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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游戏 电梯上的故事

事情的起因,说起来实在简单——中午报社下班的时候,副刊部小罗和群工部小宋同时挤进一部电梯,从八楼下到一楼食堂吃饭。

报社大楼始建于七十年代,因此电梯已经是一部老掉牙的货色,运行起来迟缓笨拙,显露出老态龙钟的模样。下班时间正是人们急于从闷了一上午的办公室走出来,去到楼下食堂吃饭聊天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时候,各个楼层都有人守在电梯口,一下一下按着揿着墙壁上的下行按钮,期望电梯门忽然一下子在他面前打开,他一个箭步就可以挤上前去。所以电梯从八楼下到一楼的过程中,几乎逐楼层都要停靠一次,敞开一次大门,让电梯口的人看清楚里面确实临近超载,无可奈何挥手做个“走吧”的手势,再慢吞吞关上门,慢吞吞驶往下一层楼。如此这般,坐电梯的整个过程便十分漫长,十分无聊,简直比用两条腿走下去的时间慢出许多。人们之所以还愿意坐电梯而不愿意用腿走,仅仅是出于一种普遍的惰性,或者说是“不坐白不坐”的占便宜心理。

群工部的小宋这年三十二岁,已婚,未生育。她肤色白皙、五官端正,如果凭相貌打分应该打到“八十”以上。但是因为她老实古板,一副机关女干部正正经经、不苟言笑的神色,眸子里缺乏那种漂亮女人顾盼生辉、神采飞扬的魅力,所以在报社里一向不惹人注目,被小青年们归于“过时老太婆”那样一类人物中去。

副刊部小罗的情况正好跟小宋相反,他尖嘴猴腮,皮色黄黑,又戴了一副黑边眼镜,一副牙齿还残缺不齐,实实在在要算得上是“相貌丑陋”。但是我们跟人相处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人丑到极处时会反过来让大家感到丑得可爱。这是因为我们的眼睛已经被对方身上内在的光辉所吸引,我们只看到他的超常智慧,他的热情洒脱,他平常待人接物的魅力,而不再注意他相貌上的一点点不足。小罗便差不多正是这样的小伙子。他自称自己是“革命的调味品”,放到哪儿,哪儿的气氛便会活泼便会热烈。这也许又与他干的是“副刊”这个行当有关,干副刊的人都有那么点儿风流倜傥劲头。

闲话少说,还是回到小宋和小罗同时挤进一部电梯,从八楼下到一楼的那个时刻吧。

那天正好是小宋丈夫的生日,夫妇两人决定破例奢侈和浪漫一次,晚上下班后去本市有名的金鹿西餐厅吃西餐。为了跟西餐厅的环境和情调相配,小宋这天穿上了她新买的一套衣服:一条淡青色绸料连衣裙,上罩一件藏青色亚麻布短外衣。连衣裙有领有扣还有腰带,式样庄重大方。亚麻布外衣却无领无扣,边沿绣一圈同色的花,显得随意和潇洒。这两样衣服搭配在一起,一庄一谐,相得益彰,真正是无可挑剔。

如果我们实在想挑剔的话,那么小宋只有一处微小的细节没有处理好,那条连衣裙的衣领,一片翻在外衣上面,另一片却缩进了外衣里面,这也许是小宋的偶然疏忽,也许是她本来将衣领翻得很好,经过一上午的埋头工作,其中一个领片调皮地自行挪动了位置。

总之,当时的实际情况是电梯运行得很慢,电梯里拥挤不堪,人们胸对胸背靠背,大眼瞪着小眼,共同感觉到无聊至极。

下面的事情便要归结到小罗那种不甘寂寞的“调味品”性格了。那天他碰巧是跟小宋脸对脸地站在一起,因而他的视线就不可避免地要时时落在小宋身上。小宋的脸没什么味道,太古板太正经,小宋身上穿的这套衣服还算出色,这时候小罗极偶然地发现在衣服上有一点可追究之处,两片衣领的位置一上一下极为矛盾。生性活泼的小罗自然对此产生了好奇,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抬起手来,很认真地摸了摸那片翻出外衣的领片,问小宋说:“你这衣领到底应该翻在里面呢,还是翻在外面?”

