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前场三个月后，腊月中旬一日之清晨。

洛阳禁苑之西天牢中的一室。室中有木板稻草之类铺在一隅，作为囚人睡卧处。

幕启时骆宾王蓬头垢面，仍穿着三幕一场时的秋衣，披了一件破旧的短褂。他身上带着刑具，坐在睡卧处，象猴子一样，以两手紧紧抱着头，钩着脚，缩成一团，不断发抖。

此时他已经冻得在发生幻视、幻听的现象。他仿佛听到知了的声音，敞开两手，茫然地张望了一回。自言自语地用发抖的声音说：□？在这冬天有蝉子在叫！”依然把头埋下去，用手紧紧抱着。

静了一会，他又用发抖的声音念出《在狱咏蝉》一诗。这是他八月初被下狱时做的了。声音清澈，因在发抖，更增加了它的凄切。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骆宾王　（自言自语）八月初在天津桥头被人逮捕了，整整四个月了。我现在才知道，天寒地冻的时节真可以冻死人呵！（又仿佛听到了知了的声音，把手敞开，仰望了一会。然后又蒙着头，继续自言自语）哎，知了！人是不如你呵！你洁白，你没有野心。你把旧衣蜕了，飞到高高的树上，自由自在地歌唱。你知道时机，该出世的时候你出世，不该出世的时候你就隐藏了。你不晓得有冬天，你是多么值得羡慕呵！……

在骆宾王独白中，牢子一人，弓腰驼背，须发皆白，领着上官婉儿与道生和尚登场。此时道生和尚已被敕封为定慧禅师，穿着金线绣领的红色袈裟。

另有侍卫四人捧着衣帽鞋袜随后。

牢子到牢房前开锁，把牢门推开了。

骆宾王仍蒙着头，冻得发抖。

牢子　（在房外）骆宾王，有人来了。

骆宾王　（忽然提起精神，站立起来，这是死的预感发动了他的潜力，声音也不发抖了）□？是要抓我出去斫头吗？好！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斫了头，可会温暖些了。好！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我的脑袋子滚下地来，血喷上天去，在皑皑的雪地上洒满红花。那是多么美的一幅画呵！（忽然诗兴来了，吟诗一首，有意无意地是作为自己的谢世辞）

冰雪遍天涯，红梅雪上花。

乘风归去也，天外醉流霞。

上官婉儿　（走进牢房）骆主簿，你的诗做得满好呵！

骆宾王　（开始注意，有些诧异，声音又有点发抖）你，你，你，你是谁？

上官婉儿　我是上官婉儿。

骆宾王　（仍然不大相信）唔？唔？你，你，你是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　是呵，我是上官婉儿，我来看你来了。

骆宾王　你的额上怎么有朵梅花？

上官婉儿　我这也正是“红梅雪上花”呢。我犯过罪，受了黥刑。

骆宾王　（有点疑惑）哦，我，我是在做梦吗？

上官婉儿　（指挥侍卫）你们去把衣帽鞋袜替他穿戴上。

侍卫照着指示，为宾王穿戴，由牢子解除其刑具，穿上冬衣，戴上毡帽，换了鞋袜。

骆宾王　（自语地，声音又在发抖）我该不是在做梦吧？我是升了天？（向婉儿）你是天上的仙女？

上官婉儿　（笑出）我是呵，铁鞭，铁锤，匕首；我是在东宫中把你引去躲藏着的那个黄毛丫头。

骆宾王　（欢喜得流泪）□，你当真是上官婉儿！我感激你呵，我感激你！

上官婉儿　你应该感激天后陛下！

骆宾王　（身上温暖了，精神逐渐恢复，声音逐渐不发抖了）天后陛下知道我在这里吗？

上官婉儿　是她叫我们给你送衣帽来，要把你带出去。

骆宾王　带出去？斫我的脑袋子吧？好，我大逆不道，我是应该斫头的人。

上官婉儿　我要告诉你：你们的计划完全失败了。徐敬业在扬州起事，不到五十天，全军覆没。现在他和其他几个人的脑袋子都已经传送到洛阳。

骆宾王　□？徐敬业已经斫了头？

上官婉儿　薛仲璋和唐之奇被活捉住，你们那位假太子贤扬州裁缝江七，也被活捉着，都已经递解到洛阳。我看，那位江七倒果真象章怀太子。

骆宾王　薛仲璋和唐之奇都被活捉住了，那么裴炎怎样了呢？

上官婉儿　他把你关了起来，如今也被关起来了。

骆宾王　是他把我关起来的？

上官婉儿　是啊，你没有想到吧？是薛仲璋和唐之奇把这事透露了。他们说：裴炎说你是无行的文人，是南方的贫苦人出身，是徐敬业的死党，他想篡位的阴谋向你透露了，认为很危险，所以他把你关了起来。

