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
回到天堂深处的第一天,傅朗西就撤了杭九枫的军职。与以往的说法大为不同,撤职就是撤职,没有使用“不再担任独立大队副指挥长职务”等婉转之词。傅朗西宣布之后也不单独找杭九枫说说话,就连在独立大队骨干成员中宣布高政委之死这样重大的事情,也不让杭九枫旁听。从阿彩嘴里听说此事的杭九枫更加佩服傅朗西:“只有你杀得了高政委!”话语当中一点痛惜之意也没有。“胡扯!”傅朗西却毫不领情。阿彩也说:“这种事傅先生怎能亲自动手?”“是呀,没有我跟着,谁会替他动手呢?”杭九枫很想了解,是用手枪、还是用步枪或者冲锋枪行刑的:“按道理,像高政委这样英雄的人,只能用赐毒酒的办法。”杭九枫的追根究底,使傅朗西越来越不耐烦:“你这家伙,撤职处分还没触到痛处吗?”“莫说处罚,哪怕将我打得半死,我也不会心痛。”杭九枫并不认为事态已经十分严重。
天堂深处的山山岭岭正在由重青变为沉黄,对傅朗西忠贞不贰的杭九枫终于趁着闲下来的时间,做成了一副假发。阿彩明白假发是用麦香的纠巴做的,一开始还不想戴,经不住杭九枫反复相劝,试了试后,就再也不愿取下来,还说,天下男人中只有杭九枫是真心实意的,别的人是用皮用肉,杭九枫是用包在皮肉最里面的骨头来疼爱她。这事做成了,杭九枫又从无人知晓的地方取出藏了多时的白狗皮,趁着不用为独立大队的大事小事操心之际,抓紧时间硝上一两遍,打算送给傅朗西过冬。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董重里领着几个出差夫的人挑着一些过冬衣物趁着黑夜悄悄爬上天堂。交割完各类物资,董重里才看见阿彩的一头青丝,惊讶地以为她的头上长出了头发。直到吃饭时,同傅朗西说起来,才明白阿彩是将麦香的头发戴在了自己的头上。董重里一难过,就多喝了几杯酒。酒喝多了,就忍不住谴责当初滥杀无辜的事情。一向不喝烧酒的傅朗西破例喝了两杯,冲着董重里说了不少感谢的话。这些过冬的给养都是董重里和段三国暗地里想方设法筹集到的,一旦让冯旅长听到风声,肯定会有大麻烦。
“你帮我,我也要帮你。你可以将杭九枫带回去审判。”傅朗西的话让董重里听得目瞪口呆,好久才说:“这不公平,日本人打细菌战时,马鹞子也没有听命令。”
傅朗西说:“我只能对独立大队的行为负责,如何处理马鹞子那是冯旅长他们考虑的事。”
经过再三思考,董重里回到县城,带来几个书记员,在樟树凹设下临时法庭,并且通知马鹞子和段三国也来旁听。段三国如期而至,马鹞子只派了几个心腹前来。面对指控,杭九枫说:“马鹞子是只卵子,我不同他抬杠,也不想同他一起接受审判。”一声惊堂木响过,董重里判决:杭九枫违抗军令,使日本人策划的细菌战阴谋得逞、王参议等六十一人死亡,考虑到当时尚有杭九枫难以抗拒的其他重要因素,酌情将重罪减为轻罪,故判决服刑一年,又因他抗击日本侵略军有功,此徒刑可在独立大队全体官兵监管下执行。
判决生效的当天,阿彩对杭九枫说:“傅先生这样变本加厉地对待你,要不是另有所图,也是想逼你离开独立大队。”
初听这话,杭九枫还以为阿彩在想歪心思:“你也用不着拐弯抹角,是不是有其他男人动了你的春心,想让我走远些,免得妨碍你们的好事?”
事后想一想,杭九枫觉得阿彩的话很有道理,就想先离开一阵,看看傅朗西的反应。他加快了硝狗皮的速度。当他拎着硝好的狗皮去见傅朗西时,傅朗西借故躲在屋里,连露个面让他看看的机会都没给。
那天夜里,顺着北边山脊吹过来的寒风将天堂深处搅得山摇地动。喝过阿彩亲手熬香的鸡汤、亲手烫热的老米酒,杭九枫将阿彩抱进房里,在房东家那张睡了三代人、枕边还能闻到松脂香的老床上,性情澎湃地从床里滚到床外,从床头翻到床尾,床前的踏板上也留下了他俩的汗渍。
“不当副指挥长也好,免得操许多额外的心。”喘过气来的杭九枫兴致不减先前,直到鸡叫。“我也该歇歇了,外面的路长,少一分力就过不去那个坎。”杭九枫依依不舍地跳到床前,穿好衣服:“我要走了,你不要有事没事生出非分之想,走冤枉路,人累得要死,最后还得回来做我的女人。”等到戴上假发的阿彩有话要说,杭九枫已经走远了。
沿途哨位或明或暗杭九枫全都一清二楚,躲避他们的监视易如反掌。杭九枫没有这样做,他连半步路都不肯绕,还没等到哨兵发问,便先开口:“告诉傅朗西,就说我走了!不想再受这些窝囊气。”过了两道明哨、两处暗哨,前面再也没有独立大队的人了,杭九枫心里闷得慌,忍不住冲着刚刚离开的地方大叫:“傅朗西,我可是提着头跟在你的屁股后面跑,到头来你却逼着我背井离乡,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呀!”
“问得好!”声音很轻,杭九枫吓得却不轻。傅朗西从路边闪出来。
“还以为你昨夜就要跑,害得我少睡了一场好觉。”
“昨日夜里阿彩还在来月经,想跑我也舍不得。”
“小气!你打算去哪里?若是没有想好,我可以替你出个主意。高政委被杀后,跟着他的八千子弟兵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当了逃兵,从天堂出发,穿过金寨县一路往合肥去了。只要收聚到这些人中的一小部分,加上独立大队现有的力量,再来对付马鹞子就容易多了。”
在傅朗西看来杭九枫是最合适做这种事的人。往日在七里坪,高政委对他的评价甚高,还给了他一个在天堂一带坚守的密令,对于逃离新编第四军第四支队的高政委旧部来说,这一点很重要。其次,就算独立大队内部没有马鹞子的耳目,天堂一带肯定有他安插进来的坐探。杭九枫这一逃,马鹞子不会不晓得。换了身份的杭九枫拉起一支队伍,很难说是违反抗日统一战线的各种约定。
“你太忠诚,我怕先说清楚了,演得不像,反而弄巧成拙露出马脚。”
恍然大悟的杭九枫更加佩服傅朗西。“这一走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只有阿彩,越不打仗她的心越野。你也好,紫玉也好,多替我盯着点。”
“有事我们先给你打个招呼。你这一走,独立大队就没有人指挥了。可能的话,我会让董重里来领导这支队伍。”
“董重里的心早就野了,不会回来的。”
“所以你还要做一件事,队伍拉起来后,你要借口要番号和给养,将董重里暗地里给独立大队送给养的事说给冯旅长。”傅朗西否认这是借刀杀人之计,董重里不能死,也不会死,莫看柳子文成了汉奸,私下里肯定同国民政府的人还有秘密交往:“只要撤了董重里的县长之职就行。”
傅朗西将已经由紫玉缝好穿在身上的狗皮背心撩起来给杭九枫看。“往后我就不怕风寒了。”傅朗西很感动,再三说,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杭九枫为革命事业做出的特殊贡献。
下山后,听说自卫队还在中界岭,杭九枫临时决定回天门口看看一镇和一县。刚进九枫楼,不等他同丝丝亲热,段三国就上来,说是自己有要紧的话对他说。二人到了里屋,段三国问:“女婿,傅先生是不是要你去收拾高政委的旧部?”杭九枫没想到段三国能够未卜先知,只好点头承认。“这就对了,否则许多事情就没法解释。”段三国一边恍然大悟,一边摇头叹气,“这些时我一直在想,独立大队内老资格的人没剩几个了,能够铁了心跟上傅先生的,只有你杭九枫一个人,假如傅先生只为惩罚你而惩罚你,那他就是自己冒自己的天下之大不韪了。”杭九枫不听则已,听过之后大吃一惊。段三国提醒他,傅朗西让他去收拾高政委的旧部的真正目的是要防范那些可能对傅朗西不利甚至有可能对他下杀手替高政委报仇的人。段三国的话让杭九枫觉得深有同感,冯旅长在这件事情上走了一招妙棋,将高政委之死的祸根说成是傅朗西,并且利用各种机会广为传播,那些爱挖古的人都已经深信不疑了。高政委手下以一当百的悍兵悍将多得很,这些人若不找到傅朗西的门口寻仇,那才是怪事。这样想来,发生在傅朗西和杭九枫之间的费解之事,便一一明了了。傅朗西又碰到有苦难言的事情了,就像那一年麦香被杀,小曹同志以及五人小组在天门口为所欲为时一样,他又一次需要杭九枫出面来为他分忧解难。前一次,傅朗西还能清楚明白地告诉他行动的方法和目的。这一次,若没有段三国的提醒,杭九枫很难领会到傅朗西的真实意图。
段三国更进一步地告诉杭九枫,此次前去收拢高政委的旧部,一定要将那个胆敢出卖傅朗西的家伙挖出来。这是第一,第二,还要发现更多与那个胆敢出卖傅朗西的家伙有共同目的的人。找到了,发现了,既不能公开枪毙,也不能暗自消灭,只有想办法让他们同日本人打一仗。
段三国的完整建议,杭九枫只听从了一半。他往东北方向走了三天,便收聚了二十几个人。半个月后,杭九枫就在燕子河边找到了那个曾经跟着高政委走遍大别山区的手枪队员。杭九枫没有为难这位誓死忠于高政委的手枪队员,也不计其向冯旅长出卖傅朗西的前嫌,将他委任为参谋长,同自己一起统领这支取名为天门口民众抗日敢死队的队伍。在给傅朗西的汇报信中,杭九枫只提到这位手枪队员与高政委曾经有过的特别关系。这封信还没送走,由杭九枫收容组建的这支队伍就遇上了险情。半夜里,当了参谋长的前手枪队员起来查哨,刚出门就被一颗子弹击中头部。听到枪响,杭九枫迅速带领敢死队员撤到后山上。天亮之后,再派人回去侦察,得到的准确消息是,当参谋长没几天的前手枪队员,已经追着夜里的阴风,去高政委那里报到了。杭九枫将此情况补充到那封汇报信里,并说已将其安葬之处树了特殊标志,以便将来取得彻底胜利之后,重新厚葬。傅朗西很快回信说,杭九枫需要进一步学习,掌握下棋一样走一步看三步的战略战术。
杭九枫将高政委的旧部收容到近一百人时,就开始找机会袭击日本人。他们跨过天堂,越过天门口,顺流而下直插白莲河,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杭九枫将这一百人分成三个中队,一中队突袭,二中队支援,三中队掩护。一中队的人最强悍,只要说三句话,必定有一句提起高政委。二中队的人也很强悍,只是提到高政委的几率不如一中队。三中队就差远了,偶尔说起高政委,只是劝别人不要将高政委的脑袋当成自己的脑袋,左手也有不小心伤着右手的时候,更何况一个个满天下乱跑乱闯,又没有血脉相连的大活人。这些人只在一点上相同,说起高政委时,一律用景仰的语气。杭九枫后来检讨说,这是他的战斗生涯中打得最糟糕的一仗。原以为碉堡里只有一个小队的日本人,其实在镇上还互为掎角地驻守着两个小队。一个冲锋下来,一中队和二中队就被日本人的火力网罩住了,前后左右都没办法摆脱。日本人火力猛,枪法也准,若不是在夜里,别说一中队和二中队,就是打掩护的三中队,也插翅难飞。反过来,也是一中队和二中队的勇猛顽强,换来了三中队及时后撤的宝贵时机。一中队和二中队的人以死相搏,一个人硬是冲到碉堡底下,喊了一声:“为高政委报仇!”然后拉响了三颗捆在一起的手榴弹。
残余的人往回撤了二十里,才遇到冯旅长派来的援兵。杭九枫貌似生气地发了一通脾气后,请那个联络参谋带信给冯旅长,希望由他率领的敢死队也能像傅朗西指挥的独立大队那样,得到国民政府按时按量发给的给养。联络参谋惊讶地说,在他的记忆里,独立大队的军需早就不归国民政府补充了。
杭九枫只用不多的话,就将傅朗西吩咐的意思全部表达出来。
九八
傅朗西和董重里又在樟树凹见面时,董重里的气色明显比不上眉飞色舞的傅朗西。“靠说书吃饭的人,没有别的本事,就是耳朵灵,听见声音就能明白对方肚子里的蹊跷。”
在吞吞吐吐的董重里面前傅朗西一点也不拐弯抹角:“你用不着顾虑重重,从前那样多好,有话就说,说不清楚的还可以吵架。是不是遇到翻不过去的陡坎了?”
“鄂东行署要我去述职,质问我为何违抗命令,给你们提供给养。”
“董先生做事一向严谨,鄂东行署不应该晓得这事呀!”
“我这次来,就是想弄清傅先生是否在使暗度陈仓之计。”
“是的,我是有这种设想,可惜没来得及亲手做。先前我说大话,你当县长不会短于三个月,也不会长于半年,没想到你干出了奇迹,一直撑到今日。柳子墨的哥哥当了汉奸,王参议死于日本人的细菌战,没有人在背后撑腰,一个人能在国民政府里当官,你我往日就用不着齐心协力搞暴动了!不是我吓唬你,这是秦桧杀岳飞的十二道令牌,你去得了三里畈,只怕回不了天门口。”
“可梅外婆要我放心去,身正莫怕影子歪。”
“这种事就不能听梅外婆的!别人起了杀心,她还要将脖子洗得干干净净,不怕自己头颅落地,却担心脏了人家的刀。”
“正因为你我一同出生入死过,我才来问问你。”
“你有没有对谁动过杀机?”