老实古板的小宋没有想到小罗会来摸她的衣领。她一向不习惯跟男同志有一些过于随便或者说是亲昵的言语动作。当下她微微红了脸,有几分恼怒又有几分厌恶地说:“请放下你的手!”

小罗的举动本属平常。都是相处很熟的同事,即便行动稍稍越轨,也是自然而然亲切气氛的流露,没有人会对此大惊小怪。小宋的反应也是在人们意料之内的,小宋一向以不苟言笑的性格出名。糟糕的是出于普遍无聊想开开玩笑轻松活跃一下的心理,旁边一位同事冷不防接上一句话:“肮脏的手。”

《肮脏的手》其实是一部报社里尽人皆知的存在主义名剧,法国作家萨特的代表作之一。此时这四个字的剧名用在这里,诙谐得十分贴切和有趣。电梯里的人忍俊不禁,“哄”地一声爆发出开心的大笑。小罗也跟着笑,一直到笑出眼睛。只有小宋矜持着脸,为同事拿她开玩笑而十分不快。

事后想起来,也正因为小宋是这样一种性格的人,小罗才放心大胆无所顾忌地伸手去摸她的衣领,如若把小宋换成一位青春美貌、风流活泼的“社花”之类人物,小罗绝对会胆怯许多也谨慎许多,起码行动上不会这么随意忘形。

傍晚下班以后,小宋如约站在报社车棚门口,等她的丈夫处理完广告部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应酬之事,到这里来与她会合。

人们一群一群地从大楼里出来,鱼贯钻进车棚取自己的车子,然后推着从小宋身边走过去。几乎每个人都要象征性地招呼她一声:“等他呀!”小宋就害羞地点头。其实跟丈夫结婚都已经五六年了,算得上是“老夫老妻”了,不知怎么小宋公开地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候仍然害羞。

女同事们走过去时,不失时机地对小宋来一句恭维:“小宋今天这衣服真好看。”小宋谦虚地说一声“哪里!”不由自主用手在衣服前襟摸一摸。

过了一会儿小宋丈夫迈着外八字脚企鹅一样走过来了。小宋丈夫身材矮胖,脖子特别短,脑袋又特别大,乍一看有点像放大的侏儒。不过脑袋大一点总是聪明,小宋丈夫在广告部里是一位极能干、极会算账的台柱子人物,他每年替报社拉来的广告收入要占广告部总收入的起码百分之三十。正因为这样,小宋丈夫就不免有一副踌躇满志、得意洋洋的新贵的派头。

小宋丈夫见了小宋,第一句话竟是:“肮脏的手摸你哪儿啦?”

这句话像是夫妻间的戏谑,而仔细一想骨子里的东西相当厉害。小宋本来是开不得玩笑的人,此时脸色“刷”地一下就发了白,嘴唇哆嗦,回不出话来。

小宋丈夫连忙打圆场说:“瞧瞧,瞧瞧,说句玩笑话,至于紧张成这个样子?”

小宋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他不过摸了一下我的衣领。”

“我也没说他摸你别的哪儿呀。”小宋丈夫嘿嘿地笑着,圆鼻头一点一点,油光发亮。

小宋心里懊悔不迭,觉得不该在丈夫面前说这一句没水平的话,弄得好像做贼心虚似的。

“我们还到金鹿去吗?”小宋有几分胆怯地问。

“去!为什么不去?别叫一个小罗坏了我们的兴致。”

