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
天门口有几个人人都会讲的故事。其中事关野人的故事是最受欢迎的。晚上点起灯的时候,大人一开口,在门口淘气的孩子们就会围到蚕豆大小的火苗前,使本来就不亮的四周显得更加黑暗。故事说,往日某家大人去走亲戚了,有个爱吃人的野人趁黑装成孩子们的外婆摸进屋里。野人说自己得了眼病怕光,不让孩子们点灯。又说自己最近得了风疹,不让孩子们开门去灶屋烧洗澡水。孩子们在黑暗中摸到野人手上的长毛。野人说,前些时自己生了一场病,没吃到好东西,身上的肉掉了不少,人瘦毛就长。半夜里,野人将同它睡一头的妹妹吃了。野人嘎嘣嘎嘣地嚼妹妹的手指时,姐姐听到声音,问野人在吃什么,野人说是在吃黄豆。姐姐伸脚一试,不见妹妹。野人说她起床屙尿去了。姐姐也去屙尿。她在马桶边没有找到妹妹。这时候野人也来屙尿。姐姐发现野人屙尿时,不会坐在马桶上,只能像男人那样站得直直的,就明白它是野人。姐姐将家里的菜油和黄豆撒在地上。野人没有腰,滑倒了就起不来。姐姐拿起菜刀,轻而易举地杀死了野人,替妹妹报了仇。
杭九枫在小教堂关着,听到外面有人在讲这个故事,便隔着墙大声说,天门口最会讲这个故事的人是杭大爹,杭大爹学野人吃妹妹手指的声音像极了,大人们听了也会吓得不由自主地往有亮的地方凑。丝丝抱着一镇在小教堂里转一圈就走了。随后又来了几个老人。老人们话不多,也说到了野人。他们说天门口今年死人太多,脚力好的人又大部分在外逃难,年底的天气也不好,搞不好就会下冻雨,弄得路上像撒了捉野人的菜油和黄豆,鬼都不敢出门,董重里再不敲着鼓,打着板,来几场说书,这年就会过得淡而无味。
董重里没有和傅朗西商量就说:“那是应该的,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
腊月二十五的上午,天上飘起了毛毛雨。
“雨落早饭后,行人莫问路。”傅朗西在门口说了一句话,牢房就被打开了,“快十天了,憋坏了吧?”
“又没用刑,吃了睡,睡了吃,简直就是让我享福哩!”
“从今日起,又该你吃苦了。”也不见傅朗西掏出半张纸片,他站在那里背书一样念念有词地宣布:根据苏维埃政府的日前决议,鉴于杭九枫在天门口一带实施苏维埃武装割据的进程中做出的非凡贡献,特此赦免其全部罪过,准其出狱,余后诸事,另行安排。念毕,杭九枫感激地说了一句,先前他还不明白,为何上天对杭家这么不公平,今日终于想通了,有傅朗西在,亲娘亲老子都是多余的。傅朗西回答说,为了事业和理想走到一起的人,应该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
“出去之后你打算先见哪个女人?阿彩?丝丝?”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没想好。”
“你得将阿彩抓紧点,不然她会飞上别的树。”
傅朗西话里有话。昨天晚上阿彩带了一些糍粑来找他,就着屋子里现成的栗炭火,一块块地烤熟了给傅朗西吃。香喷喷的气味引来了董重里,三个人在一起说了些逗笑的话。董重里要去杨桃那里睡觉,他刚走,阿彩就伤感起来。前些年在雪家住着,总盼着冬天早点来,冬天一来,雪家人全都围着她转,杨桃也好,雪大奶也好,年年都要学自己烤糍粑的手艺,可就是烤不出那种味道。那时候,雪大奶经常愧疚地表示,阿彩应该嫁一个比雪茄更好的男人。这些年她一直记着雪大奶的话,在遇到的男人里比较来、比较去,比雪茄强的只有傅朗西。当时傅朗西不让阿彩有进一步表示内心想法的机会,抢在前面说,自己也有这样的经历,自从麦香遇难,再好的女人看上去也是一缕冤魂。傅朗西特意告诉杭九枫,从头到尾阿彩都没有提他。“阿彩是我用丝线系着的麻雀。”杭九枫说,他不在意阿彩空口说白话。但他心里还是生出一些想法。
离开牢房的杭九枫被杨桃拦在紫阳阁外。杨桃指着旁边的大门说,梅外婆和雪柠已将白雀园还给阿彩了,开在雪家的东月门因此被封闭,要找阿彩请走白雀园正门。
阿彩独自坐在火盆边,猛一抬头,发现眼前站着的竟是杭九枫,正要说什么,杭九枫已经伸手抱住她:“你是不是动了歪心思,我关在牢里,你只看了三次。”
“傅政委早在我面前交了底,很快就会放你出来,当然用不着我着急。”
两个人轻车熟路,很快进入到各自的角色中。一番忙乱结束后,杭九枫坐在火盆边,吃了几块烤糍粑。他不管阿彩怎么想,明明白白地说,他要去丝丝那里看看。气得阿彩骂他是头蛮牛,哪怕借口说是去看看一镇,她心里也会好受些。杭九枫还是不改口,坚持说,丝丝觉得舒服了,才会全心全意地替他照看一镇。
杭九枫说走就走。临近年关,上街的人很多。若不是多数人家的门窗上还贴着白对联,很难看出这条街上刚刚死过许多人。段三国站在街边,正隔着门槛和铜匠讨价还价。
杭九枫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也敢回来?”
“你回来了,我当然就敢回来。”段三国的铜锣被一镇摔坏了,开裂的口子有三寸长。他要铜匠上三道补钉,却只想付两道补钉的钱。铜匠死活不答应。
“段三国若是仍旧当镇长,你敢这样找他要钱吗?”杭九枫一嚷,铜匠只好收下段三国的铜锣,又冲他叫道:“拿锣时带两斤米来!”
毛毛雨落大了,变成小雨。人们在各家店铺里躲雨,小街上只有杭九枫在走动。紫阳阁内最热闹,那些将田卖给雪家,又从雪家手里将田租回去种的人,正在雪家算总账。不知道梅外婆和雪柠给了他们多少好处,那些人一直在笑。杭九枫正在听,傅朗西从里面走来:“你怎么还不回去,莫让阿彩觉得我说话不算数。”
“已经见过面了。”杭九枫暧昧地一笑。
“这么快,那不是下暴雨吗?”傅朗西说了句笑话。
“离开天门口,我就没有自由自在地走过路。在冯旅长的眼皮下面打游击,要么是恨不得将两只手放下来变成四只脚快跑,要么就得学做贼,放个屁也用手捂着怕人听见。还是天门口好,若不让段三国当镇长,就让我来干吧!”
“莫想这张冠李戴的事,过一阵,我让你当副指挥长!”
“行啊!往后哪怕你当了再大的官,顾不上管独立大队的事,这指挥长也不能由别人来当。你永远是我的指挥长。”望着傅朗西,杭九枫有点发呆,“傅政委的气色真好,从我认识你,就没见这么好过。”
“是你们要我少近女色。麦香一死,你们该放心了吧!”
“没有女人也不好。只要这个女人能在床上管住你!”
傅朗西一高兴,拉上杭九枫,一起去看一镇:“我晓得你的心思,叫上阿彩吧,我来做个和事佬。”
傅朗西站在白雀园门口,一声声地将阿彩喊出来。到段家的路程很短,刚够傅朗西说话。傅朗西要阿彩多多努力,也像丝丝那样,为杭九枫生个白胖儿子:“名字我都替你们想好了,就叫一县。”一行人进了段家,段家的人慌慌张张地忙着端茶倒水,准备瓜子小吃。傅朗西要段三国猜,自己为阿彩将来所生孩子取的名字。段三国稍作推辞后,放开了胆量:“既然前面已经有了一镇,这第二个孩子就该叫一县!”
“就凭这句话,天门口镇长之宝座非你莫属。”一县之后叫一省,一省之后叫一国,一国之后叫一球。傅朗西说出一球的名字自己先笑了,然后才转过话题,“杭家男人性情向来与众不同,阿彩和丝丝,你们俩也就不要给他出难题。所以,二位一定要联合起来。团结就是力量。特别是丝丝,你要主动团结阿彩,你能团结阿彩,段镇长的根基就厚实了。阿彩哩,当然也要主动,因为你的身份不一样。”
丝丝不停地看段三国,段三国却不看她。“我早就想叫姐姐,就怕她不答应。”此话一出,段三国的肩膀松弛了许多。
“就叫我阿彩吧,我也会叫你丝丝的。”
“这样好,大家都叫名字,显得亲切。”傅朗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他用手摸了摸一镇,目光却落在杭九枫身上:“我喜欢一镇,看到他我就想起麦香。麦香曾经说过,只要我有力气,她愿意年年生孩子。阿彩,你和九枫在一起前后好多年了,要生孩子可得趁早,不要等局势艰难了,才生出来添乱。”
傅朗西就此谈起天门口可能再次沦陷的问题。真到了那一步,段三国可以出面继续当镇长。傅朗西一边假设一边放声大笑。
杭九枫没有留在丝丝身边,傅朗西催阿彩快些生孩子的话触动了他的心思。远的不说也不想,离开天门口的头几天,面对完全听从自己指挥的七十条人枪,杭九枫处在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之中。早几十年,拥有如此武装的一支队伍,莫说攻占武汉三镇,就是扫平住着皇帝的北京城也不难。那段日子里,杭九枫没让阿彩做过一回完整的梦,时常在半夜三更里将她弄醒。两个人明里暗里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居然从来没有过生育的迹象,实在不可思议。“你为什么老不生孩子呀?”杭九枫只要问起这个问题,阿彩便理直气壮地反问:“不生孩子的女人少吗?”离开段家回到白雀园,杭九枫正要说话,阿彩抢在前面开了口:“你这是干着急,我还年轻,还没老,就算老了也没什么好稀奇,董重里说书时讲过许多遍,女人年过五十生出来的儿女才是凤胎龙种!”
腊月二十七的傍晚,杭九枫出白雀园往段家走时,紫阳阁里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杨桃站在回廊上对着亮光擦拭煤油灯罩,突然一阵头晕,跌倒在院子里。街上有人跟着打野,杭九枫忍不住戗了他们一句:“幸亏是杨桃,若是雪柠摔破了脸,你们是不是要烧香磕头呀!”
