了。因为外事办得知小丛的出色翻译水平,主任亲自坐了小汽车来,找教委要求调人。这情况是被机关里很多同志看到的。还说外办主任一贯架子大,这回到教委来是笑嘻嘻的,先摆出一副友好的面孔。

小丛却是无所谓。教委也好,外办也好,都是在宁城,坐机关,一回事,消息传了一阵也就自然平息,因为教委不肯放人。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块点心放在桌上,你不吃,他也不吃,搁得发霉了都没人理。一旦有人伸手想拿,顷刻间这点心就成了宝贝,你也来抢,他也来抢,结果总是被主人霸住不放。

教委主任说,人是分给我们的,我们也有外事任务,于是小丛就继续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优哉游哉。

有一次,大概是临近学校放暑假的一天吧,小丛在办公室里突然想到海林,突然就觉得浑身颤栗,不可遏止的悲伤在全身膨胀,猛地哀号一声,放声大哭,泪流如河,无论如何收敛不住。

这一来,不光是老赵,机关里所有男女同事们都知道了小丛失恋的不幸。

事情一经公开,也就没有什么孤苦和悲伤可言。从机关人事处开始,各办公室的老大姐们轮流来找小丛谈话,开导她,劝慰她,仿佛不去苦口婆心劝说一通就于心不安似的。开始小丛还感动,还有眼泪可流,后来就近似祥林嫂的麻木,淡淡的陪坐着,似听非听,目光三心二意。

有好事者便聚在一起商量,决定要尽快为小丛物色一个新朋友,否则会毁了好端端一个人才。商量妥了之后就分头行动,找亲戚,找朋友,找同学帮忙,不外乎是提供人员线索。也曾有人冒冒失失提出登个征婚启事,大家一致忿忿地否定,说那会丢了教委的面子。堂堂硕士毕业生、省政府机关干部,用得上那种玩意儿?

结果是同办公室的老赵捷足先登,为小丛介绍了教委下属机关的一个人——教科所《教学研究》杂志主编方复。

在小丛眼里,方复属于那种年轻有为,有希望在仕途上继续攀登的人。他是南方某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年龄跟小丛相差无几,外表看去却老成许多,矜持许多。一张白净匀称的面孔,下巴每日剃得光滑,鼻梁上架一副金属框眼镜,变色镜片不是人们通常所用的淡茶色,而是灰调子且微微发蓝。这就使他的白净面孔在儒雅中透出一种阴沉——小丛每次注目凝视他的眼镜,心里就不免发冷。

据说他笔头子十分了得,一张嘴巴更是能说会道,开个会发个言,那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新名词一串一串,连教委主任都喜欢常找他聊天,谓之“吸收新鲜空气”。

这样的人,小丛想,日后若是跟他闹个离婚什么,法庭上自己是吃亏的。

想是这么想过,又觉得那毕竟是很遥远的事情,要紧的还是眼前。小丛厌倦了单身女子的无聊生活。年轻时候的浪漫爱情既没有了指望,结婚就成了上策。失恋之后一辈子痴心不嫁的人也有,小丛却不是这样的一个。

无论怎么说,方复这样的人,社会上该是无数女人追求的对象,小丛配上他,也不能说是委屈。这一点小丛心里也很明白。

方复对于小丛,却是一见钟情地迷醉了。

二十八岁的大学生未谈过恋爱,说起来别人或许不会相信。然而方复却是确确实实第一次对女孩子发生兴趣。

方复不是纯粹“事业至上”的人。学中文的人,跨进大学接受的就是“关关睢鸠”的情诗教育,又不像学物理化学的那样有实验室一方天地与世隔绝,可以闭上眼睛做一些得诺贝尔奖的梦。学中文,将来不外乎是秘书办事员的干活,有什么“事业”可言?