夫妇俩双双进了车棚,推出自行车,骑了往市中心去。

金鹿西餐厅灯光柔美,乐声袅袅。扎白色围裙的招待小姐们笑容满面,语声轻缓,蝴蝶一样地在座位之间穿梭来往。四壁玻璃镜映出大厅里一派富丽堂皇。小宋和她丈夫一进门,穿长旗袍的引座小姐立刻迎上来甜言蜜语,弄得他们即使想要退出也绝无可能。

选一个双入座的小桌子坐下来,小宋丈夫很内行地拿起桌上的菜单,颇有点绅士气地递给小宋说:“你来点菜。”

小宋看看毕恭毕敬肃立在一旁的招待小姐,浑身就有点毛刺刺的,怎么坐怎么不自在。她把菜单推回到丈夫面前说:“你点吧,我无所谓。”

小宋丈夫早已料到菜单会回到自己手上,说一声:“那我就专断独行啦。”很快点出火腿色拉、奶油鸡茸汤、法式香桃烤鱼、奶汁牛里脊丝、黄油鸡卷、德式土豆饼几样菜,又要了两份苹果排,两罐冰镇椰汁。

等菜的时候,小宋丈夫从口袋里掏出一支“万宝路”,用打火机点上。小宋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注意场合,这地方好像没有人吸烟。小宋丈夫“嘁”地一声说:“我花钱来吃饭,还能没有这一点自由?你别做出一副小媳妇见婆婆的样子!”

小宋被丈夫一抢白,十分地不悦,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再不打算说话。

小宋丈夫抽几口烟之后,看看菜还没来,有点无聊,没话找话:“那个小罗,好像从前是你同学?”

小宋先沉了脸不说话,后来又忍不住为自己辩白:“怎么是我同学?我七八级,他八二级,差了好几届呢。再说也不在一个系,我学新闻,他学中文。”

“那怎么都说你们平常很熟?”

“谁说我们很熟?都在八楼上班,见面点个头而已,小罗这个人平常吊儿郎当,神气得过头,我还真有点看不惯他。”

小宋丈夫忽然仰面朝天爆发出一阵大笑:“天哪天哪,小宋你真是可以,我不过坐着没事问问,你倒把他贬一大通……用不着这样欲盖弥彰的嘛!”

小宋急红了脸,从椅背上挺身往前,凑近丈夫,压低了声音愤怒地说:“你瞎说八道什么!”

小宋丈夫的语气这时候也就变得相当尖刻:“我一点儿也没有瞎说八道。大庭广众之下伸手就去摸你,像个什么样子?电梯里当时不止你一个女同志吧?他怎么就不敢去摸别人?毫无疑问是你纵容了他鼓励了他。”

小宋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劲地问:“我怎么鼓励他了?我当时说什么挑逗他的话了吗?你找个证人出来看看。”

“这你自己心里有数。”小宋丈夫阴阳怪气地说,“挑逗的内容不仅仅局限于语言上,有时候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具有的刺激性更大。你承认我这话具有真理意义吧?”

“我认为你是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宋说完这话,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激动,站起来就奔出门,后面的招待小姐刚把色拉和汤端上来,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离开。

小罗这几天下班后的唯一内容是跟女朋友逛商店看家具。他们恋爱谈了三年,如今终于准备结婚了,两人都想把新房布置得漂亮一些合意一些。家具是新房里最重要的一个内容,所以也最费他们心思。无奈商店里的家具不是过分雕饰小家子气十足,就是颜色不合适或者表面看着还像个样,橱门一开发现里面比硬纸板钉起来的好不了多少。

小罗的女朋友很年轻,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电大毕业生,在报社印刷厂搞电脑排字。女孩子长得娇小玲珑,楚楚动人,兼有儿童的天真和女人普遍都有的小心眼儿,有时候小罗对她的感觉是不知道抱着她好还是背着她好。比如今天,女朋友不知怎么就不开心,眉头微?着,一双乌黑眼珠的大眼睛暗淡无神,脸上始终不见笑容。小罗问了她好几遍:“是不是不舒服?”还捏捏她的手,摸摸她的额头。女朋友只回答一个字“不”,把头扭过去不让他摸。小罗知道娇气的小姐们都是这种三天晴两天阴的怪脾气,也就不再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陪她到冷饮店啜了一杯半液体冰淇淋之后,就只顾着跑来跑去看家具了。而女朋友居然也就乖乖跟着,虽不开心却也不想闹什么别扭。

