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开始出现高楼，一开始楼的密度很稀，隔一段时间才能出现一座，在视线里徘徊良久，然后才肯离去。但是渐渐地密集的楼群出现了，多层立交桥和拥堵的人群也出现了。

乔大红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在这座城市里逐渐变小凝缩成一粒符号，她看街上的一汪一汪的人流，每个人都没有具体真切的面目，他们是这城市里的一份子，又都什么也不是。刘子森的脸出现在旅途的最尽头----车站，他们没想到他会来接站，事先没人打电话通知他----事实上他们连走都没跟他打声招呼，他们不过是想神秘地失踪三天，仅仅三天的功夫乔大红料定红楼的天塌不下来。

刘子森的意外出现使乔大红万分惊讶，她不知道刘子森背着她到底还能干出多少令人吃惊的事情来，他的变色眼镜在阳光下改变了颜色，变成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对于骷髅的联想使乔大红感到自己骨头缝里在丝丝冒着凉气。

“我算好你们今儿个准回来，我跟他们说他们谁都不信，富强说你又不是神，你怎么算得出？”

乔大红一脸迷茫地看着他，她竭力想把想像中的那个刘子森与现实中的这一个重合起来，可那样做的结果似乎是记忆越来越分岔，记忆像发了芽的树枝那样可以向任意方向伸展、扩张、蔓延。

刘子森向上推了推他那煞白帽檐的太阳帽，他的眼镜反射着强烈的太阳光，阻隔了别人的视线，使人无法看到他真实的表情。刘子森是带着司机小刘来接他们的，小刘也是刘子森的亲戚(据说是，但刘子森对此坚决予以否认)。小刘是刚来不久的新司机，以前那个老刘走了(也不知刘子森把人家轰哪儿去了)。

一路上林依然表现得比较沉默，刘子森急于向乔大红表功似地说了一大堆几天来红楼里发生的事。他那种竭力讨好乔大红的姿态似乎让周围人感到不舒服，再说他又上了点年纪。

乔大红盯着眼前这个嘴巴一瘪一缩的男人，心中充满疑惑，他不知道这人如此卖力地在说什么，他语言的背后到底又掩藏着怎样的事实真相。

仅仅三天时间里发生的事，要用语言表述起来可以引发出许多条线索，这里没有单一的、绝对的时间，时间是许许多多纵横交错的平行线、直线或者斜线，刘子森不过是在选中了其中一条线，并在上面久久徘徊，叙述不止。汽车开到红楼门口的时候，乔大红从车窗里看到一个打扮奇特的怪人，只见他影子一闪就不见了。乔大红问老刘刚才那人是谁，老刘用看怪物一样的眼光盯着她看，说道：“怎么，你连阿丁都认不出来啦？”

阿丁变成了电子游戏里的一个人物，进入一种疯魔状态，他成天泡在电脑里，对外面的世界漠不关心。

游戏里的阿丁是一名手持冲锋枪的武士，开着一辆敞篷越野车，车上装着满满的弹药，还有装满子弹的手枪、匕首和短刀，各类武器一应俱全。阿丁发动汽车的声响震耳欲聋，这似乎出乎他的意料，他先是咧嘴笑了一下，然后开足马力让车子冲了出去。

路边的小花小草快速向后掠去，路面宽而平，路面上标志车道的短线总是比现实中的短线更白更清晰，一段接一段没完没了地快速向后闪，阿丁驾驶着他那装满武器弹药的敞篷战车，渐渐地闻到了草原上荒草凄凉的腥味。

阿丁面色冷峻，好像有一股奇异的看不见的力量支撑着他，使他陷入另一种真实。草是浓密而又厚实的，随时随地可能有危险发生，不知道哪片草丛里藏有凶猛的狼或者别的什么野兽，阿丁随时准备开枪射击，他希望自己拔枪的速度比狼扑上来的速度要快。

有几只不知名的小动物在阿丁的视野里游移，阿丁端起枪就是一排子弹横扫过去，他闻到了血腥和火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浓烈的、深褐色的烟雾逐渐散去，阿丁看到了血和烧焦了的泥土。再往前走，阿丁碰上了一只比豹子还大的狼王。

那只狼好像早已在前面等着他了，两眼凶狠地射出两束绿光。

阿丁早已忘记这是游戏，与他交锋的好像是狼的实体，他以最快速度拔出枪来砰砰朝狼射出一排子弹，销烟散去之后阿丁发现自己并没有打准，不狼不仅没有死而且朝他扑了过来，阿丁开车疯狂逃窜，最后撞在了一棵碗口粗的树上......