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色情狂”,自然更不是所有的人都患“性冷淡”。绝大部分的人是介于两者之间,忽上忽下,游移飘浮,不超过两边的极限。

在方复的童年时代,他父亲就过早地去世了。那时候他母亲三十五六岁,正是女人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可怜的女人常常潮红了面颊,赤身裸体,当了年幼儿子的面在卧室里走来走去,以满足她那点病态的需求。母亲的身体趋于肥胖,肌肤苍白,汗毛竖起来的时候就见到满身细小的颗粒,乳房像两只小口袋沉沉地垂下,下腹部一片乌黑的毛丛。有时候她会突然把他从床上抱起来,紧紧压在胸前。方复被搂得喘不过气,恐惧无比,大喊大叫,又被强烈的女人气息弄得想吐。就这样,一直到母亲再婚之前,童年方复始终生活在女人肉欲压迫之中,这种压迫感和恐惧感笼罩他直到成年。

成年的方复还是迟迟摆脱不掉对女人肉体的厌恶。周围的同学朋友一个一个相继恋爱结婚,方复不为所动。他私下认为,他们的结婚不过是出于对女人生命探索的好奇,而这种生命奥秘他在童年时代已司空见惯。他表面上温文尔雅,格守常规,才华横溢,内心里却是对世事的淡漠和疲倦。

他在老赵撮合下穿戴整齐去和小丛见面时,心里遵从的是这样一条法则:如果他暂时还不想死,他就得结婚。

与小丛见面的结果是他自己从未料到的。从前他是把自己与所有的女性之间划出了一条沟壑,拒绝跨过沟去来来往往。如今一旦跨出脚步,便感到女性世界的甜美清纯,这种甜美足以使他身心融化。他惊呼人和人之间是这样不同!

有一次,方复在小丛的房间里拉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狂吻的时候,小丛瞥见他裤子的拉链下方突然渗出一点深色的水迹。慢慢地这水迹就蔓延扩大,成巴掌样的小片,触目而且怪异。

小丛是有经验的人,当然明白裤子上的水迹意味着什么。她只觉得方复又可笑又可怜,到这种程度还只在她的手背上吻来吻去!她故意扭转头不去看他,免得他难堪,也免得自己眼中控制不住地露出那种刻薄的嘲讽。

这时候方复却猛然在小丛旁边跪了下来,把头埋在她的双腿之间,浑身簌簌地发抖,呻吟一般哀求说:“小丛!小丛!答应我,做我的妻子吧,我请求你!”

小丛低下头,望着方复埋在她腿间的黑黑的头发,觉得那副眼镜硌得她腿侧生疼。她默不作声,只把双手十指叉开,伸进他厚厚的发丛中去,钻进钻出,轻柔缓慢。许久许久,她叹口气对方复说:“你别这样,不值得。”

“你答应我,答应做我的妻子。”方复动了两动,不肯起身,近乎一种孩子式的耍赖。

“你起来,起来我就答应你。”小丛说。

方复猛地一跳,弹起身子,仍然抓住她的手不放:“小丛你要说,说给我听见。”

忽然之间小丛感觉到浑身冷凉,像是血液迅速地从十指流失,只剩下一副空空的躯壳。她双腿僵硬,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墙上一处斑点,房间就在周围飘浮起来。

“我答应。”她说。

“答应什么?”他更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要把她骨节捏碎。

小丛咽下一口唾液,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做你的妻子。”

周身在顷刻间凉得透彻,仿佛置身在冰窖里。牙齿开始咯咯打架,无论如何控制不住这种响动。一瞬间小丛心里掠过的念头便是:完了!快乐的时代,天真浪漫的时代,无拘无束的时代,从此就这么完了!

