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最早见识轮船,是由于鸦片战争。最早见到的,当然是兵船,但是随后,客货轮也就来了。那时候的轮船,有着名副其实的两个大明轮,一边一个,笨乎乎的。少见多怪但却充满好奇的国人,对轮船的到来,表现出来空前的热情。凡是在中国投入航运的外国公司,莫不因为这种热情,赚得满盆满碗。大统舱里的人们,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却个个都很愉快。以至于李鸿章食指大动,早早就办了轮船招商局,成为众多洋务企业中,真正挣钱的一个。
喜欢轮船的国人,当然也会喜欢火车。早在1863年,上海的27家洋行(过半是英国洋行)就呈请江苏巡抚李鸿章,要求准许他们铺设一条从上海到苏州的铁路,但是被李鸿章断然拒绝。在中国土地上,正经八百开始营运了的铁路,是淞沪铁路(前身是吴淞铁路)。这条铁路,当年被上海人称为“铁马路”。因为中国此前只有马路,没有铁路,铁路横空出世,上面不跑马和马车,只跑蒸汽机车,大个的铁家伙,也只好叫它铁马路。当然,中国人嘴里的铁马路,就是洋人的railway(铁路),它的问世,据说是由于日本横滨到东京铁路修建的刺激。同为东方国家,日本可以修铁路,中国为何不能修?中国人无所谓,但在中国的洋人有所谓。在外国使节多次交涉毫无进展的情况下,在上海的一些英国商人,终于失去了耐心,决定先斩后奏,在上海周边,先买块地建起来再说,建成通车,可以以事实教育中国人。而中国当局,按照以前租界扩张、越界修路的惯例,也许面对既成事实,他们会加以默许的。
吴淞铁路通车,引来大批围观群众。
就这样,1872年12月,上海租界里成立了一个名为“吴淞道路公司”的洋行,买下了从上海到吴淞之间的九又四分之一英里长(约14.5公里),十五码宽(约14.9米)的土地,准备修建铁路了。只是当时,在所有的公开场合,仍然笼统说是建马路。如果真是修马路,不仅上海的商人,就是地方当局也是乐见其成的,因为每次马路修好,都会带来大量的商机。据说,当时的上海道台沈秉成,其实知道英国人在干什么,也私下许诺只要他在任上,不会干涉铁路的修建。这样的结果,多半是洋人的贿赂起了作用,吴淞道路公司的洋商在中国经商多年,完全明白怎样对付中国官员。正因为如此,这些洋人这样奇怪地买一条狭长的地皮,没有人诧异,也没有受到刁难,而且得到了地方官的协助。后来,这个小公司挂在了老牌的怡和洋行名下,资本增加到了10万英镑,在伦敦设了办事处。经过一番曲折,跟当地人也发生了一些纠纷,个别地方拆迁遇到了小的麻烦,在强拆不行的时候,路线也做了些微调,但总的来说,进展还算顺利。
这条铁路,起自上海的天后宫桥,终于吴淞码头,全长14.5公里。按西方的标准,仅仅是条轻型铁路,只能跑小火车。铁路1874年冬季开始铺轨,到1876年6月30日,上海到江湾一段,已经建成通车。上海的人们,对于这条铁路,没有像北京人那样“骇怪”(其实北京人也未必真的骇怪,只是政府要那么说),反而特别着迷。中国人对火车的好奇,大大盖过了轮船,铁路还在修建,就已经吸引了成千上万的人,天天过来围观,走着来的居多,还有乘车的,坐轿的,刚过门的小媳妇,也让丈夫推着独轮车,自己坐在上面,羞羞答答地前来看新鲜。铁路修到哪里,哪里就成了闹市,也真就有人摆摊卖点心,卖水果,生意还真好。
通车那日,不仅车站挤得水泄不通,铁路沿线也都站满了人,真真叫个观者如堵,活生生两堵厚厚的人墙在两边。人们一大早就等在铁路两旁,搬了条凳,支好了雨伞。两边的农田,都被踩平了,人人脸上带着笑,心里则是期待和好奇。首发列车,邀请了当地华人巨商乘坐,大家都欣然前往。后来再坐,就要买票了。那时还不兴预售,火车的客票,顷刻之间就卖得精光。票卖得很贵,那么一点点路,上等车票价一元,中等五角,下等车也要二百文(一元兑换一千三百文)。在一个两元钱买一石米的时代,一元钱等于小户人家半个月的生计。即便如此,从铁路开通之日到被拆掉,每天都客满为患,每每得多挂车厢,才能应付。四周的人们,有事没事,都要来坐坐火车,不是为了当交通工具,就是图个新鲜,满足一下好奇心。那一阵儿,凡是来上海的人,不管需要与否,都要坐趟火车,尝过鲜的人,回到家乡,年复一年都有得说。一个月内,小火车即运送旅客17527人次,其中,三等座为15873人次。有钱的来了,没钱的人也来了。要知道,这是个小火车,一趟车,车厢只有六个,车厢很小,只有三丈长,即使满员,每个车厢也不过20人,如果加上站票,撑死也不过四五十人。一个月能运这么多人,可见趟趟都是满员。多数人,不是为了旅行方便,仅仅就是为了尝个新鲜,赶个洋时髦。
