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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全2册 §第十一章 恩雅

一〇五

一觉醒来,董重里发觉自己的一条腿不知何时竟然塞在一个女人的两腿之间,他将那条腿抽回来的动静不算小,女人却没有醒。董重里努力将圆婊子的概念从根深蒂固的记忆中除去,反复提醒自己,自己所娶的这个女人名叫圆表妹。放在条桌上的梓油灯还在亮着,有光线从门缝和墙缝里透进来,却不是阳光。外面有人敲门,不轻不重地响了三声。从前叫圆婊子现在不得不叫圆表妹的女人眼皮动了几下,像是要醒过来,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其他动静。董重里懒得问谁在敲门。他以为这是上午,随着满腹饥肠翻腾不息,他怀疑自己判断有误。昼伏夜出打过几年游击战,从天黑到天亮或者从天亮到天黑,能吃一顿饭就算运气好,三天三夜粒米未进也不能说运气差,经过这样的考验,绝不该一顿早饭没吃就饿成这种样子。圆表妹的睡相像只猫,假如不知底细,这番模样足以让男人生出怜香惜玉之情。看上去睡得很深的圆表妹突然一撩被子,光着身子爬起来,坐在床边的马桶上哗哗啦啦地排泄一通,又用与猫一样的姿势继续睡下去。就在这种俗话所说只有一泡尿长的时间里,圆表妹那高高耸起的胸脯让董重里看出久违的熟悉。天下有模样相像的女人,却没有完全相像的乳房。年轻的时候,教他说书的师傅就指明过这一点。一个说书人要看女人的这一带真是太容易了。一到夏天,不管是在神农架,还是在大别山,女人们就会到没人的河里脱光上身放肆地洗浴,说没人其实只是她们没看见或者装作没看见,即使是在冬天,只要有说书人住在家里,女人总会找借口烧上一大盆洗澡水,房门也会在刻意的疏忽中忘了插上门闩。用不着任何借口,要想进那扇门只需用手一推,如果还有更进一步的念头,那就要随手将门掩好。这种时刻的女人是属于说书人的,与丈夫孩子了无关系。董重里想起一句早就明白却一直不好意思对别人说的话:天下只有长得难看的脸,没有不好看的乳房。

窗外有笑雀儿在一声声地叫着。刚刚平息下来的那场激战将笑雀儿赶出了深山,寄居在相对安静的天门口四周。隔着四面墙、一方瓦和大小不等的门窗,笑雀儿在不停地飞来飞去,一边飞一边笑,偶尔停下来站在树枝上,反而一声不响。不比那天黑之前叫得最响的麻雀,从早到晚,笑雀儿叫得没有任何区别。行走在山里经常能听见的女人唤丈夫回家吃饭的声音仿佛也不存在了。董重里正在苦苦分辨时间中的上午与下午,有人在外面小声说话:“到底是当婊子的,大白天也睡得这样好,一觉起来天就要黑了。”听到这话,仿佛在梦中的圆表妹翻身爬起来,像蜕变的蚕儿一样从被窝里一点点地探出白嫩的身子,再将衣服一件件地穿上,霍地拉开门闩。门外的常天亮没料到圆表妹如此灵醒,红着脸说:“段镇长上午就让人做了一桌好菜,送过来时,你们却睡个不醒。眼看天要黑了,段镇长让我先过来看看。”圆表妹大大方方地说,用不着兴师动众地送来送去,自己跟着常天亮过去拿就是。圆表妹出去了,董重里躺在被子里一点起床的意思都没有。没过多久圆表妹就回来了,双手不闲,掇的提的都是好饭好菜。天色说黑就黑,灯光下的圆表妹往脸上搽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和香粉,眉毛也用炭黑若隐若现地勾勒了一下。

“董先生,还不动心吗?”圆表妹背对着灯的样子更加妩媚,她将衣服全脱了,贴着董重里的后背钻进被窝里:“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出人,你出力,我们来做点夫妻间的好事吧!”

做妻子的女人,床上床下从来都是主次分明。圆表妹不是,一上来她就先用那会发光的眼睛从头到脚看了董重里一遍,然后掉转头来从脚到头又看一遍,那解开的长发随着目光,春风细雨般洒在无遮无挡的肌肤上,飘扬一阵,吹拂一阵,还没开始便如同醉生梦死。接下来才轮到两只手,白嫩秀丽的一对相生相伴的鱼儿,将董重里的两腿当成了河流,在两河的每一个去处徘徊和盘旋够了,才酣畅地游向大江一样的腰身。圆表妹的手不是跳龙门的鲤鱼,是在枯干的沙滩上也能轻盈游走的白鳗。白鳗一样的手柔似杨花柳絮,没到目的地的时候它推波助澜,一旦到了,它就停下来不再走了。男人的嘴唇是海洋,一呼一吸激起阵阵风暴,颤巍巍的嘴角边摸得着浪涛的颤音。女人的嘴唇成不了海洋,否则她们就没有必要让自己的嘴唇坠入男人的嘴唇。圆表妹也不例外,十个手指轮番爬上董重里那失去话语的嘴唇,且歌且舞,亦摇亦摆。拇指向前打打压压,仿佛打情骂俏。小指落后,充满柔情蜜意。另外三个长短不同的手指,普普通通的样子自然地流露着贤惠。经过这些手指,女人味沁入男人心脾。圆表妹被眼前浑圆的嘴唇迷住了,她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去,婴儿般嗍起来,随着弥漫而来的滋润,细细的舌尖脱颖而出,沿着手指们带领的线路循序渐退,风情万种地绕过脚跟来到脚趾。董重里突然变了个人,猛一翻身抬起脚来摆出一副用力蹬出去的样子,阻止了圆表妹的舌尖与某个脚趾接触的企图。使出这个夜晚的最后一招后,圆表妹万般无奈地说董重里是木头做的石头雕的泥巴捏的,睡在他身边总觉得半边床是冷的,就算她命大福大冻不死,时间长了也会经血不调,气脉郁积。

嫁给了董重里的圆表妹返璞归真,像良家女子一样喜欢起正人君子来。董重里即将坠入梦乡之际,要圆表妹不用劳心费力,也别跟着背后操纵她的那个人痴心妄想,作为男人,这辈子他是为杨桃而生,别的女人只能试着等待来生来世。

天一亮就是三朝。梅外婆一早就让雪柠和常娘娘过来,将圆表妹当成女儿,将董重里当成女婿,接他们回娘家。

早上吃的是鸡蛋煮挂面,中午吃的是红糖煎糍粑。吃的时候大家都在一起,吃完后女人们就不管董重里了,凑在一间屋子里小声地从上午说到下午。董重里听见常娘娘同王娘娘说,再没本事盘硬男人的卵子,往后就不要吹牛说自己是最好的婊子,干脆从良,跟别的女人一样该插秧时卷起裤腿插秧,该割谷时翘着屁股割谷,收成好时吃饭,收成不好时喝粥,丈夫在时陪丈夫睡觉,丈夫不在时再想请野男人做伴,至少也得绣双鞋垫送给人家。有一些话没有回避董重里,绸布店的伙计还有别的人在一起大声议论,昨日白天还有人在附近遇上一群斑狗,半夜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驴子狼将西河右岸段家叔侄俩养的一圈牛羊吃了个精光。大家边说边看董重里,这一仗打得天堂一带尸骨遍野,搞不好又会发驴子狼的。董重里找不准自己的身份,想同他们说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犹豫之际,常娘娘一脸诡笑地从他身边走过,返回时,手上多了一只纸包,身上多了一股往日杭九枫身上常有的芒硝气味。

晚饭是腊肉炒豆丝。这只是主菜,其余摆在桌面上冷盘热菜还有很多。饭吃完了,又开始上送行茶。第一道茶上来,董重里皱着眉头喝了下去。第二道茶上来时,董重里闻到茶杯里的气味就想吐。眼看第三道茶又掇上来了,董重里实在忍无可忍了:“这哪是茶,明明是芒硝水嘛!肠子都被呛断了。”

梅外婆笑盈盈地要董重里先莫做声,其中道理慢慢再说。董重里哪里肯听,突然冒出当年雪茄说过的话:“我可不愿意捏着鼻子吃屎!”

梅外婆的笑容有些走样了:“也好,凡事摊开了总要比捂着盖着说得清楚些。男人天性刚烈如火,女人才是似水柔情。男人身子里的水多了,就会像女人一样阴柔,该硬的地方硬不了不说,见到好女人还要嫉妒。男人只能泡在酒里,不能泡在水里。像董先生这样阴柔的男人,只有将体内多余的水分放掉,人才会阳刚起来,才能将女人之水搅成江和湖。否则的话,或者你是井水,或者女人是河水,永远两不相扰、两不相犯。”

梅外婆明确无误地告诉董重里,除了喝芒硝水,夜里还会有事情发生,目的只有一个:除去董重里身上不该有的阴柔之水。董重里十分诧异,按那些善用《本草》的郎中们的体会,芒硝药性滥,医界中凡是正本清源的人轻易不肯用它,不得不用时一定会慎之又慎,并且单另写一药方。没想到梅外婆也像杭九枫,将芒硝当成一种出神入化的圣品。离开雪家回到白雀园,董重里忽然感到一阵内急,顾不上说什么,提着裤子便往厕所里钻。屙空了身子,回到屋里还没坐下,圆表妹就将一杯芒硝递过来。“芒硝是大泻之药,你想让我屙肚子屙死呀!”董重里一阵烦恼。圆表妹重复着梅外婆的话:“越屙越要喝,能将骨髓里多余水全屙出来是最好的。”说了几句话,董重里又要往厕所里跑。“就屙在马桶里!”圆表妹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一股闪闪的红光突然出现在窗户上。坐在女人用的马桶上,董重里听见林大雨和徒弟在外面不轻不重地议论,打了半辈子铁,从未遇上这种怪事,也亏得梅外婆敢想,要用洪炉烧石头。“梅外婆请我给你们烧的石头放在哪里?”林大雨一叫,圆表妹连忙将房门开了一道缝,两个徒弟合力使着一把大铁钳,将红通通的一块大石头扔了进来,掀起一股轻柔的热浪随风扑在董重里的脸上。

被烧过的石头在屋里越积越多,数一数已经有四十几块了,林大雨他们还没有停歇的意思。董重里一旦感到别样的燥热,那种感觉便变得根深蒂固。圆表妹开始不停地喝着常娘娘从门缝里递进来的茶水,却不给不肯喝芒硝水的董重里。屋内更加干燥了,被火烧过的石头,将地面烤得发白,那只木制的睡柜突然裂开一道缝,一股紫苏籽无声无息地淌出来。那是秋天时一个贩药材的外地人转送给梅外婆的。外地人声称自己的同伴在燕子河一带被人绑了肉票急需赎金。天门口这么多人,只有梅外婆信了他的话,同意以几百斤紫苏籽为抵押,换了现钱供他应急。外地人拿到钱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紫苏籽很细,碰到滚烫的石头后纷纷扬扬地炸出阵阵轻微的声音,散发出阵阵田野里的醇香。渴到不能忍受的董重里到底还是捧起那碗芒硝水,一口气喝得精光。芒硝水在体内停留的时间很短,一碗水进去,屙出来时远不止一碗。喝了一碗又一碗,屙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一碗递进来,董重里发觉不对,等到喝完了,才感觉到,只有老米酒才有这样的香醇浓郁。

最早烧热的石头和最后扔进来的石头全都堆在屋内。林大雨数得最清楚,在外面大声说,一共六十六块。屋外的天空渐渐暗淡下来,燃烧的石头将屋子照得如同红烛与丝绸辉映的洞房。一切可以触摸的东西都是那样温暖宜人,圆表妹挺起两只透明如玛瑙的乳头,使它像燕子戏水一样沿着董重里的胸脯款款而行。早先喝进去的那碗热气腾腾的老米酒最先感受到这种诱惑,乳头所到之处,沉醉的皮肤纷纷张开毛孔,宛如一群嗷嗷待哺的黄嘴雏鸟。董重里不由自主地问圆表妹多大了,有没有读过书。圆表妹说,小时候差点就读上书了,可是有天夜里,家里的大人被人切萝卜一样一个不剩地砍头了,后来听说,是寻仇的人认错了门,到底该杀的是哪一家却没人告诉她。董重里揽了她一下,又问她晓不晓得什么是爱。圆表妹笑起来,男女之间她了解的就是性事。董重里说,如果她真是这样想,那就不对了,哪怕逢场作戏,也还有假戏真做、弄假成真的可能。圆表妹发出一声冷笑:第一次当嫖客的都装出一副斯文相,裤子都脱了还在为自己找理由,当婊子的哪有什么爱,说穿了是嫖,不说穿还是嫖。董重里再次将她揽进怀里,不许她发脾气,爱是一个人的命运,当婊子的女人都在心里鄙视做嫖客的男人。董重里说自己没有看不起欢场卖笑这一行的意思,女人用自己身体挣钱,比去偷去抢去骗、去杀人越货、去当衣冠禽兽的政客还诚实干净些。他只是觉得,以圆表妹的资质,现在回头,下半辈子也会过上不错的日子。圆表妹半天说不出话,嘴唇哆嗦一阵,心窝抖动一阵,不知不觉中一对眼睛变得像在洪炉中烧过的石头。就在这一刻,董重里体内一滴仅存的阴柔之水快速蒸发而去,经络上汹涌澎湃的全是被老米酒驱动的滚烫的血液。隔着一层皮肤,左旋右转的两只乳头轻盈地舞蹈起来。董重里听见灵魂深处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脆响,全身上下顿时像火一样烧起来。“董先生,你醒了哩!”惊喜万状的圆表妹,尖叫着趴到董重里的上面。玉树临风蜻蜓戏水天开地合一样的圆表妹,棉花一样软绵绵地塌下去,水落石出一样的董重里升了起来。“董先生嘞,这么多年,只有你是用心尖肉做的男人!我要跟着你好好做女人!”董重里突然发力将圆表妹死死箍在怀里,仿佛误入梦境,又像异想天开,一个他曾经不齿的女子,在感觉中成了一朵莲花,祥云彩雾异香袭人。董重里来不及思想就睡着了。

圆表妹一夜没合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停地抚摸,直到董重里重新醒来。圆表妹嘤嘤地哭个不停。董重里捧起她的脸,那上面只有几点眼泪,其余的全是笑容:“这辈子我只要你了!等天亮了,我们一起去县城,取出我这些年攒下来的私房,再回天门口置些田地房产,跟着董先生你好好过日子。”董重里竟情不自禁地答应了。又小睡了一阵,再次醒来时,圆表妹已经将他洗脸的热水、刷牙的凉水全都准备好了,一切都井井有条,就连早上要吃的东西都做好了。董重里没有问,他了解圆表妹心中想法。

两个人坐下来吃饭时,林大雨借口来找铁钳,悄悄报信,杭九枫带着敢死队找他算账来了。董重里并不慌,他要林大雨转告杭九枫,趁冯旅长的人还没发现他们,赶紧去找傅朗西,假如傅朗西下令必须除掉董某这个叛徒与奸细,往后还有很多机会,反正自己又不会离开天门口。林大雨也说,自己向杭九枫解释过,只要董重里不将他所领导的交通站出卖给马鹞子和冯旅长,就不会是真叛徒。整个白天上街下街都很安静,马鹞子甚至蹭到董重里面前,请他重操旧业,夜里来一场说书。只要董重里愿意,他立即让自卫队的人搬家,将小教堂腾空了重新做书场。董重里没有立即答应,他担心杭九枫趁机发动袭击。夜里,杭九枫果然带着敢死队朝着天门口放了一夜冷枪。冯旅长的队伍还有一些没有撤走,虽然人多势众,但也没有轻举妄动。等到黑幕褪尽,再行追剿时,杭九枫他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这天中午,董重里与圆表妹相对而坐,雪蓝不知在教谁认字,一字一声地十分响亮,对方却不肯开口。圆表妹的目光与董重里对了几次后,脸色突然变得绯红。董重里心里一动,顾不上太阳当头,将门一掩,牵着圆表妹的手就往床边走。二人脱光衣服的那一刻,董重里发出一声长叹:“自从盘古开天地,世上没有哪天不存在杭九枫这样的人!”圆表妹赶紧将他抱得紧紧的。没有烧红的石头取暖,圆表妹的乳房变得硬硬的,挺挺地抵在董重里的胸前,仿佛又是一番新境界。

一〇六

圆表妹去县城取自己的私房时受到些微的阻挠。鸨母之狠只在心与手段上,一旦明白这事由不得自己了,便换上一副面孔,假惺惺地叮嘱,将来日子过得不如意尽管回来,千万不要不好意思。圆表妹最终没有置房,梅外婆要她就住在白雀园里,哪天柳子墨回来了,有董重里在旁边,测候所也会热闹一些。想买地也没买成,梅外婆说,绸布店的伙计全是男的,对时下越来越多的花布并不在行,每每有女人挑剔便束手无策。梅外婆希望圆表妹出面操持这些,至于日常花销和年底分红,一切全由着圆表妹的意思。圆表妹将此话拿回来与董重里商量,按照她的想法,梅外婆如此信任自己,那就应该听由梅外婆安排。董重里说,果真如此就不公平了,为了使她安心从良,梅外婆一定会不惜血本稳定她的心情。圆表妹听了董重里的话,她对梅外婆说,卖花布所赚的钱二一添作五,一半分给她就行。圆表妹开始天天去绸布店帮忙,不到一季,花布就卖出声誉来。

要过中秋节了,买布的人顺着街排成一支小小的队伍。这种开天辟地般出现在天门口的情景,让心情郁闷的董重里情不自禁地笑了很多次,随口一问,果然是梅外婆要大家这样做的。布店的生意好,裁缝们也跟着忙得不亦乐乎。那些没有买布的人,将自己种的棉花摘下来请弹花匠弹好,再用织布机织成土布,这些土布都得经裁缝之手才能变成新衣服。董重里要那些请裁缝的人也排好队一个一个地来。没有人听他的,裁缝本人也更习惯这种带有喜庆气氛的拥挤。

最寂寞的地方当数白雀园,雪柠正在门口一笔一画地在黑板上写着当天的天气预报。雪蓝站在一旁,一字一顿地念着:“今日天气多云转阴,最高气温32℃,最低气温26℃,东南风三到四级;预计明日午后有小雨。”后面的话与从前一模一样,仍旧说“柳子墨先生因故没来测候所值班,以上种种可能为实习者雪柠所观测并推断,只可以作为日常起居或出外劳作之参考”等等。雪柠写得快,雪蓝念得慢,母女俩将各自想做的事做完,这才回头与耐心地站在一旁的董重里说了几句简短的话。雪蓝学着雪柠的口气叫了一声董先生,然后牵着他的手跨进紫阳阁,经过月门,奶声奶气地告诉正在回廊上想心思的梅外婆:“来客了!”