骆宾王　呵，裴炎！

上官婉儿　我还要告诉你：他的死党程务挺，八月尾上被任命为单于道安抚大使，刚过西京就在军中斩首。你们的计划，真真是“万事一场空”了！

骆宾王　（既惊且惧，似怒似悔，很复杂的心情）上官婉儿，是你告的密？

上官婉儿　（指示赵道生）你认识这位定慧禅师吗？

赵道生　（合掌）骆主簿，阿弥陀佛！

骆宾王　（诧异）我不认识你呵，你定慧禅师？

赵道生　骆主簿，你真健忘。从前我是小黄门赵道生，现在我的法名是道生和尚。

骆宾王　你就是东宫的那位小黄门？

赵道生　然也，我正是那个小黄门赵道生。我暗杀了明崇俨，天后没有杀我，把我剃度了，送我在大奉先寺出家，算来已经快五年了。骆主簿，我告诉你，你们的事情是我告的密。

骆宾王　你告的密？

赵道生　你同裴炎，去访问沛国夫人的时候，我正在那里。

骆宾王　沛国夫人？

赵道生　哦，就是郑十三娘啦。她已经册封为沛国夫人了。那时候我在她那里。

骆宾王　你在她那里？

赵道生　我躲在内室里偷听了你们的话。在你们走了之后，十三娘便教我到长安去告密。……

骆宾王　是十三娘要你去的？

赵道生　是呵。十三娘一向以为裴炎是一个忠臣，她听了你们那天讲的话，才知道裴炎是一个大奸贼。而你呢，骆主簿，请不要见怪，她说你是一个卑鄙的小人呵！

骆宾王　（明了了一切情况，感到悔恨，又感到不安）是的，我是一个卑鄙的小人，我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坏蛋。但我可没有想到裴炎比我还要坏。

赵道生　骆主簿，那首“一片火，两片火”的歌，是你做的吧？

骆宾王　我现在也用不着隐瞒了，那首歌是我做的。（自语地）徐敬业派我来和裴炎联络，我们还怕他不肯死心塌地地一道搞，我便编了那首歌来想打动他。我在和裴炎见面之前，躲在洛阳城里教孩子们唱。我可没有想到裴炎早就有那样大的野心。

上官婉儿　天后陛下很欣赏你的诗和文章。你的那篇讨伐天后的大作，她也看到了。

骆宾王　哎呀，罪该万死！

上官婉儿　她说，你那篇文章调子很铿锵，但就是没有力量。你的文章不是作来给老百姓看的。你们不是在“吊民伐罪”，而是在要高官厚禄。兵还没有起，就在喊着“凡诸爵赏，同指山河”了。

骆宾王　我万分惶恐。天后陛下真把我卑鄙的心事，完全戳穿了。

上官婉儿　我们把你的诗文差不多都搜集了来，认真地看了。你的整个调子就是一个叹老嗟卑，怀才不遇。你给一些有地位的人写信，总是希望人家提拔你，使你禄位高升。

骆宾王　是的，我真是万分惭愧！

上官婉儿　可是，你给吏部侍郎裴行俭的一封信却是例外。

骆宾王　是仪凤二年[1]四月一日的那一封信吧？

上官婉儿　是呵，那时高宗皇帝和天后陛下命裴行俭出使波斯，送回波斯王泥涅师师[2]，裴行俭调你做行军主簿，而你却借故推辞了。

骆宾王　是的，我很后悔。

上官婉儿　你那信里面有这么几句：“流沙一去，绝塞千里，子怆入塞之魂，母切倚闾之望。”[3]你说你有老母在堂，你要做当今的孝子。谁没有父母呢？为国效劳、出生入死的人，难道都是不孝？

