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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全2册 §第十五章 天堂气象

一四三

人人都在数着日子苦熬。到处都是哭声。有人哭是因为饥饿,有人哭是因为饥饿和被饥饿夺走了至亲。就在绝望的一九六一年春天势成席卷之时,这场已到无可救药境地的饥饿在天门口戛然而止。那一天,侉子陈从一辆满载粮食的卡车上走下来,不等到召开干部会议,逢人就说,他带来的是救济粮,天门口人人都有份,大人每人十斤,上中学的学生也按大人算,其余孩子,不论大小每人一律五斤。侉子陈将救济粮如数发下去后,才将各大队的干部召集到一起,宣布未来几天,有个法国人要来天门口参观。侉子陈要大家务必遵守外交纪律。

法国人要来天门口的消息传到华小于那里:“一定是那位社会党的参议员密特朗先生。”

华小于好高骛远的姿态让侉子陈很不高兴:“俺都不清楚具体人,右派分子还能未卜先知?”

“这几天,一直在广播这条新闻,密特朗先生到北京后,还要到各地参观访问。”

华小于的固执差点惹火了侉子陈。幸亏雪柠说了一句让侉子陈觉得中听的话:

“依我看,有可能是当年死在天门口的那些传教士的后人,不然,他从哪里晓得天门口的情况。”

侉子陈亲自动手,带着那些只要有粮食吃就有力气的人,将镇内镇外细细地打扫了一遍。扫完之后,又用小溪里的水,将街面上的青石一块块地洗得像镜子。做完这些事后,侉子陈想不起来还要做些什么。雪柠便提醒他,法国人喜欢教堂。侉子陈觉得有道理,当即就派了一些人归雪柠指挥,将小教堂内有圣母马利亚像和耶稣受难像的那两间屋子,擦拭得一尘不染。

到这一步,侉子陈故意问华小于,还有没有好的建议。华小于也不客气,将法国人天生喜好艺术的性格说了一遍后说,想当年三个传教士被太平天国的军队杀了两个,剩下一个也客死他乡,法国人来后,不能让他沉浸在历史中出不来,而应该让他听听常天亮的说书,这种地道的民间艺术,肯定会使法国人更有兴趣。

侉子陈当然不会全盘接受华小于的建议,“这个办法好。但是,不能让一个瞎子在外国友人面前说说唱唱。你也不行,你是右派分子,没有资格参与俺们的外交活动。政策再宽大,也只能宽大到听取你的意见这一步。俺让董重里将文工团的工作放一放,回天门口准备说书。”

有了粮食,有了董重里的说书,天门口就恢复了生机。法国人迟迟不来,使得董重里有机会同华小于进行几次长谈。谨慎的董重里没有单刀直入地将于小华的日记拿出来,而是绕了一个圈,问他那一次到底说了些什么话,让侉子陈如大梦初醒。华小于也不是太信任董重里,说了许多打岔的话,董重里只是轻轻一笑,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这一笑,像春风初起吹开了华小于心扉:“我答错了?”

董重里自然明白华小于的意思:“我不懂,侉子陈为什么一改恨不得将天门口人全部关进监狱的初衷,最终只抓一镇一个人。”

“我只是同他说了说空城计。”

“诸葛亮的空城计,与天门口有何关系?”

“做我们这一行的,说是研究民间艺术,很多时候就是从常理中找出那些不是常理的东西。”

华小于慢条斯理地将说给侉子陈听的故事复述了一遍:在诸葛亮用空城计之前,刚当魏帝的曹睿就将司马懿放进牢里关了一通。曹睿很清楚,有朝一日,这个司马懿肯定要夺曹家江山。曹睿没有马上就将司马懿除掉是因为还有一个对他威胁更大的诸葛亮。诸葛亮一听到司马懿失势了,便马上挥兵杀出祁山,北伐中原。诸葛亮想到了魏帝曹睿有可能将司马懿从牢里放出来,重新授予兵权。却没想到深受信任的大将马谡只会纸上谈兵,白白地将街亭要塞拱手相送。一般有道行的人,哪有不明白宫廷政治必须借助对手力量的道理。譬如说关羽守华容小道所演出的捉放曹,其实就是诸葛亮的算计,能灭汉献帝的只能是曹操,杀了曹操就没有人能灭汉献帝,当朝汉室不被曹操所废,躲在蜀地的刘皇叔就无法以汉室继承者称帝。诸葛亮的算计确实是天下第一。司马懿也是有大智慧的人,只是魏帝的大牢将他关糊涂了,一心要戴罪立功,不说是讨好魏帝,最少也是想蒙蔽魏帝,一心想要亲手擒拿仓促退到西城县的诸葛亮,而忘了诸葛亮是一个断断少不得的对手。没有这些后顾之忧的诸葛亮想要提醒司马懿,就得避开刀光剑影的战场,否则,重见天日的司马懿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所以,诸葛亮才在城楼上独自抚琴。司马懿见了,自然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这一想,他就明白了:这里将诸葛亮杀了,捷报一到魏帝手里,司马一门九族的性命就保不住了。于是才有书上所描写的:司马懿凝然不动,仍静静谛听,忽然神色一变,露出紧张模样,忙下令,后队改作前锋,前锋变成后队,马上撤退。身边的人不解地劝他杀入城中时,惹得司马懿怒道:违令者斩!

“说得真好。很久没听到这么深奥的分析了。”

“也就是兔死狗烹的平常道理换个说法而已。侉子陈很精明,我一说完他就表示赞同,还说司马懿如果真的想杀诸葛亮,就不会单骑前去探听虚实,既然怕诸葛亮有埋伏,又敢一个人走得那么近,这不合常理。”

“我明白侉子陈不把天门口的狠人一次捉光的道理了。”第一次谈得投机,第二次见面,董重里马上切入主题:“你这个名字很有趣,倒过来念,也是有名有姓。”

“你说得没错,倒过来念就是我母亲的名字。她是罗田县人,一九三五年底还在延安,后来失踪了。”

因为伤感,随后的时间里全是沉默。

第三次见面,不等说话,董重里就将那本日记递上。当着面,只读了几页,华小于的眼眶就红了。董重里将当年的经过说了一遍后,华小于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天下午,华小于躺在河滩上反复读着母亲于小华遗留下的日记。自从于小华辗转到了延安,一个时期以来,邓巡视员几乎天天开会到深夜。邓巡视员通常总会将开会的情况简明扼要地告诉于小华,由她记录在日记里。

“老邓平时并不是很固执,这一阵他却一反常态,不断地与各种人辩论巴黎公社的败因。老邓认为巴黎公社并没有失败,而是通过法国社会主义党团组织以和平的议会斗争形式,不仅继续朝着实现巴黎公社理想的方向前进,而且比当初的街垒战斗的方式获取了更大的胜利。这种先进的斗争方式,还没有被中国的巴黎公社追随者们所掌握。早先的巴黎公社是以从肉体上消灭旧世界为行动纲要,如今的巴黎公社则是以心灵征服为手段,来实现自身的宏大目标。老邓的思想终于有了赞同者,在一些人为他鼓掌欢呼之后,老邓难得如此兴奋。”

在西伯利亚寒潮将至的前两天,气温一反常态地急剧攀升。

女人们追赶着美好的太阳,从早到晚都在西河里洗洗晒晒。

有人来时,两个人就用正常的声音讨论如何说书给法国人听。没有其他人,他们就压低声音,就于小华日记中的经历与思想进行沉重不堪的分析。日记中的邓巡视员是如此可敬,只可惜他所说的至理名言,不能被多数人所接受。

雪柠领着雪荭也来西河里洗被子和晒被子。她俩一来,圆表妹、荷边、丝丝和线线也就都跟着来了。

“这样的灾难,这样的春天,注定是要听到福音的。”雪柠用梅外婆的口吻提纲挈领地同那些惹眼的女人说话时,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雪在准确的天气预报中如期而至。

雪后的西河格外潮湿。一辆从武汉出发,在县城里停了一夜的银灰色奥斯汀轿车,从下街口进来,缓慢地停在小教堂前面。在孩子们的一片惊呼声中,侉子陈最先钻出来,随后是一个体态娇小的女翻译。雪柠站在紫阳阁前,望见最后露面的那位形体异样的法国人,顿时惊叫起来:“这不是乌拉吗?”

“你是爱栀的女儿雪柠?”

相互问了几句就清楚了,眼前的法国人果然是从前那个被雪柠叫做乌拉的俄国人。那一年,乌拉在上海登上开往欧洲的邮轮后,将个人行程中止在法国巴黎,而没有赴那来自莫斯科的死亡之约。梅外婆和梅外公的死他能预计到,但他无法想像爱栀、雪茄以及柳子墨,年纪轻轻就死了。乌拉虽然比当年沉稳许多,还是忍不住问,爱栀他们是不是没有东西吃饿死的。

侉子陈对饿死人的事十分敏感,乌拉一说,他便马上回答,这几年没饭吃,主要是苏联政府落井下石,我们这儿闹天灾,他们逼债逼得更凶造成的。乌拉当即红了脸,直接用汉语连说了三声:“不对!不对!不对!”乌拉进一步说,苏联政府曾应中国政府的要求,紧急从远东地区运送二十万吨粮食到东北三省,所以东北一带才很少有人饿死。这条新闻全世界的报纸都有报导,反而是中国自己的报纸和电台只字不提,所以侉子陈他们才不了解。乌拉居然了解前几年报纸上吹嘘的水稻亩产十三万斤的消息,故意幽默地说:“你们一亩田就能够种出六十五吨稻谷,二十万吨粮食不值得多费口舌。”

女翻译不让侉子陈继续纠缠这个问题。雪柠也及时说清楚了爱栀他们的死与这场饥饿毫无关系。

直率的乌拉也不再多问,用手在胸前画了两下就将话题转到小教堂上。部分如华小于所猜测,乌拉是作为密特朗议员的随从重返中国的,他自己与小教堂没有任何联系,之所以专程前来,是受了密特朗议员的委派,而密特朗议员又是受朋友之托,寻找他那当年为传播福音来到中国后,落脚在天门口的祖父的最终下落。乌拉将小教堂看得很仔细,手里的照相机也没歇着,还爬上了小东山,在那位病死的法国传教士米歇尔的坟墓前拍下许多照片。

这时候的董重里已经在那里有事没事地敲着鼓和鼓板了,不时地还亮开嗓子来一段四言八句的说书帽。乌拉从山上下来,没有接受女翻译的提醒早些回到县城,指着传出说书声的白雀园,坚持要将天门口的风情多看一些。一切都貌似水到渠成,董重里身上流露出来的明显的惴惴不安,也可以看成是面对外国人的正常反应。

光绪图变觅贤能,慈禧惊闻囚帝君,暴斩维新六君子,菜市口里血淋淋。慈禧借重义和团,招入拳民满京城。毁铁路,捣洋房,各国使馆都遭殃,惹得联军杀进京。日本派兵一万二,俄国派兵八千整,英美各来两千五,法国士兵一千名,德奥一共四百整,意大利也出五十人。无奈鸿章去谈判,赔了亿兆雪花银。朝野恨极批专制,立宪政体呼声紧。孙文曾劝李鸿章,知遇不成动刀枪。第一志士史坚如,欲借两广总督头,反而丧命在刑场。王汉欲刺豫钦差,日久无隙不可乘,愤极拔枪毙己命。光复会长徐锡麟,炸弹哑火不助兴,连累秋瑾遭不幸,秋风秋雨愁煞人。三点会,三合会,统统藏着秀全姓,想与天王复世仇,乌合之众闹纷纷。

说书听到中间,成了法国人的乌拉要了一斤烧酒,也不用菜,一口接一口地独自喝了下去,然后就失态地大声用俄语吼个不停。乌拉不像醉了,女翻译轮番用法语和汉语问,他仍旧用大家都听不懂的俄语将要说的话说完了,这才恢复平常状态,用那不太熟练的汉语直接向大家说对不起,至于为什么对不起,则只字不提。

一段说书结束后,董重里正在擦额头上的汗。

“我要请你们去法国演出。”乌拉说完后,又怕别人不相信,赶紧补充一句,“这是真正的艺术,你不要担心,法国人会懂得的。”

乌拉要董重里和华小于简单地写下自己的情况。荷边在一旁听了,急急忙忙地插嘴说:“还有常天亮哩,他是董先生的得意门生。这些年董先生不在天门口,说书的事都是常天亮在做。”

常天亮拦了一把没拦住,荷边继续说:“就算是请一个人去法国,也应该让常天亮去半个身子。当年法国人在天门口修小教堂时,就宣传说,天底下人人都是平等的。不让常天亮去法国,就说明你们的平等是假的。”

乌拉回过头来看着董重里,见他点头认可了,便爽快地答应,多邀请一两个人不会有问题。荷边立即请雪柠帮忙,将常天亮的年龄性别和家庭人口等情况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乌拉,还替乌拉劝一直不肯动笔的董重里和华小于,这么好的机会,千万不要错过。见董重里和华小于还是不愿写,侉子陈和女翻译也过来劝。侉子陈用乌拉听不懂的俗话说:“不就是写几个字吗?就当是卵子毛,多一根,少一根,有哪个会去计较。”乌拉没听懂,追着要女翻译解释。女翻译只好张冠李戴地告诉他,这民间常用的一个譬喻,意思是说,人头上有那么多的头发,用不着去想那一根一根的得失。女翻译不想乌拉再问,转身让董重里和华小于,也像常天亮那样,随便写一份个人简介。

董重里终于动了笔,他将自己这部说书的来龙去脉,作了一个简单的梳理,从头到尾并没有一个字是说自己的。只有华小于还在推辞。乌拉就问:“你不会说书吗?”

华小于如实相告,自己只是研究说书等一些民间艺术。乌拉显得更高兴。华小于再想不写已经是不可能了。

“太好了,我要将这件事命名为——后巴黎公社运动。”乌拉所说的这句话,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最后,乌拉问爱栀的雪狐皮大衣哪里去了。雪柠不好说失踪了,一时答不上来。乌拉却往别处想,追着雪柠问,是不是一九四九年政权更迭时,被那些靠暴动起家的穷人们作为浮财分去了。这一次雪柠否认得很快。自认为对布尔什维克运动非常了解的乌拉不肯相信,趁着与雪柠拥别,贴着她的耳朵重新问了一遍,还说只要雪柠如实相告,自己若不能亲自来天门口,也一定会托人再带一件雪狐皮大衣给她。雪柠坚定地回答,乌拉送给爱栀的那件雪狐皮大衣只是去了最合适它去的地方,而决不是被人打了土豪。

乌拉走之前,拥抱了在场的所有人。多数人都不知所措,过了好久,才异口同声地表示,乌拉身上的狐臭太难闻了,亏得梅外婆当年能让他在自己屋里进进出出,也亏得雪柠能同乌拉长时间地拥抱,换了他们,即使当时不方便挣脱,无论如何也要腾出手来将自己的鼻子捏得紧紧的。同乌拉长时间拥抱的还有侉子陈。说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笑道,他们二人倒是臭猪头对烂鼻子,彼此交换不用找价。天门口人只说他们二人,仿佛没有看见乌拉也同董重里和华小于有过长时间拥抱。偶尔,大家也会在挖古时提起圆表妹,他们都没想到,这个曾经当过婊子的女人,羞于同一个法国男人当众拥抱,乌拉张开双臂走向她时,她竟然红着脸转身逃进白雀园,直到客人们都走了才重新露面。送别乌拉等人时,华小于用手指抹了抹自己潮湿的眼角。

街上恢复了平静,白雀园内仍然很热闹。先是常天亮骂荷边,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丈夫能说几句说书,真的就是乌拉所说的艺术家,只有去了法国才能向世人展示真正的才华。他要荷边记住,当年法国传教士来天门口,连自己的性命都维持不了的教训。常娘娘死后,荷边少了最大的管束,争吵起来,再也不肯对常天亮让步。常天亮越说她俗气势利,荷边越是理直气壮,以常天亮两眼一抹黑的样子,要是连她都对自身利益视而不见,一家三口没有办法活下去不说,有一天,还会被人骑在头上屙屎屙尿。这一次有事同别人争一争,下一次人家就不敢对他们轻描淡写。二人争执不下时,雪柠过来相劝。也不用雪柠说许多话,进了屋,将自己的手往常天亮的手上一放,常天亮的火气就消退了。荷边也懂得过河脱鞋、落雨打伞,马上露出笑脸说,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他俩还是有分无缘,她也不敢多想,只要常天亮能从对雪柠的万般和气中抠出眼屎大小的一坨分给她,也就心满意足了。雪柠也笑,形容他俩是欢喜冤家,不吵不闹不成夫妻,但凡吵闹,也都是为了对方好。这一次,雪柠倒是觉得荷边的想法是对的,真有机会去法国,那就一定要抓住不放,能到国际上走一走,长的可不是一般见识,能回来,对天门口是一个进步,不能回来,对天门口也是一个进步。

这边话说完了,大家又到董重里屋里,继续同华小于他们一起说着去法国的事。

“我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雪柠等人进屋之前,华小于就如此反复说了多次。

华小于坚持认为,乌拉临别时所说“后巴黎公社行动”是有所指的。当初华小于曾经与武昌女子中学一个学美术的女孩自由恋爱,女孩的艺术趣向与众不同,除了所谓的“后现代主义”,其余一切都不在话下。因为这些分歧,女孩最终选择了与华小于分手,不久就去了舅舅所在的香港,后来嫁给了一个在她看来更浪漫,也更有艺术气质的法国画家。女孩飞往巴黎之前,曾经回到武汉与华小于见过最后一面。女孩不再提当初的谈婚论嫁,反而劝华小于有机会也去法国寻找真正的艺术。华小于曾经戏谑地问她:“巴黎公社起义是不是艺术?”女孩想也不想就回答:“这是典型的后现代主义呀!你早有这样的思想,我就不往巴黎嫁了。”华小于当即接着她的话说:“你既然爱听,那将你此去法国,视为后巴黎公社运动吧!”华小于后来还在大鸣大放中,因为法国人放弃巴黎公社的暴力革命原则,选择通过议会斗争来实现社会主义理想,而再次说起后巴黎公社运动。对他的批判可以表明,他是这句话的惟一创造者。所以,华小于不能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乌拉来天门口,肯定有特殊背景。

刚说到这里,一只手插进上衣口袋里的华小于突然怔了一下。接着,他手臂一扬,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哪个做的事!怎么不招呼就——”华小于将没有说完的话全部收了回去。

拆开信,看了一遍,便明白了:是乌拉趁着拥抱时放进他的口袋里的。激动不已的华小于,几乎要将那个嫁给法国人的女孩的来信当众读一遍。他刚读了一句,“亲爱的华,让我时时刻刻都在忏悔的华,偶然一个机会,得知你在国内受到前所未有的迫害”,就被突然开口说话的董重里强行打断。

董重里说:“这是你的情书,用不着读给别人听。”

听到这话,华小于一边收信,一边飞快地瞄了荷边一眼。屋子里的人突然沉默起来。片刻后,常天亮率先开口说,街上有过往客人在打听旅社的事,他要荷边同自己一起回去招呼新来的旅客。常天亮站起来后,又被圆表妹按回到椅子上。圆表妹要他继续同董重里他们说话,自己陪荷边去旅社看看。圆表妹和荷边刚一离开,董重里就伸出手,在常天亮的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并且示意,华小于可以将那封信拿出来重新读给大家听一听。

经过这场小小波折,华小于平静了许多。从前的恋人在信上所说的情况,与华小于思索这个问题的脉络大致相同。对死于百年前的法国传教士下落的探寻,只是乌拉前来天门口的公开借口,其实是受到那个嫁到法国的女孩的委托,来天门口探听虚实。女孩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自己好不容易才将密特朗议员游说得答应帮这个忙,因为摸不清底细,只能依靠乌拉的个人判断相机行事,所以不管乌拉说什么,提出什么要求,一定要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乌拉能被选作密特朗议员的随从,各方面的能力是不会有问题的。女孩并没有提起受到邀请,让他们去法国说书的事。女孩不了解在天门口的民间藏着如此绝妙的说唱艺术,乌拉看到了,感受到了,并且一点也没有辜负女孩所托,顺理成章地想出一个看上去天衣无缝的好办法。

然而,华小于说:“我是不会去法国的。”

街上已彻底恢复到乌拉等人没来时的样子。春意越来越浓,侉子陈送来的粮食让大家重新有了力气,或是到田里,或是到地里,被饥饿耽误的农活,也实在够人忙的。

大约是一觉醒来。天刚亮,华小于就来敲董重里的门。“你见到那封信吗?”华小于心存侥幸地问。

董重里睡眼惺忪地回答:“你的东西怎么问我?”

华小于五更时分就醒了,心里想着许多事,便爬起来,准备将那封信再看一遍。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只箱子,稍一动手就能翻个底朝天,然而,无论如何也找不着那封信。董重里沉吟一阵后,要华小于多注意荷边的动静。董重里虽然觉得荷边最有可能偷信,却不相信荷边会有更大的坏心,充其量不过是担心别人将常天亮丢在一边,不让他去法国,等到看清信中所写的内容后,就会还回来。华小于真的没有声张,哪怕在雪柠面前也从未提起过。

董重里分析得一点也不错,在他回文工团后的第三天,那封由乌拉带来的密信,悄然出现在华小于的床底下,像是不小心从口袋里滑落到那里,信封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灰尘。那是被人小心翼翼地从附近地面吹上去的。取信时,华小于趴在床底下留心看了看四周,果然在头顶的床栅上发现两根长发。乌拉来的前一天,荷边掇了一盆水在院子里要圆表妹帮忙洗头。常娘娘死后,荷边就将盘在头顶的纠巴放下来,像没结婚的女子那样留着长长的辫子。圆表妹不太喜欢她的长辫子,边洗边说,头发留得太长,一根根都分叉了。挂在床栅上的长发正是这样的,末端发黄,而且还分了叉。

一四四

乌拉的到来只是让雪柠想不到,欧阳大姐的重现却是天门口人全都想不到的。

夏收一开始,上街和下街立即弥漫着新麦磨成粉时的芬芳。迫不及待的孩子们早早围在灶台旁,等着水烧开后,将刚刚擀好的面条大把大把地抓起来放进锅里。大人们心里也馋,他们控制住自己的行为,笑眯眯地数说自己的孩子或别人的孩子:“总算熬过来了,饿不死了!”在同一个傍晚,家家户户的孩子手里都掇着一只与他们的个头很不相称的大碗,站在自己门口满头大汗地吃着母亲或奶奶做的香喷喷的手擀面。一碗干巴巴的手擀面吃完了,孩子们还要进屋再盛一碗面汤,双手捧着大口大口地喝个痛快。那些不甚能干的女人,做不了手擀面,就用新磨的面粉做上一大锅面疙瘩。一家人在一起的喜欢劲头,一点不比吃手擀面的人家差。

那天上午,常天亮趴在白雀园旅社的登记桌上小睡一阵,还没醒过来,就开始泪流满面。荷边摇着他的肩膀,问出了什么事。常天亮抹着哗啦啦的泪水,摆着手不让她多问。等到泪水流干了,常天亮吩咐荷边,家里有好吃的东西,全拿出来吃了,什么也不要留。荷边以为常天亮前一阵子饿极了嘴巴馋,不肯答应不说,还责备他是不是吃了去死。这一说,常天亮又默默地流起眼泪来。几经反复,荷边觉察到或许有不同寻常的原因,暂时依了常天亮所说,烧了一大碗红烧肉,并将鸡蛋炒了四个,好好地吃了一顿。桌上的碗和筷子还没收拾,常天亮就上来抱着她,往睡房里去,也不管儿子常稳有没有看见,就在那里合欢起来。下午,旅社里仅有的一位客人走了后,荷边正在那里收拾床铺,常天亮走进来,将一坨冰糖塞进她的嘴里。荷边舍不得一个人独自吃了,含在嘴里要喂给常天亮一些。两个人嘴对嘴地将那冰糖嗍了一阵,常天亮又动情了,就在客人的床铺上再次脱去荷边身上的衣物。这一次,常天亮终于说了部分实话,他又看到死人了。死的人是谁,他还是没有明说。

欧阳大姐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因为富态了许多,欧阳大姐的脸上生出一派慈祥。欧阳大姐这次来,身后没有一个团的兵力相跟随,只有一个男秘书和一个女护士做陪伴。爱挖古的人聚在一起猜测,他们前腰和后腰上一定别着新式手枪。从早到晚都在为他们服务的荷边则注意到,女护士带来的那只小皮箱有些特别,她以为那里面或许放着武器弹药。欧阳大姐听说这些猜测后,特意让女护士将那只皮箱打开给大家看,并且不无伤感地说,自己身体非常不好,每天都要注射胰岛素,如果没有胰岛素,她连两天都活不了。欧阳大姐让女护士当着大家的面,替自己身上注射了一支胰岛素,还说,自己上次来天门口时若是患了这病,必死无疑,现在却不同了,北京没有的药,可以到香港去买,如果香港也没有,还可以派人到巴黎或者伦敦等外国大城市去找,与当年相比,有政权的幸福,没有政权的痛苦,一目了然。

欧阳大姐明白,记得五人小组的人们,仍旧对她恐惧不已。因此,欧阳大姐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此次来天门口自己既无任务,也无目的,完全是故地重游。欧阳大姐从大别山北部进山,沿着当年到过的地方,一路寻访而来,每到一地都会住上三个晚上。对天门口也不例外,刚住下来,她就声明只住三天。

时时不离左右的两个年轻人十分巧妙地放出话来,欧阳大姐此番回归故地,带来了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新政策,当年在肃反运动中被杀的大部分人,可以算做是在特殊时期做出了特殊贡献的烈士。欧阳大姐是来打前站的,随后会有专门的工作组来解决这些问题。

欧阳大姐果然主动在干部大会上提起当年的肃反运动。

说起麦香和杭天甲等人,欧阳大姐禁不住泪如雨下,后悔当年缺乏斗争经验,冤枉杀了许多好战友好兄弟。欧阳大姐记忆力非常好,一抹眼泪,换了一副模样,用常守义来证明,在当时的形势下,开展肃反运动也是很有必要的。欧阳大姐直率地表示,此次重回天门口,她要代表当年的五人小组,对被错杀的烈士们的家人表示歉意,人死不能复生,况且五人小组中的另外四位,后来也被错杀了,都是一个死字了得,这时候肯定已经在马克思面前和好如初。活着的亲人们,如有困难和问题,她在天门口时可以对她说,她不在天门口了,就找地方政府解决。

欧阳大姐在会上流的眼泪感动了天门口。最先来找欧阳大姐的是丝丝和线线,她俩说了一镇的事。听到杭九枫和段三国设计骗了侉子陈,将粮管所的粮食全部藏起来,等饥荒到来时再悄悄地分给群众,欧阳大姐忍不住爽朗大笑。不等说完,欧阳大姐就表态说,回去时路过县城,她会让有关部门将一镇刑期减去十二年,八年惩戒足够了,那时候一镇也才三十出头,还能重新开始做一番事业。有一镇的事打头阵,来找欧阳大姐的人渐渐多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提起当年的肃反,说起来,几乎都是这两年挨饿的事。欧阳大姐每听一次都要生一回气,一边骂地方官员,一边拿起笔,写便条,要民政局给予钱粮补助。

欧阳大姐也冲着杭九枫生气,原因却是责怪他不仅来晚了,还要她派人接连请了三次。杭九枫再次提起独立大队,他从不死心,总想将独立大队恢复起来。但他越来越清楚,连傅朗西都没答应,别人更不会同意。况且欧阳大姐现在当了大官,就算不小心惹上烂肠瘟的霍乱,也用不着他来救护。杭九枫怨恨地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好了伤疤忘了痛,用得着独立大队时,人人将他当成宝贝,用不着独立大队了,他就成了别人家门口的臭狗屎,说不定世界还会有什么变化,到那时,就是有十个傅朗西的本领,也不一定能将他发动起来。杭九枫这样一说,欧阳大姐反而不生气了,还说为了将来能够发动他,从现在起,天门口粮管所的粮食一律不再向外调拨。欧阳大姐不仅写了便条给杭九枫,还要身边的秘书记录下来,回头路过县城,吩咐有关部门形成一条特殊政策。

从杭九枫开始,欧阳大姐不停地与见到的每个人告别:“对天门口,我有特殊的感情,有机会我一定要再来!”