“董先生这样子,要不细看,还以为是柳先生回家了!”

“柳先生是何等了得的人物,我哪比得了!”

董重里越不好意思梅外婆越要说:“人间的事就是变得快,老天爷也会自愧不如。”

董重里让自己的神情放松一些。杨桃在这屋里活蹦乱跳时,董重里每次来,外表是轻松的,内心却相反,即使沉浸在温柔之乡时,也没有停止过紧张与不安。杨桃一死,董重里反而恢复了先前的自信与踏实。“柳先生有信回吗?”董重里总是这样尝试着将真相说与梅外婆和雪柠。

“有啊,天天都有,你看那天上的白云,一朵接一朵全是柳先生的表白!”梅外婆的回答总让董重里无机可乘,“这样的信,雪柠越来越会读了。我只会认字,雪柠不一样,她能读出内容,该当众高兴的,该偷偷快乐的,她都分得清楚。”

已过去一年多了,营救柳子墨的过程,梅外婆和雪柠依然毫不知情。董重里很想试探一下,若是柳子墨在男女情事上发生意外,梅外婆和雪柠是不是还能泰然处之。为此董重里曾经与段三国商量,段三国认为还是不说为好,这种事莫说真的发生,连玩笑话也不好说。他提醒董重里注意测候所门外那块黑板上的“柳子墨”三个字,凡是横竖,略长一点便写不直,很难一笔写到头。董重里后来站在黑板前细看了一阵,果然如段三国所说,其他的字个个写得像梅花间竹,错落有致,惟有“柳子墨”三个字,看一眼就能察觉那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哆嗦。

也不知有多少次说起柳子墨,听上去她们一个比一个更放心。梅外婆和雪柠都相信,柳子墨不会有事,如果有事,武汉的朋友和熟人,一定会想办法捎信过来。因为有一阵没有打仗了,雪家人生活得更加轻松自如。惟一美中不足的是杨桃的死,梅外婆和雪柠每每为此惋惜,如此空前安宁的局面,她却不能同董重里一起享受。而董重里殚精竭虑,将个人生死置于度外,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期打造出一片歌舞升平的小世界,最心爱的女人却离他而去。

“好在董先生又结新欢,有圆表妹日夜陪伴,九泉之下的杨桃也会放心的。”梅外婆大声说,“男人一有家室就大不一样,董先生是最好的例证。所以我也想使一回美人计,让独立大队的人安下心来过日子。凡是自愿嫁给他们的女人,结婚时上我家店里买一丈布,白送她五尺。回头还可以租我家的地。租半亩的,只要五年之内不仗着手里有枪随便杀人,这地就永远归她所有。租一亩以上的,也只要八年,八年之内不杀人,地契就可以随她姓了。”

“梅外婆这样做只怕马鹞子说不公平。”

“公平得很,国民政府的人,本来就不该滥杀无辜。”

梅外婆只肯鼓励与自卫队貌合神离的前独立大队队员。梅外婆的许诺传开后,说说笑笑的人很多,却不见行动。

有一天,下街的细米羞羞答答地来见梅外婆:“我想带这个头。可我只能嫁给林大雨。”

梅外婆答应了她:“也行,第一个可以例外。”

细米拿着林大雨给她的彩礼钱,一口气买了三丈布。梅外婆也没食言,当场白送了一丈五尺。租地的事也没有任何拖延,喝完喜酒,趁着客人都在,雪柠亲手写下一份契约,租给细米和林大雨一亩好田。梅外婆说,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再活八年,这事让雪柠来做,到时候更好兑现。只用六个月,成了铁匠铺内当家的细米就生下一个七斤重的男孩,大家开玩笑,非要叫他白送。林大雨一高兴便应允了,还说乳名叫得越贱越好养。细米和林大雨带了头,从前的独立大队队员们便忙碌起来,托亲戚的,托熟人的,托媒人的,半年时间就成了十几对。下半年结婚的人本来就多,天门口显得格外热闹。

偶尔有人提起,杭九枫和他的敢死队不知去哪里了,很长时间一点动静也没听到。“杭家人个个都有九条命,轻易死不了。”这是大家的共识,对于喜气洋洋的天门口并无太大影响。

白送满月的第二天,细米邀圆表妹去西河里洗被子。下街几个刚嫁人的女子听到消息后,抓起几件在门前的小溪里就能洗的衣物,跟着往西河里走。这些初为人妇的女子最想听男女之事,在空旷的河滩上,她们可以大声地同圆表妹讨论如何让丈夫将万般宠爱全部交付自己。中午刚过,西河上出现一只簰。远远看去,簰公佬像是在与水边的女人们调笑。处在女人当中的圆表妹突然站起来,慌慌张张地往回走。董重里正好看见了这一切,他以为簰公佬带回了有关杭九枫的坏消息。圆表妹走得很快,一会儿就到了董重里面前:“有个日本女人带着孩子来找梅外婆!”

董重里以为听错了,他让圆表妹再说一遍。

“她叫小岛和子,在后面的簰上。余鬼鱼怕梅外婆措手不及,故意让簰走得慢些,让人先回来报信。”

董重里将自己的思绪稍作梳理,转身走进雪家。藏在心里近两年的话,说出来时并没有想像的那样困难。梅外婆静静地听着,甚至不去看一眼坐在旁边的雪柠以及偎在雪柠怀里的雪蓝。董重里说了半个小时,按照正常情况,再有半个小时余鬼鱼就会将簰停靠在左岸边的沙滩上。

随着一声长叹,梅外婆的脸上露出许多由衷的笑意:“小岛和子没死,这太好了!她哥哥若是早晓得,肯定不会将自己和这么多人的性命不当回事。”

圆表妹听不下去,小声提醒她:“这个女人,明知柳先生已经有了妻子女儿,还要死缠到底!她有脸来见雪柠和雪蓝,我还没脸让她进天门口哩!”

梅外婆说:“哪有这样说话的!当初听说小岛和子不在人世,谁没有难过?现在她完完整整地回来了,这是天大的好事,是比结婚生孩子还让人高兴的喜事。”

梅外婆马上吩咐王娘娘,好好地做一桌菜,她要破例为小岛和子的复活喝一杯酒。

东南方的天边浮起一线彩云。街上跑来跑去的孩子都能看出,孤零零出现在西河里的簰是余鬼鱼的。簰停稳后,小岛和子左手挽着一只包袱,右手牵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女孩,缓缓走上左岸。一向迎客送客都不过大门槛的梅外婆,早在左岸上等着,笑眯眯地望着花一样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是和子吗?”话刚出口,一场泪雨便哗哗地漫过梅外婆的脸庞。站在梅外婆面前的小岛和子将腰深深一弯,额头都快碰着地上那些突起的石子。

穿着和服的小岛和子引来许多打野的人。抱着白送的细米小声说:“脸色这样嘎白,像个短命鬼!”

林大雨不让她再往下说,站在铁匠铺门口喊了一声:“日本人来了,快逃难哟!”挤满下街的人大声哄笑起来。

小岛和子带来了柳子墨的亲笔信。拆开来看,嘎白如小岛和子脸色的信纸上空无一字。雪柠不断地看着梅外婆,飘来飘去的目光不断地发出质疑。梅外婆将嘎白的信纸摊开,小岛和子的脸色变得更加嘎白。

“我看懂了,在这儿,柳先生写道,自从娶了你后,他总觉得内心有太多愧疚,战乱当头还要另结新欢,这不是一个好男人应该做的事。可是,柳先生在这里的解释很让人信服哟!和子你大难不死,全然不顾种种折磨,甚至当军妓也要远渡重洋寻找柳先生,只要心里还长着一点血肉,谁也不会不动情。柳先生想得透,看得也清,他说我和雪柠等家里的人,断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为难谁。这的确是天大的好事,我们还不知如何盼望,上天就赐福下来。这叫什么?这就叫恩宠呀!上天要将万千恩宠集于我们一身,我们不敬不畏、不感不谢,就会一辈子找不到做人的道理和做人的乐趣!柳先生要说的话我们都明白,和子你当然也应该明白,一句话,进了这个门就等于回到自己的家。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和子你不要说,柳先生在这儿写得清清楚楚的,她叫雪荭!我说对了吧!这个名字是柳先生的愿望,几年前他就说过,若是雪蓝能有一个妹妹就叫这个名字。”

梅外婆说得一点不错,一岁多的女孩果然叫雪荭。梅外婆准确的猜测让脸色嘎白的小岛和子脸上笑出少许红晕。

小岛和子不爱说话。一般人看来,是因为她说日语别人不懂,汉语又不大会说。董重里不这样看,他对梅外婆说,以自己在武汉营救柳子墨时与小岛和子的接触来看,日常生活要用的汉语,她几乎都会说,那一副金口难开的样子,会不会埋藏着莫大的秘密?梅外婆和雪柠不大在意这种提醒,在她们眼里,小岛和子已经将要说的话全说了,譬如柳子墨为何没有同她一起回天门口,是因为那场功败垂成的营救使得日本人对柳子墨的监控严密了许多。小岛和子来天门口完全是柳子墨的主意,从雪荭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开始,柳子墨就不断地说,必须让第二个女儿远离血腥的太阳旗、阴森的王八匣子和惨肃的长柄军刀。尽早见到梅外婆,则是这愿望的惟一归宿。只要柳子墨在身边,小岛和子的行动也会受到限制。离开了他,一个柔弱的日本女子,也能使武汉外围由汉奸把住的层层关卡形同虚设。背对繁华的武汉,小岛和子一步三回头,那种眷恋与是否来天门口毫不相干。小岛和子用有限的汉语完整地表达了自己对爱与爱情的惜别,这样的分别是她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柳子墨对小岛和子说,什么也不要多想,快去天门口,只要找到梅外婆,这辈子哪怕时日无多了,也会活得惬意。小岛和子嘎白的脸色全是哭出来的,是被过多的泪水洗刷成这种样子。

再次阅过那封嘎白而无一字的信后,梅外婆的脸上花容失色,连连抱怨自己太粗心大意了,没有看出柳子墨的心迹。她用手指着信纸上的某处,转述柳子墨的意思:小岛和子已是病入膏肓,来日无多之人。梅外婆的话当然会有印证:坟墓往往是孩子们最好的嬉戏场所。而大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尽可能地不去打扰那些逝去的人。在天门口,小岛北的坟墓是一镇、一县等一帮孩子最想去的地方。倚仗那堆荒冢,或是一镇进攻,一县防守,或是一县进攻,一镇防守,将他们的童年演绎得阴魂云集血雨纷纷。这种气氛同样影响到雪蓝,只要梅外婆问小岛和子,要不要去哥哥的墓地上看看,雪蓝便表现出充满稚气的兴奋,响亮地说:“我最熟悉去墓地的路。”小岛和子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摇头。大家把这理解为:将死之人最不想见到别人的坟墓。

雪家人对待小岛和子更加宽容了。小岛和子来到雪家的第五十天,雪荭的哭闹穿透紫阳阁,将一夜之中最为安宁的时刻弄得支离破碎。雪柠披着衣服过来时,梅外婆已经在门外了。梅外婆用食指比在嘴唇上,不让雪柠做声。两个人后退了一段足够的距离后,梅外婆才对雪柠说,小岛和子也在哭,她的哭声被雪荭的哭声掩盖,听到了便更加惊心动魄。在又一个五十天里,这种用一种哭声掩盖另一种哭声的黎明,出现过不下十次。段三国和妻子、丝丝和线线、林大雨和细米,还有那些从雪家得到许多好处的新婚夫妇纷纷结伴来见梅外婆,代理县长的马鹞子,因为看望一镇而听到了这种最不合时宜的哭声后,也曾独自来到紫阳阁。大家的意思基本一致:不能让小岛和子没完没了地哭下去。圆表妹和董重里最后来见梅外婆,他们说,只有经过太多心理煎熬,依然怀着无法决断之苦的人,才会在最清醒的时候哭泣不止。梅外婆用一句话堵住所有人的规劝:哪怕将来苕到不知自己是谁,她也相信小岛和子是一个不会害人的女子。

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第一个起床的常娘娘发现,竟然有人抢在自己前面开门出去了。听着多少年如一日的吟诵声和早炊声,常娘娘知道早早出门者既不是梅外婆,也不是王娘娘。虽然在雪家做了多年管家,常娘娘也不能为这事去敲别人的房门。但她可以回到自己家里,去问已经同荷边做了夫妻的常天亮。儿子果然听到,凌晨时分,小岛和子离开雪家的动静,曾经打断过荷边柔软的呼吸声。常娘娘正在想要不要跟过去看看,圆表妹掇着马桶出来了。两个女人一拍即合,悄悄走向小东山下,在离小岛北坟墓不远的地方,她们清楚地听见小岛和子正忘情地唱着那首曾经求哥哥切莫再唱了的日本歌曲。

“哥哥,你是为我而死的,我也要为你而死!”圆表妹自认为小岛和子所说的日本话,用汉语解释出来就是这种意思。梅外婆坚持不对小岛和子设防,就算小岛和子在小岛北坟前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也不能认为报仇雪恨是其中仅有的含义。圆表妹只能在绸布店里嘱咐每个前来买花布的女人,梅外婆待人过于宽厚,看不到小岛和子内心昭然若揭的杀机,必须靠我们大家同心协力来应对。

一〇七

独自到坟上祭过兄长小岛北,小岛和子就不再以雪荭哭闹做掩护来释放自身的悲恸。在这件事情上,梅外婆没有一点迁就的意思。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借着去左岸散步之机,梅外婆与小岛和子做了一场深入的交谈。

话题自然而然地由祭坟展开。此前梅外婆不知为小岛和子准备了多少次,供品、香火、鞭炮,甚至做祭祀的人都联系好了,小岛和子一直没有点一点首肯的头。梅外婆说,小岛和子一定还有某种不想让别人知晓的心事。“你人在雪家,心却没有在雪家。”梅外婆能理解这种家国情仇的背景下,一个孤零零的女子的处境,可是,这不应该成为对所有人都不信任的理由。“最起码,你也要试一试我们这些人值不值得你信任。”小岛和子突然踩中一只只能容纳一只脚的小小陷阱,那些搭建陷阱的树叶树枝从塌陷中凸起来埋住了小岛和子的脚。不远处的树林中传来一镇、一县他们得意的笑声。陷阱内有一堆新鲜的人粪,小岛和子抬起脚上的木屐,一股臭气冲天而起。梅外婆领着小岛和子走下左岸,穿过漫长的沙滩来到水线边,仔细地将木屐洗干净了。

“这只是人在童年时的游戏,我们得容许他们试验哪些快乐是人生中的极致。这与小岛北一度崇尚杀戮大致相同,所以他才明白,以自己的一死来纪念曾经刻骨铭心的仁爱,反而会使死亡脱下凄惨的外衣,变成后人心中的仁慈。”

从洗净木屐开始,小岛和子终于显露出她对汉语的全面掌握与运用。她用汉语发起的反诘竟然如此有力:“游什么戏?试什么验?仁什么慈?”接下来还有更为地道的天门口方言,“说话轻飘飘的人肯定没啃过骨头,不晓得屄痛是因为没有生过孩子。”小岛和子已明显表现出因爱极而生出仇恨,木屐上的水还没有被风吹干,就被她穿在脚上,也顾不上让梅外婆先走的礼节,快步走在前面,木屐带起的沙粒,一阵阵地扬在梅外婆的身上。“在东京,年轻美貌的女子都会庆幸自己被年轻的海军士兵看上。只是他们的方式有些无礼,否则你就会觉得很快活。你所经历的算不上大事。我哥哥不忍心强力摧毁天门口,却被你们利用,反过来毁了他的性命,这才是不共戴天的大事。”小岛和子从柳子墨那里已得知日本士兵蹂躏梅外婆的事。“我遇事一向让着子墨君,只有这一次例外,吵了好几架我也不说一句软话。我晓得,他同意我来天门口是想让你帮我洗洗脑子。我还是心软了,没有当面对子墨君说,他这是痴心妄想。但是,我一定要让你了解我的想法,哪怕有人用刀劈开我的头,也休想改变我。”小岛和子越说越明,她的信念已经暴露在梅外婆面前:小岛北与泥土为伴的事实纵然无法挽回,也得再找一个机会让他归于神圣。

梅外婆每天都要邀小岛和子去左岸散步。小岛和子已不大照顾雪荭了。雪荭与雪柠亲密无间的接触,已不能勾起小岛和子心中母性的醋意。在外人眼里,雪荭迟早会将雪柠当成母亲。这一天的到来比预想的还要快。“妈妈,我饿,要吃东西!”雪荭如此呼唤时,小岛和子正怔怔地站在回廊边。雪荭摇晃着身子,走过小岛和子直奔雪柠。小岛和子竟然没有一丝目光跟随而去,反而将头一扭,仿佛这与自己毫无关系。雪柠接连叫了三声她都没有回头。

这一天,梅外婆在小岛和子面前摊牌了。小岛和子不再回避,也以相同方式亮出自己的底牌。寂静的左岸上,只有一头母猪带着它的一群儿女在拱开地表寻找食物。还没到太阳最厉害的时节,梅外婆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绯红,更加衬托出小岛和子的嘎白。

梅外婆说:“你真的下决心不想要雪荭了?”

小岛和子说:“有你们疼爱她,用不着我来操心。”

梅外婆说:“告诉我,为给哥哥报仇你想杀谁?”

小岛和子说:“我想杀的人,与你们雪家无关。”

梅外婆说:“我想帮你。做这种事没有帮手不行。”

小岛和子说:“不!我不要帮手!您也不会帮这个忙!”

梅外婆说:“直说吧,你想杀的人是冯旅长。”

小岛和子说:“请您不要这样想!”