杭九枫在丝丝房里坐了一会儿,还没等到熄灯,便又回到白雀园。“碰钉子了?”“天下事就你们女人最麻烦,说病不是病,月月要人命。”半夜里,阿彩将身边的杭九枫推醒,要他听听紫阳阁的动静。隔着一堵青砖墙,杨桃在那边不停地叫肚子疼,夹杂在一起的还有梅外婆细声细气的说话声。听了好久也没听出个名堂,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还在落雨。刚刚特赦的杭九枫没有事做,又在床上赖了一阵。阿彩从炊事班弄了些吃的回来,顺便说她看到有郎中进了紫阳阁。杭九枫无所事事,上午才出门,先往上街走了一趟,见丝丝抱着一镇站在门槛后面,伸出手也想抱一抱。丝丝往后一躲:“你不怕雨一镇怕。”
“这点毛毛雨算什么,还不如狗打喷嚏。是杭家的种,你就让他出来跟着老子淋一淋。”
丝丝只好交出一镇。毛毛雨还没淋到一镇头上,杭九枫就将他还给丝丝:“我只是说说而已,就把你吓成了鬼。小东西像条肉虫,得有茧护着才行。”
杭九枫在段家门口转身,回到小教堂前面的空场子上,正好看见董重里拎着一只金黄色的大公鸡,外加两包红糖,红着脸进了雪家大门。董重里的样子引来许多人的欢笑,都说,董重里往杨桃肚子里下人种时,太用劲了,将尿和种子一齐挣在里面,人种没法生根,只能随血水淌出来。
杨桃流产的事,对杭九枫和阿彩产生了很大影响。特别是阿彩,眼看着穿上棉衣的雪柠也能显出女人的身段,一想到只要有男人,雪柠也能生孩子了,她就不免心生百般滋味,一会儿说女人会生孩子最好,一会儿又说女人会生孩子最不好。
小雨从年前一直落到年后。小雨变成雪之前,先变成冻雨。
冻雨将西河上下封得严严实实,路断人稀,天门口街上,一天到晚也见不到几个拜年客。独立大队借机休整,归了队的和还没轮到放假回家的全都黑白不分地蒙头大睡,除了屙屎屙尿不得不起来,吃喝都在被窝里。初七这天,冻雨终于变成了雪。硬硬的雪子落在有冰的地上,就像往有油的地上撒黄豆。在小街上滑倒的第一个人是董重里。董重里要去紫阳阁看杨桃。杨桃流产后,这是他每天要做的功课。连傅朗西都开玩笑地说,老天爷定了规矩,女人有两件事是用不着男人管的,一是生孩子,一是来月经。流产既不是生孩子也不是来月经,所以董重里当然要管。董重里轰然倒地的声音惊动了那些紧闭着的门。一向斯文的董重里从没有这样狼狈过,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又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人们边笑边说,董重里到底不是天门口人,记不得野人的故事,冻雨可比往地上撒菜油和黄豆还滑。也有人替董重里出主意,离雪家大门已经不远,用不着站起来,爬几步就行了。董重里像是没听见,几经反复,终于站了起来,昂扬地往四方看了看:“是人就得站着,路再难走也不能学畜生。”
董重里闪身进了紫阳阁,人们余兴未尽,还站在各自门后,等着看第二个人如何滑倒。杭九枫也在看,他想不到常天亮有何理由非得在这种天气里出门。常娘娘跟在后面,走一步试探一下,走两步停一下,根本走不过常天亮。
“街上这么滑,你不怕摔破了头?”
“落雪了,我出来看看!”
“你和雪柠不一样,莫学她,有云看云,有雪看雪。”
常娘娘不忍心像别人那样,说瞎眼睛的人有什么好看的,言语当中仿佛常天亮和雪柠一样,是个完完全全的人。常天亮固执地往前走,常娘娘要上紫阳阁做事,不能老跟着。常天亮继续在小街上走,每走一步身子都摇几下。都以为他随时都会跌倒,人们张着嘴将那声惊呼准备得足足的。冻雨中的小街模样有些肿,走完小街,常天亮站在下街口不再动了。杭九枫同所有人一起将那声憋了好久的惊呼化作一股带白烟的粗气吐出来。
雪子在有冰的地上越落越响。
杭九枫也要出门,阿彩以为又想去见丝丝,拦着不让他出门。杭九枫像头牛一样牴过来,将她撞开了才说,他要去小教堂。
五四
“这种天气,野人都不出门,用不着查哨。”
“你就不能将目光放远一点,没有野人还有日本人!”
杭九枫在小教堂门口碰见董重里。董重里的话让他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地怎么将日本人和野人扯到一起了?他觉得董重里正在为早些时判自己坐牢而尴尬。听到里屋传来傅朗西的咳嗽声,杭九枫连忙走过去,将火盆里一只正在冒烟的炭头子用火钳夹起来,扔进门外的雪地里。傅朗西捂着嘴示意自己咳嗽与冒烟的炭头子无关,是夜里睡觉没当心,凉了后背。杭九枫自然要将董重里说过的话复述一遍。傅朗西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你也太小看董先生了,他是在忧国忧民!一月二十八日,日本军队突然进攻大上海。你不好好跟着董先生学一学,只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哪天当了亡国奴都不晓得。”
“小日本想干什么,总不能无缘无故地说打就打吧?”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懂不懂什么叫侵略?就像你们杭家往日干的那些事,强偷!强抢!强占!一家人抢劫另一家人是强盗,一个国家抢劫另一个国家就叫侵略!”也许意识到自己言重了,傅朗西摇了摇头,用缓和的语气解释,新丝想绸布店的伙计去六安进货,顺便带回这个消息,是真是假还要经过证实。因为激动傅朗西又咳嗽起来,说话断断续续的。
傅朗西随后问起用麦香的纠巴做假发的事。杭九枫从窘境中解脱出来,将自己做假发的进度说了一番。做假发代替了硝狗皮,成了他的第一爱好,他一定要将假发做得可以乱真。这与这副假发是不是送给阿彩的无关,哪怕马鹞子的小老婆线线要,杭九枫也绝对不会偷工减料。
没想到傅朗西突然舌头一转:“雪狐皮大衣在哪里?”
杭九枫一脸坦然地说:“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阿彩说,雪狐皮大衣最后出现在你手里。”
“阿彩是在嫉恨,她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你敢不说真话,小心我像五人小组一样肃你的反!”
“那天撤退时太慌张,那么好的东西,不管谁捡到了,都不会再往外拿了。傅政委一定要相信我,别人不明白雪狐皮大衣的好处,我还不明白吗?狗皮硝得再好还是狗皮!你若认为雪狐皮大衣在我手里,我也没办法。杭家人胆子再大,也不会在你面前耍花招。我父在世时,就说你是诸葛亮。”
桌上的砚池快要干涸了,杭九枫去厨房里弄了点清水,耐着性子替傅朗西磨墨:“麦香走了,你得早点找个红袖添香的人。”杭九枫完全松弛下来。傅朗西摆摆手不让他说这些。
“这样的话能写在布告上贴出去吗?”正在草拟的布告上有大小两种笔迹,大字是先写的,小字是后来加的。如何用文字表达肃反的种种事情,让傅朗西很犯难,他添上去又画掉,画掉后又添上,将原本洒脱俊逸的文字弄得乱七八糟。傅朗西并非真正需要杭九枫的智慧,不等杭九枫回答,他又说开了:“什么恋爱研究会,完全是比狗屁胡说还不如的狗屎胡说。别的女人我不清楚,但我了船麦香。结婚半年,只要一提恋爱她就脸红。哪怕吹灯后脱光衣服,她也不让我提这些。她说男女之间的事,心知肚明就行,不要总放在嘴上说,嘴上说的东西都不可靠,说一百遍不如高高兴兴地做一遍。这些蒙人的东西,我真不想写在布告上面。”
“我出个管用的馊主意,真下不了决心,那就抓阄!”
傅朗西突然放声大笑,开心的样子好久都没有过。
门外发出很响的一声。门外的董重里又摔跤了,他顾不上拍拍满身的泥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说,隐藏在河堤后面的哨兵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董重里还没说完,留在外面等候的陌生男人径直走了进来。陌生男人威风凛凛地让别人都出去,留下傅朗西一个人同他说话。杭九枫从没遇到这样的事,瞅着仪表堂堂的陌生男人,肚子里直冒火,又不得不接受傅朗西的示意,同董重里一起退到外屋等着。一会儿,傅朗西满脸微笑地走出来,要杭九枫去炊事班想想办法,一定要做出一桌不亚于年饭的饭菜来。过年之前,为了年饭要吃好,傅朗西也发过这样的话,脸上的神情却是远不及今日。
“这是个有来头的家伙!”杭九枫嘀咕着,沿着滑溜的小街来来回回地跑。梅外婆和雪柠总是那样好说话,不管谁来吩咐,都一律照办。其余富人家一见杭九枫亲自上门弄菜,也十分爽快,每样东西都是双手掇着交给杭九枫。做好的饭菜摆上桌,杭九枫就走开了,傅朗西没有安排任何人陪客,董重里也不例外。直到陌生男人吃好了,回到傅朗西的屋子,董重里他们才上桌吃那些剩饭剩菜。按照傅朗西的吩咐,杭九枫带着几个人跌跌撞撞爬过西河。护送陌生男人的七八个人全受了伤,他们坚持走到西河右岸,就再也走不动了。安顿好这些人,杭九枫又从西河那边跌跌撞撞地赶回来。
直到封山的冻雨和积雪开始融化,陌生男人才同董重里、杭九枫等人同桌吃了一顿饭。傅朗西介绍说,陌生男人姓邓,是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派来的巡视员。天门口暴动那一阵,自己去金寨县与他见过面。来的时候,邓巡视员走的是靠近武汉三镇的西线,回去时不能走原路,才选了从天门口经过的东线。护送邓巡视员的是一个手枪班,他们不了解沿途情况有了很大变化,误入由集体反水的民众同自卫队一道设下的圈套,除了被打死的,剩下的人都受了伤。勉强走到西河边,又遇到冻雨,寸步难行。邓巡视员只伤着几处无关紧要的皮肉,于是就独自过了西河。
谈起如何对付日本人的侵略时,邓巡视员与董重里等人的意见非常一致。就像一个家庭,兄弟之间平时矛盾再多,遇到外族来犯,只能团结一心,短刀长枪一致对外。邓巡视员还问杭九枫,国家危难到那一天时,愿不愿意与杭家的死对头马鹞子和解。杭九枫倒是坦率,想也不想就说,和解也是暂时的,等到日本人被消灭了,还要回过头来找马鹞子报仇。邓巡视员不仅毫无责备之意,还夸奖杭九枫朴实可敬,对国际国内的政治斗争一点也不外行。
不知不觉中四个人都喝高了。不等散席,邓巡视员就拿起笔,写了几张标语,号召民众站起来,反抗国民政府对日本侵略者不抵抗、却将枪口对准只想争取过好日子权利的穷人的政策。邓巡视员对着白纸一挥而就,大家都觉得邓巡视员文采过人。邓巡视员写了几张就不写了,他要傅朗西另外找人,多抄写一些。傅朗西去门口看天气,顺便让杭九枫回去叫阿彩来,将布告抄写二十张,明日一早派人四处张贴。
五五
阿彩过来抄写时,邓巡视员同傅朗西一起进屋看过一次。邓巡视员当面问,像阿彩这样出身的女子,肃反时为什么没有被杀掉?阿彩和杭九枫当时吃惊不小,细细品味才明白邓巡视员不仅没有恶意,语气中还有赞美的成分。阿彩心性飞扬地抄完布告,放下笔招呼杭九枫回家,傅朗西却要他们留下来,商量一件要紧的事情。
二人分坐两边。居中的傅朗西面带难色有话说不出口。
杭九枫从没见傅朗西这样为难:“是有刀山还是有火海,我们都不怕!”