骆宾王　上官婉儿，你不要再说了，我万分后悔，我惭愧得要死了。

上官婉儿　裴行俭那一次去立了大功，不仅册立了波斯王，不辱君命，而且还平定了十姓突厥[4]的叛乱，使吐蕃也收敛了一些锋芒。

骆宾王　这功劳是永垂不朽的！

上官婉儿　是呵。如果你是跟着他去了，你不也是永垂不朽了？

骆宾王　呵，以往的事不用再提吧，我真是万分后悔。

上官婉儿　但如果那一次裴行俭是失败了，他死在突厥或者流沙，恐怕你就不会后悔了？

骆宾王　上官婉儿，我今天已经知道了，就是死在沙漠里，为国捐躯，也是名垂不朽的！

上官婉儿　你所想的就是一个“名”；你就没有想到一个人所应该做的事。所以天后陛下很欣赏裴行俭的品评，他说你文艺好，而见识不高。

骆宾王　（不断点头）是呵，我是一个斗筲之器，鼠目寸光！

上官婉儿　你也不必那么鄙视你自己吧。人还活着，总还是有希望的。

骆宾王　上官婉儿，我现在一点也不怕死了。天后陛下赏赐我的这些衣服，还是让我脱下来吧。我应该死在这里，冻死在这里。（开始解脱衣服。）

上官婉儿　不，我们就要带你出去了。

骆宾王　那更好，带我出去斫头示众！

上官婉儿　一切凭天后陛下作主。明天上午天后陛下大审裴炎，要你出去对质。

骆宾王　好，我见到裴炎，我要和他同归于尽！

赵道生　（插话）骆主簿，你们是尽不了，尽不了！一个人如果犯了罪孽，除非是在他存命的期间，能够痛下决心，把它洗涤干净呵！

骆宾王　（深受打动，沉潜了下来，好一会没有说话）定慧禅师，你的话深深启发了我。我要忏悔我过去的一切。即使我只再活一天，从现在起，我就改邪归正，更始一新！

赵道生　（合掌）阿弥陀佛！

上官婉儿　好吧，话已经说得不少了，我们要带你出去。

骆宾王　（忽然回头，把刚才脱下的一件破旧短褂捧向牢子，深深鞠躬下拜）张大伯，多谢你借给我的这件衣裳，我多谢你给我的温暖。

牢子　（回礼）骆主簿，请原谅。我祝贺你更始一新。

赵道生　（不知不觉地合掌）阿弥陀佛！

侍卫把刑具再加在骆宾王身上，率领着下场。上官婉儿与道生等随后。

——幕徐落

第二场

前场次日清晨，天尚未明。

景同第一幕，即东宫中章怀太子的书斋。一切布置依旧。

幕启时裴炎一人在室内盘旋，形虽憔悴，意尚倔强。他被监禁在这里已经是几十天了。身上虽无刑具，但已失去自由。

静场了一会，一武装卫士引上官婉儿母女入场。卫士随即退下。

裴炎　（面有喜色）呵，你们终于来了！我相信你们是会来的。

郑十三娘　早就想来看你，不敢轻易走动。今天是天后陛下要我们来看你。我先去看看里面的房间，看有没有人在里面。

裴炎　不，用不着去看，所有的房间都上了锁。

郑十三娘　那你们就放心地谈吧。我们是天后派来的人，谁也不敢来罗唣。（说罢走出。）

裴炎　真是天后派你们来的？

上官婉儿　是呵。你派杜求仁给徐敬业带去的密信也被搜查出了。

裴炎　杜求仁也被捉着了吗？

上官婉儿　他在前方被李孝逸的部下截住，因为他抗拒，便遭了杀害。但从他身上搜出了你的密信。

裴炎　密信送到洛阳来了吗？

上官婉儿　前天送到。薛仲璋、唐之奇都递解到了。

裴炎　程务挺有动静吗？

上官婉儿　程务挺在路过西京时已经在军中斩首，三天前有飞马快报传来消息。

裴炎　（惊）程务挺也被杀掉了！

上官婉儿　南方送到了好些人的脑袋子，其中有徐敬业、骆宾王。

裴炎　骆宾王的脑袋子？

上官婉儿　是呵，二十几个重要人物的脑袋子，其中有骆宾王的一个。不过那个骆宾王可就是假的。

裴炎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上官婉儿　薛仲璋和唐之奇已经供认了，说骆宾王还关在这儿的天牢里。