梅外婆说:“王参议死了,柳先生是你丈夫,马鹞子不够层次,只有冯旅长与你哥哥旗鼓相当。”

小岛和子说:“假如这是真的呢?”

梅外婆说:“你得有个借口接近冯旅长。”

小岛和子说:“冯旅长也是男人,他会喜欢日本女人。”

梅外婆说:“你可以将自己当成诱饵挂在鱼钩上,可你还需要一个拿钓鱼竿的人。”

小岛和子终于换了一种语气说话,她问梅外婆为何将慈悲心怀丢在一边,非要帮她做这种杀人夺命之事。她对梅外婆说,自己的确非常想见冯旅长,并且希望这个让小岛北死于非命的人,是值得哥哥佩服的大英雄。梅外婆转身往回走,穿过下街,过家门而不入,径直走进九枫楼:“我要同冯旅长说说话!”

正在电话机旁摸索着记账的常天亮哪敢擅自为之,报告给了段三国,段三国也只能先找马鹞子。如此三弯九转,前后花费近一个小时,电话接通时冯旅长正好不在他的司令部,梅外婆只能对冯旅长的副官说,雪家有人格外惦记冯旅长,请他有空时一定来天门口小住数日。梅外婆大声说话的声音透过窗户传到许多人耳朵里,人们都以为这是在替雪柠传递消息,既然柳子墨另娶了日本女人,雪柠就没有理由为他守活寡了,以雪柠的身份与身价,在文臣之后再嫁一个武将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接下来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傍晚,大团大团的火烧云笼罩在天门口上空。雪家的收音机里播完一首情绪悲壮的抗日歌曲后,一如既往地开始天气预报广播。正在这时,一镇和一县结伴跑来,气喘吁吁地要梅外婆或者雪柠去接冯旅长打来的电话。雪柠正在写明日的天气预报,梅外婆对小岛和子说:“你年轻脚快,替我跑一趟,听听冯旅长要说的话。”小岛和子也不谦让,出门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在电话里,冯旅长说,梅外婆的意思他很明白,明日一早他就出发来天门口。冯旅长还问,接电话的小岛和子是谁,天门口似乎从未有哪个女人像她这样将要说的话当成歌曲来唱。小岛和子没有告诉冯旅长自己是谁,只说等他到了天门口,一切就会水落石出。电话里的冯旅长开怀大笑,说自己就是喜欢芙蓉出水。

这一次,小岛和子对梅外婆说:“您说得没错,我来天门口就是要杀冯旅长。”

“可是你应该明白,若不是柳先生你哥哥也死不了。”

“我不管这些,我只想杀冯旅长,为哥哥报仇。”

“还有我这老太婆,也在暗中使劲,支持他们的梦想。”

“我说了,这些我都不管,我就想杀冯旅长。”

“这样做不公平。不过你也没有办法杀这么多人。”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我懂。”

“你想好了用什么办法吗?”

“我一直在想,可是一直没有想好。”

“我不会杀人,也没有亲眼见过如何杀人。只是听说有这样几种办法。第一是用刀;第二是用枪;第三是往酒或茶里放毒药;第四是趁对方睡着了用一根绳子勒在他的脖子上;第五是当他站在井边或者高岸上时猛推一把把他淹死或是摔死;第六是往那要死的人身上泼煤油焚尸化骨;第七也是最后一种办法是用酒灌醉对方,然后将一根长钉从鼻孔里钉进去,这样做的好处是,要想找出死因,必须将死人头劈开,他的家人不会忍心这样做,所以也就没有办法追究。在这七种办法中,用刀虽然方便但要力气,所以不适合你。用枪也不适合,因为你没有枪。天门口地势低,方圆十里的水井一律不深,岸也一律不高,这个办法也不行。煤油家里还有几斤,可是这火一旦烧起来就是只有脾气没有脑子,风一吹一条街就会烧光,我想你也不会因为要杀冯旅长而株连无辜。最后一种办法更不行,不是你没有这个胆,而是你的心是肉长成的。冯旅长可不是一般的人,既风流又英武,特别是一对嘴角,说话时还不突出,不说话时就像长在女人脸上的一对酒窝,我怕你到时候会像别的女人一样突然走神,忘了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那么长的钉放在平时拿稳是没问题的,可你还要将它放在一个大活人的鼻子上试来试去,只要歪一点,长钉就有可能硬碰硬地遇上牙齿,一锤下去最多让冯旅长变成三瓣嘴的兔子,他一惊醒于你就是万事皆休了。所以,你也脱不了俗,也只能和多数女人一样用第三和第四两种办法。你说说,是用砒霜下毒,还是用绳子下套?依我的想法,还是有备无患,两种东西都预备,第三不行就来第四,还可以双管齐下,两箭一雕。”

“绳子不缺,我这就去买些砒霜回来。”

“你是雪家的客人,竟然要买毒药,别人会猜疑。”

梅外婆自己去也不行,这事就只能让常娘娘来做。

砒霜买回来后,梅外婆特意拌了少许麦子,放在墙角里。早上起来一看,天井里横躺着一只硕鼠。常娘娘叫来一名伙计,将硕鼠用火钳夹着拿到镇外掩埋。

小岛和子想不通:“冯旅长也曾伤害过雪家?您想借刀杀人是吗?”

“不,在我心里杀人的念头早已死干净了。”

“哥哥说过,或者你杀人,或者人杀你,世界太小了。”

“你想杀我吗?”

“我不会杀您。”

“我想杀你吗?”

“您也不会杀我。”

“这样想来,小小的天门口也会变得很大哟!”

“梅外婆!”小岛和子第一次这样称呼,“我总觉得您不是在真心帮忙。我若是真的将冯旅长杀了,您这辈子的修行不就分文不值了!”

“看看你自己吧,和子!”梅外婆的语气更加慈祥,“钓饵下好,鱼儿也快咬钩了,却还在那里说,自己若是真的将冯旅长杀了。事到临头你也会三心二意?看别人轻而易举就将一个人杀了,真想自己动手这样干,身心还要来一番脱胎换骨。”

“莫说这种话,从见到子墨君起,我就没有改过主意。”

“是呀,我也明白你是杀不了人的,所以才出手帮你!”

“我非要将冯旅长杀给您看看!”

“说心里话可以解郁闷,说狠话可以泻火,没事的!”

“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那您就错了!”

这一天,远处传来响亮的军号声。一阵阵地依次响起:起床号、出操号、开饭号、熄灯号和冲锋号。军号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冯旅长的骑兵终于出现在左岸的大路上。穿过凉亭迎上去的一帮孩子最先发现,吹军号的竟然是冯旅长本人。住在街两边的人都在自家门口打野,从四周垸里上街来闲走的人只能就近往屋檐下一靠,给冯旅长的骑兵让路。骑着一匹白马走在最前面的冯旅长继续吹着军号,在他身后三十六名士兵分别骑着六匹黑骏马,六匹枣红马,六匹黄骠马,六匹花斑马,六匹银鬃马和六匹菊花青马,两名骑兵排成一排,胯下的马也像久经训练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徐徐通过下街来到紫阳阁前。冯旅长吹了一遍收兵号,闻讯赶来的段三国以为他要下马了,正要上前迎接,冯旅长突然再次举起军号,吹起总在雪家收音机里响着的那支曲调。三十六名士兵没有一个带枪,凭着腰间空荡荡的武装带,跟着号音高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一曲唱罢,冯旅长才翻身下马,冲着笑容可掬的梅外婆深深鞠了一躬。

天门口的男男女女被这种从未有过的温情撩得不能自主,站在门窗后面招呼铺面的女人有一阵看不见了,再出现时,个个鬓发蓬松面颊潮红,藏在衣服里的胸脯还在一起一伏地涌动。跟在她们身后出现的男人,于两眼迷离中透出一股惬意与满足,笑眯眯地盯着那匹拴在街边、如雪一样洁净的孤零零的白马。

一〇八

此时此刻,冯旅长已经问过梅外婆,明白想见他的人并不是自己最想见的雪柠,而是小岛北的妹妹小岛和子。小岛北三进天门口的经历,一次比一次凶险。作为妹妹的小岛和子,第一次来天门口时展现的大部分是爱情,她的第二次难道会有更多的爱情?小岛和子越是为爱情而来,冯旅长越是觉得自己与快乐渐行渐远。心情上受到挫折的冯旅长,语气已不如刚进门时温和,目光游走一番便回到雪柠隐身的那扇门上。

“你们都看见了,走这么远的路,我连一件武器都没带。你们不晓得可我晓得,杭九枫和他的敢死队是被傅朗西带到大别山北边去了,但西河两岸还有他们秘密小组。我为什么要冒这种风险,不就是投你梅外婆和雪柠的所好吗?柳先生曾经是个好人,可他当了这么久的汉奸,董重里都将他营救出来了,他却不肯回来,如此这般就不能算做好人了。老实说,柳子墨是不是好人,你们说了不算。国民政府的抗战政策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抗战胜利之日,就是这些铁杆汉奸遭枪毙砍头之时。”

梅外婆却只想说,用军号吹歌曲她是头一回听见,没想到惯于沙场拼杀的冯旅长还有这手绝活。冯旅长简简单单地回答,教他的人是一个当了俘虏的日军少佐,那家伙哪怕用吹火筒也能吹出好听的音乐。

那扇门从里面打开了。雪柠在前,小岛和子在后,微风摆柳一样款款走过来。

冯旅长突然提高声调:“说起来我这命大得让人不敢相信,那个日本俘虏后来不知从哪儿弄了一些砒霜,抹在号嘴上。我那时已经完全相信他了,一点防范也没有。他将军号交给我,我拿起来含在嘴里就吹,吹了半天没事。我手下有个参谋是从昆明西南联大来的学生,在学校时曾经练过西洋号子,见我吹累了,他就接过去试,嘴巴一沾号嘴,一个音没吹完,人就绝了气。”

化过妆的小岛和子,已经找不出半点嘎白,那模样让冯旅长将旁边的雪柠忘得一干二净。

梅外婆一笑:“冯旅长惊艳了?”

有些不好意思的冯旅长索性放开了:“难怪都说情场如战场,梅外婆果然也会使用调虎离山之计。我不失望,输了这一回合也没什么。屡战屡败也好,屡败屡战也好,对当兵的都是一样的,没有咬文嚼字的人说得那样玄乎。听说日本女人最会招呼男人喝酒,让我们来喝酒吧!”

“我早就想同和子喝三杯,有冯旅长作陪,可太好了。”

梅外婆吩咐做的菜很快上齐了。雪柠稍坐一会儿就要退席。冯旅长不高兴地拉她时,伸出去的手被小岛和子温柔地挡住。已经喝下去的三杯酒仿佛都在小岛和子的眼睛里,一浪一浪地忽闪着。冯旅长嘴上说,自从见到雪柠,自己再也没有对别的女人产生过兴趣,却在收手时抓着小岛和子的指头,有节奏地捏了几下。梅外婆先前说好只喝三杯,后来还是多喝了一杯。小岛和子与冯旅长分别敬了她一杯,她必须向二人各回敬一杯。四杯酒过后,梅外婆就成了酒席上的看客。没有了雪柠,冯旅长的酒兴如山间的林涛起伏不定,时而一口气连干几杯,接下来又半天不肯动一下酒杯。小岛和子则如峡谷之溪,涓涓细流,潺潺不息。有时候,冯旅长还会允许她唱一首日本歌曲。唱歌时的小岛和子是用不着喝酒的。估摸着冯旅长有八分醉了,梅外婆示意小岛和子将放了砒霜的一壶酒掇上来。正要往酒杯里斟,冯旅长伸手一挡,舌头木木地问她们,想不想弄明白,日本人的砒霜为什么毒不死他。

冯旅长自问自答,当年自己带着一帮人从六安跑到广东去投考黄埔军校,因为不服当地的水土,半路上人人都发了打摆子病,死不死活不活地闹了好久,后来碰上一位高人,得到一个秘方:用信石一钱、绿豆粉一两,共研为末,加水调成丸子,大小如绿豆。发病之日,五更起来,以冷水送服五至七丸。还可以将信石用醋煮过,再配以硫磺、绿豆等,捣为末,包成一粒豆子大的小包,每次一包,空肚子服下去。

“信石是什么?信石就是砒霜!在没有奎宁之前,我都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砒霜,所以,说句大实话,谁想用砒霜暗害我,可是要闹出笑话的,到头来我还得谢谢人家无心插柳为我治病。有的人就不行,譬如古人书中的那个薛蟠之妻金桂,出身富贵之家,有姿色又识字,这是有钱人家女子都会有的长处,短处则是娇养溺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自己把自己当仙女观音,自己耐不住寂寞勾引小叔子,反过来又嫉妒丈夫喜欢的丫鬟香菱,想用砒霜毒死她。哪晓得香菱侥幸躲过了,死的人反倒是金桂她自己。”

醉醺醺的冯旅长越说话越多,连自己的老父亲都扯出来了,冯旅长的老父亲虽然没有梅外公以及雪大爹那样有学问,一辈子只喜欢水泊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唐僧师徒和蜀魏吴三国间的战争与和平,所获心得却非比寻常。当儿子的从小到大,最为敬佩的就是听父亲妙批这三本古籍。冯旅长笑容可掬地将日本人最喜欢读的《三国演义》放在最前面来说。书中写到周瑜假意说要降曹操,诸葛亮便激将:只要把江东吴国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的大乔和小乔姐妹献给曹操,曹操一定会心满意足地收兵回去,气得周瑜发誓与曹操势不两立。如此千古绝唱,却让诸葛亮说错一句话,记不得羞花之说最早指的是五代十国时明宗淑妃王氏。这位了不起的淑妃,本是一个烧饼郎的女儿,却天生绝色,小小年纪就被人称为“花见羞”,十七岁那年成了一位大将军的爱妾,得益于丈夫喝了皇帝所赐的砒霜,这个名气很大的小寡妇才能成为唐明宗李嗣源的爱妃。冯旅长说着这些时,眼睛又在望着雪柠离去的那扇门。梅外婆晓得这段历史,见冯旅长不做声,便补充说:“花见羞”后来做了皇太妃,再后来汉高祖刘知远得势,还没有进京城,就让手下大将杀了她和她的儿子。一时间走神的冯旅长这才回到自己要说的那些话中,三国时,离“花见羞”出世还有七百年,不可能有闭月羞花的说法。关于《西游记》,冯旅长说,大唐贞观十三年,太宗皇帝张榜招贤,陈光蕊赴京赶考,中状元后又被丞相殷开山招为女婿,但在上任途中被害,妻子也被占,作为遗腹子的唐僧十八年后从金山寺里出来为父报仇,从此在京城出家,去西天取经只能是在这以后的事。如此算来,至少也是大唐贞观三十二年以后的事情,可是唐僧出发去取经,依然是贞观十三年——这岂不是太荒唐了?

得意忘形的冯旅长这时候用手拍了一下桌面。

“写书的人多是书呆子,从没尝过砒霜的味道,也敢写潘金莲用砒霜毒害武大。你们一定不记得书中是如何说的,潘金莲用那不知抹了什么的臭抹布,放在锅里熬了一碗白汤,又将砒霜作心痛药在抹布水里化开骗武大。哪晓得砒霜太苦,武大勉强吃了一点就不肯喝,潘金莲不得不跳起来骑在武大身上,用被子将他闷死。从古到今,这砒霜可是最常用的害人药,真像《水浒传》中写的那样,舌头一舔就觉得苦,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被毒死了。所以呀所以,我才敢班门弄斧,从古人的鸡蛋里找出脆骨来。我说的可是有根有据,砒霜溶在水里就变得无色无味。”

冯旅长说,在与小岛北决战之前,自己也同王参议说到这些,引得王参议再三再四地表示,战后一定专门去六安拜访冯旅长的老父亲。

好久没有说话的小岛和子忽然一扬眉毛,长吁一口气,感慨万千地说,平生做任何事都没输过别人的小岛北,竟然会被冯旅长战败,原来身后有王参议这样了不起的高参。大战之前,明知主将有错在身,也不挑明,免得折损自己一方的士气。小岛和子能将“王婆计啜西门庆,淫妇药鸩武大郎”中的文字,一字一句地背下来。当时的武大只是呷了一口,便将老婆叫做大嫂,并说这药好难吃。潘金莲则回答,只要它医治得病,管什么难吃。此外,再也没有与砒霜有关的任何话。冯旅长被这番话堵得接连翻了两次白眼才回过神来,他记得更清楚,武大被潘金莲强行灌了一盏毒药后,哎哟地连叫两声,苦呀,苦呀!

二人正在争执,梅外婆插话说,《水浒传》第二十五回,她也看过几遍,冯旅长与小岛和子所说各有一半对错,武大拼命叫难受时,当然也有苦的滋味,武大后来叫苦时,那意思已经是在说自己命苦了。至于砒霜,冯旅长说得很对,别名叫信石或人言;炼之前名叫砒黄,炼过了才叫砒霜,味辛酸,大热大毒。能够截断疟疾、杀虫蚀恶肉,又治寒痰哮喘、梅毒、痔疮和癣疮,并且可以制止痢疾。外用时,研成粉末撒于患处,或人膏药贴之。内服则需极其谨慎,治中风痰壅,四肢不收时,用绿豆大小一粒,研细后先以清水送服少许,再饮热水,大吐即愈。治连年不愈的痢疾时,用砒霜、铅丹各半两,投入已熔化的黄蜡中,柳条搅拌,条焦则换,六七条之后,取出做成木梓粒大小的丸子,冷水送下,一剂即能痊愈。

一番流利的背诵让冯旅长惊讶不已:“你们两个女人为什么这样爱砒霜,学得比我还精?”

学归学,像冯旅长这样将砒霜当一般药吃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冯旅长从荷包里摸出一粒细得可以在针鼻里滚来滚去的药丸,摊在掌心亮了一下后,随手一塞便进了喉咙。小岛和子的嘴唇有些哆嗦,藏了一阵的嘎白又在脸上出现了。

“我这喉咙死活吞不下奎宁药片,还是砒霜利索,就像梅外婆炒的芝麻糖一样好吃。”

“为什么不打奎宁针?莫不是当成鸦片来吃吧!”