但是,人太多了,就容易出事。铁路刚进来,规矩人们不大懂,挤来挤去,尽管火车的速度不快,出事故也难免。该着倒霉,吴淞铁路刚通车不久,就轧死了一个士兵。这一下,朝里那些对西洋器物有反感的人有了快感,一个又一个奏章上去,直把个铁路和火车说的如洪水猛兽一般,好像上海的民众不是喜欢火车,而是群起反对,群体性事件频发。再不拆掉,恐怕惹出祸端。这样一来,见少识少的西太后害了怕,严令地方官跟洋人交涉。其实,接替沈秉成做上海道的冯焌光在铁路还在修建之中,已经出面干涉了,只是当时的英国领事,根本不加理会。后来轧死人了,中国方面态度强硬,冯焌光甚至要求火车司机以命抵命。英国领事依照所谓的领事裁判权审理此案,结果虽然司机无罪释放,但英国方面强硬的态度却软化了,毕竟,铁路的修建,没有得到中方的批准,是个不合法的产物。双方交涉,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李鸿章的意思,是可以让英国商人继续营运,但收入要跟中国政府分成,十年之后,将铁路收回自办。但这样的意见,却因为上海道冯焌光的反对而没有被采纳。冯的背后,站着一群朝廷的大佬。交涉的结果,跟当年的阿思本舰队一样的不可思议,铁路必须拆掉,宁可支付赎金,也要拆掉。但在拆掉之前,英国公使威妥玛为自己的商人争取到了一年的使用权,仅仅这一年,修铁路的本钱不仅赚回来了,还绰绰有余。此后,清政府又为之付出了28.5万两白银的赎金,拆掉了铁路,平毁了路基。英国人赚到是赚到了,但在中国修铁路的梦,却因此也断掉了。拆掉的铁轨,后来被新任台湾巡抚刘铭传要了去,充其量,也只能是废物利用了。
但是,吴淞铁路的短时间的存在,还是起到了在中国展示“先进生产力”的效果。此前,朝廷的封疆大吏们几乎一致反对在中国修建铁路,连曾国藩、李鸿章这样的洋务派巨匠,都持反对态度。反对的理由,都是说铁路妨害民生。但事实证明,铁路的存在,跟轮船一样,对民生是有好处的。因铁路而失业的短途运输工人,也很快能因铁路的出现,找到更好的工作机会。更重要的是铁路本身也能挣大钱,这一点,对苦于洋务企业亏损的洋务派,实在是触动太大了。见识了铁路的江浙商人,对铁路的观感大好,乡绅零星的反对声,也逐渐消失。实物的启蒙,比观念的言说真是要强很多。
在吴淞铁路的修建过程中,西方人的确表现得非常蛮横,非常的无理。从法理上讲,洋人修了一条未经批准的铁路,不仅没有罚款,而且还要中国方面保证修建商的利益丝毫不能受损。在修建商收回成本之后,铁路还需要中国政府出面赎买。但是,洋人的莽撞和无理,跟当时中国政府的落后颟顸是有关系的,此前多少次的和平交涉,都被无理地拒绝,不莽撞行事,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西方在中国建铁路,当然是出于自己的商业利益,但在客观上,的确把西方先进的事物引进了中国。再后来,李鸿章旗下的开平矿务局,原来一直都只能用马拉运煤车,到了1881年,也终于可以获准建一条从胥各庄到唐山的铁路了。
吴淞铁路,更证实了中国的一种特别的现象。即对于西方的事物,尤其是具有实效的工具,几乎没有障碍的竟然是底层的民众。轮船也好,火车也好,甚至洋枪洋炮也好,最先接受的,居然都是底层民众。如果没有太平军首先采用洋枪屡次打败湘淮军,李鸿章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接受洋枪队。同样,如果没有民众对轮船的酷爱,李鸿章也不会组建轮船招商局。此番民众对火车的喜爱,当然也最终刺激了当家的洋务派,使他们改变了态度。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上层的大人物居然普遍表现得比底层的小人物落后保守,这不能说,是一种中国特色。如果说,中国文化具有实用理性的话,这样的理性,在民间表现得更为充分。
此后,经过列强的屡次痛扁,尤其是中日甲午战争之后,中国政府终于意识到了修铁路的重要性,想起要大修铁路了。中国政府,终于跟中国发达地区的老百姓想到了一起。即便如此,铁路的命运依然经过一番曲折。戊戌政变之后,朝廷政治向后倒退,最终在一群见了洋货就皱眉头的顽固派撮合下,朝廷的反动,跟一些地区落后民众的反动结合,已经修好的铁路,再次面临被拆毁的命运。幸好,这股逆流没有走下去,庚子之后,铁路在中国又见天日。中国再一次复兴的契机,居然是全国大办铁路。其中,民间修路修的最好的,还是江浙一带。这里,不能说没有吴淞铁路的示范之功。
被拆毁的吴淞铁路,1897年,在盛宣怀的主持下,又重修了。可是,中国却因此而失去了20年的时间,中日现代化的竞赛,中国的落后,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