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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全2册 §第八章 乳头少于脚趾

七五

三年前的一九三二年十月十日,在政府军第四次围剿战中苦苦挣扎数月的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再也无计可施了。实际上,从撤离天门口开始,这支军队就只能无可奈何地逃离大别山区。八天之后,他们便到达枣阳县的新集镇。位于湖北省中部的此新集镇,让这群在连年战火中从未背离乡土的人想起位于河南省光山县的彼新集镇。作为赫赫有名的苏维埃之都,不久前被攻占它的政府军屠城了。挥之不去的种种怀念,促使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的指挥员,不约而同地达成一种默契,都想毕其功于一役,乘胜打回大别山区。为此,第四方面军毫无保留地派出包括一向只作为预备队的少共国际团等全部兵力,与围追堵截的政府军第一师、第十师、第四十四师、第五十一师、第六十五师、第六十七师、第八十三师和独立第三十四旅,在一片被两道山梁包裹着的丘陵地带恶战两天两夜。杭九枫等人在天门口被强行裹挟进来后,一路上只要与政府军交战,或是摧枯拉朽般大获全胜,或是大浪淘沙般落荒而逃。北风扫过来,南风卷回去,这样打仗全靠人多势众,显不出英雄本色。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九日黄昏,一到天黑就收兵的政府军出乎意料地以五个整团兵力发起集团冲锋,突破侧翼防线,快速杀到第四方面军的总指挥部附近。千钧一发之际,从那座不起眼的小山后面冒出十几个肩挎红布带、手持冲锋枪的少年。为首的杭九枫两手各使一支冲锋枪,一边冲锋一边开火,硬是将一支几千人的突击队打得鸡飞狗跳,风吹落叶一样后退几里才稳住阵脚。这场生死大战的终局再次重复着既往的许多战例:第四方面军粉碎了政府军的战役企图,却不得不像失败者那样,来不及收拾起有限的战利品,便仓皇上路,失望地背向大别山区迅疾而去;政府军在战场上被打得落花流水,仍然以胜利者姿态继续穷追猛打。在枪林弹雨中餐风宿露的红四方面军,先跑到河南省的新野、邓县,又跑到陕西省的汉中,在离西安只有几十里远的地方虚晃一枪后,才由北向西翻过秦岭进入四川。这时候的杭九枫已经是少共国际团赫赫有名的敢死队长。与独立大队敢死队长比起来,少共国际团敢死队长更能施展杭九枫的身手。驻守四川省的政府军,铁了心要打第四方面军之立足未稳,不得已而为之的万源保卫战如火如荼地进行了九个月,第四方面军才站稳脚跟。

就在这时,视打仗为家常便饭的杭九枫受了伤,一颗炮弹落下来,迸裂的弹片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撕裂了他的手背。伤口很大,杭九枫却没当回事,万源保卫战终于取得全面胜利后,杭九枫手背上的伤仍不见好转,而且一天比一天痛得厉害。前沿包扎所的人上阵地来为他换药的次数多了,也对自己的处置产生了怀疑。征得杭九枫的同意,包扎所的人将一只尖锐的镊子伸进那处既流血又流脓的伤口,经过一番令杭九枫撕心裂肺的仔细探查,发现一块绿豆大小的弹片紧紧嵌在骨头里。杭九枫不得不从整整守了十个月的阵地上下来,用白色绷带吊着手臂,去后方医院接受包扎训练的人说必须在麻醉条件下才能进行手术。这条用血肉之躯构成的防线几乎没有纵深,成也一道山梁,败也一道山梁,杭九枫轻易穿过防线来到后方,算上所有弯曲,路途不会超过五里。如此薄弱的阵地,政府军用了十个月也没打开破绽。杭九枫讥笑山下那些无功而返的政府军连乌龟都不如,乌龟还能找条地缝钻过来,那些家伙是卵屎,只配一辈子躲在卵子里。坐在战壕里休息的士兵开怀大笑,这样的笑话仿佛能给人以新的战斗力。

在离火线不到十里远的地方,杭九枫再次碰上了五人小组中硕果仅存的欧阳大姐。这是他离开天门口后,第二次碰上欧阳大姐。第一次是在枣阳新集,杭九枫身先士卒,以十几个人的战斗力,打垮政府军的五个团,欧阳大姐站在离张主席很近的地方,参与了那场接见。张主席说的话杭九枫一句也没记住,反而是欧阳大姐那些声音小得听不清楚的议论,一直让他难以忘怀。欧阳大姐仍然领导着那支让人闻风丧胆的政治保卫局手枪队。两个戴眼镜的人,被他们从一群穿了军装却没有背枪的人里挑出来,拉到旁边的小河里。戴眼镜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要求,不要将他们的尸体扔在水里,这场保卫战死人太多,尸体没有及时掩埋,弄不好会有瘟疫流行。手枪队的人显然不喜欢啰嗦,叭叭两枪响过后,竟然从死者身上摘下眼镜,扔给一个被称作老彭的人,并且讥讽地说,摔了一副眼镜,赔偿两副眼镜,这种好事一辈子也不可能碰上第二次。杭九枫正要转身离去,被押人群中有人叫起他的名字:“九枫,救救我!”杭九枫万万没想到,叫自己的竟是余南瓜。余南瓜是独立大队敢死队的一名班长,也是同自己一起强行补充到第四方面军中的。“他想逃跑!”欧阳大姐也认出了杭九枫。“我想回天门口!”余南瓜没有叫冤枉。余南瓜的家人不管男女都是这样,一年到头听不见他们说几句话,要说的话都在眼睛里。所以五人小组才将余南瓜的家人杀得一个不剩。“谁不想天门口,我也想,可是哪怕想得吐血也不能目无军纪!”杭九枫怕欧阳大姐提起余南瓜的家人,赶紧将往日的部下厉声斥责一通。欧阳大姐适时地提起五人小组在天门口时,杭九枫的变相逃避行为:“看来你在张主席的亲自领导下,受到了很好的教育,觉悟提高了许多。”杭九枫什么也没做,逃也似的回到前沿阵地后面的小庙里。