第四天早上,区公所的干部领着一队小学生来到白雀园,准备为欧阳大姐送行。突然获悉,欧阳大姐暂时不走了。按兵不动的欧阳大姐隔了一天才说了一句形同当年的狠话。

“天门口的草木山水全都长着反骨!”此话一出,欧阳大姐就下令将华小于拘押起来。直到要枪毙华小于了,天门口人才明白荷边当了一回关键人物。

此前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里,荷边对华小于特别好。那种程度都让挖古的人当成一件事在说,都以为常娘娘一死,少了一双如同脚镣手铐的眼睛,荷边又开始春心焕发想给常天亮戴绿帽子。那段时间里,华小于连自己的手绢都没有洗过一次,所有东西都由荷边代劳。常常衣服还在身上穿着,荷边就要他脱下来交给她洗。甚至他在屋里睡觉,忘了关门,荷边就摸进来,将准备醒来后还要穿的衣服悄悄拿去洗了。也不用烧火做饭,荷边要华小于将每个月的粮票和伙食费交给她。说是常天亮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常天亮喝什么,他就喝什么,荷边每次盛给他的好饭好菜明显多于常天亮。有时候,华小于自己都没注意到有过咳嗽,荷边就从杨医生那里拿来一包甘草片,并倒上一杯温水,要他当面吃下去。一开始华小于还有些拘束,这样来,那样去,都觉得不好意思。有几次同雪柠和董重里说起来,他们都说,真有机会去法国,拼命帮帮常天亮就是。这样一想,华小于就坦然了,慢慢地更是成了习惯。

有天晚上,区公所秘书要华小于去小教堂接听女翻译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女翻译说,乌拉跟随密特朗议员回法国不久,她就开始打这个电话,前后打了近两个月,才成功同华小于说上话。法国人真的将天门口说书当成了了不起的艺术,又是电话,又是电报,点名要华小于将天门口说书的各种相关资料提供一份给他们。华小于一向认为民间艺术研究是一门学问,只要还有某种遗憾,就不应该随便出手。所以,他对女翻译说,至少需要两年时间,才能将由董重里从神农架带到大别山的说书,整理出较为完整的版本。女翻译后来又来过一次电话,华小于有事,没有亲自接着。如果是区公所秘书接电话,也许情况会不一样,偏偏那个电话是七大队的王大队长接的。王大队长来区公所要炸药修渠道,听到电话铃一响,伸手拿过话筒,并且学着秘书的样子,将对方的意思记在电话记录本上:“转告华小于,法国方面同意他的安排。”

荷边得知这句话后,立即马不停蹄地找到华小于,问他做了哪些安排。华小于如实说过,荷边就是不肯相信,现成的一部说书,常天亮早就能倒背如流,更莫说作为师傅的董重里了,所谓“用两年时间整理和修订”,一听就是站不住脚的谎言。荷边认为,华小于是想用两年时间将说书的艺术全部学到手,甩下常天亮和董重里,与那个早就去了法国的女孩在巴黎破镜重圆。“我明白天门口的女人你只看得上雪蓝,荷边我在你眼里像头不值一谈的母猪。只要你出手帮常天亮一把,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趁着没有别人,荷边红着脸对华小于说了一番心里话。华小于哪里听得进去这样的话,当即阴下脸来。此时此刻,荷边也顾不了许多,一个前扑将华小于紧紧抱在怀里,死活不肯放开。华小于也是没办法了,不得不将天门口的女人最听不得的一句话骂了出来:“我晓得你不要脸!但没想到你如此不要脸!”这句像毒蛇一样的话让荷边松开双臂,捂着脸跑开了。

华小于有几天总也见不到荷边。同在白雀园内,说话声清晰可辨,就是见不到人。后来终于见到荷边了,那副毫无表情的样子,让华小于觉得可笑。

华小于也像没有看到这些,只要有空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逐字逐句地琢磨着这部说书。由于是天门口仅有的右派分子,从区公所的干部到街上的普通人,一直没有形成对华小于进行坚决斗争的气候。对这部说书的痴迷,则是大家不将其过于另眼相看的缘故之二。本来有这两条就够了,偏偏华小于还有第三条让大家喜欢的理由,因为研究民间艺术多年,华小于太熟悉它们了,从到天门口时起,无论是种种撩起男女情愫的歌谣,还是种种亦真亦假的历史传说,一天一天地说唱下来,从未有过重复。相处得高兴,特别是又有粮食吃了,天门口人就不再同华小于过不去。成天关在屋子里的华小于,对事关汉民族兴衰的说书的整理与修订进展顺利,他觉得不需要早先预计的两年时间,也许只要一年时间就可以达到目的。

重回天门口的欧阳大姐与华小于第一次见面,就曾意味深长地说过:“这名字取得有些古怪!”潜心研究天门口说书的华小于哪里懂得,这个目光忧郁连杭九枫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女人如此说话的用意。他将欧阳大姐等同于普通的过往旅客,一天三次,或是敲开房门,或是趁她外出行走,打开水,做清洁,早早放下蚊帐不使飞虫在夜里打扰她的清梦。

欧阳大姐要走没走的那天上午,荷边突然对华小于说:“欧阳大姐请你去一下!”华小于放下手中的扫帚,进屋后,正在窗前看风景的欧阳大姐平静地问他,来天门口生活是否习惯,又问他如何处理自己的专业工作。最后,欧阳大姐还要他唱一首他认为最好的民歌。华小于不能不唱,又不能放开来唱。

唱完后,欧阳大姐微笑着说:“你心里有一条防线!”

华小于以为这话是指没有将民歌中唱私情唱得最露骨,也是最精彩的那些唱出来。欧阳大姐笑着让他走,他也就笑着离开了。出门后,华小于还在想着这事,荷边又凑过来:“你还不了解,欧阳大姐可不是一般的人,当年那个权力很大的邓巡视员,到头来都是由她定的罪!”华小于哪会想到这是欧阳大姐和荷边一起设下的圈套。

得知邓巡视员之死与欧阳大姐有关,华小于当即想到母亲于小华遗留下来的那本日记。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华小于便去看日记本是不是还在。自从那封信被荷边偷去了,又还回来后,华小于连用箱子锁住这两样东西都不放心,另寻了一处很难被人发现的地方藏了起来。华小于正在庆幸信和日记本完好无损,关得紧紧的门被人一脚踢开了。欧阳大姐的秘书真的用一支新式手枪顶着华小于的脑门。接下来夺走那封信和日记本,对荷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在独自关了半天后,华小于被叫到欧阳大姐的房间里。

“于小华同你是母子关系吗?”

“是的,我是她的儿子,她是我的生母。”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出生五个月时。她还在我的手腕上故意咬了一排牙印。”

“还没断奶哟!父亲呢,见过他吗?”

“母亲留下话,天下的革命者都是我的生身父亲。”

“要是她还活着,你就不会研究民间艺术——是不是?”

“难说,你看过日记就晓得,母亲也许会做我的同行。”

“莫说日记!一说日记我就要生气。”

“既然说都不想说,那就将日记还给我好了。”

“我已经说过,为什么你还要提这种思想垃圾!”

欧阳大姐说得最重的也就这句话。此后,她又在华小于面前心平气和地说起董重里,那一年,如果不是她,换了五人小组中的任何人,十个董重里也活不下来一个。她同于小华一样,都是女人,做任何事情都难免会有任性的时候。那一次,她执意放了董重里,后来想起来也不太后悔,因为除了董重里,她这一生再也没有见过有第二个男人将自己的手绢洗得那样白净。

结束这场谈话时,华小于还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严重。秘书敲门进屋说:“县里来人了,您见不见他们?”

欧阳大姐一挥手:“去别的地方处理,莫让我看见这些。”

华小于在前面先走一步,刚刚来到院子,就被县公安局的人像杀猪一样,按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扔上三轮摩托车,一溜烟地离开了天门口。

离天黑还有很长时间,天门口的气氛就变得十分吊诡。从荷边不停的安抚声中,大家感觉到常天亮又因为看到有人要死了,而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默默地哀嚎。圆表妹匆忙地跑到紫阳阁,将雪柠叫出来,一起去劝常天亮。常天亮止住了泪水,却止不住悲伤,他将五个手指竖在面前。圆表妹刚问,常天亮的意思是不是有五个人要死了,雪柠就上去抱着那只手,拼命地将五个手指弯曲成一团。雪柠怔怔地离开白雀园旅社时,忘了吩咐圆表妹不要在外面乱说,等到她想起来时,常天亮哭泣着伸出五个手指的情形,已经通过挖古的人,传到天门口的每一个角落。

尽管欧阳大姐绕着天门口散步时,脸上没有一处不是和颜悦色,大家还是不像前几天那样亲近了。没有人敢上前去问,华小于犯了什么法。路过九枫楼时,欧阳大姐主动同正在家门口掇着大碗喝粥的杭九枫说起华小于。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杭九枫最不想听读书人之乎者也的那点事,他要欧阳大姐将憋得难受、不得不说的话带到紫阳阁去说。欧阳大姐还想说话,杭九枫竟然站起来转身回到屋里。

各家各户的灯一盏盏地亮起来,随后又一盏盏地暗下去。只有一盏灯的天门口反而更黑暗。

夜间暗自涌动的潮水正在大涨大落,天上突然落下一声惊叫。仿佛在上街和下街之间跑了几个来回,这一声叫又长又细:“快来人呀!常天亮要杀我——”荷边一点也没夸张,常天亮在院子当中站着,双手死死搂着她。夫妻俩都是赤身裸体,闻讯赶来的人都不敢上前一步。这件事过去之后,大家在一起挖古时,由衷地感叹,前人说的话太对了,同瞎子打架千万不能被他抱住,甲鱼咬住人的手指后还怕打雷,听到雷声就会松口,瞎子什么也不怕,抱住谁就像棺材上了盖,还钉了钉。常天亮的手臂像铁箍一样,荷边很快就没有力气叫了。有手电筒的灯光照过去,荷边的两只眼睛已经凸了起来。

急中生智的圆表妹猛地叫一声:“雪柠来了!”话一落音,常天亮便放开荷边,转身逃进屋里。

通体雪白的荷边像一堆棉花那样摊在地上,随着一口长气出来,伤心地哀叹:“常瞎子,往日你总说自己是眼睛长在心里,未必这一次你连心里的眼睛也瞎了,看不出来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吗?”荷边的意思很清楚,华小于进了牢房,哪儿也去不成,乌拉请人去法国说书,总不能只让董重里独自成行吧?荷边早就在女翻译面前打听清楚,一般出国访问的人,由公家为其做一套西装、一套中山装,都是毛料的,还天天发零用钱。搞艺术的更不一样,到了国外,外国人还会按他们的规矩,每演一场就会发一场的钱。外国的钱像黄金一样,比中国的钱贵重多了。荷边在圆表妹怀里哭诉着,将心里想的全部说了出来。

直到天亮了,气象站的日常工作开始后,雪柠才出现在白雀园里。此时此刻,若无其事的荷边正在往欧阳大姐的房间送开水。欧阳大姐则在院子里吹着凉风,一半认真,一半笑话地同常天亮说着夜里的事。常天亮从未如此大胆过,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他最恨背后出卖别人的人。欧阳大姐问,如果常天亮了解到有人要下手暗杀某个人,譬如说她自己,会不会告诉她?常天亮想也不想就说,他肯定不会说。欧阳大姐眨了眨眼睛,指着正在气象站那边忙碌的雪柠问:如果被暗杀的对象是雪柠,常天亮会不会通风报信?常天亮仍旧想也不想就回答,欧阳大姐不能将自己同雪柠相比,雪柠不一样,雪柠也快成了一耳一口一个王,所以不可能有人想杀她,万一有人这样做,那也用不着报信,哪怕拼个你死我活,自己也要前去阻拦。欧阳大姐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地数落常天亮真是瞎了眼睛,看不见别人的真实情况,有些话她不愿意说,也不适合她这种身份的人说,常天亮若是真想弄清楚,夜里可以在枕边问问荷边。常天亮再次想也不想就说,凡是在天门口说雪柠坏话的人,一定得不到好死。

“你也一样。”好像觉得分量不够,常天亮又说,“我已经不怕你了。”

欧阳大姐忽然由衷一笑,扭头叫过正在观望的荷边:“雪柠的事你怎么不对自己的丈夫说说?”

荷边不敢看常天亮:“我一开口,就会被他掐死。”

欧阳大姐一直盯着荷边看,目光里像有某种默契。荷边咬咬牙说:“也不全是我的看法,欧阳大姐也发现一些蛛丝马迹,雪柠一点也不纯洁,同她勾搭成奸的男人,不会少于十个。”

常天亮将耳朵对着气象站方向听了听,样子一点也不惊讶。

欧阳大姐补充说:“荷边没说假话,你要听她的。”

常天亮平静地说:“我耳朵聋了,听不见你们的话。”

隔了一天,欧阳大姐离开天门口时,对常天亮的无可奈何还在脸上挂着。

六七月份的天门口,雨水越来越多。趁着两场雨之间的缝隙,聚在一起挖古的人就像区公所的干部们在小教堂里开会那样,众口一词地认定,欧阳大姐走了这么久,华小于应该放出来了,那本日记是于小华写的,又不是他写的,坐了两个月的牢,无论如何也是惩罚够了。

挖古时说的话直到九月底才有反证。华小于从监狱里出来了,但不是无罪释放,而是要将他判处死刑。县城里还在召开公审大会,小教堂外面的墙壁上就贴出几张画有红色对号的布告。被判死刑的共有三个人,排在二三位的是两个轮奸幼女犯。

华小于的名字排在第一位,罪名与那本日记毫无关系,而是阴谋叛国。只有少数人清楚,布告中列出来的罪恶言论,不是华小于说的,而是那个嫁到法国去的女孩,在乌拉带来的信中所写。原文是:这几年,我已经学到许多东西,中国的上一辈人曾经远赴法国求学求真,当我们仍旧将暴力的巴黎公社作为真理,法国本土上的革命者们早已使埋葬在拉雪兹公墓里的灵魂在和平中获得新生。

布告贴出来后,大家都以为杀死华小于的刑场会设在天门口,那些喜欢打野的人在河滩上空等了大半天。押送华小于的刑车,一路响着警笛开出县城,翻过军师岭后,将刑场设在一县被驴子狼吓破胆的那棵树下。

华小于死得很干脆,连抽筋的动作都没有。

华小于的死免不了会让大家猜测,前些时常天亮泪流满面的伸出来的五个手指。华小于第一个应验了,剩下来的四个是谁,所有愿意想的人哪怕想破头也没办法想出来。

华小于死去的第七天,欧阳大姐又来了。欧阳大姐明显对只让她作为慰问团下面的分队队长心存不满,表面上只说自己身体不好,上一次的舟车劳顿还没恢复。慰问团从多个方向进入大别山区,欧阳大姐所带领的慰问分队到达天门口时,一百里的行程已经走了九十九。慰问大会还没来得及召开,一场罕见的秋季暴雨就在天堂气象站的预报中如期而至,尚未布置完毕的会场,被铺天盖地的大水冲得一干二净。暴雨下到第三天还没有停歇下来的迹象。欧阳大姐只得将她的慰问分队化整为零,分派到各个大队。欧阳大姐的身边只剩下先前来过的那位护士。闲来无事,忽然想起要听说书,欧阳大姐将常天亮叫到自己屋里,没说不让别人听,但也没有说别人可以进来听,所以那样子就像是听堂会。

光绪年终三十四,太后苟延多一日,溥仪隔年称宣统。清廷已是命不长,武昌新军要革命,工程八营先发难,炮兵八标猛轰城!鄂军捷电满天地,湖南陕西举义旗,山西江西闹独立,云南蔡锷也倡议。革命党人陈其美,率众攻占上海市。浙杭反清女志士,姐妹掷弹夺城池。此时贵州也独立,江苏都督换大旗,两广安徽并福建,而后山东也追随,海军各舰也易帜。斯时清廷无兵饷,四十二将请逊位。隆裕太后不得已,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下谕旨,交出全国统治权,共和立宪是国体。清帝退位国一统,老袁也有伟大功,孙文礼让大总统。老袁从来都聪明,糊涂一时要称帝,年号洪宪强登基。孙文革了二次命,狠狠讨伐不留情。说书说到东方白,黑暗传来警世音。从此民国开新天,都说国父是孙文。

常天亮一锤定音,将一部说书及汉民族兴亡史的大人大事说完了。

欧阳大姐疑惑地说:“我怎么听不出来好在哪里呀?”

常天亮说:“你连清朝垮台那天是什么日子都不记得,当然就听不懂天门口的说书了。”

“垮台的日子就是垮台的日子,有什么好记的。”

“谅你也猜不出来。那一天是雪柠她们的圣诞节。”

常天亮走到欧阳大姐面前轻轻地说完后,突然扑上去,将她拦腰抱住,嘴里还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要杀华小于?”欧阳大姐毫不惊慌地警告常天亮,只要他放手,这件事便烟消云散,她不会有任何计较。常天亮不但不听,一双手由篾箍变成藤箍,眼看就要变成致命的铁箍了,欧阳大姐才略显慌张地用没有被控制住的左手,掏出一支手枪,顶着常天亮的腋窝开了一枪。

到了这一步,事态的发展完全乱了套。枪响之后,最先跑进屋里的是常天亮的儿子常稳。父亲的死相将他吓得扭头就跑,跨过门槛时,脚下一绊,身子像一只死狗那样被自己抛了出去,偏偏又一头撞上回廊石柱的底座。尖锐的棱角使得常稳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小小性命便跟着常天亮走了。

荷边恍惚地看着别人将父子俩的尸体摆到一起。被激怒的欧阳大姐毫无安抚之意,一边提醒不知所措的护士给她注射胰岛素,一边愤愤不平地重复先前说过的那句话:天门口的草木山水全都长着反骨。护士从皮箱里拿出药剂,哆嗦着往欧阳大姐身上注射时,荷边突然蹿进来,抱着那只皮箱就往外跑。她对来自身后的任何呼喊都不理会,一口气跑到左岸上的雨量室旁,纵身跳入滔滔洪水之中。

暴雨已经有了停歇的迹象。西河里的大水仍在上涨。聚集在左岸上的许多人没有一个敢下水。天门口人都说,水太大了,就算余鬼鱼没死,也下不了水。欧阳大姐到河边看了看后,不让人再提下水打捞皮箱的事,转而请卫生所的杨医生想办法。卫生所里没有胰岛素,用杨医生的话说,只有胰岛素的敌人葡萄糖注射液。欧阳大姐苦笑着说,这都是从前日子过得太苦,后来又突然吃得太好的原故。从天门口通往县城的电话线和公路都被洪水冲断了,派出去取胰岛素的人好不容易绕路赶到县城,医院里却没有这种药。两天之后才有一架直升机带上胰岛素从武汉起飞,半路上又被过于恶劣的天气逼得只能原路返回基地。天气转好后,那架直升机也没有再飞来天门口。因为欧阳大姐已经死了。欧阳大姐死之前,一步一步地经历了人之将死时所有症状:虚弱、发抖、震颤、头痛、抽搐、丧失意识直至昏迷不醒。

欧阳大姐一死,那些为常天亮三番五次伸给别人看的五个手指担心的人,终于为此次凶兆没有应验在自己头上,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天堂气象站才发出预报说,暴雨即将过去。

一四五

欧阳大姐死后的那次天气预报是由雪荭发布的。

雪柠特意选择这种雨过天晴的日子让她开始继承父业。

在县城里读了三年高中后,雪荭曾经顺利地升入武汉大学就读历史专业。从进武汉大学到被武汉大学除名,不到两个月。问题出在政审上,开始是过了关的,柳子墨和养母雪柠的历史对她影响不大,后来又没有过关,原因在于生母小岛和子是日本人,舅舅小岛北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战犯和侵略者。宣读除名通知的人说,早一年上大学就不会出这种问题,可现在是一九六二年,国际国内情况大不一样。天门口人也感觉到了这种不一样,从华小于被枪毙后,乌拉邀请人去法国说书的事,连挖古的人都不敢提了。

雪荭灰溜溜地回到天门口。雪柠也不高兴。但她装着高兴地让雪荭做了自己的助手。

雪蓝和一镇先后去了沙洋农场,四个人的气象站,剩下雪柠和圆表妹两个人,应付一阵还行,天长日久就需要人来顶替。上班的第一天,雪荭就在小东山上,同粮管所养的那只狗在观测室外说了半天话。雪荭说的全是与人有关的事,那狗却像听得懂,不是点头,就是摇头。轮到那狗汪汪地叫个不停时,雪荭也像是全都明白,除了点头和摇头,还不时地起劲与之争辩。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四天,见到的人都向雪柠报告,要她注意当年常娘娘的神经病,是不是暗中传染给了雪荭。雪柠其实早就看见了。有一次雪荭对那只狗说,你得回去了,不然就算杭九枫不打你,一省也要打你的。那狗果然就忙不迭地回去了。又有一次,那狗不停地吠叫。雪荭听完了才说,不就是少吃半碗饭吗,你为什么就不想想平时多给你吃的那些东西哩!还有一次,雪荭对那狗说,你要是能看得懂天上的白云就好了。那狗果然不住地往天上看,然后无可奈何地摇着尾巴。雪柠并不担心,更没有像细米提醒的那样,要么去县城找专门的医生看看,要么敬些香烛,烧点纸钱,即使讨不来吉利,也好消除一些邪恶。雪柠坚持不做,有了空,不是陪雪荭四处走走,就是关上门对着窗外的月亮娓娓地说些古今事情。

雪柠还依了雪荭要去沙洋农场看看雪蓝的想法。

一去一回用了半个月。到家后雪荭的样子变得比先前还难看。好在她不再有话只同狗说,之所以让糟糕的心情变本加厉,亦与雪蓝无关。雪蓝在沙洋农场的情形算不上好,但也不坏。雪蓝人还没到,那里的干部就传开了,说她来头很硬。对雪蓝来说,只要没有不三不四的男人骚扰,别的都不在话下。让雪荭难过的是,有一天,她看到一队清一色戴眼镜的男人在地里摘棉花。看到站在棉花地旁的雪荭,那个年纪最大的男人让她带口信给雪蓝,早上的天气预报不正确,傍晚时会有较强的雷阵雨。雷阵雨是最不好预报的,那人却在没有任何观察仪器的条件下,仅凭肉眼就看得十分准确。柳子墨活着时,雪荭太小,对父亲在气象学上的造诣只是后来才有所耳闻。那一刻,摘棉花的男人就像柳子墨一样让雪荭无比崇敬。

那一天,母女俩在西河左岸上慢慢地走着。正在水边洗被子的细米抬起头来大声同她们说话。细米的儿子白送刚去县城读高中一年级,趁着星期天带了许多脏衣服和脏被子回来。细米没有像别人那样直截了当地劝雪荭心胸放开些,而是说笑话,问她学了几个月的历史,有没有将雪柠从小就会问的问题研究出来,普天之下到底哪一个人是最早被杀的?细米的意思不在于答案,她是说学历史没有用,还不如跟着雪柠就在气象站学习预报天气。雪荭明白细米的弦外之音,没有停下来同她理论,继续往前走了一阵后,就看到远山上涌起层层白云。

雪荭突然问:“你问清了吗,是不是真有二十四种白云?”

