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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全2册 §第七章 屁股下不开花

六一

一朵云正用洁白打扫自己的四周。云下面就是小教堂,悠扬的钟声从屋顶的钟楼里传出来,在秋日的晴朗中唤起种种难以捉摸的惆怅与寂寞,仿佛那是从大钟边缘无限延伸而去的波纹,不用等到钟声消失,怀念之情就会油然而生。天空很干净。一些碎片般的东西在飘,样子也是干净的。天气好得不能再好,仿佛有一层薄到极点马上就要融化成水的冰覆盖着,淡淡的!淡淡的,这是一种未知的蓝。但是只要一提到蓝,譬如说淡淡的蓝,便如画蛇添足。只需抬手指向天空,或者努努嘴扬扬睫毛,说声淡淡的就恰到好处,别人绝不会以为那意思是指炒菜时盐放少了。

天空淡淡的,这样的天气一年中只有几天。它不是天高气爽、试图将永生永世不能相逢也不想和解的夏季和冬季调和在一起的秋季。夏季的风只会贴着天边走,高处的树梢会摇晃着迎合,长在矮处和长得低矮的树木,只能抬头仰望。冬季降临,风变了方向,劲头也足了,一阵阵地贴着地面摸索,一旦找准人的脚背,便往上爬,一直呛到喉咙。惟有秋天,大风小风都在齐人腰的地方拂来抚去,裤肥衣宽道德严厉的女子也能显出婀娜身姿。秋季不一定是淡淡的;淡淡的,却惟有秋季。人们一天到晚为衣食忙个不停,无暇发现这一点,那些不必为温饱发愁的人,也不会去琢磨。只有少数高贵的人,才能体会这种存在于细微之间的巨大差别。

百折千回,纵横于群山之间的西河已经足够宽了,旱季到来后,水线从两岸同时后退,远不及雨季泛滥时的模样。那些挂在西河两岸因季节变化呈现出绛红色的河柳,不再披着洪水来时染上的泥灰,却无法摆脱那些纠缠不清的浪渣。这些从上游漂下来的东西,有被洪水连根拔起的乔木、灌木,还有各种各样的草茎。当洪水越过传统的坡岸,冲进有人家的地方,产生的浪渣就格外丰富,有时候是一头猪,有时候是一只狗。今年的雨季,甚至有一头水牛被挂在两棵并排的河柳上,还没来得及成为其他动物的美食,就被咆哮的洪水及其席卷而下的沙砾将皮肉啃得精光,剩下一个大致完整的骨架。淹死水牛的七月,酷热难当,天地都闷闷的,仿佛是不祥之兆。这种预兆很快就在秋天里应验了。

一年当中的任何季节,西河里总会有无数鱼儿游来游去。有一种鱼儿最大也只能长到半根筷子长,不管河里有没有异样,这种名叫沙狗头的小鱼都会一头钻进细沙里。沙狗头鱼并不好捉,明明看到它在这片沙子里,几双手从四周插下去,小心翼翼地连沙带水地捧起来,上百次这样地动作,才会有一条沙狗头鱼被捉住。大人们不会去捉这些既不能煮着喝,也不能煎着吃的小东西,只有性情同沙狗头鱼差不多的孩子们一年接一年地乐此不疲。

秋来水浅,几个捉沙狗头鱼的孩子,在细沙中,抓出一只红色的毛线线头。如果是大人,必定会信手一扯,拿回家去给女儿或是妹妹扎头发用。孩子们却顺着红毛线用手在沙子里一点点地往前扒。红毛线由几尺变成几丈后,大人们也对它产生了兴趣。红毛线一直不断,它在沙子里穿行,横跨有流水的河床和没有流水的河床,停在一堆由杂草组成的浪渣旁。浪渣里有一只女人的布鞋,红毛线的另一头就系在这只女人鞋上。几天后,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带着几个自卫队士兵,陪同一个女人从下游一路找来。看到红毛线,戴眼镜的男人格外高兴。女人是上游王家垸一个富人的老婆。富人结束逃亡生活领着新娶的小老婆回来,她受不了冷落,后悔不该留下来看家,就穿上丈夫以前从武汉给她买的红毛衣,顺着河流往下走,想找个能淹死人的地方一死了之。一路走来,总也找不到让她觉得合适的深潭,女人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她将心爱的毛衣拆了,还原成一根红毛线,跟着它往西河左岸走。心想若是毛线能够一直牵过河,就去县国民政府击鼓鸣冤。细细的红毛线竟然能够横跨西河。女人不相信,以为红毛线在半路上有断头,顺着红毛线回到出发的地方。从头到尾,从尾到头,红毛线都是完整的。女人确信这是天不让死,她用细沙将红毛线一点点地埋好,然后真的去县里状告自己的丈夫。西河流了不知有多久,这是它所见证的第一件离婚案。戴眼镜的男人是国民政府新任县长,他被红毛线感动了,大笔一勾,判女人赢了官司。从那以后,说西河只有女人的一件毛线衣宽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说西河是一根红毛线就能系住的东西的人也是见多不见少。所有这些都不能折损西河。

顺流相望总也望不到边的田畈,每年旱季都竭尽全力地往河床上扩展。种萝卜,种油菜,种麦子,种土豆,所有从河床的潮泥中获取好收成的希望都不会被放弃。那些成年累月做粉丝,淘铁砂的劳作,更是水流退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水流涨到哪儿才撤到哪儿。为数不多的印染坊,用的是最大的缸,烧的是最大的灶,将一匹匹织好的土布放进最大的锅里猛煮一通,再用木棍撬起来扔进河里,十里八里的流水,今日变成黑色,明日变成蓝色,后日又会是红色。与河流息息相关的田畈,变化的动静能使山水激荡。一片绿色中有一块黄了。一片黄色中有一块绿了。五彩缤纷中有一块白了。这些跟随季节变换的颜色,比长翅膀的鸟儿还会张扬。

田畈是心旷神怡的去处。从开犁、耖田到插秧,女人唱歌男人和,男人说笑女人乐,没有一个月时间,下游绿油油春风无论如何也铺不到上游。秋收秋播更是花费工夫。西河两岸,秋天的日子一向最多。并非秋天真有那么长,而是因为冬日的悠闲,不知不觉地让秋意随心穿越了不同季节。几把镰刀在一丘透黄的稻田里割上几天,早已是司空见惯,就算再延长一阵也没人着急。特别是那些每丘超过三亩的稻田,莫看水稻长得与别处大同小异,镰刀一挥差别就大起来,而一旦到了六亩或六亩以上,这种差别就会更大。也不是存心偷懒,这么大的面积,应该是田王。“在田王身上多呆一天就是一天的福气。”心情好时,雇工们更会说话。听着这样的好话,大田的主人还能说什么哩,工钱是事先说好的,秋天的雨又落不长,落雪更要到好久以后,再散淡也不会拖到那时候。田小了,男女挨得太近,旁人会说闲话,男人家里的女人,女人家里的男人,见了都不高兴。在大田里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一道田埂将一对两对或者多对男女圈在一起,又都默契地从中间开镰,说说话,唱唱歌,彼此一清二楚,其他田里的人想略知一二都很难。一年中最后的劳作有女人作陪,用上半个月二十天也不嫌多。有田畈必定会有大田。大田能将快乐的种子藏得深深的,直到春回大地重新开花结果。

对秋天的任何爱与珍惜,都比不过西河两岸的群山。一到秋季,那些高低不一的高峰大岭就显出各自的神奇。季节中春天最早来到山里,可转眼间,万仞千峰就将它推开了。烂漫的山花也是这样,开得越早,被群山丢弃得越快。没有哪种花能够开遍整个春天。最艳的燕子红也不能例外,必须等到春意到达顶点春潮涌到最高潮时,燕子红才跳出来将春天的灿烂推向高潮,然后,甚至还没遇上一场风雨,就先自凋零了。一朵花只能开出一种颜色,而到了秋天,一片叶子能够一口气变出绿的黄的和红的三种颜色,有时还有紫的蓝的,也许还有更多,只是因为大家的疏忽,没有细心地去观察。叶子不仅能从头到尾经历开花的季节,还能深入冬天,映着冰,衬着雪。在大别山最深和最高处的天堂里,叶子是最丰富的,即使落了,还要在地上铺出美丽的层次。远远看去,甚至可以说山是用叶子垒起来的。

紧挨着西河的矮山上,高大的阔叶乔木与针叶乔木混杂着生长在一起。在树林的空隙处斜挂着一片片新垦的坡地,四周还镶着焦黑的烧荒痕迹。远处的山更高,阔叶的植物长到山腰就打住了,再往上全是马尾松。有马尾松的山不是最高的,最高的山是天堂,马尾松都长不上去,生长着的全是油松。在针叶马尾松和针叶油松统治的山上,最好的季节不是春天,不是夏天,也不是秋天,而是霜雪即将降临的初冬。针叶的最下层变黄了,一簇簇地聚集在每一棵树上,等着雪落前风起的时候。也许只要一阵风,或是两三阵风,丝丝坠地的针叶,就会将一座座高山染得金晃晃的。

赶在初雪之前,人们带上竹筢子、绳子和冲担,不理睬那些一向当做柴火的灌木,匆匆地顺着山路一节节往高处爬,直到置身于落满山坡的松针里,才紧赶慢赶勤扒苦做,将地上的松针用竹筢子拢到一起,再用几根挺直的檀树枝或栗树枝做筋骨,砍几根葛藤,从上到下箍上三五道箍,捆成结结实实的两大捆,叫一声哟嘿,铆足力气挑上肩。冲担是男人用的,所以才会将松针捆成与人齐高的大捆。女人只需一抱接一抱地将松针堆到齐下巴高,再使劲往下压至腰间,然后将绳子两端连到一起打上两道紧紧的活结,双手抓住绳子,背起一大捆松针往回走,速度从不比男人慢。

在高山上积攒了一整年的松针比任何时候都香,别的柴火能放在屋檐下就不错了,金光灿烂的松针从来都是存放在厅堂里,无论有多拥挤,立春以前都会有它的一席之地。那是从当年往来年延续的一种吉祥。吉祥请到家,雪就会落下来。雪后的松针每一根都被冻得通红,那样的松针只是一种普普通通的柴火,不能享受金色松针的待遇。

一蓬青果能在秋风中变红变艳,一条小蛇能钻出老皮不断长大,一棵大树能变成受人宠爱的桥梁。在群山和旷野之间,一条大河很容易寻找到。西河两岸的事物层出不穷,让古往今来的西河总也载不尽。一颗玛瑙置身于满河的沙砾里,谁能一眼寻得?淡淡的,就是这种玛瑙。看不见找不到都源于心里没有想到,在溢满河床的黄沙白沙深处,永远存在着找到玛瑙的可能。对于一条穿行百里的大河,没有碧水沉沙之外的理想,无疑是莫大的悲哀。

从新芽含羞到细叶扬眉,有了阳光雨露的经历,一片叶子也有属于叶子的憧憬。云水翻腾,山弯地曲,有水随水流,没水随风飘,一粒细沙必定也有与众不同的向往。天上也有云,地上也有云,万物如此,谁也无法例外。在天门口,人们喜好大红大绿,那种淡淡的高贵难以被多数人接受。本来就如梦似幻的意境,更成了心怀高远的一种理想。

一些尘埃在天空飞舞。那是一群群成年累月忽南忽北总在迁徙的候鸟。大的是雁。雁飞得高,又不在这一带落下,人们难得见到它的模样。好多年前,有几个女人在西河边洗被子,一只雁从天而降,溅起来的河水打湿了她们的身子。女人们不认识雁,以为是哪个放鸭子的人将死去的鸭子扔过来吓唬她们。等到明白是雁,许多人都围过来看。那一阵,整个天门口人都振振有词:雁就是野鸭子,野鸭子就是雁,飞上天的是雁,飞不上天的就是野鸭子。比较起来,那些小得像麻雀的候鸟,虽然年年准时在这一带出现,遮天蔽日地盘桓好几天,这么多年却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名字。非得说起它们时,宁可叫它们从北方来的雀儿。落雪之前,从北方来的雀儿一直忙着觅食,只有天亮之后和天黑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才会一圈接一圈地绕着河谷盘旋。它们还喜欢在一天当中的几个固定时间里,一只挨一只地停在家家户户的瓦脊上,瓦脊上站不下,就站到那些早早落光叶子的桐梓树、木梓树以及所有枝不繁叶不茂的树枝上,如同士兵排着队就地休息。从北方来的雀儿,带给天门口一股鲜活的生机,一阵雀儿来,一阵雀儿去,在天门口空前的落寞里,半个月时间哪里算得上长!成千上万的雀儿飞走了,一声声叫得人心惊肉跳的雁鸣也消失了。

一条红鳞斑斓被天门口人叫做鬼鱼的红鲫鱼,像太阳一样在水底闪耀着。溪流里的石头长着绿苔,长长的细丝在流水一遍遍地梳理下,俨然女人刚刚洗过还没有扎起来的长发,一缕缕,袅袅娜娜,听任轻盈的鬼鱼穿梭其间。逆流而行的鬼鱼慢悠悠地游着,遇到啸水(注:啸水,河水流经浅滩时,沸腾似的样子)时才会使劲摆几下尾巴,一旦越过啸水,便回归悠闲模样。年年腊月都要垒坝拦水竭泽而渔的小溪,去年意外地没有干涸。那些受人喜爱的鱼类没有被捉去做过年菜,让人讨厌的鬼鱼也活得更好。月亮悄悄地淡入天际,太阳正往山后落去,透明的溪水也暗淡了,鬼鱼在小教堂和白雀园前面那处最急的啸水上接连跳了几下,便突然转身毫不犹豫地顺着水流方向快速游去,直到消失在两条溪水交汇时产生的大股啸水里。

有鬼鱼在是一种寂寞,失去令人生厌的鬼鱼,寂寞就变成另一种样子。就像对淡淡的,淡淡的理解,这样的寂寞也许就是无边无际的心灵的顶端。只有站在这样的顶端,才能感到躺在丝丝怀里名叫一县的幼小婴儿和躺在线线怀里名叫一镇的较大幼儿那囟门上的每一次搏动。所以女人们才会小心翼翼把握着自己的气息,惟恐伤及甚至毁掉能够在自己怀里成长得光辉灿烂的属于个人、也属于大家的世界。

一粒椭圆形的烛光挂在窗口上。面对黑夜,它格外小心地凝敛自身,偶尔随风摇摆一下,又赶紧抽身,将细小的身躯牢牢地钉在黑暗之上。越到夜深,天上地下睡意沉沉,仅有的烛光越是显得沉重。不是因为它企图照亮而又无法照亮整个黑暗,也不是因为它无意照亮任何的黑暗,而是因为它太想将自己照亮了。

有烛光的窗口是能称出黑暗重量的盘子秤,是能量出黑暗体积的大方斗。在没有烛光的黑暗中,声音的变化莫测,气味的捉摸不定,薄雾无休止的缠绕,还有阵风轻轻重重的抚摸,似乎都与某种神秘有关。有了烛光,从烛光照耀下的黑暗里透出来的是由衷的恐惧,那些连烛光都照不透的深意里藏着什么哩?没有烛光的夜晚并不黑暗,有烛光的夜晚才是最黑的夜晚。夜晚是一种无须怀疑的存在,黑暗却非如此。在更多更实际的情形下,黑暗只是心灵的一种状态。一株小草枯黄;一朵鲜花凋谢;一只黑蚂蚁被压在青石磙下面;一条红鲤鱼让吸血蚂蟥叮得全身发白;一只野兔一次次地逃脱猎狗的追逐,最终还是倒在它的爪下;猎狗又被躲在下风处的豹子盯上,只需一个猛扑,凶猛健壮的猎狗就会成为更加凶猛健壮的豹子的美餐。不要说任何一种生命的消失,一盏灯被风吹灭,一颗流星划破天空,一条河流在旱季里干涸,一座山被野火烧得通体焦黑,都是引发黑暗的因素。从黑暗中派生的恐惧越多,冲破黑暗的渴望越强烈。只有走火入魔的亡命之徒才对死亡无所畏惧。比没有太阳、月亮和星星照耀的黑暗更黑暗的,是那些包裹在仇恨外衣里的杀戮之心。

死亡如灯灭,失去烛照的黑暗所面临的不只是恐惧。在这块天有根、地有缘、风有来由、水有尽头、黑暗与光明总有分野的世界里,一粒烛光以它的警觉与敏感,守卫着那些用梦境中的甜蜜陶醉自己、睡得涎水湿透枕头、无忧无虑尽情享受的人。在长达百里的西河上,在名叫天堂的大山下,在名叫天门口的镇子里,有一个女人全心全意地延续着这粒烛光,一丝一缕地倾诉着未来。许多时候,陪伴这烛光的只有天际的孤星,也只有孤星才能体味她眼前微不足道的欢乐、缥缈难继的幸福。一粒烛光就像经历不凡的贤哲。那满地繁灯,不过是些玩把戏的花拳绣腿,看上去热闹非凡,到不了半夜就会烟消云散。是真贤哲就不会走乡串户花言巧语,就像一粒烛光夹杂在万家灯火中,别的灯火正旺时,它是亮着的,所有灯火熄灭了,它仍旧亮着,别的灯火亮了又熄,熄了又亮,烛光却始终不灭并在其他的周而复始中不使自身有任何改变。

一只麻雀跳上窗台啁啾几声,天要亮了。整个夜晚都在空中巡视的猫头鹰,终于有机会跟在麻雀后面,隔窗望着那粒烛光。猫头鹰瞪着双眼,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但它明白烛光就在那里。猫头鹰飞走了,只有一股风吹在窗纸上,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淡淡的,淡淡的,是根深蒂固的宁静。

“它是与人心做伴的。”

“察觉到它,就是福音。”

这两句话都是雪柠听梅外婆说的。

仰望天空,仿佛有不肯落下来的雨雪高悬在头顶上。经过连续十天的凄冷,突然开始转暖,河谷里一阵阵地刮起这个季节少见的东南风。雪柠在外边看罢了云,还没进门,就从常天亮嘴里听说,有人从武汉捎信来了。常天亮替她想好了,肯定是柳子墨,写信替自己打前站。雪柠被这个久未听人提起的名字弄得面红耳赤,她怕常天亮听见自己内心急剧的跳动,连忙后退两步。可是已经迟了,常天亮脸上的鼻翼和嘴唇变瘪了,耳朵也耷拉下来,喉咙里一声声失望地长叹着。雪柠又上前两步,嘬起双唇对着常天亮的眼窝吹了一口气,许愿说,假如真是柳子墨的来信,她往后就天天往他眼睛上吹一口气,直到他看什么都清清楚楚为止。常天亮满意地笑了,雪柠才放心地继续往回走。

梅外婆端庄地独自坐在那里:“要来贵人了。”

雪柠故意说:“不是说贵人出门,风雨相随吗,可天气这么好!”

梅外婆平静地说:“我怕开口就说柳子墨要来天门口长住,你会高兴过头。”

雪柠将脸埋在信纸里,不让梅外婆看到自己满脸的高兴。信不长,两句用于开头的尊称后,便说起要来天门口建一座测候所。接下来那一半的内容,雪柠看不下去,泪花在眼前形成一层浓雾。

黄昏时,雪柠亲自去钟楼敲了一阵钟。与清晨的钟声相比,黄昏的钟声更让人激动。雪柠以为这是柳子墨要来的缘故。

六二

一九三二年,迁都至洛阳以回避外敌的国民政府首脑们终于认识到,大别山区的反国民政府武装之所以久久不能剿灭,原因在于其行政区划有问题。本来,沿分水岭向西的地方都归湖北省管辖,独独天门口所在的县属于安徽省,那道高高的分水岭成了阻隔国民政府管治命令的天然屏障。于是就将西河两岸连同天堂和天门口镇从安徽省划归湖北省,大别山分水岭成了两省的自然边界。宛如纲举目张,此令一出,国民政府便事事如意,而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却开始土崩瓦解。

在天门口,从下街口进来的第一家一直是铁匠。闹长毛军时,这里的铁匠是马鹞子的曾祖父,后来衰了,将铺面变卖给姓段的。马鹞子的曾祖父卖了铺面后,突然撞上桃花运,娶了一个到死也不肯说明身世的年轻女子做填房,第二年就生了马鹞子的祖父。段铁匠家兴旺了两代也不行了,因为当家的男人老了,还没有生出将来能抡大铁锤,对着铁砧一锤锤砸得火星乱溅的儿子。那一阵,有个六安人想将他的铁匠铺盘下来,改成接待过往商客的旅店。老段铁匠动心了,镇上的人却不同意,说西边阴气重,只有铁匠铺才能镇住。一番各显其能的努力后,一个沾点远亲的十岁男孩被过继到老段铁匠名下,做了老段铁匠的儿子。在小段铁匠的主持下,铁匠铺越来越红火,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又添了两盘洪炉和一副铁砧,来来去去总有两三个学艺的徒弟。离天门口还几里路,就能听见丁丁当当打铁的声音。春天的青蛙一叫,铁匠铺的洪炉就从早烧到晚,一天下来要烧几百斤木炭。女人一进一退地拉着风箱,让一尺多高的火苗直挺挺地向上蹿。段铁匠过继来的儿子一结婚就替他生了两个孙子,段铁匠一高兴,破例将所有观看火候的秘诀都教给了身边的几个徒弟。

段铁匠的火,余榨匠的油。油坊的山头墙与铁匠铺的山头墙紧挨着。铁匠铺是段铁匠的,在油坊里说话算数的余榨匠只是大师傅,主人是住在上街的一户富人。油坊有老少十几个榨匠,当大师傅的榨匠,一半由主人定,另一半还要听从其他榨匠们的意见。别的榨匠有本事也只是一两样,要么榨出来麻油特别香,要么榨出来的桐油特别亮。余榨匠本事高强,菜油、麻油、棉油、桐油、茶油、花生油,还有皮油和梓油,样样都能榨出上等货色。榨麻油和菜油要筛后再炒,榨桐油和梓油既要蒸又要炒,其间舂碾炒蒸筛选风簸无所不能。在西河一带,最赚钱的是皮油和梓油,从树上柯下来的木梓筛干净后,先要上灶蒸软,这是第一道关,蒸硬了,出的皮油质地好数量却很少,蒸得太软了,又出不了好皮油。在比人还高的蒸桶面前,余榨匠左转转,右转转,用巴掌拍一拍,用拳头捶一捶,再用段铁匠打的铲子敲一敲,就会知道是该再烧几把火,还是得立刻将灶里的柴火撤了,开始往外取料。同一只桶里蒸出来的木梓,如何放进石碓里春也有讲究。一般人想来,分出桶底和桶顶是有道理的,偏偏余榨匠有时候会从中间开始。舂好的木梓还要过一次筛,将里面的黑籽分到一旁,另选时间再榨梓油,留下那些白得像猪油的东西,重新上灶蒸一遍,然后套上模压成饼,趁热装到油榨上,抱起撞杠,一口气不歇地对着不断加上去的檀木楔子猛撞。滴下来的油冷却后就会自然凝固成一个个的皮油。

轰轰烈烈的铁匠铺和油坊的对面,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眼看着春天来了,桑树枝上冒出三三两两的嫩芽,家家户户的女人就忙着将隔年的簸箕和晒筐背到西河里洗净晒干,然后把用打湿的草木灰包裹着在墙上粘了一年的蚕籽小心地请下来,用棉絮包好,天气好时什么也不用管,天气不好就得放进女人的被窝里,像母鸡孵蛋那样将蚕蚁孵出来。蚕蚁要蜕四次皮才能长大,快的只需二十天,慢的得一个月。女人看到大蚕通体透亮时最兴奋,她们虽然吐不出那根绵绵不尽的丝,却也像大蚕那样将头昂得高高的。大蚕很快就将自己裹进蚕茧里,等着女人来摘。这时,与铁匠铺和油坊对门的几家人便格外忙碌。这几家的女人从不养蚕,她们从别人那里买来蚕茧,在家里砌一只专门的灶,架上一口大锅,从早到晚不间断地煮蚕茧。煮好的蚕茧被及时地捞起来,她们用手指一捋,就从那些比麻还乱的蚕茧上找出一根头绪放到缫车上,徐徐缓缓地缫成一卷卷的丝。最早会缫丝的女人是从黄州一带嫁过来的,女人带来娘家世代沿袭的手艺,又将它传给自己的后人。蚕茧上市的季节,这些人家不惜将人情用尽,也要赊账多收一些新鲜蚕茧,烤成干茧,以便养蚕的季节过后还可以继续缫丝,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从下街往上走,还有两户篾匠。一个是余鬼鱼的哥哥,另一个是余鬼鱼的弟弟。一年到头,几根长长的篾片像长了根的葛藤,天天从门里伸到门外。师傅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徒弟坐在另一只小板凳上,一人拿着一只篾刀,四只眼睛望着门外,手里的篾片就会在所向披靡的刃口下,均匀地分出篾青篾白。篾白是篾匠自己的叫法,别的人都将篾白叫做篾屎。只能与屎尿为伍的篾白当柴火也不好用,说燃全燃,说熄全熄,煮粥糊不了汤,蒸饭半生不熟,必须有专人守在灶前。篾匠兄弟年年都要为这毫无用处的篾屎吵闹几场。起因总是在几样固定的事情,要么是两家的篾屎搅到一起,要么是这家篾屎伸到那家的地界里,过路人没细看就骂这家挡路,这家吃不起冤枉又骂那家。斜对门的两家同行,遇事都有默契。一家做了竹床没卖出去,另一家绝不会再做竹床摆在外面;一家编的细竹席还在墙上铺陈,另一家做竹席也只会做粗篾的;一家门口摆着烘篮、箩筐,另一家门外一定会摆上簸箕、筲箕。买主多的时候,兄弟俩会高兴地坐在门口,一边做事一边聊天。毕竟是亲兄弟,相互间从不做抢买主的事。劈竹子才是他们暗暗较劲的时候。大家都劈竹子,要比谁眼力好刀工好,找准中线,一刀下去,所有竹节全开了不说,劈到另一头仍旧丝毫不差地落在中线上。大家都劈薄篾,要比谁劈出来的篾片薄得可以当成窗纸。大家都刮篾青,要比谁能将篾青上深浅不一的竹粉刮干净,露出女人肌肤一样的颜色。