阿丁常以游戏里的扮相出现在红楼里，有的时候他把自己打扮成匪徒，有的时候他把自己打扮成蒙面大盗，他每天晚上都要玩到深夜，乔大红有时一觉睡来，看到的是阿丁被电脑屏幕映得青紫的脸。阿丁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不做爱，只要让他玩游戏他可以不做任何事情。

乔大红想阿丁一定是因为自己跟林依然一块去河北的事跟自己赌气，她想她没必要跟他解释什么，解释也是白解释。乔大红说：“你以为你是谁，不想在这儿呆着就滚蛋。”

阿丁脸上绽出一丝轻蔑的笑：“你可以跟别人去睡，又没人拦着你。”

阿丁这时正用电脑里的枪开枪向人群射击，过街天桥上的一排行人从高处坠落下来，尸体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这天夜里，乔大红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坐在她床头嘤嘤地哭，看不清那人的脸，也无法辨别他是男是女----哭泣的样子完全像个女人。

当时房间里很黑，人完全隐在黑暗里，却有一块白手绢在黑暗中一忽儿上、一忽儿下，这景象把乔大红吓坏了，她越是仔细看越是看不清楚，那块白帕子轻飘飘的完全没有质感，它像是鬼戏里的一个无人摆布的道具，控制它的人只要吹一口气，叫它上哪儿它就上哪儿。乔大红从没做过这样奇怪的梦，她想也许是她自己在哭，因为她听到的声音是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

那嘤嘤的哭声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像雨点一样越来越密集。她又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在白天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汽车的马达声、海鸥的叫声、孩子们突然而起的合唱声，这些声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乔大红一点也不清楚，这么晚了不会有人在看电视。

大概是后半夜了估计地下室里那帮人也许该睡了吧他们不能赚钱不要命已经死了一个了他们应该接受教训，乔大红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她困得睁不开眼，她太想睁开眼睛看个真切了，可她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她一次又一次地费力地想要把它打开，她徒劳地努力着可是完全没有结果，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干一件完全不可能干成的事，最后只好放弃。

乔大红再一次沉入黑暗的梦境，她梦见自己坠入一间烟雾弥漫的迪厅，迪厅里所有的人都浸泡在水中，轻软、浮动、飘飘欲仙。有一只手顺着她身体的曲线绵延起伏，她渴望这种细致的、与她的皮肤相契合的、不急不躁、情投意合的抚摸，她像海棉吸水一样吸收着被男人抚摸时的这种感觉，与刚才正好相反，她现在不想睁开眼睛，她很怕被打断，睁开眼睛的时候也许就是白天了，她又得坐在虎皮座椅上去发号施令，她有些焦虑地想到，天就快亮了吧？

为了延长这种抚摸她躺在黑暗里一动不敢动以至于屏得全身酸痛，她知道只要稍稍一动这种感觉立刻就会像泡影一样飞散而去，再也聚不拢、收不回。当那只手触摸到她的双乳，那种嘤嘤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再次响起，紧接着有一大滴、一大滴冰凉的泪水从高处滑落下来，像雨水那样淋湿了她的乳房......

“你怎么啦？为什么要哭？”

乔大红醒来的时候，坐在床头那人已经不见了。

他的电脑还开着，里面的人物打斗得正厉害。乔大红披了一件衣服起来在屋里四处寻找阿丁，却寻不见半个人影。倒是游戏里有个穿黑色斗篷的男子，长相酷似阿丁。

卫生间的门虚掩着，因为里面亮着灯，倒像是给门的外框上镶了一层细细的金边。乔大红被这样的景象惊呆了，这是她的家，她怎么从来也没见过卫生间的门会变成这样。隔着一层门她清楚地听到里面滴哒滴哒的流水声，她想一定是他在里面，他从来都有夜里起来蹲厕所的习惯。于是，她站在门外滔滔不绝地同他说起话来。

许久，乔大红发现里面没有动静，水滴声均匀流淌，像时钟走动的声响一样有规律。有时候偶尔还会发出水管“吱”的一声响，然后又静下来。乔大红伸手猛地拉开卫生间的门，只见里面灯亮着却空无一人，阿丁并不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