“有。林大雨。我总觉得梅外婆和杨桃是被他害的。”
“你看看,很多时候杀人并不需要真正的原因。”
屋前屋后的大樟树先黑了。无须傅朗西吩咐,紫玉已经张罗出几个像模像样的菜。傅朗西正要请董重里就座,阿彩从门口闪进来,连连说她早就闻到好菜好饭的味道了。为了陪董重里,阿彩喝了不少酒。说起来多数是替别人喝的,紫玉要给董重里敬酒,阿彩马上说,傅朗西这一回来,有可能让紫玉怀上孩子,所以酒要少沾。傅朗西要给董重里敬酒,阿彩又说,且不论傅朗西肺上的毛病有没有好断根,为了让紫玉早日怀上孩子,这酒也只能打湿嘴唇表示一下。加上董重里的回敬,紫玉和傅朗西的酒,几乎全让阿彩一个人喝了。似醉非醉之际,阿彩深情地叫着董重里的名字,希望他这一次再也不要走了,同傅朗西一道做独立大队的主心骨。傅朗西没有接着这话往下说。紫玉送阿彩回屋里休息了,他还是只劝董重里绝对不要冒险述职。
在俯瞰天门口的天堂深处,有一阵,两个人突然不知说什么好。傅朗西于是像阿彩早就预料的那样,极为果断地邀请董重里回来:“只有由你来指挥独立大队我才放心。”
董重里顿时觉得内心受到空前洗劫,只剩下一片哗哗啦啦的枯枝落叶。本来还在犹豫的他突然决定:“我是一县之长,没有理由不向上司述职。”傅朗西没有再勉强他。
天气越来越冷,眼看着就要落雪了。有一天,阿彩在半夜里大声叫着:“董先生!董先生!”正在起夜的紫玉听到阿彩在说梦话,忍不住摇醒傅朗西。傅朗西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是不是对董重里有想法了?”“这就对了,你应该早就发现阿彩看董重里时,目光比天亮前的星星还亮。”傅朗西当时没说什么,早上醒来,还没来得及想起夜里的事,阿彩就在外面报告,她要趁早带几个人下山。
阿彩说走就走,完全是过平安日子时免不了要使小性子的女人脾气。有紫玉在一旁相劝,傅朗西没有特别气恼。阿彩从山下回来后的样子让傅朗西仅有的一点怒火也熄灭了。对傅朗西来说,阿彩带回的消息既好又不好:董重里果然被撤职了,撤职后的董重里生死不明。傅朗西心里暗暗叫苦,董重里不回,坚守天堂、钳制国民政府的各类武装、壮大自己队伍的计划就得采取其他谋略。阿彩红着眼圈说,梅外婆给冯旅长打过电话,冯旅长说他没杀董重里,人在哪里他也不清楚。冯旅长没有必要在梅外婆面前隐瞒。想当年董重里只是一个小小的说书人,一步步折腾到手眼通天的柳子墨替他说话,连撤他的县长之职,都要向上层层报告,真要动手取他的性命,岂不是想将大别山当成羊群来赶。在这类事情上,梅外婆格外相信傅朗西的判断,她请段三国到天堂向傅朗西请教。傅朗西一点也不含糊,指着阴云密布的西南方向做出了自己的断言:“董先生肯定去了武汉,就像当年从独立大队逃走那样,想在武汉摸清当前局势。”见阿彩不相信的样子,傅朗西又说:“天落下来有我撑着,董先生若是没有去武汉,我负责赔一个大活人给你们。”
傅朗西的话太厉害了,大家都表示认同。董重里已经出走过一次,在外面转了几年,也没有人去请,便一个人回来了。天门口是个好地方,小岛北有能力却没有摧毁它,狗头从广西一路找到湖北,才选定将女儿安排在此。所以,不管有没有结果,董重里还会返回天门口。
在等待董重里的那段时间里,阿彩总喜欢拉着紫玉找一处没有人的大树底下或者岩石后面说话,她们有时喜笑颜开,有时又哭哭啼啼。
为了表示对紫玉的尊重,傅朗西从来不问紫玉同阿彩在一起做些什么。心情好的时候紫玉会说:“这辈子我跟定你了,无论别人如何我都看不上眼。”“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嫌我了,要我走得远远的?”若是说后面这句话,紫玉的心情一定不好。有一次,傅朗西正在为紫玉脱掉身上最后一件衣服,背对着他的紫玉突然转过身来紧紧搂着他,仿佛不如此就会失散。傅朗西也失去控制,冲动地说:“我晓得,这些时候阿彩一直同你议论与杭九枫离婚的事。”紫玉先是大惊失色,过后又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这样,阿彩想学我,也与杭九枫离婚。”紫玉奉劝阿彩的话让傅朗西非常满意:“我对阿彩说,杭九枫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有翻天覆地的能耐。眉对目,口对心,锦瑟对瑶琴,晚钓对晨耕,千愁对一醉,虎啸对龙吟,只要天生就是一对,就是想拆也拆不散。说得再直一些,阿彩头上的癞痢是怎样诊治好的?不是杭九枫带她参加暴动,当时雪家的人都死光了,未必就她命大能活下来!现在她有了假发,表面上看是件好事,要是从此忘了自己的底细,那好事就会变成坏事。”夫妻二人紧抱着睡到醒,紫玉柔情蜜蜜地告诉傅朗西,她感到有个很小很小的东西在肚子里扎下根了。傅朗西高兴一阵后,又续上夜里没说完的话:“要不停地劝阿彩,直到打消她的离婚念头为止。不能让她那样做,动摇杭九枫,就是动摇军心。”
“如果她铁了心要离婚,不答应她,就会生出麻烦来。”
“只要不叛变,出点麻烦也不要紧。”
紫玉将傅朗西的话婉转地传给阿彩。阿彩从嘴巴到心里像一根打通关节的竹子,风一吹便呜呜响:“离婚离得好时,可以增强战斗力。”
“你要想好,最好要等你所心仪的男人说出一句落在地上叮当作响的话,才能开这个口。”同为女人又有离婚经历的紫玉,用活活练出来的本事让阿彩答应暂时按兵不动。
落雪又化雪,再落再化,再化再落。平均算来天门口一年到头也就落三场雪。然后春天就来了。随着季节变化,马鹞子带着自卫队离开中界岭,重回天门口驻扎。从西河里爬起来的春风,顺着山坡一股股地吹进天堂。阿彩越来越喜欢带人下山侦察,偶尔还会钻进天门口,坐在段家的桌子边陪一镇吃顿饭,尽管马鹞子没有表现出任何刁难的样子,傅朗西仍要每每严厉批评阿彩,这种冒险太不划算。傅朗西明知阿彩这样做的动机,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董重里,却不好明说。
这一天,樟树凹被一团团的浓云遮蔽着,女人们不想自己的头发被云层里细小的水珠打湿,躲在屋里不敢外出。傅朗西担心发生意外,亲自去几个重要的哨位上查看。半路上,他听到哨兵在云雾深处厉声喝问,接下来的回答竟然那样熟悉。傅朗西急匆匆地迎上去,拉着站在云缝里的董重里就往天堂深处走。
“我早就说过,董先生会回来的,独立大队是他一手一脚建起来的家!”
紫玉盯着过于激动的阿彩,担心她马上要和杭九枫离婚。好在阿彩还懂得分寸,只说董重里能回来,真让人高兴。董重里主动开口,要傅朗西弄些酒来,他要一醉方休。时间不长,酒就烫好了,下酒的菜也有了。大约喝下二两酒后,董重里猛地一放酒杯:“天下之事太吊诡了,让人不好说不公平。”
“不就是一县之长吗?以你的才华应该当省长。”哪想到傅朗西也会猜错了董重里的意思。
“用天门口的话说,县长算个卵子。若不是亲耳所闻,光听别人说我也不会相信。小岛和子不仅没死,还同柳子墨住到一起了。柳子墨就住在咸安坊梅外婆从前的房子里,一辆黑色小轿车整天停在门口,柳子墨出门时,必定坐进轿车里。之所以我等了这么长时间,是想同柳子墨见上一面。从头到尾日本人只给了我一点机会,柳子文也帮不了我,只说柳子墨爱吃老四季美的汤包,我特意去汤包店里等他,前后有十几次,见上面的只有一次,也就是彼此看上一眼,嘴唇都没办法动一动。我在柳子文家里同柳先生打了几次电话,因为日本人在窃听,我一个字也不能说。柳子文先提问,然后由我来听。柳子墨并没有同日本人合作,只是在进行日常的气象预报。柳子文说,其实柳子墨早就想逃跑,又怕自己走后,还有其他学气象的人为日本人提供气象情报,那就要弄巧成拙了。我在武汉等了又等,柳子墨还是什么也没做。倒是柳子文的话提醒了我,让柳子墨多留一阵不见得是坏事。”很长的一席话让吃惊不已的几个人慢慢冷静下来。
“这些话你都对梅外婆和雪柠说了?”“你以为我会这样苕?”董重里冲着傅朗西正话反说,他是顺着西河右岸直接来到樟树凹的,“我没在天门口露面,我不晓得如何对她们说这些。”
紫玉小声叫起来,这种事最让女人伤心可不能想说就说:“小岛和子没死,雪柠该怎么办呢?”
“说不定这是一件好事!”阿彩所说的又不相同,“柳子墨到底能不能脱俗,做出来的事与九枫有没有区别,还得再往下看。”
“只要柳子墨不回来,就不要对雪家人说这件事。也不要让我们这些人之外的任何人晓得。”
听见傅朗西在叹气,紫玉连忙将话题叉开,从女人这方面来说,小岛和子投海自尽却没有死,让她了却心愿同柳子墨重逢,也算是她的福分。喝完酒大家继续感慨一阵,傅朗西睁大眼睛看着紫玉和阿彩。二人便知趣地退到门外。
剩下两个人,傅朗西直率地帮董重里分析,这一趟,从离开到回来,他都专门来樟树凹,说商量也像,说预告也成,反正都能说明他心里还是很在意独立大队的。既然县长不让他当了,何不回来当指挥长!董重里去鄂东行署述职时,傅朗西就接到命令,让他尽快将手中各项事宜安顿好,准备去新岗位上工作。因为等董重里,傅朗西专门递了一个报告上去,希望多给一些时间做准备,这才确保自己一直拖到董重里回来。一个时期以来,独立大队既没有同政府军及自卫队方面发生冲突,也没有主动攻击日本人或者受到日本人的扫荡,对一支善于在战火中生存和发展的队伍来说,这种状态并不好。枪一响,是敌是友,清清楚楚,刀对刀枪对枪地干就是。眼下这种情形,阿彩等人是难以做到游刃有余的,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思来想去,只有请董重里回来指挥这支队伍。话都是傅朗西说的,董重里直到最后才表态,给他三天时间,然后再作决定。
三天过去了,董重里要求再给三天。实际上,董重里考虑了三个三天。
“我可以留下来,条件是这支队伍只能同日本人打仗。”
“没问题,这正是我的想法,只有这样才能保存实力。”
当天傍晚,在独立大队的收操仪式上,傅朗西宣布由董重里担任指挥长,阿彩则由副政委代行政委之职:“大家都明白我对独立大队的感情之深。我将独立大队委托给董先生,同时也要求各位像服从我一样服从于董先生。在此异常复杂的形势下,惟有董先生才能带领大家,沿着既定的预案,走向我们心中想要的胜利。”说到深情处,傅朗西的声音在颤抖。
与傅朗西完全相反,董重里眉眼之间异常冷静:“我曾经离开过大家,今日我又回来了。”
九九
燕子红开花时,董重里就开始谋划营救柳子墨。天堂一带偏僻的地方很多,董重里每天都要挑选几处便于冥思苦想的地方,他想得越多,眉头反而锁得越紧。“董先生久不打仗,将武汉当成龙潭虎穴了。”阿彩劝他当机立断,“也不要一叶障目,忘了还有灯下黑一说。”又想了几天,董重里终于说出心中的担忧:“我不愿意因为营救柳先生而将独立大队全部打光。”阿彩不再旁敲侧击地暗示,而是直截了当地请董重里相信,在许多事情上自己都会与他同心同德:“不要以为你回独立大队的真正动机我们不明白,傅先生临走时就吩咐过,你肯定会带着队伍上武汉营救柳先生,他要我好好地与你配合。”阿彩说了这一阵她想到的办法,用不着调动独立大队全部兵力,有二十个人就够了,选一对男女扮成夫妻,通过旗袍店的邓裁缝,在咸安坊附近租下一处房屋。余下的人在回天门口的各处要道上做好接应准备,看准时机杀死守在门口的两个日本特务,就可以带柳子墨离开武汉。“如果不杀人,这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主意。”董重里盯着阿彩的眼睛,同意以她的设想作为这次行动的基本方针。
“谁和谁扮夫妻?”