新婚之夜对方复来说是一次可耻的失败。他把小丛抱在床上,手忙脚乱替她解衣扣的时候,因为过于兴奋过于激动,毫无感觉,方复当时目瞪口呆,泥雕木塑一般愣在床边。而小丛心里又恼火又失望,简直就想一脚把他踢出门才好。

当夜两个人都没有睡着。小丛侧身朝右,故意不去理他,身体内却被一种无名之火燎得发疼。方复仰面朝天,拘谨地躺着,一动不敢动,心里的感受如同犯罪。次日早晨起身,两个人的眼圈都黑了一片,眼球却通红,疲惫焦躁到极点。

第二夜方复战战兢兢地克制自己。情绪再一次复苏,他蓦地瘫软在床上,一头涔涔的冷汗,心跳不止。

小丛不声不响爬起来,抱了一条毛毯,打开门,摸黑下楼,穿过大院,在悄无人声的办公楼里拧开自己房间的门锁,把毛毯铺在沙发上,和衣躺下。

那边新房里,方复在黑暗中捶胸顿足,撕扯着身上的睡衣,痛不欲生,他真想从三楼窗户跳下去算了,免得一次次在小丛面前丢人现丑。他抱住枕头,嘤嘤地哭泣,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儒雅矜持的风度。

小丛睡到半夜,忽然想到天明会被同事发现,心中又不免害怕。小丛天生是个好强的女人,自己哪方面都还不差,落到这样的结局是她无论如何不肯承认的。她想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抱了毛毯回到新房,一直在椅子上坐到天亮。方复心里难过,却又不敢喊她睡觉,也就裹了被子陪她坐着,黑暗中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身。

白天一天小丛没有出门,三顿饭都是方复从食堂里打回来吃的。他们本来有十天婚假,也计划着到杭州或是附近哪儿玩玩去的,此刻当然是提都不必再提。

小丛一天没有说话,一天心里也翻江倒海,没有平息,难道就这样束手无策,低头认命了?小丛想。可她实在不能服气。她在心里想到千百种计算,又推导出千百种结局,每一种都令她烦恼不已。

到了晚上,小丛开始被一种新的想法所鼓舞。她一反常态,吃过晚饭就主动地跟方复说话,谈了大学时代的许多趣事,引逗着方复也说了许多,小丛双目闪亮,面庞泛出一层珍珠样的光泽,嘴唇潮润,使得她在这个晚上比任何时候都要迷人。

说着说着,小丛在不知不觉间把方复拉到床边,她自己撒娇样地仰身在床上躺下,顺手把方复也拉着躺在身边。方复沉浸在对于往事回忆的兴奋中,一时没有想到别的,只觉躺着说话更加舒适。小丛用手肘支起身子朝他凑近,一边温柔地在他耳边说着情话,一边伸手探进他的衣服里去,抚摸他,刺激他,慢慢地生命又开始在方复身体内膨胀,他被新的欲望之火燎烤得难受,那一双失眠了两夜的充血的眼睛无限兴奋地盯住小丛,仿佛在宜告着他的某种自信。

他们这一夜终于成功了。

方复至此不能忘记是小丛造就了他的一部分生命。在以后的夫妻生活中,方复便处处迁就她,服从她,视她为至高无上的神。

小丛表面上心满意足,内心里却从未感到快乐。每当想起新婚之初方复的狼狈和失措,小丛总不免泛出一阵恶心,恨不能逃出宁城永不回来才好。

海林差不多一个月给她来一封信,汇报情况似的,难免使小丛看得无味。最近的一封来信里说,他春节要跟舒抒结婚了,这样他可以在分配的时候通盘考虑两个人的定居问题。小丛笑一笑,信扔进抽屉,却从箱子里翻出男女各一套丝绸睡衣,给海林邮去了。睡衣还是小丛做梦跟海林结婚的时候买的,后来自己真的结婚了,她却没有拿出来穿过。

韦君在小丛结婚之后只来过一封信,闭口不谈小丛结婚这个事实,只说朱丽蓉已被精神病院长久收容,医生证明了她再不能过婚姻生活,韦君正着手办离婚手续。小丛看完信后皱皱眉头,心想以前怎么没看出韦君这样自私,开口闭口都是他自己的那一点点事,从来没间问小丛是怎么过的!她扔了信,心里就被失望充满,沉甸甸的。