在爱吵爱闹的篾匠旁边住着一个姓叶的剜匠,剜匠是个有嘴不说话的哑巴。因为打头的一个剜字,让人想起剜心剜肝剜肺剜眼睛剜嘴巴等等大不吉利的事,做剜匠这一行的人非常少。一条西河从成千上万人家门前经过,有些人会逆水而上,躲进山里,搭一架棚子,找到合适的树,砍倒了,锯成一节节的,剜成瓢,挑着担子到离家很远、没有亲戚熟人的地方叫卖,明明白白开铺子剜瓢卖的仅此一家。也是因为一个不吉利的剜字,当剜匠的历来难于娶亲成家。哑巴剜匠四十岁时才找到一个肯同他一起过日子的寡妇。寡妇的胸脯一天到晚用布带子捆得紧紧的,仍然高得像偷了饭店的细米粑塞在里面。据说寡妇先前的男人就是被这副胸脯克死的。过了一年有女人的日子,哑巴剜匠便又成了单身。寡妇死时,不只是两眼深陷,整个胸脯也塌成一只大坑,给她换丧服的人吓得吃了五服药才回过神来。死了女人的哑巴,剜的瓢越来越精致,新剜的木瓢上多了一幅女人的雕像,看上去很像死去的寡妇,不过头上是一条没出嫁的女子才会有的大辫子,只有他自己用的那把木瓢上的女人留着与寡妇相同的纠巴。每天里陪哑巴最多的是那把刃口弯得像初三初四的月亮一样的凿子。没有女人的日子,哑巴将卖瓢所赚的钱大部分用来买酒喝,喝醉了就睡觉,偶尔有买瓢的人要替他做媒,哑巴马上将凿子孤零零地插在木头上,打着手势说,他已经不再想女人了,就一个人过到死吧。

同哑巴隔着几扇门的是木匠家。哪家要嫁女儿了,需要置几抬嫁妆,大到可以放六床棉絮或七八担稻谷、放下盖子在上面铺一床被子就能当床的睡柜,小到只能放几枚针几根线几只耳环几只戒指再加两只手镯的首饰盒,都要请木匠到家里去做。娶媳妇的人家更是这样,普通的架子床做好后轻易移不动,那种一进两重或三重的架子床更是只有拆散了才能挪地方。最大的生意是做新屋,所有主梁、檩条、桷子以及门扇窗户等,都得在现场打造,一块树皮一只木屑都没流落别处才吉利。木匠的手艺好不好,最容易见出高低的是箍木盆、木桶。从洗脸盆、洗澡盆、马桶,到打豆腐的黄桶、杀猪用的浴桶,先看漏不漏水,再看箍了几道箍,还要看箍大箍小。不管是桶还是盆,打的箍既小又少还不漏水的才是最好。木匠高兴时爱说一个笑话:哑巴剜匠的手艺最好,剜了成百成千的瓢,不用箍也从不漏水。给木匠当徒弟,说是三年出师,三年满了,不管手艺学得如何,也不管师傅是不是送了表示出师的全套工具,都得求师傅再带三年。同别的行当一样,徒弟带得越多,师傅的声誉就越好。木匠带了四个徒弟,两个带在身边做事,另外两个留在家里,帮忙种那不到半亩的一块田,还有砍柴、种菜、带孩子和种种杂活。第二年他们才能按木匠的吩咐,拿上一支废凿子,往那些箍好的木盆和木桶缝里塞锯木灰。若是木匠觉得满意,便会找些没有用处的木料,让徒弟用锯和斧头加工成一块块粗坯。不到第三年的最后几个月,木匠是不会让徒弟碰一下刨子的。由一块块木头拼起来的木盆和木桶,做没做好装水一试就一清二楚。刨是最重要的工序,刨得不平,填再多的锯木灰也没用。三年学徒期满,徒弟做的木盆和木桶漏得像筛子,师傅不会检讨自己教得不好,只会告诫徒弟,出去以后不要说自己的师傅是谁。这时候徒弟就要说许多好话,求木匠再带三年。木匠顺水推舟,留下徒弟,还大度地表示,以后,他会在过年时,看情形给徒弟一个封包。木匠带在身边的就是这样的徒弟。好几次,木匠喝醉了酒实话实说了:当师傅的若是不留一手,用不着老,就要去喝西北风,若是不将徒弟多留几年,拉大锯、抡斧头的事谁来干?

因为当家男人外出游乡找雇主去了,不少人家大白天也会半掩着门,街上闹出再大的动静,屋里的女人也不会将门完全拉开,顶多将身子藏在门后,探出半张脸看一下。她们的男人,或是补锅的,或是补碗的,或是补缸的,还有当补鞋匠、磨刀匠、油漆匠的,上半月走在西河左岸上,下半月又往西河右岸跑,只有睡着了才能安定下来。这些以游乡为生的手艺人中,只有剃头匠出门时心里有数。西河左右两岸,哪些人是半个月剃一次,哪些人是二十天剃一次,哪些人是一个月剃一次,哪些人是两个月剃一次,他早就摸熟了,上一次剃头时,就已经约好了这一次,这一次再去,又会约好下一次上门的时间。油漆匠的处境也比较好,下半年有许多娶亲嫁女的好时辰,从中秋前一个月开始,油漆匠的雇主就明显多起来,有时候一天当中就得跑来跑去地照应好几家。他们给东家的柜子做了头遍漆后,不能坐在那里等漆干,要赶到西家给已上过一遍漆的架子床上第二遍漆,跑来跑去格外忙碌。与剃头匠和油漆匠相比,其余匠人完全靠运气。谁家锅烧炸了,谁家碗摔破了,谁家缸碰裂了,难得碰上,就是碰上了,人家说不定还要将就着先用一阵。手艺人中,要数当裁缝的过得最快活,既可以在家里搭座台子,等着雇主上门,又可夹着剪刀、尺子,拎着被炭火烤得黑不溜秋的烫斗,去雇主家里。不管在雇主家还是在自己家,各种布都要摊开当面用尺量清楚。从这一刻开始,裁缝就在谋划,如何才能省下可以悄悄地占为己有的一整块布。实在做不到时,也会从剪下来的布角中挑一两块稍大的揣进怀里。偶尔不小心露出马脚,裁缝也不慌张。有户人家在请裁缝上门做衣服的同时,还请了砌匠搭梯上房将漏雨的瓦翻盖一下。裁缝往怀里塞布,正好被房顶上的砌匠看见了。砌匠没有声张,顺手将一块瓦塞进怀里。下来后,砌匠故意摆弄着怀里的瓦,在莫名其妙的主人面前说,砌匠偷瓦,裁缝偷布,这可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裁缝满脸赔笑,说自己起早赶路不小心喝了风,放块布在怀里是想暖暖肚子。裁缝拿出来的布被女主人递回来,让他继续温暖自己的肚子。俗话说:裁缝不偷布,三天一条裤。在别的手艺人眼里,裁缝若不遭人嫉妒简直就是天下最不公道的事情。这一行从不受日晒雨淋,也不用出死力累得黑汗水流,一年到头脸上白净净的,说起来话也细声细气,走在路上很容易被认成是饱读诗书的人。将布送到裁缝铺里的人,通常只会做一件衣服。如果是好看的女人,用尺子时,裁缝会在身前身后多转几圈。被请到雇主家里就不一样了,越是不好看的女人,裁缝越要撩,明明已经量过,还要找借口重来,三量四量,裁缝的手就在女人身上轻轻重重地摸起来。当裁缝的必须会风流。那双没有老茧、没有死皮的手拿着剪刀,笔直走像燕子衔泥,画弧时似蝴蝶采花,在布上裁出女人胸脯和屁股的模样。裁缝心里记得量好的尺寸,眼睛仍旧不停地往女人身上打量,裁剪好了,还要用手在布面上来回拂几遍,并将这一带最出名的女人拿出来评价,说出许多动听的词儿来。这样的裁缝是老实本分的。那刁猾一些的,天寒地冻时非要哄得女人将棉衣解开,左手拿着软尺塞进女人右胳膊下面,右手伸到女人的左胳膊下掏出软尺,相同的动作还要在腰间和屁股上各做一次。懂得分寸的裁缝这时候不会用自己的手去碰女人,量胸部时,裁缝会让两手各出的两个指头,钳住女人的内衣上下左右轻轻地摩擦几次;量屁股时,则用软尺紧紧勒在上面,左转半圈,右转半圈;临到量腰部了,蹲在地上的裁缝嘴巴正好对着女人肚脐眼,出气粗一点,凉风就酥酥地穿透上下衣裤处的缝隙,环绕在女人若隐若现的细腰上。包在棉衣里面的女人身子本来就是热乎乎的,被裁缝举轻若重若即若离地反复触摸之后,女人会热得不想立即扣好棉衣,裁缝的眼睛也把闪闪的光芒照在女人身上,然后把三天能做完的事拖成五天,裁缝也就风流到顶了。那些不懂得何时收手收脚的裁缝,只要一挨到女人的身子,自己的身子也软了。女人腰一酥倒了下来,他便伸手抱住,两个人就睡到了一起,这样做往往得不偿失,搞不好会人财两空。

在天门口,还有两样不叫手艺的手艺。秋后的夜晚,轰轰响的榨油坊和铁匠铺休息时,各家各户的纺线车才发出嗡嗡声。轻柔的纺线车声将躺在摇篮里的孩子哄睡了,那些没事做像苕一样坐在屋里的男人,也难抵挡一阵阵挂在眼前的睡意,头一低就打起鼾来,摇着纺线车的女人也能双手不停地睡一会儿。只有女人家那快要长大的女孩子,一刻也不肯合眼,坐在树墩做的小凳子上,半只脑袋偎在女人怀抱里,眼睛随着反转一阵、顺转一阵的纺轮和随女人扬一下、松一下的手臂不断起落。女孩子不时地哀求,要女人歇一歇让她纺几下。有时候有回答,有时候没有回答。没有回答不是没有听见,而是不想回答,这样的声音,哪怕睡着了,女人也听得见。女人纺线的棉花绝大部分是从富人家里称来的,一斤棉花一斤线,将棉花纺成线还回去时,仍然要用秤称,少一两棉花就得赔一斤米。将五斤棉花纺成五斤线,才能从富人那里得到一斤米的工钱。女孩子学会纺线大都在出嫁前一年,这一年,家里哪怕只有三分地,也会种上十几棵棉花,花红絮白,结半斤棉花和结两斤棉花,对女孩子都是大丰收。纺线车一摇,就将自己摇到婆家去了。纺线车一转,就将自己转成坐在门后,把乳房让孩子用嘴含着一嗍就是几年的女人。一旦女孩变成女人,曾经轻盈优美比唱歌还动听的纺线车,就成了没完没了的叹息。天门口下街人人都会的手艺是打草鞋。不问男女,从能在地上爬开始,家里的人就会塞一把没有用石磙碾过的稻草在他手里,聪明一点的孩子,三岁就能在草鞋耙上为自己打草鞋了。再过两年,打出来的草鞋就能够与大人打的草鞋一起堆在门口,等着别人来买。一双普通的草鞋,穿上半个月前掌后掌就没了;在稻草中夹进一些旧布条、或者黄麻、或者白麻的,能穿一两个月;全部是布条、黄麻和白麻,沾了水赶紧晒干,一年下来也不一定会破。那些自己打给自己穿的草鞋也差不多如此。因为天门口的草鞋大多是女人打的,一年到头总有人来买。买草鞋的人还硬要说,天门口的草鞋既养脚又耐穿。那些散住在小街上的簰公佬,每次放簰总要买几提草鞋在簰上,有时候也卖到外地去,更多的是用来送给那些在水上行走的同行。余鬼鱼就曾扳着手指算账,那一年他一个人就往外带了八十几提,每提十双,共计八百多双草鞋。

天门口人家的山头墙是风水龙头,是一家一户接阳气的高台,也是后世后代出人头地的指望,哪怕只高一片瓦都不行,一家高多少,另一家就会低多少,这是哪怕打人命也在所不惜的事,打输了,就算变鬼也不能使对方如愿得逞。家境再富,相邻的山头墙也不能比别人家的高。从下街往上街看,以紫阳阁和小教堂为界,下街房子的区别之处在背街一面,家境宽裕的在自己家两道山头墙延伸而来的界线之内再砌几间房子,左邻右舍都不会干涉。上街人家比的是房顶上的阁楼。做阁楼的材料一律用既轻又结实的杉木,门扇上的龙雕得好,窗户上的凤画得好,四角上的飞檐对称安放着朱雀与玄武。富人家的阁楼是用银元堆起来的,实际上一点用处也没有:春季招雨淋;夏季太阳格外晒,从四周黑瓦里冒出来的热气下半夜还不会散;秋季太干燥;冬季一开门窗,四面的风像四把尖刀往身上钻。对于富人,阁楼之所以必不可少,是因为可以站在上面看着整条街大声欢笑。

柳子墨来时,下街的故事还在,房子还在,人已经死光了。

七十二行中惟一逃过屠杀的簰公佬们,直直地看着跟在雪柠和常天亮后面的柳子墨,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还以为是哪个裁缝还阳了,却不是!马鹞子的刀越磨越快呀,送谁走时,想回头看一眼都来不及!”

人们预计国民政府重新控制天门口后,一定会杀人解恨,纷纷躲进山里。马鹞子让那些没有逃走的人到一座座山上喊话,说国民政府不搞秋后算账,请他们尽快回来安居乐业。在山里躲了一个月,天气越来越凉,吃的吃光,穿的穿尽,草也干了,树也枯了。真如马鹞子所说,只等野菊花开齐了就放火烧山,还不是死路一条!逃的时候像炸了窝的蜂子,要回家像放单的秋雁。每当有人回来,马鹞子总是说,都是养儿育女的人,往后不要再犯糊涂就行。

马鹞子将关押过梅外婆的那间牢房重新整理了,有床有铺,有水喝,有火烤,并且一再说,国民政府有法律,他自己也学了一些人道主义,不会再做任何蛮不讲理的事情。在独立大队逃进山里,自卫队重新占据天门口之间那段极短时间里,梅外婆曾经带着雪柠,还有杨桃与常娘娘,争分夺秒地打扫了那间屋子。常天亮还爬上最高的钟楼,用力敲出消失好久的钟声。梅外婆不断地提醒他,要慢一点,舒缓一点。后来,大钟的声音果然格外悠扬,每一下,每一声,都实实在在地落在人的心里。常天亮一边敲钟,一边报信,马鹞子带着被国民政府重新武装的自卫队走到了哪里他都一清二楚。刚刚将墙上的圣母马利亚像擦拭干净,人喊马嘶的自卫队就将他们撵了出来。隔了几天,气势汹汹的马鹞子换上一副面孔亲自上门来请,说只要梅外婆和雪柠愿意,随时可以去小教堂里擦她们想擦的,洗她们想洗的,就连大钟也可按自己的心愿,敲慢敲快敲重敲轻敲多敲少都行。马鹞子真的没有阻拦,梅外婆和雪柠每隔七天就要进去对着墙上的雕像默默地说些心里想说的话。

一场与众不同的清洁,结局却是极其肮脏。

等到长在水边的枫树红了,该回来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自卫队的哨兵突然拦住梅外婆和雪柠,不再允许她们随便进出小教堂。马鹞子也突然翻脸不认人,命令所有和独立大队以及苏维埃来往密切的人,一个挨一个地站到小街上。从下街口的榨匠和铁匠家开始,一家一户一店一铺地数过来,只要是人,不分男女老少一律拉出来。马鹞子手里有国民政府给他的命令:“一、匪区壮丁,一律处决;二、匪区房屋,一律烧毁;三、匪区粮食分给剿共义勇队,搬出匪区之外,难运者,一律烧毁。须用快刀斩乱麻手段……”一直到小教堂附近,才停下来歇一歇。他将要杀的人点齐了,假惺惺地说一声,能逃走的就算命大,逃不掉的莫怪马某六亲不认。所有的人都有机会越过早已布置到位的两挺机枪和许多步枪枪口。都是熟人,面对面开枪总觉得有些不合适。直到逃跑人的背影有十几步了,士兵们才开始射击。想逃跑的人没有一个逃脱,另有一些吓瘫了的男人和女人,倒在小街里。马鹞子担心子弹打在青石板上会跳起来伤着无辜,挑了十几个刀术好的士兵,或砍或削,不算太费力气地了却了这桩官差。他没有破天门口的规矩。按天门口的说法,簰公佬走的路就是财路,杀簰公佬就是断自己的财路。做大哥的余鬼鱼保全了性命,他的两个篾匠兄弟,却被杀得一个不剩。

从镇内到镇外,马鹞子放开手脚杀了半个月,原以为该杀的都杀了。没想到,才歇下来,富人家占多数的上街就出现一条用木炭写的标语:“马队长,你要好好护着剩下的这只耳朵。”

正当马鹞子望着那些字出神时,柳子墨出现了。

六三

柳子墨只比自己的信晚到二十天。

经过一番盘问后,马鹞子伸手要看省国民政府的公函。柳子墨不理他,要将盖有朱红大印的公函交给段三国。马鹞子趾高气扬地说:“他当镇长,全靠老子一句话。”

柳子墨找段三国解决测候所的房子,本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只要结实,大风吹不垮、大雨冲不走就行。就因为马鹞子说,除了白雀园,所有人死光了的房子可以任他挑选。柳子墨反而认真起来,从上街走到下街,又从下街走回上街,那些失去主人的各家各户的故事,让柳子墨脸上的血色消失得干干净净。马鹞子在当街站着,没有跟在身后。这让段三国有了说心里话的机会。

“马鹞子想要白雀园,是没安好心,暗地里瞄着雪家女人哩!往日连通紫阳阁与白雀园的月门封得很不严实,一推就会倒。你有省国民政府的公函,怕什么,就要白雀园!这也算是我求你帮忙,马鹞子想让线线带着一镇住进白雀园,这哪儿行!阿彩的房子可不是平常人住得起的!还有,一镇长时间不进我家门,被马鹞子养了,等到杭九枫回来,他若不肯叫父,那种罪过我们也担当不起呀!两个对头共养一个儿子,要叫父都叫父,不叫就都不叫。这样的孩子只有外公外婆才能教得好。”

从天上吹来的风一落地就变冷了,经过马鹞子当拐杖一样杵在手里的大刀后,冷意更是一阵紧似一阵。小溪里的鬼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少则三三两两,多则七八成群。没有人留意察看鬼鱼的数量是否与被马鹞子杀死的人数相对应。看到鬼鱼就会看到那只女人的纠巴,因为被水草挂住,女人的纠巴在水里泡了很长时间仍没冲走,上面的线网还完好地包裹着黑发,插在线网上的一只簪子也在,没有被线网网住的头发就像太肥的青苔,顺水飘得很长。柳子墨不忍看下去,寻了一只篾片,弯下腰打算拨几下让它顺水淌走,段三国伸手拦住,告诉他纠巴下面还连着一块女人的头皮,那样子吓得死人。柳子墨手一松,篾片掉进溪水里。

转了一圈回来,柳子墨又将公函拿出来晃了晃。省国民政府不是派他下来收皮油,办测候所也不是开店铺。那些房子都不行,都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木板屋,清一色四、六、八或者十二开的铺门,窗户也是活动的,底下还是半截木头鼓皮,再配上窄窄的进深,从外屋进到里屋就像老鼠钻洞,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做文明办公场所。只有两处房子合适,一处是住着马鹞子和自卫队的小教堂,另一处就是白雀园。段三国在柳子墨和马鹞子中间打圆场,小教堂乃是军机重地,没办法挪地方,为了替省国民政府顾面子,只能将就着用白雀园。有省国民政府的公函在,马鹞子只好做个顺水人情,他说,柳子墨要白雀园是因其他屋里都死过人。早先自卫队请的一个教官就是这样,在武汉喝饱了牛奶跑到下面来打嗝,各种枪都会用,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就是听不得别人说鬼。柳子墨想笑又没笑出来,他认为马鹞子说得不错,但自己和那个教官不一样,不会舞弄刀枪,也就没有必要怕鬼了。

答应将白雀园做测候所后,马鹞子还有些不甘心,故意找岔子,要留过洋的柳子墨帮忙认一认,上街墙壁的那一行字是谁写的。柳子墨想也不想就回答,那样的话肯定不是仇人写的,仇人写他的名时不会用尊称,更不会说要好好护着这类的话,写字的人大概是既想提醒马鹞子不要赶尽杀绝、又不想惹麻烦的某个与他较为亲近的人。马鹞子张了张嘴,忽然大笑起来:“段镇长,你若是狐狸,一定白了尾巴尖!”

“还不是为了你好,杀人太多会伤阳气。”

“你说一县杀不得,我就没有杀,这不是做好事吗!”

“真是好事那就谢天谢地,只怕你想将一县当钓饵!”

“谢谢提醒,你简直就是我的参谋长!”

“你得体谅当岳父的难处,我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马鹞子居然没有生气,他当着柳子墨的面许下宏愿,要在杭家宅基地上盖一所高过以往的房子,让段三国带着女儿和外孙住进去。至于下街的那些店铺,除了油坊是有主人的,其余的全归段家所有。段三国喜也不是,悲也不成,正好有一片白云从头顶飞过,他喃喃地提出一个问题问柳子墨:“你是学气象的,可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追星逐月的柳子墨在西河左岸快速建起一座雨量室。他没有坚持雇请男人的想法,同意让雪柠当观察水文的助手。那一年雪柠在汉口辅德中学礼堂里捐的二十四朵白云,是柳子墨改变初衷的主要原因。回忆中的小女孩动摇了水文专业中的性别传统,形成此决定的过程宛如一个美丽梦想,为了让它以完美的姿态出现,水文观察在特定时期的艰苦与危险,全都幻化为浪漫。柳子墨用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来宣布自己的决定,他说,雪柠是第二十五朵白云!

柳子墨真正的助手是那位还没露面的姓卢的工程师。代表省国民政府同柳子墨谈判的王参议本想派一个学水文的工程师给他当助手,柳子墨与那位先生见过一面,随后就拒绝了。“这种干特务的好材料放在柳某身边,国民政府虽然浪费得起,柳某却消受不起。”王参议没有再说二话。选择初通气象学,来历却也有些可疑的卢工程师,是二人妥协的结果。

在省国民政府的公函上,柳子墨是天门口乙等测候所所长。说是乙等,其实比头等测候所承担的工作还多。配置有齐全的寇乌式水银气压表、干湿球温度表、最高最低温度表、地温表、毛发湿度表、气压自记仪、温度自记仪、最低草温表、风向风速器、梳状测云器、日照计、雨量器、虹吸式雨量自记仪、蒸发器、云雾灯、雪量计。正是以这种优厚的条件,省国民政府与柳子墨特别约定:优先建成雨量室,并优先获得以天堂为中心的大别山区水文和气象资料及预报,否则不批准柳子墨来天门口建立测候所。

对于柳子墨来说,气象学与水文学本来就有许多相交叉的课目,做起来并不难。为了确保水文研究的优先性,从武汉发来的第一批物资里没有一件与气象学相关。雨量室是一座用水泥和石头砌起来的简单的小房子,外面修一道斜坡,斜坡上安一根通向河底的红白标尺。作为观察水文变化的助手,雪柠要做的事情就是每天定时将红白标尺上的水位记录下来,平常时候早晚各一次,雨季发大水时,一个小时就得记一次。整个大别山南麓,同时建立起来的此类雨量室一共有五座。其余四座柳子墨也要定期巡视,并将取得的资料汇总。这项研究的目的,柳子墨只知道一鳞半爪。挂少将军衔的王参议私下说过几次,这是关系到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重要军事机密,只管做好,别的不要多问。王参议一再嘱咐,对气象的研究,也主要是预测今后几年降雨量是剧增还是锐减、剧增在什么季节、锐减在什么时候。有一次酒后,兴致勃勃的王参议重提当年吴大帅下令挖开武汉上游的金口长江大堤,战场上的颓势顿时扭转的往事。两军开战,我活你死,输赢是第一位,只要战术有效,其余因素就不要多考虑了。柳子墨一下子想到淞沪抗战,国民政府军第十九路军始胜终败,不得不与日本人签订气得人吐血的停战协定。古往今来的用兵之道,无不看重气象和水文,真能在抗击外族侵略中助一臂之力,柳子墨倒也心甘情愿。但是他不敢想像,日本人如何能进占到大别山区,这可是自己国家的中心地带。

西河上的雨量室建起来后,柳子墨到其他几条河流上察看了一遍,重回天门口时,雪柠已按照自己教的办法,在记录纸上描出一条美丽的弧线,而协助自己进行气象研究的卢工程师及其押运的设备器材仍然不见踪影。

柳子墨不得不同段三国交涉,要他派两个差夫顺着西河往下游接一接。刚从天堂搜寻独立大队回来的马鹞子听说后,主动将这事接了过去。自从回到天门口,马鹞子就没有听说过关于独立大队的消息。有人说杭九枫和独立大队的骨干分子已被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强行拉走,躲在天堂的全是一些没有战斗力的老弱病残。马鹞子不相信。有傅朗西在,独立大队越是不露面,马鹞子越是不放心。马鹞子从冯旅长那里借来两个连,加上县自卫队的全部主力,上山搜寻了半个月,连个人影都没碰到。松了一口气的马鹞子派出三个士兵,回来时不仅枪没了,连腰上的裤带都丢了。不用问就明白这是独立大队的人干的。马鹞子气不打一处来,冲着柳子墨大骂傅朗西,有种就别躲得像只狗,只会咬陌生人的腿肚子。

柳子墨也很生气,马鹞子如此不慎,既是误己,也是误人。

柳子墨担心的不是离大雪封山的日子越来越近,而是那些通过小岛和子从东京弄回来的仪器,哪怕损坏一只瓶子,都会影响测候所的正常工作。

测候所没有建起来,天气好坏全都写在柳子墨的脸上。

柳子墨决定去一趟县城,县城已经通了电话,就算一路上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还能通过电话问问武汉或者黄州那边,是不是出了意外之事。出天门口十里,柳子墨碰上一队骑兵,军官在前面两腿夹着马肚子飞跑,士兵们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又走了五里,刚刚过去的骑兵,回来了两个。这一段路很宽,柳子墨正想自己无须让路,疾驰的骏马就到了身边,四蹄腾空,一左一右夹着他。情急之下,骑兵一问,他就回答自己正是测候所的柳所长。骑兵们不说二话,将他弄到马鞍上,快马催鞭,一溜风地回到天门口。路上遇见的一队骑兵全部站在挂着测候所招牌的白雀园门前。柳子墨还没从马背上下来,有人拖长声音喊了声:“集合——敬礼!”那些盛气凌人的骑兵飞快地排成两排,整整齐齐地冲着他行了一个军礼。柳子墨莫名其妙地往屋里走,马鹞子也赶过来,毕恭毕敬地将右手举到额头上。

段三国说:“冯旅长专程看你来了。”柳子墨还是不明白这些人要做什么。

一身戎装的冯旅长,像树桩一样站立不动。

“站在我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真的是柳子墨吗?”