“当然是你和我。”
董重里问得简单,阿彩回答得更简单,仿佛只要多说一个字就会露出某种破绽。
一浪接一浪的燕子红开得漫山遍野。戴着假发的阿彩从天堂深处下来后特意到雪家屋里坐了一会儿。梅外婆由衷地说:“这样的阿彩多讨人喜欢呀!”阿彩又去段三国家看望一县。一县先是不敢认,然后就像男人喜欢美女那样扑上来,说自己长大后一定要找一位同阿彩一样漂亮的女人做妻子。
一株有紫色晕边的燕子红离开了它的生长地,跟随假扮夫妻的阿彩和董重里来到武汉。阿彩怀着多年不见的喜悦,站在繁华街巷面前,一股久别重逢的情绪油然而生。到了邓裁缝的旗袍店,董重里将事先编好的梅外婆的话流畅地说了一通。热情的邓裁缝很快就替他俩租下一处合适的房屋。董重里顾不上安顿自己,先将一路上精心养护的燕子红安置在临街的窗台上。
邓裁缝已经来来去去地跑了几趟,要请他们到外面去尝几样武汉名菜。阿彩说:“还是去吃汤包吧!”邓裁缝笑眯了眼,他发现阿彩的身材极好,虽然咸安坊一带美女如云,用裁缝的眼光去看,多数人还需要尺长寸短地用衣物的变化来掩饰身材的不足,就是当年的爱栀也无法同阿彩相比:“只要不嫌弃,我愿意送你一件旗袍。”阿彩和董重里说了几句客套话,并没有将此话当真。三个人出门往老四季美汤包店缓步走去,途经柳子墨的住处,邓裁缝小声说,这座小楼就是梅外婆的,那时候的小楼像一棵梧桐树,来来往往的人个个都是凤凰,梅家的不在了,换了几家人都住不出先前的样子。小楼上的门窗没有一扇是开着的,从楼上刮下来的风中还有一股淡淡煎药气味。邓裁缝晓得柳子墨早就娶了雪柠,说起四个月前突然出现在小楼里的日本女人,言语中出现许多不满:“日本女人只能看张脸,腰身也还可以看看,我活在武汉这么多年,说句不好听的话,日本女人呀个个长得像矮脚猪。我就想不通柳先生何必还要同日本女人缠不清,扯不白。有一次,他还专门跑来问我,能不能给那个日本女人做几件旗袍,我可不敢想旗袍穿在这个日本女人身上时,会将自己做手艺的名声糟践成什么样子。不比你太太,能穿我做的旗袍,就是长我的脸,哪怕贴本我也愿意。”有邓裁缝这番话,阿彩底气足了许多,每走一步都要挺一挺胸,闪一闪腰。进了老四季美汤包店,她特地多站一会儿,没有及时坐在自己的座椅上。
邓裁缝要了三斤汤包。他说:“我很少出门上馆子,你们来了,正好有个借口给自己打打牙祭。”三言两语,话题又转到柳子墨身上,也不晓得是柳子墨自己爱吃还是那个日本女人爱吃,长不过五天,短不过三日,两个人就要往这儿走一遭。邓裁缝将阿彩和董重里当成了乡下人,凡事都要在他们面前夸耀一番:“说起来这里的汤包还是生气后做出名的,因为侄儿不懂事,在隔壁做起同样的生意,当叔叔的一气之下从南京请来一个姓徐的大师傅,熬皮汤,做皮冻,剁肉馅,再到包成包子,用那一口气到顶的火候蒸,看上去什么都与侄儿那边一样,吃到嘴里的味道却大不相同。穿旗袍也是这个道理。”
邓裁缝还要说话,门口进来一个穿军服的日本人,大着嗓门要三斤汤包。刚好邓裁缝要的三斤汤包出笼了,日本人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要邓裁缝让先。邓裁缝答应时没有半点不愿意,日本人一走他却小声地骂了起来。说了太多难听的话后,邓裁缝终于叹了一口气,并且告诉阿彩和董重里,这家伙是替柳先生和日本女人看门的。
因为被别人抢了先,汤包店的伙计过来道歉,顺便也表示怀疑。柳子墨和那日本女人一向是要亲自来的,一人一斤汤包,吃了再走。若是哪一位病了不能动步,为何又多要了一斤汤包?“那个日本女人是不是叫小岛和子?”三斤汤包第二次上来后,阿彩不经意的发问引来邓裁缝惊疑的目光。董重里赶紧解释,那一年小岛和子去天门口看柳子墨,镇上的人都晓得这个日本女人的名字。邓裁缝没有往下问,小心翼翼地吃起汤包,一口咬下去满嘴乱跑的汤包吃完了,邓裁缝再也不像先前那样絮絮叨叨地说话了。
吃了来武汉的第一餐饭,竭尽地主之谊的邓裁缝在他俩所谓的家门口告退后,被称为太太的阿彩突然红着脸,背过身去不敢看董重里。董重里也不看她,从随身携带的物件中翻出鼓和鼓板,摸了又摸,拭了又拭,很久才敲出第一声鼓响。
陈桥兵变起烟风,五代五十三年终,才立匡胤称大宋。匡胤生在夹马营,赵州应梦天下平,遇着陈恩卖雕弓,龙虎相会识英雄,勾栏院内又遭凶,游河北,走关东,周桥结义龙会龙,木兰关上遇韩通,千里曾把京娘送,好赌博,发酒疯,他比先王大不同。
说书声飘出这所不起眼的屋子,梅外婆那换了主人的小楼上已经黑下来的窗口重新亮了起来。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身影出现后不久,阿彩冲着同样穿着睡衣的男人身影小声叫了起来:“这个柳子墨,竟然同小岛和子睡在一间房里!”董重里仍在说书。“男人说变就变!往日将他骗上天堂,一男一女关在一起,他却死活不与雪柠结婚。就算今日有人逼他,也不应该这样呀!”
阿彩的心情很好,她烧了一些水,关上房门将自己洗干净,这才对董重里说:“奔波了这多日子,可以早些歇息了。”不再说书的董重里用一声不知所云的哼哼作了回答。面对阿彩为他准备好的洗澡水,董重里说:“你先睡吧!”阿彩羞涩地点了点头,却不肯进房。催了几次她才说,做女人的除非病得实在不能动了,才可以在男人前面上床。“你先睡吧,我要练练说书,过两天还要去春满园,虽说是做做样子,打个掩护,可我也不想让他们笑我滥竽充数。”阿彩答应先睡,却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爬起来将两只枕头放在一起,一会儿又将它们分开,床尾床头各放一只。时断时续的动静没有影响董重里,一阵阵悠扬的说书让不远处小楼上的窗口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阿彩提醒说,董重里的说书肯定被柳子墨听出来了,所以他才心绪如潮,睡不着觉,若是被把门的特务察觉可就不好了。
董重里依了阿彩的意思,收起鼓和鼓板,熄灭了灯,从阿彩摆在床上的一对枕头中取出一只放在床前的踏板上,和衣睡在上面。汉口的夜空总也黑不下来,路灯黄黄的光线透进室内,照出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动静。董重里想得不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彩从蚊帐内伸出手弄醒了董重里:“邓裁缝在外面叫你!”
董重里翻身时,结结实实地掉在地上,好在踏板只有半步高,伤不了人。董重里走到窗口一看,果然是邓裁缝站在外面。“睡觉时要亲热一点,日本人精得很,总在半夜里检查你们这样的外来客人,只要发觉不像夫妻,抓人时不说二话。”说完这些邓裁缝就走了。
董重里突然清醒过来,慢慢地走回床边。“邓裁缝看出我们的破绽了。”“只怪你将自己看得太重,以为别人都是轻飘飘的一根毛。”阿彩一撩蚊帐,露出薄衣衫里面若隐若现的身子,“你放心,我不是二十岁就死了男人,干巴巴地熬到三十岁的寡妇。”“只能这样了,要不世上哪来的同床异梦一说。”董重里心一横,坐在床沿上,顺势推了阿彩一把,要她往床里睡一些。“女人就是要在床上多占一些地方。”阿彩所说的意思董重里都懂,他不去想这些,在稍有动作就能触摸到又嫩又香温软如春的女人身子的床上,安宁地睡到天亮。
两个人刚穿戴好,邓裁缝又来了:“为了做这件旗袍,我一夜没睡觉。”
邓裁缝将手里的包袱抖开,一件满是丝绸香的旗袍,云一样飘扬在眼前,“在武汉三镇行走,人和衣服得般配,你家太太长得这样出众,若是不穿旗袍,说不定哪天就会惹上麻烦。”邓裁缝要阿彩回到房里换上旗袍让他看看,哪里不合适还可以修改。阿彩也不客气,真的将旗袍穿到身上,还在董重里和邓裁缝面前扭了扭腰肢。“这就对了,不瞒二位说,我做的旗袍好比是国民政府的委任状,女人穿着它上街,那些乱七八糟的男人就不敢想歪主意。说是道理又不是道理,一般的人做不起这样的旗袍,做得起这种旗袍的当然就不是一般人。我说这话不是朝你们要钱。昨天我就说清楚了,这旗袍是送给你们的。一为梅外婆的引见,那是我没有见过第二位的好人;二为太太的好身材可遇而不可求,让我碰到是我运气好。好女配好男,好马配好鞍,当裁缝的一辈子就盼着能为太太这样的女人做件旗袍。只要你肯对别人说,这衣服是邓裁缝所做,就是给了我莫大的酬劳。”
阿彩不好意思地想脱下旗袍,邓裁缝连忙拦住:“穿上了就不要脱,一会儿吃了早饭还要出门去周围走一走。碰到有人问,这旗袍花费了多少,你只要伸出两根指头比画一下就行。”
阿彩以为是两块银元。得知这种手势代表二十块银元,也曾花钱如流水的阿彩吃惊不小。
夜里用过的床被枕头还没来得及整理,加上男女同居一室的奇异味道,使屋内显得很乱。邓裁缝将这些看在眼里,临出门时才说:“这下子我就放心了。说出来你们不要怕,上个月在三阳路一带死的一对青年男女,说是夫妻,半夜里日本人破门而入时,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地上,那个扮作妻子的女人被日本人强奸时还是处女。我们也搞不清真假,反正都是日本人在说。”
阿彩做好早饭掇到桌子上,拿着筷子却不动嘴。董重里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三下两下吃完自己碗里的东西正要出门,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外问:“家里有人吗?”
董重里看了阿彩一眼,阿彩也看了他一眼,虽然没说出来,彼此都已经猜测到:小岛和子来了。董重里在前,阿彩在后,二人谨慎地走到门口,出现在面前的果然是小岛和子。
小岛和子指着窗台上的燕子红。“这花是你们家的?”