雪柠落下几颗眼泪,指着天边,说出每一种白云的名字。雪柠没有细数,一口气说下来,正好是二十四种。

要在被西河河谷和以天堂为主峰的连绵群山所限制的天空中认识这些白云,雪柠用去了能在蝴蝶翅膀上飞翔的全部年华。记得柳子墨最早对她说,薄云是一个郁郁寡欢的男人,科学地说,应该是层积云,它看似层层叠叠,其实十分稀薄,只能下些毛毛细雨,并降低日照,给人以凉爽。在天门口,它的样子很像喜欢蹲在街边挖古的那些人。随后,雪柠就认识了外表蓬松极易识别的积云,正常的积云如同一朵棉花,当它有足够的厚度,上面就会变白,而底部则是灰色的。积云是一种征兆,每每会在寒潮到来之前,作为冷空气的潮头而出现。在有风的环境里,积云很容易被吹碎,这种样子,很像麦香。丝丝和线线则是那淡云,又叫淡积云,它在天空出现时,总是平缓而宽大,并将不多不少的小云片高举在云端,这样的天空格外蓝,天气也会极佳。一年当中,最能表示天气正常的是中云,其实就是中积云,只要它不变化,天气就会好下去。中云是直直的,其高其宽大体一致,在清晨,它会尽一切可能靠近地面,然后随着太阳的升起而升起,升得越高越不会产生重大降雨,所以雪柠喜欢用它比喻圆表妹,希望圆表妹在以天门口为背景的天空中,不但位置高不可攀,还能变化出人生的高贵。条云则是顺着风向平行排列的,当一些条云同时出现,它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在地平线上汇聚,随着风将前面的云带走,另外的云就会在后面形成。条云也会被吹散,那时候它们就会形成云线或者云环,所以条云是很好的风向标,而且代表着不变的风向,所以它太像段三国了。塔云又叫浓积云,它的高度总是大于宽度,那些不同寻常的高耸兀立,清楚地表明斯时斯地强劲的气流正在上升,不仅会有对流,而且还会在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中越积越多,产生大雨或者暴雨,如果是在冬季,又有条云和积云相配合,一场大雪落下来,厚厚的可以用尺来量。每逢有塔云出现,雪柠就会在心里想,这就是那个让天门口天翻地覆的人。她所指的是傅朗西,在心里她还觉得,销声匿迹的傅朗西对天门口的重大影响还没完。当年深受傅朗西赏识的杭九枫,则是各种积雨云中酷似一切需要敲敲打打的匠人少不了要用铁砧的铁砧云。作为雷暴天气的源起,铁砧云形成时,受到上升气流的影响,顶部变得十分强劲,虽然不大却很完整,一旦形成了,大雨倾盆算不了什么,往往还伴随着冰雹、雷鸣电闪,甚至是龙卷风。秃云也是一种积雨云,只是没有铁砧云顶部那样的形状,落下来的雨也是有限的,在天门口,像秃云的人不少,最合适的却是林大雨。还有一种积雨云叫毡帽云,一般只会出现在春夏两季,它是有雨将来的信号,就像一个经过河滩走上西河左岸的人,最先看见的是那顶冉冉升起的毡帽。在天门口,应该说只有冯旅长符合此种特征。乳云的样子非常好看,当越过中天缓慢下落的太阳向上照射过去,其美其妙引人入胜。这种形似女人乳房的云,其实是令人生畏的,在它的身后如果没有龙卷风,一定会有大雷雨,除了阿彩,再没有更像乳云的人。无论是上街,还是下街,多数人是那火成云。那一年保安旅、自卫队和独立大队联手对日军小岛北旅团发起的梦幻之战,一场人为的森林大火烧起来后,天上立即起了浓浓的火成云,最终化作一场暴雨,成就了身处国难之中的那一大批人心中的梦想。柳子墨在日本留学时,曾经专门研究火山爆发带来的火成云所形成的气象变化,并被作为学长的小岛北嘲笑过。小岛北只是针对性很强地研究中国的气象,他没有料到在大别山区也会有火成云出现。一切的不变是暂时的,长时间里都会变化万千,一闪一闪之间就换了模样,能够将所有的云纠合在一起,既不打雷也无闪电的,惟有雨云。雨云其实就是那种暗无天日的天空,它是阴暗的,灰茫茫的,这样的日子总在不间断地落雨,让人看不到日月星辰。雪荭以为雪柠会用侉子陈来做比喻。雪柠却摇摇头,雨云是每一个人,从天门口上街到下街,从西河左岸到右岸,当人人都有差不多的想法时,才能像雨云一样席卷整个天空。侉子陈只和飞云差不多,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各种云团抛下来的残云,只不过常在有雨的冷风中出现,又离地面很近,才会有喧宾夺主的误解。在温暖的夏季,阴森恐怖的高层云是一件终日在田野里劳作的女人身上的蓝褂子,经过风雨及骄阳的洗涤后,本来的蓝已经变成了灰,这种灰蓝色的旧褂子一旦铺上天空,云的丝朵片等等形状全消失了,宛如碧空如洗,见不到任何纹理,也没有任何结构,在若隐若现的云层相对薄弱之处,阳光会如丝如缕地直射下来。然而,这不是那种让人欣慰的信号。相反,这种难得一见的灿烂后面,蕴藏着捉摸不透的旋风和狂飙爆发的暴风雨。雪柠说,高层云是董重里和常天亮的说书,是那说书中从女娲到孙文的过程中的所有人所有事。雪柠由高层云说起高积云,层层叠叠的高积云,是空中最为夺目的景色,一排排,一圈圈,一片片,一弯弯,散开时看见的是蜂房,聚拢时又成为群山,哪怕亲眼目睹那涣散也是不真实的,哪怕有感受其密不可分也是徒有其表。高积云形不成雨雪,只与日冕与彩虹有关。雪柠说高积云像梅外婆,马上又不认为高积云是梅外婆,至于缘由,她要雪荭自己去想。雪柠将梅外婆、梅外公以及爱栀之后雪家所有的人称之为荚云。那是一种空气流经山顶时,产生出来仿佛是特殊豆荚的特别的云,即使是风力非常之大,也会保持着自身不变的位置,它不是风雨的预兆,也不是晴爽的特征,仅仅是与云不尽相同的又一种云,充其量是在告诉那些仰望高山的人,在他们觉察不到的高处正刮着很大很大的风。说起鱼鳞云,雪柠想起当年柳子墨暗示的那句话:鱼鳞天,马尾云,大轮船,不远行。梅外公读懂了,仍旧慨然赴死。在往事面前略显沉重的雪柠,提起几乎被人忘记的马鹞子:“只有马鹞子才配得上与鱼鳞云成为一类。”在此不算古老的谚语中,与之匹配的马尾云,正好暗合了同马鹞子打斗半生的杭九枫,这种卷曲形状的云,在云层边缘出现时,总是明火执仗不加掩饰地诏告四方,坏天气来了,不要风也有风,不要雨也有雨。还有常守义和杭天甲,在天门口,涉及到他们的日常话语越来越少,可他们就像只要有带雨的云出现,就必然会有的棉花云和城堡云。棉花云的底部是破碎的,上面有着长长的棉花绒,却远不如长在绿色田野里的白棉花自然而和谐,棉花云的杂乱无章是天造地设。与之相反,城堡云的滞重让人觉得已被拒之以千里之外。同城堡云不同,棉花云一起来,马上就会落雨,城堡云虽然也与雨水休戚相关,却没有棉花云那样雷厉风行,城堡云的兆示不会在明日兑现,所隐喻的暴风雨,总是在未来三天左右才会到来。浪云也是可以顾名思义的,它是天地间那些无形之物波动时的产物,却只能安居最稳定的那一层,它不怕有空气上升,却会在空气的下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合适的环境下,浪云很像平静水面上微微泛起的波澜,一如经不起屈辱的杨桃,在最后的晚霞之中,短暂地美妙过,灿烂了,宛若笑语地吐露出一种湿润。位于第二十一位的卷云是董重里。那是一种由细小冰粒组成的云,外表纤细超薄,白天的阳光和夜里的月光轻易地就能穿透其形,发出许多奇妙的晕圈。像董重里的卷云,有时会随着雷雨的消散,落魄一样抛离在远处,有时会出现在尚未形成的雷雨之前,这是夏季时的情形。一旦到了寒冷的冬季,这样的卷云总是无一例外地预示,有长期的雨或者雪正在到来。西河上空的云在涌动着发生着剧变,天空似乎臃肿了许多,在色泽阴暗的云层之间出现了一面面幡一样的白云。“来得正好!”雪柠轻轻叫了一声,“雨死了,白云才会举幡。”这就是幡云,称它为雨幡,是因为有雨从过高的空中下落时,还没来得及到达地面,就已经蒸发了,重新返回到早先的云雾状态。既然有了那么多的比喻,谁又是天门口的幡云呢?常娘娘算一个,紫玉也不能忘记,麦香、荷边、细米都可以算在其中。在雪柠数遍这些人之后,雪荭又将小岛和子补充进来。雪柠没有特别地表示,慈善的目光中先是肯定,后又否定。小岛和子还可以与乌拉、娜塔丽娅、邓裁缝、于小华和华小于一起成为胭脂云。那是太阳西落时所发生的粉色光芒与云层交相辉映的结果。那些在白与灰之间变化着的云层,或动或静之际,不由自主地分出了深浅厚薄,明明是因为浅与薄,才使太阳或者月亮突然冒出来,映入眼界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深厚,所以胭脂云上总有一种知羞知耻的晕圈,总有一种知其不能为而为的光辉普照。

“薄云、积云、淡云、中云、条云、塔云、铁砧云、秃云、毡帽云、乳云、火成云、雨云、飞云、高层云、高积云、荚云、鱼鳞云、马尾云、棉花云、城堡云、浪云、卷云、幡云、胭脂云。”

雪荭重复着雪柠说过的二十四种白云,同时将那些不肯放下的历史教科书放在一边,拿过一叠放了多时的招工登记表,一笔一画地认真填写了,正式参加到气象站工作中。

那一天,雪荭从观测室回来,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我看到马鹞子了!”雪柠的脑筋来不及转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等到明白所指的只是鱼鳞云,心里还在狂跳不止。受惊最厉害的是接替常天亮操持白雀园旅社的丝丝和线线姐妹俩。特别是线线,作为马鹞子的妻子,几乎是在哀求雪荭,再也不要如此一惊一乍,她紧张得要死,全天门口人也跟着慌慌张张。一群手持步枪和冲锋枪的民兵果然闻讯赶来,反反复复地将雪荭盘问了几次,直到确信她所说的马鹞子,并不是当年在天门口作威作福的马鹞子,而是天上的一种白云,这才将上了膛的子弹退出来。

这一次是雪荭看错了,天上出现的不是鱼鳞云。但是不久,雪荭就真的观察到鱼鳞云了。

一场大雨冲走了许多东西。半年来越传越甚,逃到台湾岛上的国民政府要反攻大陆的消息,也在这场风雨之间变得水随天去。因为觉得马鹞子不会放过这种天赐良机而变得年轻十岁的杭九枫,一旦发现马鹞子根本没有杀回天门口的可能性,立即将歇了半年的酒杯掇起来,一天一斤烧酒,少喝一两就会在小西山上的粮管所里大吼大叫。

时间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雪荭已不再为发现董重里的卷云和傅朗西的塔云而兴奋。她像雪柠一样,平静地观察,平静地记录,平静地告诉所有应该告诉的人。天门口的气氛又变得有些像往年,说起正在发生的事情,大大小小的干部们都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词,平常人则简单地说成是四清运动。天门口人多少有些高兴,四清运动一来,连侉子陈都没有逃脱,都是干部之间互相揭发的,侉子陈在紫阳阁内多吃多占了不少东西,不算差一点被害的雪蓝,还有四个女人被他用物质引诱和鼓励上进等办法勾搭成奸。侉子陈被停职反省三个月,最终认定的错误只有多吃多占一项,其余勾搭成奸的事实被那四个对其痴心不改的女人否认得一干二净。受到行政降级处分的侉子陈没办法再当副县长,又被任命为天门口的区长。

天上又有胭脂云出现。雪荭做完气象观察,正要锁门下山,忽然听到一声呼唤:“你是雪荭吗?都长成大姑娘了。”有人从墙角后面伸出头来,惟一的耳朵让她马上明白,这才是那个被人传说了十几年的马鹞子。

“你去对线线说,鸡叫时,从窗口伸一架梯子到后山上。”

雪荭沉稳地路过九枫楼,将马鹞子托付的话转达给线线。线线吓得脸色嘎白,雪荭用身子掩护她,不让别人看见。雪荭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这事。马鹞子死后,雪荭才将这一切说给了雪柠。

这时候,杭九枫正在得意地逢人就说,十几年来,他连一天都没放松过警惕,为了能抓住马鹞子,宁可不回九枫楼,一年到头睡在粮管所里,这样的欲擒故纵除了杭家,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到。公安局的那些人一次埋伏最多一个月,他的埋伏,从开始到现在持续了一百多个月,所以才有人不让他继续当公安局长。杭九枫早就想到了,马鹞子回来,一定不敢经前门进九枫楼,只能从后山上爬窗而入。昨日黄昏时,杭九枫就闻到了马鹞子的气味,然后一直埋伏在屋后。发现马鹞子像狗一样顺着架空的梯子往窗口爬,杭九枫还没动手,只是吼了一声,就将其惊落下来,头先着地,当即摔得脑浆四溅。“这个马鹞子,从三楼的窗口往下,满打满算也就三丈多高。那几年打仗,急了时,十几丈的悬崖跳下去也只是多甩几下卵子。久不打仗,人变娇气了哟!”杭九枫这样说话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从小教堂跑来不少人,随后又有人从县城里匆匆赶来。查来查去,也只是将人所共知的事实进行反复确认,马鹞子的确是从梯子上掉下来摔死的。除此之外还推断,就像从北方过来当干部的侉子陈,马鹞子的巴掌也是软绵绵的,没有一只老茧,一定也在外地当了干部。四清运动一来,凡事都要重新审查,所以,他才无法躲藏下去,只好冒险潜逃回到天门口。至于马鹞子的藏身之处,那是一件无从查起的事。对此杭九枫也了无兴趣。

杭九枫实话告诉别人,所谓闻到马鹞子的气味是夸张的说法,但是,线线身上有发情的气味却是真的。这么多年,线线不去撩别的男人,别的男人也不敢撩她,不管是不是春天,不管是不是夜晚,不管离她的身子近还是离她的身子远,闻起来总是一股不香不臭不酸不甜的白开水气味。昨天傍晚,线线身上却有一种女人将和一个盼了很久的男人睡在一起的骚味。

“这就是马鹞子的信号呀!”杭九枫意味深长地作了总结。

当天夜里,杭九枫就进了线线的睡房。他将线线推到床的里边:“从今往后这半爿归我睡了。”

线线心甘情愿地说:“阿彩一走,我就晓得有这一天。”除了线线,杭九枫还要将一省作为自己的战利品。

杭九枫明白雪荭知情不报,也没有找她的麻烦。盘问雪荭的是另外一些人。那些人将雪荭叫去问了好几遍,雪荭一成不变地回答,她觉得经过十几年的变化,马鹞子已经十分和善,与从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马鹞子判若两人,不需要用刀枪来对付他。

大约在半年之后,雪柠才说雪荭做得一点也不错。雪柠忧心忡忡地让雪荭看过梅外婆留下来的一封信。

梅外婆只在信中重复:最近一阵,你们记得要多多微笑了吗?

一四六

杭九枫整整用去两年时间,才让一省开口叫他:“父!”

马鹞子刚死,一省就不想读书。趁着放假,他同白送一起坐班车回到家里,进门后屁股没坐热,线线就要他开口将杭九枫叫做父。“我是不会认贼作父的!”仅仅这样说还不解恨,一省又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句话吓着线线了,夜里杭九枫想同她一起睡,线线死活不肯。杭九枫一时性起,隔着门对早早关门睡了的一省说:“当初傅政委有过口头许诺,我杭九枫是可以找两个老婆的。为什么我不去找个黄花姑娘,还不是为了一个义字。别的女人一进门,你们母子俩就没有理由住九枫楼了。”杭九枫理直气壮,一点也不觉得将线线占为己有有何不妥,“线线跟了我,你也要跟我姓杭。要是想不通,我可以等,直到听见你亲口叫我父。”几句狠话说过,也不管一省那里动静如何,杭九枫就将线线抱到床上,顷刻之间就有地动山摇的声响传出来。天亮后,丝丝在外面小声叫门:“一省不见了!”大家起来一看,一省果然不在屋里。女人们着急,杭九枫却一脸高兴。有昨夜的事在心里,假如一省还在睡懒觉,哪怕像打雷一样叫他父,他也不会收他做儿子。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首先就得护好自己家的女人,不然哪来脸面在人前人后行走。杭九枫在家里等着,任由丝丝和线线满地寻找。时间不长,丝丝便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报信,要杭九枫小心点。随后线线才万般不安地陪着一省回到家里。

一省从头到脚到处都是血,手里拿着几坨同是血淋淋的肉,不许线线洗去粘在上面的绒毛,脏兮兮地放进砂罐里用炭火煨。一省这副模样,从此成了天门口的一段佳话。在这个佳话里,杭九枫也没有显得小家子气。他在一旁坐着,看着一省从砂罐里倒出那些煨熟后充满尿臊味的东西,连汤带水喝光了,才冷冰冰地开口说话。一省吃下去的是羊腰子和狗腰子,以为这样就能早点成人。畜生的腰子的确是好东西,可一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用羊腰子和狗腰子来强筋健骨,早点长成一个大英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容易。首先,一省捉错了畜生。杭九枫看清了粘在羊腰子和狗腰子上的毛,知道羊是白羊,狗是黑狗。且不说别的,就只黑白相克的因素,吃了也是白吃。此外还不能用水煮,要用黄泥包着,埋在火灰里煨熟。要紧的是,这些东西都不能往家里带,只能在野地里做,在野地里吃完,最终还要屙在野地里。说完了,杭九枫就起身,很快就捉住一只黄狗,也不杀它,捆在木桩上,看准位置一刀下去,那畜生身上的两只腰子就被取出一只。杭九枫又将带在身边的锅灰抹在那畜生的伤口上,松了绑后,黄狗还能一瘸一瘸地跑开。接下来杭九枫如法炮制,从一只黄羊身上取下一只腰子,趁着还有热气在冒,用水和了一团黄泥,包好后放入事先烧好的一堆火灰里。黄泥团吱吱地叫了一阵,就有香气扑面而来。杭九枫扒出黄泥团,取出滚烫的羊腰子和狗腰子:“趁烫吃!越烫药效越好!”一省毫不客气地抓起来就吃,一旁站着的线线手里提着一斤老米酒,也被他人嘴对壶嘴地喝个精光。

“你是被宠成英雄的,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找你算总账。”

“我也盼着你早点长大,没有对手的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了。”杭九枫在一省肩上拍了一下,试试他的力气有没有增长。

下午,不想上学的一省,仍旧同白送一起上了回县城的班车。一省住在县高中的学生宿舍里,寒假暑假都不回家,却要定期回天门口的白送每次带煨熟的羊腰子和狗腰子给他,天冷时,还要老米酒。白送第一次带东西时,故意吓唬他,将羊腰子和狗腰子说成是九大队大队长的人腰子。一省一点也不怕,拿起来就吃。白送很失望,只好如实相告,杭九枫特意捎话给他,九大队的大队长,被四清运动整得受不了,自己将自己吊死了。白送第二次带东西回学校,又有新消息,第七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因为四清运动也死了。说了几次,见一省没有反应,白送就懒得说了。

只要有空,一省就在学校操场上反复举着那副其他学生望而生畏的杠铃。白送曾善意地提醒他,老是这样举杠铃,会长不高的。一省不顾将来的高矮,一心一意只想变成大力士。练了一年,身上的力气果然大了许多,有一回,因为打篮球与三年级的两个男生发生打斗,只有两只手两只脚的一省招架不了四只手四只脚,吃了一些亏后,他一发力,硬将一个男生抓起来,举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后,扔进用来跳高跳远的沙坑。后来,学校开秋季运动会,大家在场上拼死拼活地要将杠铃举过头顶,一开始成功的多,失败的少,很快就变成失败的多成功的少。眼看最后一个失败者要当冠军了,一省才走上前去,抓住那副无人征服的杠铃,轻悠悠地举起来不说,还向空中抛了一下,再伸手接住。一省得了举重冠军,学校奖励他一只白瓷杯。参加万米长跑的白送也得到一只白瓷杯。

隔了一个月,一省和各个项目的冠军们一起,坐班车去了黄州城,参加全地区中学生运动会。带队的老师对一省最有信心,没想到后来却败得最惨。一省起初还认为是喝的水有问题,黄州城的自来水都是从长江里抽出来的,有股让人恶心的泥腥味,几碗水喝下去,轮到要比赛了,肚子突然咕咕响,上厕所哗哗啦啦地屙了一通,刚刚回到赛场,又有水一样的东西要出来了。一口气上了三次厕所后,平时单手就能对付的杠铃,竟然像在地上生了根,任凭他如何用力,仍旧纹丝不动。用老师的话说,这叫自己给自己剃光头。白送也到了黄州,参加一万米长跑,只得了倒数第一名。白送回了一趟天门口,一省以为杭九枫又会托白送带口信,没料到白送什么话也没有听到。几天后,杭九枫亲自到学校里找他。杭九枫隔山隔水地凭空臆想,认定一省中了别人的阴招,而且下阴招的这个人,只可能是白送。他已经看出来了,白送与林大雨不同,林大雨在杭家人面前早就心悦诚服,白送却有在天门口取代杭家地位的野心。虽然不想听杭九枫的话,一省还是认真地将运动会上的细节好好想了一遍。这一想还真想出问题来了:那天早上,白送主动送了一瓶汽水给他,那瓶汽水喝下去不久,肚子里的麻烦就来了。“一定是被那家伙下了泻药。他不想我得冠军后,在天门口耀武扬威。”一省没有将这种想法告诉杭九枫。杭九枫也不往深处追究,只是提醒一省,不要怕有对手,有对手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一个人只要有了对手,过日子时才会踏实。所以,此时此刻,一省一定要放过白送,不能早早就将他彻底打败了,那是没有意义的,在天门口人眼里,也只是孩子之间比比高矮胖瘦。等读完书,回到那块天地,卵子旁边也长出黑糊糊的硬毛来,所做的一切才会被大家认可。杭九枫走后,一省找到老师说,明年秋天自己一定要将举重第一名夺下来。

一省又在学校里过了两个不回天门口的寒假和暑假,再去黄州城参加全地区中学生秋季运动会时,曾经给他汽水喝的白送也去了。一省穿着背心短裤坐在场边,等到所有人五次试举都用完了,他才上去将那副所有人都举不起来的杠铃高高地举在头顶。裁判的哨声响了,还不肯放下,一步一步地走到白送面前,轰隆隆地扔在对方脚下。憋了两天不敢喝水的一省正在为这一次可以得到一只铁壳开水瓶而高兴,白送跑来说,他的成绩被取消了。一省不相信,举重冠军的发奖仪式拖了很久,终于要发奖了,果然没有人来叫他,得冠军,举着长江牌铁壳开水瓶笑容可掬的又是别人。有人向运动会的组织者揭发一省是马鹞子的儿子。经过核实,组织者们理所当然地剥夺了他的领奖资格。一省想闹事但没有行动,但他发誓不再参加任何形式的运动会。实际上他也没有机会参加中学生运动会了。

到了高三下学期,白送他们都在为考大学忙碌,一如既往的一省仍在学校的操场边练习杠铃。后来,白送就被武汉测绘学院录取了。一省扛着行李,坐上班车回到两年不见的天门口。

“毕业了?去楼上看看吧,听说你要回,父一直在等着。”线线仍然逼着一省将杭九枫叫做父。

一省不听话,非要线线先做一斤腊肉糯米饭:“吃得饱饱的,才能报那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线线在灶上淘米切肉,丝丝在灶后添柴把火。两个女人哆嗦着将腊肉糯米饭做好了。一省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随手将碗摔在地上,操起一把菜刀就往楼上去。

杭九枫端坐在屋子里,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丝丝和线线将他拥在中间的照片。

“不错嘛,书读完了,还记得回家。你手拿着菜刀做什么?那是一块废铁,用起来还不如石片。我说过千百遍,不要搭理那些唱着磨剪子嘞抢菜刀的河南人。你看看刀刃,都成圆的了,这就是河南人的手艺。一个月后,河南人再来,又得找他磨,不然割卵子都不出血。我也明白,丝丝和线线不听话,非要找河南人磨菜刀,是怕你回来,真的拿着它下我的毒手。”

一省忍不住低头看了菜刀一眼,果然如杭九枫所说,新近铲过磨过的刀刃钝成了杠铃。

“凡事怕是没用的。我算了算,你已经满十八岁,可以当兵了。可是你硬要呼天抢地,生怕别人不清楚是谁下种生了你,不仅当不了兵,连基干民兵都当不了。在天门口做男人,握不了枪杆子,就得有比枪杆子还过硬的招数。你将菜刀放下,好好听我说。”

杭九枫说了几遍,一省就是不肯放下菜刀。“我早就算计到,你是亡我之心不死!好吧,你先看看,这是为你准备的。”杭九枫取出来的那把刀,与先前那把轻而易举取出羊腰子和狗腰子的刀一模一样,刚开的刃,还没有见过血。“想杀我就到外面去,在家会吓着女人。”

杭九枫在前面走,一省在后面跟,临出门,还记得将手里的菜刀扔在饭桌上。丝丝和线线吓得想喊救命,杭九枫挥手拦住她们,若无其事地表示,一省决不会在自己身上下刀子。

两个人到了凉亭,在将尖刀交给一省之前,杭九枫比画着教他,日后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不得不将尖刀交给对方时,一定不要用刀尖对着人家,无论是想趁机暗算对方,还是真的缴械,这都不是最有利的姿势。如果是暗算,对方就算握不住刀把或者手腕,抓住刀刃是没问题的,那样只会划伤巴掌,而不会真正威胁对方。倒过来也是一样的。惟有将尖刀横向拿着往前送,将刀刃藏在一边,发力之时,刀刃连切带割,对方想抓时很有可能让整个巴掌变成两爿,或者是将几个指头剁掉。杭九枫将尖刀横着递给一省,没有额外用力。坐了一会儿,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坐了一会儿,然后又站了一会儿,杭九枫又开始教一省,想用尖刀捅对方,动手时手臂千万不要伸得太直,握刀把的手也不能过紧,不然的话,看上去瞄得很准,真做起来肯定会偏到一边去。不时有过路人经过凉亭,没人时一省也不动手。杭九枫不愿意等下去,问了三遍,见还无反应,他便起身往回走。