“有个当大官的家伙说,你一个人就能顶三个主力师!”

“若论对付杭九枫他们,你这样子肯定不如马鹞子!”

冯旅长自问自答,他没想到能顶三个主力师的柳子墨,除了比那些常见的读书人洋气一些,再也没有半点特别之处。

“会吹牛皮不是学问。有那样大的能耐,我在武汉龟山上呕心沥血建起来的测候所,就不会被炸得片甲不留。我晓得这话是王参议说的。对战争而言,说柳某能顶三个师,明显是夸大其词。如果是说气象科学研究,说我顶三个师则是太小看我了。”

冯旅长继续站在那里,柳子墨请他坐。

“当兵的就是这样,连长不能坐在团长面前。一个师辖三个旅,三个师就是九个旅,柳所长的权威比我大九倍,不是司令也是军长。”虽然是三分认真,七分取笑,冯旅长还是没有坐。

“那是王参议替我帮腔。今日的国民政府,其实还是军政府,只顾打仗,想要点做学问的经费,就必须与当前的军事挂钩。各位千万不要将此话当真,搞不好会误你们的军机大事。”

“听你这样谦虚,我倒有几分相信了。柳所长放心,若是第四方面军还在这一带流窜,也许我会来借你的九个旅一用。可惜他们已经往四川那边去了,剩下一些乌合之众,有马鹞子对付就行,连我都没事做了。”

“冯旅长再说下去,我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错了,是你看不起当兵的!”

“天上落雨地上流,有也愁来无也愁。”冯旅长一瞪眼睛,将屋里的人全撵出去,还让部下仔细清查一遍,十丈之内不许有第三个人,“你真的有本事将刮风落雨提前说出个子曰来?”

“天上风云,变化莫测,我只是比你们多懂得一点。”

“多一点也不得了。水火无情,这一带有几十条大河,年年发无情水时,千军万马也挡不住。你一来,我就想到日本人。东洋鬼子是不会打一仗就罢手的,他们进攻上海,是为逆长江而上做准备。不瞒你说,我已先后派了三批人潜入上海,了解日本人到底有哪些能耐,假如我们同他们较量,有没有必胜的把握。第一批人回来报告说,老子六千人马的一个旅,只能和日军七八百人的一个大队打成平手。我当他们在谎报军情,又派第二批人去上海。哪想到他们更悲观,硬说老子一个整旅也打不过日军一个大队。第三批人是我的亲信,那些家伙全身都是枪伤。他们回来后说得更难听。其中一个人说,死在日本人枪下他倒不怕,就是不想当日本人的俘虏,更不想跟着那些变来变去的政客当汉奸,与日本人开战的那天,让我亲手开枪打死他。王参议说你是国民政府的栋梁之材,我一听就知道,他们想重演三国里的水淹七军。为什么我没马上来?我又派人侦察去了。黄河那边也有像你一样的专家。这让我更明白了,那些害怕日本人的人,想要你在关键时刻帮他们撒豆成兵。”

“军事上我不敢妄言,水的事你却说得不对。又不是用盆装水浇花,水在花也在,都是现成的。好不容易等来满河水,日本人却不一定来。”

“果真水文气象都是臭屎无用的东西,学它做什么!”

“是为了比打仗更重要的科学。”

“难道飞机大炮不是科学?我只有一个旅,不同你的九个旅争吵。我的话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军事秘密。你可以不相信,却不能到处乱说。”

冯旅长要柳子墨带自己去雨量室看看。

一年一度的枯水季节已经来临。西河的河床看上去很宽,水流却是浅浅的。涉水时,看上去水能淹到膝盖附近,实际上脚踝以下全在沙子里陷着。那些不想绕道走独木桥的人,裤腿也懒得卷,两手一提裤子,就从这边沙滩走上那边沙滩。冯旅长绕着雨量室里里外外地看了好几遍,越看越像碉堡,只是四周少了一圈枪眼。

一说碉堡,外面便响了一枪。冯旅长掏出手枪抢先一步跳到屋外。一直在门外守着的段三国叫得惊心动魄:“打不得!那是斑狗(注:斑狗,即豺)!”

六四

一群小兽从河堤下面的灌木丛中钻出来,大约有二十几只,整整齐齐地站在河堤上,子弹打在地上溅起一股沙尘也不惊慌。它们的样子像狗,也有些像狼,往细微处看还像狐狸。叫斑狗的小兽不大,长不过三尺,高不足两尺,灰褐色的粗毛尾巴拖得老长,紧挨地面的尾巴尖黑得像女人的辫子。头颈肩背和四脚外侧是棕褐色,身体其他各处有淡白色、黄色和浅棕色。头宽额扁嘴筒子短,耳朵又细又圆,眯眯的眼睛下面鼓着一对结结实实的腮帮。

段三国弯下腰,不停地冲着斑狗作揖,嘴里念念有词地赔不是,斑狗仍然站着不动。冯旅长用轻柔的语气要部下们往旁边躲一躲,给斑狗让出进山的路:“斑狗是我的恩人,打斑狗就是打我。不是斑狗当年救我一条命,给你们当旅长的就是别人了。”拿枪的人闪在两旁。斑狗们果真不慌不忙一溜小跑地穿过人群,一只接一只地上了独木桥,消失在西河右岸的树林里。冯旅长和马鹞子目送斑狗离去的眼光里,闪着一股崇敬之情。冯旅长没说斑狗如何救自己的性命,所有关于斑狗的故事都让段三国讲。

段三国对那个开枪的士兵说,斑狗是万万打不得的。前些年,少说也有十几个进山挑栗炭的男人险些让豹子害了,每次都是一群斑狗赶来搭救,像篱笆一样围在四周。一只豹子只能和两只斑狗斗,多一只它就不敢较劲了。斑狗还会送走夜路的女人回家。女人不常出门,看不准时光,半路上天就黑了。这时候,若听到身后有风吹树叶一样的沙沙声响,千万不要回头看,那是斑狗在后面跟着,女人一回头,斑狗以为她到家了,便转身走开了。非想看个究竟,确认不是别的野兽,女人只能解开裤子蹲在地上,低头从裤裆里往后看。斑狗最爱吃猴子。一见到斑狗,猴子就会成群结队地趴在地上,屁股朝天,一动也不敢动。斑狗很客气,它一个个地摸遍所有猴子的头,挑出一只最肥的,用尖嘴筒子啄开猴子脑袋,喝里面的脑髓。天门口一带近两年不见斑狗的踪迹,就因为这一带山上的猴子被斑狗吃光了,它们要到远处去找猴子吃。斑狗还喜欢吃驴子狼的肠子。驴子狼个子大,斑狗跳到背上趴着它也不在乎。趁驴子狼不在意,斑狗一口咬下它的屁股,叼在嘴里往后跑,受到惊吓的驴子狼只会往前跑,热乎乎的肠子全被拖出来。最厉害的是斑狗吃豹子。几只斑狗躲在树上,等豹子从树下经过,就往豹子背上屙尿。豹子觉得痒,将身子靠在树身上,来来回回地摩擦。斑狗从树上下来,伸出爪子帮豹子抓痒。豹子觉得很舒服,索性趴在地上。斑狗越抓豹子越舒服,抓破了皮,抓透了肉,心肝五脏都被斑狗抓出来吃了,豹子还没发觉。斑狗对人很好,只要这二十几只斑狗不走远,就是来几百只驴子狼也用不着害怕。这两年天门口死人太多,段三国害怕又会有驴子狼,他早就开始想办法将北方人手里牵着的猴子买下来,送到天堂的深山里放生。关于斑狗的故事,段三国说了很多。

冯旅长已从那场伏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耀武扬威地带领骑兵沿西河上下跑了几趟,天黑之后才回到镇里。冯旅长要同柳子墨讨论他看过的几处地形,未来同日本人正面作战一旦失利,不得不采取水淹七军的非常战术时,哪种地形更有把握。两个人谈得并不投机,断断续续地一直谈到深夜。猛听得一匹战马发出异样的嘶鸣。冯旅长厉声喝问,有人跑来报告说,一匹战马被斑狗咬死了。斑狗将战马当成了驴子狼,粗壮的马肠在小街上拖出几丈远,热乎乎地很臭,斑狗一口也没吃就走了。

冯旅长走了以后,段三国才对柳子墨说,人若得罪了斑狗,还是会遭报复的。被咬死的战马肯定是那个冲着斑狗开枪的士兵的坐骑。斑狗记住了它的气味。斑狗偶尔也会吃某个人家的牛。哪家的牛被豹子、老虎或驴子狼吃掉了,大家都会同情,若是被斑狗吃掉,背地里少骂几句就是客气了。因为只有主人做了亏心事,斑狗才会吃他家的牛。

柳子墨朝思暮想的仪器到达时,冯旅长已经离开了。因为有不少极易破碎的玻璃器皿,卢工程师一路上不许挑夫走快。每天上路,他必定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从早到晚,一天下来,走过的路程从不超过四十里。挑着担子走路,速度越慢担子越重。早上走十里,上午走四十里,下午再走三十里,一天八十里路,是挑夫们一向的习惯,多了少了都不舒服。四条腿的乌龟不怕慢,两条腿的人肩上压着担子,越慢越抬不动脚。好不容易找来足够的挑夫,干上三天,便有人撂下担子脱逃。令人恼怒的是,逃走的挑夫们不敢明明白白要工钱,却朝着那些形状各异的玻璃量杯下手,特别是那只仅有的用来积雨水的玻璃漏斗,竟然被偷了三次。卢工程师不得不一次次地在一段段道路上来回奔波,要回那些宝贵的东西。挑夫们说话非常坦率,只要拿到工钱,所拿东西便完璧归赵。只有一次,撂下担子的挑夫在回家路上遇上了债主,玻璃量杯和漏斗,被强行用来抵债。卢工程师费尽周折找到那位债主时,量杯已被当成酒杯摆在饭桌上,漏斗则成了这位杂货店主人卖酒用的酒漏子。好不容易走到白莲河,小岛和子和她的哥哥小岛北追上来,卢工程师有了帮手,这样的事情才没有再发生。

卢工程师心知柳子墨一定等急了,多请了几个挑夫,人歇担子不歇,每天走半夜夜路。第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夜也平安无事,第三天夜里,正要到面前的垸子里歇息,身后河滩上出现了一片绿茵茵的小灯笼。卢工程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像苕一样站在那里,其他人全喊了起来。小岛和子和小岛北一声声地叫:“狼!狼!”挑夫们的喊声更像哭:“驴子狼!驴子狼来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驴子狼来了!”恐惧的声音很快就被驴子狼的嗥叫淹没。挑夫们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小岛北虽也吓坏了,还是哆哆嗦嗦地拿起根扁担,站在小岛和子前面,呜里哇啦地乱喊乱叫。山洪一样扑过来的驴子狼突然停下来,像是遇到一座无法逾越的堤坝。经过短暂的停顿,它们猛地扭过身去,一片绿灯笼像银河那样明明亮亮地拐了一道弯,进入了与河畔相连的黑压压的群山中。

惊魂未定之际,一群斑狗慢悠悠地走过来。

缓过气来的挑夫们让卢工程师和小岛和子兄妹向斑狗磕头谢恩。小岛北不肯下跪,说驴子狼是被自己赶跑的。挑夫们匆匆向步步远去的斑狗们表示感谢时,小岛北却站在面前,仿佛那些磕头带响的感激,是向他表示的。送走斑狗,恼怒的挑夫们要和小岛北打架。被卢工程师尽力拦住后,挑夫们竟然罢工,不肯将担子挑进前面垸里。僵持之下,小岛北挑起一副担子就往垸里走,送到后再回来挑第二副,然后又是第三副,直到将所有的担子全都挑进垸里,并且不停地大声唱着歌:“吾皇盛世兮,千秋万代,沙砾成岩兮,遍生青苔,长治久安兮,国富民泰。”小岛北将最后一副担子挑进垸里后,激动地搂着妹妹,脸上淌着热泪。

马鹞子听卢工程师说这些事,越听越不高兴:“你们这些孬种,还以为占了便宜,日本人嘲笑你们哩,说你们连卵屎都不如!”他指着挑夫们的鼻子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还要柳子墨不给他们工钱。柳子墨却加倍付给挑夫们工钱,对摔碎的两件玻璃器皿,也没有要挑夫们赔。

“日本人就是这德性,放屁也要同别人比声响。”柳子墨后来同小岛北说的话,让马鹞子感到很消气。

柳子墨不许小岛北再唱那首吾皇盛世的歌。“我不想听到你唱这首歌,这儿不是上海,更不是东京。”

他的态度极为严肃仿佛是提出警告。

小岛北瞪着眼睛没有做声,小岛和子替他答应了下来。

柳子墨又说:“小岛君,和子从东京到武汉,再到天门口,照说这样的情意能够感天动地,我又不是铁石心肠。说到底还是你这个当兄长的从中作梗,嘴上说是送和子来与我完婚,可你的态度一点没变。”

“这个日本女人赖上柳子墨了,非他不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明白过来的马鹞子转眼之间就将这话从上街说到下街。

马鹞子很有气节地劝柳子墨:“你可以将她当婊子玩,千万莫和她来真的。武汉我不了解,就是天门口也有比日本女人好上十倍的女子,难道你没发现雪柠吗,莫看她还小,再过两年,你俩就可以成为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郎才女貌的好夫妻!”

小岛和子牵着小岛北的手在小街上转悠,见人就点头哈腰,很是惹人注目。天门口人早就见过高高大大蓝眼睛的法国人,矮小的日本人只有那些这几年到过县城的人才见过。县城的城门上,最热闹的十字街口,贴着不少卖日本人丹的招贴画。小岛北就是活生生是从那招贴画上跳下来的,每当嘴唇上的那撮人丹胡须随着脸上的表情扭来扭去,任谁都是见一次笑一次。小岛和子也矮,那样子却是娇小可人,说起话来像画眉鸟叫,见到别人时,还没开始笑,眼睛就随着眉毛弯得让人心酥心软情迷意乱。

“柳所长恐怕难逃日本人的美人计。”这话也是马鹞子说的。

“在东京读书时,小岛北是我的学长。”望着不解其详的马鹞子,柳子墨继续说,“没有小岛北,我就不可能认识他妹妹。”第一场雪化了,第二场雪又化了,眼看第三场雪也快保不住时,在一个大雾弥天的日子里,小岛和子才问他,是不是不想娶她了,这么长时间仍只字不提婚礼的事。柳子墨将一只手放在小岛和子的腰上,另一只抬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抬起来,犹豫不决的他终于下定决心告诉小岛和子,只要小岛北亲口说一句话,祝福他俩婚后幸福美满,不出二十四小时,小岛和子就会成为他的新娘。也是这一天,王参议来信了,询问这桩婚事的进展,如无新的进展,柳子墨就不要再将小岛和子和小岛北作为客人了。

六五

冬天的大多数时间里,西河许多地方都会结冰。只要有太阳出现,那些冰就会或快或慢地融化,黑夜来临后,再原样冻起来。整个冬天,西河里的水量几乎没有变化,雪柠带着杨桃一天接一天地出没在左右两岸,天黑之前回家时才顺路到雨量室,砸开水面上的冰,看一眼标尺上的水位线。寒潮第三次袭击天门口的那几天,雪柠站在没有太阳的河床里,衣服再厚也难抵挡呼啸的北风,她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的雪狐皮大衣。想归想,雪柠没有对任何人说,她怕梅外婆听见后,引出一连串的伤心事。那一天,风尘仆仆的雪柠从右岸回到左岸,打算记录当天的水位数据,忽听杨桃叫了声:“柳先生!”雪柠一抬头,迎面走过来的果然是柳子墨。看着雪柠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握着笔,困难地写着字,柳子墨爱怜地将雪柠的双手放进自己怀抱。杨桃捂着嘴笑了一声。

“有什么好笑的,以为我在怜香惜玉?”

“柳先生要是不会怜香惜玉那才让人奇怪。”

柳子墨也想起了那件雪狐皮大衣,雪狐皮大衣若在,就是在雪地里过夜,雪柠也不会冻成这种样子。“七小姐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想将它弄到手,都没有得逞,想不到失落在小小的天门口。”

杨桃说:“柳先生小看天门口了!”

柳子墨说:“是呀,没想到小地方也有大政治。”

“你也说起政治来了?”雪柠说,“我一直认为是杭九枫将雪狐皮大衣藏了起来,只是没有证据。”

柳子墨想,莫说娇贵的雪狐皮大衣,就是坚硬的牛皮,两个夏天不见太阳,也会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如果是这样的话,雪狐皮大衣落在杭九枫手里,倒是一种幸运。只有他能将雪狐皮大衣保存好,即使深藏不露,也毫发无损。

三个人边走边说,到了雨量室门口,杨桃就在门边站着,水灵灵的眼睛望着远处。雨量室里没有其他人,柳子墨前后左右高低上下细细察看一遍,对雪柠说:“辛苦你了!”

“没事,就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心怀叵测的坏家伙!”雪柠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本笔记,交给柳子墨。笔记本上记着多年以来西河的水文情况。

柳子墨正式委托雪柠开始这项调查,是小岛北兄妹来后的第三天。在交代具体事项时,柳子墨平静的表情下隐藏着从未有过的沉重。这种任务从来都是男性来做,还要配备几个助手。而柳子墨无法做到这些,小岛北的来历又让他忧心忡忡。一个地域的气象与水文资料,在军事上的用处是不言而喻的。发源于大别山腹地的几条河,包括通过下游的白莲河,与长江连接的西河,更是从上海沿长江左岸到达汉口的天然屏障,水退水涨,云起云落,都是至关重要的军事情报。卢工程师也不能去,倒不是怕驴子狼,也不是怕走人迹稀少的山路,卢工程师和柳子墨一有举动,小岛北就会千方百计地插进来。对此项调查,小岛北早就装作无心地提醒过柳子墨,水文学和气象学是与别的学科不一样的科学,那些消逝在历史中的东西虽然无法在实验室里重现,却能够从人的记忆中获得相当久远的有价值的资料。作为在东京留学时的学长,小岛北说:不亲自取得观测数据的人,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气象学家。但柳子墨若是亲自观测,而不带上水文气象专家小岛北,既会暴露自己对小岛北的怀疑,也会伤害小岛和子。六个月前,柳子墨致信小岛和子请她帮忙购买一些气象实验与观测器材。小岛和子回信速度之快实在是超乎寻常,信中表达的小岛北的热心同样超乎寻常:他不仅答应帮助妹妹将这件事做得尽善尽美,还将陪同妹妹一起来天门口,近距离观察一阵。如果柳子墨的表现确如小岛和子所说,他就会在这里主持二人的婚礼。再次去信时,柳子墨表示欢迎小岛北来天门口短期协助自己工作。所以对于柳子墨来说,选择雪柠做这项调查完全是出于无奈。然而对于雪柠,这份工作给了她感情上的满足。雪柠做得非常好,无论是口头调查,还是实地勘察,都没有惊动第三个人。有一次,一位老人告诉她,有一年洪水下来,正好淹到一座石岸上的石嘴上。那个位置有三丈高,雪柠没有找任何借口请人帮忙,自己想办法同杨桃一起爬上去,用尺子细细地量了一遍。还有一次,雪柠被一个女人骗了。女人说为了找羊,她曾经钻进一处布满原始次生植被的山沟,看到两边的树上挂着各个年代的浪渣。女人想看年轻的美丽女子被折磨得蓬头垢面的目的达到了,她得到了那份以他人痛苦为代价的快乐。雪柠辛辛苦苦地钻进去,又钻出来,只看到几副野兽的骷髅。

事态的发展表明,柳子墨的忧虑并不多余。小岛北对天门口一带的水文气象情况的关心远远大于对妹妹婚事的关心,每当说起妹妹的事情时,小岛北就会表现得非常沉重:天下当兄长的最信不过的就是那个想娶自己妹妹的男人,他还想对柳子墨做更深入的了解。有时候,小岛北表示,等测候所建立起正常的工作秩序,就可以考虑操办婚礼了。其实,正常秩序早已有了,就是十对男女的婚事,也有足够的时间操办。柳子墨同小岛北谈过一次。小岛北惊讶地反问,水文与气象调查还没做完,就说工作秩序正常了,身为肩负重任的气象学家,柳子墨不应该说出这种违背科学精神的话。柳子墨只好不再说这件事了,对雪柠,他只能不断地鼓励,实际上是催促她早日完成调查。

率先返青的柳树吐出第一批嫩芽时,一天到晚跟在柳子墨身后的小岛北突然失踪了,谁也不清楚他去了哪儿。整整十天时间,小岛和子一直以泪洗面。眼看泪水就要流干,第十一天早上,小岛北出现了。

“我被独立大队的人绑架了,他们说我是间谍。”小岛北说,自己在河滩上散步时,突然冒出几个带枪的人,那些人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走了半天才在一个充满樟树香的地方歇下来。这是小岛北惟一说得出的特征。关于人,他说出了阿彩。他说自己听到一个女人格外动听的声音,便大胆地问她是不是天门口最漂亮的女人阿彩。阿彩马上解开那块黑布,得意地让他看了几眼。阿彩还是大家记忆中的样子,既没被晒黑,也没被饿瘦,身上披着爱栀的雪狐皮大衣。正是这句有破绽的话,透露出小岛北失踪的真相。他如何被绑架,如何寻找机会逃脱,都是无法去向独立大队求证的事情。然而,阿彩居然会在深山老林里穿着雪狐皮大衣,太了解其中奥妙的天门口人根本不会相信。

马鹞子跳起来:“日本人连撒谎都不看对象了!”

段三国补充:“小岛先生还不明白这件事的起因!实话告诉你,我选择九枫做女婿就是因为他还有一点爱美之心,雪狐皮大衣必须雪家人穿着才好看。阿彩连它的毛都没有摸过几根,想穿它更是做梦。”

柳子墨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些事:“一样的衣服,有的人穿着像人,有的人穿在身上就像强盗。”

小岛北脸上现出任何人见了都会寒心的冷笑:“看来马队长只有匹夫之勇。对,成天在你眼皮下面活动的独立大队,尚不能知己知彼,韬略谋略战略你更是一窍不通。让我来告诉你吧,你恨之入骨的傅朗西和杭九枫,已经离开大别山,所谓独立大队只剩下二十几个人,他们的领导人就是阿彩。阿彩成了他们在这一带的最高权威,穿不穿雪狐皮大衣,谁还管得了!你不是想剿灭他们吗?眼下是最好的机会。”

马鹞子哪会轻易相信:“天门口不是你说咸就咸,说淡就淡的地方!”

小岛北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牵上小岛和子的手,慢悠悠地走向旷阔无人的河滩。

水边的河柳一天一个样子,听得见春天从四面八方步步逼近的声音。雪柠不再像以往那样忙,可以调查的人都调查过了,能够勘察的地方也都勘察过了,需要做的事情只是整理已经获得的资料。

雪柠注意到,为了婚事,小岛和子在河滩上悄悄地同小岛北吵过几次。小岛北的样子非常凶,丝毫不像那个对妹妹呵护有加的哥哥,他甚至用手揪着小岛和子的领口,狠狠地往沙滩上摔。吵完之后,兄妹俩又会搂在一起,把嘴巴堵在对方肩头上大哭。这些情况让雪柠不知不觉地松了一口气。有一天,雪柠告诉柳子墨,小岛北已经改变主意,反对妹妹与他结婚了。柳子墨平静的样子更让雪柠心里踏实了许多。柳子墨说,小岛北一直就是如此,一会儿反对,一会儿赞成,反反复复。否则,在日本留学时,他们就结婚成家了。

那天下午,小岛北来到雨量室,和雪柠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突然掉下一串眼泪。他说,不管自己如何舍不得妹妹,没有妹妹相伴的日子总会到来,他下了决心,过几天就将小岛和子嫁出去。小岛北垂着头,毕恭毕敬地向雪柠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小岛和子出嫁时请雪柠当她的伴娘。小岛北放下两块银元,他知道雪柠不缺这点钱,可这是礼节,当伴娘的女子有权利从新娘那里获得一套新衣服。

雪柠满怀悲伤地向随后走来的小岛和子表示祝贺。小岛和子满脸喜悦,满脸绯红,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她早就看出来,雪柠也爱柳子墨,幸好自己的运气比雪柠早来几年。雪柠强忍着眼泪,要小岛和子好好珍惜柳子墨,不要像小岛北,风一阵,雨一阵,阴一天,晴一天。目送被幸福笼罩得严严实实的小岛和子步步去远,雪柠精神恍惚,若不是杨桃来接,天黑了都不记得回家。

隔着厚厚的青砖墙,听得见测候所屋里的热闹声。马鹞子要派人去黄州城,请冯旅长也来喝几杯喜酒。柳子墨不同意这样做,马鹞子偏要这样做,半争半吵之际,天门口从上到下,人人都知道柳子墨终于要娶那个送上门来的日本女人了。

雪柠一夜没有合眼,上半夜与梅外婆隔着灯盏对坐,更多的时候是在听灯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的动静。下半夜雪柠独自偎在被窝里,每时每刻都在听着自己一会儿汹涌澎湃,一会儿风平浪静的心声。梅外婆在自己的卧房里轻轻地说了许多遍:“天快亮了,天快亮了!”

天色一点点地亮了。晨空中飘起小岛北浑厚的歌声。

小岛和子在那歌声里惊慌地叫起来:“哥哥,请你不要唱了!”

小岛北没有理睬,雄劲的歌声更有力量了。小岛和子继续哀求:“求求你,还是唱别的歌曲吧!”