“野山上长的,我们只是将它挖了回来。”阿彩的问答让董重里担心小岛和子会继续往下问。
“子墨君这些时一直在说,山里的燕子红一定全开了。”小岛和子嘴唇动了几下,双手伸向燕子红,在那紫色的晕边上轻轻地抚摸着,“他还说一定要带我去看这种带紫色晕边的燕子红。我还以为是哄着让我高兴,没想到真有这么美妙的燕子红。”
“若是喜欢,就送给你。”小岛和子痴痴的样子将阿彩和董重里都感动了。“这种燕子红我们在乡下常能见到,不像在城里是稀奇之物。”
“我得问问子墨君。他去气象部了,天黑后才能回来。”
“既然是夫妻,你喜欢的东西,他哪会不喜欢。”
小岛和子的双手在燕子红上游动一阵,最终还是犹豫不决地收了回来。阿彩哪肯罢休,抱着燕子红就往小岛和子怀里塞。小岛和子伸出双手抱西瓜一样护着那不太起眼的腹部。阿彩没有用强,看着小岛和子那弱不禁风的模样提议由董重里帮忙把燕子红送到她家。小岛和子没有再拒绝,她在前面带路,很快就到了那幢小楼。随着紧闭的大门被打开,闪出一个日本士兵,两个人用日语说了几句。日本士兵便从董重里手里接过燕子红,跟在小岛和子后面进到屋里。大门又被关得严严实实的,阿彩和董重里并不遗憾,在离开小楼之后,二人难得地相视一笑。
一〇〇
第一步提醒柳子墨的目的达到了,两个人高兴地前往春满园。“你这一去若是成了春满园的台柱,想回天门口就不容易了。”“用不着担心我会乐不思蜀,我最信奉的话是洛阳虽好不如家。”趁着说笑,阿彩将自己的胳膊塞进董重里的臂弯里。董重里试着挣了一下。“你看看别人。”阿彩不说这话董重里也会留意,能够打扮成他们这种样子的男女,莫不是成双成对手挽手地招摇过市。从咸安坊到春满园的路不长也不短,不时有坐黄包车的男人和像阿彩一样款款而行的女人扭头打量着他们,其中有些眼神很奇怪。直到进了春满园,听完二老板的一番话,他们才明白,那些人将阿彩当成了与情人私奔的某个有钱人或者有权势的人的姨太太。
春满园的二老板,早已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江湖艺人,刚见过面,就要听董重里最拿手的说书。
宋王五台把香降,北番萧后多暗算,困住宋王想江山,杨业尽忠李陵碑,父子八人遭大乱,杨延平,杨延定,长枪短剑为两段,杨延昭马踏如泥烂,四郎杨延朗,招为驸马幽州陷,五郎杨延德,怕死削发五台山,六郎杨延景,退收孟良与焦赞,七郎杨延嗣,乱箭射死瓜州岸。惊天霸王杨宗保,大破北番天门阵,文广征西夏,十二寡妇得胜还。宋主听谗言,却把忠臣冷眼看。再请杨家难上难。
二老板没说什么,等到按规矩递上送人情的封包时,他却坚辞不接。到这一步,能不能在春满园说书已不要紧了,事情的关键成了董重里的说书武汉城里的人看不上眼。阿彩一急:“听我来说一段。”她让董重里敲着鼓,自己拿着鼓板,一扬嗓子,大声唱起一段与大汉民族兴亡毫无关系的说书帽。
“吃过中饭闷沉沉,要打金簪送情人。江北汉口请金匠,江南武昌接能人。一打天上蛾眉月,二打月中伴月星,三打黄龙来洗澡,四打阳雀闹五更,五打天上七姊妹,六打相交两个人。六样金簪打成了,收拾打扮送情人。两把爬上梧桐树,一脚踏上紫荆窗。小姐一见骂书生:我家门户多严禁,打开前门金鸡叫,打开后门凤凰音。书生外面忙答应,我把桐油灌四两,左手开它不见响,右手开它不做声,一心要和姐订情。小姐又骂小书生,我家有条花斑狗,咬生人,吃生人,你把金簪送别人。书生外面忙答应,只要姐儿有郎心,我把稀饭挖一盆,好狗不咬自家人。小姐仍然只是骂,我家父母多严令,踏板上面撒灰尘,四个床角安铜铃,上下左右翻不得身。书生外面忙答应,我把棉花称一斤,一个铜铃塞四两,四个铜铃塞一斤,天翻地覆也无音。小姐越骂越起劲,我家兄弟姐妹多,九个哥,九个姐,九个弟,九个妹,三十六个护家神。书生外面忙答应,我把冰糖红糖称,哥哥姐姐给八两,弟弟妹妹给半斤,大的小的嘴闭紧。小姐骂得心里疼,只好答应来开门,螺蛳转顶,水泊凉庭,象牙床,鸳鸯枕,采了鲜花喝香茶,绣花房里订终身。”
一段唱罢,聚在门口的许多人齐声叫起好来。
二老板也高兴了,当即将董重里递上来的封包转交给阿彩,不是预付的定金,而是恭贺的喜钱。然后开始商量一个月内若是将阿彩捧红了,双方如何分红。二老板的意思一点也不含糊,董重里的说书不是那些常来春满园的人爱听的。阿彩不同,模样声腔都像花红带雨,燕舞莺歌,再用戏台上的三盏电灯一照,听不听说书都会有人买票。协商到最后,二老板将董重里叫到一边询问阿彩的身世。二老板不怕阿彩是有钱人的姨太太,也不怕阿彩是帮会老大的干女儿,只担心阿彩是哪位有权势的大人物怀里逃出来的,万一被追查出来,就不只董重里一个人倒霉,整座春满园都会跟着遭殃。二老板认定阿彩是私奔出来的,理由有三种:一是他俩出现在人多广众场合时不像平常夫妻,特别是董重里总是显得紧张;二是需要表现他俩的关系时总是阿彩主动,这正是做姨太太的与其他男人相好后的情形,姨太太总是比勾引她的男人大胆;三是那件邓裁缝亲手缝制的旗袍,花二十块银元做一件衣服,只有当姨太太的女人才会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钱。二老板又将阿彩叫到一边再问,阿彩也不承认私奔。僵持之下,二老板要他们回去想想,春满园前后容留过九位与男人一起私奔的女子,只要阿彩说清楚婆家的情况,他俩的这段经历会成为武汉三镇的一桩美谈,引来更多的人为她捧场。有了二老板这样的许诺,阿彩和董重里不管能不能进春满园说书,都可以在营救柳子墨之前,为应对日本人的盘查作掩护。二老板将阿彩和董重里的另有所图当成了犹豫不决,反过来劝他们,只要能在春满园登台献艺,别人就不会轻易招惹他们。且不说开戏园的本身就得有强大的靠山,单是那些名角就很厉害,像阿彩这样容貌出众的女子,何愁没有达官显贵天天坐在台下捧场。阿彩和董重里越是说回去后再做商量,二老板越是不肯放手,一口气说出最会做沔阳三蒸等楚乡名菜的老会宾楼、擅长做各类鱼菜的大中华酒楼、单单将□鱼做得出神入化的老大兴园等,让阿彩和董重里选一个地方,明天他要做东请他俩好好吃上一顿。阿彩和董重里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选了二老板没有提到的:“还是去老四季美汤包店吧!”“你们不要为我省钱,那种地方吃得太多,也不能算是请客。”二老板还是依了他们的意思。
二人在最繁华的六渡桥一带走了半天,看了许多街景,更让别人将容光焕发的阿彩看了个够。天快黑下来时,董重里在附近一家酒馆里叫了几个菜,请邓裁缝到住处,将见二老板的经过说了一遍。邓裁缝却替他们担心,以阿彩这样的姿色,果真在春满园里露面,不出三天就会出大麻烦。几杯酒喝过,邓裁缝说得更直率,这种麻烦不会来自日本人,他们很少听得懂汉语,想女人了就去逛妓院嫖婊子。喜欢玩名角的人都是自己的同胞,那些狗仗人势的汉奸还好,一旦被流氓地痞纠缠上,越是有主的名花下场越惨。他俩如果遇上这种事,哪怕董重里丢下阿彩独自逃命也不行,不被他们大卸八块装在麻袋里扔进长江就是万幸。对那些家伙来说,这叫不留后患。
邓裁缝走后,扮作黄包车夫等在外面的联络员悄然送来几把挖地洞的工具。董重里不敢耽搁,关上门就开始在屋里挖地洞。咸安坊一带的土地比预计的还要松疏,地洞挖到半夜,就能将脱了旗袍的阿彩藏得严严实实。董重里很高兴,能够节省挖地洞的时间,营救柳子墨的行动就可以提前。
“小岛和子像是怀孕了。”两个人像头天晚上那样上了床。阿彩来回翻了几次身,突然在另一头说。董重里以为这是没话找话,没有认真往下想。阿彩却越说越当回事。“记得我们送她燕子红时的样子吗?花盆离得老远她就伸手护着下身,这都是女人天生的本事。往日我怀一县,落片树叶在眼前,也怕肚子凸得太高,不小心被砸着了。”
董重里在心里叫了一声苦,真是这样,这么多人出生入死跑来营救柳子墨,日本人的严密把守倒成不了大问题,最大的障碍反而是柳子墨愿不愿意离开。见董重里急得眼睛冒火,阿彩又想消解此事:“这事也说不准,小岛和子脸色白得有些死人相,万一是她身上有毛病,那就误解了。”
听到这话,董重里真的放下心来,以为这不过是阿彩没话找话的一个借口。果然,阿彩像是不知不觉地转过话题,慢慢地说起夫妻间的事:“我太明白自己了,到今日这心里还没有放下雪茄,别人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他是半日夫妻半世恩,之所以逼着柳子墨娶雪柠,很大原因就是不想看到他的女儿被那些不上斤不上两的男人糟蹋了。做女人的谁不想嫁个天下最好的男人,我替自己想过许久,与杭九枫在一起完全是一种孽缘,是因为前生前世欠了什么,才冒出这样一个讨孽债的。跟着杭九枫,当太太不像,做小老婆也不像。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要与他离婚的,哪一年不晓得,我只晓得是哪一天,不是明日就是后日。我怕跟他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变成一根木头还好看一些,变成一头畜生,岂不是枉来人间走一回。再有一个就是邓巡视员,不管是不是从女人角度来看,那段日子想起来心里就甜滋滋的,到底不是只会在山沟里称王称霸的男人,不管做什么,举手挪脚,扬眉眨眼都有一种不凡的气度。不是邓巡视员的唤醒,这辈子自己也许就没有更多的想法。邓巡视员让我看清了,麦香比我幸福。紫玉比我幸福,杨桃更比我幸福。闹革命就是要有幸福,幸福都没有,还闹什么革命!所以,你一定要帮我离掉这个婚。”
阿彩轻轻地踢了董重里一脚:“又不是个死人,说了半夜你都不哼一声。我真的比不上那些女人吗?女人好不好是试出来的,又没试过,甜酸苦辣大小胖瘦都没搞清楚,你千万不要认为我比她们差!再说她们不是死了就是嫁了人,想指望也指望不上。往日我是抱着将雪茄的命作为自己的命进雪家大门的。雪茄死了不好再说他了,我最想的是有一个像董先生的人,真心要我做他的妻子。这些年,我的心成了一座酒窖,往日对雪茄的感情一直在里面像酒一样酿着,只要有男人识货,愿意打开酒窖上面的盖子,不管是艳福还是洪福,反正足够他享受一生。”
挨过温柔一脚的董重里慢慢地睡着了。找到依靠的阿彩也安静地将一只蜷曲的脚放在他身上。
天快亮时,一个拉着粪车的人在街上凄厉地叫了起来。邓裁缝真是金口玉言,一个唱汉剧的花旦刚在另一个戏园里唱出点名气,与她相好的男人就被剁下头来,扔在咸安坊的一处墙角里。面对枪林弹雨都不眨眼的阿彩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冷不防打了一个寒噤,身子一软,坐在床沿上连站到窗边看一看的力气都没有了。
“女人太儿女情长,就会变得弱不禁风!”董重里转身扶着她,慢慢来到可以望见街景的地方。几个警察模样的人从越聚越多的人群中钻出来,开始挨家挨户地询问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时间不长,就轮到他们了。由于确实没有听到动静,三言两语就说完了。没想到都这时候了,当警察的还能抽空打野,也将阿彩当成是别人的姨太太,问她为什么放着舒适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看不到前途的男人私奔:“红颜薄命,说的并不是命。是云不像云,是雾不是雾,情字当头,谁不是死于非命!还是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吧,武汉虽好不如家,风流只能快活一时,无法快活一世。”
“武汉是不如家里,硬要将好好的结发夫妻认作是露水夫妻。往日只见过有鬼迷心窍,钱迷心窍,色迷心窍,像你们这样醋迷心窍,还是头一回见识。不了解底细的话还是莫乱说,等这边的事大部分稳定了,我们还要回去将儿子接来,二位到时候只要不呸自己就行了。”镇定自若的董重里将打野的警察说得灰溜溜的。
街上恢复平静后,捧着燕子红的小岛和子出现了。小岛和子的叫声将正在怔怔地回味的阿彩吓了一跳:“子墨君让我送回来,他不让我要你们的燕子红。”
“子墨君今日不去气象部,非要留在家里陪我。”
“子墨君答应下午带我去老四季美汤包店吃汤包。”
一整天,阿彩和董重里都忽略了本该重视的小岛和子,只顾重点分析柳子墨这样做是出于何种用意。身着和服的小岛和子叫人看着不顺眼,他们关注的怀孕问题,被这种打扮藏得一点踪迹都没有。午后的天气很热,阿彩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衣物在董重里面前走来走去。董重里嘴里说她这样子让人心动,实际上,除了目光再也没有其他动作。眉来眼去的两个人在一间屋子里相安无事,说的都是有关营救柳子墨的相关事。临去老四季美汤包店赴二老板的约会时,董重里精疲力竭地长吁了一口气。
二老板早到了,也不问这一天一夜二人商量出结果没有,开门见山地说起夜里被弃尸咸安坊的那个男人。他说这种事只会发生在那些小戏园的人身上,进了春满园就等于进了保险箱,或者是宪兵司令部的后花园。二老板强调,凡是被他看中的艺人,就只能吃春满园的饭,挖墙脚下的事其他戏园连想都不敢想。对付一心要将阿彩推上戏台的二老板,董重里早就想好了办法,就这么拖下去,找机会将柳子墨解救出来,在地洞里藏上三五十来天,再看情形一同溜出城防。董重里用同昨日一样的口气说,二老板什么时候让自己上台说书都行,让阿彩也做一个抛头露面的说书艺人还得从长计议。二老板很不高兴,汤包上来后拿起筷子自己先吃起来。也许是咬得太猛,一股汤汁喷到董重里的脸上。董重里下意识地一歪头,正好看到柳子墨挽着小岛和子的手出现在门口。
四目相对之际,柳子墨怔了怔,走到相邻的桌旁坐下。两个身着军服的日本人站在门口没有跟过来。小岛和子看着他们,也像柳子墨一样一声不吭。
小岛和子与柳子墨刚一坐下,伙计就将他们要的三斤汤包掇上来了。柳子墨用筷子夹起一个个汤包放进小岛和子的碟子里。小岛和子转眼之间就将两斤汤包吃得精光,然后转换角色,一个个地夹起剩下的汤包放进柳子墨的碟子里。不仅是阿彩和董重里,就连二老板都看苕了,一会儿慨叹小岛和子看着不起眼,食量却如此了得,一会儿又羡慕日本女人是世上最适合给男人做妻子的。
正是这点感受,让二老板不再步步相逼,答应再给董重里两个十天的时间,前一个十天想阿彩的事,后一个十天想自己的事,总之要将阿彩登台出演前后的事情尽可能想得仔细一些。一个二老板的熟人走过来指着阿彩问:“这女人是不是你新选的角儿?”“想看她的戏,就得赶头三场,三场过后,就是我想给你留位子,别人也不会答应。”二老板一点也不忌讳地大声回答,惹得四周的人像赶庙里的头炷香一样过来看稀奇。离得最近的柳子墨却没有动静,他吃完了汤包,付完了账,也不看阿彩和董重里一眼,挽起小岛和子的手起身就走。
围观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好,有阿彩这身坯子,一旦进了春满园,用不了几天,再想吃汤包,只需透一句口风,就会有人开着小轿车热乎乎地送上门来。眼看着这汤包没法吃了,二老板站起来请大家散开,当艺人的还是上了台好看,一个吃相,一个屙相,天下人都是一样的好看不起来。
一群人笑嘻嘻地正要回到各自座位上,一个脸上有几处刀疤的男人快步走进店堂,大声叫嚷:“哪位叫阿彩?阿彩是哪一位?”阿彩和董重里稍一迟疑,那人就扑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二老板还在说:“十三哥,不要乱来!”叫十三哥的男人已伸出手来,抓住阿彩的纠巴猛地一挥。伴随着假发的失去,四周的人一齐发出响亮的笑声。“这种模样不用上戏台,就会成为名角!”“癞痢癞痢,尖刀刮皮!”