面对将笑未笑的梅外婆,冯旅长连连表示,前些年合击第四方面军和第二十五军,后来又围剿高政委,再后来抗击小岛北,他一直在想,万一被对手抓了俘虏,惟一担心自己怕打针的弱点被人知晓,只要别人拿上针头往他屁股上扎,那最为当兵人所不齿的狗熊非得由他来当不可。一旁的小岛和子忍不住掩面而笑,刀山火海枪林弹雨中穿行多年从未胆怯的赫赫战将,竟然会在一枚小小针头下心惊肉跳。

“女人笑男人可是要罚酒的。”冯旅长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抓住小岛和子,要她连喝三杯。“何必如此麻烦!”小岛和子张嘴含住壶嘴,略显消瘦的脖子蠕动了十几下。也不清楚还剩多少酒,等到她吐出壶嘴,冯旅长疑惑地将酒壶放在耳边摇了摇,后又翻倒过来让壶底朝天。夜灯之下,一滴晶莹如玉的酒在壶嘴上挂了片刻,悠悠地晃一晃后,脆脆地滴在桌面上。“你来带兵,肯定比你哥哥厉害。”说起小岛北,冯旅长的话又多起来,论真打仗还是同第四方面军和第二十五军交手过瘾,而小岛北在打仗的能力上并没有过人之处,像头蛮牛从霍山县城一路横冲直撞过来,若是梅外婆手里也有那么多的好枪好炮,一样可以横扫大别山。“冯旅长还想喝几杯吗?”“那是当然的,美人把盏,红袖添香,当兵的最盼这样的好日子。”守在一旁的常娘娘闻讯正要转身,梅外婆叫住她,说这种时候小岛和子亲手烫的酒才是最有味道的。小岛和子往厨房去去就回,一壶热乎乎的酒拎在手里还没开始往杯里倒,满屋子就香酽透了。小岛和子没有将第一杯酒倒给冯旅长,而是斟在早就说过不再沾酒的梅外婆的杯子里。反常不反常梅外婆都不管,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夹住酒杯,轻轻地对着冯旅长示意:“今日我再破一例,敬一敬你这个不读书则已,一读起来就将书读破的厉害角色。”梅外婆毫不犹豫地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冯旅长当然不会含糊。接下来轮到小岛和子给他敬酒了,因为年轻,他俩喝起来更加痛快。

以为冯旅长喝醉了是错的,以为冯旅长没有喝醉也是错的。这场看上去仿佛无休无止的一男二女三人酒席的终止得益于雪柠。她在离去的那扇门后重新现身,七分平静、三分不悦地说,一向遇事不惊不乍的梅外婆也变成人来疯了,若是哪一天,个个刀枪入库,人人马放南山,梅外婆岂不是要变成顽童一个。冯旅长就像没有听到,自己站了起来,却要雪柠坐下,只要雪柠肯拿杯子,她喝一杯,自己最少也要喝五杯。在雪柠看来,莫说五杯,就是五十杯、五百杯也没有用。在没有后来这壶酒之前,不管雪柠如何不给面子,冯旅长也许都不会生气,现在不同了,雪柠刚一开口,冯旅长就沉不住气了,右手掀了桌子,左手掀了椅子,嘴里还在叫,酒里又没下砒霜,犯不着如此怕死。守在门口的两个卫兵闻讯跑进来,冯旅长大手一伸,要他们滚一边去,雪家有这么多女人,要睡觉了也轮不到他们来招呼。

“也好,酒喝够了,我们睡觉去吧!”小岛和子温柔地说,引得冯旅长醉醺醺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将高大的身子架在小岛和子肩上,三摇两晃地进了客房。

那扇门刚关上,梅外婆就对不即不离地站在附近的卫兵说:“在我家里还用得着你们如此辛苦吗?长官的这些事你们不晓得更好。”笑嘻嘻的卫兵们刚走,屋里的冯旅长就像在被窝里摸到一条蛇,猛地推开小岛和子:“你这人一定是走魂了,想来采我的阳。”没有听到小岛和子的回应,也没有其他的动静。吹过天井的阵风留下绵绵不息的呼呼声,一阵初起的鼾声,天造地设地夹在其中,细听之下才能分辨。风去远了,留下的鼾声才凸现出来。梅外婆在门上轻叩两下,片刻后她又叩了两下。小岛和子来开了门,梅外婆立即说:“冯旅长的话吓着你了吧?这家伙真是个活神仙,居然能将砒霜当药吃。你已经失去往酒里下毒的机会了,真想报仇现在下手还来得及。这东西虽然细小,了结一个人的性命绰绰有余。”梅外婆亮出一根细麻绳,亲手打好活结,手把手地教了一遍,只需往冯旅长的脖子上一套,再拉紧,就是神仙也难逃过这一劫。正说着,冯旅长翻了一个身,正好将头歪放在床沿上。神色漠然的小岛和子怔怔地站着,梅外婆催了一次、二次、三次和四次,她才开口,说梅外婆早先说的那些话是对的,事到临头她才明白自己杀不了任何人。冯旅长一死,雪家就会面临那无法挽回的灭顶之灾,梅外婆、雪柠,还有雪蓝和雪荭,都是应该天天过好日子的人,不该受这种无妄之灾的牵连。梅外婆劝她说,雪家屋里都是女人,一向与冯旅长相处甚好,想让别人怀疑那可是件难上加难的事情。说了许多话都没有用,小岛和子拿着细麻绳就是不动手。梅外婆急了,一把夺过细麻绳就要往冯旅长的脖子上套。一个动作没做完,就被小岛和子拦住:“我说错了,不是杀不了人,而是不想杀任何人!”“冯旅长可是打死小岛北那一战的指挥官!”

“那是哥哥和他之间的事,再说哥哥也杀了人!”

“和子,我这老太婆其实就为了等你说这句话哟!”梅外婆紧紧地抱住了小岛和子。一个杀人的人,当他是因为仇恨而蓄意时,最盼望的是对方也有人出面来杀他,只有那样,这种以仇恨为背景的动机,以仇恨为背景的结果,才会让他理直气壮地将自己装扮成英雄。反过来,一个杀了对方亲人的人,迟迟等不来期望中的报复,他就会心虚,就会不安,就会因为自己所欠下的血债担惊受怕,并且终将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刻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那些血腥举动。对一个杀人的凶恶之徒,只要别人不跟着他的样子学,迟早有一天他会明白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梅外婆好久没有这样动情过,从一开始她就相信,能让柳子墨如此痴情的女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能变成杀人凶手。小岛和子最后的选择,实际上是在证明用善心善意来看人是不会枉费心机的,同时也鼓励着梅外婆,不使她在行将老朽之际,还在认为自己一事无成。

与酩酊大醉的人不同,冯旅长醒得很早,他在床上怔了半天,才下命令,包括自卫队和投诚后成为自卫队的前独立大队队员在内,迅速到小教堂门前集合。冯旅长还有一道只针对三十六名骑兵的命令:早饭后便起程回三里畈。吃过早饭,骑兵们正要执行命令时,这道命令又被冯旅长撤销了。冯旅长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前独立大队队员一直在接受专门的整训,可越整越走样,越训越不像士兵。冯旅长内心高兴,嘴里却说,当兵吃粮的人任何时候都要与众不同,武有武的强壮,文有文的威风,软绵绵的歌曲到了嘴里也要变成当兵的味道。说罢,他让所有带枪的人举枪向上,重现董重里娶圆表妹时的情景,齐齐地放了三排枪。

“我不了解大家的记性是不是可靠,所以你们要特别记住,有个姓冯的六安人,是个旅长,手下有几千杆枪,在这一带,姓冯的兵头大概可以算做老二或者老三,这年头大家都明白,红嘴白牙,声音再大,也不如还没有屁眼大的钢枪,只要枪口一出声,没有不算数的。今日我要说一句谁记不住就要吃大亏的话,不管是谁,从今往后一律不准将枪带进雪家。为什么?梅外婆是我的恩人,她不喜欢看到枪。”

解散了队伍冯旅长才与梅外婆见面:“昨夜的事我都明白,这辈子我还没有因为吃酒误过事。两个女人张口闭口不离砒霜,只有苕才不起疑心。”

“砒霜的事是你先提起来的呀!”

“你也莫再隐瞒,我要带她走,查清楚背后的阴谋。”

“和子是起了波澜的水,平静了就没事。”

“这里面的奥妙只有我懂。心地太善良了打不赢仗。”

“女人的事你却不懂。和子好好的住在武汉,为什么非要离开柳先生?这才是真正的奥妙呀!昨日夜里你睡着了,我可是通宵没有合眼。镇上的狗一直在和子的窗外乱叫。一撵狗就散了,一不撵便又回来乱叫。你的部下怕吵着你,也起来帮忙撵了几次。”

冯旅长情有所动,心有所思,手下来问何时出发,他一挥手说今日不走了。冯旅长想见小岛和子。但是这位他有生以来在战场上碰到的最强对手的妹妹也像雪柠一样,淡淡地表示,该见的面,该说的话,该抒发的感情,她都见了、说了和抒发了,从今往后,自己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冯旅长为此第二次改变了自己的命令,三十六名骑兵分别骑着六匹黑骏马,六匹枣红马,六匹黄骠马,六匹花斑马,六匹银鬃马和六匹菊花青马,于正午时分跟在他和他的白马后面。冯旅长依然用军号吹着那首软绵绵的曲调,徐徐地沿西河左岸渐次而去。

这一天,梅外婆对董重里说想尝尝圆表妹的厨艺。董重里明白她这是有事商量,连忙将梅外婆请到白雀园。圆表妹做了几个小菜,遵照梅外婆的意思,段三国也被请来了。四个人坐在饭桌旁,你来我往喝了三杯酒后,梅外婆说,小岛和子的健康状况太让人担心了,就她的经验来看,所剩时间恐怕已经不多了。包括圆表妹在内,四个人对小岛和子的健康状况讨论得十分细致,最终他们将两种稍有分歧的可能作为最终结论:圆表妹、董重里和段三国认为,小岛和子有故意来天门口寻死之嫌,梅外婆则认为,就算小岛和子想死在天门口,也是因为小岛北长眠在此的缘故。万一小岛和子真的撑不下去了,到时候董重里和段三国可一定要出面。大家这才明白梅外婆要尝尝圆表妹厨艺的本意。

这一天商量的事情后来全都得到验证。几天后小岛和子就卧床不起。又过了几天,在小岛和子的坚决要求下,雪家请了几个做事稳妥的男人抬上她,到小岛北的坟墓上看了最后一眼。还没回到家中,小岛和子便开始了历时十天的昏迷。第十一天,奉冯旅长之命专程赶来的军医,将一支特大的针筒扎进小岛和子的静脉,足足推了半个小时,才将针筒里的药全部打完。小岛和子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地说,她要见一见所有雪家人。梅外婆、雪柠、雪蓝还有雪荭一直在她身边,大家明白她想见的其实是柳子墨。梅外婆将那封没有一个字的信递过来,小岛和子看了又看:“我能将这封信带走吗?”梅外婆和雪柠伤心地表示,凡是小岛和子想要的,都可以给她。小岛和子用力地笑了一下:“时至今日,我什么话都可对大家说了,这些年我想害的人还真不少,也不是我的良心发现,主要是没这个胆,事到临头自己先怕了。现在,大家可以放心,我也对自己放心了,因为我连起这种心思的力气都没有了。”在众人注目中小岛和子缓缓流出了最后一颗眼泪。

一〇九

一九四五年八月,雪家的收音机突然遭到雷击。在平时,这种情形绝对不可能出现。十一日,日本政府刚刚发出乞降照会,雪家的收音机就被搬到大门口,并将音量调到最大。住在上街和下街的人不用说了,就连四乡八里的人也都专程赶来,非要亲耳听见了才相信。“总算抗战到底了!再也不用逃难了!”那天正午,天上起了许多乌云。雪家人没有像往日一样,发现有打雷的迹象,就立即关上旋钮,拔掉天线,而是只顾同大家一起高兴。豆大的雨滴从乌云中掉下来,就像没有碰上任何人,直到头顶上轰隆一响,收音机里冒出一股青烟,人们才一齐惊叫起来。对于这样的怪事,天门口人好一阵议论纷纷。

屈指算来,日本人投降已有一百天了。撑着簰从白莲河一带回来的余鬼鱼,目睹了不少日本人当众剖腹自杀的情形。那些当汉奸的家伙倒没有谁自寻绝路,在日本人投降后亡命的汉奸,都是被民众活活打死的。余鬼鱼的这番话对雪家影响很大。此前,梅外婆一直稳如泰山,任何人来提醒都没有用,一心一意地像个守株待兔者。雪柠当然也同意她的看法,从武汉到天门口的走法有很多种,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万一在她们举家沿旱路上武汉寻找柳子墨时,柳子墨却从水路返回天门口,岂不是心力费尽仍然错过。时间一长,梅外婆也有些稳不住了,正当她下定决心,要带常娘娘先上武汉时,一名自卫队士兵骑着一匹大洋马嘚嘚地跑进下街。刚从日本人手里夺来的大洋马听不懂天门口方言,让它停时却在原地不停地打转。骑在背上的自卫队士兵想下来,大洋马却提起前蹄冲天而起。无可奈何的自卫队士兵下不了马,只得高高在上地隔着门大声叫梅外婆,告诉她马鹞子派他来通知,当汉奸的柳子墨已被抓了起来,关在县城的监狱里。突如其来的消息没有让梅外婆失去冷静,她要雪柠莫紧张,赶紧给冯旅长打个电话,这事肯定与他有关系。逼迫之下柳子墨才给日本人做事,要抓他的汉奸也只能在武汉那边。在百里西河人人都明白冯旅长之所以能打败小岛北旅团,完全仰仗着设在天门口的测候所,身为测候所所长的柳子墨是惟一能够呼风唤雨的人。

给冯旅长的电话打了一个小时,中间断了三次,接通后又继续说。冯旅长不承认自己下过将柳子墨当做汉奸抓起来的命令,他只是笼统地说过,绝对不许放过任何有汉奸嫌疑的人。梅外婆问:“柳子墨是不是汉奸你冯旅长难道不清楚?”冯旅长回答得很得体,在天门口的柳子墨,在大别山的柳子墨,绝对不是汉奸,可是柳子墨在武汉呆了好几年,武汉的报纸上,关于他为日本人工作的新闻何止三次五次,其中必定有很深的奥秘。雪柠从梅外婆手里接过话筒,她不同冯旅长争执,心平气和地将当年梅外公托人带给吴大帅的话小作改动后说给冯旅长听:“带兵打仗,胜也好,败也好,都可以想办法犒赏自己和部下,却不可以将黎民百姓当成战利品。”雪柠也一针见血地指出,冯旅长真的有心纳自己为妾,收自己为外室,或者废弃现有婚姻而明媒正娶地娶自己为妻,也应该像正人君子一样开诚布公,那样自己还有被感化的可能。挂断电话之前,雪柠说她就在电话机旁坐着,一小时接一小时,一天接一天地等下去,直到有人在电话里说,柳子墨出狱了,她才回家。雪柠只等了半天,电话铃就响了。屋里的人都说是冯旅长的电话,她却不接。段三国拿起话筒先说几句。电话里的冯旅长声音很大,一边问雪柠是不是还在旁边,一边急急忙忙地要段三国火速转告,柳子墨若是不怕驴子狼,这时候已经出了县城,快到军师岭了。雪柠拿过话筒:“请你再下一道命令,让董先生带上一些人和枪,立即出发沿西河接应柳先生。”“你就替我下这个命令吧!”冯旅长回答得非常爽快。

离别几年,柳子墨苍老了许多,他在那块写有天气预报的黑板前站了一会儿后,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粉笔头,将“依然久旱无雨”几个字改为:“从今日午夜开始,未来两到三日之内,会有小到中雨。”包括登门探望的段三国在内,多数人对此都将信将疑。午夜刚过,雪柠还在同柳子墨说着重逢的话,屋脊上一阵沙沙响,先是小雨,慢慢就大了起来,第一股雨水顺着瓦沟一泻而下,激起秋季原野上的阵阵芬芳。落雨的时间很短,接下来又是无边无际的干旱。在无人付酬、无人督促的情况下,柳子墨依然尽职尽责地进行着天气预报工作。然而,街边的小溪该断流时还是断流了。此时此刻,对雨水的渴望又回到八年之前的情形。经过八年的磨难与积累,柳子墨在气象学方面的造诣又深厚了许多。他说,这要归功于日本人为他提供了良好的科学实验条件。

柳子墨从武汉经陆路直奔天门口,在县城里碰上马鹞子,他也说了相同的话。马鹞子当即用手枪指着他的眉心将他抓了起来。

如果仅为科学献身,柳子墨也许会听哥哥的劝告,将雪柠她们从天门口接走,后顾无忧地留在武汉继续做学问。不是柳子文的建议缺乏可行性,也不是柳子文作为武汉三镇赫赫有名的汉奸却得到国民政府的重新起用,让柳子墨极度失望的是,这场苦苦盼来的伟大胜利,转眼之间就因为各级接收大员的贪污行径以及对大小汉奸的包庇,变得局面一团糟,他那被日本人蹂躏八年的心又被插上一把锈蚀斑斑的钝刀。

驻扎在汉阳的伪陆军第十四军军长,经由国民政府的任命,摇身一变成了政府军武汉三镇守备总指挥兼新编第二十一军军长。而身兼二职的伪武汉绥靖公署主任和伪湖北省主席,也同时被国民政府委任为政府军新编第七路军总司令。曾发起成立伪全国商业统制总会武汉分会、并替日本人制订了《长江上游地域物资收买及移动统制办法》的柳子文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在第六战区接管日方物资委员会联络秘书的新身份下,于九月二十三日接收了伪中央储备银行湖北分行,三天之后,又在接收了正金银行的同时,成立了中央银行汉口分行等十几家新银行。日本人管治时期,柳子文就将家里的生意从油脂一类扩展到银行业。在柳子文眼里,天翻地覆之际,正是柳家的金融产业快速扩张的天赐良机。十月一日这天,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突然公布了一个武汉地区二百余人的汉奸名单,打头的是那些先前被国民政府委以重任的大汉奸,柳子文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几天之后,《武汉日报》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登载了一条消息称,经过甄别,已将柳子文从先前所公布汉奸名单中剔除。