方复不久被提升为教科所副所长,机关里的女同事们跑来向小丛祝贺,又说笑着要她请客。小丛轻轻一笑,很不以为然地说:“我对升官发财都没有兴趣。”倒把同事们弄得很尴尬。

说这么说,心里其实还是高兴的。在中国这个社会里,当官不失为一个聪明人的道路,其好处不能用金钱或者权力哪一个单方面来概括,小丛虽然从心底里看不起方复,却没有理由不喜欢他的晋升。

至于方复,连日里自然喜形于色,只不过,与其说方复对副所长的职位有兴趣,倒不如说他为了讨好小丛,让她为他自豪和快乐。二十八岁升为副处级,证明了他的才智和能干。他要让小丛明白这一点,记住这一点。

晋升之后工资也相应提高了,方复用这提高了的工资买了一套高级化妆品送给小丛,对她说:“我爱你,我努力工作,一步一步地奋斗,当官,拿多点的薪水,这一切全是为了你。我想让你幸福,让你比别人过得都好。”

小丛一时间有些感动。感动之后却又是茫然,想:这就是我的生活目标?我读书读到硕士毕业,就为了有一天当上处长或是局长太太?

弄不清是失落在哪儿,又总感到失落了许多,那样一种深深的幻灭感。

春节之后方复要到杭州开会。这是结婚之后他第一次出差,临行前他恋恋不舍,详细交代了一条一条要小丛注意的事项:电热毯要及时关掉呀,晚上看书不要太迟呀,早上千万吃早饭呀,等等。见小丛一副心不在焉,敷衍了事的模样,又不免扫兴,匆匆地在她脸上吻一下,就提一个旅行包走了。

小丛松一口气,庆幸自己又可以过几天自由自在的生活,心平气和的生活,她走来走去在房间里收拾,把所有带了方复印记的东西移走,换上她自己的。她想,一个星期时间,足够她重温一次单身女子的梦了。

晚上在办公楼里跟值班人员和单身们挤着看电视,看见“本省新闻”里播出一条节目:“两列火车在苏州附近相撞,死伤人员无数”,接下来摄像镜头便对准了巨蛇一般扭曲躺卧的车厢。医务人员在现场抢救,一副接一副的担架,流血的头颅和大腿……

座中不知道有谁忽然叫一声:“小丛,你们方复乘的是哪次车?”

一瞬间小丛脑袋里“嗡”地响了一下,心脏骤然凝固,眼前一片黑黑白白的雪花,她本来并没有意识到翻车事故与自己的关系,经同事猛一提醒,她便知道该发生的一切已经发生了,灾难正在她身后悄悄降临。

她面无人色地冲到楼下总机房去,要给宁城铁路局挂电话。手指哆嗦得厉害,拨号盘几次在半途滑回去。她急得真想大哭。值班的接线员看她这副模样,把她拉过去按在椅子上,自告奋勇帮她打这个电话。

电话好久才打通,大概这一刻问话的人已经无数。铁路局回答说,开往杭州的列车正是被撞的那一列,但是具体伤亡数字还不知道,死伤人员名单更是一时无法查清,对方问明了小丛单位的电话,答应一有消息就通知她。

此刻小丛瘫软在椅子上,已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幸亏接线员聪明伶俐,当即又拨一个电话到教委办公室主任家里,报告了这一情况。主任一听着了急,骑上车子赶到单位,抓住一个家住单位宿舍的驾驶员,要他火速发车赶到出事地点。主任亲自扶了小丛上车,陪她一同前往。