他俩活着回来,让丝丝和线线瘫坐在门槛上说不出话。

隔了一夜,杭九枫拿出一支矛子。二人不去凉亭了,一前一后下到河滩上。早上磨过的矛子一闪一闪地很亮,杭九枫说:“莫看小时候你们一天到晚拿着棍子演习,最要紧的窍门你还没有找到。矛子只能往人的肚子和胸脯上刺,绝对不能对着头去。不信你用矛子来杀我试试,虽然我不想还手,这眼睛和这脖子却有它的想法,矛子一来,它们就不听指挥,下意识地要躲闪。”杭九枫将矛子交给一省,面对面站着,不仅要他往前刺,嘴里还喊着口令。一省力气用得不小,可那矛子只能在离杭九枫的腰身一到两尺远的地方虎虎生风。

两个人去了又回,依然将家里的女人吓得不轻。

第三天的情况有些不同,杭九枫带上两样东西。这一次,他将地点选在小东山上。上了山,就在当年吓死柳子墨的地方,杭九枫先将柯刀拿在手上:“我不多说,你也明白,常瞎子的老子常守义当初用它先杀马镇长,再杀我的二父,你的二爹,手法是那样的利索,就连我都以为是老练之人干的。柯刀的好处是,只要用在实处了,一切都可以不用管。不好之处是,只能在完全没有防备时才能找到对方的脖子,对方只要有一点点警惕,柯刀就成了放鸭子的竹竿。”一省从杭九枫那里接过柯刀,该用的力都用了,砍下来的却是旁边的树枝。杭九枫不管这些了,又将土铳拿在手里。土铳里面已经上好炮药和钎子。杭九枫一点也没保留地教一省,土铳打人是不能用铁砂的,铁砂只能打飞禽,不能打走兽。说完这种平常人都明白的道理,杭九枫就问一省,要是土铳打不响怎么办?杭九枫自豪地提起一省从没有见过的铁砂炮,当年离开傅朗西往外突围时,铁砂炮没法带上,后来他利用县公安局长之便,托人查找好久,才发现它被人送进了宣化店当地的纪念馆,摆在玻璃柜里供人参观。为什么用了上百年的铁砂炮比新式榴弹炮还有名,就因为它从没有哑过火。没有枪之前,杭家人打土铳时也一样从不哑火。别的人害怕打火纸受潮,一律用油纸包着放在贴身的荷包里。这样做虽然防潮,用起来却不方便,遇上一眨眼就要动手扣扳机的紧急事情,像同阿彩那种读过书的女人睡觉,宽衣解带不说,先要用水将卵子当成萝卜洗上一洗,后要铺一块垫屁股的布,麻烦事太多会错失良机。“我是将你当儿子才传这绝招,无论是土铳用的打火纸,还是铁砂炮用的点火捻,都要往耳朵里塞,只要不是流脓的烂耳朵,那里最干燥,也最方便,用起来比偷情时往卵子上抹一把麻油还快捷。”杭九枫果真从耳朵里抠出一枚打火纸,按在土铳的枪机上。一省接过土铳,枪口朝下使劲拍了拍,一枚小手指大小的铁钎,连同黑黑的炮药无声无息地流出来,在河滩上堆成小小的一堆。一省又将土铳侧过来,用枪机对着地上的炮药,一扣扳机,随着打火纸的一声脆响,黑黑的炮药变成一团绿火冲起来,铁钎也跳跃了一下。

“他以为我没往土铳里放铁钎,还以为炮药是用炭灰冒充的!这错误犯得还算轻,只是烧了头发和眉毛。”有点缺失的一省在九枫楼前露面时,让已经看到杭九枫的丝丝和线线受到空前的惊吓。杭九枫的话也不能安慰她们。

女人们的哭泣让杭九枫变得不如先前沉稳,一觉醒来,就在吃早饭的桌子边告诉一省,他能教的杀人办法,只剩下用铁锤敲人的头了。杭九枫一直怀疑,当年给董重里当过几天妻子的丫鬟杨桃,还有别的人不分老幼一概都叫的梅外婆,被日本人残害之前,就是挨了别人的铁锤。这种杀人的阴招,不值得他去研究。杭九枫还说,别人常用的砒霜他也不会教,因为那是女人的杀手锏,一般男人做这样的事都觉得没脸见人,何况在自己的名字前面还有一个杭字大姓。

当着丝丝和线线的面,一省突然说:“从今往后我也姓杭。”

杭九枫沉着地回答:“想姓杭,你还要说一句话。”

“父!”一省马上说:“我晓得,你就是要我叫你父!”

杭九枫又说:“既然做我的儿子,就得听我的话。你不要学一镇也去气象站,就跟着我去粮管所上班。”

一省说:“去就去,我不怕出力气天天扛粮包。”

丝丝和线线要去供销社买酒肉,准备好好庆祝一番。杭九枫让她们不要性急,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没有做。

“杭家是有规矩的,不能娶雪家女人,偷情都不行。”

“不就是雪荭吗,我为什么要和她好哩?”

“难说,见到狐狸精人人都怕,提起狐狸精谁心里都馋。”

杭九枫想了一个让一省到紫阳阁门前杀死一只猫的办法。

杭九枫很坦白,这样做,“就是要让雪家女人恶心!”

一四七

一省正在寻找合适的白猫,小街上忽然传来消息:省乌兰牧骑演出队在县城演出后,本来要马上去罗田县,不知是何原因,又决定来天门口加演一场。从电影新闻纪录片中见过乌兰牧骑演出队骑着马在草原上奔驰的人们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兴奋,一旦挖起古来,便又情不自禁地将冯旅长的骑兵队与之比较,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说好的人反驳说不好的人,说他们是阶级感情有问题,说不好的人嘲笑说好的人心思歪了,以为会骑马的女人一天到晚趴着两条腿,就会如何如何。挖古只是打嘴巴官司,哪怕到了唇枪舌剑的地步也不是真的作对。一省也想乌兰牧骑,读书时,班上的学生都在学唱乌兰牧骑的歌曲,只有他不唱。开生活会时,有同学提意见,他还理直气壮地辩解,不唱乌兰牧骑不等于不喜欢乌兰牧骑,就像有的人表面上不同女生说话,暗地里却写了许多渴望爱情的日记。这句被白送评价为一针见血的话,让同学们对乌兰牧骑明目张胆的歌颂收敛了许多。一省在从前作为刑场的地方徘徊了好久,有人在那里埋上四根用来挂幕布的柱子。从小教堂出来的干部则在沿街派饭。与来了干部或者参观团派饭时的一万个不愿意相反,各家各户都在争着要人。派上饭的,就在门上贴张红纸条:欢迎乌兰牧骑!后面的括号里则写着:演员一名。别人家都没分男女,只有贴在雪家门上的红纸条清清楚楚地写着:女演员一名。区公所的人也不明白,只说是乌兰牧骑的意思,有位女演员点名要吃雪柠做的饭。

对乌兰牧骑的关注耽误了对猫的寻找,一省没能及时找到平时总能见到的白猫。当年杭家的大白狗被咬死后,白色波斯猫不敢回雪家,流连在西河两岸,也不知终老何处,只是发现天门口一带白色的小猫忽然多起来。杭九枫很高兴,今日没找到,明日找到更好,来看乌兰牧骑的人,顺便可以看看一省如何杀猫。

乌兰牧骑终于来了,那些早上还在出工,随后才因干部们同意放了半天假的人,像洪水一样涌入天门口。刚听到有锣鼓声由远而近,就看见一辆披红挂彩的解放牌卡车由汤铺方向徐徐驶来。不用当地人指引,解放牌卡车便下了公路,绕过凉亭后,向左一转弯径直开到河堤上。已经化好装的男女演员们个个气质不凡,该漂亮的漂亮,该英俊的英俊,直教那些冲在前面的年轻男女无缘无故地羞红了脸。从省里来的乌兰牧骑与电影新闻纪录片中的乌兰牧骑有所不同。他们打开车厢,顺势将折叠着的车厢帮子支在地上,转眼之间就成了一座戏台。还没有去武汉测绘学院报到的白送,故意在人群中大声说:“这不是乌兰牧骑,是乌兰快车!”因为都晓得白送考上大学了,所以他的话马上受到大家的响应:“乌兰快车!乌兰快车!”在一阵阵的欢笑声中,一个漂亮的女演员跳上卡车报出第一个节目。热热闹闹地歌舞演过了,漂亮的女演员还没出来报幕,就有一个体形明显发福了的女演员抱着与董重里、常天亮说书时一模一样的鼓、鼓架和鼓板走出来,并用十分地道的天门口方言报幕说:“下一个节目,天门口说书!”台下的人山人海同时发出一阵大笑。女演员的鼓和鼓板敲得很不错,说的又是天门口人耳熟能详的一段说书。

众人一齐叫好时,圆表妹突然喊:“是阿彩!”

受到提醒,大家雷鸣般地叫起来:“阿彩!阿彩!”

正在退场的女演员果然是阿彩,听到喊声,又转过身来,冲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天门口人万万没想到,也叫乌兰牧骑的演员是阿彩带来的。这边演出刚完,紫阳阁那边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卸完装的阿彩从雪家屋出来站在紫阳阁门口。阿彩身边全是人,人多嘴杂,真正有意义的话是圆表妹问的两个问题,阿彩改嫁的那个男人为什么没来?紫玉上次打电话来已经有三年了,后来情况如何?第一个问题很简单,大家都想参加乌兰牧骑,夫妻俩总得有人谦让才行。第二个问题阿彩问答得很含糊,只说紫玉和傅朗西不大与外界接触,但还是老样子。细米用了很大力气也没有挤到阿彩跟前,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放开喉咙说:“没想到你能回来说书,常天亮一死,董先生就学你当年戒鸦片烟,再也不说书了。”阿彩忍不住随大家一起唏嘘一番,世上事情谁也算计不过老天爷,想不到常天亮一双瞎眼睛,什么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到头来一家人居然死得一个不剩,还有五人小组中最风光的欧阳大姐,还债一样非要回到天门口死。因为阿彩不认识华小于,所以大家都没有说这个人。阿彩长胖了许多,也像欧阳大姐那样平添了一身将老未老之态,既使人不得不尊敬,又使人觉得她平易近人。细米又问阿彩当了多大的官。阿彩笑着说,自己在文化部门当处长,也就是地方上的县长。更多的人则关心,傅朗西能不能再出来当副主席。阿彩说副主席是当不成了,因为现在省里的主要领导,改叫省长和副省长。别的事阿彩不好乱表态,只希望大家平时多说几句傅朗西的好话,在心里也多想着傅朗西的好处,像傅朗西这样有能力的人,政府大概不会总让他在那里吃闲饭。

说得正热闹时,外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一只四脚被捆住的白猫从空中飞落下来,掉进人堆里。不等别人问,是谁这样缺德,一省抢先骂起来:“这只馋猫,硬是将一张沾了鱼腥的五元钱吃进肚子里!”

有人说:“小东西一只,你也用不着将它捆得这样厉害。”

“我要剖开它的肚子取钱,不将四只爪子捆住行吗?”

因为人群太密,不好意思贴着别人的身子往家里挤的雪荭,正好站在一省身边:“用不着这样做,灌些肥皂水到猫嘴里,就能吐出来!”

一省冷冰冰地回答:“你能干,那就试试。”

雪荭也不推让,隔着人一声叫唤,一会儿就有几只手伸在空中,将一碗化好的肥皂水递到雪荭手里。白猫乖乖地躺在雪荭的手臂上,一边难过地喵喵叫,一边艰难地吞下雪荭喂给它的肥皂水。一碗肥皂水还剩下半碗时,白猫突然一伸脖子,吐出一摊软软的东西来。一省还是不愿动手。雪荭在地上捡了一根草茎,拨弄几下,那堆秽物里只有半只老鼠头,并没有五元钱。一省先叫:“肯定还在白猫肚子里!”雪荭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掇起碗来继续往白猫嘴里喂肥皂水。一碗肥皂水全没有后,雪荭抱着白猫原地转了十几个圈,又将白猫往高处抛起又接住,反复十几次后,白猫又吐了,就像有妊娠反应的女人,除了黄水,没有半点实物。

雪荭说一省看错了,大家也都这样认为。一省将眼睛一瞪,从雪荭手里夺过白猫:“捉贼要赃,捉奸要双,我要让你们既看到赃,又看到双!”

一省操起手中的小刀,就要扎向白猫的肚子。雪荭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省马上将白猫举向高处。挨不着白猫的雪荭一时性急,索性将一省拦腰抱住。

只有短短一瞬,看到此情景的人便齐声叫起来:“快看好戏,比乌兰牧骑还好看的戏!”

一省从未这样挨过女人身子,颤抖着说:“放开我!”

雪荭红着脸却不放手:“你放白猫,我就放你!”

这句话被站在一旁的杭九枫听见了,他大声地说,就这样抱下去,谁也莫松手,过一万年就会化成一堆不知羞耻的石头。说归说,杭九枫当即从一省手中接过白猫,还要拿过那把刀,替一省杀了白猫。雪荭松开一省,再往杭九枫那里扑时,杭九枫又将白猫扔给一省。

外面闹得正欢,阿彩挤了过来:“放了白猫。”

杭九枫有些吃惊,张开嘴有话好说却出不了声。阿彩说:“认不出来我这个癞痢婆了?”

阿彩主动称自己为癞痢婆,让杭九枫更吃惊。阿彩掏出一只钱包:“不就是丢了五元钱吗,我来赔。”

杭九枫镇静下来:“天门口有成百上千只会吃钱的猫,你赔得起吗?”

阿彩说了一句激将的话:“去捉来呀,赔不起钱,就将我这个大活人抵押给你。”

杭九枫不同她直接对话了,转而对一省说:“还记得不,你的那个让驴子狼吓死的一县哥哥就是她生的!”

一省从刚才与雪荭的相拥中回过神来:“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说,癞痢癞得苦,娶个母老虎,癞痢癞得辣,嫁个睁眼瞎。你就要打人。在家里癞痢二字是皇帝的讳号,只你一个人说得,别的人都说不得。”

杭九枫说:“她要赔钱,你要不要?”

一省说:“有鱼腥的钱我要,有癞痢腥的钱我不要。”

杭九枫说:“那就莫等,再等下去钱就会化成猫屎。”

一省将白猫翻过来,挥起尖刀在那两排米粒一样细小的乳头中央均匀地划上一刀。白猫前所未有的惨叫,让阿彩和雪荭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一省又用尖刀在血淋淋的腹腔中挑出一团肠胃,找了一阵,只找到一根认不清来历的细小骨头。一省将沾满鲜血的手在地上擦了擦,同时望着杭九枫。

“杭家人不说假话,是一省看错了,白猫没有吃钱。”说着话,杭九枫将一省拉了一把,二人大大方方地分开人群,往九枫楼走去。停在下街口的解放牌卡车上传来喧天锣鼓声,淹没了紫阳阁门口的动静。从省里来的乌兰牧骑演出队夜里还要在罗田县城演一场戏,听到锣鼓声,吃完派饭的演员们都往车上爬。

阿彩往下街口走了几步,突然转身一路小跑追上杭九枫:“杭家人越来越让人可怜,只能同一只猫斗狠。”

“癞痢婆好可怜,连狠话都不会说了!你要说悔不当初一刀割了我的卵子,才会让我害怕!”

本想教训一下杭九枫的阿彩反而被杭九枫气得脸色嘎白,直到解放牌卡车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离开天门口,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插在解放牌卡车车顶上的那面红旗终于不见了,被干部们放了半天假的人们依依不舍地离开天门口,沿着大大小小的道路往各个方向散去。

结束这番乌兰牧骑式的演出回到武汉,阿彩曾经给雪柠打过一次电话。赶上一省到小教堂帮忙写宣传标语,区公所秘书让他放下笔,去叫雪柠来接电话。一省在白雀园门口碰上雪荭。雪荭用手死死捂着耳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这次的通话自然没有完成。隔了几天阿彩再次打电话到天门口。不巧雪柠正好去雨量室了,雪荭替她接了。阿彩这样辛辛苦苦地打电话,是因为这次来天门口,心里淤积了一只疙瘩,她想同雪柠说说话,寻求一种解脱。阿彩在电话里回忆起当年梅外婆所说:野兽多时,人只顾得上同野兽斗。野兽没有了,人还想杀想斗,就只有将人自己作为对手了。用的方法还是同野兽斗时一样,认不清哪边是人,哪边是兽。雪荭同阿彩说不上话,只能答应将她所说的一一转告给雪柠。阿彩与雪荭约定,第二天的同一时间还要打电话来。

第二天,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小时,雪柠就去小教堂等。区公所秘书很客气地给她让了座,还将只有行政十九级以上的干部才能订阅的报纸《参考消息》递给她看。在第二版上,有篇援引法国报纸的文章说,在中国大陆,以四清为手段、以社会主义教育为目的的运动不仅看不到结束的迹象,相反,还有可能酿成一场更大的运动。那位叫乌拉的中国问题专家还说,如果接下来的运动能够走上法国社会普遍遵循的后巴黎公社的和平斗争原则,其意义将会空前深远,反之,假如仍旧仰赖历史的惯性力量,继续使用对肉体进行消灭的古老革命方式,也许一场前所未有的劫难就会发生在世界人民眼前。这位乌拉说的都是空洞无物的理论,并没有丁点具体事实。雪柠还毫不犹豫地将报纸上的乌拉,当成那个曾经邀请天门口的说书人去法国演出的乌拉。

雪柠接过报纸和将报纸还回去时,秘书都趁机或轻或重地捏了捏她的手。雪柠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却没有其他反应,那种感觉还不如坐在屋里时被一只突然出现的猫舔了一口,或者是被一只狗蹭了一下。

阿彩第三次打电话来,只说了一句:“你是雪柠吗?”

“是的,我就是雪柠,我就是雪柠,听到我说话没有?”

不知回答声有没有传过去,电话没有动静了。无论雪柠如何拍打电话机的舌簧,甚至将摇把摇了几十圈,阿彩的声音再也没有传过来。

后来雪柠到上街口外新盖的邮电所,像阿彩一样,连续三次给远在沙洋农场的雪蓝打电话。打给雪蓝的三次电话,次次都没落空。

沙洋农场那边针对重刑犯的思想改造运动愈演愈烈。第一次打电话时,正赶上在隔壁图书室当管理员的一个男犯人上吊自杀。那个男犯人从来都是全劳改农场穿得最整洁的,至死也将中山装上的衣领扣得紧紧的。第二次打电话到沙洋劳改农场时,又赶上一个被判了二十年徒刑的尼姑,同样选择上吊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尼姑自杀的原因很简单,一些人逼着她改名字,不许姓释,也不让叫空慧,并说第二天早点名,就开始称她吴神论。姓释名空慧的尼姑不肯就范,用一根系在屋梁上的绳索套住了自己的脖子。这两次雪柠都没顾得上说自己想说的话,直到第三次,雪蓝才同雪柠说起华小于。华小于死去的消息,雪柠早就写信告诉雪蓝了。后来雪荭去沙洋农场散心时,也当面同雪蓝说起过。除了伤心,雪蓝什么话都没说。听到雪蓝主动提起华小于,雪柠心里顿时踏实了。雪蓝提起华小于,是要告诉雪柠,一镇在沙洋农场生活得非常好,并且已经开始向华小于学习,认真研究民间艺术。雪蓝要雪柠想办法将华小于整理的那部说书寄来。

雪柠后来真的将这部由董重里从神农架带到天门口的说书寄往沙洋劳改农场。所有资料都是她和雪荭另起炉灶重新整理出来的。华小于整理的那份资料,被公安局的人收走,作为相关罪证放进相关档案里,谁也动不了。

平平静静的日子过到年关,上武汉测绘学院读了半年书的白送回来了。到家的第一天,白送就将一封求爱信塞进雪荭手里。此后,不管是在天门口,还是回到武汉测绘学院上学,白送源源不断地给雪荭写了十几封内容相同的信。白送爱上了雪荭。雪荭却一个字也没有回给他。这让白送的父母觉得很不好意思。有一天,一省当着他们的面说,白送哪怕读书读成了科学家,也还是痴心妄想。这让十几年来一直不事声张,从不在人多的场合里露面的林大雨很不服气,他忍着没开口,细米却跳起来回敬一省,不要以为给杭九枫做了儿子,就能让别人忘记他是马鹞子的亲骨肉。

天门口街上一吵,武汉三镇就更热闹了。

白送写给雪荭的信达到二十封后,就不再谈情说爱了,而是连篇累牍地告诉雪荭,刚刚兴起的红卫兵运动是如何的轰轰烈烈。白送很快就成了武汉测绘学院红卫兵组织的第二号勤务员。消息传回来时,天门口人说当个勤务员有什么好高兴的。直到县城里也成立了红卫兵组织,他们才明白勤务员就是司令。天门口人异口同声地说,不要那样假惺惺,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司令就是司令,勤务员就是勤务员,这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天和地。好像听到了天门口人的意见,没过多久,那些美其名曰勤务员的人,纷纷被人改称为司令。

一四八

阿彩带来的乌兰牧骑演出队走后不久,天门口又因放一部反映北方人如何用挖地道的方式同日本人打仗的电影而再次热闹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谈起这部电影大家就兴奋不已。究其原因并不是电影中的人如何会打仗,因为,那种老鼠打洞一样在地底下钻来钻去的做法,当年就在天门口发生过。从屯兵洞里跑出来痛打小岛北旅团的那场战斗,远比北方人的地道战精彩。让天门口人兴奋的是前面加映的电影新闻所记录的那个了不起的杂技女演员。电影新闻中的杂技女演员,将身子弯成一个圆圈后,用嘴咬住一个花一样的东西,身体倒过来弯成柳枝儿那样腾空不说,两手托着两叠碗,头上顶着一叠碗,一只脚托着一叠碗在高处转来转去不说,另一只脚还能夹起一只汤匙,准确地扔进头顶上的那叠碗里,发出一声清脆得使人心惊肉跳的响声。大家正看得提心吊胆,不知哪个突然叫了一声:“圆表妹也会玩这样的杂技!”看电影的人会意地大笑了好一阵,一连几天,大家都在悄悄地议论,圆表妹有没有将当婊子的本事使出来,让董重里也像马鹞子那样一尝艳福?虽然从没有听别人说一个字,圆表妹还是看出其中端倪,偶尔她会生气地冲着某个人说,等到哪天董先生重新说书时,哪怕对方将自己的嘴和舌头放在地上擦得流鲜血,也休想进那听说书的门。这事还没平息,就有消息传来,电影新闻中最会玩顶碗杂技的女演员,被揪了出来,因为有柔功,造反的红卫兵日夜不停地斗争她,仍旧若无其事。红卫兵捆她不行,吊她也不行,用软鞭子抽她不行,用硬棍子打她也不行,直到女演员当年的师傅亲自出手,拿着鸡毛掸子在她身上轻轻一掸,那个让天门口人津津乐道的杂技女演员才应声倒地。

从武汉市出发前往六安合肥的长途班车每次从天门口经过,那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女售票员都会撒几张红红绿绿的传单。杂技女演员被师傅所伤的消息正是来源于这样的传单。所谓文化革命,对象当然应该是文化方面的人,以阿彩等人为文化革命的起点,有些让天门口人意想不到。

在同一张传单上更加震撼地写道,阿彩后来改嫁的丈夫,攀上长江大桥的栏杆,纵身跃入长江。二老板的死亡被红卫兵的传单描述成:死不悔改,死有余辜。几天后,一个也戴红卫兵袖章的男售票员带来一份内容详尽的传单。新传单上说,二老板是被那些假公济私、公报私仇的假红卫兵迫害致死的。二老板不仅多次与那个著名杂技女演员出现在同一张传单上,二人还多次同台接受斗争,并被红卫兵们说成是狗腿子,专门给省里的当权派拉皮条。二老板活着接受最后一场斗争时,头上戴着女演员的花内裤,嘴上兜着女演员的月经带。二老板悲壮地请求,哪怕只给他留下百分之零点一的尊严也行,否则,再活下去就不是人的性命了。红卫兵们坚决要将二老板彻底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脚。新传单这样说,并不是真的同情二老板,其目的只是攻击那些说二老板死有余辜的不同派别的红卫兵。写新传单的红卫兵们同样认为,二老板不如此死去就不能平民愤。为了证明本派别的更为正确,写新传单的红卫兵们将头顶生疮、脚下流脓、比二老板更坏的阿彩揪出来。

新的传单一到,杭九枫就坐不住了:“我要去救阿彩!”他将丝丝和线线叫到一起,说了自己的打算:

“虽然阿彩不认我这个丈夫,我却不能将自己的老婆丢在一边,让别人当做母狗来欺负。你们俩也一样,只要是我的女人,这辈子我就会管到底,有人骂你们就等于骂我,有人往你们身上戳一指头,就等于往我心里捅一刀子。”杭九枫故意停了一下才往下说,“这九枫楼本来就有阿彩的份,我走后,你们为她准备一间屋子,她是大姐,你俩都是她的妹妹。我和你俩一向只是享甘甜,阿彩却是与我一起共患难。阿彩来了,你们三个在这屋里的事情都得听她的,她说行就行,她说不行那就不行。这样的事用不着我多说,你们要明白怎么去做。”

说完,杭九枫就要丝丝将当年的军服找出来。那一年,高政委命令独立大队下山接受国民政府的改编,杭九枫将不能再穿的那套独立大队军服换下来,交给了丝丝。丝丝保管得很好,前几年,县里经常派人来,想将这套衣服拿去,摆在纪念馆里供人参观。杭九枫坚决不肯,他说自己还没成为烈士,用不着别人纪念。除了这件事,丝丝和线线都无法替杭九枫操心。她俩想让一省跟着去武汉当个帮手,也被杭九枫斥之为狗头军师。对杭九枫来说,将阿彩带回天门口,实在不值得太费脑筋。

在下街口,杭九枫上了那辆从合肥返回来的长途班车。送行的丝丝扒在车窗外说:“阿彩的大门朝哪边开你都不清楚呀!”