阿彩也说:“不是一样人,不进一家门。九枫说的话也是我的话。”
傅朗西用手指顶顶自己的喉咙轻轻咳嗽一声:“这事对你们不是太为难,为难的是我自己。实话对你们说吧!中央委员会在等着了解这边的情况,邓巡视员出发时没有将路上的情况考虑好,三天的路走了半个月,先前所做的一切准备都白费了。冯旅长他们似乎已经得到邓巡视员的消息。这一阵,四面八方守卡的军队多如牛毛,莫说派十几个人,就是派敢死队武装护送也是鸡蛋碰石头。为这事邓巡视员急得舌头上长了几个血泡。硬办法行不通,我们只好往软的方面想。”
一番开场白说过了,傅朗西要阿彩先到邓巡视员屋坐一坐,说说话,等自己同杭九枫商量好了,再叫她过来。阿彩的脚步变成同邓巡视员打招呼的声音传过来。傅朗西盯着火盆说出来的话,杭九枫在没听见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傅朗西希望杭九枫能够同意,让阿彩假扮邓巡视员的妻子,途经政府军重兵把守的六安、九江、南昌和赣州四大重镇,将邓巡视员送到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所在的井冈山地区。傅朗西再三强调:邓巡视员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天门口一带长得漂亮的女人不少,气质上能够同其相配的惟有阿彩。阿彩读过书,也见过世面,遇上盘查对付起来容易许多,换了别人弄不好就会出差错。最重要的是:邓巡视员是广东人,阿彩是广西人,说起话来口音几乎一致。自古以来两广之间就是互通有无,广东人娶广西人、广西人嫁广东人屡见不鲜,阿彩和邓巡视员扮做夫妻应该是天衣无缝。傅朗西以为自己将杭九枫想到的理由全说了,没想到他仍旧冒出新的理由。
“有一个人比阿彩更合适。”
“你说说看?”
“用不着我说,你早就晓得。”
“我实在想不出你心中所指。”
“你不说我也不说,免得说出那个名字让你难受。”
“你说的那个人是雪柠吧?”
“是又如何,你舍得让她换阿彩吗?”
“莫瞎说。雪柠不是我们的人。”
“依我看,雪柠比董先生更像我们的人。”
“你真的认为雪柠百分之百地合适?”
听傅朗西如此相问,杭九枫也情不自禁地改口了:“好吧!不是我说不过你,是因为我佩服你!”
傅朗西向杭九枫保证:阿彩此去只是假扮夫妻,任务一完成马上能回来。杭九枫苦笑着表示,也许这是天意,娶了两个女人的男人不将女人借出去,别的男人更不会将仅有的女人借出去。杭九枫总算答应下来。他走到邓巡视员临时居住的屋子里,阿彩迎面走来他也没理睬。邓巡视员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有女人刚从屋里出来,手捧一本小册子,出神地坐在灯下。
“你晓得列宁吗?”邓巡视员突然变得盛气凌人。
“晓得。他和我一样,又和我不一样。平时我喝粥吃红苕,他是喝牛奶吃面包,这是不一样。”邓巡视员问话的语气让杭九枫感觉不舒服,他故意说些邪话,“像我一样的是,他从小到大也是一直站着屙尿。”
邓巡视员失望地一扔小册子:“你是老资格的苏维埃人,却不了解列宁在哪些方面与自己真正一样,又在哪些方面与自己不一样。列宁喜欢暴力革命,这是与你相同的地方。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心里总在想着全世界,而你的眼睛只会盯着天门口。”
杭九枫从没有像今日这样固执:“杭九枫想天门口,张九枫想地门口,李九枫想水门口,王九枫想山门口,天下的大事情不就解决了!”
从邓巡视员屋里出来,杭九枫非常扬眉吐气,自己逞一时之快的几句话,竟然让邓巡视员找不着下文。已经同傅朗西谈完话的阿彩等在小教堂门口,两个人并肩走在小街上。白天里由冰融化而成的水正在重新冻结成冰。闪烁在阿彩脸上的兴奋,被临街窗户上的灯光放大了许多。好几次,杭九枫想暗地伸脚绊一下阿彩,摔掉她身上那些令人生厌的东西。杭九枫最终没有舍得下手,回到家里,还没上床,阿彩就主动朝他怀里拱。杭九枫将所有过程都省了,气呼呼地将一串狠话灌进阿彩耳朵里:“说好了,你们只是做假夫妻,不许来真的!”
“你这样说话,我还敢回来吗?”
“癞痢不痒,你就俏起来了。有种的一去莫回头!”
阿彩如何扮做他人妻子杭九枫没有见到。离开天门口时阿彩还穿着独立大队的服装,为了不让别人看出蹊跷,他们要走一两天,到了燕子河一带,再换上夫妻装束。邓巡视员扮的是从武汉过来考察气象的柳子墨。傅朗西特地从雪柠那里要来柳子墨离开天门口时,没有带走的书籍和记录文稿,连同留在段三国那里的湖北省国民政府的信函,一起交给邓巡视员。傅朗西亲自将阿彩和邓巡视员送到燕子河边,看着他们换好衣服过了河,才往回走。
临分手时,傅朗西将二百块银元,还有二十一件戒指耳环等金器给了邓巡视员,托他交给中央委员会。傅朗西不无遗憾地说,虽然大别山区全盘经济较为困难,这儿的经济却略有办法。过些时,他就要派人送一万三千块银元给驻扎在大别山北部的张主席他们,如果不是交通不便,他可以经常替中央委员会解决一些经济问题。
正月十五夜里,有人敲开段家的门,将已在丝丝身边睡下的杭九枫叫起来,从燕子河回来的傅朗西在白雀园等着他。见面之后,才明白什么大事也没发生。傅朗西不知从哪儿弄到一罐麻城老米酒,还有卤菜。
“一个人喝酒太没意思,麦香死了,杨桃流产了,董重里抽不出空,只好请你来陪陪我。”说话间,傅朗西已将一碗热乎乎的老米酒喝光了,“酒能助兴,也能乱性。加上我这身子已有的毛病,除非老米酒,我是不会沾边的。老米酒好哇!”喝到浑身发热时,傅朗西红着脸说出了心里话,“那天你说的话提醒了我,细细一想才明白,这心窝总在一鼓一鼓的,原来里面装着那个出水芙蓉一样的雪柠。”
傅朗西不停地用手抚摸着心窝。杭九枫也放开了,三下两下解开上衣,露出黑油油的胸脯:“男人的心都是一样的,好女人谁不喜欢。我也是个好色的家伙。打雪家的土豪时,阿彩都将那件雪狐皮大衣穿上身了,却让我硬脱下来。不为别的,雪柠身上还没长出肥肉就如此动人,做男人的哪会不生出贰心。”
“这话太绝对了,董重里就不会。”
“我不想他。我从来就不想他。想他太没意思。”
“可是,常守义死了,杭天甲也死了,剩下我你他三个骨干,可不能再出问题。你猜邓巡视员在路上对我说了些什么?他说,对董重里的使用一定要注意把握,这人骨子里有股傲气,要当心古往今来历史上经常出现的清流乱政的问题在天门口重演。”
“姓邓的以为自己官大,是几省巡抚,什么话都敢说。”
“也莫说,董重里确实变了。往日,他老是字字见血地批评我。自从去河南新集见过张主席,他什么话都不对我说了。”
“反正我不相信董重里会出问题。倒是邓巡视员,他那样子,一听说有人假扮他的妻子,头发都要朝天长了。若是有人用天天泡在牛奶里洗澡的女人来引诱,他能抵挡得住?”
“莫说人家,你自己呢?才几年时间就娶了两个女人。”
“可是我没有出卖任何人呀!”
“我一直没有同你说起过,董重里以为我喜欢你的顽强和胆量。其实不然,真让我喜欢的正是你身上的痞气。我总觉得你身上的痞气和别人的不一样。”
“我这人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弄得清谁对我好。”
“记住我的话,这一生有两个女人足矣。不要想雪柠!”
“傅政委喜欢的女人,我哪敢动心思。”
“大错特错!雪柠是一朵好看的花,但不是牡丹,也不是玫瑰。她是罂粟,是那沾不得、一沾就会上瘾的鸦片花。你让阿彩戒鸦片的经过多难呀,那么长的时间,中间还几经反复,相当于攻克一座县城。对于雪柠,没事时看一看、说一说,是可以的,就像鸦片,一点点地尝,可以用来治牙痛和肚子痛,多了就是毒药,让人只记得醉生梦死。老米酒好哇!老米酒醉人时是往心里去,一丝丝地醉,一丝丝地醒,好比做了场美梦。不像烧酒,醉与不醉都在脑子里,就像被人揭了天灵盖,放进肥皂水洗了又洗。男人有思想了,就只需要老米酒一样的女人。雪柠也好,梅外婆也好,莫看她们温柔如水,实际上是最浓最烈的烧酒,喝一次脑子就被洗一遍,喝两次,就被洗两遍。喝得越多,洗的次数越多,到后来就会变成她们的一根手指头。”
“傅政委说得真对,我听你的。”
“也不用全听,这次让阿彩离开,你还是可以反对的。”
“有两个女人的男人都反对,那就没有人同意了。”
“你说的倒是大实话。往后若有变化,你还可以恨我。”
“姓杭的有家传,说的话,放的炮,都算数。”
“九枫啊,这辈子你不当英雄真是天理难容啊!”
“杭家男人生来就是英雄!我不会为这种事着急。”
“好吧,我的英雄,这碗酒你我一口干了!”
“还有半罐子酒哩,干脆喝完它,狠狠过一把瘾!”
“留给杨桃吧!坐月子的女人多喝老米酒很有好处。这个董重里,越来越不合作了,请他喝酒都不肯来。肃反又没伤着他,成天摆出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给谁看呀!你我有亲人被杀,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想不通。他不来喝酒,我们就将酒送过去。说得不好听,这叫笼络人心。说得好听一点,就叫关怀入微。是不是呀——杭副指挥长!”
“傅政委你没醉吧?我只是被你特赦过的普通士兵。”
“我说你是副指挥长,你就不会是指挥长!”
“当然,傅政委才是我们永远的指挥长!”
五六
正月十五刚过,二月花朝跟着来了。青黄不接的时节,那些没有吃的的穷人并没有因为有了苏维埃政府就变得规规矩矩,该闹事照闹不误。在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穷人分得有田地,情况要好一些。最难的是那些反水后重新由国民政府统管的地区。在这种差异下,所有二者交界的地方都出现麻烦。刚开始是反水的人跑过来抢吃的。因为想重新争取那些人,傅朗西不让独立大队和各区乡赤卫队阻拦。一次次得手后,这些人愈发变得胆大妄为。那些被抢的人本来就是很勉强地过日子,这样一来就更难了。后来他们干脆就不听傅朗西的,或是整座垸的人约到一起,或是同姓同族的人约到一起,也跑到边界那边去抢。这期间董重里与傅朗西吵了三次。第一次吵架是因为董重里要傅朗西从准备送给张主席的一万三千块银元中拿出三分之二来救济穷人。第二次吵架是因为董重里要傅朗西将一万三千块银元拿出一半来救济穷人。第三次吵架还是为了一万三千块银元,董重里要傅朗西从中拿出三分之一来救济穷人。傅朗西一次也没同意过。这些钱虽然还没运走,却早早就被张主席派上了用场,据说是要用来收买政府军的一个师长,好使对方在关键时候网开一面。傅朗西要董重里多动些脑筋,发动民众搞生产自救。在董重里的经验里只有如何鼓动穷人闹事,可穷人一旦闹起事来如何平息,他却束手无策。头一天由苏维埃第五区整体反水成了白区的人,从石桥铺跑到父子岭,将几十亩刚刚灌浆的麦穗割走了。父子岭的人一气之下,成群结队地冲过去,放火烧了对方的房子。第二天,白莲河左岸的人划着船,将右岸一些人家鱼塘里的大小鱼苗用网捞得一干二净。右岸的人哪肯善罢甘休,三五个人搭伙,也不怕春天的水冰冷刺骨,靠着肚子里的几口烧酒,趁黑凫水过河,用尖刀斧头将停在河汊里的二十几只木船凿得尽是窟窿。从父子岭到白莲河步行得两天,董重里没有马骑,靠着自己的两条腿,硬是在一天半的时间里将两个地方都跑到了。董重里管不了国民政府的事,只能对站在苏维埃旗帜下的人说,张主席听说大家在勒紧裤带支持苏维埃,十分感动。他让手下的财经委员准备一万块银元来接济大家,只要冯旅长的部队不在半路上阻拦,钱一到,没田没地的两个人分一块银元,有田有地的四个人分一块银元。麦子被抢的,船被凿破的,再按实际情况另行补偿。董重里说这话时很动感情,丝毫看不出每个字都是编造的。他给张主席写了信,详细地汇报了西河两岸饥荒遍野的悲惨情形,并盼望张主席发出英明指示,不要傅朗西说的那一万三千块银元了,穷人们的日子马上就会好起来。董重里后来也是这样在傅朗西面前为自己辩解的,他没有说假话骗别人,那些话是他心里的一种梦想。
“假如那些人都饿死了,军队的战斗力再大也没意义。”
“你比我熟悉乡村的情况,不要说这种不讲道理的横话!田畈上的细米蒿已经冒新芽了,再过几天地米菜就能长到两三寸长,能饿死人吗?就算有些年老体衰的人挺不住,也绝不可能像发人瘟一样,说死就死一片,闹革命的人杀都杀不光,还能空口白牙地让几滴涎水馋丢了性命!”