几百里夜路,汽车终于在凌晨两点多钟赶到,路上小丛急火攻心,吐得一塌糊涂,狼狈不堪。可怜五十多岁的办公室主任,给小丛当了一路侍从。

现场一片混乱。不知从哪儿调来的照明车把一大片区域照成了白昼,遍地可见乌紫的血迹和绷带。谁也不能确切地回答小丛他们提出来的问题,只说死伤人员已送到苏州的各家医院,让他们自己去查。

医院里同样乱七八糟。此刻闻讯赶来的家属还不算多,只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穿梭来往,急急匆匆。亏了有车,主任带着小丛一家一家医院打听查找。每到一处,小丛总是心跳着直奔停尸间,看清了没有方复,再转过去找外科急救室。小丛到这时又镇静了不少,神态着急但并不十分慌乱,显出一个女人在关键时刻通常具有的清醒和忍耐。

转了五六处地方,小丛终于在苏州郊区的一家部队医院里找到了她的丈夫。此刻方复昏迷不醒,头部缠满绷带,手臂上插着输液的针头,被子下面还伸出来导尿管之类的什么器械。小丛俯身在他床前,望着这具毫无知觉毫无动静的沉寂的躯体,心里奇怪地想道:难道这就是那个雄心勃勃要给她带来幸福的人吗?是那个注定了要跟她厮守终生,白头偕老的人吗?

医生们对小丛的赶来十分欣慰。跟地方医院相比,部队的医生们总是客客气气,和蔼可亲。他们直率地告诉小丛说,伤员的生命看来没有问题,然而下半身却是永远要瘫痪,还可能有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

办公室主任在苏州陪着小丛直到方复动完手术。术后第二天他先走了,答应十天之后叫辆救护车来接他们回去。小丛留在医院守护方复,将要度过十个不眠的日日夜夜。

奇怪的是,小丛每次在困倦万分的时候总要想到那个忧伤的五月,想到那一次她如何迫不及待地坐上火车,在漆黑一团的夜里摇摇晃晃赶到苏州。那时候的小丛是什么样子?也像现在这样疲倦吗?世事如梦,人在一生中能会十次百次地重复来到同一个地方,而人的处境人的心态却是每一次都有不同,就像欧洲那句古老的格言:“人不能两次渡过同一条河。”

小丛悉心照料方复,给他喂饭擦身直至处理大小便。她在做这一切事情的时候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像是受雇而照料一个与她本人毫无相干的病号。她甚至很少去想他们将来的生活。一方面脑子在这突然的变故之中趋于麻木;另一方面因为整天忙忙碌碌,疲累不堪,没有时间去想得更多。

方复回到宁城之后,继续住院接受治疗,以求康复。他现在面色苍白,瘦弱不堪,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而且烦躁不安。偶尔有教委的领导和同事们去看他,他当了客人的面会表示出极不耐烦,闭上他的眼睛或者干脆就转过头去。自然大家谅解他的心境,并不计较什么。办公室老主任对大家说;“拿他当孩子待吧,尽我们的责任,哪儿也别委屈了他。”

春天到了,病房里开始照进了阳光,一整个上午都暖洋洋地。小丛计划着要用轮椅推方复出去晒晒太阳。她先征求方复的意见,方复睁眼望着天花板,不置可否。小丛想了想,自作主张叫来几个护士,女孩子们掀开他的被子,七手八脚把他抬上椅座,又用一条毛毯盖在他腿上。方复垂着眼皮听凭她们摆布,明明上身能够动弹,却根本不予合作。

轮椅推在手里,感觉上十分轻灵。小丛默默地想:方复该剩下多少斤体重了?六十?还是七十?也许能再多一点?总之他现在是个羸弱无助的孩子,一个心理极不平衡的任性的孩子。

在走廊尽头的两扇玻璃门前,方复欠起身子,命令小丛说:“停下。”