一遍唱罢,唱第二遍时,小岛北索性改用汉语。柳子墨像火山爆发那样从屋里跳出来:“住口!你答应过不再唱这首歌,为什么还要唱?”

小岛北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一个人在院子里演练起日本军队列队行进的步伐。

“滚!带上你的妹妹,立刻滚蛋!”柳子墨一声怒吼后,小岛北立即不唱了。

这场变故到来的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雪柠穿好衣服来到测候所,小岛北已经将两个人的行李背在肩上,逼小岛和子跟着自己回家。小岛和子跪在地上,一再请求柳子墨,哥哥所做的事与她毫无关系,她要柳子墨将所说的话收回一半,她愿意提前两天,今日就做柳子墨的新娘。柳子墨几乎要答应小岛和子的请求。然而,小岛北又抢先了。小岛北从包袱里抽出一把钢刀,撩开上衣,架在自己的肚皮上。只要小岛和子再对自己说一声不,小岛北就要剖腹自杀。相对而跪的兄妹俩对峙的时间很短,随着小岛和子撕心裂肺地长叫一声哥哥,一股总与送别相伴的长风悄然而至。

出测候所到下街口,短短半条街,小岛和子便哭晕了三次。柳子墨三次抱起她,三次掬了溪水拍在她的额头上。只要听见耳边有柳子墨的声音,小岛和子就会醒过来,不管有多少人在看,都会脸庞贴着脸庞地搂着柳子墨。上了镇外的大路,小岛和子还在哽咽地求柳子墨,再等一年或者两年,自己一定会再来,做他的妻子,为他生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柳子墨丝毫不怀疑小岛和子对自己的爱情,小岛北背着小岛和子走远后,他为自己没有答应她而怆然落泪。

“你高兴吗?”梅外婆在不同情况下问过雪柠好几次,“这样的事情,你得伤心才行。别人伤心,你不能高兴。但是,你若是伤心,我就会非常高兴。”雪柠的确伤心了很久,是什么原因她也说不清楚。

太阳下山之前,雪柠突然发现那只写满辛辛苦苦的笔记本不见了。在各种各样的情感浪涛中漂浮了一天一夜的雪柠,好不容易回忆起来,小岛北请求自己给小岛和子当伴娘时,曾经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住那只笔记本。从小岛北离开,到杨桃来叫自己回家,中间再没有别人到过雨量室。杨桃的记忆十分清晰,给雨量室大门上锁时,桌子上没有任何东西。柳子墨已经恢复平静,他不相信小岛北会干这种偷鸡摸狗、为人不齿的事情,说不定是镇上有人偷着拿去当了揩屁股的手纸。

一直以来都很低调的卢工程师突然表现得比任何人都震怒,他不由分说让马鹞子火速派人连夜赶往县里,截住小岛北,实在截不住,就通知冯旅长,请他派兵沿路设关布卡,想尽一切办法夺回笔记本。五天之后,眼看着所有努力都落空了,卢工程师才想到,小岛北既然是间谍,就不会沿着平常人能想到的路线走。明知毫无希望,卢工程师还是让马鹞子带人往六安方向追。在燕子河,果然打听到,小岛北和小岛和子被两个不知是从合肥还是安庆来的男人用快马接走了。

回想起来,差错都出在雪柠身上。雪柠对柳子墨的深情被小岛北巧妙地利用了,没有她因为情感而导致的恍惚,笔记本也不会失手。这么多人都让小岛北耍弄了,卢工程师很不服气。他要段三国想办法同阿彩见一面,证实小岛北到底有没有被独立大队绑架过。

段三国一边答应,一边再次为自己不让马鹞子杀一县辩解:“我早就说过,不杀一县会有大好处!”

“好个卵子!小杂种一来,一镇就只能嗍两只奶水了。要是一镇能将四只奶水一直嗍到十岁,就算杭家的男人全从地底下爬起来,也打不过他。”在马鹞子的骂声中,段三国和妻子带着一县往天堂去了。第四天下午,他们原模原样地回来。小岛北的话大部分是假的,只有被独立大队抓去关了一阵是真的。傅朗西和阿彩奉命带着队伍离开天堂,准备加入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出发后不久,就碰上政府军,糊里糊涂地就被打散了。走投无路的阿彩与傅朗西他们失去联系,只好带着二十几个人退回天堂。

小岛北根本就不是在河滩上被抓的。他胆子很大,一个人就敢爬上天堂的最高峰,将一面镜子放在山顶上。碰巧独立大队的人在那里放哨,就将镜子和人一起拿下交给阿彩。阿彩问了几句话就把他放了。

躲避在天堂的独立大队,因为断盐多时,不是身上肿了,就是夜里看不见东西,多数人身上没有打仗的力气。阿彩当机立断,也是为了不至于因为一个外国人而惹上大麻烦。

往山顶上放镜子,是给飞机导航。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有人发明了这种办法。卢工程师告诉大家小岛北这样做的目的后,马鹞子要带人上山,一个个山头找,惟恐还有没被发现的镜子。卢工程师好不容易才让马鹞子相信,飞机飞得高看得远,方圆数百里,有一面镜子指路就够了,不会再有第二面。

马鹞子回过头来盯着柳子墨问:“假如日本人真的打过来,你的三个师挡得住吗?”

“我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我讨厌一切军队和战争。”柳子墨的话,马鹞子简直难以置信。在他看来,天下之大,人员之多,之所以没有出现数不清的总统、总理和皇帝,就在于有军队在镇守。

六六

清明前后,戴金丝眼镜的王参议来天门口小住了一阵。

自从雪柠的气象资料丢失后,柳子墨一连写了三封信,坚持要求调换卢工程师。王参议问,万一再被敌国的特务间谍寻隙钻进来,造成天大地大的责任,谁来担当?柳子墨早就想好,让雪柠全面接替卢工程师工作,因为她是不可能被情报机关招募为特务的。初识雪柠的王参议,大为惊讶。倒不是因为身在穷乡僻壤大壑深山之中的雪柠背后还有一个梅外婆,也不是因为雪柠是万里挑一也挑不出来的美丽女子。真正让王参议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雪柠身上那种让人一眼望去自觉矮小三分的高贵。是王参议自己主动说起,梅外公惨死在汉口街头的模样至今还深刻在他的记忆中。王参议将金丝眼镜取下来,别人以为他要擦拭镜片,没想到他突然用力一摔,将眼镜摔得粉身碎骨:“等到日本人不再像虎狼一样威胁我们,我一定不会再在这样的政府里做事了!今日也好,将来也好,凡是容不得梅外婆和雪柠的政府,都是没有前途的!”

此话一出,王参议知道自己已经被小小的雪柠征服了。他进而劝柳子墨,雪柠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女子,一旦错过就会抱憾终身。自己年纪大了,不然就不会对柳子墨说这些损己利人的话。柳子墨说,他还爱着并惦记着小岛和子。王参议狠狠地训斥柳子墨:再不从日本女人的迷魂汤中清醒过来,就会后悔不已。柳子墨心里已经在后悔了,但他不能做负心的男人,虽然没有结婚,可小岛和子已经是他的妻子了。王参议说,结婚之前,同他睡过并动了真情的女子共有六个,他最终所娶的妻子是其中最好的。柳子墨终于答应王参议,不再撵卢工程师走,同时要求王参议不再干涉他的婚姻。

王参议来时正赶上马鹞子冲着段三国发狠。

受段三国的指使,线线从自卫队事务长那里要了半斤盐,转身交给一个抱着肚子叫痛的卖柴人。卖柴人拿到盐,肚子也不痛了,飞一样跑过西河,消失在黑咕隆咚的大山里。马鹞子抱着线线要他抱一抱的一镇,正从一家店铺的玻璃罐子里往外拿冰糖。他想追迈不动脚,想开枪又怕吓着一镇,只能要求段三国说清楚,独立大队残部躲在什么地方。过年之前,段三国已经帮阿彩他们弄过半斤盐,还亲自送到山上。段三国不敢将岳父老子的身份搬出来教训马鹞子。只能提醒马鹞子,自己这样做都是为了一镇,他答应阿彩,是为了防止出现万一。一镇好动,不可能成天关在家里,更不可能关在小教堂里,按阿彩的要求做事,总是有好处的。更何况阿彩是用长了几十年的老天麻来换盐,马鹞子眼看着就要满四十岁了,早点吃些老天麻炖猪腿精肉,老了时不会头晕头痛。

三天之后,马鹞子带着六十多人进山,回来时只剩下五十人。他们被接连伏击了三次,莫说阿彩的影子,连阿彩吐在岩石上的牙膏渍都没有看见。吃了败仗的马鹞子冲着一县撒气,将他的屁股揪得一块青、一块紫。线线说,有种的就将一县掐死。马鹞子没有下手,摸了摸吓得要哭的一镇,悻悻而去。

马鹞子主动进山寻战,本意是做给王参议看的,而王参议对此毫无兴趣。

王参议对柳子墨的水文和气象研究的进展很满意,就连丢失水文资料一事,也叫了几声好。在王参议的预料中,数年之内,已经在北方和南方取得多处前进基地的日本人,终归要发动全面进攻。大别山是中原要地,进可攻,退可守,小岛北来天门口正是这出大戏的开场锣鼓,他不仅会在天门口安插间谍,还有可能再来一趟。因为他只拿到了水文资料,还没拿到气象资料。因此,要准备一份与真实情况相悖的气象资料,假如小岛北或其他间谍再次出现,将计就计使之得逞,就会在未来战争中占据主动。在王参议的安排下,气象资料做成了真假两份。真资料上落雨,假资料上就会天晴;真资料上天高云淡,假资料上就会黑云压城;真资料上雷霆万钧,假资料上就会和风细雨。卢工程师很快做好一份假气象资料,放在测候所靠窗的桌面上。自从雪柠丢失水文资料后,卢工程师惟恐再出差错,连张纸片也不乱扔。一本有红色封皮的笔记本,放在桌上实在是太打眼了。偏西的阳光从窗口照进去时,站在穿过田畈的小河河堤上也能看得见。王参议坐镇雨量室,拿着一架望远镜,盯着看了三天,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这圈套下得太明显了,当间谍的人肯定不会上当。柳子墨还是认为王参议小题大做,王参议也存心要给柳子墨一个教训。眼看没人来碰那份假资料,他让卢工程师将它藏了起来,让柳子墨觉得间谍出现了。

没想到这一藏竟弄假成真。那一天,卢工程师在观测室看到一个极其美丽的年轻女子从山里走出来。他以为年轻女子也是来关老爷庙烧香的,情不自禁地多等了一阵。他同年轻女子搭讪一阵,才知道年轻女子的丈夫已瘫倒在床两年了。卢工程师一再发誓,他只是请年轻女子进观测室坐了坐,请她喝了半杯凉茶,没做任何别的事。卢工程师胸前有两根长长的头发,柳子墨没有将这个发现告诉王参议。王参议不管风流和不风流的事,关键是那本假资料已经不见了。卢工程师说,他一直按王参议的吩咐,将红色笔记本成天带在身上,偏偏这天他临时改变主意将它压在床垫下面。从头到尾,卢工程师的说法从未改变。王参议找到了那个名叫荷边的女子家。荷边正将卧床不起的丈夫背到门外晒太阳,丈夫哭,荷边也哭。丈夫要荷边将自己背到山崖上摔死了事,免得还有许多受不尽的活罪。荷边求丈夫不要这样想,只要活着,总有盼头,说不定哪天就会梦想成真。王参议在荷边家里坐了片刻,一句多余的话没说,临走时硬往荷边手里塞了两块银元。

王参议不相信这样的女子会替日本人卖命。他坚信自己只要问三句话就能审出谁是间谍。王参议审人的办法很古怪,鞭子棍子一概不用,让对方同自己坐在一条长凳上,还从扁扁的小纸盒里倒出日本人丹,请人家吃。问的问题也不稀奇,都是天门口人常常议论的:雪家人读书读到死划得来吗?雪家人处处咬文嚼字的那种酸溜溜的味道是不是很可笑?如果是男人就再问想不想雪家的女人,如果是女人就再问想不想雪家的男人。最后,王参议会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天门口人很少见到的自来水笔,要被审问的人跟着自己写上一句话:为日本人做事的人不得好死。审问从马鹞子开始,当镇长的段三国也首当其冲,绝大多数在家的人都被王参议审了一遍,有的人还审了两遍或三遍。得以幸免的只有雪柠和她的梅外婆,王参议对那些不明白的人说了一句让他们更不明白的话:“梅外婆和雪柠是两个在梦里过日子的女人。”

被审得最多的人是段三国,有意也审,无意也审。有一次王参议还要段三国学一段天门口人最爱的说书。

一十二代东汉完,只差四载两百年,灵献二帝失江山,刘备出来挽狂澜。刘备本是汉朝根,后来称霸成都城。桃园三结义,共灭贼黄巾,大战吕布虎牢关,辕门射戟一身汗,弟兄徐州又失散。荆州投刘表,暂屯新野县,三月襄阳会,马跳潭溪岸,三请孔明借荆州,善用庞统取西川。才称汉中王,关公又受麦城难,报仇大败街亭战,白帝城托孤授刘禅,劳劳碌碌争江山,治国之道好艰难。

前前后后审了十来次,王参议发现段三国是天门口最懂得瞻前顾后的一个人。

不在家的人都是簰公佬。桃花汛如期而至后,余鬼鱼他们夹着卵子满河忙,顺着水路不知漂到哪里去了。

由于被偷的气象资料是假的,王参议没抓到间谍,也能放心地返回武汉。在王参议的要求下,柳子墨给小岛和子写了一封信,请求她答应自己的求婚,再来天门口。让高高的大别山来见证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深爱。柳子墨写完信,反过来请王参议尽快将这封信捎给小岛和子。只想将情书当做诱饵的王参议,要柳子墨忘记写进信里的诺言,面对眼前的美妙现实,好好珍惜晴天朗日白云一样的雪柠。王参议感慨,若不是大战迫在眉睫,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危在旦夕,自己是有可能再发少年狂的!在王参议的建议下,柳子墨摘了一片初开的燕子红花瓣夹在信里。为此他将封好的信重新打开,添上一段文字,来形容这种在日本一律称之为杜鹃的报春之花。

夏季来得非常快。暴雨格外频繁。西河上下共有近百只簰,敢在浊浪满河时继续行驶的不过三五只。余鬼鱼驾的簰又是这三五只簰中最硬、最不怕浪头的。在不知何时才能停歇的暴雨中,余鬼鱼逆水撑回他的簰,并带来小岛和子给柳子墨的信。小岛和子已被哥哥带回东京,这反而使小岛和子更加怀念柳子墨。她说明年春暖花开时,哪怕只身一人,也要再来天门口,当一个幸福的新娘。雨季过后,柳子墨又收到小岛和子的信。这封信是王参议派专人送来的,在信中,小岛和子说她喜欢长江两岸关于杜鹃花的各种称呼,燕子红是她最喜欢的,燕子一来花就红了,这多好呀!从今往后,她不再用杜鹃来称呼这些花了,她要忘记杜鹃鸟啼血而亡的故事,将美好的愿望全都放在燕子红上。

六七

一九三四年的燕子红开花了,小岛和子还没有露面。

那些撑不起高大乔木,只能生长低矮灌木的碣色山崖石岭,突然变成一张张搽了红瓶桃的女人脸。也许是前一个秋天葬送了许许多多要吃要喝的大小嘴巴的原因,始终与春季同在的饥荒,难得一见地没有出现。那些从山上挑着劈柴到镇上卖的男人,也有兴趣采一束野花挂在一闪一闪的扁担上。至于上山采蘑菇的女孩子,除了将一朵朵各色花儿插在自己的头上,也会把它们插在那些辈分高出两辈或者三辈的女人纠巴上。春水沿街而下,倒映着与花同在的女人们的笑脸。没有人将所想的话说出来,那些原本会缺粮的人家,个个都在心里说,杀吧,杀吧,杀一个人,另一个人就能多吃几顿饱饭,就有兴致去看哪些花是四、五、六个瓣。心情舒畅的柳子墨从小东山的气象观测室里出来,信手采了一枝燕子红。走在后面的雪柠,被突然袭来的慌乱绊了一下,额头撞在柳子墨的后腰上。雪柠心里有一种等待:柳子墨采的燕子红,会不会送给自己呢?见雪柠没事,柳子墨弯腰采了第二枝燕子红。半空中传来男人的笑声。雪柠没有回头,她知道那是自卫队安在关老爷庙的哨兵,只要从这儿路过,他们的笑声总会适时响起。柳子墨用手里的燕子红冲着哨兵挥了一下。听得多了,雪柠和柳子墨都觉得哨兵的笑没有恶意,还会像今日这样做出友善的回应。柳子墨继续采着燕子红,怀抱着的花儿越多,心情沉浸得越深,从半山腰往下的那段路,仿佛是他一个人在走,毫不顾及跟在身后的雪柠。雪柠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内心深处早已将自己想像成燕子红,柳子墨的每个采摘动作都被当成对自己的亲近。

采完最后一枝燕子红,两个人已经站在上街口前。段三国迎面拦住他们:“莫玩燕子红,它会吃鼻子!”

柳子墨不相信:“好好的花,莫说得那样吓人!”

“谁敢说话吓你!你见过有人玩这种花吗?别的花开,不管有没有蜜,一天到晚都有蜜蜂绕着飞来飞去。蜜蜂不理燕子红,蝴蝶也不理燕子红,这是有道理的。”

“这话我早就听说过,穷人们编这种话,是用来咒那些有闲心养花种草的富人。段镇长一镇之尊,这样说是不是有别的意思?男人不好拿着花招摇过市,你是不是要我将花送给雪柠,也只有雪柠拿着才合适?”柳子墨将燕子红递给雪柠。有红花照映,就是一块石头也会引来万人注目,更莫说能同春天一起灿烂的女子。

“哟,雪家小姐熟成了一只桃子,可以招上门女婿,为雪家传宗接代了!”同段三国走在一起的余鬼鱼信口开河地说了一句,惹得雪柠丢下他们独自往前跑去。

雪柠刚刚跨过家门前的小溪,忽然觉得下身一阵发热。她在小溪与门槛之间的方寸之地上站着不敢动。梅外婆过来,一边亲她,一边恭喜她,终于盼来桃花汛了。梅外婆去见柳子墨,告诉他,雪柠这几天不能泡在冷水里。这种让女孩子羞于在男人面前启齿的事,梅外婆说起来一点也不犯难。相反,不好意思的却是柳子墨。雪柠大了,长成一条河了,天地间一年才有一次桃花汛,雪柠的性子急,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桃花汛。桃花汛来自天地间,报信说肥田熟地盼着人去耕耘。桃花汛来自女人身体,是要让天下的人明白,她不只是会爱,也能接受别人的爱了。梅外婆的话不多也不少,柳子墨红着脸,好不容易才说,这几天下水测流速的事,他会亲自去做。

没有等到天黑,雪柠就让杨桃将洗澡水送进房里,一个人关上门脱光衣服,从头到脚将自己的身子细细地看了好几遍。在心里,她一次次地问,这就是书中所说的冰清玉洁即将出嫁的少女模样吗?洗完澡,雪柠到梅外婆的睡房里,一句话就将梅外婆问得乐不可支。雪柠问,梅外婆嫁给梅外公时,身子是不是也长得像一只熟桃子。梅外婆的耐心让雪柠不得不等下去,直到下一次洗澡,梅外婆看过她的胴体后才叹息说,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梅外公的就是这副身子。穿上衣服的种种好看样子,都是装门面的,对于自己心爱的男人,不穿衣服的样子才是真正要紧的。梅外婆从青春年少到老态龙钟,身上总也长不出好看的肉,偏偏梅外公一死,往日皱褶一层连一层,让女人变得不像女人的那些地方,竟然一处处饱满起来。梅外婆激动地将雪柠看做是一朵黄昏时的鲜花,半夜一到,天上的露水就要落在上面,过不了多久,天就亮了,那时才是女人的世界。

梅外婆轻声唱起一首歌。雪柠也耳熟能详地跟着唱起来:“选一只最好的琴,我们坐在那柏树下,清清的小河流水伴我们歌唱,每当我唱起了这个古老的故事,心里即闪烁着五彩的光芒。”

天黑前,柳子墨匆匆赶到雨量室,二话没说,拿起那只铁鱼儿就往河里走。雪柠不敢看,等到脚步声去远了,才抬起头来继续记录着当天的水位变化情况。收起记录本,雪柠望着站在河流正中的柳子墨,情不自禁地再次唱起来。只要有人在西河右岸唱歌,都会让河左岸的人听得心旷神怡。拿着铁鱼儿的柳子墨正在测量流水的速度。

铁鱼儿在水里越转越快。柳子墨又将自己的站姿调整了一下。站在西河的流水中想不动是不可能的,因为流水能很快地将脚下的沙子淘走,不挪脚就有可能使下半身没入水中。在此之前,这些事都是由雪柠来做。雪柠做这些事时,总是将裤腿卷到最高处,让那些由千条细流汇成的浩荡流水紧紧地拥抱裸露的双腿。从山上下来的水在夏季最热的时候也是凉的,那种凉能够深深地沁入心底,使人感到自己的身子比水晶还要透明。最为奇妙的是那些名叫黄尾儿的鱼。这种全身发白,尾鳍呈淡黄色的细鳞鱼,来到西河天门口这一段时,正是筷子般长短,那模样就像河流两岸刚刚成熟的青年男女,说痴不是痴,像苕不是苕,只要有人站在水里,它们便会一条接一条地往他脚底下钻。不知为什么,紧挨着天门口的这段西河,一直是黄尾鱼转身回游的地方。无论水大水小水浊水清,从没有哪条黄尾鱼会游过这道界线。只要在没膝深的水中稍作停留,黄尾儿就会靠上来,有时候是一条,有时候是两条。白身子细鳞的黄尾儿就像急着要嗍乳头的幼儿,轻轻偎在人的脚弓内侧,每隔一阵就会用小嘴在那里轻轻啄一下。女人皮嫩,雪柠对此的感应格外强烈。柳子墨站在水中静止的样子让她重温黄尾儿带给人的奇妙的舒适。一旦开口歌唱,雪柠便感觉不到像暖流一样从体内滑出的羞涩了。柳子墨转过身来,对着雨量室临河的窗口站了站,就收起铁鱼儿往河岸走来。

“小岛和子也爱唱这首歌。”

“是用日语唱吗?”柳子墨点点头。雪柠彻底平静下来。“你认为她真的会来?”

“我从不怀疑她说的话。你呢,你怀疑吗?”

“你不怀疑,我还有什么理由怀疑。”

“我想,你仍然会答应为我的新娘子当伴娘。”

“我是这样想的。”

“用梅外婆的话说,你是我们的福音。”

与柳子墨分手回到家里,雪柠抱着梅外婆泣不成声。梅外婆轻轻地拍着雪柠的后背,耐心等到哭泣声完全没有的那一刻。

“能给别人带来福音,这比嫁给人家当妻子还要紧。”

“不是你想嫁的人,不是你的爱情,你当然可以说这些不负责的话。”

“你难道没有发现,门外这条街上,有多少男人做着娶你的美梦。若是他们想娶就娶,再有一百个雪柠也不够分配。”见雪柠不说话了,梅外婆补充一句,“先别将我的话当真,否则,若有偏差出现,又要说我不心疼你。依我看,小岛和子已经将柳子墨错过了,他俩现在是有缘无分,就像中界岭上的水,一个向东流进淮河,一个往西汇入长江。也许他们有在大海里碰到一起的那一天,但是真要有那一天,日子会过不去的!”