“三天没吃东西,别人屙的屎,闻起来都比饭香。”董重里愤怒地吼起来,“这滋味你没尝过吧?”
天气转暖的过程比预想的要慢。地米菜躲在头一年的枯茎败叶中,稀疏地露着新绿。细米蒿的第三片芽迟迟不肯长出来,先长出来的芽一直没有机会变成绿叶。比起其他地方,天门口要富庶许多,那些被饥饿逼得无路可走的人越来越多地集中到小街上。梅外婆和雪柠在紫阳阁前架起一口可以盛三担水的大锅,天没亮就让人往锅里倒水加米。伴随着太阳出山,滚烫的赈粥也熬好了。飘散的粥香引来更多的人。最早的时候,一天只煮一锅粥,不几天就变成要煮两锅,到后来干脆一天到晚都不熄火,头一锅粥煮好分给众人,连沉在锅底的沙子也顾不上洗刷,加满水倒进一斗米,接着煮下一锅。雪家的锅再大也供不起这么多的人。没有吃到粥的人便在街上指桑骂槐、指鸡骂狗地大声说着怪话,锋芒所向,不是梅外婆和雪柠,而是住在小教堂的人。他们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小教堂里藏着十万斤稻谷,还有不少的糯米、芝麻和黄豆。
事关粮食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西河两岸。傅朗西很快就找出这则消息的源头:为了加强肃反之后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民众的离心倾向,马鹞子派人用一袋米、三斤菜油买通一个在肃反和饥饿中失去所有亲人的少妇,通过她将蓄意编造的谎言向四面八方传播。“打开大门,请所有人进来看看。”小教堂里是有一些粮食,可那是独立大队的军粮,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千斤,是留着有紧急军情时,让战士们吃饱饭再去打仗。傅朗西咬着牙说:“从今日起,大家吃草我吃草,大家喝水我喝水。军粮是不能动的,万一马鹞子打回来了,少说也得吃个半饱才能冲锋陷阵呀!”
苦熬之中,小教堂顶上的炊烟完全消失了。富人家的烟囱白天也不敢冒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有要吃的东西全都在半夜里偷偷做好。
地米菜和细米蒿的第三片芽终于冒出来了。田畈上到处都是捡野菜的人。
离麦熟还有二十天,段三国突然主动献计,让人送信给马鹞子,说一镇和线线饿得不行了,如果再不送些粮食来恐怕难保性命。傅朗西不愿做这类事情,全权委托给董重里。董重里也没有亲自去做,转而交给杭九枫。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送信人的杭九枫,对这种事非常内行。相关的信很快就送到马鹞子手里。离麦熟还有半个月时,那个来报过信的汤铺男人又出现了。杭九枫所要的五千斤粮食,已经上路了。只要杭九枫这边说话算数,确保段家能得到其中的二百斤,三天之内这些能缓解燃眉之急的粮食就能运到天门口。“你回去转告马鹞子,一镇是我的儿子,只要有一粒米,我就会变出饭来给他吃。”第三天早上,几只运粮食的簰出现在离天门口不远的西河下游。五千斤粮食尽数分下去后,蔓延在西河两岸的饥荒变成一种出奇的平静。
傅朗西很不明白,国民政府统管的各种队伍全都闲着没事,为何不趁此机会发起全面进攻。他和董重里讨论几次,又同杭九枫讨论了几次,甚至还问过梅外婆和雪柠,所有深刻了解战争规律以及对战争规律一窍不通的人一致认为:这种反常的平静是一场大战的前兆。
五七
杭九枫从墙角的水缸里捞起白狗皮挂在竹竿上。在芒硝水里泡久了,白狗皮越晒越臭。不时有人探进头来张望:“这么臭,阿彩回来时一定不敢进门。”太阳越来越热,滴在地上的芒硝水,慢慢地结晶成一片雪白。杭九枫心里一动,突然冒出一种梦想。前后不到半个小时,杭九枫就被这种梦想弄得心潮澎湃:多少年前,杭家男人就会用芒硝加上别的一些东西炒制炮药,自己为什么不能将这种传统发扬光大,制造出一种威力强大得能够炸塌半座山的炮药哩!将这样的炮药埋在西河左岸或者右岸的高山上,冯旅长的千军万马一来,只需点燃火捻,就会让他们随着山崩地裂的爆炸全部埋入地下,成为百年之后的粪土。
怀着梦想,杭九枫将百年老墙上的白粉当成阿彩的笑脸。
万物花开的黄昏,阿彩出现在曾经使她消失的西河边。满面霞光的阿彩与刚从饥饿中挣扎过来的天门口形成鲜明对照。她从专心看云的雪柠身边经过,一边陪同的杨桃轻轻地“啊”了一声。开始割麦子的前一天,还有许多人在雪家门口排队领取赈粥。同大家一起熬过这场饥饿的雪柠也不例外地憔悴了。春风得意的阿彩先去小教堂报告自己已圆满完成任务,然后才回到白雀园。正在忙碌的杭九枫笑得十分勉强,惹得阿彩不能不问:“怎么样,不欢迎我回来?”
杭九枫撩开衣襟,露出母猪一样的肚子,还有一根根凹凸不平的筋骨:“幸亏你跟着别人走了,若是饿成我这种样子,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阿彩连忙去里屋找出一罐红糖:“都是我不好,走的时候太急,忘了说家里还藏着一罐红糖。”
阿彩用开水泡了一碗红糖水,盯着杭九枫喝下去。就像有人在往上面画红瓶桃,杭九枫的脸色眼看着就转过弯来,人也来精神了,一只手还在上门闩,另一只手就已经在脱阿彩的衣服。阿彩不让杭九枫为所欲为,一手挡着他,一手护着自己的肚子。
阿彩笑着说:“再过几个月,你就用不着同马鹞子抢一镇了!”
“你怀孩子了?”杭九枫急促起来,“是不是我的种?”
“你怎么了,忘了自己往日说的话?”
“我说什么话了?”
“除了你,没有第二个男人要我呀!”
“所以,你就要趁机试一试?”
“你把话说得那样死,我还不能动动这个心!”
“莫说那么多闲话,到底是谁的种?”
“我也不晓得!”
“你自己做的事,为什么不晓得?”
“你以为我会勾引他?实话对你说吧,到这一步也是万般无奈,都是那帮坏蛋逼的。那天夜里,不知从哪里钻进一队宪兵,将我们住的旅店翻了个底朝天。你也明白,当宪兵的个个就像是皇帝的儿子,皇宫之外谁也不怕。隔壁房间的一对男女带着吃奶的孩子,都被宪兵们怀疑是假夫妻。我们这样子更加说不清楚了。要怪也只能怪这帮坏蛋,要不就怪邓巡视员,是他出的主意,要我将衣服脱了。脱了上衣还不行,下面的裤子也得脱光。你不了解邓巡视员有多英明,宪兵们砸开门闯进来,二话不说就掀我们的被子,要不是全脱光了,还像前几夜那样和衣睡在被窝里,恐怕当场就被宪兵们用枪打成了筛子。宪兵们在旅店里折腾了半夜,我们都不敢穿衣服,好不容易熬到宪兵们走了,这才发现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刚开始我也替你难过,觉得对不起你,慢慢地我也想通了,人家能守到几天以后已经很不错了,换了你,头天晚上就不会守着鱼儿不沾腥,不然你也不会眨一下眼,就娶了第二个妻子!”
“原来你是与老子抬杠!”被杭九枫拼命压在内心的火气,一下子激了出来。阿彩与巡视员扮假夫妻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天冷的时候往南方走,天热起来又往北方走,去的时候经过六安、九江、南昌和赣州,回来时,绕道长沙、岳阳、武汉三镇和黄州,沿途看花赏柳,品茶尝酒,有马时骑马,有轿时坐轿,有车搭车,有船乘船,竟然还有脸说出攀比的话来。杭九枫越想越气,抡着巴掌照着阿彩扇过去。阿彩早有准备,头一偏,顺势扑过来,张嘴咬住杭九枫的手臂。两个人拳打脚踢打了一阵,阿彩突然尖叫一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不动了:“杭九枫,虎毒不食子,这种说不定是你下的,未必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她泪眼婆娑地解开裤子,将一张带血的草纸丢在地上,“你不是总说要替杭家扳本吗,你不让我生儿子,难道想用自己的屁眼屙!”