喘过气来的柳子文,得意地向柳子墨交代了部分家底,日本人占领武汉三镇这八年,柳家基业增加了五倍,其中四倍是在日本人无条件投降后的短短两个月里实现的。以柳子墨的才智,不用再做学问了,兄弟俩齐心协力将这些基业管好了,任它城头大旗如何变幻,最终还要回到赚钱过好日子这条路上来,这也是国民政府在处理他的问题上反复无常的根本所在。这一次,柳子墨明知柳子文至少拿出家产的四分之一用于贿赂,却没有打哥哥的耳光。被日本人软禁多年,他已经没有脾气了,只想同雪柠和雪蓝、雪荭她们一起过一阵田园生活。

与武汉三镇的情况差不多,县城的监狱里关满了所谓的汉奸。大多数人与柳子墨的处境相同,都是一些趁着光复了,胜利了,不再受日本人控制了,急着回乡与家人团聚的普通人。后来马鹞子对柳子墨说,抓他是因为上面有命令,并不是自己的本意。马鹞子还指着《武汉日报》标题上的人名,问准了正是曾经来过天门口的柳子文后,不无高兴地说,因为柳子文在背后支持,董重里才能当几年县长。只要柳子文再在上面说句类似的话,让他马鹞子当正式县长,柳子墨也好,雪家也好,自然会由他来全力照顾,天大的事情都好商量。柳子墨像哑巴一样,只有听的份儿,没有说的份儿。

几天后,继续当着代理县长的马鹞子也回到了天门口。柳子墨预报的那场雨很小。干旱持续的时间太长,又鉴于战乱之余,国民政府虽然暂时豁免了受灾县份当年的田赋,并停止催收积欠的钱粮,征购军粮却如火烧眉毛,加上名目繁多的乡保甲等地方上的苛捐杂税,此前从没交过税的圆表妹忍不住说:“无粮的人家也要出粮,这不是比替日本人做事的伪政府还厉害吗?”马鹞子也没有办法,表面上国民政府在湖北省境内只配购军粮四十五万两千八百四十四大包,每包二百斤,一共九千零五十六万八千八百斤,实际上远远超过这个数字。那些抗战时期就集结在湖北一带的第六战区的四十万政府军,加上等待遣返的十六万日军战俘,所有这些人的口粮,按国民政府的规定,除湖北省负担部分外,四川和湖南两省还应供应三十八万大包。因为枯水断航,四川省仅运到四千大包,湖南则以灾情严重为由,粒米未交,所以各种军粮只能由湖北一省来负担。

这一年,从夏到秋,湖北境内水灾旱灾交替而至。沿江十几个县饿溺而死的达八万多人,丘陵和山区的县份则是大旱,多数农田颗粒无收。冬去春来,天门口一带也干旱得不可忍受了。为了军粮,马鹞子自己都不记得回了几次天门口,每次来他都要找雪家带头。柳子墨回来后,梅外婆真正不管家里的事了,所有的事都由雪柠说了算。前几次,雪柠没有给他设置任何障碍。春风在田野上暖暖吹拂时,乐善好施的雪家,再也无法支起大锅发放赈粥,撑到谷雨这天,马鹞子又来征缴军粮时,正好看到梅外婆端坐在饭桌前,手里掇着一只黑糊糊的碗,吞着用细米蒿拌上少量的糠做成的糊糊,给同样掇着碗、却在那里哭成一团的两个孩子做榜样。

从来不在女婿面前说半句狠话的段三国,忍不住狠了一回:“再这样逼下去,用不着傅朗西再来,天门口人一半要学常守义,另一半则会变成杭九枫!”“人人都想当县长,人人不清楚县长多么难当。”这一天,在董重里的帮助下,马鹞子起草了一份致湖北省国民政府的电文:近因催购军粮,本县去年年景最好的天门口一带,悬梁自缢者有之,投水自尽者亦有之,春荒已至,青黄不接,以草糠为食者十之八九,部分纯善顺从富裕之家亦无法幸免,更有汤铺和饼子铺一带已整保整甲逃之一空。如再无停收军粮之令,天灾之后人祸不远矣。

“这种电文可不是让人高兴的,省里的人见了,就不仅仅是去掉你官衔前面的两个字,有可能连同后面的两个字一起去掉。”董重里就像写在黑板上的天气预报那样说。马鹞子连连表示,如此鱼肉百姓的县长不当也罢。董重里难得有赞许的话说给马鹞子听:“马队长能够多为家乡父老着想,老天爷一定会保佑线线再为你生个儿子。”

不到半个月,马鹞子便笑眯眯地专门来找董重里:“托董先生的吉言,线线真的怀上孩子了!线线怕不确切,种子下了几个月,她才敢声张。过了中秋节,我就有第二个儿子了!不是线线提醒,我还不了解,日本人投降后,怀孕的女人格外多。我要向省政府报告,这是大大的喜兆呀!”马鹞子兴致勃勃地说着,毫不在意董重里脸上的阴影。

夏至到来之前,柳子文派人送来一些西药和一架崭新的收音机。天门口人听到的第一则新闻是刚刚成立的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声明:在中国广大的收复区濒于饿死的灾民总数为三千万,其中湖北省境内为二百万。最耸人听闻的是紧随其后的另一则新闻:在国民政府紧锣密鼓的调动之下,政府军终于以十个正规军,共二十四个师、十个保安团的兵力,完成了对新编第四军第五师的包围。国民政府刚刚顺长江而下回到南京,其最高元首便再次逆流而上,于五月二日在武汉下达密令,围歼汇聚在礼山县宣化店一带曾经准备抢先进驻武汉接受日军投降的新编第四军第五师全部主力。梅外婆往日也会时有忧伤,这一次的神情却大不一样。连日来吃不上正经食物,那些平时只给猪吃的替代物让梅外婆受伤很深,她半躺半倚地偎在床头,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了解来龙去脉的人明白梅外婆是在评论时局,不明白的人还以为她在为自己的寿命担忧。

“这不是个好兆头!”

一一〇

只要成了对手,战前战后双方都会阳奉阴违。这是铁律。一方面可以说成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另一方面又可以表示为瘌痢头有臭鼻子闻。

艰难困苦的八年抗战迫使日本政府不得不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乞降。身在小城延安的共产党统帅,立即以第八路军和新编第四军的最高司令长官的名义,电令日军第六方面军派出代表,到大别山北部的大悟山区接受新编第四军第五师的受降指令,限期缴械投降。当天深夜,国民政府便命令新编第四军第五师,禁止这支由工农红军第二十八军一步步改编而成的军队所有针对日伪军队的行动。八月二十一日,政府军陆军总司令,在给日军第六方面军指挥官的第四号备忘录中,更是要求日军对武汉三镇及其他各地区的非政府军武装组织一律视同匪类,绝对不能认其为中国军队。上述非法武装组织如向日军要求收缴武器时,日军应做有效防卫。此中所指的匪类,也包括新编第四军第五师,因为早在安徽省泾县那场剿灭战后,这支队伍的番号就被国民政府撤销了。在无法进占各大中城市的情况下,八月下旬,新编第四军第五师所属的两个团,向当年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在大别山区与政府军的最后决战地湖北省东北部重镇河口发起进攻,并在十几年后重新控制该镇。九月中旬,新编第四军第五师所属地方武装,分三路强攻黄州,最终突破北门入城。由于政府军大军压境,他们不得不很快从新占领的地方撤出。

锋芒暂避之后,已经看见内战烽火硝烟的新编第四军第五师迅速整编成中原军区野战军。这种动静兼顾、长短结合、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布置,充分体现了决策者内战不可避免的准确预测。最高明的还是生活在歌舞升平的延安城里的共产党统帅们。早在抗战胜利初期,政府军尚未形成合围之势,中原野战军属下的六万多人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转移到其他地区。高瞻远瞩的共产党统帅们一改抗战之初对新编第四军主动放弃大别山区的严厉指责,不仅决定暂时舍弃大别山区,还要这些人做好付出重大牺牲甚至是全军覆没的准备。共产党统帅从东西南北各个战场的大趋势出发,下定了决心。前新编第四军第五师只要尽可能多地牵制和吸引政府军的兵力,就是了不起的胜利。

国民政府眼中钉肉中刺的前新编第四军第五师,全部拥挤在方圆不足二百里的狭小地带。四周团团围着政府军第十军、第十五军、第十八军、第四十一军、第四十七军、第六十九军、第七十二军、第七十五军等等精锐之师。就在信心十足的国民政府下达于一九四六年七月一日前围歼这支共产党军队的命令的同时,一封发自延安的紧急电报穿越时空来到宣化店。按照立即突围、愈快愈好的命令,前新编第四军第五师所属各支队伍同时施展弥天之计,杭九枫所在的那个旅更是用一系列诡异手法,引诱政府军将其兵力的三分之一约十万人东移至大别山一线,而使前新编第四军第五师主力三万五千人马向背离大别山区的西线突破时顺利了许多。尽管高政委已经死去多年,他打下的基础还在,面临生死之战时,对胜利与生存的天然敏感还在。而对杭九枫等一批人来说,身在大别山区,一时被打败并不可怕,只要不被彻底打垮,只要有几个人活下来,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就像夏季里的暴雨,酝酿的时间远比暴发的时间长。当那些害怕战乱重起被阻隔在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地将突围与反突围的惨烈传到天门口时,宣化店一带已经只有屠杀了,真正的战斗已经在不断的转移中去了遥远的西北方向。

干旱没有去年秋冬那样严重了,然而,哪怕再乐观也还不能将眼前的光景称为风调雨顺。因为接连干旱,西河右岸一带的大山仿佛又被一九四一年春天独立大队突围时放的大火烧了一次,天门口后山上也是如此,因为离得近看得也清楚,那些如同山火烧过的松树,其实是长满了松毛虫。

很快就到了七月底,街上忽然传出杭九枫的消息,有人看到他跟着一支从宣化店突围出来的共产党军队,在安徽省太湖县一带活动。

听到这个消息,段三国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就对了,离开天门口,杭九枫就不能叫杭九枫了。”

十天后,段三国在五花大绑的杭九枫面前重复了这句话。事实上,段三国初次说这话时,两条腿被三颗子弹击中的杭九枫就回来了。他孤身一人藏在段三国从前居住的小屋里,几处枪眼里长出了雪白的蛆虫。一开始用竹签还能挑干净,隔了一夜再挑就困难了,那些蛆虫仿佛会变,挑一只就会长出两只来,越挑越多,越挑越挑不完。旧屋里一直存放着吃食,这是多年前丝丝与他一起准备下的。发现杭九枫的不是人,而是狗。那些自出生就没有见过杭九枫的狗们,嗅到了不同寻常的臭味,便绕着段家旧屋不停地吠叫。杭九枫哪里受得了这种欺侮,费尽力气爬到门口,冲着小街怒吼:“一镇、一县,你老子回来了!”

丝丝后来抹着眼泪责怪自己偏偏这三天没有去旧屋看看,同时也责怪杭九枫,何不索性回九枫楼,钻到她的床上,将蚊帐放下来,就算马鹞子来了,也不敢随随便便地撩开来查。这时的杭九枫已被自卫队士兵用手指粗的麻绳绑在一块门板上,放在小教堂门前示众。但他还是竭尽全力不失威风,声称杭家男人永远也不会摇尾乞怜哀求救命。

一九四六年夏天,上街的富人们胆子变大了许多。宣化店一战消除了他们的远虑。从宣化店突围出来的前新编第四军第五师残部,抵挡不住冯旅长等人率领的政府军的反复清剿,能逃脱性命的人,差不多都像杭九枫,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一口气,所谓近忧也可以忽略不计。在富人们的唆使下,那些从未见过杭九枫的小孩子,拿着长长的竹枝或者是细细的茅草秆,去挑杭九枫伤口上的蛆虫。每挑下一只蛆虫,富人们便奖励一元法币。一镇被马鹞子关在屋里,能够掩护杭九枫的惟有一县。一县手拿一把长柄柯刀,迎着得意洋洋的富人冲过来。富人们猝不及防,慌慌张张地往后一闪,离水近的就倒在身后的小溪里。

绑在门板上的杭九枫乐了:“好儿子,当初老子不把你当回事,没想到几年不见,细卵子就长大了。儿子是英雄,老子当然更是好汉。马鹞子,你也不用多盘问了,快将一镇也给我叫来,我要跟儿子们说话!莫以为天天守着一镇你就可以从我手里夺走他,那是做梦哟!只要听到我一声骂,只要看到我一只脚,他就会跟我走的。好了,一镇、一县,我的能干儿子,将耳朵伸长些,我同你们说说脚上这三个枪眼。第一个是七天前被太湖县的自卫队打的,第二个是同一天被另外一群自卫队打的,六天前我到了岳西县九河镇,就是当年高政委戴着墨镜下山,同国民政府谈判,让第二十八军到前线去同日本人打仗的那个地方,没想到中了看家护院的一帮家伙的暗算,瘸着拐着还能走路的左脚也穿了一个肉眼。换了别人,两只脚挨了三枪,哪能再走呀,可我是屙泡尿就能让西河发大水的杭家的男人,我是不会学乌龟在路上爬的,从九河镇到天门口,共有一百多里路,我没有少走一步,也没有多走一步。”

这时候,街上出现一群与一县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从溪水中爬起来的富人要他们将一县抓起来,打一拳头给法币一元,踢一脚给法币两元。孩子们凑在一起正要商议,一县已经扑过来,两手分别一使劲就将两个孩子的头发揪了两把下来。杭九枫的大笑惹恼了富人们,脚下跑得快的早已回家拿上一支手枪,虎视眈眈地瞄着杭九枫,并且一声声地高喊,要马鹞子出来下命令,将杭九枫当场枪毙了。

天气很热,马鹞子喝了两碗凉茶后才从九枫楼上下来:“你头上长着的是猪脑子吗?一枪毙了,杭九枫岂不是要感谢我们!就这样,有兴趣你们就来撩撩他,没兴趣了就让那些蛆虫慢慢地将他身上的肉吃光,变成连狗屎都不如的烂涎臭水。”

这一年节气来得早,白露往后两天便是中秋。杭九枫绑在门板上受活罪正好是这三天。三天下来,杭九枫嘴里没有半点服软,脚上有枪眼的地方黄水已经流完,开始冒黑水了。

也不是没有说情的。段三国一家就用不着说了,以往线线只要说,大不了这条命不活了,搂着一镇往九枫楼下一跳,一次死不了跳两次,两次死不了跳三次,天下的高楼总是要摔死人的,马鹞子就会让步。一镇大了,线线旧话重提时底气不比从前。加上一镇顶了她一句:“我还没有结婚,我才不想死哩!”他还说,线线挺着一个大肚子,就算她自己跳了楼,里面的弟弟也不会死。丝丝又说,一镇的命有她和杭九枫的一半,马鹞子若不放杭九枫,她就找一镇要那半条命。依然用不着马鹞子开口,一镇气呼呼地回答:“要拿你就来拿,是左边的还是右边的?”马鹞子听了哈哈一笑,丝丝的威胁就烟消云散了。

段三国所说的都是道理,除了由董重里率队投降的独立大队残部改编的一部分自卫队,大别山区再无一支完整的共产党军队,少数残余下来的散兵游勇已不足为患,留杭九枫一条性命,反而更能体现国民政府的仁德。段三国这样说,实际上也是劝马鹞子不要毙了杭九枫,那样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惧,导致那些前独立大队队员再次发起暴动,将平静了几年的天门口重新拖入你死我活的血腥之中。那些前独立大队队员天天在杭九枫面前走来走去,他们的目光里,表露的几乎都是同情,从前那种让人心悸的渴望,虽不是完全没有了,也只剩下偶尔灵光闪现。

最后,还是最不方便为杭九枫说话的董重里提醒段家人,要救杭九枫,非梅外婆不可。

恰好是中秋节夜里,丝丝来到紫阳阁。青黄不接那一阵,天天在雪蓝和雪荭面前带头吃糠菜的梅外婆将自己的身子撑坏了,整个夏天都没有出大门一步。外面的事能瞒得过的尽量不让她晓得。丝丝哭着说过杭九枫的惨样子,梅外婆吓得不轻,颤巍巍地走到门口,望着圆圆的明月长出了一口气:“还以为这一次肯定要去梅外公那里,想不到天门口还要留我做事。”梅外婆先去小教堂门口看了看杭九枫的伤势,然后才同马鹞子见面。事情过后细细回想,梅外婆在马鹞子面前说的话,与当初小岛和子要杀冯旅长,梅外婆为她所做的一切有异曲同工之妙。梅外婆是长辈,然而很多做长辈的都无法在马鹞子面前显出长辈的尊严与风范。

“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呀真的只能代理县长。为什么?就因为只明白手脚并拢是个小字,不清楚手脚张开还能成为大字。杭九枫都成这个样子了,三岁小孩他都奈何不得。想要杀杭九枫,也得将他身上的伤养好了再动手。”梅外婆简简单单地说了几句。

马鹞子不点头,也不摇头:“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用不着你来听我的,可你总得听自己的吧!”

“用傅朗西的话说,我这嘴里还能往外吐象牙?”