“我不想柳先生过得太苦,我情愿他们早点到一起过上好日子。”

“能这样替别人着想才是真情。”梅外婆说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她要雪柠牢牢记着,爱一个人就要处处都能给对方带去福音,做得到这一点,所爱的柳子墨终归要成为她的爱人。

与一九三三年或者更远的年份相比,燕子红开在西河两岸的时间长了许多,好像是为了印证小岛和子的话。柳子墨将工作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伫望,小教堂顶上的钟楼成了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每天傍晚,哨兵们都不再盯着远处,柳子墨仍然望着东西两条大路。

夏天无法阻挡地到来了,在离西河很远的深山里,燕子红还在继续着它的灿烂,而河风吹得到的山上,成片的燕子红正在大规模地凋零。一场短暂的暴雨是雨季将至的信号,进山做事的人都回来了。深山里的雨更大,躲在棚子里的人都受不了,挺着花蕊仰望天空的燕子红哪能经得起,没被五马分尸,也得七零八落。

柳子墨背上一只白色帆布包,夹着一把油布雨伞,离开天门口去另几处雨量室巡查。走之前,柳子墨对雪柠说,这期间小岛和子若是来了,请她派人到相应的雨量室通知他。柳子墨不担心自己不在时,没人照顾小岛和子,他的这次登门拜望,就说明了对雪柠一家的充分信任。

雪柠站在一切能让她久久伫立的地方,代替柳子墨一天天地等待着让人百感交集的小岛和子。

无人等待的雨季说来就来。那些在时大时小的雨中匆匆而行的人,一看就不是小岛和子。雨大时,这些人就会在镇外的凉亭里暂时躲避一阵,相互品尝各自的烟丝,并用极短的语言,议论着那些值得他们议论的事。雪柠替代柳子墨苦苦等待小岛和子的样子,被常天亮说成是雨中凉亭:“不像凉亭还像什么哩!家里有人,庙里有菩萨,只有凉亭,风风雨雨,人来人往,都是过路的,到头来连个脚印也不留!”雪柠郁闷地告诉常天亮,如果天下的树木砖瓦都不愿盖在凉亭上,落雨落雪落雹子,走路的人就没有地方躲了。常天亮拍着手边的鼓厉声说:“不行!你不能没完没了地受别人的折磨。”常天亮第二天一早就冒雨去了凉亭。问起缘由,常天亮说,董重里一走,天门口人听说书的热心凉了半截,还嫌他的说书不好听。凉亭远离镇子,在那里,遇到歇脚的人就说一说,既练了技艺,又能借这些行人给自己树树口碑。雪柠去凉亭看常天亮,几个过路的安徽客商正在他面前出神。常天亮突然用手压在鼓面上,告诉他们雨停了。凉亭外面的确不落雨了,安徽客商不着急,还要将那没有结束的说书听完。等他们听完说书,大雨又落起来了。

雪柠从过路的客商口中断断续续地听说,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在北边的大别山里整编成第二十五军,有好几千人马。虽然是由各地小股苏维埃武装拼凑的,接连同政府军打了几仗,却是赢得多,败的少。前几天还跑到罗田县同冯旅长的部队交了一次手,冯旅长损失了两个连。雪柠忍不住说,难怪这一阵马鹞子又不允许别人上关老爷庙烧香许愿了。

弥漫在凉亭里的各种各样闲话引不起常天亮的兴趣,说书和不说书时,常天亮都在倾听道路上的脚步声。只要有年轻女子走动,他都会激动不已,一旦能辨认出那些年轻女子是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常天亮又会大失所望。雪柠觉得常天亮是想女人了。梅外婆从雪柠嘴里得知了这些,刚刚在常娘娘面前说了一遍,常天亮就出事了。在没有弄清缘由之前,常娘娘叹息,做这事的若是董重里,莫说出了嫁的女人,就是没开苞的黄花女子,也会觉得喜从天降。别的不说,没闹苏维埃之前,天门口上下几十里的女人,谁没被杭家男人搂过抱过。还有董重里,每一次听到说书中的风流韵事,女人们都恨不得跑上前去往董重里怀里扎。

一个回娘家的年轻女子路过凉亭,突然被常天亮死死抱住。年轻女子一开始也是半推半就,表面上是想将常天亮的手抠开,心里却巴不得那手能从腰间挪到上身或者下身的一些地方。直到常天亮将她从凉亭里拖出来,往洪水滔滔的西河里推,年轻女子才恼怒地大骂起来。常天亮反复说对不起,看错人了。年轻女子就是不肯罢休,从娘家招来几个男人,将常天亮狠狠揍了一顿。

别人都以为常天亮将那年轻女子当成雪柠了。常天亮不屑听他们的话,就算自己耳聋了,只要雪柠脚沾地,他就能听出她的声响来。雪柠知道,这个年轻女子被常天亮当成小岛和子了。常天亮曾经提醒过雪柠,西河正在涨大水,小岛和子完全有可能失足掉进河里淹死。懂得这话的雪柠愤怒地对常天亮说,应该掉进水里淹死的恰恰是他自己。常天亮很伤心,自己全心全意为雪柠着想,竟然不被理解。正在气头上的雪柠说,常天亮是借她的名义行事,所以更加可恶。心情平静后,雪柠问常天亮,小岛和子真的出现意外,自己就有可能嫁给柳子墨,这不正是常天亮最怕见到的吗?常天亮不再去凉亭,并不是因为他想明白了,而是因为心中有更多困窘。

杨桃这时也冒出来,责怪大家只想着董重里的种种好处,却不关心董重里的死活。杨桃也要像雪柠那样每天找个地方站着,没完没了地伫望下去。杨桃同雪柠一起站了一天。段三国说,雪家的乾坤真是颠倒了,当下人的敢同主人共用一只马桶屙尿。他早上说,中午说,傍晚还说。第二天,梅外婆再叫杨桃同雪柠一起去时,她再也不肯去了。一个地方只有一座凉亭,杨桃形容说,自己站在雪柠身边,会被别人看成是盖错地方的破庙、厕所和看守药材的草棚。

在约定的时间里,柳子墨准时回到天门口。他极为失望:“其实,我早就明白她不会再来了。”

雪柠压下自己的愿望,尽力劝慰:“莫这样说,山里还有燕子红没开。”

雨季过去了,紧跟在后面的是盛夏。河里的洪水刚泻完,政府军就投入七十个团的兵力,集中清剿新成立的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冯旅长指挥着自己的部队,再次运动到西河一线。七月中旬,政府军第一百一十五师在离天门口不远的陶家河一带遭到第二十五军重创。冯旅长很紧张,一声令下:西河上下百里,十人以上结队而行者格杀勿论。

秋意渐显的一个早上,冯旅长属下的几个团在天门口一带驻扎了三个月后,突然全部开拔,企图追击从陶家河出发,经过燕子河北进的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

路断人稀的天门口,不值得为任何人伫望。雪柠不觉得柳子墨已经死了心,新出现的沉默,就像蝉也不叫的正午。雪柠相信,柳子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牵挂小岛和子。一天中午,有人来送信,几处雨量室的资料先后失踪了。卢工程师要柳子墨同他一道到各处走一走,柳子墨无法拒绝。临出门时,柳子墨再次嘱咐雪柠,仍然替自己留心小岛和子。他真的在测候所附近茂密的荆棘中看到一束仍在开花的燕子红。柳子墨刚走,雪柠就去寻找那束燕子红。她相信柳子墨不会撒谎。柳子墨当然没有撒谎,只是那束燕子红藏得实在太深了,如果不是苦苦寻觅,是不可能发现它的。雪柠终于看到燕子红久违的身姿,被荆棘盖得过于严实的燕子红像是生病太久的年轻女子,花瓣很薄,花管细长,几根花蕊伸出来,宛如长在别的藤蔓上的卷须。

小岛和子仍旧没有来。

卢工程师此次外出是要柳子墨确认,被盗的都是那些有意做假的水文资料。他俩回来时,那束燕子红还在开花。

雪柠默默地给自己加了一项任务,每天上午都要在雨量室门外,等待那些从山上下来的卖劈柴和药材的人,向他们打听山里还有没有开花的燕子红。山里的燕子红太多,总有一些离经叛道的,该开花时长叶子,该结籽时却开花,或者明明开过花了,又要回头享用第二春。有燕子红的地方,若离得近,雪柠会让柳子墨去看,离得远的,雪柠会请人采了回来插在花瓶里。山野里的花纷纷凋谢,树上的叶子越来越鲜艳。雪柠已经有很多天没有打听到燕子红开花的消息了。那些喜欢用这样的消息换取雪柠美丽笑意的人也开始劝她,山里的老人已经穿上棉袄,坐在火塘边烤火,要看燕子红只能等明年了。

六八

收完最后一块田的田租,还没有人因找到一棵仍在开花的燕子红而少缴一担稻谷。经过一年的劳作,想为自己多留下几担粮食的人们,漫山遍野地找了又找。一朵燕子红,等于一担稻谷哟,这样的好事一辈子能遇上几回!雪柠亲口对那些将田地卖给了她、又租去耕种的佃户许诺时,佃户们以为雪柠是个不懂乡下事情的书呆子,纷纷窃喜,雪柠就是他们一向所说的实心苕:女人不能读书,一旦读书成瘾,表面上聪明伶俐,肚子里却一窍不通。

“我说话算数,找回一朵燕子红,就可以少交一担稻谷。”

雪柠执意要这么做,常娘娘哪里拦得住。梅外婆说雪柠大了,她决定要做的事,自然是深思熟虑的,用不着别人操心。常娘娘只好去求柳子墨,她以为仅仅天堂这一片大山上的燕子红,就足以让那些佃户五百年不用向雪家交租。柳子墨要求雪柠不得如此行事,免得别人认为他是一个动不动就将个人情感夸张得如同天要塌下来的花疯子。雪柠理直气壮地回答,自己这样做与任何人无关,真爱一个人,就应该这样。常娘娘最终放下心来,望着丰收的粮食将雪家新建的粮仓堆得满满的,忍不住称赞雪柠有眼光,人情做足了,粮食没有少一粒。

地上几乎打霜的那个早晨,又到了上街的日子。一个男人背着一只用竹青编得格外好看的篾篓从山路上走下来,沿途那些大小不一的垸子里的狗,纷纷冲着他狂叫,却没有哪只狗向他走近一步。男人健步通过独木桥,不声不响地从上街口走到下街口,再折回来在邻近紫阳阁的地方将篾篓一放,里面竟然装着一只死豹子。段三国闻讯赶过来,拨开围观的人群,大声问豹子怎样卖,一担谷行不行。卖豹子的男人说不行,最少得一担米。听段三国说他买豹子不是为了自己,豹子肉煮熟了是给一镇和一县吃,豹骨和豹子胆用酒一泡,也只给一镇和一县喝,卖豹子的男人立即一改初衷爽快地同意了。卖豹子的男人知道一镇和一县有可能都是杭家血脉,在山里称王的豹子能够葬身杭家男人腹内,也是一件幸事。

男人将豹子交给段三国后,篾篓里现出一朵鲜艳无比的罕见的燕子红。

大家一齐吆喝,要卖豹子的男人去雪家,用燕子红换稻谷。卖豹子的男人将信将疑地去了雪家。雪柠捧着这种时节本不可能出现的燕子红,摸过了,闻过了,对着太阳细细看过了,又惊又喜的雪柠真的付了一担稻谷。卖豹子的男人劝雪柠不要如此大方,否则他一个人就能将雪家的粮仓挑空。雪柠听出男人话里有话,深究之下,果然得知天堂里有处极少被人知晓的地方,那里的燕子红年年都要开到落雪时。雪柠问梅外婆,自己能不能跟着那个男人上山看看。梅外婆并无反对的意思,这样的事情总是由雪柠自行决定。反对雪柠上山的倒是那个男人。他不肯带雪柠去看燕子红,并不是想继续用燕子红从雪家的粮仓里一担担地换走稻谷,而是担心荒山野岭容不下美丽出众的雪柠,万一被别人的歹意中伤,她的洁白无瑕就毁了。顶不住雪柠的执拗,男人主动提议,既然燕子红是柳子墨与小岛和子的爱情和婚姻的见证,为何不请柳子墨也一起去见识一下哩!

深秋里的燕子红足以让柳子墨惊艳,何况他心里还装着一段与燕子红相关的爱情承诺。柳子墨将一朵燕子红放到鼻尖上,放肆地闻了几下。雪柠笑着用段三国说过的话提醒柳子墨:“莫太忘形了,燕子红的花香会吃人的鼻子。”柳子墨说:“肉鼻子被吃了,就用这燕子红做一只新的。”此话一出,柳子墨不禁笑起来。

很快,三个人就过了西河。天黑之前,深山之中出现一种叫起来就像女人在笑的鸟。这时候,卖豹子的男人说,自己名叫林大雨。林大雨将这种鸟称为笑雀儿。笑雀儿大小如同喜鹊,羽毛上的黑白色块比喜鹊身上的细密。尾巴又细又长,飞翔时就像有只小鸟紧随身后。笑雀儿叫得越急,天黑得越快。雪柠突然觉得情况有些不妙,正要同柳子墨商量,是否趁早回天门口。林大雨突然指着对面山上几对闪闪的绿火,要他们跟紧一些。林大雨怕柳子墨和雪柠被潜伏在四周的野兽吓得不敢往前走了,又解释说,自己身上有股豹子气味,野兽闻到了,都会绕着走。只要跟着他就没事,离开远了,便不敢保证不会出现危险。咬着牙走到下半夜,月亮下山了,山路黑,山谷更黑。在一处看似无路可走的悬崖绝壁前,林大雨突然不见了。正诧异时,林大雨举着一支点燃的松树节闪出来,提醒他们注意头上。小心翼翼地走了二十几步,听到吩咐可以抬头,雪柠和柳子墨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道窄窄的地缝中。走了差不多一里路,到了地缝尽头,林大雨吹熄手中的松树节,学了几声笑雀儿叫。片刻后,不知从哪里传来相同的回音。林大雨高兴起来,嘿嘿地笑了几声,要雪柠和柳子墨放心,最危险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天一亮,就能看见燕子红。

天亮后,雪柠先见到的不是燕子红,而是阿彩。

听到阿彩的称呼,雪柠和柳子墨才相信,卖豹子的男人真的叫林大雨。躲进山里很久的阿彩蹲在溪水边洗脸刷牙的姿势一点也没变。

“我叫紫玉!”站在阿彩身后的年轻女子身穿花棉袄、头戴军帽、腿上捆着绑腿,她冲着柳子墨和雪柠嫣然一笑,“林大雨是我的丈夫。”

雪柠说:“这就是天堂?”

紫玉说:“是呀,这就是天堂。”

雪柠一心想见的燕子红就在溪水那边一块两间屋大小的凹地里灿烂地开着。阿彩站起来将手里的牙具递给紫玉,这才盯着柳子墨:“果然是一表人才,难怪日本女人会死心塌地缠着你!先看花吧,等看够了,再来找我。”阿彩叉着腰说话和走路时大步甩手的样子都是往日没有过的。她转身走开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本不该开花的燕子红开在这种时节,颜色淡了许多,就像阿彩那略显浮肿的脸。

“还有这么多的燕子红在开,小岛和子肯定会来天门口。”

沉默的柳子墨像是没有听见雪柠的话。让柳子墨突然深沉起来的原因与燕子红开花有关。燕子红能够迎着秋风盛开,自然是由当地特殊气候造成。往深一层去看,这里也许包含着这一片大山为何年年都是大别山区暴雨中心的原因。柳子墨想起小岛北,若不是小岛北的建议,自己也许要三年或者五年以后才来此地观察气象。小岛北很早就认为,产生暴雨的必然条件是从西伯利亚南下的寒冷气流和从太平洋北上的暖湿气流交汇在一起,如果这种交汇不变地发生于某一地区,就应该认为这一地区的气象条件肯定不同于其他地区。小岛北的这些话,对柳子墨产生过不小的影响。他一直觉得日本在科学上是个了不起的国家,有段时间他还认为小岛北会成为比他们的导师还了不起的气象学家。

柳子墨说了许多关于气象的话,因为没有提到云的性质和云的样子,雪柠听着听着,就在燕子红丛中睡着了。醒来时,深秋的露水已被太阳晒干。柳子墨还在那里发着呆,两眼盯着燕子红,在想那永远也没有结局的与气象相关的各种事情。雪柠伸伸懒腰,她说她做了一个梦:阿彩几个月没吃盐了,脸上肿得像细米粑,要雪柠和柳子墨帮忙送几斤盐到天堂。柳子墨还没搭话,紫玉从一棵大树后面冒出来,说雪柠的梦做得不对。

“这一阵我们不缺盐。缺盐的人像鸡,天一黑就看不见路,若是缺盐,林大雨就没法带路摸黑上山了。阿彩的脸是哭肿的,莫看她能代替傅朗西指挥独立大队,心里面女人的想法和念头一点也没少,甚至更多,她的命比往日还要苦。雪茄抛弃她时,杭九枫马上补了空缺。可杭九枫是一匹没有笼头的野马,这么长时间不在天门口,谁晓得他是不是又娶了第三个女人?就算他不在外面娶女人,一旦回到天门口,还能抵挡得了雪柠姑娘的诱惑吗?”紫玉的眼睛在雪柠身上扫来扫去,仿佛这件事真与雪柠有关。

紫玉领着雪柠和柳子墨进了一座草棚。阿彩正在地铺上坐着。除了放在地上的一套牙具和一只雪花膏瓶子,再也没有可以打扮女人的东西。阿彩不像是在绿林草莽中抗争的女人,脸上的白嫩,身子的修长,手指的纤细,还是往日的模样。雪柠将草棚打量了几遍,一个女人在荒山野岭上躲了这么久而不改其风韵,只能感谢她天生的丽质。阿彩毫不在意有人进来,她指了指地上的两块石头,看着雪柠和柳子墨坐下来。

“你们俩能猜出我请二位到天堂来的目的吗?”阿彩让自己迅速得意起来。

“是好事,也是喜事。”阿彩没有给已经在想这个问题的雪柠和柳子墨充足的时间,等捉摸不定的笑意从自己的眉眼间散去,便又说开了,“我这不速之请,并不是将你们当成人质和俘虏。天门口的事我都了如指掌,不需要你们多说一个字。就说昨日夜里,马鹞子吃了豹子肉后,同线线睡了还嫌不够,还想去找别的女人。线线被惹火了,半夜三更爬起来,问马鹞子是不是心里还不踏实,还怀疑一镇不是自己的儿子,这样不如将一镇送给杭九枫。线线一说这些,马鹞子的歪心思就变正了。这一阵我不想打仗,就算马鹞子将天门口拱手相让,我也只想管管别的闲事。爱栀穿过的那件皮大衣,现在哪里,你们谁晓得?”

“我们家被打了土豪后,雪狐皮大衣不是穿在你身上吗?”地上的石头很凉,趁着说话,雪柠挪了挪身子。

阿彩扬了扬眉毛:“九枫是个狗东西,我这身子还没被那皮大衣焐热,他就狠心扒了下来,藏得像心肝宝贝一样。做男人的这点鬼心思谁不清楚,有那宝贝皮大衣在手,想勾搭那个让他心里越来越痒的女人简直是易如反掌。”

“可是,在你之外,还有哪个女人会为雪狐皮大衣寝食不安呢?”雪柠想不明白。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爱栀的女儿不想那东西,恐怕狗也会笑出尿来!”

“我只想燕子红,别的什么都不想。”

阿彩说话的语调突然变得又柔又软:“女人能得到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才是最大的幸福。”

雪柠理直气壮:“我可以说一句让你放心的话,俄国人带来的是一件美丽的不祥之物。假如我的话仍然没有说明白,那我就说得再直接一些,没有哪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地夹在你和杭九枫之间做人。送我回去,我要回天门口。”

“你一走,我们就没有理由喝喜酒了。”

雪柠奇怪地听着这句话。

紫玉和几个女人从草棚后面鱼贯而出。阿彩摸出一支手枪,小鸡出壳一样接连抠出五颗子弹。她吩咐那些女人,按照其他人结婚的方式,马上着手准备,天黑之前又有一场婚礼。女人们因为婚礼二字而变得容光焕发,拘谨的样子也不见了,情不自禁的活泼让她们顾不上有别人在场,就叽叽喳喳地在阿彩面前议论起来。女人们多次提起傅朗西。只有傅朗西才会异想天开,发明了将白天当做黑夜的办法。这样就可以点蜡烛,就可以闹洞房。若是不点蜡烛,不闹洞房,什么都是规规矩矩的,光天化日之下,结婚的男女睡到一起,也会不好意思。闹一闹好,女人将新郎往新娘身上推,男人将新娘往新郎身上推,无形之中帮了许多忙,剩下两个人时,就会自然而然地粘到一起。阿彩将五颗子弹哗啦啦地装回弹匣,不知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头垂得很低,飞快地数落起那些女人。她不相信,在山里憋得像母豹子一样的女人,没有人来闹新房,就不敢同男人睡在一个被窝里。

女人们嘻嘻哈哈地走后,雪柠想知道谁要结婚。阿彩不像故意卖关子,但也没有马上说明。

“雪家人真是越来越奇怪,人都快死光了,还不知道死活之间的要害在哪里。不管是你是我,不回天门口是不行的,只是回去的时间和方式各有不同。这是没办法的事,和九枫做了几年夫妻,免不了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怕你们回去告密,前次回天门口的办法,换了马鹞子,就是哭也哭不出来。我将一只死狗顶在头上,躲在水底顺着街边的小溪一直漂到段三国家门口。做女人呀,一旦想念起孩子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死狗的气味。自卫队的那些哨兵,一见到死狗,就三天没有胃口。可惜一县太小,分不清香和臭,居然躺在我怀里睡着了。回到天堂后,我这心里越想越觉得九枫也要回来了,别人有可能一去不回头,只有九枫肯定离不开天门口。一晃就是一年,他也该回来了。别的不说,如果雪狐皮大衣真在他手里,这么长时间,无论藏在哪里也得翻出来打理一番呀!雪狐再珍贵,做成大衣也是皮货,也怕虫蛀呀!”

阿彩伸手摸了雪柠一下。“我晓得梅外婆一向关心傅朗西,回头你们给她捎个信,傅政委现在第二十五军。最近在陶家河接连打了几场恶仗,死了几个团长,傅政委想起了九枫,派交通员回来问,九枫有没有当逃兵,如果回来了,一定要跟着交通员去他那里当团长。前不久,第二十五军从陶家河出发,一路北上,过京汉铁路时,人人都将脑袋从脖子上取下来挂在腰上,活生生地往死路上冲,能过一次京汉铁路就是老天开了眼,谁也不敢想能活着过第二次。形势那么紧张,傅政委还记着九枫,再次派人回来询问,可是九枫仍没回来。过了京汉铁路,看形势不妙,第二十五军决定继续往北走,过河南到了陕西后,傅政委第三次派人回来,依然希望九枫去辅佐他。傅政委说九枫肯定不会在第四方面军久留,九枫更像历朝历代造反起事的人,凡事首先想到的就是护家,只要老家在,万一失败了,也不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有人进来报告说,附近山上出现两个陌生人。阿彩不耐烦地训斥道,这有什么好慌张的,即使马鹞子敢将两百人的自卫队都带这儿来,独立大队的男人也尽管睡大觉,光是几个女人就能将他们打得日落西山。

“九枫身上的有些习惯,硬要往不好的方面说,当然可以说是痞,往好的方面想,说是直爽也恰如其分。傅政委如此看重九枫,也想派人去找九枫回来。九枫是独立大队的大梁,没有他,这支队伍就直不起腰来,打不了硬仗。还有一个理由,说来你们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董先生往日说书时提起英雄好汉,常说铁打的金刚身上也有半寸肉做的命门。九枫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一个人——就是雪柠你呀!百里西河,女人很多,好女人也不少,让男人馋得饭不想吃、觉不想睡的女人只有一个!我曾经是,后来不是了。我已经被你父亲雪茄抛弃过一次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都是女人,都明白男人怕女人,不是因为打不过女人斗不过女人,而是太喜欢这个女人了。过去你还小,现在你长大了,为了九枫我不能不担这个心。我琢磨了好久,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你嫁人,死了九枫的那份心。我对你说实话吧!雪茄丢下我,上武汉找你母亲时,换了董重里那样标致的男人,我是断然不会上钩的。为什么天下有鲜花插在牛粪上的说法,就因为像花一样的女人不把牛粪一样的男人当回事,以为自己绝不可能为这样的男人动心。别的人也不相信丑男美女能够弄假成真,大家都放松了警觉。到头来,那些既不成斤,也不上两的好感,一点点地蓄成一潭深水,哪一次小心得不够,你就会顺着潭边长满青苔的石头溜进去,再也出不来了。雪家人一向看不起杭家人,你也不例外,这就是你们铸成大错的要害。我是过来人,可以帮你。我不帮你,你迟早会像我一样,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然后一次次地陶醉,想着九枫那些与众不同的好处和妙处。这是在你这一方面。在九枫那一方面,就算你对他没有好感,也阻止不了他对你做出各种越格的事情!”