裴炎　他们说了什么？

上官婉儿　他们说他们是忠于天后陛下的。证据就是在他们去扬州的一天，就把骆宾王抓来关起了，因为从他身上搜出了讨伐天后的檄文。他们还以为他是狂人，没有觉察到真是徐敬业的阴谋。到了扬州，被徐敬业威胁，成了他的俘虏。

裴炎　哦，是那样的？骆宾王怎样了？

上官婉儿　已经杀了头。他的那篇檄文是天后所不能容忍的。

裴炎　他透露了什么吗？

上官婉儿　什么也没有透露。在临刑时他倒做了一首绝命辞。

裴炎　一首绝命辞？

上官婉儿　在临刑的时候，他雍容不迫地说着：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我的脑袋子滚下地来，血喷上天去，在皑皑的雪地上洒满着红花。于是就吟诗一首：

“冰雪遍天涯，红梅雪上花。

乘风归去也，天外醉流霞。”

裴炎　“天外醉流霞”？好，这样说来，我还大有希望。（从怀中取出一个黄色小瓶）婉儿，你还记得你的杀父之仇吗？

上官婉儿　唔，九世之仇必报！

裴炎　好，我把这瓶砒霜给你。你母亲向我要过几次，我都没有给她。现在是非用它不可了。放在莲子羹里面，你知道的，愈快愈好！

上官婉儿　（接受砒霜瓶，故示坚决地）对，天后喜欢吃莲子羹。我一定要办到！我一定要报仇！万一我失败了，我也要用这灵妙的东西来把我自己超度。裴九叔，你请放心。

此时江七扮成太子贤鬼魂，披头散发，轻悄悄地由复壁出场，眼睛眯着，直视着前方。后面有二鬼卒头戴面具，手执狼牙棒，轻脚细爪地跟着。

裴炎一见，打了几个寒噤，发起抖来，倒退几步。婉儿上前挽着他。

裴炎　（指着鬼魂）那，那，那是鬼！（一手抓着婉儿）婉儿，你，你，你看见了吗？

上官婉儿　（故意装作不曾看见）看见什么？

裴炎　那，那，那不是章怀太子吗？

上官婉儿　（如前）什么也没有呵，你在疑神疑鬼。

鬼魂坐就凹字形炕椅，一声不响。二鬼卒站在他旁边。鬼魂徐徐向周围回顾，忽然伸出右手，指着裴炎。二鬼卒也同样动作。裴炎愈加发抖。

上官婉儿　（故意把裴拉向鬼魂坐处）你到那边去坐坐，养养神。

裴炎　（拒绝，用力推脱了婉儿的手）不！不！

鬼魂徐徐站立起来，指着裴炎，眼睛忽然大大睁开。

裴炎　（又后退两步，不由自主地向鬼魂跪下）太子殿下，你饶恕我吧。是我买贿了丘神勣将军的部下把你杀害了。但是我已经把那个凶手杀掉了。我要替你做超荐道场，七七四十九天！太子殿下，请你饶恕我吧！（叩头。）

鬼魂仍一声不响地指着。裴炎骇得魂不附体，只是叩头，发抖。

上官婉儿　裴九叔，你怎么的啦？

裴炎　（不理婉儿的劝说）太子殿下，是我害了你。我把你害死在巴州，你的英灵不昧，你来找我来了。呵，我忏悔了，我忏悔了。（不断地叩头）我要超荐你，做七七四十九天的大道场，唪诵五百部《法华经》。杀死你的凶手，我已经早把他杀掉了。你饶恕我吧，你饶恕我吧！（语无伦次，只顾发抖，只顾叩头。）

婉儿用头微微示意，要鬼魂退去。鬼魂仍轻悄悄地退入复壁。二鬼卒都轻脚细爪地跟下。

裴炎　（仍在叩头）我要超荐你，做七七四十九天大道场，（接连说三四遍）唪诵五百部《法华经》。（同样反复数遍）饶恕我吧！饶恕我吧！……

上官婉儿　裴九叔，（用力摇动他）你镇定些吧！什么也没有呵！你抬起头来看看！

裴炎稍微镇定了些，举起头来，看到鬼魂果然不见了。倒坐在地上，喘气。

上官婉儿　（搀扶着他）起来，坐在炕椅上吧。（指着鬼魂坐处。）

裴炎　不，不，我不坐，我不坐。就让我这样休息一会。

上官婉儿　（故意表示同情，委婉地）裴九叔，我看你的精神是不如往常了。一个人精神一不振作，是会无中生有地看出一些幻影的。章怀太子，是左金吾将军丘神勣把他逼死了的，你怎么说是你呢？