“阿彩的事,没有我不清楚的。”杭九枫非常自信地说。

线线在一旁抢着说:“只有雪柠晓得呀,你问过她了?”

杭九枫瞪了一眼:“天门口女人心里的那点东西,早被我摸得一清二楚。阿彩飞得再远,心里的那根线还在我手里牵着。”

丝丝又说:“要不要我去问问雪柠?”

“问个尸!”杭九枫吼起来时,长途班车也轰隆一声出发了。

那个撒传单说二老板跳长江死了的售票员问去哪里,杭九枫爱理不理地说:“去救阿彩!”长途班车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进了位于长江左岸的汽车站,下车后,杭九枫径直往咸安坊方向走。

阿彩的住处,杭九枫从没有问过谁,也没有听谁说过。但他在心里认定,阿彩到武汉后,死皮赖脸也好,削尖脑袋也行,无论如何也要住进从前住着梅外婆和爱栀的小楼。杭九枫跟在一群走起路来样子像雪柠的女人后面,不向任何人问路,女人到哪里他到哪里,女人停下不走他就站在原地不动。杭九枫相信,这些女人一定在梅外婆或者爱栀那里学过如何走路,所以才会同雪柠一模一样,每一步不是向前迈,而是很有节制地送出去。等到女人们走进一条幽静的街道后,杭九枫抬头看了看旁边的门牌,上面果然标着咸安坊三个字。

到了咸安坊,杭九枫就更不怕找不着阿彩了。那一年,杭天甲来武汉收取肉票柳子文许诺的赎金,回天门口后,曾经说过咸安坊的情形。别人只是听着,杭九枫却将门牌号码长久地记在心里。一路数来,很快就到了。杭九枫上前敲了几下门,听到里面有动静,他一点也不客气地回答:“你这癞痢婆,是真的听不出我的声音,还是装聋作哑?”门开后,一个陌生女人站在他面前,怒气冲天地指着鼻子质问他为何骂她是癞痢婆。碰了一鼻子灰的杭九枫不再自作聪明,开始不断地找人问路。杭九枫坚持不说二老板,也不说那个比二老板更有名的杂技女演员,多走了五六倍的弯路,外面的路灯全亮了,才碰上一个熟悉阿彩的人,将他重新指向咸安坊内。听说梅外婆和雪柠住过的这座小楼,一共塞进四户人家,杭九枫忍不住生气了。他对再次站在门后,还想指着鼻子质问的那个女人说:“你不该住在这里!这里不是你住的地方!快领我去见阿彩!”女人被他说苕了,上了二楼后,才想起来反问杭九枫,为什么她就不能住在这里。杭九枫懒得理睬她了。他看到阿彩的门上被人贴上了封条。

杭九枫突然火冒三丈:“老子还从没见过用封条将人封在屋里的怪事!”一句话没说完,几张盖着红卫兵大印的封条已被他撕得精光。撕掉封条的门一推就开,杭九枫大步闯进,还没看到人就吼起来:“我早就说过,武汉这地方是不会让你扎根的。看看你,当年的飒爽英姿一点也没有剩下。在天门口,马鹞子和冯旅长的枪炮都难不倒你。一到武汉,几张破纸就让你寸步难行。”这时候,住楼下的女人在身后打开了电灯。换了任何人都难认出,眼前这个憔悴得没有人样的女人就是阿彩。“谢谢!”阿彩指的是杭九枫撕掉了门上的封条。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阿彩不是洗澡就是洗衣服,能和杭九枫说话的反而是住楼下的女人。住楼下的女人自称戚大姐,她不停地夸奖阿彩,挨了那么多的批判斗争,丈夫也被整死了,放在别人家里,做妻子的不疯不苕也会大病不起,阿彩真是了不起,不管如何批判斗争,总要想办法将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杭九枫记得许多别人从前做过的事,见阿彩顾不上同自己说话,便去戚大姐那里问清了老四季美汤包店的位置,出门买了一些汤包,拿回来给阿彩吃,自己也吃。阿彩吃汤包时的样子虽然很节制,仍然让杭九枫感觉到她内心里的狼吞虎咽。从早到晚没有认真吃过饭的杭九枫也是早就饿了,但他强忍着将大部分汤包让给了阿彩。

“你应该明白我来武汉的目的。跟我回天门口吧!”

“趁着天黑,拿出当初打游击的功夫,谁也拦不住我们!”

“我已计划过,现在的机会很好,独立大队能恢复了!”

“莫在这里受冤枉气,在天门口,谁也没有你自由!”

杭九枫不停地说着自己的想法。阿彩忙于吃东西时没有做声,吃饱了,反而更显得有气无力,坐在那里打了两个饱嗝,继续默不作声。

“头上还痒吗?我忘了带芒硝,用盐水临时替一替也行。”

杭九枫破例没有直截了当说出癞痢二字,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强硬地逼她,去做那些诊治癞痢时不可或缺的事情。杭九枫掇了一盆盐水放凳子旁,又将一条腿放平稳了,伸手拍了拍,示意阿彩过来,像从前那样将头枕在上面。阿彩终于说了一声不,随后便站起来,从挂在墙上的竹篮里取出一包药,打开了,就要往自己头上抹。杭九枫尽量控制着不让自己太生气,只同阿彩讲道理。

“这种药再好,也是用屎尿做成的。”

“你闻闻,天下有这么香的屎尿吗?”

杭九枫真的嗅了一下,果然很香。“二老板死了,你还活着,这点药总不能用一生吧!”

“人生有长有短,麦香和杨桃连二十五岁都没活到。”

“这话往后再说。不想诊治癞痢,那就收拾东西走人。”

“我宁可死在武汉,也不会重新跟着你走了。”

“反正我们是夫妻,你不走,我就等。”

阿彩没有撵杭九枫走。她从睡房里取出一床铺盖,铺在地板上,然后难得一见地冲着他笑一笑,这才关上门先行睡了。

“我俩是真夫妻,好不容易到一起了,反而像是假扮夫妻。”杭九枫有些不满地在外面转了好久。说归说,杭九枫没有勉强阿彩,也没有去推那门。隔着门他对阿彩说:“我喜欢你这种样子,要不是人变老了,简直同当年你我谈恋爱时一模一样。”说着话,杭九枫往地板上一躺,转眼之间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窗外传来阵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阿彩已经开门出来了,脸色苍白地站在屋子当中,想往窗边走,又有许多不敢。杭九枫连忙爬起来,将头探出窗外,既看了,也听了,这才满腹猜疑地问阿彩:“不像是来斗争你的呀!”阿彩也没把握,她在杭九枫身后躲着观察一阵才明白,正在外面砸门的红卫兵,不知从哪里得知,当年给吴大帅当干女儿的七小姐,就躲藏在这座楼里。提起七小姐,杭九枫马上联想到那个为了得到雪狐皮大衣而对爱栀他们落井下石的风流女人。杭九枫问阿彩,哪个是七小姐。阿彩也不清楚。小楼里住了四户人家,另外两户见风声不对,早早地举家躲到外地去了,只剩下她和昨日替杭九枫开门的戚大姐。这时候,楼下的大门被砸开了。蜂拥而至的红卫兵,还没在屋里站稳,便又像潮水一样退了出去,不知所措地站在街上胡乱喊口号。

阿彩立即明白:“戚大姐死了!”

杭九枫赶紧跑到楼梯口张望。戚大姐果然已将自己吊死在楼梯上。

“原来她就是吴大帅的干女儿七小姐呀!”

毕竟是在武汉,杭九枫正在犹豫,街上的口号声突然拔高了许多,紧接着又有人闯进来。那些人一点不怕自缢而死的戚大姐,一口气冲到楼上,不由分说地拖着阿彩往外跑。杭九枫过于轻视这些和一省差不多大小的年轻人,没想到其中几个人看上去手里拿的是一卷报纸,其中却藏着一截铁棍。他猛一跺脚:“你们这些小卵子!”吼声未落,两根藏在报纸里的铁棍便狠狠地敲在他的头上。杭九枫哪里吃过这种亏,如果当时能站起来,心里的怒火肯定会将那几个下黑手的家伙烧成炭头子。

杭九枫挣了好一阵才复原。他将套在外面的上衣脱了,露出那件留着串串枪眼的独立大队军服,再从口袋里掏出一顶八角军帽戴在头上。下了楼,走到街上,刚刚还是恶狠狠的红卫兵们,立即变乖了,喊的口号也变成向革命前辈学习和致敬。“阿彩呢?”杭九枫刚一开口,就有人上前来报告,阿彩去了民众乐园,一整天都在那里接受批判斗争。有了这身旧军装作招牌,只要是红卫兵全都对他肃然起敬。

从咸安坊到所谓的民众乐园,没有多少路可以走。杭九枫进去时,几个红卫兵正在往阿彩头上抹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口口声声说,这是二老板用秘方给她配制的诊治癞痢的灵丹妙药。红卫兵们也晓得有癞痢的人习惯将掉下来的痂皮往瓦脊上扔,等到将阿彩弄得像是回到满头癞痢的从前时,便开始蓄意侮辱她。要她将那些化装上去的痂皮一点点地抠下来,往附近的屋顶上扔不说,还要她一声接一声地喊:“癞痢癞得狠,扛枪打日本!癞痢癞得强,日本投了降!癞痢癞上顶,成了坏资本!癞痢癞上天,打倒帝修反!”杭九枫没有立即上前去帮阿彩,他想让阿彩得到更深刻一些的教训。他坐在人群后面,一边看,一边想着那年阿彩在白雀园后门外洗癞痢的情景。杭九枫多少年来也没想明白,一个满头癞痢的女人为何能使自己如此痴心。那一次他在一旁躲着,眼看阿彩一次次地无法将那痂皮扔上屋顶,恨不得跳将出来,亲自动手替她实现心中梦想。此时此刻,阿彩还是无法一蹴而就。民众乐园旁边都是楼房,阿彩一旦不能将那些假的痂皮扔上屋顶,红卫兵们就用包在报纸里的铁棍击打她的手臂,还美其名曰助人为乐。挨了十几铁棍的阿彩始终达不到红卫兵的要求。好在那个红卫兵司令出场宣布批斗大会正式开始。

杭九枫后来一点也不记得,那些纷纷跳上台去,一边口吐白沫大声吼叫、一边不时拳打脚踢的红卫兵,必须批斗阿彩的理由。杭九枫挤在人群中,看着红卫兵们逼着阿彩将一只只避孕套吹成气球模样,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据红卫兵们揭发,由阿彩一手培养出来的几个女演员,个个都是新式婊子,台前演的是青衣花旦,幕后却是那些放着革命工作不做、经常闲情逸致地跑来捧场的那几个大干部的姘头。红卫兵一点也不因二老板之死而对阿彩心慈手软,那些避孕套吹成的气球,仅仅只是挂一挂倒也罢了,红卫兵们还用毛笔在上面一字字地写明,这一只是男张三和女李四于某年某月某日通奸所用,那一只是女王五和男赵六于某年某月某日留下来的色情纪念。红卫兵们每揭发一件丑事,就往阿彩的脖子上加挂一只避孕套。上台发言的人个个都是好口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黑鸦鸦一片听众,很少有人出声。直到发言人举手高呼口号,台下的人才从梦中醒来,慌慌张张地跟着乱喊一通。事关男女私情,总能引人入胜。有人在杭九枫耳边小声议论,武汉三镇大大小小的斗争会,就数文艺团体的最精彩,文艺团体的人一个比一个风流,难得有机会公开评说,大家当然爱听。杭九枫对这些事没有兴趣,他只注意阿彩脸上的表情。

看上去阿彩并不怕把那些避孕套吹成气球挂在脖子上。杭九枫在底下不停地嘀咕,这哪是阿彩,一点血性没有,就像当年为了能和雪茄合欢一场,什么委曲求全的事都可以做。阿彩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杭九枫理所当然就成了稳坐钓鱼台的姜子牙。

受阿彩管辖的女演员,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人成了那些大干部的姘头?当处长的阿彩是不是真的成了专门为这些人穿针引线的角色?杭九枫正在无所事事地乱想,从台后蹿出一个人,将一块写有“政治婊子!生活婊子!文化婊子!”的小黑板用铁丝系着挂在阿彩的脖子上。

台上台下的人同时兴奋起来,一阵阵地喊着小黑板上的话。杭九枫霍地站起来。与此同时,阿彩也绝望地大叫一声:“王八蛋,你们还想不想让人活呀!”

那些听见这话的人蜂拥而上,转眼之间就将阿彩淹没得无影无踪。杭九枫的身手稍有迟疑,阿彩就被那些人打得遍体鳞伤。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能替阿彩解围的杭九枫终于发怒了,夺过一根包在报纸里的铁棍,左右开弓,照着眼前的人堆一顿猛打,硬是将拦住去路的人打散了。还有两个人依然揪着阿彩不放,杭九枫一点也不含糊,上前两步,一人给了两耳光。自从成立造反组织以来,所向披靡的红卫兵,头一次遇到对手。有人硬着头皮冲上来,看清楚杭九枫的打扮后,一肚子英雄气概顿时泄得精光,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挨了打后才往后躲。没挨打的还要向前冲,站在远处的人更是大呼小叫:“别让他跑了!这家伙肯定是冒充的!”杭九枫背起阿彩一口气跑到门口,一片混乱的会场里,竟然无人出面阻拦。倒是杭九枫觉得太轻而易举了,故意在门口停下来。

“莫以为老子这样子很吓人。真正吓人的时候,你们还躲在肉缝里没有生出来。你们看一看,这叫革命吗?革命是事关生死的,哪里是你们这样婆婆妈妈,不是拿别人头上的癞痢出气,就是将自己的九斤半夹在男人和女人的骚肉之间,还以为是找到了真理。说穿了,你们是看着女演员只同大干部睡觉眼红。要是也同你们睡觉呢?这些卵子大小的事,还好意思拿出来开斗争会吗?要是有人娶了三个老婆,你们该怎么办?实话对你们说,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有三个老婆,第一个就是阿彩,虽然办了离婚手续,可是我从来就不承认那张破纸。我们有十几年同床共枕的好日子,也有十几年的战友情谊。第二个叫丝丝,就像大家所娶的女人一样,因为互相喜欢,就成了夫妻。第三个叫线线的就不同了,她是我的战利品,是我从对手那里缴获过来。比起你们成天挂在嘴边上的那些风流韵事,我这个人是不是更应该批判斗争呀?”见周围的人真的开始交头接耳,杭九枫的声音更大了,“有人去过宣化店吗?去过宣化店的人将爪子举起来!”片刻后,零零落落的几只手慢慢地举了起来。

“宣化店有座纪念馆,纪念馆里有门铁砂炮,铁砂炮上刻着杭九枫三个字。你们看清楚了没有?没看清楚的今日就不要错过——杭九枫是谁?同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就是我的名字。我不喜欢自吹自擂,可你们这些家伙是一碗饭养大的,太不知世故了,所以我要让你们接受一个活生生的教训。”

杭九枫三下五除二地脱去自己的上衣,露出十几处大大小小的伤疤,还要阿彩也将上衣脱了。阿彩不肯。杭九枫就问那些刚刚还在斗争她的人,是不是非要看到打仗时留在阿彩身上的伤疤才肯放过她。有人怪叫着说快脱,有人却说用不着脱。杭九枫弯下腰,捡起自己的旧军装,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破烂不堪的苏维埃军官证,交给那个也想控制局面的红卫兵司令。“这是阿彩的,你是读过书的,总不会不认识上面写了些什么内容吧!”看上去满脸书生气的红卫兵司令捧着苏维埃军官证,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自在。杭九枫当然不会放过,不断地逼着他向阿彩道歉。红卫兵司令没有当众道歉,在将苏维埃军官证交到阿彩手里后,顺便行了一个举手礼,并说,明天上午,仍然在此地,他要重新召开一个会议,请阿彩来做革命斗争专场报告。

出了民众乐园,阿彩不让杭九枫背,也不让杭九枫扶,咬着牙走回咸安坊。杭九枫跟在后面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刚刚打了一场胜仗。若是在天门口,杭九枫早就将最难听的话全说出来了。当然也不需要忍辱负重,阿彩只叫他离开咸安坊,这里的事她自己有能力了结,用不着杭九枫横插一腿,竖插一杠子。

吊在楼梯上的戚大姐的尸体已经被人收走了,天还没黑,屋子里就阴森起来。杭九枫心里有数,既不说走,也没有赖在阿彩屋里不动,顺着楼梯走了几步后,在戚大姐上吊的地方坐下来。天色终于黑了下来。不知何故,武汉三镇全部停电了,没有电灯的城市比天门口更黑暗。杭九枫只能坐在楼梯上暗暗生气。当年带着阿彩来武汉,回去时却成了光杆司令一个。如今,二老板死了,又有人将阿彩往绝路上逼,假如自己仍然无法带阿彩回去,天门口的人当面不敢笑话,背后挖古时肯定是笑话成堆。杭九枫咬着牙对自己说,阿彩想寻死,吊颈也得用天门口的绳子,喝药也得用天门口的砒霜,总之,非回天门口不可。决心一下,杭九枫就将自己当成是替阿彩守门,平平静静地坐在楼梯上,仿佛只打了一阵瞌睡,没想到竟然到了下半夜。突然亮起来的电灯,让熟睡中的咸安坊猛地欢呼起来。杭九枫也被惊醒了,眼睛刚刚睁开就觉得身后有人,回头一看,阿彩竟然也在楼梯上坐着。

“我梦到戚大姐了。她已经承认了,自己就是七小姐。戚大姐说,她早就该死,没想到后来又活了这么久。戚大姐变得丑了,当了鬼魂,那舌头也没有缩回去。”阿彩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为了铺垫下面的要求:“进屋吧,给我做个伴,我怕戚大姐伸手四处乱摸!”

“晓得怕就好办!回去吧,回到天门口就不会害怕了。”

“不!不!不!绝对不!我绝对不会跟着你回天门口!”

“你会愿意的!你不回去,那件雪狐皮大衣留给谁穿?”

听到这话,阿彩好久没有做声。杭九枫也被自己弄得不知所措。他都不敢相信,似这种藏在心尖尖上的话,竟然一不小心就跑到嘴边上了。

阿彩回屋不久,又出来在杭九枫身后坐着:“你不是说那件雪狐皮大衣不在你手里吗?”

“你不要揭我的短,那是我第一次说假话。”这样的回答似乎仍不能让阿彩放心,她郁郁地回到屋里,隔了一阵又郁郁地出来了:“爱栀的雪狐皮大衣真在你手里吗?”

“不在我手里,未必在你手里不成?”

“你真的不是留给雪柠?真的打算给我了?”

“我都对你说了,我只说过一次假话,不会说第二次。”

阿彩索性不回屋了,像先前一样默不作声地坐在楼梯上。

江汉关上的大钟敲响清晨五点,阿彩才猛地站起来,回到屋里乒乒乓乓地收拾东西。半个小时后,阿彩拎着一些东西,径直走下楼梯,去了长途车站。

杭九枫将阿彩带回天门口的消息吓坏了丝丝和线线,她们不相信阿彩愿意回天门口,没有按杭九枫的吩咐为阿彩准备睡房。

阿彩在白雀园内安顿好自己,就去紫阳阁同雪柠说了整整一夜话。天亮之后才回屋里,关上门,一觉睡到太阳偏西。等到点灯时,阿彩又去了紫阳阁,依然同雪柠说了整整一夜话。

同样的情形重复了三天,一心想同阿彩破镜重圆的杭九枫,终于明白,阿彩这是要他说话算话。那天一大早,杭九枫没有对任何人说,他要去做什么,出门后,还一路往回看有没有人跟过来。通往西河的路上只有他自己。已是秋天,西河流水不再如温顺的女人,杭九枫在雨量室附近下水时,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当初柳子墨选址修造雨量室,就看中了这一带的河床相对稳定,不像别处,一季一个模样。杭九枫往水中深潜了三次,才找着放油布包的那处石洞。杭九枫往回走到街上,多半人还没起床。他在白雀园门口等了一会儿,阿彩就从紫阳阁内出来了。

“杭家人从来说话,哪怕错了,也会算数。”杭九枫迎上去,将油布包用力抖开:藏了多年没露面的雪狐皮大衣,仍然雪一样白亮,雪一般纯洁。阿彩上前端详了一阵,这才伸手接过,可她还是将杭九枫关在门外。外面又是上街的日子,来来往往的人非常多。阿彩没有上床睡觉,却将自己关了整整一天。连圆表妹都在议论,阿彩终于得到爱栀的那件雪狐皮大衣了,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关起门学那孤芳自赏。任外面的人怎样说,阿彩都没反应。

天又黑了,杭九枫有些心烦,自己答应的话都兑现了,说什么也该阿彩为他做那应该做的事情了。杭九枫由轻到重,由重到轻,反反复复地敲了几遍门,屋内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时候,还没有人意识到阿彩会出事。直到杭九枫一时性起,飞起一脚踢开房门闯进去,大家才发现阿彩已死了。阿彩脸上尽是笑容,配着那件穿在身上的雪狐皮大衣,真是从未有过的美丽。

杭九枫闷了好久。雪柠进来询问阿彩的后事如何料理,他突然恶狠狠地吼叫,要她说说这几夜阿彩对她说了些什么。雪柠略显忧伤地告诉他,阿彩的确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归纳起来却只有一句话,自己这一生是一场美丽的错误。

心情郁闷的杭九枫不得不在那里又是吼又是跳:“不等傅政委了,老子要先将独立大队恢复起来!”

一四九

在天门口的葬礼中,阿彩死去这一次是最隆重的。天门口人在一起挖古,内容中少不了抬杠,哪怕是说鸡毛蒜皮的小事,心里认同对方了,嘴上还要挑三拣四,说事的人往往无足轻重,倒是那些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会被大家长久记住。在阿彩的葬礼前后,大家难得异口同声地说,太罕见了,这样的事从未有过。十六个人用一根龙杠抬着棺材送阿彩上山,杭九枫执意举着白幡走在最前面。丝丝和线线反对这种不合伦理的举动。当丈夫的在棺材后面跟着,才不失男人身份。杭九枫说:“我想走在哪里,就要走在哪里。”“我们死了,你会这样吗?”丝丝和线线有些失去理智地问。“阿彩和我是夫妻加战友,你们不是,你们只是我喜欢的女人。”“屁!你是想挽回当初离婚丢的臭面子。阿彩只是副政委,如果当政委的傅朗西死了,未必你还要骑到棺材上,给他当干儿子?”“说得好,给傅政委当干儿子,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杭九枫毫不掩饰自己的真情。因为阿彩也是独立大队的领导人,天门口一带曾经与独立大队有过关系的人,差不多都来了。人一多,又郁郁寡欢地都不说话,无人刻意渲染,气氛就不比寻常。想当年,爱栀穿着雪狐皮大衣出现在天门口时,满街人的表情莫不是那雪后初晴的阳光,要多灿烂有多灿烂。丝丝和线线又劝杭九枫,用雪狐皮大衣作为阿彩的寿衣,既不合乎常理,也太不划算,如此考究的雪狐皮大衣,留下来少说也能穿三代人。杭九枫指着鼻子要她俩闭嘴。在大家的心目中,阿彩在武汉受到的欺侮,超过那件跟随她入土为安的雪狐皮大衣。吃过大碗肉,喝过大碗酒,葬礼就算结束了,来的人却都不愿意走。

那些与独立大队有关系的人一致同意抓紧时机将独立大队恢复起来。整个过程中遇到的惟一阻力是名称问题。一省认为仍旧叫过去的“天门口独立大队”,不符合当前红卫兵运动的原则。一省的提议最终被杭九枫接受了,阿彩死后的第三天,恢复起来的独立大队被正式命名为“捍卫红色理想天门口独立大队”。杭九枫还提议,让阿彩永远作为独立大队的副政委,和傅朗西所拥有的政委与指挥长一职相同,永远不再委任给其他人。大家都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杭九枫说什么,他们都用欢呼来表示赞成。

“我提议,让一省担任参谋长!”大家像打雷一样吼了一声好。

“我提议,将司令部设在粮管所!”大家又像打雷一样吼了一声好。

在天门口,红卫兵运动的兴起实际上始于阿彩死后第十天。

那一天,在武汉测绘学院当红卫兵勤务员的白送,突然带着两卡车人回到天门口。那些人一律戴着“红色铁卫队”的红袖章,下车伊始,就将侉子陈揪出来,在小教堂门前开会狠狠斗争了一场。紧接着,白送就宣布全面夺权,将区公所的所有大印全部抢到手,用一只军绿色帆布挎包装着,走到哪里,背到哪里。在大学里深造了一阵,又在武汉三镇早早经受红卫兵运动洗礼和锻炼的白送似乎很大度,既有历史上刘备三顾茅庐拜见诸葛亮的智慧,又有当年在延安的共产党统帅只身深入虎穴重庆、与国民政府最高元首面对面谈判的勇气,他独自一人来到小西山上的粮管所,亲口告诉杭九枫,只要“捍卫红色理想天门口独立大队”,与“红色铁卫队”结成统一战线,可以让杭九枫担任司令员,自己则当政委。杭九枫理所当然不会接受这样的建议。

白送每次来说,所得到的回答完全相同。杭九枫还要白送当众脱下自己的裤子,让他看看小卵子长圆了没有。

在宣布夺权后的第五天,白送终于恼羞成怒,让手下的人在小教堂外面用土红写上一条大标语:征服小西山,统一天门口!与标语上写的顺序相反,白送将统一天门口的目标放在前面,还没征服小西山上的独立大队,便指挥手下人去夺各个大队的印章。白送统一天门口的过程只在十二个大队中迈出两步,就被七大队那些与独立大队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斩断了。七大队的人曾经怕过以侉子陈为代表的北方人,多少年来也没找到出这口恶气的机会。七大队的干部这一次看得很准,白送这只兔子之所以想起来要吃窝边草,肯定是在武汉的红卫兵运动中被别人打得卸甲丢盔抱头鼠窜。白送来七大队夺权时所说的话,从侧面验证了这些猜测。白送站在一只石磙上,大声鼓噪,说武汉三镇又在重现几十年前白色恐怖,此次挺进大别山,是天降大任于他们。被干部们鼓动起来的当地人,将自投罗网的白送他们围了一天一夜,不让他们吃,不许他们喝,最后还冲上去将他们一个个捆住送回天门口,交给杭九枫发落。早就在小西山上等待合适机会的杭九枫,因势利导地展开了对铁卫队的致命一击。

随着一声炮响,传说去了宣化店的一省现身了。林大雨等一些有过亲身经历的人,一下子听出来,这是铁砂炮的声音。转眼之间,一省便身先士卒抬着专程去宣化店抢回来的铁砂炮,从下街口冲进来,对着小教堂上的钟楼又放了一炮。那些跟随白送而来的红卫兵被威风凛凛的铁砂炮吓坏了,扔下一大堆从各地抢来的大印,顺着西河流水的方向落荒而去。这时候的杭九枫反而对白送格外客气,亲手替他松了绑,还亲自送他去见林大雨。

杭九枫以为白送会因此臣服,没想到当天晚上白送就逃走了。

林大雨来向杭九枫报信时,特意提醒说,白送上大学后,将那些可以当科学家的知识全部学到屁眼去了,心里装的全是阴谋诡计。如果是很大阴谋也无话可说,白送的阴谋全像小肚鸡肠,在武汉三镇混不下去了,便想着也像傅朗西他们当年实践过的那样,回到天门口,再搞一次所谓的以农村包围城市。林大雨的语气看似责骂,更多的是暗自夸耀。细米后来也在丝丝和线线等女人面前说起白送。在细米的叙述里,白送回天门口的原因,完全是为了雪荭,才有意回天门口露一露自己的尖尖角。

杭九枫毫不在意这些,他在设想如何去武汉迎接傅朗西,哪怕只让他回来露个面也行。

一旦决定了,杭九枫便星夜兼程赶往武汉。

杭九枫一直在想见到傅朗西如何说话。

“阿彩被武汉害死了!”