四周的人都很兴奋,叫十三哥的男人反而失望了,他说,没想到阿彩真是癞痢,眼看就要到手的银手镯又飞了。二老板站起来,将阿彩看几眼,又将董重里看几眼,心里有话嘴里却说不出来,怔怔地站了片刻,阴阴地转身就走。有人冲着他高叫:“下次可要小心,莫将麻风婆当成大美人!”董重里见势不妙,剩下来的汤包也不吃了,拉着阿彩也要走。跑堂的伙计追过来提醒,三斤汤包的钱还没有付。
看看二老板还在前面,阿彩严厉地叫起来:“给我回来!”
二老板根本不回头:“莫恶心我,让我连明日早上的热干面都吃不成。”
“我把话说在这里,只要付了这汤包钱,这事就不记在你账上。不付这笔钱,这笔钱就要记在你的生死簿上。”
阿彩将话说得特别凶狠。二老板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老子不怕死,只怕喝癞痢汤。”
望着扬长而去的二老板,阿彩从董重里的荷包里掏出一把钱,数也不数便扔给了跑堂的伙计:“捎个话给二老板,不管等多久,我也要收这个账。”
恼羞成怒的阿彩从老四季美汤包店回来,拿上工具就往地洞里跳,从头到尾不让替换一下。怄了一肚子气的阿彩只顾拼命往外挖土,董重里当然不敢大意,一包接一包地撒进下水道里,然后用自来水冲走。一座可以藏住一个人的地洞挖成了,阿彩累得什么也想不了,洗一洗后倒头就睡。
过了一夜,阿彩的心情还是不好。起床后瞅着放在一旁的假发,突然发起脾气来,要董重里到外面去。董重里也不多说,拿上一只大碗出门买了些热干面回来。这下子阿彩更生气了,明明听见二老板用早上吃不成热干面的话伤过她,还要买回来当早饭吃,岂不是故意往她的伤口上撒辣椒粉。
“我的确是故意去买热干面的,但不是伤你而是要帮你。我吃过上海人最爱的阳春面,也吃过四川人最爱的担担面,武汉的热干面呀,正好取二者之长,补二者之短。在你的性子里,一会儿是阳春面,一会儿是担担面,这样不好。麦香,杨桃,紫玉,她们就像热干面,闻着香,吃着也香,看上去不复杂,做起来也不复杂。你不是说过,既然住是一间屋,睡是一张床,相互间总得有所了解吗?就我的了解来看,你却不是这样,说不好听一点,每日里要变出早中晚三种脸色。”
阿彩被这话说苕了,拿过大碗,将那热干面吃了一半。董重里也同样不声不响地将剩下来的热干面一扫而光。
一〇一
街上响起一阵脆脆的木屐声,打断了阿彩的思绪。小岛和子又来了,她在阿彩面前站定,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抱歉地问能不能再将燕子红送给她一次,柳子墨今日又去气象部了,家里没有别人,思来想去也只有这燕子红可以陪伴自己。阿彩没有觉得不妥,只问小岛和子自己动手搬动这燕子红是否方便。小岛和子谢过了,抱着燕子红就走,她那在阳光下越来越长的阴影深深地投入董重里的心里,他觉得小岛和子的行为有些古怪。
董重里独自出了门,在旗袍店门口碰上邓裁缝。邓裁缝为那件旗袍叹息不已。董重里往前走了不远,就有扮成车夫的独立大队队员上前来问:“先生坐车吗?”董重里坐上黄包车,来到春满园。二老板显然听到别人传话了,劈头盖脸地问:“你那婆娘,想用什么东西来收我的账?”
“你也不要太小看我们,世上的事明日是什么样子都说不清,何况阿彩所说的是很久以后哩!”董重里本来就不会求情,此话一出,二老板就站起来送客。在武汉三镇中,汉口的戏园最多,大大小小共有十几家,董重里一家家地跑遍了。大家都晓得阿彩在老四季美汤包店露出真容的事,也不听董重里说书的艺术如何,一杯茶喝完事情就完结了。董重里将做给别人看的事情都做了,回到黄包车上,小声吩咐拉车的独立大队队员,情况比预想的要顺利,因此行动时间可能提前。
回到住处,董重里对阿彩说了自己的想法,他们在咸安坊住下来的动机已被小岛和子识破。小岛和子送还或者要走燕子红都是借口,真实目的是通风报信。阿彩对此将信将疑,小岛和子绝对不是那种掇起碗来不记得放下的苕女人,柳子墨这一走,也许他们就再也没机会在一起了,死里逃生,漂洋过海得到的幸福就会烟消云散。
“人一生不知会生出多少梦想,就像雪柠眼里的云,晃来晃去总在天上,能抓住的很少。就像我,到今日也没抓住一个。伸手容易放手难哪!”听董重里这样说,阿彩便反驳:“梅外婆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忘了她的名言:用人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人,用畜生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畜生。”
“这时候用梅外婆的话打比方有些言重。我有个想法,别的都不牵扯,就为这事打个赌。”
董重里说的赌注很简单。如果小岛和子的所作所为真是通风报信,阿彩就不要再在他面前提及离婚之事,真想与杭九枫离婚可以向傅朗西他们诉讼。如果他的判断有误则相反,哪怕杭九枫会因此将天门口闹得山崩地裂,这离婚一案他也不让别人卷入,自己担当起来。阿彩一边答应一边表示极不理解:为什么董重里这么不愿插手她与杭九枫的婚姻?为什么董重里如此坚信一个他并不了解的日本女人?董重里先对后一个问题做出回答,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关键不是他对小岛和子的了解,而是小岛和子对柳子墨的了解。只要小岛和子明白柳子墨心中还有对妻子雪柠以及女儿雪蓝的不舍,还有对日本人罪恶行径的仇恨,主动帮柳子墨离开牢笼一样的武汉,回到自由自在的天门口,当然就成了一种最深的爱。董重里将阿彩最想听到的对前一个问题的回答拖了很久,不是他不愿插手阿彩与杭九枫的婚姻,早几年他就同傅朗西说过,这场婚姻对他们二人和对天门口所有人都是一场灾难,后来他才明白,这是无法避免的,灾难是这些人一辈子中的一部分,就像西河有左右两岸,少一条岸就不是西河,又像西河往海洋里流,必须经过白莲河、浠水河、长江,不可能一步跳过去。梅外婆说得对,世上没有无罪的人。董重里从艺多年,也才刚刚懂得师傅将一部说书作为心血传给后人的要义,看看千万年来搅得大汉民族风起云涌的大人大事,他也不能承认任何历史都是建立在罪恶之上,灾难是一只味道苦涩的果子,罪恶却是分娩这只果子的花朵。
“单凭同为女人这一点,不用想别的,你必输无疑。”阿彩欣然接受这场赌博,一扫连日来的气恼,戴上假发,用极尽妩媚的口吻将内心的幸灾乐祸说得风情万种。
太阳照常升了起来,小岛和子飘然而至。小岛和子怀抱燕子红,抱歉地说,柳子墨觉得身体不适,起床后又睡下了,今日去不了气象部,她怕柳子墨见到燕子红后又不高兴,只好将燕子红再次送回来。重新摆放在窗台上的燕子红灿烂地向着几个从旗袍店里拿着新衣服出来的女子。那些女子从燕子红面前经过,没有一个认真地看上几眼。长在山里的花,只有与山在一起时才会引人注目。
“我可以问了吗?若是问出事怎么办?”阿彩小声说。董重里坚决地要求她按商量的办法去做。
“不是说你投海死了吗?你到底有没有投海?”
“有人救了我,她是俄罗斯人,在这条街上住过。”
“我们想上你家看看柳先生,可以吗?”阿彩说出这话后,小岛和子一眨不眨地看着燕子红。
“中午吧!我也不喜欢那两个总在门口守着的卫兵。中午时,我想办法让他俩睡上一觉,进出就方便了。”
太阳越升越高,很快就到了屋顶上。阿彩和董重里上了由独立大队队员拉的黄包车,往相反方向走了两条街,再换乘另一辆也是由独立大队队员拉的黄包车,还将身上衣服换了,才直奔目标所在的小楼。
小岛和子果然明白他们的企图,早已等在门后。
“子墨君睡着了,你们带他走吧!”
“卫兵哩?”
“也睡着了。”
阿彩不放心地走过去看了一眼,斜躺在椅子上的那个日本人正好动了一下,阿彩没有犹豫,手起刀落,将一把尖锐的匕首迅猛地刺进用土黄色军装裹着的胸膛。接下来又借着身体的惯性之力,拔起匕首割断了第二个日本人的喉咙。
“他们睡着了!我往汤里放了安眠药。”小岛和子叫了起来。
“你的药失效了。”阿彩不由分说。
董重里很快就将人事不省的柳子墨扛到楼下。小岛和子伤心地表示,柳子墨是她的爱人,请阿彩和董重里不要对他有任何伤害。离开小楼的情形与来时完全相同,经过一番有计划的绕行,他们才回到住处,掀开地洞上的盖子,将毫无知觉的柳子墨放了进去。等到街上响起让人心惊胆战的警笛声,屋里早已恢复平静。
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在门外的街上蹿来蹿去,不时有人闯进门来问一些让阿彩和董重里暗暗发笑的问题。阿彩在春满园和老四季美汤包店的短暂经历,让他们只注意她那头假发。让阿彩觉得为难的倒是那种不全是不怀好意的目光。“你真的戴着假发?”那个经常带人上门盘查的男人想摘下阿彩头上的假发。“不行!哪根指头敢动,我就剁掉哪根指头!”阿彩的话惹出一声冷笑,男人一挥手,他身后的那些人便蜂拥而上,将假发强行摘下,扔在地上踢来踢去,一边踢一边不停地说,柳子墨眼光真厉害,只在老四季美汤包店里瞟了一眼,就敢在门外同十三哥打赌,阿彩头上戴的是假发,如果不是假发,就将小岛和子佩戴的银手镯送给十三哥。阿彩没有动,董重里弯下腰试了几次,才将散乱得再也无法称为假发的假发捡起来。一无所获的军警们迅速将大肆搜索的范围扩大到武汉外围,董重里也借口给阿彩买一副假发,到归于平静的咸安坊探听动静去了。
看看这一带没事了,阿彩掀开地洞盖子跳了进去,扬起巴掌对着柳子墨的脸不停地扇。“难怪,武汉三镇都晓得我,原来是你这狗嘴说出来的!”阿彩左手累了又换到右手,她恨死了柳子墨,“我让你说!你说呀,再不说,我就将你的牙全敲掉!”吃过安眠药的柳子墨连翻身都不会。“明人不做暗事,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董先生不办理我与杭九枫离婚的事情,那就说明这些时他对我的好感,都被你这黑手抹去了。小岛和子想爱就能爱,雪柠也能想爱就能爱,为什么我就得不到?都是你们这些高人一等的家伙从中作梗,坏我的好事。等到我也坐着小汽车在街上跑来跑去,莫说是二老板,就是大老板,我也要——”阿彩用手在柳子墨麻木的脖子上重重比画一番,不管他有无反应。
董重里拿着新买的假发回来时,只看见阿彩在门后站着。相隔半条街,与站在二楼窗后的小岛和子遥遥相对。阿彩主动说:“还是你看得透,我输了。”
“这事还没完。我们的努力还有可能前功尽弃。”
一九四〇年五月的最后一个夜晚,柳子墨刚刚苏醒,就将董重里的担心变成事实。已经到了夏季的武汉,地面和墙壁都是湿淋淋的,躺在地洞里的柳子墨全身上下尽是水珠子,他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冲着头顶上的一线微光大声喊叫。听到声音,董重里马上俯下身子,贴着通气孔说:“柳先生,我们是来营救你的。现在的情形还很危险,你得安心地躲上几天,再找机会出城。”夜又深了一些,阿彩在窗后听了好半天确认外面没有任何异常,董重里才将柳子墨放出来透透气。
“我又没有要求,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子墨的话让董重里大为惊讶:“难道你忘了梅外婆受过的侮辱?觉得日本人还不够凶残?你不愿意回天门口,想留在这里助纣为虐?”
