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说的电线,不是指传输电力的电线,而是有线电报的电线。在晚清,人们只要提到电线,就是指电报线,而非指今天我们说的电线。自打1837年,美国的莫尔斯发明有线电报以来,这种前所未有的快捷通讯方式,很快就风靡欧美,为各国竞相采用。没有多长时间,连落后的俄国,也遍布电报线。欧美国家,在海底铺设有线电报的电缆,遍及五大洲。到了英法联合发动战争,逼迫中国全面开放之后不久,海底电缆,已经抵达了中国海岸。
跟轮船和火车这种看得见便利的东西不一样,电线在中国的命运,更加坎坷曲折。老百姓很长时间都不理解这种在地上竖起的电线杆,杆上挂着的电线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虽然这种东西跟轮船火车一样,都是由外国人带进来的,而且由外国人架设操作。在很长时间里,他们怀疑电线是一种具有特别魔力的东西。到了1890年代,中国政府都自己开始架设电线了,但老百姓还是怀疑这种伸向远方的电线,有很多古怪。人们一度怀疑,这种装置是不是用来偷窃和传输小孩灵魂的。所以,架设电线的地方,但凡有儿童高烧不退,迷迷糊糊的症状,人们就怀疑是电线作的怪。甚至有人家丢了孩子,也怪到电线头上。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是架设电线的外国工程师,爬上电线杆,把孩子用电线给传走了。尽管政府严厉打击,但砍电线杆的行为,屡禁不止。义和团运动发生,拳民们最大的冲动,就是砍电线杆。一直到辛亥革命发生,西部地区的农民,一听说政权变了,首先的冲动,就是砍掉电线杆。
老百姓不解,官员和士大夫的认识水平,也高不到哪儿去。他们同样迷信,同样相信这里面有古怪。即使经过洋人的解释,说是一种快捷的通讯工具,他们依然不肯接受。在他们看来,这样古怪的东西,如果有顺风耳的功能,那么就更可怕了。连开明的洋务派大臣,在1860年代,也没有赞同在中国架设电线的。
客观地说,作为处在前现代状况的民族,中国人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他们对于他们根本没见过的轮船和火车,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很快就决定拥抱这些现代化的代表作。没有像其他前现代的民族一样,恐惧、敌视、害怕。按道理说,人们对于他们所没有见过的东西,尤其这些东西还有强大的威力的时候,总是会有某种莫名的恐惧,恐惧会导致很多无法预料的行动,包括激烈的抵制。但是,中国人没有,他们只是对电线,后来还有照相机这种看起来有点儿看不到直接效果的东西,怀有恐惧和疑虑。担心这些神奇的玩意,摄走他们的灵魂。
第二次鸦片战争的战火甫熄,英国人、俄国人和美国人,就开始就在中国架设电线,跟清朝的总理衙门交涉。外国人掌控的总税务司,也有洋员提出要架设电线。当总理衙门了解了电线的威力之后,他们的第一感觉,是非常恐惧。他们根本没觉得这东西其实是自己也可以掌控的,觉得洋鬼子要在中国架设电线,属于别有用心。一来中国的情报,会被偷光,一地有事,中央政府还不知道,但洋人早就知道了。二来,电线的架设,如果万一遭到毁坏,洋人肯定会来吵闹,引起很多的麻烦。所以,无论如何,电线都不能架设。在他们看来,这东西比铁路还要可怕。
但是,在华的洋人,无论哪个国家的商人和外交官,对于电线的渴求,是无法遏制的。已经有了有线电报,让他们忍受一个月才能跟自己国内通一次信的状况,简直是不可思议。所以,洋人一定要有所突破。海底电缆,也逐步地铺到厦门、上海,甚至天津。但是,中国政府咬紧牙关,第一,不许他们在陆地架设电线,第二,不许把海底电缆接上岸。任凭洋人说破大天,讲尽了电线的好处,而且允诺他们架设电线之后,由中国政府接管,控制权交在中国人手上,外国人缴费使用。但是,无论条件怎样优惠,总理衙门就是不肯答应。外国公使们,一次次地领教了满大人的执拗。在1872年之前,即使有了海底电缆,外国人想要使用电报,也只能将线引到停在码头的趸船上。在趸船上设置电报房,是当年中国洋人的一大奇观。
在屡次交涉无望的情况下,洋人们开始擅自行动。1865年,上海利富洋行在浦东架设电线,竖起电线杆二百多根。上海地方当局不敢公然禁止,暗中策动乡绅,让他们鼓动乡民,趁夜间把电杆统统砍掉。1872年,美国人在厦门鼓浪屿,盖了两栋洋房掩人耳目,把海底电缆偷偷接到洋房里。由于鼓浪屿是租界,厦门当局无法直接采取行动,只能跟洋人交涉,当然没有结果。到了1873年,洋人的行动更加嚣张,著名通讯业巨子,丹麦的大北公司,居然堂皇地在吴淞口把海底电缆接引上岸,架设电报房。无论清政府怎样抗议,他们就是置之不理。