他们终于在部队的一个家具展销中心看中一套淡紫罗兰色的组合家具。那紫色淡到了几乎是一层光晕,咖啡色边框又使整套家具增添了沉重和庄严的分量。小罗和女朋友对这套家具爱不释手,当即付了押金,说定等展销一结束就来车拖走。

一大任务终于完成,两个人至此都觉得如释重负。

回家的路上,女朋友忽然对小罗说:“你先回去吧,我想到书店看看。”

小罗颇为惊讶地问:“你要买什么书,时装杂志还是港台小说?”

女朋友酸酸地说:“我在你眼中就是买这种书的角色?怪不得你对我用情不专了呢。”

小罗一时被她说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问她,又不肯回答。小罗只得随了她去书店,且看她买什么书再作道理。

结果女朋友在书店各个柜台前转来转去,很仔细地看那些书名,又失望地走开。·小罗实在忍不住了,再一次问她:“到底要买本什么书?你说嘛,或许我能知道。”

“你当然知道!”女朋友忽然站住,转身朝他,大眼睛里已经冒出泪水,“你怎么会不知道?书名就叫《肮脏的手》!”

小罗愣了半天,而后浑身就燥热起来,感觉到受了莫大的侮辱。他追问女朋友:“是谁告诉你那件事?他们怎么对你说的?”

“这你别管,我不能出卖朋友。”

“你知道《肮脏的手》是一本什么书?”小罗故意问她。

“写妓女的书呗。”

“天哪天哪,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明摆的事,谁的手最肮脏?妓女,嫖客。”

小罗简直哭笑不得。他想难怪她今天闷闷不乐,她把事情想到了如此危险的地步。于是他就诈她:“你错远了,那是写法国共产党的一本书,写共产党怎样跟敌人英勇斗争的。”

“真的吗?”女朋友好奇起来,“法国共产党的敌人是谁?也叫个什么党吗?”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是资本主义帝国主义。”

“可他们明明把这书名用在你身上。”

“他们是开玩笑。报社里的人喜欢开玩笑。”

女朋友认可了这句话,接下来她又说:“你终归是摸了小宋一下子。”

小罗解释道:“我不过无意中碰了她的衣服领子。你想想,电梯里那么多人,我当真犯神经病,众目睽睽之下对女同志动手动脚?别说我跟小宋不过是同事关系,即便我对她有什么意思,也不能暗的不来来明的。”

女朋友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想也是。小宋那人我见过,比你大好几岁,一副共产党阿姨的严肃面孔,谁见了她都没胃口的。”说着她一把挽起小罗的手臂,朝他嫣然一笑,笑容里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小宋有一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头晕,心里慌慌的,想吐又吐不出来。穿好衣服下床,两脚刚往地上一站,居然就软绵绵地栽倒在床边,把丈夫吓得手足无措。

一个人无缘无故竟会晕倒,这可不是件小事,大意不得,小宋丈夫从报社里弄来一部车子,带小宋到医院去看病,结果查了内科又查外科,查了外科又查妇科,医生告诉小宋说:“看你也不是年轻不懂事的孩子,怎么怀孕了都不知道?”