裴炎　（叹息）唉，这事情瞒得了人，瞒不了鬼。

上官婉儿　你说，是你买贿了丘神勣将军的部下搞的吗？

裴炎　是呵，是我做了亏心事。我使章怀太子图谋暗杀天后，终于被废掉了。一年前高宗皇帝升天，英王哲即位，我又进行离间，不到两个月，英王哲又被废掉了。今年三月天后派遣丘神勣将军，到巴州去看章怀太子。我想到章怀太子有被天后召回的可能，我便买贿了丘神勣的部下，把章怀太子杀死在巴州。我把责任推在了丘神勣身上，我以为神不知，鬼不晓。哪晓得太子的英灵不昧，他来找我来了。（犹有余怖）哦，那个样子多么可怕呵！

上官婉儿　裴九叔，你镇定些。我看，都是你心虚，所以生出一些幻影。我是什么也没有看到的。你不是天命所归的人吗？天命所归的人，神鬼都要听他的命令。

裴炎　（逐渐镇定）对，婉儿，你说得对。我裴炎是天命所归的人，我是还有希望的。

上官婉儿　是呵，很快就会有好消息的，事情还大有可为。

裴炎　对，还大有可为。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婉儿，你扶我起来。

上官婉儿　（扶起裴）我要尽我所有的力量去做。我看，你明天就可以得到解脱了。

裴炎　对，婉儿，你是我的希望，你是我的力量，你是我的观音大士、救命菩萨！我现在唯一的依靠就是你了。

上官婉儿　请你放心吧，裴九叔。天后派我来问你的事，我倒还没有提到呢。

裴炎　天后派你来问我什么？

上官婉儿　就是你写给徐敬业的那通密信。信的内容很短，有一句话却谁也不懂。

裴炎　你把信带来了吗？

上官婉儿　我已经暗记住了。你的信上说：“英国公麾下：孝逸南下，务挺西迁。缓刑白马，静待青鹅。详由求仁面达，不宣。裴炎顿首。九月四日。”是这样吧？

裴炎　对，是那样。杜求仁带去的信是那样。

上官婉儿　那“青鹅”两个字，谁也不懂。天后要我来问你，到底用的是什么典故？

裴炎　（踌躇了一会）真的意思你可不要告诉谁，连你母亲都不要告诉她。

上官婉儿　好嘛，我绝对不告诉谁！

裴炎　青字是“十二月”，鹅字的行书是“我自与”。就是说，等到十二月我自己动手。

上官婉儿　哦，是那样的。真是一个新的典故。为什么要到十二月才动手？

裴炎　我那时以为程务挺在十二月内准定可以从单于道回到洛阳，所以作了那样的打算。不过事情倒有先机之兆。眼前不是十二月吗？你不是就和我自己一样吗？

上官婉儿　这样我可懂得了。我还以为“青鹅”就是青鸟呢。

裴炎　你就那样对天后讲好了。你说，我说的：“青鹅”就是青鸟，“静待青鹅”就是等候来信。

上官婉儿　裴九叔，你提起精神吧。“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殿上坐。”天快亮了。天一亮就会坐朝问道了。

裴炎　好，天快亮了。我的青鹅要把我带上天去，天一亮，我就要坐朝问道了。

上官婉儿　裴九叔，你提起你的精神吧。我要告辞了！

裴炎　你就要走了吗？

上官婉儿　天后在等着我呢。

裴炎　你多呆一会儿呵，婉儿，你多呆一会儿。我在这里不仅度日如年，简直是一刻比一年还要长呵！

上官婉儿　裴九叔，你把精神提起来，包管你明天就会好了。

裴炎　好吧，明天！

上官婉儿　是呵，明天！

婉儿矫健地下场，裴炎伸长着颈子望着她。回顾刚才鬼魂所坐处，仿佛复有所见，倒退几步。忽然把左脚的鞋子脱下，执在右手，口中大呼：“魑魅魍魉，我比你强，你们灭亡！急急如律令！”用力将鞋子投去。但因用力过猛，失掉平衡，倒在台上。