“天门口是傅政委的福地,现在的群众基础比当年还要好。”

“我已经单枪匹马将独立大队恢复起来了,傅政委指向哪里,我们就冲向哪里。”

“天门口人人都在想念傅政委,日日夜夜都在盼着傅政委回去,领着大家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

杭九枫想到的这些足以打动傅朗西的话,却没有机会说出来。下了长途班车,杭九枫的脚下比去找阿彩时还跑得快,没想到傅朗西的家门被一把大铁锁锁得严严实实的。

杭九枫在附近转了一天一夜,只听说紫玉失踪了。想进一步打听,只能去找白送。

一进武汉测绘学院,杭九枫就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弄得眼花缭乱。大字报上有关白送的内容不算多,但也不少,粗粗地看了一些就明白,白送之所以从二号勤务员跃升为一号勤务员,是因为他领着一部分红卫兵从先前的组织中分裂出来了。

杭九枫在学校里面转了一圈,找不到白送的行踪。返回天门口的路上,杭九枫想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就是没有想到傅朗西很快就会回到天门口。

同不可思议的红卫兵运动相比,傅朗西重回天门口的经历实在算不了什么。那些硬说离奇的人,是不会将红卫兵运动本身考虑进去的,毕竟红卫兵运动再离奇,也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要靠人来说和做的事物。

天门口的上空飘扬起第一场小雪。白送的铁卫队在红色造反者巴河第一司令部的支持下,越过白莲河进入西河。挖古的人说:“白送这是在学吴三桂,引清兵入关!”

天上的雪很快就在天堂气象站的预报中准确地停下来。白送的铁卫队却步步进逼,剑指天门口。

“也好,有个对手,我们父子俩就不用唱独角戏了!”在杭九枫看来,白送的铁卫队俨然是马鹞子的自卫队,而大本营设在浠水县的红色造反者巴河第一司令部则是冯旅长的保安旅。杭九枫在心里咬定白送是巴河一司的一只走狗,丝毫没有想到白送为了一统天门口,竟然使出惊人之举。

腊梅开花之际,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传到天门口:久无音信的傅朗西被白送抓到了白莲河!白送要借傅朗西之尸来还政治启蒙之魂。

杭九枫抵制了三天三夜,始终不肯相信。他让一省往白莲河走一趟。一省回来说,被铁卫队的人架在台上接受批斗的除了傅朗西,还有董重里。杭九枫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傅朗西被抓的消息像一股早来的春风,那些对红卫兵运动浑浑噩噩的人突然如梦初醒,像吃了朱砂一样,只要听说有批斗会,再远的路程也要赶去打野。

铁卫队押着傅朗西和董重里沿西河而上,每到一地都要召开声势浩大的批斗会。每开一场批斗大会,就有许多与会的人要求参加铁卫队。到达饼子铺的那一次,天门口街上的人就去了不少,回来后纷纷传说,这辈子总算见到傅朗西垂头丧气的样子了。到这一步,任何人都没区别,远看像雪大爹,近看像张郎中,甚至还像是那遭到秘密处决的常守义、杭天甲等人。打野的人对董重里的佩服要多一些,董重里也在台口站着,弯腰,下跪,站木桩,挨踢挨打,淋水淋尿等等惩罚,他都没有幸免,在神情上他却与傅朗西相去甚远。打野的人还说,白送在杭九枫面前硬不起来,心里害怕不敢贸然进到天门口,准备在汤铺开完最后一场批斗会,并对傅朗西和董重里进行政治判决,随后就结束这场史无前例的政治启蒙。

杭九枫不相信,要用批斗傅朗西的方式来发动群众,最好的地点是天门口,一旦改在汤铺,其效果就会大打折扣。杭九枫跟随傅朗西那么多年,对所谓发动群众的奥妙说不上是精通,却能一看就明白。白送将傅朗西和董重里抓起来批斗,无非与当年枪毙雪大爹一样,是要征服人心。杭九枫心里早就有了营救傅朗西的计划,不仅不能让白送的阴谋得逞,他还要趁此机会让白送颜面扫地,同时使独立大队的威风更上一层楼。胸有成竹的杭九枫不去理会各种传言,他在汤铺与天门口之间精心布置了两个伏击圈。一省在前面冲锋陷阵,自己在后面以防万一。两处奇兵都以参加过当年宣化店突围的人员为核心。

那天夜里,一场没有任何预兆的早春风暴突然从天而降,西河两岸成了飞沙走石的世界。天亮之后,杭九枫正在谋划,是否趁此天时地利改变计划,向驻扎在汤铺的铁卫队发起攻击,一举救出傅朗西。一省从满天尘土中钻出来,气喘吁吁地告诉杭九枫,批斗傅朗西的大会开不成了。

吊诡的早春风暴来也突然,去也突然。一省从第一道伏击圈跑回来,正在同杭九枫说话,那些震撼人心的东西便由强转弱,最终变得无影无踪。得到杭九枫的允许,铁卫队的一个人从若隐若现的风暴尾巴中钻出来,沿着西河左岸上的公路,一直走到杭九枫面前,交涉时所说的话全是高开高走的浠水方言。说浠水方言的人要求暂时搁置双方在一些问题上的争议,让他带人进入白雀园,查证一件至关重要的历史问题。说浠水方言的人还保证,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他会将昨天夜里收到的揭发信原原本本地让杭九枫看,如果被证明是无中生有,他会当众烧掉那封揭发信,免得流传开来殃及无辜。那人话没说完,杭九枫就感觉到这事与白送有关,因而坚持必须先看到所谓的揭发信,以证明对方所说的话不是阴谋诡计。几经较量,说浠水方言的人同意先由杭九枫阅读那封信。所谓揭发信竟然是林大雨写的。

当年日本人进攻天门口时,是我害了梅外婆和杨桃。我想报复紫玉,慌慌张张地认错了人,手锤猛地砸下去后才明白打昏的人是杨桃。梅外婆听到动静,回头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一时兽性大发,就朝梅外婆头上补了一锤。那把手锤就在古井里,上面烙着我的钢印。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白送没有资格参加红卫兵运动,他混进红卫兵运动的目的是罪恶的。

杭九枫一边读信,一边就懂了,经历这么多年,林大雨觉得白送能将傅朗西抓回来开一场批斗会就够了,这样没完没了就错了,而将董重里揪出来一起批斗则是错上加错。所以,一辈子没有轰轰烈烈过的林大雨要舍己救人,要让自己从多少年来总也摆不脱的耻辱中解脱出来。杭九枫一边读信,一边就有了主意,他提醒那个说浠水方言的人,既然此事与白送休戚相关,为何不让他来当场见证,免得事后横生变数。

说浠水方言的人返回汤铺时,听了杭九枫的话,除了带来一群身强力壮的红卫兵,还让白送夹在他们中间。脸色嘎白的白送比任何人都积极,一进白雀园,找准了那口因日本人搞细菌战而被填死的古井的准确位置后,第一个挥起挖锄,恨不能一锄头就将手锤挖出来。

挖了一阵,白送看到雪荭站在气象站门口,便放下挖锄,装出气定神闲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双手捧着递给雪荭。雪荭十愿九不愿地接了过去。白送刚转身,雪荭就将手里的信撕成一堆碎片。一旁的雪柠劝她还是看看,求爱的文字总是值得珍惜的。雪柠说话时轻轻地笑了好几次。雪荭想了想后,也跟着笑起来。这也是白雀园内仅有的笑声。

十几个人轮番挖了一天一夜,当年埋下去的石灰全被翻到地面上。挖出最后一块石灰,围观的人兴奋地吆喝起来。石灰上面粘着一副假牙,记性好的人马上想起来,是王参议的。当年日本人对天门口发动细菌战,如果不是这副假牙被一镇和一县丢入水井,王参议也许能多活几年。

王参议的假牙很快就被人扔到一边。下到古井里的人只用三次就捞起一把锈蚀斑斑的手锤。稍微擦拭几下,便显出用钢印烙在上面的“林大雨”三个字。

“我会大义灭亲!”到了这种地步,白送只能回家同林大雨说话。白送踢开家门,还没开口,躺在床上的林大雨就承认:“是我干的,那时候我这想事的头脑比畜生还不如!”

“瞒了这么多年,你迟不说,早不说,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是不是成心害我?”白送气急败坏地掐了一下林大雨的脖子。

林大雨忍着不让自己喊出声来。“你不明白这事搁在心里会让我多么难过!原先的想法是,等到亲手杀了傅朗西,我就去向梅外婆忏悔。古人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替我报了仇,我怎么会害你哩!这事只有梅外婆和雪柠清楚,不管死不死,她们都不会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跟你说,不要再打雪荭的主意了,雪家的女人可不是随便碰的。你要是胆敢欺负她们,哪怕做了鬼我也不会答应。因为你将傅朗西抓回来批斗,我反而不再恨他了。幸亏我醒悟了,要是死到临头还是那样想,这生活过得真没意思。我就是想让你造不成反,无法人五人六地将天门口搞得一塌糊涂。”

林大雨说了许多话,白送问他说够没有。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白送说:“那就到此为止。”

白送拉着细米从屋里出来,门口聚了许多人。挤在最前面的雪柠迫不及待地要求进屋,同林大雨说几句话,白送拦得死死的不让任何人进去。雪柠急促地提醒细米,这时候,千万不能离开林大雨,否则会出危险。听了雪柠的话,细米着急了,非要进屋看个究竟。细米一急,手上就有一些连抓带打的动作。一开始白送还能忍受,很快他就不耐烦了:“哪来的泼妇,将她关起来!”了解林大雨当初所做的坏事后,铁卫队的红卫兵立即变脸不理白送。叫了三声仍旧无人响应,白送只得亲自动手,揪住细米的头发,让她在原地转上十几圈后再松手,不用他推,细米便自动地撞进人群之中。

过了片刻,细米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吊死鬼!吊死鬼!有个吊死鬼!”细米用手在空中指着什么,像是真有东西从眼前经过。

白送挺了一阵,终于让开路,听任雪柠他们往屋里冲。林大雨真的死了,他用系在床头上的裤带吊死了自己。

一五〇

得知铁卫队的人要将傅朗西带到别的地方接受批斗,翘首以待的天门口人纷纷赶往汤铺,将宽大的公路挤成一条窄窄的小巷。杭九枫没有去,他对一省说,如果铁卫队的人稍有一点军事常识,就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转移傅朗西。杭九枫还说,此时按兵不动不等于放弃营救傅朗西。在他看来,表面上是因为林大雨自揭其短,葬送了白送在红卫兵运动中的前途,并且中止了其一手策划的所谓政治启蒙;实际上是铁卫队在实力上对独立大队的恐惧,担心目前形势下无法把握局面,这才以退为进,用不了多久,必定要瞄准天门口来一番回马枪。杭九枫甚至想到了华小于对侉子陈讲的诸葛亮与司马懿斗空城计的故事:白送有意不向天门口发起攻击,也是为自己留下必须存在的最大理由。杭九枫想好了,他要将计就计,到时候再出奇兵,一举救出傅朗西。杭九枫预计的前半部分很快就被证明是对的。一省带了一些人,若隐若现地混在人群中,一辆载了许多人的卡车从铁卫队临时驻地里驶出来后,有人故意点燃一串鞭炮往人群里扔,趁着大乱之机,一省带人冲了上去。卡车上没有傅朗西,只有白送。白送要沿西河而下,去向巴河一司的一号勤务员负荆请罪。运送傅朗西的卡车已于深夜时分悄无声息地走了。

被就地释放的董重里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天门口的人记性好,忘性大,仿佛从没有站在会场上同别人一起打野,上前真心实意地劝他,莫在文工团干了,就像最早时那样专门为天门口人说书,天大的麻烦掉下来也不会招惹他。董重里一句话也不应,只要说话必定与自己当年一再脱离独立大队的事有关,最放肆的一段话是对一省说的。一省带着乔装打扮的独立大队人员一路往天门口赶,并没有心思同董重里说话。董重里却缠上他们,当年林大雨下毒手误伤了梅外婆和杨桃,导致白送的政治资格一落千丈,然而,一省的政治资格是没有问题的;一省很早就与生父马鹞子划清了界限,先天不足,后天补充得很好,义无反顾地做了杭九枫的儿子,有这样的政治资格批斗谁都没有问题。董重里要一省回天门口后马上召开一个批斗大会,在白送所主持的几场批斗大会上,听到的话越狠,他心里越觉得轻松。如果能在天门口召开一场相同的大会,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获得彻底解脱。

“请批判我吧!请斗争我吧!你们不批斗我,我也要批斗我!”

董重里开始说这话时,大家还觉得很有趣。等到他如此重复无数次后,天门口人才发现这个曾经深受爱戴的说书人已经神经错乱了。最初几天,董重里天天早上起来就将一只鼓架在面前,默默地坐到天黑。等到别人不太注意了,董重里又一个人四处胡乱行走,并且越走越远,越走越没有规律,让总在寻找的圆表妹越来越难以找到他。等到大家再次从不太注意转变到重新注意时,董重里和总在寻找他的圆表妹已经彻底失踪了。

在确信董重里义无反顾地逃离开天门口后,大家才在他和圆表妹住过的屋子里发现一句写在墙上的话:“黑暗传,传黑暗,越黑越暗越要传。”雪柠说:“这话写得意味深长。”其他人见了也就见了,并不往心里去,偶尔在挖古时提一提,也是因为好久没有听说书了,觉得日子过得淡而无味。又因为能说书的董重里和常天亮都死了,研究说书的华小于也被枪毙了,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找到一个符合天门口人口味的说书人,加上整个天门口被杭九枫控制得死死的,只要加入了独立大队,不管是不是当权者,也不管犯了多少错误,都不许别人开批斗大会,大家反而莫名其妙地盼望着白送将傅朗西重新押回来,狠狠地热闹一场。

铁卫队暂时同独立大队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其活动疆界也自我限制在汤铺一带。只要不是成群结队,谁都可以像往常那样独来独往。由于县城还不受铁卫队的控制,铁卫队的人就将县广播站的电线掐断了,原本只需通过广播播送的天气预报,重新改成由雪荭天天骑着自行车去汤铺等地张贴安民告示。那一天,像燕子一样上下翻飞无人约束的雪荭,从汤铺回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从武汉串联过来的红卫兵。从武汉来的红卫兵说,这么好的自行车,武汉也没有几辆,骑车的雪荭一定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其实,这些人是看上了雪荭美丽,也像天门口人那样想方设法寻找理由多看雪荭几眼。那些爱挖古的人后来打死也不肯改口,只要一提到从武汉来的红卫兵,人人都会抢着说,是雪荭带来的。

从武汉来的红卫兵像苍蝇一样,一路追着雪荭来到天门口。让人不可理喻的是,这些打扮得同电影里的工农红军一样的年轻人,哪怕落雨落雪也不肯进任何人的家,就在街边睡,就在街边吃,一有空就在小教堂前面唱歌跳舞。有几个男红卫兵脸皮特别厚,只要见到雪荭,不管她是不是正在忙,便会一半是逼,一半是缠地拉上她,一起跳那些充满战斗性的舞蹈。从武汉来的红卫兵还美其名曰:雪荭一举一动都带着浓厚的小资产阶级味道,这在红卫兵运动已深入开展的形势下是绝对不允许的。在这些红卫兵所在的造反组织开出的介绍信上,清楚地写着他们要在三月二日这一天,也就是当年傅朗西参与组织和发动的六霍暴动周年纪念日时赶到霍山县城。

雪荭不喜欢当中的大多数人,却和镇上的其他女子一样,非常喜欢那个名叫洪红宏的男红卫兵。洪红宏从不跳舞,但是非常会唱歌,声音像那隔山传过来的滚滚沉雷。雪荭头一次听他唱歌就红了脸,听得越多脸红得越厉害。洪红宏还会演讲,他往小教堂门口一站,跳舞的红卫兵就会停下来。洪红宏演讲时不用武汉方言,满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点也不比从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些播音员的声音差。演讲时的洪红宏,高高地将目光掠过大家的头顶,只要降落下来,一定会映照在雪荭的身上。每一次,洪红宏都会以背诵天门口人从未听过的《巴黎公社第十号公告》作为演讲的结束语。

“巴黎不要统治别人,而要自由;巴黎的雄图是要建立示人以榜样的专政;巴黎既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也不轻易放弃自己的决定;巴黎不愿一味发号施令,而愿多听人民的呼声;巴黎以自己的行动,表明运动在前进;巴黎以建立自己的自治制度,为其他地方的自治制度做好准备;巴黎决不硬推别人走共和道路,而以自己能带头走这条路感到欣慰。国民自卫军中央委员会:小阿沃安、安·阿尔诺……舒托、克雷芒斯……朗维耶、瓦尔兰——一八七一年三月二十二日于市政厅。”

三十七个稀奇古怪的法国人名字从洪红宏的嘴里冒出来,远比先前的内容更受欢迎,每念一个名字就能赢得一阵掌声。

只有一省不高兴,好几次当面诘问洪红宏,将那些法国人的名字记得烂熟于心有何意义?天下的外国人只需要记住马恩列斯四个人就行!洪红宏哪会听一省的。

一天傍晚,演讲完的洪红宏突然邀请雪荭到河边走走!雪荭的意志不起任何作用,洪红宏在前面走一步,自己就在后面跟一脚,到了西河左岸,洪红宏在沙堆上坐下来,她也不由自主地坐在他身边。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洪红宏就将雪荭搂在怀里,一个长长的吻,将两个人亲密地联系在一起,从晚霞升起时开始,到晚霞消失后还没分开。

“我找了你许多年,没想你却躲在天门口!我不当红卫兵了,你愿意去武汉,我就带你回武汉。你不愿意,我就留下来,像你们家的其他人那样!”

雪荭擦掉许多眼泪后,也主动地迎上去,吻了洪红宏:“我也等了很多年,没想到等来的是你!”

二人相互依偎着坐在沙堆旁,洪红宏的手指一直在雪荭胸前扣子上徘徊。天色彻底黑下来后,雪荭抓住那只手轻轻地握了握,随后稍一用力,两个人就站了起来。沿着原路往回走,两只手始终牵在一起,丝毫不回避那些同点亮的灯盏一起射过来的目光。洪红宏清楚地告诉雪荭,明日早上,最迟也是上午,而不会拖到下午,他就会当面请求,让雪柠将女儿嫁给他。

回到家里,雪荭还没开口,雪柠就问:“遇到爱情了?”

雪荭大大方方地说:“是的,我找到我的柳先生了!”

雪柠说:“我要是你就不会这样说,那会让人觉得,世界上更好的男人全被我一个人嫁了。”

雪荭说:“这样想就好,不然我会要担心你醋意大发。”

母女俩说说笑笑到很晚。

夜里的梦越甜蜜,早上醒得越晚。雪荭刚刚睁开眼睛,便迫不及待地问洪红宏来了没有。

听说没有,雪荭才放心地爬起来,将自己梳理清爽,同往常一样先去小东山上的观测室,再去西河左岸上的雨量室,将每天的第一遍数据收取全了,回到家里,还没见洪红宏来。

雪荭越等越心焦,雪柠想去问问,她却不让。母女俩在气象站和家里的窗边看了很多次,从武汉来的红卫兵都露面了,就是不见洪红宏的踪影。

临近中午,街上爆发起阵阵吼声。从武汉来的红卫兵正在开饭,独立大队的人突然层层叠叠地将他们包围起来。一省亲自宣读了一份最后通牒:从武汉来的红卫兵是铁卫队的支持者,必须在十分钟内离开天门口,摆在他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是自动离开,二是强行驱逐。

雪荭不管这些事,她在人群后面盯着看,还是没有洪红宏。

从武汉来的红卫兵不是强龙,哪能斗得过地头蛇。

十分钟一到,他们就背起背包打着红旗,唱着革命歌曲,经上街口往中界岭方向走去。从武汉来的红卫兵一字排开,一眼就能从头看到尾。

“小洪呢?红宏呢?洪红宏呢?”雪荭从头跑到尾,从尾跑到头,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当年从别处转移过来小住的工农红军第四军、第四方面军、第二十五军、第二十八军以及由傅朗西指挥的独立大队,每逢转移或撤退时,也像他们一样,脸上的表情虽然不乏迷茫,主要情绪却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坚毅。雪荭在一个红卫兵的眼角上发现一片潮湿,她心里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你们把他怎么啦,是不是送他回武汉了?”雪荭大声问。从武汉来的红卫兵都不回答。雪荭一路追到鬼鱼潭附近,那位眼角上有片潮湿的红卫兵才喃喃地动了动嘴唇。没有声音飘散,雪荭却听得出来,那是在说:“你不该爱洪红宏!”

一五一

有云挡在天上,冷冷清清的太阳看上去并没有影响天门口。

从武汉来的红卫兵刚走,独立大队就成立了一支文艺宣传队。十几个青年男女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小教堂外面,跳的舞,唱的歌,都远不如从武汉来的红卫兵,天门口人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杭九枫没有往前挤,在人群后面看了一眼便说:“做这种事,还是阿彩内行。”

杭九枫后来又说过两次。一省听见了就问:“你是想让雪荭参加宣传队吗?”

杭九枫还沉浸在回忆中:“要不是小曹同志来天门口搞肃反,那一年我们就能实现傅政委的理想。一想到阿彩那时候的样子,我就有些后悔,不该总也改不了口,非要叫她癞痢婆。我要是不叫她癞痢婆,她就不会一次次地要离开。”

一省又说:“那就让雪荭向阿彩妈妈学习!”

杭九枫用手掐着自己的额头,没有做出明显的回应。一省也不多说,马上派人去通知雪荭参加文艺宣传队。

杭九枫后来明白时十分生气,质问一省是不是忘了当初所说的:“你要是敢朝雪家女人抛一个媚眼,我就要替你做主!你不是说七大队的好女人死于非命的太多,剩下来的苕女人没人要吗?我是你父,我要是找一个苕女人回来给你做妻子,你也没理由不接受!”