这些话没有打动与往日判若两人的柳子墨。从窗外照进来的路灯光散落在屋子里,幽幽的柳子墨不需要更多的光芒。“董先生,我记得雪柠和梅外婆都对你说过,邓裁缝的旗袍店是那位名叫娜塔丽娅的俄罗斯贵妇最早开办的。救小岛和子的正是她。”小岛和子投海的地方正是当年与柳子墨初次见面处,那是一座临海的断崖,遭到强奸的小岛和子一点也没犹豫,仿佛脚下遥远的大海是一张能供生命安睡的大床。“当时,娜塔丽娅正与几个在日本流亡的俄罗斯贵族在海上游玩,看到有人从断崖上掉下来便赶了过去。”复活的小岛和子一直躲着,直到小岛北战死在天门口,才不得不露面。这些年,小岛和子全靠娜塔丽娅的接济与帮助。“日本人抓住我的消息,很快就上了东京的报纸,为了能来武汉,小岛和子报名当了慰安妇,在上海一带过了几个月连畜生都不如的日子,直到在那些排着队往她屋里钻的日本士兵中找到一个愿意捎信的人。如果不是事先得到消息,偶然在什么地方碰上她,那种样子,会让人以为她是鬼魂!小岛和子虽然没有死成,可以活下去的日子并不多。而且,她怀孕了。”柳子墨请阿彩和董重里不必对梅外婆、雪柠和已经略懂人事的雪蓝有所隐瞒,将一切如实转告她们。
“你不要自作多情,小岛和子很开通,所以才出手相助。”
“那是一颗飘零的心,不用爱来安放,很快就会死去。”
柳子墨不肯离开汉口,必须躲藏时,他也没有令董重里为难。
僵持了两天两夜,董重里动了恻隐之心。阿彩却不依不饶:“你为什么要当众揭我的短?为什么?你好好记着,我这人报复心很重,你若说不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的头上也长出癞痢来。”
不等柳子墨开口,董重里抢先接过话题:“这是哪来的话!你我不辞艰辛,将人伦道德放在一旁,冒着生之危,死之险,来到龙潭虎穴一样的地方,履行营救柳先生的大义,事情到了最关键处,你却将一己之私夸得比天还大。”
二人争论起来,柳子墨反而在一旁化解,从他俩住进咸安坊,将生长在天堂的燕子红放在窗台上,他就明白这是冲着自己而来,且不说真动起手来太危险,单单将小岛和子丢在举目无亲的武汉,也是他所于心不忍的一件事。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想得不周,以为那样做就能激走阿彩,并不是存心侮辱她。
“其实,你们最应该问我,为什么不带小岛和子一起回天门口。在这儿只有我了解,让她去天门口,那将是天门口的灾难,也是她的灾难。算我求你们,少则三年,多则五年,这里的事就会有所了结的。所谓一了百了,到时候你们不再帮忙,我也会想办法回去的。”
又过了一天一夜,阿彩才同意董重里放柳子墨回去。临走时柳子墨叹息:“我有何德何能,这半辈子,就遇上两个好女人。”
阿彩说:“你记错了,应该加上我,一共三个好女人。”
柳子墨说:“只要不杀人,你还有机会做个好女人。”
一场经过精心谋划的营救,以最出人意料的结局收场。不肯走的柳子墨走后,不肯走的人变成了阿彩。
站在窗后的董重里,透过在风中轻松摇动的燕子红久久地望着不远处的小楼,一群群的日本人不停地进出其中。
阿彩不时过来看上一阵,每次来她都要贴着董重里的后背静静地站一会儿,又静静地离开,只有最后一次例外。“我们不走了,好吗?只要你不走,我这里什么都能丢得下。”说到一半,阿彩已伸出双手温柔地搂住董重里的腰。董重里不轻不重地挣脱开来:“我去邓裁缝那儿看看。”董重里往门外走,阿彩在身后叫起来:“你们真不明白我是个好女人吗!”董重里回来后,见阿彩依然情绪难平,就说:“不管好还是不好,这辈子我只有杨桃一个女人。”阿彩发出一声冷笑:“雪柠若是也像我这样喜欢你,你还能不动心!”董重里不说这些了,他让阿彩收拾一下,等邓裁缝一到,将一应琐事交代清楚了,马上起程回天门口。“不!我不走,就这样一无所获,我是不会离开的。”阿彩的恶劣态度丝毫没有影响董重里:“起码在未来几年,傅朗西也好,杭九枫也好,都还统治不了这儿。早早地一个人守在这里,完全是活受罪!”说着话董重里已经动手收拾自己的东西。
阿彩又温柔起来:“就这样,再住几天吧!”她一次次捉住董重里的手,又一次次地被挣脱。
邓裁缝在外面咳嗽一声:“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要走!”
董重里赶紧请他进来:“武汉太大,反而容不下我们。”
阿彩却不讲情面,她说,这只是董重里的意思,她还没有住够,不想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离开,董重里想走尽管走,说什么她也不相信,自己竟然不如街上那些看上去既没有本事,也没有本钱,却敢花枝招展的女人。邓裁缝盯着他俩的样子好心相劝,夫妻俩莫说出门在外,就是在家里也要同心协力,这一趟来武汉也不用太遗憾,虽然没有登上春满园的大舞台,台下的这出戏,该勾魂的,该动情的,该提心吊胆的,全都还演得很出色,有这样的经历,去阳逻、团风也好,去兰溪、武穴也好,那些码头虽然也会欺生,但比武汉强多了,打开场面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偏要在这里!我就不信武汉三镇的女人个个都能找上好男人!”阿彩将话说过头了,邓裁缝不再看她,一心一意地与董重里说些善后的事情。邓裁缝也要求董重里再住上两天,并不是还有扯皮拉筋的事要弄清楚,而是他正在为梅外婆和雪柠做几件秋季衣服,想托他们带回天门口。董重里却说他连一个小时都不能等,说完这些话后就得动身。实际上他也是这样做的,他用没有商量余地的口气说出立即离开武汉的决定后,阿彩惊讶得不敢相信,邓裁缝做的衣服,可以让雪柠她们变得更美丽,女人出于嫉妒不肯帮忙还能理解,男人哪会放弃这种可以从雪柠她们那里获取好感的事情!处处显得诚实可靠的董重里结结实实地告诉邓裁缝,如果他有机会去天门口走一趟,就会明白自己这样做,于情于理没有差错的。
半个小时以后,董重里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走!”
阿彩失望地眨着眼睛:“你也像杭九枫,却更可怕。”
“废话少说。”
“没想到你这样不爱听我说话。”
出城之后,阿彩和董重里在阳逻镇附近的一个垸子里小住几天。留在后面探听消息的独立大队队员追了上来:董重里的预感一点也没兑现,咸安坊上没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日本人并没有像董重里想像的那样大肆抓人,邓裁缝的旗袍店门前一如既往地美女如云。董重里成了一行人当中最不高兴的,往回走的一路上沉默寡言,想听说书的人提起过多次,却没有得到过一次满足。阿彩明白董重里内心的想法,在白莲河边,她问,回到天门口,见着梅外婆和雪柠,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们,柳子墨娶了死里逃生的小岛和子,秋后的某一天,他们会有一个孩子降临人世。董重里没有被阿彩问得哑口无言,他要阿彩莫为这样的事操心,更不要用一己之心来揣测天下人。阿彩很想告诉董重里,不要总是像对待猫狗一样对待她。两天后,阿彩在西河右岸的一座小山上远眺天门口,像当初下山时一样灿烂地笑着。随行的独立大队队员们凑在一起小声议论,女人身边有了一个男人,上上下下的模样就要大变一场。
一〇二
曾几何时,董重里没想到自己会重回独立大队。白云苍狗,日月如梭,董重里再次离开独立大队的决定却是从回来的第一天就想好了。
与留守樟树凹的独立大队主力会合的第二天,阿彩就要离队去见一个人。董重里以为这个人是杭九枫,他在心里哼了一声:“天上飘的抓不到手,又要回头将地上跑的用绳子系在腰上。”来去只有短短十天,阿彩白嫩的脸庞上就浮现出一层焦黄。阿彩的极度疲倦似是夫妻间贪恋天伦之乐的征兆,董重里当然不会去做细致入微的分析与琢磨。“九枫他们现在哪里?”“你忘了自己说过他像土匪?要进土匪窝,就得用黑布蒙上眼睛,我又不像常天亮有本事看见鬼!”阿彩不说,董重里也不多问。董重里决定下山时,阿彩拦在路上提醒,切莫让雪家女人迷得不明白自己该哪一面朝前。阿彩要董重里早些回来,过些时她还要离队外出一趟。董重里还是没有往深处想,这一阵天门口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一片安宁,以女人的水性之心,杨花之情,不偎在某个男人身边才是不可思议。阿彩一肚子怨气还没散,硬说董重里此去天门口,是想用柳子墨的消息来取悦梅外婆和雪柠:“你以为她们爱听小岛和子的故事?等见面了你才明白什么叫打错主意!”董重里走在通往天门口的路上,心里很想学杭九枫也骂一句癞痢婆。
湖北省国民政府天门口乙类测候所的招牌被风雨吹打了几年,和旁边那块新添的黑板一比便显得更旧了。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当天的气温、风力,有时候还会预报第二天的大雨或小雨、晴或阴、多云或少云。董重里进入镇内那天,测候所的黑板上清楚地写着:“今日天气晴朗,少云,最高气温35℃,最低气温26℃,阵风二至三级;预计后半夜有零星小雨,明日白天各项气象指数大致与今日相似。柳子墨先生因故没来测候所值班,以上预报为实习者雪柠所观测并推断,只可作为日常起居或出外劳作之参考。”董重里被这段话弄得心里一沉,先前犹豫不决的心一下子坚定起来。他没有去雪家,转过身来一边叫着段镇长,一边跨进九枫楼。董重里被撤的县长之职,已经依照鄂东行署的命令由马鹞子暂时代理。由马鹞子主持当地军政大事,对于代表独立大队一方的董重里来说并不是一件太坏的事情,依照马鹞子的秉性,西河沿线军情、政情和民情不会立即发生很大变化。董重里一说要军饷,段三国就笑:“这几个月独立大队跑到日本人占领的白莲河一带袭扰了几次,据说收获颇丰。董先生刚回来,是不是不了解实情?”仿佛由于女婿正在代理县长,段三国说话时底气比从前厚实许多。董重里本来就是将这事作为借口,不让别人注意自己下山的真正目的,他要段三国多少筹集一点,段三国也会意地要常天亮带着账本,先去雪家要二十块银元,等到年底再一起算总账。董重里连忙拦住常天亮:“钱就不要了,想办法找些治枪伤的碘酒和磺胺给我们,多少都行!”段三国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吩咐常天亮按董重里说的去有西药的人家问一问。常天亮刚出门,段三国就告诉董重里,驻扎在天门口一带的自卫队被马鹞子撤走了一半。董重里明白这话的意思,明确地说,自己之所以答应傅朗西的请求重回独立大队,就是不想让独立大队再与自卫队开战。“我同梅外婆议论过这事,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可马鹞子不放心,好几个月没有你的音信,他还以为你是在搞阴谋诡计。”段三国这种往深处试探的话,对董重里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写在测候所门前黑板上的那些文字,将董重里的心堵得结结实实的,有关营救柳子墨的事,他不可能说出来。
常天亮还没回,董重里装着到街上走走,路过铁匠铺时,将事先用米汤写好的一封信秘密交给林大雨,让他通过更加秘密的方式送到傅朗西手上。这才是董重里来天门口的真正目的。在信中董重里坦言自己当初答应接替傅朗西,只是要借独立大队之力营救柳子墨,如今这个心愿已经不了了之,况且以天门口为中心的独立大队传统活动区域久无战事,因此自己已没有继续留在独立大队的必要了。又因为有前车之鉴,他不想再草率地一走了之,希望明明白白地将此事作一个了断。如能如愿,也好继续在天门口谋得一块落脚生根之地。
“若是傅朗西死了,要不要我帮你送到阎王殿去?”还记着夺妻之恨的林大雨变相咒骂了一通。董重里提醒他:“阎王殿是傅朗西开的,要想有个好下场,就不要跟他玩花招。”“你也要当心点!你同阿彩一张床上睡了那么久,莫指望说几句好话就能冰消瓦解。”董重里决定带人上武汉时,曾经通过林大雨向傅朗西作过汇报。作为交通站长,发生在独立大队的任何事情都无法瞒过他。“这种无聊的事我连想都不去想!”“当初阿彩同邓巡视员扮夫妻,也不是太无聊了才那样做,还不是美其名曰斗争需要。”董重里毫不含糊地回答:“他们需不需要是他们的事,我是没有这种需要的。”
有来有去,有去有来。西河上下看不出什么时候会再次爆发一群群人性命投入的搏杀。回到山上的董重里对阿彩说:“女人是儿女情长之物,对你来说想见杭九枫更是天经地义的事,趁此风平浪静之际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去,只要动身前让我晓得就行。”
阿彩第二次下山,与第一次一样带回许多疲惫。
董重里也再次离开樟树凹来到天门口街上。
他从铺满枯草的下街口进来的,先到铁匠铺,递上几十颗子弹壳,请林大雨把它们做成孩子们过年时最爱玩的“落地开花”。林大雨告诉他,傅朗西从安徽省泾县来过一封信,是给杭九枫的,此后再无音信,上次送出去的信,只怕还没有到他手上。董重里问杭九枫和傅朗西之间是不是常有信件往来。一开始林大雨不肯回答,这也是做地下交通工作铁打的纪律。最终还是那难以释怀的仇恨起了作用,他说:“董先生,你是不是又想脱离独立大队?”林大雨的话反而让董重里放下心来,按道理,傅朗西接到自己的信后,要安排什么对付自己的狠招,一定不会露出蛛丝马迹。如果傅朗西已经接到信了却不肯回复,无非是想将自己的光明磊落借题发挥,最多也只是佯作不知情,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董重里越是希望傅朗西没有其他阴谋,只是不肯让自己的辞职坏了他在天门口的战略部署,越是不愿像从前那样横下心来撂下两百多条枪的独立大队拍屁股走人。董重里将自己的判断说给林大雨听了,林大雨连忙解释,这些都是他坐在屋里胡思乱想的。只有杭九枫曾经在他面前说过,凡是跟着野男人跑了一圈又回家的女人,哪怕打断她的腿,她也要跑第二次和第三次。董重里人回独立大队,心却野了,留在外面收不回来,迟早还要离开。林大雨再三说,杭九枫这些话与傅朗西无关,据他所知,傅朗西从没有流露过类似的想法。董重里不管这些,既然傅朗西有事去了安徽省泾县,那就再写一封信送过去,免得路上周转太多而错失了。
阳历年过后半个月,有人将做好的“落地开花”送到樟树凹。董重里数了三遍确认双数无误后,第三次来到天门口镇内。
这是他与林大雨约好的:“落地开花”为双数时,表示傅朗西的信来了,天门口镇内没有特别的变化,可以下山取信;单数则表示情况有变,下山取信要冒很大风险。董重里换了一个方向,从上街口往镇内走,路过九枫楼时,他故意大声叫着,自己先去铁匠铺,请林大雨再做二十个“落地开花”,樟树凹一带的孩子个个都想要玩王参议发明的东西,回头上段三国家吃午饭。一进铁匠铺,林大雨便迎上来问:“收到信了吗?”“你还没出手,我往哪儿去收!”林大雨用嘴朝对门的缫丝人家努了努,解释说,那天刚托人将“落地开花”捎走后,正好细米她父有事要去天堂,就将傅朗西的信交给他了。“交通员说这信是十万火急,我又不能亲自去见你,不得不这样做。”见董重里露出责备的神色,林大雨忙说:“你放心,不会误事的,细米他父欠我一把锄头的钱,说好信送到了,才能销账。还有,细米已同我好上了,她父也晓得,前几天她父还要她传话,让我早点找个媒人,将这门亲事定下来。”董重里既不责备,也不露一丝悦色,他心里在想,仅仅回自己的信用不着十万火急,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林大雨讨好地告诉董重里,新编第四军在安徽省泾县一带闹出一场天大的事情,死了很多人,因为信是一站一站送过来的,与林大雨交接的交通员也不知详情。