“线线第一次怀孕时,你可是有过一诺千金的表态!”马鹞子怔了怔,终于点头表示佩服。

松了绑的杭九枫挣扎着站了片刻,随之轰然倒地。马鹞子让人在小教堂前面搭了一座临时棚子,加上一把躺椅,附近再站一个持枪的自卫队士兵看守,就将杭九枫安置妥当了。正值秋老虎肆虐之季,住在凉棚里反而更舒服,杭九枫故意说得很轻松。梅外婆将一把剪刀往雪柠手里塞了几次,雪柠坚决不肯接手。雪柠说,人不做事会老得更快,梅外婆不该老,所以这事还得由她来做。“天门口的事迟早要由你来替我,趁我还能说能动能看能想,你先接手做,我不是更放心吗?”最终还是梅外婆用剪刀剪开杭九枫的裤子。三颗子弹留下六只枪眼,这让梅外婆心里轻松了一半。在路上,杭九枫曾经找了些治枪伤的草药嚼烂后敷在伤口上,梅外婆的心情又轻松了一半,表面上的腐肉是要刮掉的,动手之前先用盐水洗一遍,刮完后又用盐水洗一遍,再将前些时柳子文托人带来的磺胺药膏涂在布条上,用筷子顶着塞进枪眼里。董重里让独立大队不再存在的那年,杭九枫带着一帮敢死队员在燕子河边迎接从皖南突围回来的傅朗西,见面的第三天,傅朗西就在三里畈附近,被政府军第七军别动队打了埋伏,腿肚子上挨了一枪,也是对心穿。杭九枫顾不了敢死队的其他人,背起傅朗西在山路上一口气跑了二十里,摆脱了追兵后,就近找了一户人家,用盐水煮过的布条来塞枪眼,结果一滴脓血也没出就复原了。梅外婆每次到凉棚里换药,杭九枫就讲这些让人听得心惊肉跳的故事。

梅外婆将伤口清洗一遍,换完药就走,所有血淋淋的故事她都不喜欢听。那一天,听完故事的孩子们一哄而散,梅外婆还在凉棚里站着。

“忙了几天,也没听到你说一个谢字。”杭九枫就像没有听见,眼睛眨也不眨。“我也有点想不通,为什么要帮你治疗伤病,你这伤一好,便又会拿起刀枪杀人,我这样做岂不是成了帮凶?”杭九枫还是像木头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有些人,总想置别人于死地而后快。这些年打了多少仗呀,同日本人苦战八年结束了,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再打一场内战。做人啦,度量是第一位。度量小,在家一家人不得安宁,在镇一镇人不得安宁,在国家所有的人都会不得安宁。有些人认为自己能干,别人也觉得他们能干,那就让他们当几年领袖试试看,不行了还可以再换人嘛!人家美英法等国家不就是这样的吗,和和气气地将自己的治国韬略告诉民众,民众也会和和气气地选定谁更合适,只要不打仗,不乱杀无辜,就没有不能商量的难题!世上有两样人事最相似,杀人和嫖婊子,前者是因为得不到人心,后者是得不到人爱。你们杭家男人从不嫖婊子,这一点很让女人敬重。你要是做得再好一点,只怕有一天会娶到比雪柠还好的女子。”梅外婆只管说,不管杭九枫是听了,还是没有听。

一一一

那一阵,因为在全国各地对共产党势力的剿灭战中获得了空前胜利,国民政府一度信心十足地决定给予民众以更多的民主和自由,除了县长照常委任,县属的参议员和参议长一律改为民选。事实上,各县的情况大致相同,县长没有定下来,参议长就定不了,参议长定不了,也就无法选参议员。爱挖古的人天天聚在一起传说,县长已铁定是马鹞子。马鹞子心情很好,这才给足了梅外婆面子,没有枪毙杭九枫。

同杭九枫一样,前新编第四军第五师的失散人员,越来越多地藏身于西河左岸与右岸。想一想,杭九枫都落到了如此地步,别的人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说起自宣化店突围后的种种逃生经历,人人都有置死地而后生的恐惧和庆幸。一些人还频频打听,国民政府对他们格杀勿论的命令是否有变,若是主动向县国民政府自首,马鹞子会不会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绑在凉棚里的杭九枫让这些人不敢有进一步的行动,零零散散地徘徊在山野之间。

有些事是不能重来的,有些事似乎可以重来。

几个骑兵押着一支驮队专程从武汉来到天门口,在凉棚对面的“湖北省国民政府天门口乙类测候所”招牌前,卸下各种仪器,为首的人将柳子文的亲笔信交给了柳子墨。没有看到信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事隔多年,湖北省国民政府会重新起用董重里为本县县长。

第一个给董重里打电话的人竟然是多年前在日本人的细菌战中死去的王参议。王参议提醒他,上任后切切不要明目张胆地对梅外婆和雪柠进行照顾,莫扰民生,莫扰民心,这才是住在紫阳阁的女人们的真正心愿。第二个给董重里打电话的人是冯旅长。听着遥远的声音,董重里马上明白,是冯旅长摹仿王参议的声音打了第一个电话。冯旅长长吁短叹,湖北省东部军政大权都在政府军桂系第七军掌控之下,董重里以一个可疑分子的身份,能够担当地方要职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一定要好好珍惜。

第三个打来电话表示祝贺的人才是柳子文。“上一次县长还没当到头就死了老婆,这一次你又想让我承受什么祸患?”柳子文不怕董重里这种不理不睬的态度,隔了一天又打电话到天门口:“我对贵县情况不熟悉,你不同,可以再选择一个合适的人当县参议会的参议长。”那纸委任状依照政府惯例按部就班送达后,圆表妹说:“莫推三挡四了,梅外婆和雪柠说过,你是一个会想能说敢做敢为的男人,西河两岸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与你相提并论!再说如今的情况与从前有所不同,除了县长,还有参议长和参议员,凡是有要紧的事都可以拿到一起协商,往日哪有这样的好事。”对董重里来说,同意再次接受委任的转折基于随后发生的两件事情。

因为又逢上街的时间,那天上午,镇内镇外又变得热闹非凡。林大雨不急不慢地踱进白雀园时,董重里正在帮雪柠和柳子墨在院子的另一半里忙着摆设仪器。林大雨谎称是圆表妹叫他来拿菜刀的。董重里信以为真,转身进屋拿出一把刃口很钝的菜刀,请他带回去重新淬火并将刃口开薄一些。林大雨接过菜刀,嘴里却说:“董先生不是有个表弟吗?他托人捎来口信给你,这个县长不仅要当,还要当好,当得让第七军上上下下都把你当成桂系的人。”好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表弟这个称呼,董重里心里一怔,马上想起傅朗西刚来天门口时的情形。林大雨继续说:“你表弟还说,他在外面一切都好,其他表弟们的情况却有些糟糕,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不对,可是能够荫护的,就不要将拦风挡雨遮太阳的油布伞挪到别人头上。”董重里心里镶着一面镜子,他很清楚,林大雨所说的表弟就是傅朗西。情况有些糟的其他表弟,理所当然指的就是杭九枫,还有从宣化店突围出来至今不敢露面的那些人。

对面凉棚里的杭九枫大约刚刚讲完故事,孩子们正像秋天里的山雀一样围着凉棚不停地转来转去。杭九枫也看见董重里了,隔着一条小街叫了一声:“董先生真是洪福齐天,打仗打得全军覆没了,却没有杀你的头。好像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没想到又当了县长。当叛徒时你不后悔,骨头变软了你也不会后悔,如今贵为一县之长,老婆却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婊子,你总该后悔了吧!能让你后悔真不容易哟!”杭九枫所说的话的确让董重里难过不已,因为难过,董重里反而不再动摇和犹豫了。

一九四六年九月,再次就任县长的董重里力邀段三国出任县参议长,在他的力荐下柳子墨也顺利地当选为参议员。尽管柳子墨再三表示自己任何时候都不会介入政治,但这些都已成为事实。重新主政的董重里,第一件事就是极力遏制马鹞子。新成立的参议会在县城里开会时,县自卫队的人却在西河两岸大肆搜捕那些从宣化店突围的人。虽然有风声说,左岸藏了四十多,右岸藏了六十几,兴师动众忙碌半个月,抓住的却不到二十人。马鹞子说,选个日子全部押到河滩上,用机枪扫死他娘的。这时候,由段三国亲自发起的不杀杭九枫的议案,已经被县参议会通过。段三国解释说,连杭九枫这样的人都可以不杀,势必会使尚在西河一带躲躲闪闪的人从山野之中走出来,向国民政府自首。

带着参议会的决议,董重里骑上马,跑得比风还快,过了军师岭,过了饼子铺和汤铺,来到天门口。杭九枫正在凉棚里粗声粗气地骂梅外婆,想要弄断他的双脚,干脆用刀砍就行了,不要使阴招诡术,明明新肉已长了起来,硬说里面还有脓血没干,非要活生生地将它撕开。董重里进屋后,又惊又喜的圆表妹连忙倒上一盆洗脸水,夫妻之间还没来得及亲昵,就听到杭九枫在外面指着他俩的鼻子骂了起来:“姓董的,上次的话我还没有说完!依我看你还是用不着后悔,女人被叫做婊子是有些难听,可当过婊子的女人也还是女人,屁股上的肉没少一块,肚子里的筋不少一根。在你的说书里,也还有将婊子收为后宫的皇帝嘛!往日的婊子,今日的表妹,难得有说话比唱歌好听的时候!可惜圆表妹的腰没有圆婊子的腰细,她下腰时一定圆不了,肚脐眼也挺不高。”

杭九枫在外面骂,被自卫队士兵抓获关在小教堂里的人也齐声哄笑起来。董重里实在不想忍耐了,拉开门径直走进凉棚,伸手在有枪眼的地方狠狠戳了一下。伴着那不绝如缕的惨叫,董重里低声说,没想到杭九枫如此不知好歹,梅外婆若是不将他的伤口弄开,几天后马鹞子就会将他关进监狱里,等着同那些被抓起来的表弟们一起躺在河滩上吃枪子。杭九枫怔了怔,大概也想明白了表弟指的是谁,他将眼睛一闭,不再说别的话。

董重里还想往小教堂里走,自卫队士兵横着步枪拦住他,说没有马鹞子的手令,任何人都不能进去。董重里明知马鹞子这样做是故意轻视自己,他还是当众说,自己是一县之长,天门口的一切都可以管。自卫队士兵还是不听他的。董重里只好站到一块石头上,对四周围观的人说:“古人中有大将韩信曾经忍受胯下之辱。你们看看杭九枫,惨到这种地步,既没有出路,又没有依靠,为什么不可以说点软话,让悔过就悔过,让自新就自新?青山都保不住了,先不要去想有没有柴烧。各位在天门口住的时间不短了,也算得上是见过世面的人。被马队长关起来的这些人当中,有没有你们的亲戚,或者是亲戚的亲戚?我替各家各户出个主意,能捎信的赶紧捎信,不能捎信的就自己跑一趟,人生只有一条命,不要硬扛了!人不是铁做的,用旧了可以放到洪炉里回火,还能大锤小锤地打造成新的。林师傅,这样说话不是外行吧?关起来的有你的表弟吗?”董重里一直望着人群里的林大雨,转过身来又找机会当面对林大雨说,时间不多了,要传的话一刻也不能拖,否则就只能在沙滩上挖坑埋人了。

已经到了应该落雨的季节,过往的云还是雪白的。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和一个俊俏秀丽的年轻女子出现在天门口。抬着他们的轿夫逢人便问,铁匠铺在哪里。两乘轿子依次在铁匠铺门口停了下来。中年男子冲着林大雨连说带叫,要他赶紧用烘炉烧上两盆洗澡水,这一路走来到处都是松毛虫,不用伸手去摸,仅仅看上一眼全身上下就奇痒无比。林大雨默契地回应,中年男子说得对,铁匠铺的水真是去风湿、止干痒的良药。林大雨将几块铁烧红了扔进木桶,转眼之间冷水就变得滚烫。年轻女子在细米的睡房里将身子擦洗一通,出来时还在埋怨,这个鬼地方,风吹在身上都不舒服。两个人轮流洗过后,中年男子领着年轻女子顺着小街走到小教堂门前,第一眼见到杭九枫,年轻女子便夸张地对中年男子说,这个人看着眼熟,很像你那失散多年的表弟。中年男人将杭九枫认真地看过后,说表弟不会将自己往绝路上领,该低头弯腰时,表弟是会进退自如,把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的。这两个注定要远走高飞的陌生人在天门口的时间没有超过一个小时,临走之前他们还钻进白雀园,将重新运作起来的测候所细细打量一番,甚至还追问柳子墨,他预测未来一个月大别山区仍是干旱少雨天气的理由在哪里。柳子墨的回答算不上是回答:有些人被政府军打得抱头鼠窜,还敢说国民政府注定要垮台,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吗?中年男子说,政治之是非,道路之曲直,其中奥妙只有当事人才能深刻领悟。中年男人喜欢在对话进行到一定阶段之际,说出某种结论性的话,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傅朗西。

这场简短对话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小教堂内突然喧哗起来,有案在身的人都在说着相同的话:“我要回家,快让我回家!”与此同时,常娘娘从常天亮那里听到一种传说,便回紫阳阁告诉梅外婆和雪柠,那对要用打铁的水洗澡的男女,是一对假扮的夫妻,他们是来天门口传达傅朗西的韬略,让大家忍辱负重等时机东山再起。梅外婆和雪柠对这种传说深信不疑。参议会的决议不仅被这些人无条件地接受了,那些没有被自卫队士兵搜捕到的人也纷纷走出藏身之处,写下痛改前非的悔过书,堂而皇之地回到各自家中。最终累计人数竟然有一百四十九,加上杭九枫正好一百五十,大大超过先前传说的左岸藏了四十多,右岸藏了六十几。

“如果让这些人拢到一起,岂不是又成了一支独立大队!”董重里和段三国如此向上司做了报告。

不肯自首悔过的惟有杭九枫:“杭家已有两条根了,谁想杀我,我都不怕。”

马鹞子命令自卫队士兵将杭九枫带回小教堂,用四根绳索系住他的四肢,绑缚在一张大床上。“莫说参议会做了决议,就是没有这个破决议,我也不会杀你。到现在我才明白,对不怕死的杭家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杀你们。”当了县参议长的段三国仍然兼着天门口的镇长,他用与从前一样的语气提醒马鹞子注意,针对杭九枫的任何举动,都会影响到刚刚自首悔过的那些人对国民政府的信赖。“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与国共党争无关。”马鹞子摸着自己仅有的那只耳朵,再次下达命令,指派一百名自卫队士兵上山。马鹞子的命令极为吊诡,他要每人捉一百条松毛虫回来。

一一二

那些为松毛虫而忙碌的士兵,哪能不让梅外婆忧心忡忡:“他们一定又有了不可思议的杀人新招!隔几天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未必心里就会难受?”

殚精竭虑的梅外婆还专门给冯旅长打电话,请他出面阻止这个尚未知晓的杀人方案的实施。年事已高的梅外婆如同他人一样害怕死亡,不希望好不容易盼来的安宁日子,又被新暴行招致的死亡搅得血雨腥风。没过多久,马鹞子就找上门来,告诉梅外婆,他已经向冯旅长许诺过了,一不动刀,二不动枪,三不动棍棒,四不用炸弹,五不用绳索,六不用火烧,七不推下悬崖峭壁,八不抛进古井深潭,九不往饭菜茶水中放毒,总而言之,读书的人在书本里见过的种种杀人方式,都不会用在杭九枫身上。马鹞子用一种少见的文质彬彬掩盖着内心的得意。梅外婆有些精力不济了,沉默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最想晓得的一件事:“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让这么多士兵上山捉松毛虫?”

“您老是不是以为我会逼着杭九枫将松毛虫当饭吃?”

梅外婆当然不会这样想。后来冯旅长也来过一次电话,梅外婆请他再同意自己最后一个要求。梅外婆不了解马鹞子会用何种方法,也无法预测马鹞子要将杭九枫折磨到何种程度,她只希望能为杭九枫留下一口气。这时的马鹞子就像捉到老鼠后并不急于吃下去,而是将其玩弄于掌股之间的猫。梅外婆想在有限时日里最后一次证明,一个人到底需要多大力量才能完成一次有效的救赎,以及对一个人的救赎会对这个人所在的地方产生多少有效的影响。冯旅长说,马鹞子已经向他保证过,杭九枫肯定不会死,若论往日的仇恨,能留一口气就是对杭九枫莫大的恩典,他却决定留下三口气,一口气让杭九枫说话,一口气让杭九枫喝水,第三口气让杭九枫吃饭。当然,如果杭九枫坚决要死,一定是他的阳寿到了,与马鹞子绝无关系。梅外婆用旅长说过的话来问马鹞子,得到的回答完全一样:既不会少于三天,也不会多于四天,马鹞子就会亲手将还有三口气的杭九枫交给梅外婆,让她有机会实现她所梦想的救人与自救。

久旱之下,不用雪柠和柳子墨预报,一般人也看得出未来两天会不会落雨。后山的小东山与小西山上,成片的松树像被野火烧过,从贴近地面的初生杈,到高高在上的树冠,往日黑黝黝密不透风的针叶被松毛虫吃光后,变成黄褐色的粪便一片片地铺在因干燥而提前枯萎的茅草上面。找不到松针的松毛虫,不得不往阔叶的乔木与灌木上面爬,那些留在光秃秃松枝上的松毛虫饿极了,竟然将那并不锋利的牙齿对准了同类。这种正在拼死打斗试图把对方的血肉作为自己食物的松毛虫正是马鹞子特别需要的。

士兵们在后山上嘈杂的叫声,让正在为杭九枫熬鸡汤的丝丝、线线惊惶不止。马鹞子一手牵着一镇,一手牵着一县,进门就说鸡汤熬得不够香,应该再放几根党参进去。女人们都以为马鹞子这样吩咐,意味着杭九枫只可以吃最后一餐饭了。马鹞子直摇头,叹息自己没说一百遍至少也说九十九遍了,除了冯旅长,谁也不相信他不会杀一只连脖子上的毛都已经拔光了的公鸡。“杀了杭九枫,一县长大后,能放过我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这只耳朵讨债。”马鹞子低下头来,让一县看着半边没有耳朵的脸。“你若是敢杀杭九枫,我就抱着你儿子往井里跳!”线线好久没说这样的话了,言语当中少了往日的力量,当即惹来一镇的反驳:“你抱得动我吗?”线线拍着肚子说:“我没有说你,我是说还没屙出来的小东西。”马鹞子一边笑,一边要女人们放心,真要被行刑,最后一顿饭肯定有酒。他只吩咐丝丝熬两碗鸡汤,就等于提前告诉她们,这顿饭是没有酒的。再好的鸡汤也成不了下酒菜。

这一天,为了承诺不杀杭九枫,马鹞子几乎说干了痰。面对杭九枫他又说:“亲不亲一家人,你我是嫡亲的连襟哩!”

杭九枫将喷香的鸡汤喝完,抹了抹满头大汗,痛痛快快地回应:“真当我的一家人,现在就解开这些讨厌的绳子,让我和丝丝好好睡一场。”

马鹞子笑容可掬地表示:“鱼水之欢,天伦之乐,雌雄之配,阴阳之合,这些都是老天爷安排的,谁敢违背,就会步爱栀和雪茄的后尘,被雷打成一堆黑炭。”他往门外走时,脚下略显迟疑。

杭九枫在身后叫:“不想走也可以不走,跟着我学一学,才会明白女人们喜欢杭家男人的什么!”