二卫士由复壁出场，将裴炎捆绑。

裴炎　（惊问）你们干什么？

卫士　天后陛下要审问你！

裴炎　要审问我？……

武后率领骞味道、郑十三娘、上官婉儿、赵道生等上。黄门、宫女等随后。

武则天　（坐在凹形炕上）裴炎，你知罪吗？

裴炎　我不知身犯何罪？

武则天　你身为宰相，图谋篡夺天位，与徐敬业、程务挺等狼狈为奸，兴兵作乱，荼毒生灵，你自问：当处何罪？

裴炎　这不能牵涉到我！徐敬业在扬州起兵，我事前并不知道。

武则天　你真的不知道吗？

裴炎　我如果早知道，我会呈请天后下令讨伐了。

武则天　那你倒真是大唐的忠臣了！

裴炎　不敢说，我自己是兢兢业业的。

武则天　好吧。现在传骆宾王。

骞味道　将犯官骆宾王带上。

骆宾王入场，向武后跪下。

武则天　你起来。

骆宾王起立。

武则天　骆宾王，你讲，你是什么时候被人逮捕了的？

骆宾王　八月初八的早上，天还没有亮的时候。

武则天　你被逮捕时的情形是怎样？

骆宾王　中书令裴炎要派遣他的外侄监察御史薛仲璋奉使江都，并派遣程务挺将军的亲信给事中唐之奇作为随员。他叫我在八月初八的清早寅时，到天津桥取齐，一道赶赴扬州，帮同徐敬业起兵。待我照着约会的时间，走到天津桥时，却被一群卫士蒙头盖脑地把我逮捕了。

武则天　骆宾王，你去见过裴炎！

裴炎　怎么？你还没有死？

骆宾王　我感谢你啦。你和徐敬业、程务挺图谋不轨，里应外合，是你自己想做皇帝。你还封了我为中书令。有郑十三娘在场，可以作证。

武则天　这些我都知道了。裴炎，你还有什么话说？

裴炎　（转变态度）高宗皇帝晏驾，太子贤被你杀害，是你自己想夺取大唐的天下。谁能诬枉我想做皇帝？骆宾王是一个无行的文人，他在胡言乱语！

武则天　你说太子贤是我杀害的？

裴炎　太子贤被谁杀害，天下早有定论，你自己比我清楚。

武则天　好，现在把江七带上来。

江七由复壁中出场，裴炎见江七出场，有些愕然，忽一转念，悟到被人愚弄，暴露了自己的旧恶，不安了一忽，却又加强了必死的决心。

江七至武后前叩头；骇得不断发抖。

武则天　江七，你是扬州的裁缝？

江七　（口吃，又加害怕，口吃得更厉害）我我我我是江江江江七，扬扬扬扬州的裁缝，江江江江七。（以下仿此。）

武则天　骆宾王说你象章怀太子，我看你倒的确是很象。只是你的眼睛是开朗的，口却吃的很厉害。徐敬业把你假充章怀太子，他们待你还好吗？

江七　（如前）他们不准我讲话，要我把眼睛眯着。我一睁开眼睛，一讲话，就要挨打。

武则天　（指示骆宾王）你认识那位老人吗？

江七　（如前）哦，他！他是骆主簿！就是他找我去的。

武则天　还有他呢，你见过吗？（向裴指示。）

江七　（如前）我刚才见过。他一见到我，便骇得魂不附体，跪倒在地，只是发抖，只是叩头。口里不断地说，太子殿下，我暗害了你，你英灵不昧，来找我来了。我要替你做七七四十九天大道场，念五百部《法华经》。（息了一忽）他还说，他是买贿了丘神勣将军的部下把太子暗害了的，暗害太子的人他已经把他杀了。

武则天　江七，你替太子伸了冤，你立下了功劳。我要把你送回扬州去，让你好好地做裁缝。你一辈子和你一家人都要免除租税和徭役，并受到官家的补贴。你可以暂时留在洛阳，我要让你领略一下神都的风光。好吧，你们把他带下去。