“要小便,还是什么?”小丛绕到轮椅前面,俯身问他。

“叫你停下你就停下!”方复很不耐烦地回答她。

小丛直起身来,顺着方复的目光向那扇玻璃门望去。打开的门扇像两面大穿衣镜,一左一右相当清晰地照出他们的身影。方复的双腿被毛毯遮住,上身虽裹了羽绒衣,仍显出一种病中的衰弱和萎缩。他的头发曾因手术而剃得精光,此刻才长出短短的一层,凸起的伤疤便因无遮无盖而触目惊心。他的脑袋也因为神经受损的缘故,可怜甚至可笑地耷拉在肩头,长歪了的葫芦似的,怎么努力也无法笔直地竖起来,像从前那样神气那样轩昂。脸上仍然是那副金属边框、略呈青灰色调的变色眼镜,只是如今变得过于宽大,时时要从鼻梁上滑落下来似的。他不再有那种矜持和书生气,倒充满了鸦片烟鬼的鬼祟和晦暗。

方复默默地对着玻璃门许久,看了这一扇再看那一扇,看得旁若无人,如痴如醉。最后小丛觉得他再看下去就要走火入魔,坚决地推起轮椅滑出门去,方复也并不抗议。

那天晚上,小丛替方复洗过脸洗过脚,正要离开病房,方复叫住了她,说:“我这几天头疼得厉害,夜里睡不好觉,你去找护士要点安眠药来。”

小丛就跑到值班室去,要了两片安眠药,回来便张罗着倒水喂方复吃药。

“你放着吧,我等会儿自己会吃的。”方复把药片一下子攥在手中。

小丛却不肯,说:“我要看着你吃下去再走。”

方复大发脾气,把一杯开水“哗”地泼在地上:“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你讨厌!”

小丛站着不动,脸上毫无表情;“我管你是因为我有这份责任,并不是存心惹你讨厌。”

“我说了,等会儿我自己会吃的!”

“你不会吃。你想把药片攒起来,然后一下子吞进去送命。”小丛说。

方复呆呆地望着她,忽然就流下泪来,说:“你为什么非让我活着不可?你认为我活得有价值吗?有必要吗?又有意义吗?我心里的痛苦你能否知道?世界上又有谁能知道?”

小丛侧过脸去说:“我也痛苦,痛苦的程度未必不如你,可我又怎么办?难道也要去死?”

“小丛!小丛!”方复叫着她的名字,“我爱你,所以我才想死!”

小丛说:“我要告诉你,如果你死了,我的精神也会在这同一天毁灭。”

“那我怎么办?”方复泪流满面,拼命地用拳头捶着床帮。“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不爱我,你一天也没有,从来也没有爱过我。所以你现在对我这样,我承受不了这份重量。我即便不死,也会变疯!小丛你懂了吗?”

小丛默默地在床边坐下,抓起他那只红肿的拳头,握在手中。过了许久,她俯下身来,对方复说:“知道吗,我已经有了孩子,是我们两人的孩子。本来我不想告诉你,想找个时间悄悄去做人流算了,因为我们无暇顾及到他。现在我想,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把他生下来。”

方复半张了嘴,不敢相信地望着小丛的脸。后来他像是明白过来,颓然地转过脸去,连连地摇头:“我现在该怎么办?我是太为难太为难!小丛,你逼得我心碎了。”

小丛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振作起来,准备当父亲吧,因为孩子会需要你。”

方复因为是出公差遭此横祸的,要算是“因公致残”。教委对他的照顾可说是前所未有的了:在大院旁边新盖的宿舍楼里给他分了一小套房子,用公款为他买了一辆轮椅;允许他雇佣一名阿姨,费用报销。前两项内容,小丛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雇佣一名阿姨的事,小丛无论如何不肯。她宁愿自己辛苦点,也不希望天天在家里看到一张外人的面孔,这会在无形中限制了她的许多自由,包括发火和吵嘴的自由。办公室老主任见小丛执意不肯,也就作罢。遂想出一个折中办法:在他们的新家里装一架电话分机,白天小丛上班时,若方复有什么情况,随时可以打电话到小丛办公室。宿舍楼和办公楼间的距离不足五十米。小丛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苦笑着对老赵说:“我们家现在是享受厅局级待遇了。”