“你的那点狗屁本事,有什么好羡慕的!”马鹞子其实是在想自己突然提起的爱栀和雪茄。看不出那对早已化为泥土的夫妻曾经做过有违天意的事,在当时的情境中,他们是落难的一群,天若有情,本应护佑才是。

马鹞子刚走,丝丝就问杭九枫:“阿彩为什么不跟你一起回?”

“癞痢婆心又野了,想跟傅朗西一起去延安。”杭九枫说:“这几年癞痢婆跟着傅朗西当秘书学精了不少,直到临突围时才说实话,不让我有机会在那些喜欢她的人面前将她的癞痢亮出来。”

“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到头来还不是自取其辱,自找苦头吃!”

此时此刻,马鹞子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梅外婆面前。出小教堂进紫阳阁,他没有丝毫迟疑,他太想从梅外婆那里得到关于爱栀和雪茄之死的解释了。一般来说,无论是寿终正寝,还是死于非命,总能找到原因。就算雪茄有过抛弃糟糠之妻的行为,也够不上遭天谴雷劈。爱栀就更不用说了,说她红颜薄命,也只能说是命苦而不该命绝。如果没有从头顶上落下一个雷,夫妻二人中,很难说雪茄会不会成为刀下鬼,爱栀却是绝对不会被枪毙,明目张胆地杀一个女人是杭家男人所不允许的,哪怕阿彩有再重的杀心也是枉费心机。梅外婆也不觉得马鹞子犯了忌讳,平静地回应,凡是愿意想这个问题的人,都可以由此往救赎的思路上走一走。爱栀和雪茄一死,想杀他俩和想侮辱他俩的人就因没有机会而少了一些罪孽。爱栀和雪茄不死,雪大奶和雪大爹的死就有可能在他们心里酿成杀机,假若往下传给雪柠,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大的罪孽了。所以,救赎是一件凄苦的事,今日也好,明日也好,甚至在很长的日子里都难见到效果。得势的马鹞子不杀杭九枫,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马鹞子真能一诺千金,将会使梅外婆像熬过冬天盼来春天一样高兴。一个人要死了,有人救了他,这只是做了人本来就该做的事。一个人可以有充足的理由去杀另一个人,却将自己手里的尖刀利刃扔掉了,这才算得上是救赎!救赎所救的不是别人而是自身,与他人有关的只是自身所处的那块天地里的人性人心。马鹞子往日并不喜欢听这类话,今日却听得很顺耳。后山上的集合哨音响了。一百名自卫队士兵排着队从小东山和小西山上下来,走在前面的几个士兵,将手里拿着的布袋或者竹篮打开来,露出扭成一团的松毛虫,请马鹞子过目。

一百名自卫队士兵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将各自手中的一百条松毛虫,如数倒进掖好的蚊帐里。顷刻间,杭九枫的身子就被松毛虫淹没。

“我只是让杭九枫尝尝松毛虫的滋味。”

马鹞子还命令手下将杭九枫的头从松毛虫堆里扒出来用布袋套住,免得有松毛虫钻进鼻子、耳朵、眼睛和嘴巴里。马鹞子又吩咐剩下来的三十名士兵,蚊帐里的松毛虫够了,用不着再往里面放了,可以到外面去捉一只狗,如此这般地捆了,将余下的松毛虫倒在狗身上:“我说过至少要为杭九枫留下三口气,只要盯着狗看,就能晓得到什么时候可以放开杭九枫。”

杭九枫的头在布袋里不停地晃动,不停地喊叫:“说好话没用的!去,将一镇、一县叫来,让他们看看老子受的什么罪,就明白到时候如何报仇了!”

马鹞子不让一镇来,却没有阻拦一县,他说自己最怕没有对手的日子,万一给杭九枫留下三口气都不管用,等一县长大了有个对手也比没有对手强。一县进屋看过后,果然不客气地对马鹞子说,虽然今日他还没有想出好办法,过几年自己见多识广了,一定会有更妙的办法来对付马鹞子。马鹞子大笑不止,从杭九枫割下他的耳朵开始,十几年来他一直在冥思苦想,直到今年春天才想出此般空前绝后的招数。如果一县能有更加过人的功夫,他会心甘情愿地认这笔账。

“莫以为自己的卵子硬得可以放进林大雨的铁砧上用锤子捶!不就是一个痒吗?老子若是因为难受哼一声,从今往后就颠倒过来,我将一县叫做父,让一县叫我儿。”杭九枫还让闻讯赶来的段三国放心参议县里的大事,然后说:“一个大男人还能让卵屎一样的松毛虫害死?”

段三国无计可施,只好让常天亮敲鼓说书给杭九枫听。

真宗之后立仁宗,仁宗之后立英宗,英宗四年神宗接,出些才子了不得。王安石,为丞相,一班才子都跟上,苏东坡,司马光,孔文仲,陈公亮,作的古典用船装。哲宗过了徽宗败,加上钦宗这两代,都被契丹金人害,死了没有人来埋。康王即位是高宗,坐在金陵称南宋。第一忠臣是岳飞,血战功高无人对。父子兴兵破北辽,杀得金人闻风逃。兀术慌忙用计较,私通秦桧耍阴谋,岳家满门一齐抄,风波亭上恨不消。孝宗光宗宁宗帝,龙游浅水遭虾戏。度宗端宗更不然,帝昺又遭元兵叛,十万家兵上海船,二月初七船一翻,大宋君臣沉波潭,元朝北京坐江山。不料出个文天祥,他与岳飞一个样,元帝见他是豪杰,拿住将他封侯伯,天祥忠心硬似铁,一请死,二请绝,元帝总是舍不得,读书五年不辅北,临死无怨尽忠节。

松毛虫那么多,看一眼眉毛就会痒断几根。睡在松毛虫堆里的杭九枫却在不停地说笑: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马鹞子将自己当成天下第一才子,却不记得耳边这句老古话。将几条松毛虫放在身上还能吓一吓人,成千上万的松毛虫到了一起,那些毒刺痒毛用于自相残杀都不够,哪里顾得上去招惹人。听到这话的人都明白杭九枫是在死撑硬挺。不说大话时,杭九枫便一声声地叫着董重里,董重里不在又叫常天亮,他要听说书。

第一天,常天亮说书,杭九枫跟着乱吼。

第二天,常天亮又来说书,杭九枫只能跟着小声帮腔。

第三天,常天亮刚来时,不管成不成句子,杭九枫嘴里还能有声音出现,慢慢地就不行了,自卫队士兵拿着棍子穿过那堆肉奶奶的松毛虫去戳里面的身子,用了最大力气也不见杭九枫的反应。马鹞子过来看了看,然后又去看那只也在松毛虫堆里躺着的狗。用棍子戳时,狗也没有反应。马鹞子让手下的人端起刺刀使劲一捅,那狗不仅狠狠地动弹了一下,嘴里还汪汪叫了三声。马鹞子说,杭九枫比狗的命大,再等一等他也不会死。

又过了一天,几个自卫队士兵从松毛虫堆里扒出杭九枫,扔在门外干涸的小溪里,往他鼻子和嘴巴上搽了一些肥皂水。左边鼻孔里很快就冒出一只肥皂泡,紧接着又有一只肥皂泡从右边鼻孔里冒了出来,没过多久,左边嘴角上也出现一只肥皂泡。

“我说过要给杭九枫留下三口气,再有肥皂泡冒出来,就是他从我这儿赚的了。”马鹞子说话时,果然又有一只肥皂泡出现在右边嘴角上,“我这人,立下的规矩轻易不会改变,当年线线肚子里怀着一镇时,我就没有杀杭九枫。如今我的种子又在线线肚子里生根发芽了,大家看见了,我还是没有开这个杀戒。不管你们是承认我马某心慈手软,还是想说杭九枫人贱八字大,我都不会在乎的。”

泪眼婆娑的丝丝一边骂马鹞子,一边求林大雨提来几桶给铁淬火的水,就在小溪里从头到脚给杭九枫洗个干净。两只脚刚洗完,丝丝的手就痒得钻心,圆表妹要他们赶紧弄些煤油来搽一搽。段三国的妻子正要去拿,梅外婆站在家门口说:“煤油只能避避水,止不了痒,也消不了毒!”戴着一双橡胶手套的梅外婆慢慢地走过来,用从铁匠铺掇来的水,一点点地往杭九枫身上擦。洗过的皮肤格外亮堂。不洗不清楚,一洗吓一跳。要洗的地方都洗过后,才看清自颈部往下,只有脚指甲和手指甲没有肿,整个身子已经肿成了一只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的死狗,最严重的是裆里的卵子和腰上的肚脐,一个像是吹足了气挂在墙上风干的猪尿脬,一个可以当成长错地方的女人乳房,肿胀的肚脐眼凸出来正好成了乳头。

都是先前说过的话,用不着太重复。丝丝带走杭九枫时在马鹞子那里没有任何阻碍。

杭九枫尚能记得自己家里向来不传女人的祖传秘方。到这时候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一一告诉了丝丝。有他所说的两种神药保佑,杭家男人总能逢凶化吉。第一种神药叫刀油。说起药名,天门口人都听说过,只是没有办法做出来。杭九枫说,取些竹木用火点着了,将刀斧放进去一起烧,然后将那刃口处津出来的漆一样的流汁刮下来就行。第二种神药叫铁浆,做起来就更简单了,不管什么铁,放进陶器中,用水浸泡,直到有青色漫出,若能等到铁器上生出黄膏,药力会更好,到时候用碗来舀,每日两次,每次喝两碗就行。丝丝很快就将刀油做好了,并且趁其还是热的没有凝结时,涂抹在有伤之处。按照杭家祖上传下来的说法,此神药有治恶疮蚀□之神效。铁浆更好做,只是费时,杭九枫的样子等不及让铁上生出黄膏,水的颜色稍有变化,便迫不及待地取出来喝。杭大爹在世时,多次口传心授,说其药效与刀油大同小异,可以镇心明目,治癫痫发热和蛇犬虎狼毒虫等咬伤。

丝丝辛辛苦苦地忙了半个月,本以为有这样的神药,杭九枫多少也能见好。哪晓得事与愿违,半夜里,已有势危之险的杭九枫用那仅有的一口气吩咐丝丝:“快用芒硝泡水给我喝!”

一一三

刀油和铁浆的无效让梅外婆理所当然地不相信芒硝水。她对丝丝说:“要救杭九枫,就得听我的。”

日本人投降后,天门口街上新开了两家药铺,连同早几年因为太风流而被老张郎中从县城的家里撵出来,跑到天门口自立门户的小张郎中,一共有三家药铺了。附近一带有人患上疾痛,不用上门求医问药,坐在家里的郎中们也能从道听途说中略知一二,偶尔还会托人带上几服不收钱的药。多少年来,杭家人在街上盯着谁多看一眼都是大事情。用松毛虫毒害杭九枫,自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不想搀和的人只能找别的借口,绝对不会装聋作哑说自己没有听说。发生了这种怪事,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梅外婆。得到吩咐去请郎中的圆表妹回来说,药铺里只有伙计,郎中们都被别人派轿子接走了。圆表妹没有空手回来:有两位郎中预计会有人来找他替杭九枫看病,事先拟好药方放在店里。梅外婆将药方拿在手里看了看,两张药方竟然如出一辙,都是极平常的几味药。以甘草开首,接下来是茯神、山药、当归、白芍、糯稻根、浮小麦、炒扁豆和鸡内金等,温和得像是给刚断奶的黄牙小儿做调理。在天门口住上几年,再苕的人也会生出一种见过世面的感觉。从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到爱蹲在街边挖古的人都明白,蛇虫叮咬与生疱长疮同理,重要的是清解热毒,假如症状过重,还须酌情用壁虎、水蛇或者癞蛤蟆作为以毒攻毒的药引子。梅外婆拿着药方上两家药铺去问,如此用药,是不是意味着杭九枫已经无药可治了。抓药的伙计只能转告,郎中出门前曾经留下话来,事已至此,救人也好,救赎也好,梅外婆肯定会出面管这事,也只有梅外婆替代杭九枫上门询问时才可如实相告,与其他毒虫相比,松毛虫的毒性要轻微许多,一般剧毒,来得凶,去得也快,只会伤及脏腑,只要及时用药则不足为患。通常微毒只能伤及肌肤,一旦因此而至垂危,肯定已伤害了血髓。到这一步,就是华佗再世,也只能扼腕叹息无可救药。

梅外婆无可奈何地去到第三家药铺。小伙计见了梅外婆,也没进到里屋去通报就说,张先生正在客厅里等着。穿过一道门,张郎中果然站在客厅门口迎候。刚落座,梅外婆就问他好生生的为何要装神弄鬼。张郎中抱歉地说自己才疏学浅,对杭九枫的病已是无能为力了。梅外婆掏出五块大洋放在张郎中面前。见张郎中摇头,梅外婆又将自己手指上的金戒指取下来,放在五块大洋上面,并说回头用十块银元来赎取。张郎中拦了几下没拦住,只好叹口气说,反正是马鹞子害死杭九枫的,就算傅朗西他们哪天得势回到天门口,追究起来也与其他任何人没关系。不是他不想救杭九枫,而是救了杭九枫一条性命,往后不知会伤害多少性命,梅外婆应该明白,如何在救一个人和救许多人之间做出取舍。梅外婆的态度依然坚定不移:救人就是救人,与任何害人的事无关,更不能去想这个人该不该救,值不值得救。今日能救一个人而不救,来日才会留下无穷祸害。张郎中在心里迁就了梅外婆,一边长叹一边说,眼下最让他担心的是有方无药。梅外婆问,药方里有没有天上的月桂,有没有海里的龙须。张郎中说没有。梅外婆就要张郎中开药方,只要是地上有的药,她会想办法的。张郎中拿起放在大洋上面的金戒指,将它还给梅外婆,五块大洋他也只留下一块,然后从袖中取出一纸早就写好的药方。梅外婆的眼睛老花了,看不清那些漂亮的蝇头小楷,她将药方回递给张郎中,请他念出来。药方中先写的是草类,有白头翁、白微、白鲜皮、白芨和白芍,前两味每味三钱,后两味每味两钱。接着是禽兽类,有三年的白母鸡血,五年的白母猫爪子,十年的白母狗肾。三样之中每一样都得是纯白无瑕,不能有一根杂色毛。往后是人类,有小人屎一匙,小人尿一碗。最后是水土金石类,有腊雪、银屑和银膏,前一味腊雪为化成水后约一罐,后两味各为三钱。梅外婆忍不住说:“这几味药又有何难!”张郎中苦笑一下,眼下三伏刚过,秋老虎还在盛行,这腊月天下的雪,只有昆仑山上才有。纵然可以请人去取,去一趟千山万水,回一趟万水千山,到那时,杭九枫早已烂成一泡臭水。梅外婆说:“张先生有所不知,梅外公在世时,就有一个怪脾气,年年腊月都用几口大缸将刚刚落下来的雪盛得满满的,埋在一丈深的地窖里,天热之后才一碗碗地取出来烧开了泡茶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么多年,我也跟着养成了这个习惯。”这类闻所未闻的事,让张郎中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坦白,本想以此迫使梅外婆望而却步,没想到天不灭曹的古话又在耳边重现。张郎中说,此药方对症的只是中毒后的狂躁,预计未来三天杭九枫必定有此发作,只要腊雪有保证,应该不会命绝黄泉。到这一步,虚不便补,实不能泻,滋阴不成,壮阳不敢,所谓无过便是有功,越平常的药越保险,非要他再用药,也只能开出一个所有庸医都敢用的药方。

张郎中预料极准,第三天夜里,昏昏沉沉的杭九枫突然坐起来,接下来的一天两夜,手足四肢很少停歇。好在有梅外婆精心收藏的腊雪之水,煎好三服药,全给杭九枫喝下。其余的人也跟着沾光,用此腊雪之水烧开了泡上一壶茶,分几只小杯,从段三国夫妻俩,到丝丝和线线两姐妹,一大帮人都想尝个新鲜。梅外婆让毫无兴趣的马鹞子和一镇、一县兄弟俩先喝,三个人大嘴一张,还没尝出腊雪之水的味道,杯子就见底了。别人都说可惜,梅外婆却不认同,这些人只是迟笨一些,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会觉得回味无穷。

不再狂躁的杭九枫又恢复成奄奄一息的样子。

梅外婆忧伤得睡不着,恍恍惚惚地对着半夜过后的黑暗,不停地叫着雪柠。睡得正香的雪柠居然听见了,手忙脚乱地披上衣服跑进梅外婆的睡房里。梅外婆发现自己失态了,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我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雪柠不相信,坚持要梅外婆将心里放不下的事说出来。

“要说有事,也只有一件,我想将天门口交给你!”此话刚出口,梅外婆突然哭起来。先是极其细微的抽泣,慢慢地变得不可遏制,成了山呼海啸一样的放声嚎啕。这一夜,梅外婆将藏在内心几十年的泪水尽情地释放出来。雪柠也不多说话,泡了一杯冰糖水放在手边,不时地用手托起梅外婆温柔地喂上一口。从梅外公死,到王参议死,包括那次惨遭日本人的蹂躏,梅外婆都没有失态过,这一刻她却哭得像个因小嘴巴总也找不到乳头而着急的婴儿。从将梅外婆的半个身子放在自己怀里开始,在梅外婆面前总也长不大的雪柠,一下子就长大了,她的两只手轮流在梅外婆的头上轻轻地抚摸,温和的目光里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柔韧,偶尔还会对应梅外婆的动静,发出一声绵绵如缕的叹息。常娘娘悄悄地在门外出现了两次,柳子墨也三番五次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外暗示要不要帮忙,雪柠两道细眉轻轻一扬,目光所到之处,他俩便会心地退到一旁。

“我好想你外公呀!这么多年,这么多事,都让我一个人担着,为什么他就不能留下来帮我一把!别人都当自己是女人,却把我当成神仙,以为我什么都会,可哪一次我不是按着牛头喝水,那些事情真的再发生,哪怕将我剁成肉酱,我也做不了。你不明白,在我眼里和心里是多么的羡慕阿彩与圆表妹呀,大家都说她们不好,可她们过的那种日子比我的好。一个女人,成年累月都将日子过得冷火清烟,白天里手是冰冷的,到夜里连脚都是如此,若是这也叫做好,为什么愿意这样过的人总是那样少,不愿意这样过的人总是那样多!我也有做女人的本性,我也明白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过下去并不好。看看段三国家,往日是什么样子,今日又是什么样子!外面的人都说雪家是天门口首富,连首富之家都要吃糠,喝潲水,咽野菜,可丝丝和线线的脸上依然红得像三月里的桃花。论本事,论学识,段三国和好多人都难有一比,我把话说在前面,段三国的好运还没到头,说不定某年某月连县长都能当上。我可是到死也不会忘记,段三国只是个打更的,连一本正经书都没读过。说实话,轻松舒适的日子,没有谁不会想念,当女人的更是想上加想哟!”