杭九枫一时没了主意,也不去想别的,慌慌张张要去找接生婆。阿彩比他更着急,追着他的身影,连连吩咐就近找梅外婆。忙了半天,又耐心等了半天,所幸阿彩下身再也没有出血。梅外婆说阿彩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希望保住时,杭九枫差点哭起来。阿彩在家养了几天,杭九枫不知该做什么好,也不管阿彩头上那些放着亮光的疤痕痒不痒:“你的头与别人不同,这辈子说什么也离不开我!”杭九枫一只手抱着阿彩的头,一只手掬起掺了芒硝的水,均匀地洒在上面。这种轻车熟路的举动,很快唤起阿彩的反应。趁着阿彩温软得像是一只大蚕时,杭九枫问,难道邓巡视员没见过她不带头巾时的样子?阿彩说,邓巡视员很斯文,从不碰她的头巾,只是进六安城时,几个坏心眼的巡逻兵借口搜查,将头巾扯掉了,为此邓巡视员还生气地将那几个巡逻兵训斥了一顿,过后邓巡视员教她,一个人总会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生理缺陷,这不要紧,怕就怕有心理缺陷。杭九枫不太高兴听到这些新名词,他觉得邓巡视员关于心理缺陷的判断很适合自己,阿彩怀了孩子他反而不高兴,阿彩险些像杨桃那样流产时他又着急。往后的日子里,杭九枫仍在继续着这种心理缺陷,阿彩脱光衣服睡他也难受,阿彩不脱衣服猫狗一样连皮带毛地钻进被窝里,他更难受。
阿彩带回来的消息有好的和不好的。好消息是:在江西和湖南交界处,苏维埃的势力十分强大,男男女女过日子的模样就像戏台上演的戏。坏消息是:冯旅长部队的装备已经够精良了,新近调来暂时驻扎在武汉和黄州的大批政府军主力部队却更胜一筹。在冯旅长手下,团长才有将校呢穿。新调来的这些军队,将校呢都穿到连长身上了,普通士兵也穿得笔挺,不扛步枪时个个都像军官,每三十个人就有一挺机枪,每一百个人就有一门迫击炮,就连准备抬死人和伤员的担架上,都配置了崭新的毛毯。
天气在一天天地变热,开过花的树上,挂着不少半大不大的青果子。阿彩挺着肚子,整天都在嚼着这些东西。因为阿彩变得害怕芒硝气味,杭九枫不得不将白狗皮收起来,等日后有机会时再拿出来硝。白狗皮藏得不见踪影的那天,白雀园内再次传出吵架声。这一次是阿彩逼问杭九枫将白狗皮藏在哪里了。杭九枫不让阿彩管这事。吵到后来,阿彩将心里的话挑明了,能藏白狗皮的地方,一定也能藏雪狐皮大衣,只要让她去看上一眼,如果那里只有白狗皮,从此她再也不在杭九枫面前提雪狐皮大衣。杭九枫极不高兴,他已经说了九十九遍,不想第一百遍说那东西不在自己手里,他用阿彩头上的癞痢作比方,问她愿不愿意同没治好的癞痢头共用一只枕头。阿彩气得用青果子砸自己的肚皮,杭九枫威胁说,阿彩若是将胎儿打成血泡掉出来,只能使自己丢下往日与阿彩的夫妻恩爱,只认丝丝做妻子。闹了半天,歇了半天,到了第三个半天,两个人又和好如初。
五八
“兄弟阋于墙,强盗得利呀!”
继二月初日军连续两次增兵后,日本内阁政府又于二月十四日调陆军第九师团参战。从二月二十七日起,进攻上海的日军又得到陆军第十一、第十四师团的增援,这样,所谓上海派遣军的总兵力增至九万人、军舰八十艘、飞机三百架。同一期间,国民政府仅派第五军所属第八十七师、八十八师及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增援苦守上海的第十九路军,总兵力不足五万,装备更是相差万里。三月一日,日军第九师团等部开始正面进攻,第三舰队护送第十一师驶入长江口后迅速登陆,淞沪守军腹背受敌,被迫退却。三月三日战事结束。在英、美、法、意等国调停下,经过谈判,国民政府于五月五日与日本签订出卖上海的《淞沪停战协定》。
消息断断续续地传来,董重里伤心欲绝,他力邀傅朗西共同致信张主席,既然国民政府能与日本人谈判,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与我们谈判哩!只要自家人不打自家人,不用说兵强马壮的政府军,就是处于弱势地位的第四方面军也能出动四万士兵增援上海。傅朗西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警告董重里,不要在张主席面前多嘴多舌了,独立大队和天门口民众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要赶紧增强实力。董重里想到的那些不仅有道理,还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只是今日不能说,别人也不能说,只能等张主席自己来说。
张主席还没有说什么,国民政府的主张就将董重里的梦想粉碎了。国民政府这一次下了更大决心,为了将各地苏维埃武装剿灭干净,不惜将守了一个月的上海拱手交给日本人,腾出手来组建多路剿杀大军。从黄州、六安传来的消息没有一条让人听得高兴。由河南新集的苏维埃武装割据中心传来的消息也让人担忧不已。
春风说去就去,国民政府为围剿大别山区专门组建的两路大军,算起来共有二十六个师、五个旅,外加四个航空队,三十余万人,正好六倍于守卫上海的兵力。大敌当前,张主席下令,不仅要第四方面军主动向东西两个方向进攻,全力夺取六安和武汉两座城市,还要独立大队这样的小股队伍向三里畈镇或者浠水县城出击。在交通员送到天门口的手令中,另外附有一条:“请告之地方上的同志,务必勒紧裤带过日子,将打土豪所得金银钱款全部上交中央分局,要打大仗,就得大把地花钱。”在张主席的手令里,可看到董重里早些时候因为饥荒所写的那封信的回应,张主席铿锵有力地训导:就大局的意义来讲,在非常时期,让一支军队保持战斗力,比让穷人青黄不接时有饭吃更为重要。傅朗西明白这个道理,赶紧让董重里带上黄水强等十几个精明强干的人,星夜将那放了多时的一万三千块银元送往命令中指定的大别山北部某地。
送别董重里后,傅朗西亲切叫了一声:“杭副指挥长!”
杭九枫哪会不懂这话的意思,马上一并后脚跟,笔直地行了一个军礼。傅朗西满意地笑了笑。顺理成章当上副指挥长的杭九枫空前忙碌起来,整天和傅朗西猫在小教堂里商量着如何应对当前局势。
阿彩仍在幸福地嚼着青果子:“冯旅长也是肉身子,浠水县城和三里畈四周也没有铜墙铁壁,一次打不下,打第二次,还可以打第三次,又没有人要求必须一仗解决所有问题。”
杭九枫简直不相信这话是阿彩说出来的:“你的脑子是不是长在肚脐眼下面了,以为这是女人生孩子!我宁肯不当这个副指挥长,也不愿拿自己的鸡蛋去碰冯旅长的石头。冯旅长哪怕睡着了,也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人活在世上,遇到非死不可的事,死了也就死了,因为那是天意。可死可不死时却死了,也还有个活该的说法。明明活路就在眼前,看见了也像没看见,硬是和自己过不去,吊颈绳子断了,还要跑去跳塘,塘里水浅了,又回过头来割腕,这就不是人做的事了!”
傅朗西有心不听张主席的命令,又担心张主席再次派一个类似小曹同志的人来搞肃反。避开阿彩,他单独同杭九枫密谋:“我们之间的话,哪里说哪里丢,不要往外传。这次与政府军正面对抗,后果也许很好,也许很坏。好到真的可以占领武汉和六安,坏到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老本会丢得一干二净。而且坏的可能性要比好的可能性大得多,所以,独立大队这一阵的行动,万分谨慎还不行,需要十万分谨慎。”
在傅朗西面前,杭九枫越来越没有想法。
“命令命令,救命之令。让人送命的命令,我也不会听。硬拼硬打的事今日不好做,还可以派几个人去三里畈打打冷枪,贴它上百条标语,然后报告张主席说进攻受阻。”杭九枫说去就去,一到三里畈就碰上天赐良机。
几个人摸黑在田埂下面爬了一里远,躲过那盏将镇子四周照得雪亮的探照灯,刚刚在一处房屋后面站起来,窗户里的灯忽然亮了。一个女人在娇滴滴地同一个男人说话。杭九枫正在想女人的声音为何这样熟悉,探路的人窃窃地笑起来,原来他们藏身在一家妓馆外面。杭九枫明白了,说话的女人正是圆婊子。杭九枫骑着别人的脖子,升到窗口旁边听了一阵。圆婊子正在撒娇,说天气热了,非要男人给她扇扇子。两个人一边调情一边说话。猛听得男人是替冯旅长看守军火的军需长,喜出望外的杭九枫差点失手掉下来。圆婊子和军需长下一步要做的事变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杭九枫带领的几个人悄悄地商量出一个新的计划。军火库很好找,就在那盏探照灯下面。让杭九枫感到狂喜的不仅管军火库的军需长溜出去嫖婊子,看守大门的两个哨兵居然也睡着了。杭九枫也不细想,撬开一家店铺的后门,用枪逼着守夜的伙计,灌了两瓶煤油,回转身来先用枪托将睡得正香的哨兵砸得再也醒不过来,其他的人,有拿煤油的,有拿火柴的,风一样蹿进仓库里,将写有“严禁烟火”的大门用力拉开一道缝,塞进点着火的油瓶。到这一步,标语就不用贴了,趁着爆炸声还没惊醒别人,边跑边撒,红红绿绿的纸张将所到之处染得又鲜又艳。
就像风吹翅膀,巨大的爆炸声让杭九枫跑得飞快。回到天门口,杭九枫仍在为这闻所未闻的爆炸声激动。
阿彩很高兴地接受着比往日更出色的杭九枫:“有时候女人就是贱,到手的宝贝不珍惜,总以为还有更好的东西。这样也好,不比不知晓,一比吓一跳,你比邓巡视员强多了,你是冬天暖人的棉被,邓巡视员只是一只绣花枕头。”
杭九枫难得高兴:“男人的心比天大,只有炸了冯旅长的军火库才会让它动一动。那种动静真是过瘾,好像山塌了,隔着两里远,大火还能烤上脸,再走两里,炮药味仍旧呛得人直咳嗽。做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的男人,就不会在乎女人有多骚。”
杭九枫不只是说说,阿彩很快就发现,这话是真的。偷袭军火库得手后的快乐,使得杭九枫更希望下一次的爆炸更加猛烈。身为副指挥长的杭九枫,威风强过杭大爹,一声令下,西河上下那些会熬硝和炒炮药的人便一路屁滚尿流地赶来天门口。为了制造出梦想中的炮药,杭九枫成天手拿锅铲,肆意在各家各户的墙壁上寻找那种经年历月后才有的白色粉末。炒制炮药的人将这种白色粉末叫做硝。最初的碌碌无为让杭九枫变本加厉,试验的时间从白天一点点地延长到半夜。一锅炮药炒制成功,当即取出半斤,放在石磙正中的眼子里。炸了十几次,石磙上的眼子仅仅只是熏黑了许多。被梦想左右的杭九枫毫无保留地献出杭家祖祖辈辈炒制炮药的秘方,那些熬硝和炒制炮药的人说,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秘方,杭九枫还很得意。一次次的不如意,先让杭九枫变得冷静下来,明白只靠杭家的秘方不可能制造出可以炸塌半座山的炮药。他要那些熬硝和炒制炮药的人将各自的看家本领和盘托出。挡不住杭九枫从早到晚的催逼,陆续有人说出自己的秘方。说是秘方,效果却不佳。杭九枫开始发怒了,有事没事就在那里发火,一发火就要找别人出气,一出气就有人要挨他的拳脚。杭九枫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杭大爹在世时,每逢炒制炮药就要对儿孙们说,强中自有强中手,别人都说杭家的炮药炒制得好,最多两铳就能打倒一只野猪,其实还有一个更会炒制炮药的人,他炒制的炮药,只需一铳就能将一头成年野猪打得四脚朝天。杭大爹没说这人是谁,杭九枫只能用逼问的办法来寻找。杭九枫说,只有用半斤炮药将石磙炸开了,大家才有回家的可能。一天,一个负责烧火的人说出了杭大爹都不知晓的秘方:有一种硝,它只长在马桶和尿缸壁上,人们都说那是尿垢。用它炒制的炮药,要比用陈砖土熬硝制成的炮药厉害好几倍。这个秘方的获得,让杭九枫高兴得在小教堂叫嚷开了:“不要说攻占武汉三镇,就是攻占南京都不在话下了。”所有的人都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又不是没穿衣服的女人,我这样子有什么好看的?赶快出去给我收马桶,穷人家的最好,穷人家的马桶刷不干净,上面的尿垢多。尿缸要找富人家的,富人家的尿缸好,几十年也不破,上面的尿垢厚得像雪。”天气热了,从各家各户收拢来的马桶和尿缸很快晒干了。杭九枫坐在上风方向,领上十几个人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拿着篾片,好不容易刮下来一盆尿垢。他便高兴地吆喝起来,一口气也不让人歇,就去灶后点火熬硝。熬好了硝,就开始配料炒炮药。因为火候不对,第一锅炮药还没起锅就爆了。寸步不离守在灶边的杭九枫,除了下身有短裤护着,身上的毛发全烧光了。炒制炮药的人不敢再往下炒,杭九枫用枪顶着他们的腰眼,逼着他们继续干。
新方法炒制的炮药果然厉害,一声轰鸣响过,一直炸不动的石磙,终于变成了一堆乱石头。
兴高采烈的杭九枫在西河里痛痛快快地将满身的尿臭洗干净,准备回白雀园好好享受一番。去的时候他在凉亭里碰上常天亮,回来时常天亮还在凉亭里冲着他不停地眨着眼睛。
杭九枫觉得奇怪:“你练不好说书瞪着我有屁用!”