小宋当时简直是如雷轰顶,目瞪口呆。说起来她和丈夫结婚已经六七年了,两口子频繁动作却无论如何折腾不出一个孩子。看病吃药,抱怨你抱怨他,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始终没把送子娘娘感动过来。这一年小宋夫妻俩对这事已经完全绝望,盘算着求小宋丈夫的妹妹给他们生养一个抱过来。没成想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行,不指望有喜讯的时候喜讯偏就到了!仿佛送子娘娘成心要跟他们开一个玩笑,捉一次迷藏。

小宋出得妇科检查室的大门,羞怯着兴奋着把这事告诉丈夫,丈夫当下皮球一样蹦跳起来,抓住小宋的肩膀就叫:“唉哟我的妈呀,你怎么这么有用!”

小宋觉得这句话相当粗俗,何况旁边还有好多病人家属什么的眼睁睁看着。她飞红了脸,一拉就把丈夫拉走了,责怪他:“说话也该看看场合。”

丈夫却是继续开心,且毫不在意,恨不能当众就把手伸进小宋衣服里去摸她的肚皮。

出得医院大门,走到附近的停车场,小宋丈夫顾不上替小宋开车门扶她上车,先把头从司机身边的窗口探过去,告诉司机说:“小宋她原来是怀孕了。”

司机也很凑趣,马上就起哄,要小宋丈夫请客,小宋丈夫连声说:“请请请,一人一包万宝路,你双份。”

坐进车里,两个男人就当了小宋大谈生男生女的诀窍,哪个医院的医生肯给孕妇做b超,什么什么的,小宋插话说:“男孩女孩我才不在乎呢,还不一样是宝贝。”小宋丈夫就点头:“没错,男孩女孩不管,有个孩子就行。”

回到家里,小宋丈夫立刻忙着给小宋铺床叠被,要她躺下休息。又骑了车子上街给她买营养品:奶粉,桂圆,红枣,牛肉干,酸话梅,啰里啰嗦买了一大包,一样一样给小宋过目,问她想不想吃,先吃哪样,再吃哪样,结婚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殷勤备至。小宋躺在床上心安理得接受丈夫的慰问,甜滋滋地想,女人怀了孩子实在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丈夫哪怕从前是魔鬼,这会儿也变得像天使了。

起来吃过晚饭,看了一会儿电视,两个人都比往常提早了时间上床睡觉。小宋丈夫自然是知道一些妇女孕期卫生知识的,决意一年当中都不碰妻子,以免闯出大祸,前功尽弃。

然而两个人的情绪实在都太愉快,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睡着。小宋丈夫在被窝里撩起小宋的衣服,轻轻摩挲她的肚皮,陶醉地说:“这小东西要多少时间才能长成人模人样?别叫爸爸头发等白了哦。”

小宋听得有点肉麻,攻击他:“八字还没见一撤,就自吹自擂称爸爸,也不嫌脸红。”

小宋丈夫笑着说:“脸红什么?既然怀上了,还不是迟早的事?”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认认真真问小宋,“哎,到底是怎么怀上的嘛?有没有什么特殊感觉?”

小宋回答:“问你自己去。”

小宋丈夫当真仔细想了想,有点茫然地说:“这事真有点鬼,没觉得跟往常有什么不同,怎么就给弄上了。”手从小宋肚皮上移开,翻一个身子仰面朝上,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冷不防对小宋说:“问你个事。问得不对你别生气。”

“问吧。”

“这孩子不会是小罗的种吧?”

小宋腾地坐起身,直愣愣望着丈夫的两片嘴唇,好像不肯相信如此荒谬如此恶毒的话是从这张嘴里吐出来的。沉默了好一会儿,小宋说:“你竟然这么想。”

小宋丈夫咧嘴一笑,笑得有点像哭:“我是心里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不说又闷得难过。”

小宋的脸色和声调都冷冰冰像机器人:“你要真有胆量,你应该找小罗问这句话。”

小宋丈夫赶紧投降:“行了行了,不过信口问问,哪里当真就这么想。我是实在有点大喜过望,一时总觉得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到我头上。”