新家在六楼。当初小丛本想要一楼的,好让方复出门方便。方复连连摆手,说他根本不想出门,还不如干脆要个顶楼,他没事可以到阳台看看风景。小丛知道他爱面子,不愿出门让人看他这副可怜相,也就顺了他的意思。

方复的双腿不能动弹,却是不疼不痒,这也就罢了。倒是脑震荡留下的后遗症让他受够了罪。频繁发作不说,发起来的时候方复就面色苍白,龇牙咧嘴,发疯一样地用额头去撞墙壁,直撞得红肿出血,痛苦不堪,夜晚来临时他整夜失眠,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盯住黑暗,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无数的事,直想得他要发狂,精神趋于崩溃。他面无人色地告诉小丛说,头疼就够可怕的了,而失眠比头疼还要可怕,因为这是在一分一秒熬煎生命,是身体跟精神的自相残杀,他无法忍受这种折磨。

“如今死对我来说成了奢侈。”他望着窗外的远处,目光矇眬。“可我多愿意得到这快乐,我一辈子只想奢侈这一次。”

小丛微微凸起肚子站在他面前,把两片药片放在他手上。“人活着就该忍受。”她说,“命运已经安排好一切,你不肯服从也是枉然。”

方复依旧望着窗外,不去看她,说:“小丛,你是个心狠的女人。”

小丛有些生气,提高了嗓门:“可我总不能亲手给你提供死的机会,一这也是违背人性的。”

“多快乐,多奢侈。”方复喃喃着。

小丛忽然就跪下来,抱住了方复的腿,眼睛里流出眼泪,说:“方复,我求求你别再说这些,你不要让我心里难过。你看看我现在老成什么样,瘦成什么样?我不能再听这些话了,否则我也会得神经病。你要真是爱我,就心疼我,让我快活些,轻松点。”

方复弯下腰来,无言地抱住了小丛的头,两个人又面对面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小丛就上街买来一瓶强度的安眠药,每晚临睡前都给方复服用。她把药瓶放在高高的书橱顶上,使方复根本无法够着。这一来方复倒是能昏昏沉沉睡觉了,然而每次醒来时又成了痛苦,因为药性总使他头疼欲裂,眼球似要爆炸。方复注定一辈子离不开痛苦。靠小丛的力量,靠医学的力量,都无法使他跳出苦海。

有一天,小丛正在办公室里,翻译一份资料,电话响了,老赵过去听了听,话筒拿在手里喊小丛,“是你的。方复打来的。”

小丛站起来去接电话,’只听得方复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十分激动,说:“小丛,如果你从来没有爱过我,请让我说一声对不起。请费心养育好我们的孩子。让他知道我,但是别恨我。”

电话“咯嗒”一声挂断了,小丛一时间莫名其妙,愣愣地站着,手里的电话筒“嘟,嘟,嘟”直响。突然,她猛地明白过来,浑身一震,摔下话筒就往外奔。老赵在后面大声地问她有什么事,她绝望地回答:“方复要死了!”

小丛拼命地奔下楼,眼前金花飞舞,心脏像要窒息。她穿过大院,刚迈进宿舍楼的楼门,就看见方复的轮椅从六楼一直滚到楼下,摔得支离破碎,扭曲变形。一路上去,又见楼梯扶手和墙壁被疯狂翻滚着冲下来的沉重轮椅撞出了无数破损,一副目瞪口呆、惊惶未定的凄惨模样。再上去,就看见了方复的奇形怪状的尸体,他是从六楼上和轮椅交叉着翻滚下来的,楼梯往上血迹一直不断,且又零零碎碎,点点滴滴,可以想象当时的速度极快,竟没有任何停顿。方复滚到三楼时,仰面朝天,一头撞上了墙壁。而轮椅却越过他的头顶继续下坠。方复这一撞,其力量相当猛烈,且不说满头满脸的血,连残废的下肢都从腰部开始折翻上来,双腿竟是倾斜着搁在胸部和肩膀上,仿佛体操运动员欲做一个后翻滚动作而未能成功,可是就尴尴尬尬地保持着这一拙劣姿势,等着教练员来责骂似的。