常天亮说:“我没瞪你,我在做算术。”
杭九枫更奇怪了:“瞎着一双眼睛做什么算术?”
“因为看不见,我才想算清楚,多少石磙才有一座山大。”
“有没有算清楚?”
“是雪柠帮我算清楚的。她说石磙是圆柱体,山是多面体,算来算去,我也糊涂了,只记得她算出来的得数是,两百万只石磙堆起来的山,才同小东山和小西山一般高。”
已走出凉亭的杭九枫突然转回来:“你是不是想说,要想炸塌一座山,就得再炒制两百万份炮药!”
常天亮说:“既然你说出这种话来,我就帮你算一算。你们从二十几只马桶和尿缸里刮出来的硝才炒成一份炮药,要想炒制出两百万份炮药,就得有四千万只马桶和尿缸。我再帮你算算要多少人和时间,你们十个人炒制这份炮药用了半天,那就是说,必须用两百万个半天,才能炒成能炸塌一座山的炮药。两百万个半天也就是一百万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十年三千六百五,一百年三万六千五,你们得活上几千岁,才能炒好这么多的炮药呀!”
杭九枫暗暗叫了一声苦,嘴里没有再说一个字,灰头灰脸地进了小教堂,将常天亮所做的算术对傅朗西说了一遍。傅朗西一点也不丧气,反而鼓励杭九枫在今后的斗争中,继续发挥这种梦想的精神。杭九枫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安慰,垂头丧气地回到白雀园,将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搁在竹床上。
“做不完的事就不做,免得身上一天到晚臊兮兮的!”阿彩越是这样说,杭九枫越不甘心:“就这样慢吞吞地打来打去,哪一年才是尽头呀!”
“所以你必须学邓巡视员,凡事都要做到两不耽误。”
“往日没有如此折腾,杭家的处境也不比今日差呀!”
“你这样想可是不对,做都做了,就不要吃后悔药。”
“是不是只有革别人的命,自己的梦想才会实现?”
“很多事都得一条路走到黑,人活得好不好全靠赌命。”
“雪家屋里剩下的两个女人,像是什么也不赌!”
“莫以为不同你赌、不同天门口赌就是不赌,她们心气高,一出手就同天赌。”
杭九枫想不通同天赌会得哪些好处。他把话题引得更近一些:“我们就赌你生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阿彩浅浅一笑:“至少总是一个人吧!”
露水落下来了。月门封得不严实,墙那边的声音从缝隙里传过来。梅外婆在柔和地叫雪柠,不要贪凉快,天再热也不能在露水里睡,女人的骨子软,受不得露水泡。杭九枫心里一动,连忙将阿彩的上身托起来,往屋里抱。
五九
入夏以后,胜利的消息特别多,一会儿说,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在离金寨不远的地方歼灭政府军的一个营;一会儿又说,在信阳附近的鸡公山消灭了一个团。打胜仗的消息来得越多,四周的形势就越紧张。私下里,段三国算了一笔账,一个营三百人,一个团九百人,三十万大军平均分,少说也有一千个营,或者三百三十三个团,少一两个营团,也就是九牛少一毛。被这笔账算得心灰意懒的人,回头再听常天亮不分白天黑夜都在练习的说书,就觉得说词全是哭诉,唱词尽是悲腔,响一声鼓,敲一下板,身上都会打一阵冷颤。
董重里一回来,就有不少人对他说,常天亮不是说书的料,用不着细心栽培。说书是为了让人高兴,熬油点灯费瞌睡,到头来弄得一心窝的难受,就等于开店蚀了老本,种田没收回种子。
在那些一如既往地爱着说书的人眼里,重新露面的董重里仿佛离开很久了。
押送银元的任务是董重里一反常态地接下来的。在点头答应的那一刻,董重里还心存激动,以为此番前去,会有当面向张主席进言的机会。他还幻想,以自己惯于说书的口才,再加上肝胆相照的性格,说服张主席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也不会要求张主席让自己带回这许多的银元,只希望张主席往后能对穷人更加体恤。
董重里日不敢睡,夜不敢眠,碰到劫路的小股土匪也只能且战且退。别人只管自己背着钱袋,一样背着钱袋的董重里,还得时刻盯着每个人和每只钱袋,惟恐再出现第二个想当叛徒的黄水强。
“我没有将黄水强带回来。他要带着银元走,我没同意。我答应他,可以一个人空着手走,所以他走了。母鸡不孵蛋,强按着也不行。辣椒辣,苦瓜苦,水牛爱田,黄牛好地,鸡喝水时嘴巴朝天,猪喝水时舌头舔泥,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在董重里的描述里,黄水强是在过燕子河时掉队的。董重里当即带着所有人往回找,没有太费劲就找到了,黄水强不想再往前走,也不想马上回天门口。燕子河一带女子的俏丽,一直是天门口男人最喜欢的传说。黄水强想找个女子带回去,不行的话就此安家,当个上门女婿也是可以接受的。董重里用自己口袋里的一块银元,换回背在黄水强左肩上的两千块银元,又用另一块银元,换回背在黄水强右肩上的冲锋枪以及十发子弹,其间并无太多周折。
同样一件事,在别人嘴里就成了另一种样子。
隔着一座大山才能到燕子河时,黄水强就表现得有些反常,刚刚还在主动问,谁累了就将钱袋交给他背,转眼间自己就走不动了,老在后面系草鞋。睡觉时,黄水强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自己受凉了,在屙肚子,为了起夜方便必须睡在门口。董重里原准备一过燕子河,就将黄水强身上的银元分给其他人背,黄水强却抢先一步,脚没打湿,就开溜了。黄水强不是掉队,这一点董重里比谁都清楚。黄水强有意偏离熟悉的来路,找到他时,他正在那条由野猪们踩出来的小路上没命奔跑。追赶黄水强的是一头刚刚生下小猪的母野猪。黄水强上了当。独立大队分散游击时,董重里曾经同杭天甲在这一带转了几个月,杭天甲将各种勉强可以走人的所谓野猪路一一指给董重里看,教他辨认哪一种路仍有野猪在走,哪一种路已被野猪废弃了。快到燕子河时,走在队伍中间的黄水强盯上了接连出现的几条野猪路。董重里故意说野猪不走了的小路还有野猪走,野猪还在走的小路已经没有野猪出没。董重里还故意感叹,莽莽大别山中,那些层出不穷的草莽英雄,几乎都有将野猪废弃的小路作为天赐的传奇经历。黄水强失踪后,董重里带着几个人顺着还没有被废弃的野猪路往前找。没走多远,就听到他在林子里喊救命。
董重里赶走了野猪。黄水强却用冲锋枪瞄准了董重里。董重里和颜悦色地劝黄水强别犯糊涂,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沾上甜兮兮的糖不好,沾上臭兮兮的屎也不好。沾上糖会有蜂叮虫咬,沾上屎更麻烦,那些爱闻臭的大狗和小狗、黑苍蝇和绿苍蝇,哪一个都是那轻易甩不掉的蚂蟥。董重里开始走近黄水强。动步之前他先将话说得很清楚:只要黄水强发出警告自己就会停下来。董重里继续劝他说:与人赤手空拳地对打,黄水强不会输给任何人,然而在野猪路上,大家手里都有武器,一个人打一个人都没把握,莫说一个人打几个人了。还有十几步时,黄水强还没做声,董重里也不走了,就在原地站着,劝告的话也变得更有分量:你黄水强想走,不想在独立大队干下去,梦想当个有钱人,天天有年轻漂亮的女人在身边陪着,这份自由对人来说应该不算过分,只要如数交回武器弹药以及钱袋里的银元,你不仅可以马上离开,如果怕路上有危险,还可以送你一颗手榴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董重里突然弯腰捡起两块石头,相互对敲着来了一段说书。
石块有节奏地响到第三遍,黄水强从黑石崖上站起来,哭丧着脸大声地求董重里宽宏大量,饶他这一次。黄水强背的银元一块也没少,冲锋枪和子弹也到了董重里手里。黄水强离队走了。董重里说,他不应该再回来。黄水强回了两次头,第一次回头时说,自己这一走,也许就没有机会再听董重里的说书了。第二次回头时说的是女人。他听任一直没有机会发泄的儿女之情汪洋泛滥,对董重里说,这一走,一定要找个有阿彩的漂亮,没有阿彩头上的癞痢的女人做妻子。到时候,如果独立大队没被政府军消灭,董重里没让冯旅长或者马鹞子打死,他一定请董重里去喝喜酒,好好听一场说书。看着黄水强走远,董重里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全身的冷汗汇进裆里,如同尿湿裤子。
辛辛苦苦到达目的地,休整了两天,喝了两餐高粱酒,大家吵着要董重里去交割银元的地方请示,让他们起程回天门口。董重里也想早点回去,他到财经科一说,对方便去找人开路条。财经科的房子很大,东西却不多,大概是将富人家的财产没收后全部分给了穷人,只留下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坐在惟一的椅子上,董重里眼前一亮,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门口一闪而过。董重里下意识地追到门口:五人小组中的欧阳大姐,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手枪队员,气势汹汹地走在比天门口还显热闹的街道上。董重里稍一犹豫,欧阳大姐他们就走远了。没过多久,财经科的人带着路条回来了。“有个姓欧阳的女人,你认识吗?就是刚才带人往南边走的那位。去年年底在我们那里时,她还是五人小组中最不起眼的,现在看样子有点连升三级味道。”听他一说,财经科的人突然脸色嘎白。董重里不明白原因,也不好问,拿上路条就走。“走这个门吧,走这个门!”财经科的人指着后门,“你说错了,人家是连升四级。”董重里出了后门,沿着连通旷野的小路糊里糊涂地走了一程,忽然发现,自己住处的屋顶上架着一顶黑糊糊的机枪。
董重里心里一震,猛跑一阵闯进小院。欧阳大姐正指挥那些手枪队员,将所有送银元过来的人像押解强盗那样捆起来。几个被绳索勒成一团的人还在叫嚷:“搞错了!我们是送银元给你们用,不是送脖子给你们用!”董重里很奇怪自己一点也不怕,他要欧阳大姐放开其他人:“有问题找我,他们是我领导的。”欧阳大姐丝毫不欣赏董重里的勇气:“你这样子一看就是可疑分子。”“这是哪来的道理!有阴谋我们就不会没日没夜地往这边赶了,半路上将银元一分,各人过各人的好日子去,用不着劳神费力,受不白之冤。”董重里的话让欧阳大姐十分恼火。也怪他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忍不住又问五人小组的人都好吗,为什么只见到她一个人。欧阳大姐给了他一耳光后,又平静地说:“那四个人比常守义他们还危险,我这么说,你就能想到他们的下场。”董重里毫无防范,欧阳大姐的耳光落下来好久了,他还没醒悟过来。“惊讶得过头了,就是幸灾乐祸。”欧阳大姐从荷包里掏出一块手帕,要他擦擦嘴角上的血。欧阳大姐的手帕非常干净,拿在手里就像捧着一团雪。董重里看了看,左手将它还给欧阳大姐,右手掏出自己的手帕,轻轻地贴在脸上。
欧阳大姐诧异地抬起手,指着董重里的手帕动了几下,“这手帕是你自己洗的?”