话是这么说,“疑心”这东西,只要一冒出头来,总是越冒越高,断没有自行扼杀的可能。小宋丈夫这一句话出口,自己也被自己的假想弄得神魂颠倒,心里边把这件事盘来盘去,越盘越觉得假想可能成立。可怜小宋丈夫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孩子,这孩子仿佛命中注定向他讨债来的,把他折磨得气短神暗,胖人变成了瘦人。

小宋丈夫对小宋,自然也懈怠得很,漠不关心,爱理不理的,常常坐在沙发上钉着小宋的肚子发半天愣,恨不能拿把刀子把她肚皮剖开来,掏出胎儿问他一声谁是爸爸。小宋有一段时间怀孕反应很厉害,不吃不喝还吐个不停,苦胆都吐出来了,小宋丈夫照样上他的班,把小宋一个人扔在家里受苦受难,中午休息都不肯回来看看她。

小宋恨来恨去,最后还是恨到了小罗身上。他不假思索随随便便一抬手的片刻,就毁掉了小宋一辈子的生活。小宋有时候真想冲到小罗办公室去,把唾沫唾到他脸上,把一切恶毒的咒语倾泻到他身上,而小宋想归想,做却是做不出来的,心里面过过瘾罢了。

小宋偶尔有一次看报纸,看到医学上可以用胎儿的血做“亲子鉴定”。小宋回家就把报纸拿给丈夫看,理直气壮要求丈夫也去做一个这种鉴定。丈夫仔仔细细把报纸看一遍,扬手一扔,似笑非笑地说:“世界上的人有多少?世界上的血型又有多少?每一万个人里面,少说也有两千个人的血型是相同的。说不定小罗跟我的血型就相同呢?这种可能性太大了。再说这事传出去不是明摆着出我的丑吗?等于我自己扬了手对别人坦白:我某某人戴上绿帽子啦,我要求医学为我澄清事实!好家伙,我这张脸皮还要不要啦?”

小宋说:“我斗嘴是斗不过你的,你既然不肯出面把事情弄清楚,就不应该躲在家里疑三惑四,弄得我怀了孩子倒像犯罪。”

小宋丈夫也觉得有点对小宋不起,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了,心里明知道你一向是老实人,但是看到你的肚子就不由自主要往小罗身上想,一想心里就烦躁得要死。这事情我没法控制自己。”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大概得了所谓的‘强迫症’,精神上出了毛病。我自己也快被自己的念头折磨疯了。”

小宋惊恐万分地望着丈夫,哆嗦着说:“照这样下去,将来孩子生出来,你保不定还会把他掐死。”

“是有这个可能,我说了,我不能控制自己。”

“天哪!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两个办法。”小宋丈夫干干脆脆说,“要么我去住精神病院,要么你去做人流,把胎儿打掉。”

“人流?”小宋尖叫起来,不由自主把双手护在肚子上,紧紧地抱着,“你真狠心。世界上竟有你这么狠心的父亲。你忘了我们这些年来为有一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头!”

“我当然没忘,可你要知道,既然能有第一个,就肯定会有第二个。你可以用第二个孩子来证明第一个确实是我们的。”

“荒唐的逻辑!”小宋愤怒不已,大哭起来。

哭够了之后平心静气地思前想后,想想又哭,哭哭再想,就这样翻来覆去,度过几个不眠之夜,小宋最终还是决定去做人流,留着这个孩子又有什么意思呢?没生下来之前就注定要受他父亲的白眼,孩子不也活得冤枉吗?

给小宋做手术的是个五十多岁慈眉善目的老医生,她问小宋这是第几胎了,小宋回答说是第一胎。老医生大吃一惊,说:“第一胎就做人流,两口子存心不想要小孩?”又感叹说,“如今的年轻人真是想得开,一个个都想过快快活活的两人世界,一点责任感也没有。”

小宋听着,眼睛里偷偷滚出两粒眼泪,心里想,人生这只小船真是航行得千辛万苦,危险之至,一点点风浪都经受不起的呀!