江七叩头，起立，被二卫士带下。

武则天　（向裴炎）裴炎，你谋害了章怀太子，江七没有冤枉你吧？（裴炎无言）你陷害了我的儿子，你还嫁祸于人，——嫁祸于丘神勣，嫁祸于我。裴炎，你诡计多端。你一心想篡夺大唐的江山社稷，陷害王子王孙，荼毒天下生灵，你可知道，你是作恶自毙，自己葬送了你自己。好，中书令骞味道，你可把裴炎给徐敬业的一封密信念出。

骞味道　（出位，手捧密信宣读）“英国公麾下：孝逸南下，务挺西迁。缓刑白马，静待青鹅。详由求仁面达，不宣。裴炎顿首。九月四日。”（念毕，将信呈上天后，归还原位。）

武则天　这信的意思大体上是明白的，是裴炎要徐敬业慢些起兵。由于程务挺已经调走，李孝逸已经率兵南下，情势变了，所以不得不“缓刑白马”。这是用的汉高祖的故事，“高皇帝刑白马而盟曰，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5]但这“静待青鹅”一句却谁也不懂。青是青天白日的青，鹅是雁鹅的鹅。你们有人懂得吗？（无人应声）可惜杜求仁已经死了，解铃还是系铃人。裴炎，就请你自己解释一下吧。

裴炎　（傲然地）这有什么难解？青鹅就是青鸟。“静待青鹅”就是说静待来信。

武则天　（微微笑出）是那样的吗？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应声走出。

裴炎又惊疑了一忽，愈加绝望，但也愈加傲然。

武则天　婉儿，我派你到这儿来，要裴炎解释“青鹅”两个字，裴炎把真正的意思告诉了你，你可以当众说出。

上官婉儿　是，遵照陛下的意旨。裴炎他亲自告诉我：青字是“十二月”，鹅字的行书是“我自与”。“青鹅”的意义就是说，等到十二月，我自己动手。我问他为什么要等到十二月，他说，到那时候估计程务挺可以从单于道调回洛阳了。这就是“青鹅”的真正的意思。（息了一忽）裴炎他还给了我这么一瓶砒霜！（从怀中取出黄色小瓶）裴炎说，天后是喜欢吃莲子羹的，他要我把这砒霜放进莲子羹里面，毒死天后陛下，愈快愈好。（群臣惊愕，有人竟发出声来）裴炎还说，事有先机之兆，眼前已是十二月，我就如同他自己；因此，我也就是他的“青鹅”。他说，他要依靠他的青鹅飞上天去了。

裴炎　（突然向婉儿闯去，想夺取砒霜瓶，但立即被控制着）你这背信弃义的丫头！把那砒霜给我！

上官婉儿　对不住，裴九叔。（将砒霜瓶呈于武后，退下侍立。）

武则天　（起立）裴炎，你并不是大唐的忠臣，而是宇文化及的化身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裴炎　（仍傲然不屈地自言自语）“成则为王，败者为寇”，千古如是！

武则天　裴炎，这是你自取灭亡。（提起精神来）大家好生记着！今天的事情正是我们大家的殷鉴。我辅佐先帝二十多年，我夙兴夜寐，不敢顾恤自己的身子，我但愿天下的百姓能安居乐业。我不愿天下分崩，自相残杀；也不愿边疆多事，烽火连天。二十多年来我励精图治，劝课农桑，选拔贤良，和协万邦，丝毫也不敢苟且偷安。但是大臣将相们却每每人怀异心，甚至妄干天位，不知体恤百姓，唯恐天下不乱。裴炎、徐敬业、程务挺就是这种狂妄的人。尽管他们的地位多么高、门第多么豪、本领多么强、智谋多么巧，然而“多行不义，必自毙”[6]，这是有史以来的天经地义！你们今后要好好辅佐着我，和我一道，为天下做些好事。谁如敢图谋不轨，擅动干戈，扰乱四海，荼毒生灵，裴炎就是榜样！推他出去，和薛仲璋、唐之奇一道在都亭斩首！首级悬挂在端门外，示众一个月！