董重里心里阴暗下来,外面的太阳再好也照不亮他的脸。路过测候所时,心意惶惶的董重里掩饰地伸手摸了摸站在黑板前面认字的一镇和一县。没想到他俩人小鬼大地跳起来,气势汹汹地说:“男人头不许别人摸。”
“男人的卵子能不能摸?”此话一出,董重里突然苕了。
后来段三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心事所在:“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你了!这几天马鹞子每天都要打两遍电话,问独立大队有没有异常行动。依我看,一定是时局起了变化。董先生还是赶紧回樟树凹去做些准备,你准备得越好,马鹞子就越不敢动。你也不要管雪家人的想法了,这些话我都同梅外婆说过,正是她说这几天你一定会到镇上来的,我才没有去樟树凹。”
董重里觉得确实没有多说的必要。他匆匆吃完段三国妻子做的、线线亲手掇到他面前的一大碗鸡汤挂面。临出门时,丝丝站在门槛后面问:“阿彩是不是死心塌地不和九枫做夫妻了?听九枫说,自从你回独立大队后,阿彩就躲着没让他见过一面。”董重里有些不相信,从武汉回来,阿彩正式请过几回假,他还以为是去同杭九枫团聚哩!“董先生又不能处处跟着阿彩,恐怕其中有诈!九枫这人粗话也说,痞话也说,但从不说假话。”董重里想不出阿彩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开天堂,除了去见杭九枫还能去哪里,干什么。
“三班长!”在离西河最近的山顶上,董重里连叫三声仍没有听到回应。
董重里没有带枪,这是他通过段三国向马鹞子郑重声明、马鹞子也通过段三国郑重保证过的君子协定,这样他才可以独自进出天门口而无任何阻碍。董重里也不是没有做准备,每次离开樟树凹下山,他都会将火力最强的一个班留在这座山上。现在让董重里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四周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半点搏斗痕迹,十几个身经百战的队员,十几支弹药充足的长枪短枪全不见了。董重里明白出事了。回樟树凹的路有两条,他决定,依然顺着来路走,因为对手一定以为他在发现情况有变后会改变路线。明知屁股有屎,偏要伸手去揩。蛇越多,越去蛇窝。杭大爹生前爱说的两句话,成了董重里心中此时此刻的真理。
天还没黑,阳光还能照进山坳,正沿着看不出有何异样的山路快速前行的董重里突然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就在他失去重心行将倒地之际,几个脸上涂满锅灰的粗壮男人拔地而起,有的蒙眼睛,有的捆手脚,有的往嘴巴里灌酒,最终将失去一切应对能力的董重里绑在一只由两个人抬着的躺椅上。
一〇三
天亮之前,一股在身体上缓缓流动的暖流弄醒了董重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正用一块在热水中浸泡过的手巾在他身上轻轻擦拭着。董重里吓了一跳,连忙扯过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连连问那女人要干什么。女人冲着他灿烂地一笑:“我叫圆!”仿佛这句话就能说明一切。董重里霍地一伸腿,自称圆的女人挨了一脚,踉踉跄跄地退到门边,仍不气恼。“你被人灌醉了,吐得一塌糊涂,都是我一把把地帮你洗干净的。”董重里看了看,四周果然还有一些呕吐痕迹。“有人花钱请我,要我好好伺候你。你还没有醒到头,等醒到头了,你会觉得更舒服。”董重里突然想起来,站在面前的女人一定就是那位口口相传的圆婊子。
董重里同多数天门口人一样,关于圆婊子的一切都是从杭九枫和马鹞子那里听来的,独立大队几次攻陷县城,圆婊子不是事先被客人带走,就是趁着破城时的混乱溜之大吉,总也没有与董重里见过面。圆婊子不在乎对自己的称呼有多难听,只说自己忙了一夜,“真累呀,吊颈也得歇口气,该我睡一会儿了。”圆婊子一把把地将身上的衣物脱了,往董重里身上一靠,长长的睫毛像风过茅草那样由动到静,温软地搭在下眼睑上。董重里爬起来徒劳地找了好久,只见到从圆婊子身上脱下来的衣物。像是睡着了的圆婊子突然开口说:“你走不了,门外上着锁哩!”董重里光着身子走过去抓着门闩拉了几把,又冲着大门踢了几脚。山里人盖房子最舍得用木料,大门都是用合抱粗的大树锯出来的。这样的门不怕豹子抓,不怕驴子狼撞,只要没有惹上白蚁,足以用上百年护佑三代。“莫在那里同自己怄气,留着力气等我睡好了再用吧!”这句话惹怒了董重里,回头冲到床上,双手掐着圆婊子的脖子,威胁着要她说出背后的操纵者。圆婊子见过太多世面,董重里越急,她越要卖关子,慢吞吞地说有人花钱抬着轿子请她,说好离县城不到五里,哪知一下子就过了军师岭,随后就被蒙上眼睛带到这间屋子。董重里脑筋一转就想到了马鹞子。圆婊子说:“一般的人都这样想,如果这是美人计,使计的人一定是马鹞子。他已经三次利用我使这种计策了。这一次却与他毫无关系,说出来怕你不信,是杭九枫派人请我来招呼你的。”圆婊子拍了拍一旁的枕头。董重里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突然神情一变,冷笑着躺下来,与同样赤身裸体的圆婊子保持着若即若离的一点点距离。深山里的清晨十分寂静,北风掠过屋脊,吹断屋檐上的冰吊儿,凌空坠地的种种声响清晰可闻。圆婊子翻过身去,将后背对着他,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有女人的被窝格外温暖。董重里想不明白:杭九枫这样做,可能并不是为难自己,而是想通过此事来羞辱阿彩。这样一想,董重里也像圆婊子一样,很快就睡得人事不知,鬼事不知。赤身裸体的一对男女睡在一起竟然相安无事,一天一夜,两天两夜,要吃要喝时有人从门缝里递进来。第三天夜里,圆婊子沉不住气了,与一般女人一样地数落董重里,就算下面没长嘴,上面的嘴巴总不会见花谢呀,三天三夜不说话,自己憋不死,也会憋死旁边的人。
“信不信由你,不是明日早上,就是明日上午,真是杭九枫的话,他会来找我的。”说完这几天中的第一句话,董重里又睡着了。
一觉醒来,从亮瓦里透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床上。闭着眼睛的圆婊子用那精细白瓷一样的手臂搂着他,含糊不清地说着梦话。董重里正要将刚刚过去的一些事情回忆并梳理一番,就听到杭九枫在外面喊:“董先生,阿彩找你来了,你想见她吗?”董重里躺在床上不知如何回答。
“要不你们先穿好衣服,等会儿我再开门?”杭九枫继续问时,看似睡着了的圆婊子突然替董重里回答:“三天前你们拿走的衣服就没有还回来,我们拿什么穿呀!”
董重里一挥手打断圆婊子的话:“有种的现在就进来!”
门上的铜锁响了响后又静下来,片刻后又响了响,犹犹豫豫地反复几次,那扇门才完全敞开。站在前面的杭九枫闪到一旁,久违的阳光推着满脸疑惑的阿彩滞重地走进来:“是真的吗,不是我眼瞎了吧?”
“这还假得了,昨夜我在这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可惜你没赶上,就像董先生的说书,简直是前无古人惊天地,后无来者泣鬼神,真正是个风流才子。”杭九枫替董重里和圆婊子作了回答后,阿彩眼圈一红,看似伤心,冒出来的却是怒火,转身走到门外后将一封信甩在地上。
杭九枫没有马上跟出去,仍旧站在床前说:“董先生放心,我没有伤你的意思。傅政委早就给话了,就连你身上的一块死皮都不让我动。阿彩这些时候太不像话了,与你假扮夫妻过了几个月,回来后不仅不来与我这做丈夫的团聚,还三番五次往外跑,到处找傅政委,要他做主与我离婚。”杭九枫委屈地表示,“你们在武汉的事别人向我报告了。阿彩以为你是怕我为人太狠才不理她,才在那里白日做梦,要傅政委同意她与我一刀两断。我是想让阿彩死了这条心,让她明白在你心里,她连婊子都不如。说实话,我真不晓得你又犯了见花谢的毛病。你可不要生我的气。”
圆婊子从被窝里探出身子捡起地上的信交给董重里。屋里已没有其他人。粗略一看,写这封信的人不像是傅朗西写的,既没有一以贯之地用米汤密写,字迹更是与傅朗西那漂亮的草书有着天壤之别。展开读后,内容却让董重里大为震惊。
一九四一年初,驻扎在安徽省南部泾县一带的新编第四军军部及其直属部队共九千官兵,终于听从了在陕西省北部延安地区的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以及在重庆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开始向北挺进,准备到日本人占领区展开游击作战。出发不久的一月五日,队伍还没走出泾县县境,便遭到国民政府军的七个师共八万兵力的伏击。经过七天七夜的激战,当初力主对高政委处以极刑的新编第四军正副二位军长,一人被俘,一人在突围中被下属所杀。以下九千余名官兵非死即伤,侥幸突出重围的极少。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最高统帅当即宣布取消新编第四军的番号,并将所有被俘人员交军事法庭审判。
傅朗西冒险派人送信回来,是要董重里及独立大队全体将士早做应对准备,天门口一带很快就会受到这场事变的波及。这支队伍和这块根据地,对傅朗西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有他们在,只要不是天翻地覆,哪怕海枯石烂,都可以东山再起,从头再来。从头到尾傅朗西都没有提及董重里的去留之事,读得懂也看得出来的只有那无以复加的信任,在他眼里惟有董重里才能率领独立大队度过即将到来的艰险。
董重里在书信中读到,傅朗西被一颗炮弹掀下悬崖,以右手右脚和右胸上三根肋骨的脆断换回一条性命。
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苦难,董重里痛苦得心如刀绞。面对突如其来的事变,无助的董重里突然感到圆婊子的怀抱是如此安逸,只有将自己的脸面深藏在那对丰硕的乳房间,一潭浑水般的心绪才会清纯起来。
“董先生,你也太苦自己了,再找一个女人吧!看看人家杭九枫活得多实在,一个老婆还像花儿一样,又忙着找第二个开苞。在别人眼里婊子只会卖皮卖肉,不了解婊子是女人中的女人。说句没人相信的话,若是有人看上我,将我娶回家,准保这辈子活得比谁都像男人。”
从深深的乳沟中爬起来,本来就没想清楚离开独立大队后去哪里安身的董重里更加不知如何是好。董重里最终还是听了傅朗西信中所说:发生在皖南地区的悲剧势必会在各地产生连锁反应,在此生死未卜之际,切切需要董重里继续带领这些有可能被血风腥雨席卷而去的患难兄弟,保住这片不怕将来没柴烧的红色青山;切切需要董重里将任何只求一己心安理得的念头放在一边,用他出众的才智与勇气来避免血淋淋的场景在天门口重演,维护那些让他自己、还有梅外婆和雪柠心醉的梦想。使董重里接受傅朗西的请求留下来与独立大队休戚与共的原因还与圆婊子有关,他不想留下闲言碎语,让别人说自己是因为与女人不清不白而逃之夭夭。
走出屋子的董重里一眼发现,自己所困之所正是当初丝丝与杭九枫圆房的烤烟叶的屋子。看到杭九枫和阿彩正站在屋外,他说:“怪不得阿彩不肯来见你,这地方太让她伤心了。”离开香气四溢的圆婊子,董重里努力让自己回到从前的状态。“我不是怕离婚,我是怕阿彩离婚了反而比没离婚更伤心。阿彩是我的女人,我得替她负责到底。想当尼姑,不离婚也可当。阿彩哪里受得了庙里的冷火清烟?不当尼姑,就有一个谁会娶她的问题。还是最早说过的那句话,除了我杭九枫,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不残不废的男人愿意给她当丈夫。”在理直气壮的杭九枫面前,阿彩不敢直接接过话题,转了一个弯,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几次离队去找傅朗西的经过。虽然没有找到傅朗西,别的上级她没少见过,她都是正经八百地向上级汇报独立大队这一阵的活动情况,婚姻之事从未吐露只言片语。最后一次碰上紫玉了,她才得知傅朗西有事暂时离开了大别山区。阿彩只在紫玉面前说了实话。紫玉自己可以不等第一个丈夫死,就找第二个丈夫,却不同意她离婚改嫁,还用从傅朗西那里学来的话相劝,女人一旦投身革命,就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牺牲,并强调以杭家男人世世代代坚持不进妓馆、不嫖婊子的传统来看杭九枫,怎么说都是一个不错的丈夫。“我就是想不通这件事,你们可以把婊子当女人,为什么我连婊子都不如哩!”阿彩这才发出了自己的牢骚。确信自己不会再受圆婊子的影响后,董重里说:“吐出去的痰,泼出去的水,哪儿丢,就在哪儿了。”
董重里将傅朗西的信郑重地重读了一遍。因为惊恐,阿彩眼睛盯着董重里,手却抓住杭九枫不放。杭九枫则相反,连连大叫:“还是高政委英明,早听他的,将队伍留在大别山,国民政府就不敢下此黑手。”
董重里长叹一声:“若说先见之明,傅先生也很了不起。换了别人,很难为他守住天门口这块根基,所以他才事无大小都要护着你。”
董重里简要问了问燕子河一带各方的情形。杭九枫相信,杀得红了眼的两个人,会诚心诚意地坐在一起吃饭喝酒,这就像让两个男人共用一个女人过日子,自从将高政委的旧部收容到一起后,一年来,从没有过和平共处的日子,依然是同政府军打游击战的样子,走到哪里都得神不知鬼不觉。三个人在一起正在研究具体对策,驻扎在燕子河对岸的政府军,突然风风火火地集合到一起,不仅岗哨增加了许多,还接连派出几个排的兵力,沿河布下一些可以相互支援的火力点。一见情况有变,三个人很快形成共识,一定是樟树凹那边出事了,这一带再也没有第三支让国民政府提心吊胆的队伍!到了这种地步,董重里直截了当地表示,如果杭九枫手里没有傅朗西的上方宝剑,那就听他的指挥。阿彩拿着傅朗西的信说:“既然傅政委将这里的一切全都托付给你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董重里也不客气,他要杭九枫立即带上全部人马翻过天堂,往樟树凹一带靠拢,与独立大队策应,使马鹞子不敢轻举妄动。
黄昏时分,队伍翻过一座大山,刚刚爬上第二座大山,就听见樟树凹方向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隆声。知道这是大炮在响后,董重里的脸色比落日照不到的山谷还黑。前面的杭九枫走得更快了,临近半夜时,敢死队员抓到一个要见杭九枫的蒙面男人。董重里一听是林大雨的声音,就明白大事不好,他不得不亲自出马来送信,充分说明情况已到刻不容缓的程度。
林大雨果然急如星火:“这一次,独立大队恐怕在劫难逃。”
杭九枫拍着胸脯,不让林大雨如此丧气。林大雨说:“就你这几个人,打得过冯旅长的全部人马?”他说,马鹞子的自卫队只在后面做些把守路口、接应伤员之事,将独立大队围得水泄不通的全是冯旅长的队伍。林大雨责怪自己轻信了国民政府的允诺。与董重里分手的第二天,冯旅长的侦察连突然来到天门口。林大雨本想往樟树凹送信,让独立大队提高警惕,却被侦察连带来的收音机迷住了。收音机里的国民政府最高元首在一九四一年三月一日开幕的国民参政会上信誓旦旦地说:“以后决无剿共的军事,这是本人可以负责声明而向贵会保证的。”林大雨不知道,朗朗之声还在收音机里回响,冯旅长就带着他的轻重武器步骑炮兵,将既无准备、主要指挥员又离队未归的独立大队死死困住。国民政府使出了泰山压顶之势,牛刀杀鸡之术,不惜让冯旅长率队亲征,对付从前他所不屑的独立大队。
林大雨苦苦叫着:“独立大队若是完了,我们如何向傅政委交代!”