阿彩顿了顿,重新开口说话之前,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声:“话说到此,也就用不着拐弯抹角。我将你和柳所长弄到山里来,是想为你们做一件万古流芳的好事。今日夜里,我要你们在这草棚里结为夫妻。就连瞎子常天亮都明白,你心里只喜欢柳子墨。所以对你来说,这样做是天大的喜事。柳所长的想法要复杂一些,他虽然也喜欢你,心里仍在惦记着那个日本女人,一时间还不知如何取舍。这也不难,取就是舍,舍就是取。取了也就舍了,能舍也就能取。你们俩一结婚,那些许许多多的症结就没有了。等九枫回来时,你们最好能生出一个白胖胖的孩子。看着你当街扯出乳头给孩子嗍,那些男人定会心冷半截!那样一来,大家额外操心的事就少了许多,可以更专心地做大事业。所以,你俩结合到一起,就是对我们事业的贡献。”

刚才喊过报告的人又在喊报告,说两个陌生人并不是人,而是两只猴子。阿彩将装上冲锋枪的子弹匣哗啦一声卸下来,走出草棚,叫上几个女人,将那些燕子红一株不剩地采回来。虽然是草棚,也要打扮出新婚洞房的模样来。

六九

太阳还在西边山顶上悬挂着,婚礼的蜡烛早就摆好了,一群男女站在草棚前面,念叨着怎么还不起风。

柳子墨已被带到别处做准备。独立大队为形势所迫而发明的婚礼,也要求新人们有一个暂时不能见面的阶段。雪柠突然发现自己从未如此害羞过,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分别之前,柳子墨平静地问她是否愿意这样,她只能用相同的话反问柳子墨。柳子墨一点也不含糊地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束手就范。柳子墨的话婉转而清晰:在内心深处关于小岛和子的一切没有结局之前,他无法对雪柠的婚姻和爱情负起责任。雪柠相信他的话,阿彩却不相信,甚至嘲笑包括柳子墨在内的所有男人,只有对自己身上那根硬邦邦的耻肉负责时是真的,其余所谓负责都靠不住,特别是对女人,不说负责时还负一点责,等到说负责时,不负责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有人来报告阿彩,共有一百一十六朵燕子红。

起风之前,一百一十六朵燕子红已经全部装点在草棚上。一百一十六朵燕子红,每一朵花冠上都有淡淡的晕边。春暖花开之际,有晕边的燕子红处处都能见到,深红色的花冠上镶着淡红色的晕边,深黄色的花冠上镶着淡黄色的晕边,深紫色的花冠上镶着淡紫色的晕边,反过来,也有淡红色、淡黄色和淡紫色的花冠镶着深色晕边的。而眼前这些乳白色花冠上镶着由白色向红色又向紫色过渡的晕边的燕子红,太与众不同了。这样的燕子红,林大雨只带了一朵去天门口,就让人吃惊不已。果真如阿彩所说,假如春夏之时,所有的燕子红都开成这种珍奇的样子,置身其中,有谁还会想那些丑陋的东西!雪柠情不自禁地惆怅起来,觉得眼前一切过于美好:从天而降的婚姻,从未见过的景致。她对自己说,在这样的气氛里能做一朵这样的燕子红,就心满意足了。

阿彩也短暂地忧郁了一阵。她将一瓶没有用过的花露水送给雪柠,算是娘家人给她的嫁妆,并说这是雪柠的父亲雪茄当年向她表示爱慕之心时,亲手给她的定情之物。阿彩对雪柠说,如果认为她对雪家仅仅只有不解之仇,那是天大的不对。雪柠看见花露水瓶子上有一行熟悉的小楷:“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常恨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雪柠认出这是雪茄的笔迹。父亲生前在书房里最后一次练笔,所写的正是这几句。该死的人都死了,再恨下去,就是同自己过不去。阿彩说,她是真心想成全雪柠。在一县和杭九枫之外,她能够攀上亲戚关系的惟有雪柠。阿彩还说,假如不是雪狐皮大衣被杭九枫藏得鬼都找不到,她就会将它送给雪柠,而将这瓶花露水留下来,等到将死的那一天,尽数浇在身上。做鬼的人不会长癞痢,当雪茄不再嫌弃她,就会凭着花露水的气味找到她。

眼看着太阳一点点地往西边偏,女人们快活地闹起来。

带着黄昏将至的消息大风终于来了,从四周山坡上涌过来的松涛,挤满了狭窄的山谷。一节枯树干横躺在地上。不知什么东西有如此大的力气,竟然将枯树干生硬地撕裂开来,横躺着的只是其中一半。半爿枯树干上插着一对鲜红的蜡烛,四周是一根根从松树上砍下来的浸透松脂的松树节。风一起,大家就开始手忙脚乱地点燃所有松树节。顷刻之间,空气中尽是动人的芬芳。

雪柠的眼睛被一只红袖章蒙得严严实实的,她被女人们嬉笑着推出草棚,天色显得很暗,果然像夜幕降临。

柳子墨在半爿枯树干后惟一的树墩上坐着。在女人们的按捺下,雪柠半推半就地挨着柳子墨坐下来。忸怩之际,林大雨狠狠地催促着,一天当中能点蜡烛的时间并不多,点早了烟会被人看见,点晚了又会被人看见火光。所有人都被红袖章蒙着眼睛,沉浸在人造的夜色中。点亮了的蜡烛和松树节,照着一群朦胧的人。天黑之前的风总是从山下往山上刮,想说想笑都是可以的,被风吹到半空的声音,用不着担心被人听了去。柳子墨的身子猛地动了一下,直挺挺的腰也稍稍弯了一些:“这棵树不应该在这儿。”柳子墨自语地咕哝一声后,抬起双手在树上摸索起来。雪柠听不见主持婚礼的林大雨和站在旁边的阿彩说了些什么,只顾留意柳子墨的动静。柳子墨伸手要将蒙着眼睛的红袖章取下来,有人上来拦住他,还说不要如此性急,留着眼力好好看脱了衣服的新娘子。柳子墨说自己只想看一眼面前的枯树,仍旧未被同意。他只好深深地弯下腰,用最近的距离去看眼前的半爿枯树。

“这棵树一定被雷电击中过。”从柳子墨的喉咙里又发出一声咕哝。

“啊哟,还没睡到一起,就有贴心贴肉的话说呀!”看见柳子墨嘴唇在动的女人叫了起来。趁着要新郎新娘互相鞠躬之际,女人们拥上来,将雪柠往柳子墨身上推。后上来的男人们看似在推柳子墨,其实他们总是及时地将柳子墨拖进人堆里,让被女人推过来的雪柠结结实实地跌入某个男人怀里。阿彩嘱咐大家小心,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男人们竟将柳子墨推了过来。阿彩想躲没处躲,只好听任柳子墨迎面撞进自己怀抱里。林大雨又在叫,真的要天黑了。最热闹的是男人们想将雪柠从女人手里抢过去的时候。女人们手挽手将雪柠护在中间,不管是嫁过人的,还是没有嫁过人的,穿军装的,还是没穿军装的,都将自己了解的男女之事,脸贴脸地说给雪柠听。雪柠从未听过如此放肆的话,脸庞比春夏之时的燕子红还娇艳。有人对她说,像柳子墨这样的读书人,只是看着风流,做夫妻久了就没味道,女人要将日子过得舒心,有机会一定要同杭九枫那样的男人偷情。那些摸不着雪柠的男人,只好趁浑水摸鱼,将手伸到女人们腰身上肆意地捏捏掐掐。女人们实在受不了时,就向后抬腿踹几下。男人们一阵接一阵的吆喝,让女人们更加亢奋。几进几退之后,终于听见林大雨的叫声:“天黑了,要吹蜡烛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说三国,数三国,不提小乔嫁周瑜,不说大乔归孙策,孔明妻子更不说,智慧齐天丑又黑。要提就提刘皇叔,江南见了孙权妹,妹问皇叔怎来的。皇叔孤影到江东,不怕周瑜用计谋。妹说皇叔莫烦心,相亲相爱红运来。皇叔一听心欢喜,丢了纸扇用手摸。摸得皇妹开口说,那年借得荆州城,今日又借皇妹我,荆州不还我不还,还了荆州莫还我。

不知是谁竟然学起了董重里的说书。风中的说书声断断续续,女人们都走远了。

西边山上红得像火烧,晚霞灿烂地从天边奔腾着闯进草棚。草棚的门不知被谁卸走了,阿彩问时,那些男人一边说不清楚,一边又说等草棚不做洞房重新由阿彩住时,门就会回来。阿彩不好因为这些取乐的事生气,只能叫人马上用树枝扎一扇新门。雪柠和柳子墨在草棚里面对面坐着,在燕子红面前,雪柠和柳子墨都有情意深深的事情可想。占据半个草棚的地铺是阿彩亲手铺的,她用难得的羞涩语气说:“独立大队的女人只有我生过儿子,大家都说我最有福气,非要我给新娘子铺床。”雪柠想到这话,又笑起来。柳子墨伸出手来,将雪柠的手轻轻地握住。雪柠知道柳子墨心里正在想着小岛和子,仍然像真正的新娘那样红着脸小声提醒他,天还没黑,草棚又没门,有人正躲在草棚外的大树后面偷看。

“你知道,这不是我在娶你,我也没有办法让自己真正地娶你。”柳子墨松开雪柠的手,又迅速地握住,“先前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一些新名词前面都有一个闹字:闹革命、闹暴动、闹红军、闹苏维埃。这一次我算是明白了,闹是为了得到眼前的快乐,就像闹新房,结婚是别人的事,闹是自己的事。只要自己快活了,别人是苦是累都已经不相干了。”听到外面传来吃吃的笑声,柳子墨慢慢地放开雪柠,“你同意我的说法,是不是?你我的婚姻是你我的事,不能因为别人一闹就当了真。真有娶你的那一天,我不会这样的,哪怕有人在旁咳嗽一声都不行。”

有人将新做的门送来了,几根细藤往三根木棍上胡乱一缠,再别上几片桐子树叶,说是一扇门,什么也挡不住。早该来的夜晚到底来了。那种烧沸心灵的激动,在雪柠身上一阵阵地翻涌,偶尔也有暴雨到来之前的短暂平静,随后的冲动反而更加不可遏制。再没有任何动作的两个人,让那些躲在草棚四周的人越来越不耐烦,不时有石子、沙土或树皮飞落在棚顶上。

雪柠忍不住了:“你能抱抱我吗,我一直在想这一天。”

柳子墨像是早就准备着要回答:“不行,除非你病了。”

雪柠伤心起来:“我是病了,这里痛。”

心如止水的柳子墨犹豫起来:“好吧,谁叫你是个让人看着心疼的女子哩。”

雪柠突然改变主意:“不行!”

柳子墨很奇怪:“我还没有碰到你哩!”

雪柠反而平静了:“你不是说自己心疼吗?一个女人不应该看着男人心疼而无动于衷。这样下去,我更心疼。”

此后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没说话。山风更加凉了。

“我能抱抱你吗?”柳子墨主动开口了,他像变了一个人。雪柠心里一抖,不等柳子墨靠过来,人已经倒在他的怀里。柳子墨又说:“睡下来好吗?”

内心的渴望让雪柠变成了掬在柳子墨手里的一汪清水。柳子墨的胸脯十分宽阔,清水一样的雪柠在他身上流呀流,在舒缓的肋沟里飘荡一阵,在圆润的心窝里回旋一阵。清水舒曼摇动心魂,雪柠在这片熟悉而陌生的胸怀上忘情地想着她所能想到的一切。那副环绕着她的手臂终于开始用力了,雪柠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子。往日,人是实的,爱是虚的。此刻,人变虚了,能够抓住的反而是实实在在的爱。她不再是清水而成了白云,藏在心里的话,也失去了约束,一句接一句地从云缝间飘逸出来。

“我早就可以生孩子了!”

“你不要怜惜我,你若是怜惜,不是害我也是害我!”

雪柠的感觉又回来了,柳子墨的嘴唇轻轻落下来,吻在她的额头上。雪柠抬起头,将滚烫的嘴唇迎上去。没想到柳子墨说了一句冷冰冰的话:“我要走了!”一缕月光照进来,柳子墨的脸庞凝固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请你理解,我是不能同你结婚的。我要一个人离开这里。独立大队的人已经睡着了。我走后你能睡着当然最好,实在睡不着也要装作睡着了。有人问起来,你正好说不清楚。阿彩不会为难你。阿彩被雪茄抛弃过,懂得这种事的滋味,她没有理由因为我的过错来惩罚你,甚至会派人送你回天门口,说不定你会比我先到家。你放心,我是学气象的,不会迷路。山川地理都有它的规律,只要下到山谷,顺着流水方向,就算它要经过九弯十八转,最终还是要进西河。”

柳子墨走的时候,一只笑雀儿正好从草棚门前飞过。雪柠整夜不能入睡。天亮之前,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声音。不知睡在哪里的阿彩出现在晨风的呼啸中,同哨兵说过几句话后,走到草棚附近。雪柠很紧张。草棚四壁一伸指头就能捅破,什么也挡不住的门就更不用说了。不管是谁,只要在门口探头看一眼,就会发现柳子墨不见了。阿彩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临走时还吩咐远处的哨兵,不要放其他人过来,让雪柠和柳子墨在自己的天地里安安静静地享受新婚的快乐。听着这些,雪柠心里涌出一阵感动。

雪柠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阿彩正在拼命地摇着她的肩膀:“你的新郎呢?”雪柠揉了揉眼睛,见阿彩不停地打量着四周,忽然红起脸来。

“看看你,该红的不红,不该红的却红得像花儿。你的心早就给了柳子墨,洞房花烛之夜为什么连扣子都没解一颗,难道梅外婆没教过你?”阿彩两眼笑弯了。雪柠的头抬起又低下,反复多次后,阿彩就看出问题来了:“没想到这么有学问的人也是个杂种!他想逃婚,除非往后只娶母野猪!”

阿彩扭头吼了一声,林大雨应声出现在门口。阿彩严厉地吩咐,马上派三个组,每组三个人,分头去追柳子墨。草棚外传来集合队伍的声音。雪柠嘴唇动了几下,一句话还在舌尖上盘旋着,两行眼泪先落下来了。阿彩的眼睛里也闪着水灵灵的光泽。追赶柳子墨的人正要出发,阿彩又将他们叫住,过了好久才说,柳子墨要走就让他走吧。听到这样的命令,林大雨转身走了,嘴里嘟哝着,柳子墨又没长着两副卵子,为何让天门口最好的女人如此着迷。

雪柠要求阿彩放自己回天门口,免得梅外婆担惊受怕。阿彩正在想别的事情,恍惚地回答:“说不定他会回心转意,还是多等等吧!”

太阳很好,宿营地里非常安静,多数人都在睡觉。这中间曾经有过一场空喜,哨兵发现山路上有个人影,大家都以为是柳子墨,等到走近了,才认出是离开独立大队很久的交通员。

又到太阳下山之际,白天里睡过觉的人,在阿彩的带领下,纷纷离开宿营地,荷枪实弹地往山下走。雪柠只在这些人出发的前一刻才听阿彩说,她要离开几天,回来后会立即送雪柠下山。这也是做新媳妇的规矩,满三朝之前,就算亲娘亲老子死了,也不能回娘家。雪柠既然做了新媳妇,就得按新媳妇的规矩行事。留在山上的人大部分是女的。雪柠从她们那里得知,上级对独立大队的近况非常不满,指责他们思想消极,斗志消退,对在困难时期保存实力的指示理解得过于片面。交通员带回来的上级指示让阿彩不得不马上采取行动。阿彩没有将天门口的马鹞子作为目标,她认为,奔袭遥远的县城所产生的影响,才能够让那些指责独立大队的人在一个时期内闭上嘴巴。

第三天傍晚,紫玉来草棚里陪伴雪柠。紫玉早几个月在这里举行过同样的婚礼。她怀疑自己怀孕了,一进来就使劲地揉着乳房,还要雪柠帮忙感觉一下。雪柠不得不将手伸进紫玉怀里。

正说着,面朝门外的紫玉突然张大的嘴巴里失声叫道:“柳子墨!”

雪柠回头看去,柳子墨果然手拄木棍,倚着一棵大树,勉强站在那里。“帮帮我!”直到柳子墨开口说话,雪柠才回过神来。柳子墨的左腿受伤了,半个身子压在雪柠的肩膀上,好不容易才回到草棚。原来,柳子墨不知道那条勉强可以走人的小路是野猪路,被从后面冲上来的野猪撞倒了。“幸亏被野猪撞了!看你还敢不敢逃婚躲婚!”闻讯赶过来的女人们纷纷责备他。柳子墨像散了架一样躺在地铺上,精疲力竭地说,主要是三天没吃粮食饿得难受,不然就算再被野猪撞几下也没事。

紫玉飞一样地跑开,又飞一样地转回来,捧着两只热乎乎的烤红薯递给柳子墨。看着柳子墨狼吞虎咽的样子,雪柠出乎意料地平静。紫玉大为不满,她说对迷途知返的男人,女人更应该细心照顾。紫玉要雪柠将柳子墨身上那些脏得没法看的衣服全部脱下来洗一洗。雪柠拿不出衣服给柳子墨换。紫玉笑雪柠苕,没有衣服穿,柳子墨就只能钻在被窝里不出来,雪柠只要脱了衣服贴上去,她和他就成了板上钉钉的夫妻了。雪柠不让紫玉说下去。在雪柠的坚持下,紫玉只好将林大雨的衣服借给柳子墨穿两天。

柳子墨吃饱了,洗过一个热水澡,眼看着精神起来。紫玉审讯一样要柳子墨说清楚,为何逃走了又回来。柳子墨开心地笑起来,像是很喜欢这样的审讯。

比柳子墨更高兴的是雪柠。柳子墨竟然无心插柳柳成荫,在逃跑的路上,无意中发现这座山谷竟然藏着与众不同的水文和气象特征。雪柠听得热泪盈眶,紫玉她们却一点也不懂。柳子墨也没有想让她们听懂,一切都是说给雪柠听的。从这儿往山谷底部走,山顶上的枫叶已经黄了,山腰上的野生桃树仍在开花,越往下去春夏的景象越明显,长在山谷底部的一片野茶树竟然齐整整地吐出白嫩的芽尖。按照一般道理,夏季雷电只能劈打那些长在孤立地高处的东西,然而藏在山谷深处的几十棵大树,活生生地被一年年的雷电烧得焦黑。柳子墨暂时不敢断言,这一带就是推断中的中原腹地暴雨气象之源。根据柳子墨的目测,这片山谷不会超过二十里长,结合他和雪柠在西河上下收集到的水文资料,近年来最大的洪水只能淹到谷底上方十米处。让柳子墨觉得惊讶的是,最近一场山洪暴发时,经山谷泻入西河的洪水,分明淹到那段最有代表性的山谷腰部。最先引起柳子墨注意的是横在山腰上的几棵被撕裂的大树。这让他想起在婚礼上见过的半爿树,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因为那些被撕裂的大树上明显留着洪水肆虐的痕迹。

柳子墨说:“那几棵树离谷底有三十几米高,这说明,这场暴雨必须是我们所知晓的最大暴雨量的数倍。”

柳子墨将曾经拄在手里的那根木棍送给雪柠。木棍的一侧裸露着雪白的木芯,另一侧仍旧包着泛青的树皮。柳子墨打算弄些吃的和喝的带在身上,然后和雪柠一道再去山谷作进一步勘察。为此柳子墨在地铺的一头早早地睡着了。雪柠睡不着,半夜时分坐在月光里盯着黑黝黝的山谷出神。紫玉换岗时特意多绕几步,提醒她,不要太羞涩,只要往那被窝里一钻,天下男人谁也抵挡不住又香又嫩的女人。雪柠后来还是在离心爱之人咫尺之遥的地方睡着了。

接下来的两天,雪柠和柳子墨虽然还在一座草棚里睡觉,发生在二人之间的一切事情却与情爱毫无关系。又过了三天,阿彩带着独立大队的主力回到宿营地。

独立大队对县城的袭扰非常成功,县城的四门同时被烧,还开会公审了几个死心塌地为国民政府当差的保长甲长,筹到了近一千块现洋。临撤退时,还打了一个埋伏,将尾随在后面的自卫队打死了十几个。这么多人下山,只有阿彩的右手臂被冷枪伤了一层皮。阿彩受伤的手臂用白布吊在脖子上,她听了柳子墨去而复归的经过,立刻派林大雨送柳子墨和雪柠回天门口。柳子墨的伤腿已经恢复了,他想在这儿多呆几天,对这座令他激动不已的山谷进行详细考察。阿彩不管什么水文气象学问的事,她也不怕柳子墨回天门口后向马鹞子通风报信,令她不安的是三朝已过,新媳妇雪柠还没有回娘家。阿彩想起自己嫁给雪茄时,那一连串的事情多么不寻常,可她还要在第三天早上走出雪家门,到被临时的所谓娘家呆上半天,天黑之时再回雪家。

阿彩庄重地对柳子墨说:“雪柠是正大光明地嫁给你的,任何理由都不能违背明媒正娶的各种规矩。”

柳子墨却问:“这块山谷如何称呼?”

“这里还没有地名。”

“真是这样,那就叫它燕子红吧!”

“好!独立大队就躲在这个叫燕子红的地方!”

阿彩得意的笑声,惊动了三只笑雀儿,一个在前,两个在后,尖叫着掠过头顶。林大雨拿着两块黑布向柳子墨和雪柠示意将眼睛蒙上。天地间突然黑下来。雪柠不知柳子墨离开了没有,她对着黑暗说,任何新地方的地名确定,都应体现对发现者的尊重,所以将这座山谷命名为阿彩也是很恰当的。她告诉阿彩,这里的发现都将记载在水文和气象日志里,此刻的一念之差,有可能铸成历史的遗憾。雪柠等了很久,只听到远远近近的林涛声和高高低低的笑雀儿叫。雪柠刚要抬腿,听到了阿彩的声音:“阿彩命苦,这么好的地方叫这种名字实在可惜。你们都喜欢燕子红,不喜欢杜鹃花,我心里也是这样想哟!”

送雪柠和柳子墨下山时,林大雨出了点意外。半路上,走在前面的林大雨突然绊到了用来打獐子的地铳。獐子是山里最聪明的野兽,它能发现那些埋藏得很深的地铳。一般野兽见势不妙只会躲避,獐子却像恃才骄物的雪家男人,发现地铳后,它会绕道过去,用后蹄将地铳踢翻。久在山里行走的林大雨竟然疏忽了,只想着解开那根系在扳机上的细绳,免得后面的雪柠和柳子墨再绊上去,却忘了打獐子的地铳是连环的,第一支地铳后面,还藏着第二支地铳。枪声一响,林大雨倒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一张脸上满是鲜血。所幸地铳埋的时间长了,炮药受到潮气影响,射出来的铁子和铁钎不太有力,只伤了皮肉。林大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找了一处泉水照了照,自嘲地说,紫玉见到这副样子,一定会劝他学杭九枫,再娶一个女人。因为疼痛,林大雨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他竟劝柳子墨,不要仗着自己有本钱,连雪柠这样的好女人都不理,往后他心里会悔得出血的。

日子重归平静,在相关日志上,燕子红和阿彩都没有被柳子墨采用。柳子墨在叮嘱雪柠此事绝对不能让马鹞子知晓的同时,毫不犹豫地用天堂二字来称呼自己刚刚去过的地方,并要大惑不解的雪柠相信自己对方位的判断。柳子墨还让雪柠看了那本从东京寄来的《植物学》。书上写得很清楚,燕子红学名叫木兰杜鹃,生长在海拔一千二百米到二千二百米亚热带山林中。西河上游达到如此高度的山峰并不多,而且多为大家所熟知,在传说中无人去过的仅有天堂中心的几处深谷。柳子墨的解释很简单,而其中的情感十分复杂。

七〇

天门口多了一个爱看白云的人。在小教堂顶上凭窗远眺的马鹞子,看完白云从钟楼上下来,必定会笑眯眯说,自己也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到测候所过一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有一次,马鹞子专心地看过白云后,突然来到白雀园:“今年的春天会不会来得特别早?”柳子墨告诉他,天地间气候很正常,春风春雨没有打破常规提前到来的可能。马鹞子于是感叹,柳子墨不搭理送到枕头上的雪柠,春天又不能早点来到,燕子红无法早日盛开,如此痴情地等着小岛和子,一年要老十年人。

不等上街的日子到来,又有一个人背着豹子来天门口卖。卖豹子的人晓得先前在这儿卖掉的豹子,他说,那只豹子与这只豹子是一对夫妻,那只豹子是公的,瘦小一些,这只豹子是母的,壮硕一些。

母豹子还没有僵硬,绕过卖豹子人的脖子,从左肩一直搭到右肩上。那条长长的尾巴被卖豹子的人拿在手,不时伸到跟着看稀奇的孩子们的脸上。又爱又怕的孩子们,一会儿散开,一会儿围拢,嬉闹声翻过小教堂顶上的钟楼,吵醒了那些靠在避风的墙根晒太阳打瞌睡的男男女女。段三国买下母豹子时,妻子当众数落他,看上去是为女婿着想,其实他是觉得这个镇长当得没有味道,想养好身子到处拈花惹草。段三国将那只抬起来要踢老婆的脚及时收了回去,指天画地地说,自己若是吃一口豹子肉,沾一根豹子毛,就会变成驴子狼的口粮。

段三国请来的屠夫,用手中的尖刀,绕着母豹子的上颌和下颌划了一道弧形的切口。屠夫手里的尖刀变成一只春天里翻飞的燕子,转眼之间就将豹子头剥得红肉啧啧的。屠夫要将豹子皮从母豹子身上完整地剥离下来。等在一旁的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捧起早就准备好的瘪谷,一把把地塞进布袋一样的豹子皮里。每隔一阵,屠夫就要将孩子们撵到一旁,手伸得长长的,一开始是为了将瘪谷进一步塞进豹子的四肢和尾巴里,后来则是用拳头加上女人洗衣用的棒槌将松泡泡的瘪谷捣结实。又用了一个小时,像复活一样,趴开前脚、伸长后腿的母豹子便威风凛凛地站在街上。刚好一个小时,屠夫就将豹子皮完整地剥了下来。

“九枫在就好了,他硝的豹子皮,哪怕病得要死的女人躺上去,也会来神,与男人连战十几个回合。”

段三国重复着曾经说过的话。他在家门口架起一只大锅,将剁碎的豹子肉全部放进去。炖熟后,线线挑出几块上好的豹子肉。一直在附近守着的马鹞子叫起来,豹子肉不好,豹子骨头才是最好的。线线挑了十几块骨头放进盆里,送到马鹞子面前。四周的人取笑说,马鹞子吃了这么多的豹子骨头,用不着等到天黑,就会将线线身上的耻肉磨成茧子。线线大大咧咧地回答,女人长耻肉就是为了让男人磨,不让男人磨,未必还能撒上盐腌了过年!眼看着马鹞子吃饱了,段三国才叫大家回去拿碗来,每人盛一碗。跑得快的人可以抢到肉和骨头,后来的就只有汤了。段三国果然一滴也没沾,他对那些狼吞虎咽的人说,吃完豹子肉后,有老婆的回家找老婆,没老婆的去找相好的,天门口这几年死人太多,要让女人们尽量多生孩子。

很快,所有的碗都见底了。卖豹子的人这才大声叫冤枉,母豹子是他用铁夹子夹死的,连土铳都没用,可马鹞子硬说母豹子是被枪打死的,扣着不让走人。

被啃得精光的豹子骨头堆在一起,马鹞子让人挨个看了几遍,豹子骨头上真的没有任何枪眼。马鹞子明知没人敢将子弹头吞进肚子里,还是将一粒冲锋枪子弹头摊在手心上,盯着那些吃过豹子肉的人狠狠地追问。冲锋枪子弹头上有只牙印。上次吃豹子肉时,马鹞子被留在豹子肉里的冲锋枪子弹头狠狠地硌了一下,让他一直觉得不舒服。这一带只有三种人有冲锋枪:冯旅长的冲锋枪最多;马鹞子自己也有一支;独立大队从冯旅长那里缴获了一些冲锋枪,但它的主力被傅朗西带走编进红二十五军时,冲锋枪也被带走了。豹子肉里的子弹让马鹞子明白,那些崇尚铁的纪律的共产党人并不是真的铁了心,他们也会在紧急关头悄悄地留一手,藏下几支冲锋枪。因为有冲锋枪打掩护,独立大队才敢将人派到天门口街上,大明大白地带走柳子墨和雪柠。段三国一边收拾着吃剩下的豹子骨头准备用来泡酒,一边为卖豹子的人求情,独立大队少了傅朗西和董重里,还有读过书的阿彩,哪能不知道诸葛亮早就说过的空城计不能二用的道理哩!

一只母豹子的肉换来男人们连续数天的躁动。惦记着董重里的杨桃,忘了常娘娘的提醒,独自去下街口眺望,被一个吃了豹子肉的自卫队士兵扑倒在地上。幸亏柳子墨从观测室回来,在紧要时刻救了她。柳子墨十分气愤,对马鹞子说再有此类事情发生,自己一定要向省国民政府报告。马鹞子一边保证不会再犯,一边又说,阿彩到底是女人,不懂得豹子肉的厉害,否则,柳子墨再正人君子也没用,雪柠非得怀上了他的骨肉不可。

街里街外恢复平静的那天夜里月亮也恢复了往日的明亮。

“七九八九,当心疯狗!”

“早上吃肉,晚上喝粥!春来睡得少,冬天睡得好!”

“油菜田里一片金,花痴男女好伤心!柳树枝上冒嫩苞,老也骚来少也骚!”