裴炎被卫士控制着下场。

武则天　（指向骆宾王）骆宾王，你是徐敬业的台柱，又是徐敬业和裴炎之间的桥梁，你的罪行十分严重！你自己说，你该受什么处分？

骆宾王　（鞠躬）请天后陛下处我以死罪！

武则天　但你应该感谢裴炎，他关了你四个月，使你免掉了参加扬州的叛乱。你的“一片火，两片火”那首歌辞，虽然大逆不道，但在无意之中揭露了裴炎和程务挺的阴谋。你发现了江七，利用了江七，而却使他建立了功劳。你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再息了一忽）我看你已经老了。你是当代有数的诗人，我要为天下爱惜人才。我不杀你，我要发配你到杭州去，在灵隐寺剃度为僧。你就同江七做个好朋友吧。当你们回到南方去的时候，就一道回去。

骆宾王　（再次鞠躬）感谢天后陛下。

武则天　我听说杭州是风光明媚的地方，那儿有西子湖，有飞来峰，有南北二高峰，有九溪十八涧，有美丽如画的钱塘江，到了八月还可以看到万马奔腾的海涛。你到那儿去要好好忏悔你的罪过，多多做些有益于人的诗文！

骆宾王　（三次鞠躬）感谢天后陛下，我骆宾王从此悔过自新。

武则天　古人说，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7]。朝廷今后要加倍地尊重农时，务尽地力，奖励耕读，通商惠工，广开言路，重用人才，要使四海如同一家，万邦如同一族。要使普天下的人都能够安居乐业，长享太平，文治光华，昭被九域。你们会做诗文的人，应该好好体贴这些意思！

骆宾王　（受到鼓舞，表示出轩昂的气概）我骆宾王决不辜负天后陛下的期待！

武则天　（向赵道生）定慧禅师，你回头领骆宾王和江七到大奉先寺去，让他们欣赏一下龙门一带的风光。

赵道生　（合掌）阿弥陀佛！天后陛下，沛国夫人郑十三娘十几年来一直没有出过门户，是不是也可以允许她一道去游龙门？

武则天　好，你这个建言很好。明天，我也去游龙门。文武百官和外邦使节都可以去。请中书令派人主持这件事。

骞味道　（出位答命）遵照天后陛下的意旨。

武则天　你再传令下去：普天下大酺三日，各地令到之日着即施行，神都洛阳即从明天开始。我们要庆贺升平，把眼前的冬天化为春天！

骞味道是，遵从天后陛下的意旨。

武则天　人是有本领的，人定可以胜天！只要我们上下同心，遐迩一体，自强不息，日新又新，就可以使普天之下永远都是春天！你们都下去吧，只让婉儿一人留下。

除婉儿外，余人均下场。

上官婉儿　陛下，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武则天　婉儿，六年前，我在这东宫第一次见到你，我叫你做过一首诗，你还记得吗？

上官婉儿　我记得是以《剪綵花》为题。我那时对天后陛下是有恶意的。

武则天　是呵，你那首诗的最后两句是：“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上官婉儿　对，对，对，陛下还质问过我。

武则天　我早就想借剪綵花来回答你那个问题，但我现在把主意改变了。你想，剪綵花固然是人造的，一切人间的文物，哪一样不是和剪綵花一样，都是人造的？即使不是人造的东西，凡是有益于人的，我们能够利用它、培植它、发扬它；反过来，凡是有害于人的，我们能够控制它、改变它、消灭它。这就是人定胜天呵！我今天一直在酝酿着一首诗。我念给你听。（武后念一句，婉儿跟着念一句。两人携着手在舞台上盘旋）

蜜桃人所种，人定胜天工。

月照九霄碧，风移四海红。

春华明旦旦，秋实乐融融。

万古生机在，金轮运不穷。

音乐钟鼓之声齐奏。

——幕徐落·剧终

一九六○年一月十日初稿

一九六二年六月二十日定稿

[1]作者原注：公元677年。

[2]泥涅师师，波斯王卑路斯之子。一说曾在长安作人质，调露元年唐迁使送回，不得入国，又来长安；一说高宗制波斯都督府，任卑路斯为都督卑路斯死，调露元年唐遣裴行俭送泥涅师师回国，不得入，客死于吐火罗（西汉时大夏国）。

[3]语见《骆文忠全集·上吏部裴侍郎书》

[4]突厥，指我国古代北方的少数民族。北朝时兴起，隋时分东西二部；贞观十二年，西突厥又分为十个部族，谓之十姓突厥。

[5]语出《汉书·王陵传》：“高皇帝刑白马而盟曰：‘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6]语见《左传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

[7]作者原注：见《吕氏春秋·贵公篇》：“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