董重里点头。欧阳大姐也跟着点头,两只不太大,也不太亮,但是弯得很有情调的眼睛里露出几丝少有的柔情。董重里的手帕至少同欧阳大姐的手帕一样干净,放在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朵白云。
“自己用的手帕自己才能洗干净。”
那记耳光很重,它带起来的一股风从左至右穿透董重里的两只耳朵,引发了尖锐的鸣叫,重归天门口后还不绝如缕。挨打的当天晚上,欧阳大姐给董重里松了绑,还要他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欧阳大姐说了两种可能,放了他或是杀了他。董重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一种。欧阳大姐抿嘴一笑,当即宣布对他和他的部下的审查已经结束,他们随时可以离开。欧阳大姐诚挚地说,打董重里的耳光是出于对他的负责,宣布董重里没事也是对他负责。董重里义无反顾地迈开脚步,身后留下欧阳大姐的一串话:“女人看人的眼光是不同的,我可以不信任你董重里,但是我信任一个走了那么多难走的路,还能将手帕洗得如此干净的男人。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也不要让自己的手帕脏得像一块抹布。”
董重里很想回答,这种事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提醒。突然间,他觉得欧阳大姐非常可怜,这一想,说话的机会就错过了。
在最后时刻,欧阳大姐劝董重里,不要再给张主席写信了,张主席是天生的领袖和导师,一切问题都比他看得远、看得清楚。
董重里一只脚在牢门外,另一只脚在牢门里时,再次从心里确认:已是非离开不可的时候了,再不离开就将铸就终身大错!不是离开欧阳大姐翻云覆雨之地,在与自己无关的山山水水面前无须说离开。董重里将牙根咬出血来告诉自己:回到天门口,离开天门口!
一块手帕对命运的影响,使得董重里的心性豁然开朗。
董重里少带回一个人,多带回一纸盖着大红印章的收据:“经双方当面点验,银元一万三千块查收清楚无误。”董重里没有感觉到完成任务后的轻松,而是正好相反。他内心生出的沉重,使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邃和锐利,想从收据里透视出更多的东西。
傅朗西是天堂下的深潭,从座座瀑布惊天动地跌下来的水,一流到他心里,就变得幽亮幽亮,看上去清澈见底,却不了解其中深浅。一个叫黄水强的大活人,既是傅朗西的亲戚,又是独立大队的骨干,竟然开了小差。傅朗西不得不在各种场合上,一次次地说,用不了多久,当逃兵的黄水强就会满肚子后悔地回来。在公开场合里,董重里只讲过一次,他的话很简单:“对于独立大队,黄水强离开得越早,所造成的损失就越小。当然,黄水强肯定要回来,只是用什么身份回来却很难说。”董重里少而又少的话,还是让傅朗西很丢面子。傅朗西没有听杭九枫的话。他不会用保卫局的办法对付董重里,也不像杭九枫那样认为董重里的内心深处出了问题。从来没有对谁动手脚的傅朗西很生气地踢了杭九枫一脚。好在傅朗西的力气有限,换了别人就算没把他的腿踢断,也会将他的人踢翻在地。傅朗西要杭九枫从今往后少管董重里的事。傅朗西说得很明白,在董重里和杭九枫之间,自己更亲近董重里一些,只要是他们之间的纠纷,他一定会拿杭九枫是问。挨了踢后蹲在地上直抽冷气的杭九枫格外高兴,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和谁亲近,反而不会那么客气。傅朗西对董重里越来越客气,正好说明他们之间已不是很亲近了。
傅朗西又骂了一声:“放你娘的黑狗屁!”
对于傅朗西来说,这一踢一骂,都是前所未有的行为。
六〇
几场雨落下来,西河从上到下都是清悠悠的。
正是水涨船高的季节,一艘挂着白帆的崭新木船从下游驶入天门口外的河湾。那些悠闲地等待河水消退再出山的簰公佬,在余鬼鱼的带领下,同木船上的人打了一架。船主再三声明是傅朗西要他们来运皮油的。余鬼鱼哪里肯听,仗着人多,使出各自身上的蛮力,硬是将几千斤重的木船抬起来,搁在高高的河岸上。西河是簰公佬的饭碗,在水里走的人一直守着这规矩,不管小船大船木船铁船,都不能进西河。木船的确是傅朗西派人请来的,集了一个冬天的山货必须早点运出去,交通员接二连三地送来命令和情报,第四方面军打仗打得太凶,物资消耗非常快,急需经济上的支援。簰走得慢,载重量又小,遇到急事当然不行。簰公佬却不管这些。僵持几天,傅朗西发起火来,让独立大队的一百多人,将木船抬回水里。用木梓榨出来的皮油,还要放进木桶里凝固成形。用打豆腐的黄桶,成形后重量有三百斤上下。若是用挑水的水桶成形,则只有八十来斤。西河里最大的簰也只能装五个大皮油,或者二十个小皮油。木船运载力大,一次就能装几十个大皮油。装着几十个大皮油的木船,顺水没走多远,就让河底的沙子吸住了。船工们费尽力气,好不容易脱了身,还没走出站在岸上看笑话的簰公佬的视线,船底又搁浅了。木船挣扎着慢慢远去后,西河里的水退了。晒在岸上的簰,尽数被簰公佬们拖入水中。从上游到下游,随时随地都能听到簰公佬在响亮地吆喝。西河里能行船的时间很少,至于是哪几天,谁也算不准的。西河是簰公佬的。木船走了一趟就不敢再来。抢好水的簰公佬跑得格外快,从天门口到白莲河,来回一趟比平时少用两天。
余鬼鱼他们带回一条让人振奋的消息。政府军第三十一师的两个旅在麻城一带被歼灭,第三十师的两个旅虽然侥幸没有被歼灭,却受到重创。傅朗西和杭九枫兴奋之余仍有遗憾,若是被歼灭和被重创的四个旅,也包括冯旅长的保安旅就好了。等着生孩子的阿彩闲着没事,就去段三国家看一镇,顺便将段三国挖苦一回,要他重新替政府军算算账。段三国用小木棍在地上画了许多正字,算到最后,他说,这样打下去,政府军必输无疑。
董重里从头到尾冷静得像庙里的菩萨,他事先声明自己的话会让大家扫兴:“我要挑几个人,趁形势不错,送些粮食到天堂去,预先藏着,防备将来有不测。”
杭九枫说:“你又不是过穷日子的人,为什么也开始吃着碗里愁着锅里?昨日夜里,我和阿彩说,这样下去,张主席真的会请我们到武汉去过八月十五,上汪玉霞店里吃桂花冰糖馅的中秋月饼。阿彩想吃月饼,想喝酸梅汤,还想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生孩子。”
董重里固执地坚持了三天。傅朗西只得答应他的要求,十天之内,先前跟着董重里送银元的十几个人,完全听从他的调遣。
“我要替你们准备八千斤粮食,也有可能是九千斤,甚至是一万斤。这些粮食将分别藏在十个地方。”董重里说到做到。所有运往天堂的粮食,都是夜里运上去的。白天里,不管是在天门口,还是在通往天堂的路途上,董重里都不让运粮的人露面。几趟下来,粮库里几乎空了。董重里的想法就是将其搬空:“现在的形势好,粮库没粮,有很多办法可以解决。”这一次傅朗西没有同意。董重里也没有坚持。他在小教堂里静坐一阵,独自出门往雪家走了一趟。
董重里没心思多看杨桃一眼。他坦率地坐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我既没有钱现买,也不可能在今后找机会偿还,但是我急着要两千斤晒干了,放上一年半载都不会坏的粮食,不然,这火急火燎的心就成不了良心。”后来,董重里将这话说给傅朗西听,傅朗西瞪眼睛望着天,好久才冒出一句话:自己若是女人,也会被他打动。雪柠答应给一千斤粮食,梅外婆说:“再给一千斤吧,就当是我给的。”又将杨桃叫来,“你虽然还没从董重里那里得到名分,夫妻情义却是实实在在的,你也给一千斤!”常娘娘提着一杆大秤一两不差地称出三千斤粮食。傅朗西再次被雪家女人的行为弄得感慨万千:女人不管有没有文化,只要认准一件事,绝对比男人死心塌地。
董重里将自己到处藏粮食的行为叫做猫屙屎自己埋。
粮食藏完了,董重里将一张纸交出来,每一处藏粮食的地方,上面都有详细记载。夜里,董重里没有回小教堂,大家都以为他在杨桃那里过夜。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说书用的鼓上放着一封信:“对于现状,我越来越失望,它不是我的追求,也不像是那个被特务暗杀在武汉街头的红色女子所宣传的。在心里,我去意早定,之所以拖到今日,与任何人没有关系,完全是我不想被人说成是怕死鬼。我不怕死,但我十分看重死的原因和方式。现今前方大捷,后方沸腾,形势看上去很好,所以我才将个人的想法付诸行动。一切与苏维埃有关的物品都已留下,一切与苏维埃无关的物品,请代为转交我至爱的爱人杨桃。在指挥员已经将杀人作为实现自己梦想的主要方法时,我只能选择离开。”桌上的鼓很孤单,从不分离的鼓板显然被董重里带走了。
“往日我来天门口,你老兄担心我会一个人离开,还用这鼓和鼓板打比方,没想到食言的会是你自己。”傅朗西苦苦笑着,捧着鼓等着别人将杨桃叫来。
这时候,杭九枫已经严令下去,所有进出天门口的人和物,都必须严格盘查。任何有关董重里的消息,务必火速报到小教堂。有发现董重里的,言语和行为都不得无礼,能劝就劝,不能劝的就将董重里留在原地等候。杭九枫说的每句话,傅朗西都没有反对。
杨桃很快来了。还没听完傅朗西的话,她就哭起来。任凭别人如何询问,杨桃都是一样地回答:“董先生,你为什么这样狠心,说走就一个人走了。别人你信不过,未必还信不过我吗?我是你的手,我是你的脚,我是你的舌头尖。你要我做的说的,我就做就说;你叫我不做不说的,我就不做不说。”
傅朗西丢下杨桃去了一趟紫阳阁,回来后,就让放了杨桃,还将鼓给了她,要她日后见着董重里,好言劝他回天门口,不想做同志了,做兄弟也行。傅朗西从梅外婆和雪柠那里得到答案,昨日夜里董重里没有去她们家,董重里要走的事,杨桃更是一点也不知情。傅朗西问杭九枫是否相信这话。杭九枫回答,傅朗西都相信了,他当然更相信。