敲锣打更的段三国漫不经心地喊了一夜,西河边的河柳抢先长出一片嫩芽。几天后的一个黑夜,雁群飞过群山,断断续续的雁鸣将许多人从梦中叫醒。相隔半天,尾随雁群的南风于中午时分带着暖意吹进天门口。此后,春天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席卷而来。绵绵不断的春风像钻进母亲怀抱里的婴儿,小小嘴巴含着饱满而结实的乳房嗍了几下,母亲的全身酥了,一旁看着的人也心花绽放。土地突然间变松软了,五颜六色的打架花挺着头发丝般的躯干,从厚土中钻了出来。习惯趴在坡地和土石崖上的迎春花,将淡黄色的花朵开在漫山遍野的嫩绿中。一夜之间,光秃秃的桃树、梨树、李树和樱桃树,全都变得耀眼。花就像女人,乳白色是女人的纯洁和淑静,粉红色是女人的妩媚与娇娆。一样样的花,一样样地开,哪一个先开,哪一个后开,前一天黄昏时就有了准确的安排,不会有两种花在同一时间开苞吐蕊,所谓竞相绽放是花开之后的情形。终于轮到燕子红了。燕子红开花,就为这一年的春天作了结。打架花还在草丛中默默地开着,白天谢了旧花,黑夜又有新蕾孕育,这种命贱的野花会一直开到刀子一样的秋风削过花茎,才会随着厚厚的落霜悄然而去。只有燕子红才能替代万物与春天作一年一度的诀别,温情脉脉,热烈如炽,整个春季的美妙,全来自燕子红。也正是因为有了燕子红,干脆利落的夏季才容许春天拖泥带水欲走还留,让西河载起飘荡着花香的春水迟疑着蜿蜒到夏季深处。

夏季的暴雨频频降临,被派到西河边捞浪渣的人,很快从流经天门口的山洪中,找到了马鹞子想要的燕子红。那些燕子红附在整棵的大树上顺水往下漂,带着几分妖气。马鹞子不怕这种妖气,也学柳子墨,将燕子红用瓶子养起来,时时刻刻盯着它琢磨自己的计划。

一场暴雨之后,马鹞子派出去的人终于看准了,漂荡在西河里带有各色晕边的燕子红都是从那座鬼鱼潭里冒出来的。面对深不可测的鬼鱼潭,马鹞子吸了几口凉气。鬼鱼潭就在天堂东边的山脚下,除了不懂人事的畜生,人们害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的大水,总是尽量绕着鬼鱼潭走。马鹞子带着人绕着天堂一带的大山转了好几天,沿途的深沟大壑悬崖峭壁阻止了他们试图爬上去的念头。在鬼鱼潭边,马鹞子看见几朵带着紫色晕边的燕子红随着从山脚下冒出来的巨大涌浪冲上天空。他远远地冲着鬼鱼潭打了一个盹,醒来后突然不再相信鬼鱼潭里的水是通过所谓的地下河从金寨县的燕子河那边流过来的。鬼鱼潭里漂浮着许多被激浪打得粉碎的花瓣,一朵燕子红能够穿越百里河流,除非是铁打的,才不会粉身碎骨。接连几天的太阳很毒,找不到路径的马鹞子舌头上长出一串火嘴子,屙出来的尿比陈年茶叶泡的水还要黄。尿缸壁上的尿垢被太阳晒得雪白,这让马鹞子突然想起杭九枫用尿垢炒制炮药的事。想将一座山炸塌无疑是异想天开,但是将眼前这座好像要倒扣过来的高山绝壁炸倒是完全有可能的。

马鹞子立即去了黄州城。他并没有独立大队躲在天堂的任何证据,却将一点把握没有的事说得千真万确,并恳请冯旅长支援烈性炸药一千斤。冯旅长一句话就将他的鬼话揭穿了:自古以来能够活着去天堂的只有飞得起来的雀儿,难道独立大队的人长了翅膀?冯旅长最终答应马鹞子,主要是出于对鬼鱼潭的好奇。冯旅长每次回六安看老父亲都要经过鬼鱼潭。与微不足道的独立大队比起来,他更想了解鬼鱼潭为何会在晴朗的天气里,突然冒出可以灌满半条西河的浑浊的洪水。冯旅长曾经指挥手下一下子往鬼鱼潭里扔了十几颗手榴弹,爆炸后翻起来的巨大浪头是白色的,没有一丝浑浊,也没有一条死鱼。尽管这样,冯旅长还是不太相信鬼鱼潭无底、鬼鱼潭无鱼等说法。冯旅长的军火库里炸药数量有限,但他想到了手榴弹。前几年他的队伍与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打仗时,还能用上手榴弹。后来的第二十五军就不行了,大大小小交手了二十几次,用上手榴弹的只有两三次。最近才成立的第二十八军就更不用说了,指挥这支队伍的人被大家尊敬地叫做高政委。他带人居高临下打埋伏时,冯旅长的士兵只有躲在山下挨手榴弹的份儿,等到有机会互换位置时,只要发现对手是冯旅长的保安旅,第二十八军总是虚晃一枪逃之夭夭。只有打近仗才能用上的手榴弹,在士兵们的屁股上一挂就是几年,都快煨熟了。冯旅长轻轻松松地送了一百箱手榴弹给马鹞子。

太阳最后一次照耀着鬼鱼潭上方的山岩。一只负重的簰依着冯旅长派来的工兵们的口令,缓缓地驶向山岩底下的石壁。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响起一声沉雷,簰公佬差点掉了手里的竹篙。在工兵们的大声吆喝中,簰公佬一点点地将簰划向鬼鱼潭深处。簰公佬有些胆怯,一到石壁边缘就想跳到紧随在后的另一只簰上返回来。工兵们不同意,马鹞子也不答应,骂他们是没有卵子的男人。一只簰终于靠在它必须靠近的地方。另一只簰往回划得非常快,转眼就到了鬼鱼潭中间。一股浑水突然从鬼鱼潭底部蹿出来。惊叫声还没歇下来,潭水已经涨高了许多。无论簰公佬们如何用力划,脚下的簰再也不肯往岸边驶半步。从鬼鱼潭深处冒出来的啸水越来越猛,满载着炸药和手榴弹的簰随时都会倾覆。马鹞子对在鬼鱼潭里拼命挣扎的两个簰公佬说:“不是我无情,只怪鬼鱼潭太无常了!”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腾起来的烟雾弥漫了很久,鬼鱼潭的水位瞬间下降许多,消失的水全变成雨,缓缓地洒满整个山谷。爆炸声在群山之间引起巨大回响。马鹞子好不容易从藏身的地方探出头来,烟雾还没有完全散去,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鬼鱼潭还在,鬼鱼潭后面的悬崖绝壁不见了,隐隐约约地现出一处山谷。

被大爆炸吓得魂飞魄散的风重新汇聚到一起,最后的烟雾被吹走后,影子一样的山谷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眼前。谁也没有料到,在鬼鱼潭后面纹丝不动地矗立着的石壁,竟然同天门口附近的河堤厚薄差不多。失去这道千万年的屏障,那条在传说中与百里之外的燕子河相连的暗河昭然若揭。

“狗卵子日的,都给我上!”马鹞子一声骂,自卫队主力一齐拥进山谷。

隔着那道已经永远消失的石壁,外面骄阳似火,山谷里却是刚下过大雨。因为没有路,马鹞子他们走得很慢。中午过后,走在前面的士兵找到一支铅笔。马鹞子认出那是柳子墨用过的。他一边打着寒噤,一边咬牙从队伍中分出一半人,命令他们拼死拼活也要爬到山顶上去,自己带着剩下的人继续沿山腰搜索前进。一路上除了受到野兽和雷雨的惊扰,并没有别的事情发生。太阳时好时坏,说不清什么时候就有惊雷炸得人头皮发麻,紧接着就是一场短时间的急风暴雨。风风雨雨地度过整个下午,临到晚霞升起来,层层白云缠绕在山腰上,天堂和天空连在一起,成了一朵镶嵌着各色晕边的巨大的燕子红。

在一片浩瀚的树林中,散布着十几座空空如也的草棚。潮湿的晚风中一张用子弹壳压着的纸条正在无助地飘扬。

“马鹞子:你能爬上天堂,真是太辛苦了。我们天天在旁边的小溪里洗脚,水的味道想必不错,你可以用它当酒喝,当汤喝也可以。晓得你也喜欢燕子红,我们一朵也没动,全给你留下了,敬请多多欣赏。这里被称为天堂,自然离天不远。不过,此天堂非彼天堂,豹子特别多,小心被咬着了。阿彩代表独立大队全体官兵留字于即日。”

马鹞子强作镇静地走出草棚,顾不上看那些艳丽非凡的燕子红,命令手下沿着独立大队下山时走的小路火速赶回天门口。

下山的每一步路都在石缝里嵌着,四周黑黑的。月亮迟迟不肯出现,分不清那些黑糊糊的东西是怪石嶙峋,还是老树虬结。突然间有人惨叫一声。一会儿前面传话过来,有人不小心掉下悬崖。没多久后面的人又叫起来,好在那人命大,被一棵横着长出来的松树接住后,又被人用几根连在一起的皮带拖上来。马鹞子不担心这些事,让他担心的埋伏出现在穿过去就到山下的地缝里。探路的三个士兵被几声冷枪放倒了两个。马鹞子听出打埋伏的只有四支枪,便下令点起火把,发起冲锋。仅仅一个回合,打埋伏的几个人就垮了。

往后的事更出乎马鹞子意料之外。穿过石缝后,马鹞子还想看看这条通往天堂的惟一道路,为何一直没有被别人发现。就在他站着不动之际,打埋伏的四支枪同时响起来,他觉得被人当胸推了一掌,重重地倒在地上。躺在临时捆扎的担架上,只要醒着,马鹞子就不断地下命令,不许士兵们歇息,最晚也得在天亮时赶回天门口。马鹞子以为阿彩躲在天堂过了几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得到机会,肯定会像留言中所说的那样好好享受一番。如果能赶早回到天门口,将那几十个人堵在街上,就算阿彩是只凤凰也飞不了。可惜傅朗西和杭九枫不在,否则就能毕其功于一役了。

附近树林里的野鸡发出响亮的啼叫。马鹞子刚刚昏睡过去,就被枪声惊醒。到处都是枪声,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幸好手枪还在手里握着,马鹞子正要翻身,才想起手下的人担心摔着他,已经将他捆在担架上了。他开枪打断了绳子,束缚没有了,身子反而更不听使唤,稍一动作喉咙就发堵,仿佛随时会断气。

七一

枪声突然稀了许多,很近的地方有个女人在说话:“马鹞子,你不要再动了,我的枪口正对着你哩!”

天色慢慢地亮了,紧挨着担架的青石后面真的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马鹞子想侧身将手枪架起来,无奈胸脯上像压了两捆刚割下来的水稻,他不得不依旧仰面躺着。

“你是谁?”

“我是阿彩。有件事需要你我一起好好商量才行。”

“想投降了?”

“放屁!你想不想多活几年?”

“废话。老子要活到一镇的儿子生了儿子才回西天。”

“好,我们同时下令,各来两个人,将你我抬回去。”

“你也受伤了?”

“你少留一个人守小教堂,我就没事。别人都死了,只有那个杂种还活着,一枪打穿我的左脚,子弹竟然又钻进右脚。”

“为什么就剩下你我了?”

“难道你不知道,天堂下面有个叫豹子冲的地方,什么东西都能隔音,再警醒的人,也有同豹子走成鼻子碰鼻子的时候。幸亏有这块石头在中间隔着,你的人打不到我,我的人伤不着你,不然像你我这样不能动弹,早被打成千疮百孔。”

想着自己被手下的人丢在这里,一气之下,马鹞子又失去知觉。迷迷糊糊地听到枪声激烈起来。同时,阿彩也在用女人尖尖的嗓音大声叫喊。架在马鹞子身后山头上的机枪在猛烈地射击,几个想冲下山来抢救阿彩的人不得不退回去。独立大队的企图失败后,马上还以颜色,同样不许自卫队救回马鹞子。阿彩的声音被激烈的枪声搅得断断续续,最终阿彩不喊了,枪声也不响了。马鹞子这一阵晕了好久,醒来时四周已经没有任何动静。

马鹞子忍不住长叹一声:“喉咙都快成了不冒烟的烟囱,难道要让我被尿憋死?”

阿彩还在岩石那边:“我已经叫你的人去请人来救命。你得咬牙挺住,才不会辜负我的一片好心。”

马鹞子不敢相信已经有人去请梅外婆了:“我的人哪会听你的话!”

阿彩笑起来:“我说你快死了,他们不信,一齐喊了三声,你没答应,他们就信了。”

马鹞子每说一句话都觉得非常吃力:“你真聪明,知道自己人快没子弹了,就用这缓兵之计。可我为什么要同意哩!我的人打起枪来比放鞭炮还密,你那边比烧杉树刺还不如。我就想在这儿躺着,等着看那些将子弹打光了的家伙如何成为俘虏。”

阿彩一点也不怕:“别白日做梦了,你身上的血还能流到那个时候吗?”

马鹞子用力回答:“当然有。我可是中饭吃猪肉,晚饭喝鸡汤,上床睡觉之前还要吃一个当归煮鸡蛋,都是养血的东西。”

阿彩故意用无奈的语气说话:“难怪你三天两头流鼻血。既然你像蚂蟥一样喜欢流血,我就不说了。我怕看到那些被蚂蟥嗍干了血的鬼鱼。”

马鹞子装出很轻松的样子:“你那伤可不好,脚上有根大动脉,一会儿就能将血流光。我的伤在胸脯上,就算伤着肺了,也不会流太多的血。”

阿彩笑得很响亮:“难怪你说话时嘴里咝咝冒气,原来是肺上受伤了。你是打过仗的人,气胸是怎么回事,不会不清楚吧!气胸的人死的样子最难看,身上又青又紫像只茄子。”

“凡事都有天意,若不是这块大石头,恐怕你我都没命了。”

沉默一阵后,马鹞子主动找话说。阿彩更加大义凛然。“我追求的就是前仆后继,先死先光荣。”

马鹞子心里恨不得阿彩真的先死,语气反而格外软:“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九枫就不说了,杭家人一向是这样。可是常守义原来像条野狗,谁有肉骨头,就跟在谁的屁股后面转。几年时间,他被傅朗西改造成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还有你,放着富人家的好日子不过,跟着一帮穷光蛋瞎胡闹。算了,我没力气说这些。你说,梅外婆怎样救我们?”

好久没有听到阿彩的回答,马鹞子用枪把敲得石头叮当响:“是不是血流多了挺不住了?”一只山雀飞过来落在岩石上,吱地屙了一泡屎,溅了一些在马鹞子的脸上。马鹞子本想用咳嗽吓跑它,喉咙里一热,竟然咳出一口血来。

“我在想,人被砍头时,从脖子里冒出来的那股血,实在太像燕子红了。”阿彩不紧不慢地重新开口。

“我这颗头可不是你想砍就能砍的!”马鹞子每说一个字都觉得累。

“当然,你们是泰山压顶之势,大小城镇都在屁股下面坐着。只要有一口气下山,再重的伤也会有医有药。我就不同了,一年到头餐风宿露,好人拖成病人,病人拖成死人。所以,我才急着要你的人找一个会做手术的人来,帮我取出脚上的子弹。”阿彩说话很坦率。

“冯旅长的军医才有这样的技术,梅外婆恐怕只会挑手脚上的刺。”

“我不相信你们的军医,只能找梅外婆,她在德国人的医院里当过护士,有将身子切开再缝上的技术。今日我连行尸走肉都不如,置我于死地比踩死蚂蚁还容易。我只信得过她。她是不会乘人之危的。”

既然手下的人已经按阿彩说的去做了,马鹞子也就懒得再想别的办法。两边山上的人都在往下喊话。阿彩替无法大声说话的马鹞子回答说,马鹞子眼下没事,但是气胸随时都可能要他的命。

时间过得有快有慢。马鹞子从第二次昏睡中醒来,梅外婆已经赶到了。

自卫队的人只许梅外婆带一个助手。杨桃要来,常娘娘也要来。梅外婆却选择了雪柠。别人问理由,她说自己认为雪柠最应该去,就是最好的理由。

梅外婆从岩石这边绕到岩石那边,又从岩石那边绕到岩石这边。论伤势应该先救马鹞子,但论道理又得先救阿彩。清醒过来的马鹞子不肯接受这样的安排,提出和阿彩抓阄,抓到先的先做手术,抓到后的后做手术。阿彩说没有笔纸,马鹞子说,让梅外婆数一百个数,他俩猜其间飞过天上的山雀是单还是双,猜对的优先,猜错的延后。阿彩还是不同意。马鹞子又说,山谷中间的空地上不时有小兽跑过,就猜下一次小兽出现的方向,猜对左的为先,猜对右的为后。梅外婆不理会这些讨论,做好准备后,毫不犹豫地用剪刀剪开了阿彩的裤子。马鹞子急了,举起手枪逼着梅外婆改变主意。梅外婆根本不理他,从布包里取出在开水中煮过的大小刀具镊子等物品摆在岩石上。

梅外婆对马鹞子说:“不是我不肯先救你,只怪你这时候还存有杀戮之心!”梅外婆要求马鹞子暂时将耗费精力的念头放在一边,事情想多了,身上的血流得快,胸脯里的气就会越聚越多。梅外婆还说:“你的手术极为简单,手一抬就能解决。”

梅外婆要阿彩尽量多喝些烧酒,这样做手术时就会少些疼痛。梅外婆一次次地问,可以开始了吗?经过多次摇头的阿彩还想摇头,做出来的动作却成了点头。梅外婆将剃头刀的刃口在枪眼旁轻轻刮了一下,被固定在树干上的那只脚好像没有反应。梅外婆的手抖得很厉害:“我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当护士那些年,偌大一座城市里只有几个医生敢给病人身上开膛剖肚。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员,江湖上与人火并的好汉,还有形形色色遭到暗算的人,全往我们医院里送。从脚上各个位置往外取子弹的手术,我都见过,曾经有医生说笑话,只要动脉没被打断,这种手术我也可以做。”说归说,毕竟梅外婆没有实践过,记忆中那些熟悉的动作一旦做起来竟异常笨拙。

被酒精麻醉的神经很快就被剧痛唤醒,阿彩开始大骂所有想得到的人:“你这个菩萨脸刀子心的恶婆娘!雪柠早就想嫁柳子墨,我替她完成了心愿,你为什么不道谢,还要借机害我!雪家与我是有个人恩怨,可死的那些人都是该死的,谁也救不了他们!你以为雪大爹死得冤?天下再也没有比我更冤的啦!不是雪茄临阵脱逃,我就没有机会嫁给杭九枫,也不会上山打游击。柳子墨是天下最坏的男人,你竟然瞎了眼,将自己的独生孙女儿嫁给他。到今日你还不后悔,真是最毒妇人心!还是雪茄好,逃婚归逃婚,却不动雪柠一根毫毛。我说错了,是柳子墨——柳子墨!我又说错了,柳子墨已经让马鹞子灭了全家!恶婆娘,快点照着上面捅一刀吧,莫这样零宰碎割!我想死,死了才能见到雪茄,马鹞子也会放心地娶雪柠了!柳子墨这个狗东西,以为我不会打仗,以为我是那种离不开男人的女人。”

阿彩叫得越来越凶,说出的话越来越糊涂。

独立大队的人在山头上不停地喊,想知道阿彩是不是出事了。雪柠担心他们开枪搅局,大声回答,梅外婆正在给阿彩动手术,这时候千万不要乱想瞎猜,一切都在阿彩的计划中,没有丝毫意外。

梅外婆用剃刀一点点地刮掉枪眼四周的烂肉,将镊子伸到枪眼里试了几次,发现子弹顺着骨头往下走了三寸。梅外婆不得不在枪眼上划一刀。疼痛到极点的阿彩突然不再说话了。取出来的子弹将一盆清水染得通红。梅外婆用沾满鲜血的手捂着自己的脸,再也不肯多看一眼。

梅外婆转身呼唤,让独立大队下来几个人,将处置完毕的阿彩抬走。马鹞子说话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他用手枪逼着梅外婆,不许她放走阿彩。梅外婆不得不用巴掌在马鹞子的胸脯上拍了一下。这一拍使马鹞子晕过去片刻,醒来后,他还能听到被人抬走的阿彩的大声呻吟。马鹞子下令猛烈射击,不将阿彩打成筛子不许停火。马鹞子用的力气很大,喊出来的声音却全被嗓子里冒出来的血泡兜住了,手下的人一个字也没听见。

马鹞子没再喊下去。一把尖刀出现在他眼前。盯着梅外婆静若古井的样子,马鹞子十分不安。他认识这把刀把已被磨得雪亮的尖刀。雪大爹和雪茄活着时,每天都会用它将宣纸裁开,在上面写字或画画。虽然与剃头刀、镊子等锐器摆放在一起,尖刀仍格外显眼,刚刚磨过的刃口锋芒毕露寒光闪闪。马鹞子一直希望将这尖锐之物用在阿彩身上,梅外婆却一直没有用它。看着一双比春笋还要嫩的手一次次地拿起包布上的物件,交到另一双丰腴之态胜过新鲜蘑菇的手上,马鹞子很想提醒她们,尖刀才是最锋利的,要从阿彩的脚上取出子弹,不用尖刀怎么行!梅外婆和雪柠配合得十分默契,梅外婆一伸手,雪柠就会递过去一件她所需要的东西。送走了阿彩,雪柠拿起尖刀。

梅外婆将尖刀握在手里,平静地告诉马鹞子,一会儿她会用这把尖刀,在他的胸脯上扎一刀:“这里面的杀气太重,我要将它放一些出来。”梅外婆从没有在人身上动过刀子,她将尖刀握在手里,凭空试了几次,并要雪柠将马鹞子的上衣解开,用烧酒多擦拭几遍。雪柠的双手并没有让马鹞子得到安抚。在平常,马鹞子总爱做将雪柠的十只手指放进嘴里尝尝滋味的美梦。而这时候他已无心注意雪柠的手指是否真的柔若无骨,只是盯着梅外婆问,自己在哪里做了对不起雪家的事,为何要对他下杀手?梅外婆的手已经挪到马鹞子的头上,看着雪亮的尖刀在眼前起起落落,马鹞子想看又不敢看。梅外婆平静地说,只有杀人太多的人,才会格外担心自己被别人所杀。梅外婆将尖刀用包布包好后,紧紧握在手上,让一寸长的刀尖从巴掌的下沿露出来。梅外婆笑着告诉马鹞子,她不会将尖刀全部扎进他的胸脯,能将露在外面的一寸左右的刀尖扎进去,就足够了,万一因为力气太小,或者是没对准肋骨间的缝隙,就得再扎第二刀或者第三刀。看着马鹞子面如死灰,梅外婆笑话一向喜好女色的马鹞子,居然在雪柠温柔的抚摸面前毫无反应,等眼前危机过去了,只怕马鹞子要后悔得吐血,将一肚子懊恼全部撒在线线身上。马鹞子好不容易咧开嘴笑了一下。不等马鹞子脸上难得出现的轻松随风而去,梅外婆的手突然一挥,露在拳头下沿的刀尖清脆地扎进马鹞子的胸脯,那响亮的声音是拳头与胸脯碰撞时发出来的。梅外婆突然变得柔弱无力,好不容易拔起尖刀。与此同时,马鹞子的胸脯上发出长长的一声咝,一股雾状的血气从刀口处冒出来,喷在梅外婆的手臂上。在替马鹞子包扎新的伤口时,雪柠认真地说,这就叫杀气腾腾。心有余悸的梅外婆瘫坐在岩石上,她说,这一刀要是扎在肋骨上,尖刀无论往哪边滑去,都会让马鹞子开膛剖肚。

气胸的危险暂时过去了。马鹞子将后怕发泄在阿彩身上,发誓要亲手将阿彩头上的癞痢一块块地抠下来。

雪柠说:“阿彩头上已经没有癞痢了。”

马鹞子咬着牙说:“癞痢好了,我就抠她的癞痢疤子!”