“说实话好,要是有人说自己不想过好日子,鬼都不相信。”雪柠轻轻夸奖梅外婆,只差没有要她乖乖地听话。

慢慢地,梅外婆不哭了,伸出双手紧紧地搂着雪柠,一如不肯放母亲离去的孩子。梅外婆安详地睡了几个小时,天亮之前,街上传来一串鞭炮声,伴随着一个新生婴儿清脆响亮的啼哭声。住在小教堂里的自卫队士兵被一串紧急集合的口令召集到门外,用手中的步枪冲着黎明的天空连放了三个排子枪后,又整齐地连喊三声:“恭喜马队长又添一个乘龙贵子!”

被枪声惊醒的雪柠明白,那个早被马鹞子取名为一省的孩子,被线线生出来了。

梅外婆醒得稍慢一些,睁开眼睛看着仍在抱着自己的雪柠:“我做梦了,梦见你变成我,长着满脸的皱纹!”梅外婆伸手在雪柠脸上摸了一阵,突然大声叫起常娘娘,让她再点一盏煤油灯。守在自己屋里一夜没有入睡的常娘娘慌慌张张地将煤油灯送过来。两盏煤油灯一左一右地照着雪柠,梅外婆摸过雪柠的额头,又去摸她的眼角。仿佛是煤油灯不够亮,又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梅外婆要常娘娘靠近一些帮她看看。常娘娘的眼睛老花得更厉害,但她看得清清楚楚,雪柠的两只眼角上各有几条鱼尾纹。

那个半夜里痛哭流涕让人觉得从未见过的梅外婆蓦地消失了:“真是人不晓得心晓得!夜里我说要将天门口交给你,只是有口无心。一觉醒来,就不得不这样做了,再不让你将铁锅顶在头上,当自己的家,做自己的主,就是我的罪过。”梅外婆不仅说起话来又像从前,心情也回到从前了,“从救杭九枫开始,往后我只在背后看着你。”

“你想操劳我也不会答应了。有个办法我想在杭九枫身上试试,记得小时候听你说起,有个德国医生,不接受经他救治的难产产妇的任何答谢,只要她们产后头三天的黄黄的奶水。所以那个德国医生既不见老也不生病,七十岁时娶了一个十七岁的小护士,生下一个人见人爱的小混血儿。”

“一点不错。当初我生你母亲爱栀时,他就反复对我说,黄黄的初乳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第一份食物,不喝下去,就会有违天意。”

“所以,我想去找线线,如果她也像别人那样,头两天只让一省喝点糖水,就请她将上天的恩宠转送给杭九枫。”

太阳照耀在天门口街上,雪柠在门后将自己的衣衫再次整理了一下。送她出门的常娘娘对梅外婆说,雪柠跨过门槛的样子越来越像她了。

进了九枫楼,雪柠掏出一只贺喜的封包。段三国的妻子接过时连连说,虽说段家又添了一个外孙,但也用不着雪柠亲自跑,让常娘娘送来就行。雪柠说,她必须亲自来,是因为她还有事需要当面商量。雪柠刚刚说出自己的打算,丝丝就迫不及待地撩开线线的上衣,双手抱住那对乳房:“你刚才还说胀得难受,想挤掉不要,这下子好了,可以留下来施恩救命了。”线线的乳房又大又圆,第一次有些费劲,只挤出半酒盅,喂给杭九枫时,舌头都没有完全打湿。第二次顺利许多,挤出来的初乳有半茶杯。第三次更顺利,差不多将茶杯装满了。

这时候,杭九枫也猜疑起来,问起这办法是谁想出来的。听说是梅外婆和雪柠,杭九枫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丝丝一急,就问他,为什么从马鹞子和冯旅长手里缴去的冲锋枪又能用呢,这不是同一个道理吗?杭九枫想了很久,他不再拒绝喝初乳,但要求不能是梅外婆和雪柠亲手挤出来的。

然而,线线捂着自己的乳房不让挤第四次了,一省已经会咂着嘴唇找乳头。雪柠也没有连续挤上四次的打算,那位德国医生说过,当乳汁变成白色,线条一样往外喷,就不再是初乳了。好在荷边也为常天亮生了个儿子。荷边是第一次生孩子,乳房胀得更狠,每天都得挤上两三次,而且一直拖到第四天下午,才有白色的乳汁如线一样往外喷。天门口街上没有女人生孩子了,雪家与段家的人便在街上打听,问准了四乡里谁的女人刚刚生了孩子,便立即赶去,说是用红糖和母鸡换,其实有一半是乞讨,不是生孩子的女人不同意,就是女人家里的人不同意,理由都是一样,小孩子没吃的时可以找正在喂奶的女人讨,杭九枫是大男人一个,日后说起来曾经吃过某某人的什么,再厚的脸皮也会没地方放呀!这些话都是当着段家女人的面说,雪柠一次也没听说过。段家女人要不来的,换了雪柠去,人家马上就松口:“这么好的女人,不顾羞耻地想救一个有着世仇的男人,真不容易呀!”忙忙碌碌地跑了两个月,杭九枫的情况终于有了好转。

那天早上,杭九枫完全清醒过来,第一句话就说:“马鹞子,你真是个狗卵子哟,山不动,水没移,一声不响就将我在心里发明的刑法偷去了,这可是我在四川时就想好了的,只等着哪天活捉了你,让你尝尝我的厉害。我还以为只有杭家人才能做得出这样的梦,没想到你也能,难怪你我是天生的对手!”

马鹞子去了县城,暂时不在天门口。

听到动静,线线抱起嗍着乳头不肯松口的一省走过来。杭九枫看苕了,直到觉得全身上下有种出奇的痒,才又回过神来。同杭九枫一起苏醒过来的还有他的知觉。对杭九枫来说有知觉了反而不好,痒起来了,既不能哼哼,也不能用手去挠。一方面是因他在马鹞子面前说过狠话,另一方面,依然有些水肿的皮肤经不起挠,皮肤破了会有更多的麻烦。万不得已,杭九枫只好叫人将自己重新捆在床上,硬挺着不让自己的手到处乱抓。尽管这样,杭九枫身上还是破了几十处,有雪柠她们的精心照看,虽然没有长出白蛆,黏糊糊的脓血却流得四处开花。

秋天来了。因为燥的缘故,杭九枫身上的松毛虫毒性发作得更加频繁。最难受的时候,杭九枫摔碎了许多装芒硝水的菜碗,并咬碎了两颗牙齿。马鹞子从县城回来,还说风凉话,希望杭九枫能将自己的耳朵割下一只。趁着奇痒发作的间隙,杭九枫说,割自己的耳朵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问题是马鹞子有没有办法将他身子里的松毛虫毒一点不留地清除干净。马鹞子故作轻松地回答,这有何难,将血管里的人血放光,换一身狗血就行。杭九枫当然不会服这个输,当即要做约定。马鹞子嘴里说好,脚下却开溜了,这一去就是十万八千里,好久没有在天门口露面。

要生的孩子都生完了。找不到初乳的雪柠正在着急,街上来了一个为即将生小牛的母牛买药的男人。为母牛买药的男人被前两家药铺礼貌地请出店堂,又不死心地来找张郎中。在这种难得碰上的事情面前,张郎中卖弄起来,问了母牛的症状,居然认真地开了三服药,还说,人畜之病同理,只是药量不同,人药是用三钱五钱来计,放在药罐里煎就行,牛用药则是用半斤八两来计,煎药必须用沙锅。过了几天,为母牛买药的男人又来感谢,说张郎中的药很灵验,他家的母牛顺利地生了一头小牛。大家听了,觉得好笑,并没有用心去想。很快,这件事也传到柳子墨的耳朵里。一心一意全在测候所事务上的柳子墨忽然问:“既然如此,牲畜的初乳,岂不是比人的初乳更有效力吗?”

雪柠被这话说得张着大嘴合不拢,多少年来梅外婆一直在启迪自己:人畜同理,人畜同命,这也是救赎的要诀。

在路上,雪柠不清楚自己应该想些什么,心里乱纷纷的。好在有柳子墨陪在身边,见到为母牛买药的男人后,那些不知从何说起的话,都由柳子墨开口。为母牛买药的男人一点也没为难,爽快地说只要母牛愿意,他们绝不阻拦。为母牛买药的男人领着雪柠来到牛栏,刚生下的小牛浑身湿漉漉的,脐带还没掉干净便钻到母牛肚子下面,一拱一拱地用黑褐色的嘴巴紧紧嗍着母牛的乳头。一起来的丝丝迫不及待地往前走了几步,正想将小牛撵开,默不作声的母牛突然抬起头来一甩耳朵,然后将长长的犄角对着她。几个人站在旁边,耐心地等了一阵,小牛就是不肯离开。看看时间不早了,雪柠犹豫不决地表示,她想上前试试。雪柠慢慢走上前去,母牛也好,小牛也好都没有做出敌视的反应。雪柠与小牛一起蹲在母牛乳房下面,当她伸手触摸母牛的乳房时,小牛甚至松开乳头好奇地看着。母牛的乳房让雪柠感觉到一种熟悉:那是弥漫在乳房上的苍茫。记得前些时的那个夜里,雪柠曾经抚摸着这辈子仅有过这一次失态的梅外婆,那对在岁月沧桑中一晃一晃地进入迷茫境界的乳房,在她的手中忽而轻柔忽而沉重。那样的乳房简直就是梅外婆的人生,所有能够产生诱惑的诸如鲜满、柔嫩、甜润,不是被他人所索取,就是被自己所给予,垂在松弛的乳袋下面的那颗如烧过了又熄灭的黑炭般的乳头闪闪发亮,不仅恰如其分,更像画龙点睛。雪柠几乎将母牛当成了梅外婆,一点也不陌生地在两排宽大的乳房上舞蹈着自己的双手。母牛的初乳很多,一会儿就挤满了一碗。母牛平静地承受着这些,一切都像没有发生。

拿回来喂给杭九枫时,差一点出了问题。杭九枫问是谁动手挤出这许多的牛初乳。丝丝差一点说漏了嘴,不是她不能挤和不愿意,而是那母牛不让她上前去挤,只要她的手一伸出去,母牛就疯疯癫癫地闹个不停。母牛和小牛都不接受她,只接受雪柠。丝丝最终还是对杭九枫说,不用担心雪柠会替他挤牛初乳,雪柠怕牛身上的臊味,还怕那飞来飞去既咬牛也咬人的牛虻。杭九枫一边哼,一边将牛初乳喝光了。

第一头母牛为杭九枫喂完了它所能给予的初乳,寻找第二头母牛的愿望却落空了。那天傍晚,丝丝小心翼翼地将一只小碗送到杭九枫嘴边。杭九枫习惯地张口就喝,一股不同寻常的古怪滋味,几乎让他将三天来吃过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丝丝告诉他,只找到一头刚生小猪的母猪。杭九枫盯着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难怪他闻到一股猪屎的气味!母猪的初乳虽然有种难以言状的奇臭,却比母牛的初乳好找多了。在喝完第五头母猪的初乳之后,第六头母猪还未生下小猪,有两天掇到杭九枫嘴边的是一小盅母猫的初乳。丝丝对杭九枫说,哺乳时期的母猫乳头与婴儿的乳头毫无两样,每一次触摸都让她爱怜不已。她用两个指头一夹,母猫便将四脚蜷缩起来,摊开自己的胸脯,温柔地闭着两眼,宛如一位羞涩少妇正在静待美妙性事的到来。舍不得挤时,母猫会轻轻地叫,挤过了,最初的乳汁像泪珠一样滴下来时,母猫还会轻轻地叫。在所有牲畜中,与女人乳房最相似的是母羊的乳房。无论是黑羊、白羊,还是土黄色的羊,撩开它们的后腿,那种圆润,那种挺拔,那种规模,甚至还有那不愿袒露的样子,实在太像坐在自家门后忙里偷闲地看着街上,又怕被街上男人看见的哺乳女人。

实际上,背地里挤初乳的全是雪柠。不知是不是不愿意,挤过初乳的母羊,总会快步跑到十几步开外,不高兴地翘首盯着雪柠和帮忙捉住羊腿的其他人。如果是丝丝去挤,说不定当场就要挨几下羊蹄子。

有一天,拖着满簰杂货从白莲河赶回来的余鬼鱼,在街上放开嗓门大叫,汤铺的人托他带信,有只母驴生了一只小驴子,若是不嫌弃,可以去挤些初乳,拿回来给杭九枫喝。别人以为他在说笑,没有往心里去。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也捎了信来,小驴子生下不久就死了,需要的话就赶紧去,不然他们就要暂停给母驴喂水喂料,免得它因乳房胀得难受,叫得人心烦。丝丝花费了几张法币,却没有得到母驴的初乳。所请的那个会缫丝的下街女子,一到汤铺就被母驴重重踢了一脚。缫丝女子哭着回到天门口,将被踢的胸脯亮给丝丝看,那高高的一块红肿,仿佛也能挤出初乳来。丝丝只好又给了她几张法币。缫丝女子也不是白拿两次报酬,她从主人那里将那只母驴借了过来。用绳子系在凉亭里的母驴,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想靠近它的丝丝吓得躲在雪柠身后。轮到雪柠走上前来,母驴既不叫,也不踢,听任雪柠或轻或重地在自己的乳房上做她想做的事。

因为太稀奇了,围观的圆表妹忍不住露出往日张扬的秉性,大声地取笑:这样自找麻烦,还不如将母驴牵到杭九枫的床前,让他含着乳头直接往嘴里嗍。圆表妹说完,又连连吐着舌头反悔: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就当她没说这话。

以母驴的出现为标志,杭九枫的状况明显好了许多。丝丝也敢放心地断言,杭九枫死不了,半年不够,十个月足矣,时间一到,又会是往日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好转是显而易见的,隔三天没有初乳喝,疾痛在杭九枫身上的反复也同样一目了然。好在当雪柠等人力有未逮时,还有身为县参议长兼镇长的段三国对当地保长和甲长们的统治优势,只要有合适的牲畜,就不愁无人送信上门。最后一片秋叶在天门口街上随风起起落落了几天,终于被夜里悄然落下的白雪覆盖。在这种季节里生儿育女的牲畜越来越少,最少的那一阵,居然有人询问要不要捉正在哺乳的母老鼠。丝丝拒绝后仍不甘心,还要段三国将此认定为蓄意羞辱,找机会狠狠惩罚一下这些人。段三国已经有了不怒而威的派头,他在家里坐着什么也没做,他们就知错地送来一只母兔,还说已经派人去燕子河一带收购兔子,每隔三五天,就会有人将可以挤出初乳的母兔送到天门口。一次,一位来自河南的卖艺人牵着一只耍猴戏的母猴,头一天,就在小教堂外面赚了个瓢满钵平。第二天上午,无论河南人如何敲击那面小锣,母猴就是不肯再耍了。河南人拿起鞭子抽了几下,母猴仍旧趴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县突然喊起来,母猴的屁股在流血!河南人急了,他伸手将母猴拎起来,母猴身后已经多出一只细细的猴头。河南人想将刚生下的小猴卖给别人,但成交的是母猴的初乳。丝丝要买母猴初乳的用途河南人并不清楚,但他精得像个鬼,价钱要得比小猴还高,而且还要搭上未来三天河南人在天门口的全部花销。

细细密密的东南风如期吹来一九四七年的春天。

大难不死的杭九枫,又能站起来了。他走出天门口,隔了一天,又从不知何处返回天门口。脸庞红润的杭九枫站在街上告诉常天亮,在他喝过的所有牲畜的初乳中,狗的初乳味道最好,所以他想不通,为什么武汉等一些大城市里的有钱人,天天要喝牛奶,而不喝狗奶。

常天亮则说,杭九枫应该将那件雪狐皮大衣拿出来,还给雪柠,答谢她的救命之恩。杭九枫想也不想就回答,在天门口,值得他感谢的人还没生出来。假如就此表示对雪柠的感谢,也就等于承认,他这条命连牲畜都不如。在更多人的面前,杭九枫说,如果将他这段时间喝的芒硝水放进西河,足以让余鬼鱼撑簰了,这条命是自己替自己捡回来的,芒硝是杭家祖传的灵丹妙药,那种从母东西身上弄出来的汤汤水水,只能算做一种吃食。

这时候,丝丝跑过来逼问他,腿肚子刚长圆,他去跑到哪里了。杭九枫要她莫问,问得再多他也不会回答。丝丝因救护有功,说起话来理直气壮。以她的判断,与独立大队有关的一切都被消灭了,不可能还有人想同杭九枫一起做那种险象环生的事情,惟一可能的是,杭九枫一个人躲在什么地方,将雪狐皮大衣取出来重新打理了一番,这么长时间,再不打理,就是铁做的也会烂成一泡脓。

“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什么狐狸皮,你说了也是白说,最多是对牛弹琴。”

“我不要这东西,我只要你如实地对我说一声。”

见杭九枫不肯说,丝丝便威胁要声张出去。杭九枫不怕,丝丝也没有真的声张。夫妻二人在街上争论时,梅外婆走过来:“九枫身上有好重的芒硝味,是不是重操旧业了?”

“什么旧业?”

“硝狗皮呀!”

“那不算旧业,我的旧业是指挥独立大队冲锋陷阵。”

“可是我从你身上闻出爱栀穿过的那件雪狐皮大衣的气味。”

“我能同你说两句话就是礼貌。你不要再开口了。”

杭九枫在街上走来走去,梅外婆特意跟在身后看了好一阵。后来她在雪柠面前说了一句很沉重的话:“无论何时,都要相信,有你在就出不了大问题!”

从梅外婆闪烁的目光里,一般人看到的只是由衷的信任。用雪柠的眼睛去看,却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女人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