骂归骂,杭九枫也没有逼着一省将雪荭撵出文艺宣传队。不只是杭九枫,雪荭得到这个消息后也很吃惊:“不是说不准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参加红卫兵吗?”雪荭不想去,雪柠要她去,所以她不得不去。

排练场就设在小教堂。文艺宣传队所排演的节目大部分是从被撵走的武汉红卫兵和突然失踪的洪红宏那里学来的。因为只有记忆,十几个人时常为了一个动作分成不同的两派甚至是三派。第一个节目是歌舞,第一句歌词是“远方的大雁请你快快飞”。唱远方的远字时,大家应该排成菱形,身体向左前倾,重心落在左脚上,右脚轻踮,头部高高昂起,深情地仰望天空。接下来手捧红心的动作,是落在大雁的雁字上,还是从请你的请字开始,就出现分歧。争论半天,坐在一旁没有派角色的雪荭说,她记得洪红宏独自站在右边领唱,每逢唱请你的请字时,轻轻一抬脸庞,眼睛里就有泪花闪烁。雪荭一说,大家的意见就统一了。随后唱“捎个信儿到北京”,大家又对十几个人如何聚在一起做看信状各持己见,好不容易过关了,在结尾的“革命造反派想念恩人”一句上又爆发更为激烈的争论。因为要在前半句表现出革命造反的含义,后半句又体现想念恩人的深厚感情,不仅动作之间有很大的不同,就是在唱同一个字时,大家的动作也有所区别。这些问题都是雪荭解决的。雪荭丝毫不差地帮助大家重现了洪红宏站在众多武汉红卫兵中间,从举着拳头带领大家宣誓,到挥动手臂指挥众人横扫一切害人虫,最后是从高到低一字排开的弓箭步,同时无一例外地舒开双臂,怀抱着远方的红太阳。雪荭的指导都有根据,都能将洪红宏当时的模样复述得十分完整。那些这个记得这一点、那个记得那一点的人,经雪荭一说,纷纷服气地连连点头。

文艺宣传队排练时,一省只来看过一次。发现一省坐在旁边观看,雪荭立刻觉得不自在,教给别人的那些动作自己却做错了。一省不管对和错,只要动作做得不整齐,便批评别人没有以雪荭为标准。看过这一次后,一省就离开天门口,去白莲河参加红卫兵大会。

雪荭刚进文艺宣传队时,谁也没想到她竟然能将洪红宏朗诵的《巴黎公社第十号公告》完整地模仿下来。不是雪荭故意不显露,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对洪红宏的记忆会是如此深刻。

一台可以演上两个小时的节目排练好了,文艺宣传队就去十二个生产大队巡回演出。在樟树凹时,正好住在梅外婆和杨桃被日本人害了后曾经住过的那户人家里。因为是为独立大队先后死了六个人的特殊烈属,婆媳三代共有四个寡妇的女人们都敢说话。特别是年近八十的婆婆,开口就说她家的男人全都是受了傅朗西的鼓动,头一个人死了,以为第二个人能够继承事业,第二个人死了,若不让第三个人去又担心幸福到来时没有人在场会吃亏,就这样直到家里的男人都为独立大队战死。熬了那么多年,除了比别人多几份烈属证明书,过年时有人送一块不要钱的猪肉,再也见不到任何好处。年近八十的婆婆最后还恨恨地补充说,可惜白送将傅朗西抓回来,却没有开大会批斗,她都做好了准备,爬也要爬上台去,批判傅朗西让所有人吃苦,而供他一个人享福。

正因为是有感而发,雪荭在屋外的大樟树下,眺望虚无缥缈般的天门口,信口学了一句:“巴黎不要统治别人,而要自由——”

从此便一发而不可收,在同伴们的哄抬之下,雪柠竟然做到了洪红宏所能做到的。在樟树凹的那天晚上,她就朗诵了《巴黎公社第十号公告》全篇,并马上成了文艺宣传队的保留节目。一圈转完,回到天门口,雪荭更是穿着柳子墨遗下的西装,打上领带,头发也专门打理一通,突然站到白炽的汽灯下面,放声朗诵起一连七个以巴黎二字为开头的排比句,和三十七个法国人的名字。知根知底的天门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文艺宣传队里竟然有一点也不比洪红宏逊色的演员,大家疯狂地鼓起掌来。文艺宣传队一连在小教堂前面演了两个晚上,还不能满足大家听雪荭朗诵的愿望。

第三天傍晚,伤痕累累的一省从白莲河回来了。白莲河两岸三县红卫兵大会,成了他身上挥之不去的疼痛。文艺宣传队演出之前,一省作了一个简短演说,因为林大雨的历史问题而笼罩在白送头上的阴影,被巴河一司的一号勤务员一笔勾销,继续当他的得力干将。所谓红卫兵大会,实际上是白送在施展借刀杀人之计,想借巴河一司之手,让所有零散的红卫兵组织统统成为铁卫队属下,最终反客为主,掉转头来吃掉虎穴暂栖身的巴河一司。一省刚刚流露出抵制的念头,就被人在酒里面下了安眠药。一省被那些人捆起来拷打了很久,白送才假惺惺地出面放开他,摆酒压惊。一省上桌便摔破一只碗,像杭九枫当年有过的壮举,用一块残破的瓷片对准白送的喉咙,获得了一条返回天门口的生路。

“独立大队决不能重蹈当年覆辙,也决不会让悲剧在天门口重演。天门口是独立大队的天门口,独立大队是天门口的独立大队。林大雨的儿子只会使阴招。我父才是真的英雄!白送永远是只狗卵子!”

一省英气逼人地说了许多很响亮的话,然后像从前杭大爹听董重里的说书那样,坐在专门留给他的最好位置上。前前后后演了十几个节目,只要雪荭出场,一省必定会带头鼓掌,有一次他还站起来领着大家喊口号:“向文艺宣传队学习!”一省正在高兴,报幕员又出来了:“最后一个节目,朗诵英特纳雄耐尔经典文献——《巴黎公社第十号公告》!”一省有些吃惊。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猜出站在面前西装革履的男人,是由雪荭女扮男装的。雪荭没有像洪红宏那样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那种听上去很古怪的语气,让大家想起前几年借口来天门口寻找传教士的遗骨、其实是想将华小于等人弄到法国去的前俄罗斯人乌拉。节目演完时,大家情不自禁地喊着:“乌拉!乌拉!”一省也跟着喊,也跟着热烈地鼓了许多掌。

“是哪个演的,让我看看尊容!”已经退场的雪荭以自己的本来面目,重新回到汽灯下。因为杭九枫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一省突然变得怒火中烧:“文艺宣传队的都去小教堂开整风会!”

一场整风会开下来,朗诵《巴黎公社第十号公告》的节目没有了。文艺宣传队新添了一个自己编排的说唱剧,并由一省亲自点名,让雪荭出演其中那位代表资产阶级的坏女人。雪荭很委屈,每次排练回来,都要在雪柠面前狠狠地跺一番脚。雪荭很想找个借口不去。雪柠说了,她若不去,那些人大概也不会将她怎么样。雪柠又说,只要她想着,人是没有好坏之分的,并在心里喜欢每一个人,戏台上的各种各样的角色就会没有区别的。说唱剧由一省取了一个带有血海深仇意味的名字,说唱剧这种形式也是一省想出来的。所谓说,就是由一帮人按照各自扮演的角色,在台上轮番说话和表演。所谓唱,也就是让一个人学董重里和常天亮,在一侧台口敲着鼓和鼓板,唱着同说书一样有故事的前呼后应的韵文。

临近汇报演出时,文艺宣传队负责人要雪荭自己准备反面人物的服装。那意思是说,雪家尽是反面人物,将过去的衣服找出来穿在身上就行。雪柠还是劝雪荭不要生气,同时翻出几件旧旗袍,让雪荭一件件地都试过,从中挑出一件最合身的重新试了一次。那件旗袍是雪柠生下雪蓝的第三年穿过的,穿在雪荭身上,腰部以下有差不多一指宽的富余。

“换了梅外婆,一定不会让你穿着这样的旗袍出去。”雪柠一说话就想起过去的事,“这就是他们让你演反面角色的好处。别人不能穿旗袍,你却能。女人不穿旗袍,那是一生中的遗憾。你还记得董先生临走时对我们说过的话吗?”

“董先生说什么啦?我一点也不记得。”

“那些话都是你转告我的呀!你说,那天傍晚,董重里突然钻进雨量室,悄悄对你说,他在台上接受批斗时,傅先生趁红卫兵不注意,对那些穿绿军装、扎武装带的女孩子们说,没想到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竟然要靠不让女人穿旗袍来实现。你呀你,中了爱魔,只记得洪红宏说的话,而且连标点符号都忘不了。”

“人家头天夜里还是那样可爱,第二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记住行吗?”

“董先生不是也失踪了吗?”

“我不是也告诉你了吗,董先生这一次想逃得远远的,争取一下子逃到香港去。”

“说归说,可谁有把握,保证他们取得成功哩!”

“不管怎么说,总比一点音信没有的洪红宏要强。”

提起洪红宏,雪荭就免不了要伤心。雪柠也不多说,赶紧找了针线,要将旗袍下半部分缝一缝。脱下旗袍的雪荭露出完全成熟的身子。雪柠想看,雪荭却躲到身后,不许她多看一眼。雪柠背对着雪荭长叹一声。

雪荭主动说:“你不要担心,我会将自己嫁出去的。”

雪柠却说:“你姐已经三十多岁了,我是担心她,一个人过日子,总像飘在半空中生不了根的云。”

雪柠在旗袍上缝了一通,好不容易收了线,试了试后发现还不如先前,又将缝上去的线,一点一点地用针挑起来。

天黑后,有人将汽灯点亮了。一通打闹台的锣鼓响过,四面八方的人纷纷拥到小教堂门口。听说有新节目,大家都很兴奋,好不容易盼到雪荭出来,男男女女突然都不做声,两只眼睛只顾盯着看,那些说的和唱的声音全都成了左边耳朵进去,右边耳朵出来的北风。穿着旗袍的雪荭在众人面前来回走了许多遍,从汽灯照不到的地方射出来道道目光,混在一阵阵的风中抚遍她的全身。雪荭不觉得自己演的是坏女人,那些大同小异的目光也在表现着同样的意思。女人们羡慕,男人们渴望,几个同雪荭一起演戏的人,将排练时始终强调的仇恨忘光了,说出来的话没变,做出来的动作也没变,却在情感深处多出一份爱慕。雪荭将自己的台词说完,将自己的动作做完,配戏的同伴上前来伸手押她下场时,有人竟在暗中叫了起来:“让她再演一会儿!让她再演一会儿嘛!”惹得满场的人如释重负般轻轻哄笑了一阵。

别人还有节目要演,雪荭在一旁独自静默。一省突然冒出来,要她跟着自己去小教堂。在雪荭的记忆中,一省好久没有主动开口同她说话了。“我要同你谈谈武汉来的红卫兵!”被改作区公所的小教堂,如今又成了独立大队的司令部。“你为什么要抱着那些家伙的大腿不放?”一省关上门,能进到屋子里的只有一些飘扬的歌声。“我让你参加宣传队,你却处处怀念洪红宏,我这心里会如何想,你难道真的不清楚吗?”一省说的都是坦率话,“白送的事我们侦察得很清楚,他在大学里同一个女红卫兵乱搞。后来又被那个女红卫兵出卖了,这才不得不回天门口。我不造谣,洪红宏的事,我只是猜测,他一定是被同伴们害了。这是我父说的。你应该了解他在这方面的才能。他一看那些红卫兵的脸色就明白,洪红宏已被他们失手害死了。”一省一会儿凶,一会儿善,“从小时候起,我就喜欢你。你是天下最美的美女,为了你,我对着天堂发过誓,哪个敢娶你,我就杀了哪个。那时我还没有见过你穿旗袍的样子。我让你迷住了,要是不将你身上的旗袍脱下来,我这眼睛就看不见别的东西了。”一省主动伸出手来,试了几下,也没解开一粒扣子,心里一急,手上的力气也大多了,只听得一声撕裂,旗袍开了一个口子。一省赶紧说:“你莫心痛,你一心痛我就更心痛。我有好东西赔给你,你想不出来是什么。我对你说吧,是雪狐皮大衣。阿彩刚刚葬到坟里,就被我挖开,将那雪狐皮大衣偷了出来。藏在我父从前藏雪狐皮大衣的那个地方,明天早上我就去取出来,送给你。”

一省将雪荭紧紧搂住,稍一用力就抱上了床。天在不停地摇晃,地在不停地颤抖。既没有火,也没有山,却能像火山一样爆发。看得见波浪,看得见潮水,却找不到大海在哪里。天寒地冻时有温泉沐浴,烈日炎炎时有凉风习习。一汪春水从冰封很久的天堂里流出来,清香扑鼻,人不醉,心却醉。潺潺汩汩地,一半是眼泪,另一半还是眼泪。

雪荭还在床上悄悄落泪,就听见杭九枫在门外低声怒吼。

“我已经是你的丈夫,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你先回家,我不像洪红宏,我说话是算数的,不管我父的思想工作做得通、做不通,三天之后我们就开始合家过日子。”一省先对雪荭说,打开门后,再对杭九枫说:“你想打死我就动手,你想吃了我就动口,只要你给我留了一口气,我就要匀出半口,用在雪荭身上。”

雪荭心情零乱地回到家里,还没开口说话,便扑进雪柠怀里痛哭起来。不一会儿,雪柠也哭起来。母女俩此起彼伏地哭到半夜,嘴唇都咬出血来,也不肯哭出声来。

快到黎明时雪柠才说:“是不是一省?”

雪荭也想说说话:“他说他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人。”

“爱得再狠,也不能像畜生一样对待别人呀!”

“我不哭了,你也不要哭,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我不哭,我只是想流眼泪。杭家男人还算不错,有人连畜生都不如!”

雪荭从这话里听出一些弦外之音:“你是不是也受过欺负,憋在心里说不出来?”

雪柠哆嗦着将雪荭抱得更紧。雪荭一连问了三遍,还点着名,从傅朗西、董重里和林大雨,一直说到街上那些总在雪家女人面前转来转去的有名有姓的男人。雪柠不让她再问下去,她从厨房里掇出一盆热水,在雪荭脸上擦一擦,又在自己脸上擦一擦。随后再掇了一盆热水,要雪荭将微微出血的下身细细地洗干净了。最后才泡上两杯红糖水,母女俩相对而坐,徐徐地喝下去。

“过去的事就不说了,生到这个家里,注定了是这样的命。梅外婆还有最后一封信,我们来看看她又要说些什么吧!”

雪柠将梅外婆的信取出来,轻轻地拆开。梅外婆只说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爱是人一生中最不容易做的一件事,我很高兴曾经爱过你们,所以,我也为自己高兴,这辈子做成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

雪柠喃喃地表示,这是一条不是道理的道理。

一五二

春水再起,乍暖还寒。那天早上,一省将自己脱得光光的,跳进雨量室外面的西河里。右岸上有座天生的石头河摆,将流水撇过来,使得左岸的这一带水比较深,而且从不改道。一省在冰冷的河水里沉浮几下,竟然找不着同样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雪狐皮大衣。因为太冷,因为太急,一省爬起来站在河堤上放声吼叫,指名道姓地叫着杭九枫,虽然没有骂出脏话,那语气也和最脏的话差不多。杭九枫不紧不慢地赶过来,要一省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见一省张口结舌地不知说什么好,杭九枫才伸手拉过他,指着鼻子说,如今雪狐皮大衣属于阿彩,这是自己当众说过的话,没想到一省竟然起了贼心,连坟里的东西都敢偷,幸亏他有先见之明,又将雪狐皮大衣悄悄穿到阿彩的尸体上,不然就会害得他成为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杭九枫还说一省真是利令智昏,将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东西,送给自己喜欢的女人,这是天门口从古到今从没有人做过的蠢事。这时候的一省只记得为了生气而生气,实在无言以对了,他便猛一伸手将杭九枫推进河水里。杭九枫自然要还手,他从水里跳起来,没有太费力气就将一省按在水里狠狠灌了一通凉水。

若不是一件突如其来的事,父子俩这番莫名其妙的交手,不知将以何种方式结束。

一早起来上雨量室记录水文变化的雪荭,蹲在河滩上失声痛哭,嘴里不是喊一省,而是一声声叫着:“洪红宏!洪红宏!”离雨量室不远,年年都要让河床改道的流水,从雪柠第一次被男人深深吻过的那片河滩里,冲出已经死去多时的洪红宏。扒光了上身的尸体上还能看出形状不一的伤痕,既被鞭子抽过,又被棍棒打过,还有几十处像是烟头的烫痕。雪荭哭着叫来杨医生,请他细细地验过尸,还要一省在验尸证明上签字,好使将来有机会查出洪红宏的真正死因。换了别人,一省是不会签名的。洪红宏身上有军用皮带抽打过的伤痕,在天门口,绝大多数人都用布带系裤子,似这种一寸半宽的军用皮带,洪红宏的男女同伴个个都有。夺了区公所大权的一省还可以下令结案,因为是雪荭要求的,所以他不仅签了名,还主动招手叫来十几个人,将洪红宏抬到山上好生埋葬了。

杭家父子结束自相残杀,发现洪红宏的尸体只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有内线从汤铺传出情报,白送已经回到汤铺。

一场大战在即,河滩上从早到晚都有人在进行战斗演习。想起来,最早马鹞子带人在这里演习时,自卫队员们一律喊着:“预备——杀!”马鹞子逃走了,由傅朗西等人组织起来的独立大队将操练的口号变为:“一、二、杀!”多少年后,当初的人差不多都死了,由一省指挥的这些也跟着叫红卫兵的人,将已经短得不能再短的过程全省了,直截了当地高喊:“杀!杀!杀!”

天门口很多年没有如此紧张过。由于形势凶险,在一省强行向雪荭施爱的事情上,杭九枫难免有些犹豫。何况一省始终坚持,雪荭是柳子墨同日本女人小岛和子所生,在本质上与有名无实地做了雪家媳妇的阿彩异曲同工,如果阿彩不是雪家女人,雪荭也不是雪家女人,如果将阿彩算做雪家女人,杭九枫所说的家训,早就被他自己破坏了。杭九枫终于没有强行扭断一省的感情,他略显迁就地告诫,恋上雪家女人,如果对手是一个师,就等于自损一个主力团的战斗力,如果对手是一个营,就会失去一个加强连的预备队。一省将对雪荭许诺的婚娶时间,从三天延长至三十天,他坚信对天门口的威胁,用不了一个月就会解除。

一省明白雪家喜欢安宁,他要将与雪荭走向天长地久的婚礼,安排在天高气爽月白风清小溪流响晨露孤香的意境中。

为了搞到打仗所需要的武器弹药,久经沙场的杭九枫亲自出马,带上十几个人,连夜赶到县城,没费多少力气,就从人民武装部的武器库里拿到两挺机枪、十支步枪。杭九枫很想送一支手枪给一省,可惜武器库里没有。佩戴在武器库管理员身上的手枪,是不能用佯装遭到抢劫的办法送给杭九枫的,事关一个军人的名誉,绝对不能通融。人民武装部的人看不惯许多人聚在巴河一司或者铁卫队的大旗下,一会儿宣扬要将城内的保皇狗一锅烹了,学习大跃进,也用狗肉汤做肥料;一会儿又声称,不是明日,就是后日,还要奇袭发电厂和自来水厂,让县城变成一座死城。像其他人一样,武器库的管理员希望独立大队能够成为一支里应外合的力量。

有杭九枫久经沙场的实战经验,加上一省的年轻气盛,独立大队在战术安排上已到了天衣无缝的境界。由于武器有限,小东山上的观测室、西河左岸上的雨量室,不能再像狙击小岛北旅团那样被利用了。独立大队将一挺机枪架在九枫楼上,另一挺则和铁砂炮一起放在小西山上的粮管所里。两千精干人员,也都按网开一面以击溃铁卫队为方针,作了精心布置。其战役目的,设定为充分利用其阵脚大乱的机会,顺流而下,乘胜掩杀,使整条西河尽归独立大队的旗下。杭九枫的计划到此为止。往后全是一省的梦想:甚至还有可能进一步横扫相邻数县,摧毁巴河一司在各地势力。一省的梦想让杭九枫回忆起在傅朗西的领导下,独立大队所经历过的最好时光。

杭九枫依然坚信,任何对天门口的进攻,都会用对傅朗西的批斗作为前导。这是他对白送的深刻了解,同时也是由于白送对天门口有着同样深刻了解。那一天,内线还没来得及送来消息,挖古的人就在四处传说:傅朗西又被押回来了,明日上午开批斗大会,地点就在汤铺。在杭九枫的眼里,白送施展的这种声东击西的伎俩只能瞒过那些玩打仗游戏的孩子。当天夜里,杭九枫按早就计划好的方案,在汤铺通往天门口的公路旁埋下第一支伏兵。换了别人,碰上杭九枫这种对手,将批斗傅朗西的大会安排在与天门口紧邻的汤铺,仍不失为上佳选择。白送是不会这样做的,白送要的是一劳永逸,一飞冲天,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天门口批斗傅朗西,不仅是在太岁头上动了土,还会将天门口的太岁杭九枫变成所有人的卵屎。

天还没亮,天门口的人就被汤铺街上的高音喇叭声吵醒了。白送的人将十几个高音喇叭架在汤铺周围的山头上,隔着十几里远也能听见那反复播送的紧急通知。果然是说,上午十时在汤铺召开批斗傅朗西的群众大会。吃早饭之前,街上的人还只是聚在一起挖古,说白送如何如何,傅朗西如何如何,杭九枫如何如何。早饭刚吃完,就见到四面山上的小路全是人,像小溪那样,一股股地往下汇成一条大河,汹涌澎湃地朝向汤铺。这只是西河自汤铺往上的这一部分,往下的人会更多。九点钟时,汤铺那边的高音喇叭还在不停地鼓噪,要所有人都来参加批斗大会。

尽管杭九枫在嘴上将白送说得一钱不值,心里却从没有低估。作为久久渴望后才出现的对手,刚一交手,杭九枫就发现,自己完全看错了,真正的对手不是白送,而是那些又一次被傅朗西发动起来的群众。白送的计谋尽在杭九枫的预估当中。十点钟到了,白送在十几只高音喇叭里宣布的不是批斗大会现在开始,而是声嘶力竭的吼叫,应广大群众的强烈要求,将批斗大会会场转移到天门口外的河滩上举行。

“驴子狼来了!注意要吃人的驴子狼!”杭九枫带了一些人坐镇小西山上的粮管所。那里的地势高,一发现远处有动静,便高声冲着山下的人高喊。一省带人在下街口设下第二道埋伏。他没有机会见识真正的驴子狼,等到望见远处沿公路快速奔跑的人群,他才笑着回应:“怎么驴子狼全变成两只脚了!”

等到那些人走近了,才发现既不是铁卫队的人,也不是一大早就赶往汤铺打野的人,而是在半路上设下第一道埋伏的自己人。那些惊慌失措的老兵们还没有进到下街口,出现在公路上的人骤然多了起来。远处山顶上报信的消息树,从一千人,变成三千人,接着又变成五千人、九千人。最后确定时,已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正在往天门口拥来。押送傅朗西的卡车出现得比较晚,在其前面是数不清的红旗,还有比红旗多出许多倍的领袖像和语录牌。浩浩荡荡的人群,簇拥在卡车前后,最前面的人就要穿过凉亭,在公路转弯的远端,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在往外涌。更要命的是这么多人齐声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语录歌,像打雷一样滚过来的阵阵声音,将那些守街垒人从头到脚全都震酥了。“白送是个狗卵子,将全西河的人都动员来了!”一省慌乱地往粮管所里打电话:“怎么办?打不打?”杭九枫还很镇静:“打!将枪口抬高,放空枪吓死他们!”一省还没来得及下命令,守街垒的人已经临阵脱逃了:“打个卵子!这么多人,惹疯了他们,会把我们踩成脚趾缝里的臭泥!”白送率领的人潮,像饿极了的驴子狼群一样从下街口进来,转眼之间就将一条小街吞没了。独立大队的人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跟着一省向后山逃跑。进到粮管所,大家喘过气来,才发现杭九枫不见了。

白送没有立即指挥铁卫队向盘踞在小西山上的独立大队发起最后攻击。一如他在高音喇叭中宣布的那样,当前所未有的人群挤满春水尚未到来的河滩时,首先举行批斗傅朗西的群众大会。白送的手下先上台将大会纪律大声念了一遍。也不用人请,白送随后就出场了。

白送的样子与往日相比有很大不同,他在土台正中站了足足三分钟,直到河滩上那么多的人全部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敢出声时,他才石破天惊一声吼:“将天门口反动势力的总后台、大叛徒、大内奸、大流氓傅朗西押上台来!”从左岸的河堤下蹿出两个人,架着傅朗西的双臂在土台前面站定了。

不等白送再说什么,人群后面突然爆发出更为响亮的喊声:“白送,你敢动傅政委一根毫毛,我就将这颗人头割下来!”

白送在台上离得远没有看清,只听见台下的人在惊呼:“雪荭!是雪荭!”杭九枫一手揪着雪荭,一手拿着短柄柯刀,顺着人群中闪的缝隙,很快来到台前。

“你这个狗卵子,快放了傅政委!”说话时,杭九枫用手里的柯刀紧紧勾住雪荭的脖子。

白送面色嘎白,想说休想,又不敢出声。这时候,会场上的高音喇叭里出现一声长长的叹息:“九枫,不要这样做,快松手放了雪荭!我愿意接受他们的斗争,我这一生犯的错误太多,有他们来斗争,心里反而会更安静。”

所有人都听清了,这是傅朗西的声音。杭九枫抬头看去,傅朗西怎么变得像那早已死去的梅外婆!

“傅政委,这是独立大队为营救你而计划的!”

“你是救不了我的,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杭九枫着急也没用,傅朗西说的话也像梅外婆:“我已经快将自己救出来了。”

杭九枫稍一犹豫,白送的手下就扑过来,抢走雪荭,并将杭九枫押到台上,同傅朗西站在一起陪斗。

早春的天门口,难得有这样好的天气。天堂上飘过的是雪一样洁白的云朵,西河里流淌的是翡翠一样的清水,正在解冻的流冰偶尔会在浅滩上堆积起来,将灿烂的阳光一闪一闪地推向广阔的西河,以及河滩上大部分没有目的、聚到一起只是因为打野的人们。春水已经有了泛滥的迹象。随着水线悄无声息地抬起,屡遭水流冲刷后形成的沙岸会在人们看得见也能料得到的时候突然崩塌,在河流中激起一股浪花,只会影响近处的翠鸟和很快就会回归悠闲的小鱼花翅儿。河滩上的人多得一望无际,却阻塞不了河流。

当年由傅朗西领着杭九枫一手缔造的会场,被用来批斗他们二人。虽然角色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杭九枫身上的狠气一点也没变,只要有人想上来对傅朗西动手动脚,杭九枫就会提醒那人,看看小西山上是不是还飘扬着独立大队的旗帜。杭九枫的话很见效,那些上台来批斗傅朗西的人话说得再狠,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想打他就打他,想踢他就踢他。二人挨着站在一起,不时地会装着同台上台下的人一起喊口号,而说上几句要紧的话。杭九枫问傅朗西为何会被白送抓住。傅朗西却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王参议所说,紫玉有旺夫之相,是他的福星。杭九枫当然记得傅朗西的所有事。傅朗西接着又说,王参议说得很对,若不是紫玉在关键时候执意皈依佛门,使得他彻底清静下来,很多问题这辈子也会找不到答案。杭九枫没听明白就生起气来,骂紫玉不该丢下傅朗西不管,与其去那深山旷野之中独守清灯,还不如真像传说的,一了百了地死了去。傅朗西不肯说紫玉现在在哪里,他很感谢紫玉陪了自己许多年,自己本想给她一个好的归宿,她选了一个自己认为最好的去处。杭九枫几乎在台上跳了起来。傅朗西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继续告诉他,当年在天门口的日子,想起来反而是最好的,有些事情发展到后来,远比在天门口时的痛苦经历惊心动魄,只是一般的人听不到也看不到。所以,紫玉走后,他越想越觉得那是一条对紫玉来说最为合适的归途。杭九枫还想追问紫玉的下落,台下突然喧哗起来。

四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用力挤到台前:“我们也要斗争!”她们不顾有人正在发言,径直走到傅朗西前面。还没开口,那个八十岁的女人就伸手将傅朗西的脸抓了一把:“你答应的幸福日子呢,你给我们带来了吗?”