当年的清政府统治机器机件锈蚀,行动乏力,根本无力遏制洋人的肆意妄为。只要是既成事实,而且又没有造成恶果,比如像吴淞铁路那样轧死人,清政府就没辙。有的地方,地方官出于私利,被洋人收买,还有可能胆大妄为,默许洋人自由行动。当这样的事日见其多的时候,电线在中国的露面,就不可避免了。
1870年,由于办福州船政局开了眼界,沈葆桢已经意识到,电线进入中国已经不可避免。与其洋人擅自行动,不如中国人自己办,具体由洋人负责技术,而中国人掌握控制权。福州船政局的经验告诉他,引进西方科技成果,大势所趋。洋人提供技术,而主权在我,这样的事,是可能成功的。但是真正刺激清廷采取行动的,还是战争的威胁。1874年,日本侵台事件发生。在这个事件中,清政府由于信息不畅,多有误事,平白让并不强大的日本占了便宜。痛定思痛,李鸿章开始反思电线的问题,认为铁路和电线,都得赶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其实,这些开明的洋务大臣尽管通过洋务和对外交涉的经历,想通了电线的益处。但是,要说服朝廷,还非得有日本入侵这样的刺激。凡诸建海军,修铁路,架电线之类的事,只要拿日本说事儿,尤其日本威胁说事儿,就比较容易说得通。日本的明治维新,跟中国的洋务运动几乎是在同时进行的。不要说中国人全然看不起日本,对日本的变化毫无所感,其实,在朝廷的上层,人们对这个近邻的动向,还是蛮关心的。只是,这种关心,仅仅限于表面,没有人真的下决心考察一下,日本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中国政府最初架设电线时,比较强调的是电线的自主权。在很长一段,都极力排斥商线,甚至不许商人利用。即使在最开明的沈葆桢和李鸿章看来,这种神秘的信息传递方式,事关国家机密,万万不可落到外人手里,或者让与政府无关的人染指。
中国政府最早办的电线,是从福州到厦门的专线。这条线,是丹麦大北公司架设的,名义上,也得到了政府专管官员的同意。但是由于违反了中央政府自主控制的原则,所以,这条电线,被沈葆桢出面买下,由中国政府自办。后来,另一员洋务干将丁日昌担任福建巡抚,与大北公司合作,建立电报学堂,培养中国自己的电报生。1878年,台湾基隆煤矿外销,急需对外联络,于是也建了一条电线。1879年,李鸿章在天津至大沽之间,架设一条电线。从此,就开始了中国的有线电报时代。从那时起,到1881年成立电报总局,电线已经成为一项全国的事业。最初的时候,跟其他洋务事业一样,都是官办的。后来,官办维持不下去,只好分成官线和商线,官线依旧官办,但商线则官督商办,大规模吸收商股。由于海底电缆都是外国公司铺设的,中国的有线电报,要想接通跟国外的联系,必须有国际合作。因此,1887年,电报总公司又跟丹麦的大北公司和英国的大东公司签订协议,接通了中国内陆电线与海底电缆。中国和世界的联系,由此进一步密切。
不可讳言,在洋务推进到通讯层面的时候,所要牵动的方方面面要比建海军和修铁路还要大。但是,朝野人士,无论官员还是士绅,即使接受了电线的存在,却像对待海军和铁路一样,依旧将之视为一种旧体制的补充。即使电线布满国中,用者自用,不用者自不用。除了洋人和商人还有报人,政府机构喜欢使用有线电报的,要数税务司。一直到清廷新政,很多本该地方政府报告的事,都是由各地税务司报告,才被发现的。所以,同样是引进有线电报,这样便捷的通讯方式,对于日本和中国的价值是不一样的。就像军事改革,有淮军、练军,绿营依旧不撤一样,有了有线电报,传统的驿站也没有裁撤。对于清政府来说,电报的出现,只是部分地增加了政府的控制力,在地方官会利用电报的地方,对镇压叛乱,起到很大的作用,比如1906年有革命党参与的萍浏醴会党起义,电报在其中,就起了作用,使官兵调兵更加迅速。只是,这样的好事,不是总有。一直到清廷覆灭,好些地方官依旧不知道怎么利用电报,而且,电报也没有进入到县级政权这一层面上。
当然,不用说,有线电报的架设,对于商务有着莫大的益处。开放口岸的商人,从此可以获得更加便捷的市场信息。而且,由于有了有线电报,新生的报业,也获得更多的信息,很多上海的中小商人,就是看《申报》《新闻报》的每日电讯来捕捉信息的。反过来,也增加了报纸的效量,让这些刚出娘胎的报纸,得以成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