一〇四
烽火连天的战斗在董重里的眼皮下面一天接一天地延续。冯旅长很会打仗,也很爱惜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精锐士兵,虽然有几十倍于独立大队的武力优势,仍不肯放弃对更为强大的战争资源的利用。其属下官兵也如冯旅长一样,对这场剿灭战怀着空前的信心。山上只有很少一些青草,上一年贮存下来的粮食眼看着吃半斤就会少八两。住地附近的主要山峰无一不被政府军捷足先登,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利于孤立无援的独立大队。在冯旅长的指挥下,政府军化整为零,分成数百个以排为单位的小股力量,灵活机动地往独立大队盘踞的地方压过去。最初两天,独立大队还能用从小岛北手里缴获的那门山炮,向天门口发射炮弹以示威胁。很快,山炮所在的阵地就被政府军的一支突击队攻占了,打完炮弹的山炮也被运到天门口街上供人参观。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运动游击战法,让已经绕到西河下游、躲在包围圈外等待时机的董重里他们叫苦不迭。西河边的打架花快要开时,随着一场倒春寒的到来,局面突然发生了巨大变化。那天早上,以柳子墨的名义在黑板上发布天气预报的雪柠,用平淡无奇的文字写道:西伯利亚寒流要来了,未来三天将不可避免地出现大风降温天气。中午过后,在西河里顺畅地吹拂了半个月的南风,遭到一股从天而降的北风的迎头拦截。两股风扭在一起,化为一股强劲的旋风自西河中央拔地而起。时间不长旋风就消失了,漫山遍野的枝条被快速退却的南风拉扯得一边倒。北风越刮越猛,埋伏在山脊后面的敢死队员忍不住小声骂起来。倒春寒之冷胜过融雪的冬季,天空中出现少许落雨的迹象,熬过半夜,大家正盼望趁着天亮前后的浓雾烧几堆火取暖,高处的哨兵紧张地报告:“起火了!”时间不长,天堂深处的那团火就成了燎原之势,从北方吹来的大风,带着一股股冲天大火,毫无阻拦地扑向山下。风助火势,火让风狂。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下午,天上开始落雨了才慢慢熄灭。政府军用井然有序的进攻所取得的胜利,已被烧掉了许多。独立大队曾经有过借着火势往外突围的行动,可惜方向选错了。董重里之所以将敢死队带到西河下游,是因为他们有着用血换来的经验,越是身陷困境越要敢于运用超常战术。这些年来发生的各种事情证明,西河下游的人越来越向着国民政府。董重里他们判断,马鹞子和冯旅长肯定认为独立大队不会往此方向突围,他们才有突出重围的可能。没有傅朗西做主心骨,阿彩和董重里又没有及时赶回去,留在天堂的独立大队以为杭九枫率领的敢死队还在燕子河一带游击,便直往上游方向冲锋,见无接应便又退回到先前据守的阵地。
三天三夜过去了,被大火烧过的政府军士气有所回落,驻守天堂的独立大队情况更糟。“再节省,剩下的弹药也不够他们打两天。”几天来一直在商量中的围魏救赵之计,被杭九枫夸大到极限:“三里畈是冯旅长的老巢,我带人奔袭过去,就算打不烂,也要将他吓个半死。冯旅长的性子像我,走到哪也忘不了还有一家老小这条命根子。”下定决心后,董重里要杭九枫尽可能打得狠一些,最好还像当初躲避五人小组那样,再炸一次弹药库,然后潜回燕子河,接应肯定要回大别山的傅朗西。杭九枫带走队伍时也带走了阿彩:“离婚的事不要再说了,要以革命大事为重。说真的,一年多不在一起,对你对我都是很大损失。我晓得你又想说丝丝的事,我和傅政委说了,杭家男人娶两个老婆是斗争的需要,你就不要太小气了!”到了这种地步,阿彩也顾不上问董重里是否同意,伸出手来一边握别,一边劝董重里不要勉为其难,万一救不了独立大队,就当是又被肃了一次反,天堂深处有很多石洞可以藏身,独立大队的人都是打游击的高手,杀不光的,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就是胜利。
“如果大家都能活下来哩?”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当时没被杭九枫等人听懂。
一行人昼夜兼程赶到三里畈附近,架起铁砂炮瞄准冯旅长的弹药库狠狠地轰了过去。见没动静,杭九枫往炮膛里多放了两份炮药和两颗秤砣。第二炮响过后,杭九枫自己没事,其余几个炮手个个被震得两耳出血。就在他们准备再开第三炮时,不远处的弹药库终于被铁砂炮射过去的三颗秤砣引爆了。趁着三里畈街上乱作一团,敢死队一边往街上冲,一边高喊:“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是来找冯家算账的,生要喝冯家人的血,死要拉冯家人垫背!”大家都不吝惜子弹,好好的一条街转眼之间就被打得千疮百孔。等到留守的政府军回过神来,杭九枫已带人穿街而过,并按计划往燕子河一带撤退。
半路上,阿彩率先醒悟过来,声称董重里的话里大有玄机:“他说让大家都活下来,是想让独立大队投降!”
联想起这几天总在冯旅长的包围圈外转,董重里却不让他们从背后向那些政府军发起进攻的情形,杭九枫认同了这种判断。“我说呀,董重里又没有日天的本事,能救这么多人!”夫妻二人没时间细商量,一个在前,一个断后,带着敢死队风驰电掣地逆西河而上。就在独立大队最早设伏、险些活捉冯旅长的地方,一行人与一名从樟树凹下来的独立大队队员迎面相遇:“董先生同冯旅长谈判成功了,独立大队全部归顺国民政府,暂时与傅政委等共产党脱离关系!”
气急败坏的杭九枫抬手一枪,将报信的人打得脑浆四溅。
一九四一年的倒春寒空前地冷,董重里瑟瑟地下达了让杭九枫带领敢死队袭击三里畈的命令后,带着圆婊子,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天门口:“我要见冯旅长!”在马鹞子的自卫队和冯旅长的政府军中,认识圆婊子的人和认识董重里的人,都不明白两个在道德上处于首尾两端的人走在一起的意义。旁顾无人的董重里迎着睽睽众目走进紫阳阁。
一身戎装的冯旅长正对梅外婆说:“自从认识您老以后,王参议变成了另一个人,实实在在的事不做,偏偏爱做一些白日梦。”董重里上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我是来谈判的,独立大队不想再打仗了!”董重里的话首先获得梅外婆的响应:“不打仗好!冯旅长刚刚还在说,苍天有眼落下及时雨,否则这么大的山火不知要造成多大祸害!”毫无准备的冯旅长顾左右而言他:“这是谁?天门口不应该有这样的女人?”“冯旅长你才四十岁,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就不如七十岁的老父亲!我叫圆,我晓得你和别人一样在背后叫我圆婊子!”圆婊子落落大方的回答惹得冯旅长发了一阵狂笑,他说自从圆婊子让父亲重振雄风后,自己再也没有将任何女人称为婊子。
至此,冯旅长才开始真正面对董重里:“我晓得,董先生是有清流名分的君子!因为清流,你组织了天门口共产党!因为清流,你又退出共产党组织!让我想不通的是后来你又与共产党同流合污,如果还是为了清流,你就用不着再次脱离共产党了!”董重里平静地说:“我已经不能算是清流了,所以我想现在就同圆婊子结婚,冯旅长如果愿意,可以同梅外婆一起为我们证婚!”“圆婊子,你听清了没有,董先生当你是皇帝家的公主,想用你来和亲!”冯旅长话一出口就遭到圆婊子的诘问:“是谁刚刚放过臭屁,说自己从此不将女人称为婊子?”屋里的人全部静下来,冯旅长也像突然明白董重里如此决定的重大意义,盯着董重里嘟哝,说以此来证明和平谈判的诚意倒也新鲜实在。
梅外婆站在董重里面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她问圆婊子愿意嫁给董重里吗,然后又冲着满脸惶惑地表示愿意的圆婊子鞠了三个躬。接下来,梅外婆又站在冯旅长面前说,自己还想鞠三个躬。
冯旅长想了好久才说:“我也有条件,董先生应该在报纸上发一个启事,让大家都知道这次婚姻是明媒正娶的,不是为了达到某些目的而假扮的。”
冯旅长不让又想诘问的圆婊子开口:“我还有话没说完,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独立大队要弃暗归明当然是好事,但也得在报纸上申明,这样做完全是自觉自愿的,是为了更好地抵抗日本人的侵略,与盛传的党争谣言无关。”
这场谈判格外简洁明了。董重里同意以他的名义发表两个声明。冯旅长也同意将独立大队编入县自卫队留守天门口,指挥员继续由董重里担任。马鹞子不放心,提出所有枪支弹药必须交由他来看管。冯旅长训斥他,以董重里娶一个在两省数县中人所共知的婊子为妻的名声,如果还能回去当共产党,这样的共产党就不用他们带着军队辛辛苦苦地围剿了。然而,冯旅长另有一个更加阴险的条件。冯旅长要求梅外婆和雪柠出面,担保独立大队不会集体反水,否则,她们都要承担关联之责。
不等董重里表态,梅外婆便应允了:“这样的事情,不用冯旅长说,我们也是责无旁贷。”梅外婆用同样的姿势与表情,朝着冯旅长鞠了三个躬。
心如止水的董重里很快就上到天堂。他将独立大队残余的人集合到一起,当众宣读了傅朗西的信。没有人不认为董重里是在灵活运用傅朗西的指示,在环境最恶劣时抓住关键的问题,尽一切可能保存独立大队的实力。经过几天几夜的血战,二百多人的独立大队能走着下山的只有十分之一。冯旅长将独立大队从头到尾,从尾到头数了两遍,第一次数少了一个,第二次数时多出一个,但也只有三十一个人。冯旅长不无反悔地叫了一声冤枉,除去战死的几百人,政府军还有三千呀!独立大队改编成自卫队的当晚,冯旅长命令部队将天门口团团围住,当他宣布结婚典礼开始,鸣炮奏乐时,三千士兵冲着白雀园上空整整齐齐地放了三个排子枪。
枪声比炮声还响,却没有压住大家的打野声。
梅外婆说:“从今往后,我们只能叫圆表妹哟!”
涌入白雀园的许多人一串串地喊:“圆表妹!圆表妹!”
脱离了枪林弹雨的独立大队队员坐在一起只顾喝酒,新郎董重里借口敬酒,暗地里踢了几脚。挨踢的人明白过来,带着独立大队的人响亮地叫:“董先生娶了圆表妹,我们只好找个瘪表妹喽!”
闹新房的人总算散去了,董重里瞅着灯花,过了好久才将眼前那幅红盖头掀开,也像别人那样改了称呼:“圆表妹,你先睡吧,我再想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