杭九枫在一旁提醒,梅外婆和杨桃受日本人伤害时曾在她们家住过。傅朗西心里一颤,嘴唇不由得哆嗦起来。这时候,那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哭喊起来:“你总说往后会有过不完的好日子,这就是我们的好日子,为了赶来斗争你,我身上穿的裤子都是从别人家借的!”

傅朗西像是要说话,两只脚却站不住了。

杭九枫赶紧伸手扶住。傅朗西非常激动,他说紫玉出家之前说的那一番话真是太好了,革命的确不是请客吃饭,但可以是做文章、可以雅致、可以温良恭俭让——傅朗西的话突然中断了,伸伸脖子咳了两声后,仿佛话已说尽,痰已吐干,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的天堂。

台下的人都看见了,傅朗西一个舒开两臂的动作没做完,身子就僵住了。这时候,西河里刮起一阵轻风。傅朗西挺了挺身子,最后一眼看过包括四个女人在内的所有人。天上落起了小雨,溅在傅朗西的脸上,激不起任何反应。傅朗西还在挣扎,有些像天门口人一直担心的咳嗽病又犯了,又像是因为一口气接不上来,只想拼命地将堵在关键位置上的那点东西弄通畅。

“傅政委,你变娇气了!”

“我还有力气背起你跑二十里,你不要这样弱不禁风!”

突然间,一群从小西山后潜下来的独立大队人员,在一省的指挥下,在东南方向同时引爆了几包炮药。会场彻底乱了,数不清的人像洪水一样顺着河滩往没有爆炸声的下游逃去。所谓的戏台或者主席台只有两尺高,一蹿就能上去。杭九枫想将人群挡住,他一伸手,逃跑的人稍一停顿,造成的阻滞反而让更多的人变得更猛,再冲过来时,不但无法抵挡,就连躺在地上的傅朗西也被他们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听得见有许多肉奶奶的声音从傅朗西的身体上传出来。

束手无策的杭九枫能在人流中站稳脚跟已经相当不易。等到最后一双脚在傅朗西的身体上踩过后,他才有机会弯腰下去,背起血肉模糊的傅朗西,穿过空空如也的会场,一步一步地攀上小西山。

一五三

铁卫队终于从傅朗西之死造成的混乱状态中清醒过来,开始向独立大队把守的粮管所发起强攻。在那条惟一的通道上,撒满了黄豆,庞大的人潮试了几次,空着手走几步都会摔得鼻青脸肿,手里拿着领袖像或语录牌的人就更惨了。抵挡住最初的锋芒以后,退到粮管所里的人赶紧将几座仓库的门窗用报纸密封起来。在新一轮的攻击开始之前,杭九枫突然只身走出粮管所,在一处高出地面的大石头上站定了,指着一个正忙着调整进攻队伍的小头目:“卵屎!叫白送来,我有话要同他说。”

白送以为独立大队要投降了,没想到杭九枫是在警告:“你要看清楚,仓库的门窗都已封好,我要往里面喷氯化苦(注:氯化苦,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粮库用的一种杀虫剂,剧毒),给粮食杀虫!你是上了大学的人,应该了解氯化苦是什么!叫你的人离远点,万一哪块纸不肯同门窗搞大联合,执意要分裂,跑出来的就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造反派,而是一口气吸下去,就要呜呼哀哉的致命毒气!”

“往日你总是在夏天杀虫,这才春暖花开呀!”

“氯化苦在我手上,若是不高兴,落雪天也要杀虫!”在白送面前,杭九枫一点也不减当年的威风。紧紧堵住大门的那些人被白送垂头丧气地撤到山下。

一省这才有空冲着悲伤欲绝的杭九枫大发雷霆:“你为什么要用柯刀钩着雪荭的脖子,那会吓坏她!”

“苕儿子,我这样做也只能骗一骗你和白送。若是马鹞子就没有用,他晓得杭家男人不会动手杀任何女人。”

“可是,你将雪荭送给白送了,她肯定要受到欺负的。”

“你要是我的儿子,就该想着如何将天门口夺回来!”

“亏得你在战场上滚了二十年,连擒贼先擒王都不懂!”

“说得轻巧,你杀得了白送吗?”

“只要他敢动雪荭一根毫毛,我就让他去找林大雨。”

天门口四周的人潮退走了。留下来继续封锁粮管所的人更加训练有素。杭九枫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接受暂时围困的现实,将所有被围在里面的人分作两班,绕着围墙巡逻,日夜不敢松懈。只要有风往山下吹,杭九枫就让那些戴着防毒面具的人,往空中喷一点氯化苦,吓一吓山下的人,使得白送总也无法下达发起总攻的命令。

一连三天,例行时间一到,一省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东山上的观测室。雪荭的情况像是没有任何变化,每天早上要去一趟观测室,中午要去一趟观测室,傍晚时分还要去一趟观测室。一如平常,没有任何人陪同。雪荭每次露面,一省都会挥舞手中的红旗。雪荭肯定已经注意到了,可她没有做过一次回应。第四天早上,雪荭出现时,上山的脚步沉重了许多。到了山顶,拿在手上的钥匙一连两次掉在地上,第三次才将观测室的门打开。事情做完后,雪荭又罕见地在那门槛上坐了好久,这才沿着小路下山去。中午时分,出现在小路上的人换成了雪柠,到傍晚时,依然如此。

一省心里沉重得要命,他明白夜里将会发生什么事。天黑之前,一省在众多手执各种利器,绕着围墙巡逻的人那里选了两把柯刀,一把刀刃朝前,一把刀刃向后。别人问他,当参谋长的人,还要柯刀干什么。一省指着灯火比往常亮了许多的街道,反问人家,是不是有枪声。在他心里早就明白,那些零星的叭叭声,是留下来不肯逃走的那些人家的孩子,在玩“落地开花”。“落地开花”一直响到天色完全黑下来。突然间,街上响起阵阵鞭炮响。一省立即叫上那个叫段有儿的,以柯刀柄作滑梯,沿着围墙悄无声息地滑到山坡上。一省从山坡上滑到小教堂后面。段有儿则留在山坡上等待他的信号,打一声榧子,就将刀刃在前的柯刀递下来,打两声榧子,就将刀刃在后的柯刀递下来。

离得越近听得越清,隔着几堵墙,小教堂门口正在举行革命婚礼。白送是新郎,雪荭是新娘。一省找了几块石头垫脚,趴在后窗上,清清楚楚地看见,从来都是区长专用的睡房已被布置成新房。一省非常冷静地等着婚礼的结束。革命婚礼不摆酒席,白送将雪荭送进洞房,正要转身,当了新娘的雪荭突然拦住他。

“那封信呢?你说话可得算话。”

“我当然说话算话,一会儿上床时就给你。”

“不行!你可是说婚礼一结束就给我的。”

“好吧。不过我可将话说在前面,这样的信看完就得烧掉,否则连我都担不起这种责任。”

白送果然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雪荭,随后又将整整一箱从供销社里弄来的水果糖抱出去,撒给那些聚在大门外不肯散去的人。

雪柠趁空溜进来,将正在看信的雪荭吓了一跳。见是雪柠,雪荭连忙递过信:“是董先生写给你的。”

“怎么落到白送手里了?”雪柠一边看信一边说,“难怪白送那么凶狠地要挟你,原来董先生和圆表妹真的跑到香港去了。董先生真是厉害,还能找到柳子文的妻子儿女,这样的活路也只有他能闯出来。”

“你总算承认了,董先生这样做才是活路!”

“也不是这种意思。说不定董先生在香港那边还羡慕我们。”

“董先生明明在信中说,他在寻找进一步去法国的时机。”

“我是这样想的,因为我觉得董先生会这样想。”

眼泪双流的雪荭说不下去了。

“好女儿,不要哭,再哭就将福音哭没了!”

“前几天,你还说我是一省的福音哩,时至今日你又说我是白送的福音,这哪是你说的道理!”

“当年梅外婆没教,我也是才明白的,福音之福不是幸福,而是光天化日之下睁大眼睛做出来的黄粱美梦。”

雪柠匆匆离去时,差点与同样匆匆的白送撞了个满怀。白送关上门,刚想伸手抱住雪荭,就被她转身躲开。接连试了几下仍不能得手,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在叫:“快叫白送,细米掉进水缸里淹死了!”

喊声一起,白送和雪荭就从洞房里消失了。

一省在窗外等到下半夜,迷迷糊糊地正在打瞌睡,忽然听到白送在骂雪荭。如果雪荭爽快地答应嫁给他,细米就不会自杀。发生在林大雨身上的前因后果就让细米活得没意思,加上白送逼婚,对象还是从小跟着雪柠学,只为天门口做好事,从不做坏事的雪荭。细米觉得自己的脸面被家里的男人丢尽了,黄昏到来之前,还在劝白送不要做这弄得前八代和后八代都会为他背骂名的事。白送不听这些,只肯按照细米的吩咐,亲自挑了三担水,将家里的水缸灌得满满的。细米将这三担水当做白送对她的最后孝敬,随后就将白送赶出家门,不许他在家里设洞房,回自己的狗屎司令部去胡作非为。白送一走,细米便一头扎进水缸将自己淹死了。

雪荭的反应让一省越看越害怕。雪荭越冷静,白送越疯狂。雪荭在睡房中间站着,刚刚伸手替白送揩了一下眼泪。白送就动手脱下她的外衣。白送没有觉得自己是在施暴,也没有觉得自己想要发泄,每脱一件衣服,就会多一种委屈,雪荭伸出双手都擦不完他的眼泪。眼睁睁看着雪荭被脱得只有上下两件小衣。

一省不敢再迟疑,赶紧轻轻打了一个榧子。山坡上的段有儿应声递上一把刀刃在前的柯刀。

一省拿着柯刀,穿过窗户,一点一点地对准白送的脖子。既无人教,也无人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领,一省第一次用柯刀,就能一气呵成,在刀刃离目标还有一尺左右的距离时突然发力。肉肉的一声响,脆脆的一声响,白送人头一晃,身子却没动,只见他从后腰上取出一支手枪,指向柯刀的另一端。雪荭突然扑上去,连人带枪一起抱住。被雪荭用胸脯抵住的手枪还是开火了,雪荭的后背上应声开出一朵硕大的血花。倒在地上的两个人扭动着滚到一起,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抱住对方。

一省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在窗后叫了三声:“雪荭!雪荭!雪荭!”然后如约打了两声榧子。山坡上的段有儿也如约递上第二把柯刀。一省将弯曲的刀刃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冲着段有儿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拉我上去!”段有儿在上面一用力,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的柯刀,竟将活生生的一省割得身首各异。

白送一死,不可一世的铁卫队便作鸟兽散。

快要失去理智的杭九枫,亲自上阵,架上机枪和铁砂炮,不惜血本地冲着天门口上空扫射和轰击。机枪的子弹不多,一会儿就打光了,铁砂炮不一样,炮药多得装了十箩筐。别人提醒说,街上的人都跑光了。杭九枫听不进去。从祖辈打长毛军时起,铁砂炮从没有过一天之内打掉九箩筐炮药的历史。剩下最后半箩筐炮药时,铁砂炮的炮膛裂开了。天门口也随之静了下来。

其他人都去小教堂,抢夺失去的政权。留下杭九枫一个人,坐在粮管所院内,既没有人劝,也没有人敬,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杭九枫不管那些埋葬死人的事,两天之内醉了三场,第三天,他正准备再醉第四场,一辆解放牌卡车驶入粮管所。杭九枫以为是来运粮食的,坐在那里大吼大叫:“你们懂不懂规矩,天门口的粮食一律不得外运!”

从车上跳下许多戴红领章和红帽徽的士兵。士兵们一跑动,就显示出训练有素。每当有紧要位置被几个士兵所控制,杭九枫就高兴地喝彩鼓掌。偶尔被看出破绽,又会毫不客气地训斥:“你是新兵,还是训练时经常偷懒?”士兵们都布置完了,他又冲着那个被人称作教导员的军官说:“巴河一司也好,铁卫队也好,全是卵屎,早被我打垮了!”“你是杭九枫?”问准后,教导员马上命令手下人将他软禁起来。同杭九枫一起关在粮管所里的共有三十几个人,一半是独立大队的,一半属于铁卫队。一般人只关了半个月,时间最长的反而是杭九枫,前前后后一共关了四十天。与别人不同,杭九枫可以喝酒,可以骂人,别人都放出去后,士兵们还成天哄着他,要他讲过去的故事。杭九枫最喜欢讲傅朗西,第二喜欢讲高政委,第三喜欢讲马鹞子。

那一天,杭九枫刚刚讲起了董重里,教导员就板着脸不让他讲。杭九枫哪会怕一个小小的教导员,执意要讲下去。

正是这一天,对天门口的军事管制宣告结束了。

不仅如此,逃回北方老家的侉子陈也被那些士兵请回来了。小教堂门外的招牌不叫区公所,换成革命委员会。虽然不叫区长,侉子陈依然是天门口的领导人。

一五四

杭九枫从粮管所出来,第一碰上的就是侉子陈。

侉子陈先说:“雪柠让蚂蟥咬了。”

杭九枫极端轻蔑地看着侉子陈:“莫拿雪家女人作引诱。”

侉子陈又说:“俺怕你不晓得。”

杭九枫不耐烦了:“你怎么不说蚂蟥咬了哪个的卵子!”

侉子陈马上一转话题,自我解嘲地问起当初批斗他时,大字报上写的那首打油诗:提起侉子陈,好吃有毛病,一餐吃个狗——不剩!“是哪个写的?太传神了!”

杭九枫故意说:“还用问吗,我家一省才有这种天才。”

侉子陈变随和了,不仅不生气,还说一省若在肯定可以进革委会,一省死了,他们这一派能进革委会的人很有可能是杭九枫。

见侉子陈总在说好听的,杭九枫起了疑心:“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要我帮忙?”

侉子陈怔了怔,还是将实话告诉了杭九枫:“上面有指示,让我组织人开你的批斗会。”

“你也想学傅政委,靠斗争最有影响的人来发动群众?”

“不不不!开完批斗会,这许多的烦心事就可以了结。”

“想斗你就斗吧,只怕你找不到敢当面骂我的人。”

侉子陈连忙保证,到时候只让大家读语录和报纸。

这时候,有人过来报信,段有儿爬到九枫楼顶上,本想跳楼自杀,没有死成不说,还在那里高喊反动口号。杭九枫赶紧穿过聚在小教堂前面的人群,跑到自家门口。没有人记得这是第几次了,段有儿发疯时就想寻死,一到生死关头,他又清醒过来觉得好死不如赖活:投水时他会爬起来,吊颈时他会解开绳套,跳崖时他会主动后退几步,其他割腕、服毒、自焚,段有儿都试过,真正踏上奈何桥的时候一次也没有。这一次,他却闹得没办法自己解决了。也不知是如何爬上去的,段有儿像是觉得九枫楼不够高,一眼看中那根既挂过独立大队战旗,又挂过铁卫队军旗的竹竿,噌噌几把爬了上去,没想到竹竿向下一弯,将他吊在小街上空。段有儿还在不断地高呼反动口号:“傅朗西就是好!傅朗西永远打不倒!”逼得侉子陈赶紧找来一床棉被,让十几个人用手牵着托在下面。段有儿却不敢跳。杭九枫说:“这么高都不敢跳,那就不要再寻死了!”“是哪个说的混账话,不让寻死,我偏要寻死。”说着话,段有儿就跳了下去。那些营救的人马上变脸,将他捆起来就地斗争。段有儿不服气:“我在那里吊了半天,你们都不来救,如果不说傅朗西好,你们就会总在那里看笑话!”斗争会刚一开始,段有儿又疯了,他承认喊错了,应该是一省万岁、白送万万岁、雪荭万万万岁。只要是记得名字的人,包括侉子陈,他都说万岁。

杭九枫不爱打野。推开门,家里冷冷清清的,丝丝和线线都不在。独自坐了一会儿,他才想起,刚刚葬完一省,她俩就到粮管所,在士兵们的监督下向他告别。一县死了,一省也死了,她们害怕再失去一镇,宁肯丢下杭九枫,也要去沙洋农场,就近陪着一镇,不让他卷入那些动手动脚就要死人的事件。没有人的九枫楼,比当年杭家被炸成的废墟还让人难受。杭九枫又想喝酒了,他将柜子打开,几个瓶子都是空的。“未必是丝丝和线线喝光了酒才走?”杭九枫在心里嘟哝时,虽然有段有儿从一楼到二楼再到三楼,最后上到楼顶的例子,他仍然坚信在天门口,没有那么大胆的人,敢进九枫楼,偷走了他的酒。杭九枫没有找到酒,却找到一封十天前就到了天门口的信。

信是一镇写来的,开头就报告丝丝和线线已经平安抵达他那里了,农场方面非常缺人手,只要她们愿意,长期住下来都不会有问题。随后笔锋一转,说起农场里一位很有学问的犯人已成了他的老师,他最近所做的作业是汇编最新语录。

读完一镇的信,杭九枫就有心思了,一个人想了又想。当他回过神时,被聚在门口的一大堆人吓了一跳。雪柠站在门口,身后跟着那些在九枫楼前斗争段有儿的人:

“九枫,你得帮帮我,蚂蟥钻到我的耳朵里了。”雪柠盯着他说,“那年你有难时,我也没有袖手旁观。”

“这种事何不找杨医生。”顶不住雪柠这样说话,杭九枫终于开了口,“他就和你一个大门进出。”

杨医生从雪柠身后闪出来:“我已经试了半天,既不能用药灌,又不能用钳子夹,那样会伤着耳膜。”

杭九枫看了雪柠一眼:“行不行,我也没把握,你自己去试。用脸盆去田里舀半盆泥水,再将耳朵侧过来,贴在水面上,蚂蟥没死,也许会爬出来。”

有人掇着空盆去,又掇着满盆回。雪柠迫不及待将耳朵贴着那盆满是稻田气味的泥水。别人正在将信将疑,雪柠突然跳起来:“出来了,蚂蟥出来了!”其他人探头一看,脸盆里果然有只吸饱了血的蚂蟥在扭来扭去。雪柠算不上很开心,不断地有忧郁冲淡她的笑容。

“我都没办法了,她却认定杭九枫能行。”杨医生像是更高兴,不停地说,“真是知九枫者雪柠也!”

大家跟着打野,一遍遍地重复:“知九枫者雪柠也!”

没想到杭九枫却大发雷霆:“你们说得很对,所以雪家女人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害了一县,又害一镇,最后连一省都不放过!”

杭九枫转过身去,不看任何人。过了好久,他以为人都走光了,一边叹气,一边转身,没想到雪柠还在身后站着。杭九枫想好应该这样说:“你走,莫再惹我发火。”嘴唇一张,舌头一弹,说出来的话竟然变了样,“一省死得那样惨,你怎么晓得我不会更恨你?”

“一省是人,雪荭和白送就不是人?”雪柠反问了一句,不等杭九枫回答,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在九枫楼里哭过了,雪柠一路跑回紫阳阁,关起门来哭得更厉害。天门口人从没见过这样的哭法,最厉害时,雪柠跑进小教堂,爬上钟楼,一边使劲敲钟,一边冲着天地山水毫不掩饰地痛哭。趁着天晴洗洗晒晒的女人担心地不时仰望天空,害怕天地同悲,无缘无故地落下雨来。杭九枫上供销社里买了一瓶酒,越喝越不高兴,大踏步地冲到楼顶上,隔着几重瓦脊,怒气冲天地说:“这时候才想到哭,迟了!”杭九枫将一瓶酒喝得精光,雪柠还在敲钟还在哭。杨医生带着许多男人的意思来找他:“雪柠是你惹哭的,你得去劝劝!”杭九枫瞪眼看着,好半天才表示,看在杨医生亲自动手将一省的头和身子缝到一起的面子上,自己就听他这一回。不过杭九枫还是将话说得很清楚,做这一行,杨医生不如他。杨医生点头称是,杭九枫当时只顾专门打炮,心无二用,自己是医生,责无旁贷。到了小教堂,杭九枫却不肯上钟楼,他要杨医生带话上去,雪柠不是说过,宁肯要一个躺在女人怀里伤心落泪的男人,也不要那种有仇必报有冤必申的英雄好汉,像她这样将天下的眼泪都流干了,男人用什么去哭哩!

杨医生一上到钟楼,钟声和哭声就消失了。因为哭得太久,雪柠从钟楼上下来,胸脯还在剧烈起伏着:

“有样东西,你看了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了解你。”雪柠说话声音哑哑的,像是换了个人。杭九枫再也没有拒绝的念头了,跟在她的身后,一直进到她的睡房里。雪柠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从不同年历上撕下来的杂乱无章的日历,每张日历后面都写着一个耳熟能详的男人名字:“这么多年,你们杭家从没有男人强迫过我,我不信任你,还能信任哪个?”

杭九枫不敢相信那些写在白纸黑字上的人名都是真的:“刚才我还在生气,觉得自己成了最新语录上的那种人。看看你记的这些账,我就不生气了,他们才更加流氓!”

杭九枫将一镇的信拿出来给雪柠看。雪柠读过后,习惯地翻过来看看背面:“人家这是说的心里话,你能听到就是你的福音呀!”

杭九枫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雪柠又说:“雪蓝也有信来。她想等一镇刑满释放后,一起回天门口。”

杭九枫说:“回来好,都回来更好!死的死,逃的逃,天堂气象站正缺人手。要是他们不回,我也可能腾出手来帮帮忙!你不要以为我不懂气象。杭家一代接一代地传下来许多观天象的谚语,这也是在绿林中当好汉必须学会的本事。”杭九枫真的背了一段雪柠从未听过的天气谚语:“夏至入头九,羽扇握在手;二九一十八,脱冠着罗纱;三九二十七,出门汗欲滴;四九三十六,卷席露天宿;五九四十五,炎秋似老虎;六九五十四,乘凉进庙祠;七九六十三,床头摸被单;八九七十二,子夜寻棉被;九九八十一,开柜拿棉衣。”

雪柠高兴起来:“你不要在粮管所干了,来气象站吧!”

这时候,侉子陈亲自跑来通知,请杭九枫去开批斗会。杭九枫让侉子陈先去,自己随后就到。看看没有别人了,杭九枫不好意思地向雪柠道歉说,当年是他拿了她家的雪狐皮大衣。雪柠忙说,雪狐皮大衣穿在阿彩身上是最好的归宿。杭九枫不肯接受雪柠原谅,非要用一件东西作为补偿,还说同雪狐皮大衣相比,这件东西其实是雪柠最想得到的。雪柠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杭九枫没有急着说,他让雪柠在开批斗大会时接着再想。

两个人肩并肩走到同样设在河滩上的会场,先到的那些人中,大部分还不晓得雪杭两家在人口几乎死光时彻底和好了。雪柠和杭九枫边走边说话的样子,让他们面面相觑,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批斗大会开始后,侉子陈先将国际国内的形势漫无边际地说了一通,随后就让杭九枫作自我检查。杭九枫从口袋里掏出一镇的信,将一镇抄录在上面的最新语录,连着大声朗读了一遍:

“武斗有好处,第一是打了仗,有作战经验,第二个好处是暴露了坏人。再斗十年,地球照样转动,天也不会掉下来。我才不怕打,一听打仗我就高兴,北京算什么打?无非冷兵器,开了几枪。四川才算打,双方都有几万人,有枪有炮,听说还有无线电。勇敢分子也要利用一下嘛!”

杭九枫在上面读,大家在下面笑。读完了,笑完了,侉子陈就宣布批斗大会开得很成功。侉子陈正要宣布散会,雪柠又将雪荭从白送那里要回来的信交了上去。侉子陈先将信看了一遍,然后才大声宣布,天门口出现阶级斗争新动向,董重里和圆表妹逃到香港去了,并且有可能进一步逃到法国去。幸亏雪柠的觉悟提高了,及时将白送隐瞒下来的这封信交给了组织。侉子陈在台上大声说话,台下的人群中像是忽地刮起了一股久违的清风,吹到谁的身上,谁就觉得轻松了一大截。

散会时,雪柠独自走在街上,突然想起一件事时,才发现自己与杭九枫走散了。她将四周的人一一分开,大声地将杭九枫叫过来。

“我想起来了,我最想了解历史上第一个被杀的人是谁!”

“对了,我指的就是这个连梅外公都不晓得的东西。”

小时候雪柠就问梅外公,历史上是谁最先被他人所杀?几十年来雪柠问过许多人,都说这是一个肯定有答案,却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想不到答案在杭九枫的心里藏了几十年:最先被历史所杀的人是共工,他因为撞倒不周山导致天地倾覆而遭女娲怒斩。这是董重里的说书中,开宗明义就有的记载。

杭九枫有些得意地说起来,他第一次听雪柠问谁是历史上第一个被杀的人时,就想到了犯下天条的共工,这也是杭家人一代接一代传下来的天赋。雪柠于是对杭九枫说,就像当年杭家人刁难雪家人的那副对联,谁最先被历史所杀只是上联,还有下联:谁最后被历史所杀?杭九枫想也不想就说,只要雪柠同意,他愿意成为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雪柠觉得杭九枫说反了,她才愿意成为自己想到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后来,他俩异口同声地说,最想成为这个答案的人是梅外婆。

一九九九年元月至二〇〇四年七月初稿

二〇〇四年七月至二〇〇四年十月二稿

二〇〇四年十月至二〇〇五年元月三稿

二〇〇六年十月至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