小丛只来得及蹲下身来,在方复胸口上摸了一把,就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三个月之后,小丛在医院里生下了腹中痰弱不堪的孩子。她生孩子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拉住丈夫的手大哭大叫,她只感到下腹坠胀,仿佛大便梗在那里,哼哼了两声,孩子就“哇”地落地了。是个男孩,眉清目秀的,像极了方复。小丛的母亲从外地赶来照顾她,满月之后便把孩子带回了老家喂养。小丛没有奶水,她自己又笨手笨脚弄不好孩子,不如交给母亲省事。

有一天小丛在街上忽然碰到了长发披肩的舒抒。小丛叫住她,询问她的情况,就是没好意思开口间海林。舒抒却主动告诉她说,他们结了婚,又离了婚,前后不过半年。因为舒抒下了决心要自费去日本留学,海林却不同意,嫌那种身份太辱国格人格,他们只好分手。舒抒已经到上海交够了费用,眼下就等着办手续了。舒抒惊讶地望着小丛,说她实在变化太大,几乎叫人认不出来。

“老了。”小丛苦笑着。

“才不过一年多!”舒抒回答。

小丛说:“一年的时间多漫长啊,一年当中可以发生多少事啊。”

舒抒甩着长发,拉小丛去逛外文书店,买日语课本。小丛说她还有事,就扬手再见。

就在那一个星期里,韦君忽然从天而降,出现在小丛门口。

“天哪,真是想不到呢。”小丛喃喃着,几乎忘了请韦君进屋。后来韦君自己进去了,她又站在门口发愣。

“小家庭布置得不错。”韦君在屋里走来走去,东看西看。

小丛冷不丁问道:“你知道我遭遇过什么吗?”

韦君走过来,手搭在她双肩上:“知道,我全都知道。跟我一块儿在北京进修的,有一个宁城市教育局的人,记得吗?他出差到上海,全都告诉我了。”

“真不敢再想。”小丛摇摇头。

韦君把小丛的脸扳过来,久久盯着她的眼睛,说:“跟我去上海,我们结婚。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自由人了。”

小丛心里忽然涌上来一种说不明白的酸楚。她挣脱了韦君的手,退到远远的地方站着,说:“太晚了,没这个必要了。”

她给韦君在附近找了个旅社住下,客客气气陪他玩了两天,又客客气气把他送上火车。两天之中,颇富魅力的韦君终于没有能把小丛说服。他显得相当失望、相当颓丧。

小丛最后的结局是大家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她跟那个澳大利亚胖子伯克结了婚,随他漂洋过海,出国定居了。原来伯克回国之后始终没有忘记小丛,这个痴情的澳大利亚人下了决心跟他早已分居的妻子离了婚,为此舍去了他的漂亮住宅、草坪和树林,还有一大笔钱。他在办妥离婚手续以后就千里迢迢赶到宁城,在这个中国女人面前献上了他的善良和诚恳的心。

后来教委里的同学们议论说:如伯克赶来时小丛跟方复好好生活着怎么办?如果小丛虽然单身却不爱伯克怎么办?伯克事先没有跟小丛联系就采取如此行动,简直有些“孤注一掷”的味道。外国人做事就是不愿瞻前顾后,邪门儿。

却又说:伯克既然不顾‘切地这么干了,又成功了,总是冥冥之中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否则不会这么巧合。可见人的命运千奇百怪,其实都有定数。

方复留下的那个儿子,小丛准备拿他怎么办呢?临走时她没说。想来等孩子再大一点,她还是要接他到国外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