小罗的女朋友那天在书店里相信了小罗关于《肮脏的手》的解释。而过后仔细一想,又觉得疑虑重重:萨特的名字她是听说过的,是个很有名的作家。法国共产党却不是那么有名的一个什么党。有名的作家会去写无名的政党吗?何况写共产党的书跟小罗在电梯上的行为又有什么关系?

小罗女朋友越想越不能坦然,找到一个在图书馆工作的高中同学,想方设法借来了萨特的这本书,从头到尾读了不下三遍。她读得糊里糊涂,既不能理解萨特作品中的意思,又弄不懂人们为什么要把这个书名用在小罗偶尔的轻率行为上。而小罗女朋友因为不懂得幽默含义,不知道电梯上的这一句玩笑话除了玩笑本身的意义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就不由自主要把事情想得复杂很多,并且心里有一种受侮辱受委屈的感觉,总以为报社里的人都明白“肮脏的手”这几个字的含义,唯独她是蒙在鼓里的,小罗不屑于告诉她,存心将她与他的同事们拉开了一个文化上的差距,使她永远不能置身于他们那一伙编辑记者们的圈子之中。

前面已经说过,小罗女朋友的心理素质介于儿童和成年女人之间,想任何问题总是既天真又小心眼儿,结果能把人弄得啼笑皆非。这回又是这样,小罗女朋友喋喋不休地在小罗面前推测“肮脏的手”到底是个什么性质的隐喻,使小罗烦得要命,简直想弄瓶镇静剂给她喝下去让她不再兴奋。后来他猛然把她一拉,使她猝不及防跌坐在他的怀里,他趁势就说一声:“我让你闭住嘴巴!”一边把自己的嘴唇狠狠压到女朋友嘴唇上去。

说也好笑,小罗女朋友虽有儿童的天真,大是大非问题上却又决不含糊的。当下她死命躲过脸去,三扭四扭从小罗怀里脱出身来,一双大眼睛含怨带怒地钉住小罗,气喘吁吁,说:“我怀疑你的嘴唇是不是同样肮脏。”

当下小罗就变了脸色,问她:“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你知道不知道?”

小罗女朋友感觉有些心虚,躲过小罗的目光,嗫嚅着说:“你总感觉你的嘴唇已经亲过了别人。”

小罗压住火气,柔声问她:“你心里有没有一杆秤,一边是我真实的为人,一边是别人的玩笑、谣言或者别有用心的恶毒攻击?”

女朋友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可你确实是在电梯上摸了小宋的衣领领,你自己也承认过的。”女朋友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极固执。

小罗无可奈何摊开手:“天哪我还要怎么对你解释?人在一生中不可能把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设计得完美无缺,而后有条不紊地表现出来。常常有很多行动是不经意的,没有经过任何的考虑,甚至一刹那间连自己都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

小罗女朋友心里想,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潜意识吗?潜意识是人们内心世界的表露,小罗他说不定心里真是对小宋有几分爱恋。这么想着,苦于语言上没法把它表达得很清楚,又觉得小罗爱恋小宋终归不大可能,所以愣了半天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边小罗见女朋友一声不响,以为她心里开始悔悟,又走过去重新把她拉过来,动作加倍温柔地抱在怀中,吻她,抚摸她,在她耳边说一些女孩子爱听的话。小罗女朋友的身体就渐渐柔软下来,却又固执着对小罗的温存不加配合,不作反应,使小罗心里大失所望。

不久预订的家具拖回家来,婚事便进入实质性阶段,要准备向单位打证明,体检,领取结婚证了。小罗催了女朋友好几次,要她给报社印刷厂打报告,女朋友一拖再拖,态度暖昧,最后说她不知道这证明该怎么写。

“证明用得着你自己写吗,厂里现成的介绍信,撕一张就行了。”小罗有点不耐烦地说。

“厂里要叫我自己写个申请报告,然后他们盖章同意。”小罗女朋友这样回答。

“这好办,我替你写。”

小罗说着,抓住纸和笔,刷刷刷几分钟就写成一份结婚报告,放在女朋友面前:“请夫人过目。这样写可以了吧?”