梅外婆生气地用手指着马鹞子:“真是一个屁股底下不开花的角色。”

七二

夏季里飘扬的裙袂让雪柠身上新添了许多美丽。

经历了只在心情中存在的婚礼,雪柠更像一个成熟的女人。早在冬衣才脱春装刚穿之际,雪柠就在梅外婆面前将未来天气炎热时要穿的衣服试穿过两次。好不容易将去年才做的无袖旗袍穿上身,竟然只能扣上一粒扣子,胸脯没包住,腰肢也没包住。梅外婆马上张罗着给雪柠做新旗袍。雪柠不太相信自己的变化会有如此之大,三天以后,她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梅外婆抚摸着雪柠,像她这样肩头圆润乳房鼓胀大腿丰满,说明她可以做女人了。做女人不能太苗条,身上没有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是做不好女人的。梅外婆早早地托人带信到武汉,告诉咸安坊旗袍店的邓裁缝,按照爱栀出嫁那年的身材,给雪柠做两件旗袍。梅外婆穿的衣服全是邓裁缝亲手做的,从俄罗斯贵妇娜塔丽娅创建旗袍店开始,她一直保持着这种习惯。梅外婆还说,爱栀的衣服里,只有那件雪狐皮大衣没有经过邓裁缝的手,将来雪柠的衣服也得由邓裁缝来做。在女人的生活里衣着永远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将自己收拾得多美丽都不会过分。天气由暖转热的前几天,雪柠的新旗袍捎回来了。雪柠将它们穿在身上,对着镜子反反复复地看了很久,也没找到不合适的地方。梅外婆喃喃地说,邓裁缝做的衣服,男人穿着像男人,女人穿着像女人,做得最好的还是女人衣服,从上往下,肩头比清水翻过岩石还流畅,胸脯圆得像是总有风在里面鼓动。一般的裁缝习惯将旗袍的腰和屁股做得一样粗,还说这是为女人好。凸的地方让它凹一点,凹的地方让它凸一点,才是会做女人的女人,其实说到底还是裁缝没手艺。邓裁缝从不找这样的理由,一是因为他的手艺好,二是因为经过俄罗斯贵妇娜塔丽娅的点拨。假如没有邓裁缝,咸安坊一带的街上也就没有那么多漂亮女人。梅外婆没有给邓裁缝规定布料,邓裁缝选用常见的布料做的旗袍看上去却很高贵。这让梅外婆深感欣慰,在彼此信任的环境里生活,是梅外婆心中实实在在的幻想,也是梅外婆对雪柠未来的祈望。只有常娘娘忧心忡忡,邓裁缝做的旗袍的确让雪柠显得更美丽,可天门口不是咸安坊,穿着这种青藤缠树薄雾绕山一样的东西,太容易让男人们想入非非。梅外婆差点说出常娘娘一向将自己包成一只布袋,可杭天甲还是对她产生了非分之想。梅外婆当然不会将这事摊开来说,她一笑,常娘娘就脸红,便足够了。梅外婆还要雪柠记得那个俄罗斯贵妇。面对国民政府的驱逐令,她仍然不乱半点端庄。一次,雪柠站在门口,接过常娘娘买回来的冰棍便往嘴里放,娜塔丽娅立即指出,女孩子永远不要站在门口吃东西,至于冰棍,应当在树阴下的长椅上坐下来,轻轻地含在嘴里,不可用牙咬,不可用嘴巴嗍,更不可伸出舌头舔。提起这些事,梅外婆意味深长地说,活在天门口,最需要保持的是骨子里的高贵。

梅外婆要雪柠将新旗袍穿出去,越早越好,哪怕天气不够热,身子受点凉也要在所不惜,因为这样做能够提高别人的眼界。

雪柠穿着新做的旗袍,跨过门前的小溪,悠然摆动着手臂,从来看不见的清风仿佛清晰了,一丝丝、一片片地在那比绸缎更柔软的腰肢处回转盘旋。女人爱美丽是对别人的敬重。分明拥有的东西,却要躲躲藏藏,反而会让人萌发恶意。女人的美丽是别人给的,别人看见了,喜欢了,就是美丽,别人想看却看不见,和丑陋又有什么区别!女人的美丽不完全属于自己,也不完全属于心爱之人,她的美丽属于所有人时,才能真正属于自己、属于心爱之人。雪柠将自己想到的这些话,写在水文日志的扉页上,放在右手臂弯和两乳之间。

西河水又在上涨,雪柠在雨量室里做好所有记录,回来时,街上的那些人仍在原地站着或蹲着。明明是等着想再看雪柠一眼,真走近了,那些人反而将头扭到一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常天亮也感觉到了这些,只要雪柠出现,四周的气氛立即变得紧张而激动。

一九三五年的雨季如期而至时,王参议一天之内打了三次电话,由北向南注入长江的汉水,出现流域性大暴雨,以襄阳为中心的几个县突遭灭顶之灾。王参议要柳子墨火速赶赴襄阳,实地考察这场暴雨的前因后果。王参议每打一次电话,县国民政府就派一个人往天门口送信,催柳子墨立即动身。在凉亭外,柳子墨突然告诉送行的雪柠,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适合穿旗袍,他所见过的女人,惟有她穿旗袍最好。旗袍之于她就像花瓣之于花蕊,清水之于游鱼,白云之于蓝天。在看过雪柠穿着旗袍的样子后他才明白,为什么小岛和子从不穿旗袍。

柳子墨走后,常天亮一时失态,问久久不语的雪柠,邓裁缝给她做的旗袍不就是无袖吗,天门口的男男女女年年夏天都穿无袖的衣服,那些簰公佬还在河里光着身子撑簰,天气最热时胆大的女人更会躲在后门外一丝不挂地乘凉,从来不见有人大惊小怪。“你不要从柳子墨的话里找借口,想摸摸我的旗袍,直接说就行,别拐弯抹角。”雪柠心不在焉地说。常天亮真的抬起手臂,在那肩头上稍稍碰一下便连忙收手。好久之后,常天亮才告诉雪柠,他感到自己摸着雪柠的心了。

柳子墨留下来的事,让雪柠非常忙碌。天门口的夏天就这样被她来来回回地走过去了。

酷热的日子行将结束,马鹞子终于能够离开冯旅长的军队医院,回到了天门口。顾不上喝口茶,马鹞子便左手牵着一镇,右手拎着大包礼品上紫阳阁致谢。不是梅外婆往日在他胸脯上恰到好处地捅一刀,他就没救了。冯旅长的军医多次在马鹞子面前感慨,那一刀捅得无法再好了,必须得承认,这种事靠的是一分技术,九分运气。

“梅外婆你是我的福音!”雪柠领着常天亮从外面回来,正好听见这句话。

往常只要一镇在身边,马鹞子就不看别的人,这时候也禁不住目光发直:“难怪那么好看的燕子红只长在一小块地方,原来老天爷将好看的颜色都用在雪柠身上了!”

跟着马鹞子蹒跚学步的一镇突然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话:“我要她做新娘子!”

马鹞子张大嘴巴,话没出口先笑了:“小杂种,你说了多少人想说的话呀!”

“雪家的女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娶过去的。”梅外婆抱过一镇,认真地说,“你能做到不杀人吗?你能做到永远不动杀人的念头吗?你能做到在想杀你的人面前依然很人道吗?”

“一镇太小,哪能懂这么复杂的意思。他可是我的儿子,若不杀人,人家就会杀他。”马鹞子想抱回一镇,一镇已经到了雪柠怀里。

“我做不了你的新娘子怎么办?”雪柠一句话就将一镇逗哭了。

“我要,我要你做新娘子!”

“你不能让人家空等十几年呀!这样吧,让雪柠生个女儿,和你一起长大,到时候自然就成了你的媳妇!”梅外婆的玩笑让雪柠十分不好意思。马鹞子竟然没有接着往下说,抱过一镇,带着不解的惶恐离开了雪家。

常天亮听见马鹞子边走边教一镇,雪家女人是狐狸托生的,男人都会喜欢她们,可一旦镇不住她们,男人就没有好日子过了。莫看她们口口声声地说不杀人,也不让别人杀人,她们手里拿的是软刀子,不挨肉,不沾血,不用力,只用心,专门对付别人的魂魄。经过常天亮的转述,马鹞子的话仍旧让梅外婆听得非常入耳。梅外婆喜欢马鹞子对自己的防范之心,梅外婆还盼着杭九枫他们也有相同的防范,到那时,天门口的民心民意就会大不一样。

马鹞子一露面,有关时局的消息就多起来。在各地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节节败退、苏维埃伪政权土崩瓦解的消息中,阿彩和独立大队的传闻最为真切。据说阿彩的脚伤好了以后,回天门口看过一县。有一阵一县总在夜里哭个不停,就是与亲娘见面的后遗症。阿彩好久没抱一县,好不容易将一县抱在怀里,像要吃人那样用嘴去亲一县,半天才松开,那声响亮的“啵”被隔着许多堵墙壁的常天亮听得清清楚楚。后来,一县被丝丝和线线带上街玩,左右两边脸上各有一块青紫的唇印。常天亮从不证实自己到底是否真的听见了,谁愿意相信就让谁相信去。

暑气逐渐消退。常天亮独自呆在凉亭里。凉亭的视角很广,西河右岸的雨量室和小东山上的测候所都在视野之内。只要雪柠出现,肯定能看得见。想歇歇脚的赶路人并不在乎季节变化,西河沿岸每隔十里就有一座凉亭,那些肩挑背扛的人只要见到凉亭就会停下来喘口气。穿无袖旗袍的雪柠太招人眼了,哪怕隔着两里远,那双比细瓷净瓶还白嫩的手臂,也能吸引起各种人的目光。在练习说书的同时,常天亮细心地记着人们对雪柠的种种议论。别人看雪柠的眼睛也是他的眼睛。

凉亭里的人时断时续,在西河里洗完衣服准备回家的女子,故意不将沾在手上的皂角汁用水汰干净,黏糊糊地伸在常天亮面前。常天亮要用力气才能猜出她们是谁。常天亮长成大人了,有些心思与往日不一样。明明已猜出面前的女子是谁,却不说出来。一只手摸着比长青苔的石头还滑的手背,另一只手顺着手臂得寸进尺点点滴滴地往前抚摸。有时到胳肢窝就停下,有时还越过胳肢窝爬上对方的胸脯。做这种半是亲昵、半是调笑的事情的女子总是那么年轻。要洗较多较大的衣物了,她们便三五成群地挑着满满的竹篮,趁着早上的太阳,一齐摇摇晃晃地下到河里。洗好衣物一件件地摊在河滩上,大家都不着急,慢悠悠地直到太阳快下山了,才收起晒干的衣物往回走。中午饭也没吃,她们还是高兴。一个女子独自面对常天亮时,肯定是明明白白地打招呼,远远地站着说话。人多势众时,胆子也大了,羞羞答答藏匿着的乳房被常天亮摸到后,她们反倒闹得更起劲了。没有出嫁的女子也敢和出了嫁的女子一道,半推半就地往常天亮怀里钻。闹到这种程度,常天亮只顾提心吊胆地护着下身,防着那些少妇冷不防扯下他的裤子,给还没嫁人的女子长见识。临到她们离开时,他一定要说,谁的嘴巴上又有鼻涕又有痰,小心将家里做种的公猪咸死了。

这一天的太阳不好。会看天色的老人一早起来就预言,今年的头一场秋雨要来了。女子不下河了,出门在外的男人个个行色匆匆,凉亭里异常冷落。

这种时候,常天亮敲起鼓来反而格外带劲。一个步履轻盈的人踩着鼓点进了凉亭,一只手放在鼓面上,另一只手放进常天亮手里。常天亮稍一琢磨,就叫出对方的名字:“你是柳先生!”耳边果然响起柳子墨的笑声。柳子墨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往镇内走去。

常天亮冲着远去的脚步大声问:“这一次你离开的时间真长,一共有一百一十七天,是回来看看就走,还是像以往那样长住下去?”

“不走了!汉水一带的情形太惨,多看一眼都是受罪。”

听声音柳子墨没有回头。常天亮立即想到,柳子墨是在争分夺秒,走的时候雪柠刚刚穿上旗袍,再晚一步,雪柠就会将旗袍脱下来洗净晾干藏进衣柜里,想看就得等待来年。四个月没同雪柠这样的女子见面,若不想念,就不是男人。男人天性善变,去年不想娶雪柠,不代表今年还不想娶雪柠。柳子墨的脚步声露出了内心端倪,天门口已经近在咫尺,不是急着与雪柠重逢,何必如此匆忙。随风而来的声音,被风分割成一个个片段。常天亮努力用耳朵将它们连接起来。在预计的时间里,他预料的那声惊呼如期出现。常娘娘叫着:“柳先生回来了!”表达的却是雪柠的心声。往后还有杨桃、段三国、马鹞子等等熟悉的声音,所有这些热烈的情绪都在替代雪柠,让她能在突如其来的惊喜面前充分地表现痴情女子的羞涩。柳子墨一定进屋了。随风飘扬的久别重逢的喧哗已经散去。

七三

一种糟糕透了的感觉陪着常天亮,也不清楚生了多久的闷气,突然觉得有人进了凉亭。

“谁?是黄水强吗?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你听错了,我是小岛北。”

“你生病了?”

“我有些累,你能帮我将柳子墨柳先生找来吗?”

“柳先生不会来见你。他也是刚回来的,有很多人要见,有很多事要做,暂时轮不到你。”

“你不肯帮忙,我只好自己去了。”

记得小岛北的声音没有这样嘶哑,常天亮要他伸手过来,细细地摸了一遍后才肯确认。小岛北掏了一块银元放在鼓上。常天亮用鼓槌猛地一敲,银元在鼓面上跳了两下,叮叮当当地掉在地上。常天亮怔了怔,忍不住答应了。临走时,他仿佛再次听到黄水强的声音。追问之下,那个声音飘然而去。

常天亮以为,此时此刻柳子墨一定在和雪柠单独说话。急急忙忙地走到小教堂前面,才发现柳子墨正在对许多人讲汉水和长江两岸闹水灾后的惨景。“这下子做棺材的木匠可要发大财了。”柳子墨不满这样的议论,便停下来不再说话。常天亮很高兴柳子墨没有单独和雪柠在一起,他用很大的声音告诉柳子墨,有人在凉亭里等着他。

小岛北的到来让柳子墨十分意外:“和子呢?”

“她回东京大学读书去了。”小岛北的声音在颤抖。

柳子墨没有横眉冷对,只是语气比较硬:“你们兄妹俩不是相依为命吗,为什么你一个人往这儿跑?实话告诉你,七月初,湖北省中部的荆州、襄阳等地区下了大暴雨,共有九万六千多人被淹死了。当年关云长在荆州水淹七军,也没死这么多的人。”

柳子墨话里有话,就差直截了当地告诉小岛北,他当间谍刺探的那点情报起不了多大作用,熟悉地形水势的当地人都被淹死如此之多,人生地不熟的日本军队真要沿长江往上进攻,肯定会陷入比曹操军队更惨的境地。

小岛北递过一只不大的纸箱:“是和子让我给你的!”

常天亮一直在凉亭里轻敲鼓板慢击鼓,小声地独自说书。

小雨已经下了一阵,凉亭的瓦檐开始滴滴答答地滴水了。凉亭内却很安静。纸箱内放着一封信,还有几只柳子墨十分需要的玻璃器皿。

在常天亮惊心动魄的鼓声里,柳子墨满腹狐疑地读完信:“告诉我,和子是不是出事了?”

“咚!”追声鼓正好压着柳子墨所问的最后一个字。

“她像你我一样,也在读气象学。”

“咚!”追声鼓又一次压在小岛北最后的语音上。

“你骗不了我——我永远记得让我日夜想往的燕子红,多么好的花哟,燕子一来它就红了。可是今日燕子红要回去了!因为杜鹃开花了,我的爱变成了杜鹃,我的生命也变成了杜鹃,杜鹃就是你的小岛和子。请代我将你送给我的燕子红放回到她最爱的地方,你明白,那一定也是我最爱的地方——这都是和子在信里说的!不管你懂不懂,可是我懂。她早就对我说过,她只想做燕子红,不想变成杜鹃!”

面对柳子墨声泪俱下的质问,小岛北突然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说,因为自己与一位陆军司令官相识,才导致小岛和子被司令官强奸。小岛和子写好这封信,要他亲手交给柳子墨,就跑到东京湾投海自尽了。小岛北的哭声短促洪亮,酷似往日在天门口的歌唱。

一旦哭过了,小岛北身上的傲慢比往日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是妹妹太幼稚,没有理解司令官的美意,她不知道喜欢她的男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小岛北的声音响彻西河两岸。

因为气恼到极点而浑身发抖的柳子墨,指着通往县城的路,嘴里说不出一个字。

小岛北明白这是要他快滚:“妹妹这样死比活生生地嫁给中国人好。今日我不会恨你,但是,下一次见面,我一定要为她报仇。你没有资格爱我妹妹,她的死归根结底是你造成的。”小岛北转过身去,毫不犹豫地往回走。

“小岛君请留步!”柳子墨冷静下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罪。如果我有这样好的妹妹被冤死,我也会失去理智。”

“你又错了。如果不是要当面了断你我过去的友情,不管和子是不是亲妹妹,我都不会给你送信。大丈夫说话梆梆响,从今往后,于家于国,我都要杀你!”小岛北短暂地站了站,突然唱起曾被柳子墨禁止的那首歌曲,一头扎进雨中。

细雨密密麻麻地一直下到天地同样漆黑。从下街口重新开张的铁匠铺里透出来的灯光,映照着焦急的雪柠。“柳先生,天这么黑了,你在哪里?”“你再不回来,会急死人的!”常天亮提醒柳子墨细听雪柠的呼唤中有多少深情。为了安慰,也是冲动,常天亮大声地斥责柳子墨,放着天下不可能有第二个的好女子不顾,却为一个看上去没长骨头的日本女人争风吃醋,日本女人像猫,一条活草鱼,只要切成片,用绿绿的雀儿屎一样的东西拌一下,就能下咽,还说是上好的菜,真要娶她做老婆,生下来的儿女肯定个个会捉老鼠。说起这几个月雪柠时常上半夜做梦哭,下半夜做梦笑,吃东西也是好一餐差一天的情形,常天亮已经不再为柳子墨着想,完全是抒发自己的感情了:“光有运气的男人是娶不了雪柠的,还得有经过十世才修来的福气。”

常天亮一天比一天难过,同一天比一天快乐的柳子墨站到一起,那种反差谁也看得出来。雪柠注意到这些,一次次地问,常天亮是不是有心事。知道小岛和子死去的消息后的第四十九天,常天亮悲哀地说了心里话:“这一次,雪柠真的要嫁给柳子墨,同柳子墨一起生儿育女了。”刚刚换上有袖旗袍的雪柠不敢笑话他,女人总是要嫁人的,这道理谁不懂。常天亮想,为什么天门口没有哑巴开口说话、瞎子重见光明的奇迹发生,除了杀的人比别处多,好事一件也没有。雪柠也很惆怅,她盼望着有奇迹在柳子墨身上出现。

第二天到来时,一大早柳子墨就走进雪家,告诉梅外婆,他要对雪柠说一句话。他的话只有四个字:“等我回来!”

柳子墨没告诉雪柠自己要去哪儿,都以为他这一去少说得半年,三五年也有可能。只有常天亮不这样想,柳子墨已经失去一个女人,他不会再失去第二个女人。三天吧,只需三天,柳子墨就会回来。常天亮用自己的心情来揣测柳子墨。

第三天拂晓,打更的段三国收起铜锣正要回家睡觉,忽然在朦胧中看见了柳子墨的影子。

柳子墨怀抱着只有天堂才有的紫色晕边的燕子红,走过无人的小街,借着溪水的潺潺声,坚决地敲响紫阳阁的大门。梅外婆还像平常那样,或亲自动手、或由杨桃帮忙,一丝不苟地收拾好自己。她在书房里坐定,等柳子墨尝过刚刚泡好的清茶,才问他这么早来有何要事。常娘娘已将一大捧燕子红养在净瓶里,书房弥漫着沁人的芬芳。

柳子墨毫不犹豫地说:“请将雪柠嫁给我!”

梅外婆同样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等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你会听到我们的答复!”

柳子墨刚离开,雪柠便从自己的睡房里跑过来怪罪梅外婆,不该再让柳子墨等下去。梅外婆出人意料地说,虽然雪柠和柳子墨彼此等了对方很久,真要做出在一起生活的决定,还得再考虑一些时日。梅外婆的理由同样出人意料。雪柠不应该一听到柳子墨上门求婚,就慌张得梳不好自己的头发,眼角上的睡痕没有清理干净,脚上的袜子穿得一只高一只低,甚至连内衣都顾不上整理,任它们慌慌张张地缠在肌肤上。梅外婆不用撩开雪柠的外衣看,她所说的都是事实。柳子墨的所作所为更加不妥,同是为了雪柠,面对阿彩强加的婚礼,他可以丢下雪柠自行逃避,这不能叫做坐怀不乱。现在又换个模样,不等别人起床就跑来敲门,比救生救死还急,唐突的样子实在不雅。雪柠如何替柳子墨辩解都没用,梅外婆当年鼓励雪柠去爱柳子墨是一回事,现在准备嫁给柳子墨又是另一回事。爱是用两个人的心情感召普天之下,那时候的一个人加上另一个人,与走进婚姻的一个人加上另一个人完全不同,婚姻是将天下之事包含在两个人的门槛内。

终于落雪了。像大块的白云堆积在山顶和屋顶上,像越来越多的深吻与浅吻、拥抱和抚摸堆积在雪柠身上。雪终于落了下来。刚进门的雪柠夸张地叫着,要梅外婆替她掸掉身上的雪。常娘娘跑过来顶替梅外婆。雪柠拦住步履匆匆的常娘娘,担心她踩着回廊旁青石条上的积雪。飘进院子里的雪格外娇气,踩出一个脚印后半天填不满。雪柠轻轻地告诉梅外婆,外面落雪了!听说天上飘起第一片雪花时,梅外婆就躲在书房里不肯出来。雪柠连忙跑过去。书房的门紧闭着,敲了半天,梅外婆才开门放雪柠进去。梅外婆勉强说笑道,敲门声这样急,让她以为又有人来逼婚。梅外婆要杨桃去门口迎接柳子墨。雪柠推说街面上还是黑的,没有雪,不让杨桃去。话音刚落,雪就下大了,转眼间地上全白了,从上街往下街走或者从下街往上街走的人,都在往脚上捆一根防滑的草绳。梅外婆对慢慢地出现在书房的柳子墨说:“天上地下都在成全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哩!趁我还看得见,你们拉拉手吧!”柳子墨伸出手指与雪柠的手指钩在一起,慢慢地,所有指尖开始温柔地爬向对方的掌心,等到指尖不再行动了,两只手已紧紧地握在一起。梅外婆不看雪柠的眼睛,也不看柳子墨的眼睛,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样子让她看了很久,直到将它们看成是一片雪花和另一片雪花亲密无间的结合。梅外婆允诺,下一场雪降临时,雪柠将嫁给柳子墨。梅外婆眼泪婆娑,仿佛冰雪消融,纷纷扬扬下着的已是第二场雪。

“就我们几个,不要再请外人,喝一杯安宁的喜酒。”梅外婆的语气一如平常,仍然惊动了不在紫阳阁的常天亮。

七四

雪中的凉亭里没有别人。不是说有不落雪的年份吗?不是说只有落一场雪的年份吗?为什么都不出现呢?常天亮一遍遍地仰天长叹。往年第一场雪后,第二场雪最少也要过几十天才会落下来。然而,天地都在成全雪柠和柳子墨的好事,常娘娘对儿子说。瓦脊上的雪化了,瓦沟里的雪还是满满的,第二场雪就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要明白自己的斤两,莫将那些二毫刚刚打得起的东西用头毫来称。莫说雪柠只有一个,就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也轮不到你。别人不敢想的你想了,再不知足,惹上花痴病,那可是自己害自己呀!”常天亮听不进母亲的话。做了新娘的雪柠三天不能见外人,常天亮等不了那么久,他想去雪家说书,却被梅外婆拒绝了。梅外婆替雪柠珍惜同柳子墨在一起的点滴时光,不愿有任何快乐或者不快乐来打扰。失去雪柠的常天亮连家都不愿意回,他在凉亭里呆了三天,雪柠终于来了。

初为新娘的雪柠脚步异常轻盈,在积雪的衬托下,像白云扑面而来。雪柠朝他伸出手,常天亮却不肯接着。雪柠转过手腕,正想将鼓上的积雪拂去,常天亮伸手拦住她。

“有件事想告诉你,我晓得一镇是谁的儿子!”

“你在发烧?”

“他们认为我看不见,才叫我到屋里去帮忙接生。可他们不晓得,哪怕是水,我也能摸得清哪是西河的,哪不是西河的。两个孩子我都摸过,我知道活下来的一镇应该姓什么。”

“让我先摸摸你的额头好吗?”

“天大的秘密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想将它带进坟墓里。”

“你不要胡思乱想,先回家吧!”

“你先告诉我,想不想知道这件事?”

“不想。我一点也不想。”雪柠果断地回答。

常天亮的眼窝里滚出两行热泪,雪柠擦了一行,另一行留给他自己。一行眼泪不算多,雪柠擦起来非常仔细。深感委屈的常天亮有足够的时间,抬起手来用手背将另一行眼泪擦得干干净净。

“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人,只有这点别人没有的东西。我将它当成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送给你,你不接受,我会死不瞑目。一个人错将别人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另一个人错将别人的父亲当成自己的父亲,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觉得无关紧要?若不是你,换了其他人,哪怕将金砖摆在面前,我也不会开口。你说说,它为什么不重要?为什么不珍贵?你若是怀疑我有别的用意,那就算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婚礼物,行吗?”

“我惟一想要的礼物是你能马上回家。”

“可是,我想死在你面前。”

“这么说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你。”

雪柠转身就走,常天亮怔了怔,收起东西乖乖跟在她身后。临进下街口时,雪柠趁着脚下一滑,轻轻地往常天亮怀里靠了靠。四周没有别人,常天亮情不自禁地搂抱着雪柠的腰。在无法再近的距离里,雪柠嘟着嘴唇温柔地冲着常天亮的脸庞吹了一口清香之气。北风很快吹尽了雪柠的气味。

常天亮迷迷糊糊地睡在自家床上,忽然觉得屋里有女人。

“我是荷边。”

“你来做什么?”

“你的说书赶上董重里了,我喜欢听。”

“莫尽说好听的。”

“好吧,我说实话。是常娘娘求我的,让你也尝尝女人的甜头。”荷边温情脉脉地钻进被子时已是一丝不挂。

常天亮长叹一声:“还是亲娘亲呀!”

荷边也像新娘那样被常天亮关了三天。分开时,两个人都有些依依不舍。荷边的丈夫不久就死了,因为守孝,她与常天亮重新见面的时间拖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荷边又话外有音地要求常天亮别将自己弄得怀孕了。常天亮多心一问,果然是雪柠已经怀孕了。常天亮也不想让荷边怀孕,每每不等荷边穿好衣服,就要她蹲在地上,像青蛙一样在屋子里来回跳。荷边跳得很认真,累了歇着时依然蹲着不起来,像是躲在麦地里屙尿。荷边说,常天亮娶个年轻寡妇做老婆最划算,寡妇都是过来人,伺候男人的本事滚瓜烂熟,又因为不想再做寡妇,所以格外心疼男人。常天亮不想听这些,他要荷边到外面去说,不想嫁给他的女人就不要上他屋里来。恣意放纵后,常天亮趴在被子上睡着了。荷边想走,到了门口又转回来,睡梦中的常天亮将被子蹬掉了。荷边将被子盖好,还没放手又被蹬开。几次反复后,荷边只好解开衣服,用自己的身子温暖着常天亮。没过多久,荷边也睡着了。常天亮却醒过来,右手轻敲荷边的左乳,左手轻拍荷边的右乳,舒缓地唱起来。

常天亮突然看见一片白云在窗前飘过,他匆匆忙忙地爬起来,开了门往街上跑。不只是白云,他还看见雪柠正挽着柳子墨的手在河堤上慢慢地行走。“我看见你们了!”常天亮高声叫着。门前的溪水一闪,常天亮下意识地抬手蒙上眼睛。天上的白云、河边的雪柠又不见了。常天亮哭泣着回到屋里,说起如梦似幻的事情。荷边从窗口望去,雪柠的确还在河堤上散步,因为怀孕的缘故,身材显得十分饱满。因为有阳光照射,一缕金属之光不时地闪耀在柳子墨胸前,那是小岛和子所赠的钢笔。荷边转过身来,无论那对乳头多么红润,常天亮都看不见了。荷边想说一句话:常天亮若是答应娶她,莫说穿无袖旗袍,就是不穿衣服,她也敢往街上走。荷边憋着没说这些,温存地劝常天亮:“还是到我身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