说归说,做归做,以天门口为中心,方圆五十里的盘查却是无比彻底。沿着西河一路追下去的杭九枫,在离石桥铺不远的河滩上发现一个酷似董重里的男人。隔着一里远,杭九枫放了两枪,子弹打穿了那人的腿。杭九枫回天门口报告说,幸亏那人不是董重里,真是董重里,自己这样做,傅朗西会要他的命。杭九枫有意这样说,傅朗西听了却毫无反应。
一条西河被翻得底朝天,也没找到董重里的半点踪迹。
装好皮油的簰,在河边等了又等,总也不见放行。
心烦意乱的簰公佬们,越来越不想听常天亮的说书。常天亮也不想说书。董重里最近教的说书过于悲伤,每练一遍,都要费掉不少心气。然而,傅朗西要听。傅朗西将他关在小教堂里,掇着一壶酽茶,自饮自听。
“是人祸,不单行,欲听三国演义英雄会,先知诸葛孔明善招魂。”
傅朗西猛地一放茶壶,瞪着那对又大又浑浊的眼睛:“我听他说过,这地方是‘人魂’,不是‘人祸’。”傅朗西低头想了一阵,说话时,依然没有抬头。
“董先生最近教我时,老将这两个字改来改去。”
常天亮歇下来要喝壶里的茶时,挨了傅朗西一声轻骂:“董重里的本事没学到家,德性先都会了。”常天亮赶紧用嘴巴对上壶嘴猛嗍了两口。
“人生一丈比河短,命高八尺比山低。天上星星数不尽,地上美女占不尽。河里细沙数不尽,别人钱财贪不尽。三魂七魄与生来,七魄三魂相依命。魂主髓,魄生精,精养气,髓育形。人种本是天来物,万里云霞当坐骑,自从落地分界限,魂魄附体难移易。不料那天受惊恐,端端好命要叛离。心儿怦怦跳入嘴,魂儿颤颤落背脊。解开衣领吸口气,脱下裤子撒泡稀,两只巴掌搓火气。五日之内无异样,又过十天也平常。三七二十一天后,食不甘味睡不香,冷汗流落全身力,光天化日瞌睡长。山间豹子认作猫,河里王八当成宝,指着爹娘问是哪个,掐住脖子爱细腰。丢魂失魄今与古,问天问地问河桥。一把白米撒向东,两把白米撒向西,三把四把向南北,天不着急人心急。母亲赶紧点上灯,推开窗户掩上门。好菜好饭好人情,大鱼大肉大人心,九根香烛飘百里,一碗清水满乾坤。新衣服,缝好了,新裤子,蓝布的,梦里盼到醒来时。银手镯,泪汪汪,金项圈,哭泣泣。板凳叫得哑了喉,门窗哭声传乡里。茅草深,露水重,孤魂野鬼恶又凶。岩洞宽,心不容,打草惊动小小龙。遇山高,难如意,雷劈火烧怎逃避?绕山脚,也不好,水迸石裂惨兮兮。野鬼说话得反听,瘟神指路要逆行。天下道路长又长,只有回家路最近。路上河水浑又浑,只有回家水最清。河上木桥窄又陡,只有回家桥最平。桥上女人白又嫩,难比家中女人能。上有三十六不要,随波逐流要不得。下有七十二不能,暮雨朝云哪能行。谢了天,谢了地,脱身孤魂不游离。黑蚂蚁,黄蚂蚁,三爬四爬到家里。鸡鸣狗咬不用怕,锣鼓喧天也莫奇,打枪放铳树系红,全是化凶求吉利。花街柳巷风过也,书场戏台云行疾,犹犹豫豫留后患,千载轮回万年迟。”
悲悲戚戚的说书结束了。常天亮走到街上,又被叫回来。
“不就是说书人吗,有什么了不起,到今日还怀才不遇?你师傅是在怀才不遇吧?他编这样的说书就是想让我听。若是早明白这个道理,我就偏偏不听,让他的才华,在你肚子里烂成没人要的大粪!你说说,董重里是不是在指桑骂槐?我看是的。莫看你将词儿学得那样动听,会听的人都能听出你师傅一句接一句骂人的声音。我就不信,这么多人加在一起,还不如他一个人正确。不管他心里想什么,都不能动摇我的意志。天下哪有能将大好江山拱手相送的人,不用点非常手段行吗?”傅朗西说完想说的话,指着门口,让常天亮走开。
董重里失踪的第四天早上,怨气冲天的簰公佬终于等来放行的命令,不用邀约,大家就凑到一起喝出七分酒意,将西河里一字摆开的七条簰,箭一样往下游撑。西河两边的主要路口上都有设卡盘查的,走在水上的簰却异常顺利,一次打扰也没有。河水越来越深,眼看就要到白莲河了,突然出现的傅朗西和杭九枫才将他们拦住。杭九枫没有上簰,上簰的是傅朗西。傅朗西望着与在天门口出发时无异的货物,满脸的不解与惶惑。按道理,陆地上不见踪影的董重里只能通过水路潜逃,光秃秃的几只簰在西河上行驶,任何时候都是一目了然。簰上没有踪影,董重里又不能变成鱼虾下水游,一个大活人究竟藏在哪里呢?傅朗西很清楚,没有簰公佬们的帮助,董重里不可能离开天门口。簰公佬们不仅不怕他的警告,还理直气壮地辩解,董重里的说书天下第一,只有前世和来生都是苕的人,才会放他走。
傅朗西将簰公佬中最好出头露面的余鬼鱼看了半天,最终只问了些与董重里失踪毫不相关的话。傅朗西一直没有想通,余鬼鱼这个叫法从何而来。
“也不知父母生我时吃了什么药,别人身上晒黑了用刀也刮不掉,我这张皮,无论怎样晒,也黑不了,只会红,就像水里的鬼鱼。更怪的是,只要隔上几个月不下河,这红就会褪色,变成白的,和那些成年不出门的裁缝差不多。”
余鬼鱼哀叹,阎王好不容易给了一个好八字,自己却不争气,进错了命门,投了一个穷人胎。余鬼鱼嘴里有些漏风,一下子跳到董重里身上:董重里正好与他相反,董重里是八字不好,投胎时误人富贵人家的命门。傅朗西警觉起来,在此之前,董重里说的话做的事,没有他不清楚的,这话却从未听过。傅朗西坚信余鬼鱼是董重里失踪事件的参与者。一只簰飘在水上,宛如女人脱光了衣服,除了心事,什么也藏不住。傅朗西拔出手枪冲着簰旁边的深水放了一枪,警告余鬼鱼,这笔账不会轻易了结,不管今后哪一天,只要知道了是他帮助董重里逃跑的,他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临走时,心事重重的傅朗西不免慨叹,董重里的目光太短浅了,想事情也只会一片一面,看到手心就忘了手背,看到手背就不记得手心,这样做是很不合适的,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吃亏。
回来的路上,傅朗西病了,像以往那样,咳嗽得很厉害。一天晚上,头都快咳炸的傅朗西突然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人跑到西河边,将那些堆在河滩上的皮油逐个踢了一遍。有簰公佬过来问,傅朗西瞪着红通通的眼睛,声称自己是在踢簰公佬的脑袋。簰公佬听了竟不做声,扭过身子回到簰上。傅朗西的咳嗽持续了很久。
藏完粮食又将自己藏起来的董重里失踪两个月后,傅朗西突然密令杭九枫做好撤离天门口的准备。最先搬到天堂去的是铁砂炮。杭九枫选了一个风高夜黑的夜晚,抬铁砂炮的人也是百里挑一的骨干分子。整个天门口明白实情的人不会超过十个,大家都以为真的要在天堂布下口袋阵,再打冯旅长一个埋伏。
大腹便便的阿彩从杭九枫对自己的埋怨中得知形势不妙,她不喜欢杭九枫说的话,像往常那样继续到街上去教人唱形势无限好的歌曲,声称,到时候将孩子扔在谁家门外就行。
越担心越出事,不想生孩子了,孩子偏偏要提前出世。叫一县的男孩出生在这一年的九月十三日。这一天,百里之外的县城终于落入冯旅长和马鹞子之手。那些盼着马鹞子的人,也开始在天门口四周偷偷地烧烟,或者放冷枪。傅朗西站在小教堂门口,朝着人心惶惶的民众发表安抚演说时,白雀园门口的阿彩身下现红了,紧接着,一个不满五斤的男婴早早地穿过命门,将一头乌黑的秀发展现在众人面前。
一县洗完三朝,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主力从大别山区北部运动过来。独立大队以及各区乡的小股武装一齐行动起来,数不清的人和枪将天门口闹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红火。大家齐叫一声干,就像七月份的洪水顺着西河往下冲,一心一意要吃掉冯旅长的队伍并夺回县城。枪林弹雨地打了几天,冯旅长的阵地仍像铜墙铁壁岿然不动。率部亲征的张主席得到情报:在兵强马壮的保安旅背后藏着政府军的一个主力纵队。他马上虚晃一枪,率先扬长而去。急需用胜利来稳定局面的独立大队等地方武装,来不及散开就被乘胜追击的政府军围在回天门口的路上。政府军的大炮和重机枪比冰雹还凶,他们占着好山势也只能抵挡半天,只有独立大队突了出来,其余三千多人或是战死,或是被活捉后再用机枪一排排地扫射而死。
国民政府关于冯旅长的保安旅必须死死咬住第四方面军主力的命令救了独立大队。一九三二年十月二日晚上,独立大队和第四方面军的一部分同时回到天门口。那些人毫不客气地集合起独立大队,将年轻力壮的人尽数挑出来。第一个被挑中的人是杭九枫。因为是第一个,挑他的人多说了一句话:“你,去少共国际团!”杭九枫从小教堂的左边站到右边,不明白这是做什么。清点结束后,那些人才说,这是张主席的命令,为了保卫红区,地方武装的精华应尽数充实主力部队。说话的人态度骄横,说任何人如借故离开,不是逃兵,就是叛徒。
第四方面军是半夜里走的。黎明之前独立大队也从天门口离开了。
阿彩还在哭哭啼啼地牵挂杭九枫,傅朗西生气地踢开白雀园的大门,大声命令她,立即将一县交给丝丝抚养。刚过二十天,一县就由五斤长到六斤。段三国代替丝丝接过一县时,不无高兴地说,这小鼻子小眼睛长得与杭九枫一模一样。独木桥上的人太多,阿彩像惟恐来不及了,要卷起裤腿蹬水过河。傅朗西在黑暗中发一声喊,提醒她还在月子里,不能沾凉水。傅朗西当然不会背阿彩,背阿彩过河的是别的男人。夏天已经过尽,夜晚的西河水很凉,跟在身后以防万一的傅朗西在不停地发布命令。阿彩突然发现一个秘密:“傅政委,你不咳嗽了。”闻听此言傅朗西也觉得奇怪,一直忙于应对紧张局势,半口药也没吃,轰轰烈烈的咳嗽竟然不知不觉地好了。他想起麦香以及有关麦香的那个话题,依然不相信是自己与麦香的贪欢,才导致久咳不愈。东边山顶显出一丝鱼肚白,地上有些细微的亮光。阿彩站在西河右岸的一处山坡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摆弄着乳房,大约是被人背着过河时受到挤压,没人嗍的奶水溢出来,一股女人香在晨风里飘来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