“别开玩笑,谁是你的夫人?”

“领过结婚证不就是了吗?”

小罗女朋友闭着嘴,坐在那里扭来扭去很费劲的样子,脸都憋得红了。最后他终于对小罗说出一句话:“我还是不想结婚。”

小罗如雷轰顶,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不想这么早就结婚。”女朋友一脸惶惑歉疚。

“怎么叫‘早’?我们已经恋爱三年了。”小罗脸上肌肉在抽动,声调里却是苦口婆心。

女朋友轻声说:“我还是觉得早了点,我想再等等看。”

这回小罗忍不住了,高声叫道:“等什么?等你找到更中意的,还是等我终于有一天原形毕露?”

“我只不过是……”女朋友说话已经带上了哭腔。

小罗冷笑着:“我算是明白了,三年的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还抵不上别人的一句飞短流长,可见我们原先的爱情基础多么薄弱,甚至比沙滩上的城堡还要不堪一击。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等的呢?未来的日子对你来说永远没有保险系数,不知就此分手也罢。”

女朋友呜呜咽咽哭着,说:“我不是不爱你,只不过你这个人太轻率太随便,有时候弄得人真假难辨。我实在觉得至今摸不透你。”

“那就去找你能摸得透的人吧,但愿有人比你更纯洁更幼稚。”又说,“缺乏幽默感的女人是多么可悲,我简直为你万分遗憾,你实在不懂生活。”

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下午小罗在办公室里突击赶写一篇剧评,弄得将近七点钟才锁门回家。他揣着一脑子的话剧情节走到电梯门口,不觉惊慌失措:原来小宋也等在这里要乘电梯下去。

“我……我不知道……下班很久了。”小罗结结巴巴说。

“有两个人来送一封群众来信,我接待了他们一下,就耽误了。”小宋轻声解释。她的脸也有点发红:这点微红却又使她古板严谨的神情稍许生动起来。

两人都垂了头,表情极为尴尬。

电梯升上来了,门哗地打开,两个人互看一眼,同时侧身走了进去,门关闭,电梯慢慢地下降。

这回跟上回不同,这回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小罗觉得浑身有许多小虫子在爬,痒丝丝的,他想这时刻不说话比说话还要难过,就试探着说:“你真的离婚了?"

小宋回答:“上个月领了离婚证。”

“我……很对不起。”

“不是因为你。”小宋平静地说,“偶然只是必然的触发剂,有许多东西平时藏在生活的表象下面,我们只不过错在疏忽罢了。”

一路无人上下,电梯降到楼底的时间比平常快了很多,走出电梯门的时候,小宋忽然很难得地对小罗嫣然一笑。这一笑几乎让小罗目瞪口呆,想不出她到底为什么对他表示这番亲切慰问,报社里的人经年累月是难得看见小宋开颜一笑的。小罗默默地想,她原来也会笑,而且笑起来挺好看。她竟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女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报社里传出特大新闻:小罗和小宋结婚了,都说新房布置得别出心裁,家具是淡紫罗兰色,镶着咖啡色边框,典雅柔美得不同凡响。

小罗原来的女朋友听说之后大哭一场,心里说:这家具原来是我的。哭过之后又觉得庆幸:好在她没有跟小罗结婚,他们分手才这么点时间,小罗跟小宋的关系就由暗转明,不恰恰证实这两个人之间存在着“肮脏的手”吗?

再过一年,小宋手里已经抱上了一个瘦精眉眼很像小罗的儿子。

这回轮到小宋原来的丈夫开开心心喝酒拍大腿了。他得意洋洋地对广告部的同事说:“怎么样,某人还是有眼力的吧?上次要让小宋把那个孽种生下来,我不是白替人家养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