小庙是临时包扎所所在地,杭九枫盯着两个不像医生的人,要他们替自己取出弹片。两个不像医生的人,除了一把镊子再也没有其他可以用来做这种手术的工具。在两个束手无策的医生面前,杭九枫鄙夷地说:“用一把锉刀,将两边的骨头锉一锉,弹片不就出来了吗?”杭九枫取出硝狗皮用的小锉刀,要他们在弹片两边的骨头上锉开一道缝。医生不敢动手,伤筋动骨的事,没有麻药,会将人活活痛死。杭九枫费了不少口舌也没用,他生气地说:“你们俩,一个拉着这只手,一个帮忙将伤口撑开,其余的事我自己来做!”杭九枫拿起锉刀,在紧挨着弹片的地方不轻不重地锉一下。一阵全身乱颤过后,又锉一下。锉的次数越多,杭九枫颤抖得越厉害,间隔的时间也越长。“想当年,阿彩满头长着癞痢,说一千有点多,说八百又有点少,都让我一颗颗地治好了。这骨头上的弹片是外来的,想在骨头上生根,那可办不到。”说话时,杭九枫在自己的手背上连锉两下。这一次颤抖之后,杭九枫的喉咙里还发出来一声怪叫。医生认为这是喉咙在痉挛,形成阻塞后会憋死人。杭九枫还想继续锉下去,他用两种古怪的声音高声说着往日被马鹞子关进县城大牢时所受的酷刑:“我在心里发明了一种刑法,等哪天活捉了他,一定要让他尝尝我的厉害。”杭九枫在自己的骨头上连锉了许多次。包扎所的人觉得不用再锉了,拿起镊子夹住弹片用力一拔。在血淋淋的弹片面前,杭九枫突然迷糊了,望着搽在伤口上的红汞,一个劲地说,同阿彩和丝丝她们用的红瓶桃相比,红汞的颜色难看死了。

一觉醒来,杭九枫开始郑重地考虑回天门口的事。他醒来的次数越多心里的想法也就越多,他骂自己不如余南瓜:余南瓜的亲人全被五人小组杀光了,家里什么都没有的余南瓜,还要拼死拼活地开小差回天门口,这让杭九枫越想越觉得惭愧。他开始留心打听同自己一起来到四川的独立大队的人。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一百多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剩下来的只有自己和被政治保卫局收押的余南瓜。半个月后,在大反攻中夺取的政府军阵地上,杭九枫终于决定像余南瓜那样开第四方面军的小差。初来乍到的第四方面军打赢一场连年大战后,缺少一个杭九枫决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仗没打完就走是逃兵,仗打胜了再走则是英雄中的英雄。这也是往日董重里悄然离开天门口的做法。“你出来的时间太长,再不回去,杭家的祖坟就会被牛拱了。”半夜里,少共国际团敢死队队长杭九枫趁着替别人放哨之机,将身上所有与第四方面军有关的东西卸下来,放在哨位上,换上便衣,背着硝狗皮的工具包,踏上了回天门口之路。“我这条命,死活都不能离开天门口。第四方面军势力再大,全都是别人的事,在天门口指挥独立大队才是自己的事。”脱离束缚的杭九枫情不自禁地想起许多轻松快乐的话题。

耗时十个月的大战,让驻守四川的政府军,官折五千,兵损八万,第四方面军的伤亡人数也达三万以上。十万尸骸中正常掩埋的不到三万,其余七万,不等大战结束,早被虫蚀蛆侵,化作堆堆白骨。数百里地域浸泡在尸毒里,清悠悠的水,能看却不能喝。上路的第一天,小心翼翼的杭九枫无论么样提防,还是碰上了熟人。“不要走这条路!”杭九枫以为他发现自己在逃跑,“前面镇上在闹霍乱!”杭九枫吓坏了:“我懂,就是烂肠瘟!”“赶快回头走别的路吧,这霍乱比十万大军还凶!”那人太忙,没说别的就走了。杭九枫到底不敢冒险,爬上旁边的高山,远远地绕过镇子,这才回到正路上。越走情况越不妙。足迹所至,霍乱都在流行。不说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仅仅死在他面前的,一天之内就有十几个,第一眼看上去还没事,第二眼就不行了,有时间再看第三眼时,活生生的人已经变成死尸了。幸好有熟人提醒,杭九枫不敢吃一点东西,不敢喝一口水,撑到第三天中午。眼前山坳里出现一户孤零零的人家,饥肠辘辘的杭九枫以为可以弄到一些吃的,两脚跨进门槛里才明白,他自投罗网闯进了政治保卫局的牢房。

端坐正前方的欧阳大姐一眼看出杭九枫的企图。在三杆枪的紧逼下,杭九枫只能束手就擒。“余南瓜呢?你已杀死他了?”听说余南瓜已经死了,杭九枫不免叹了一声,“也不晓得我死后能不能碰上他,有个鬼伴,也好回天门口。”欧阳大姐正要说话,突然四肢一阵颤抖,不停地暗示旁边的人送她去厕所。欧阳大姐蹲在厕所里就起不来,一口气拉了十几次,半个小时下来,五官都变了形。三个手下全是男的,闭着眼睛摸进去将她背出来,七嘴八舌地不知如何送她去苏维埃医院。还是欧阳大姐亲自命令,将杭九枫松了绑背上她,再来一个荷枪实弹的手枪队员在身后压阵。到苏维埃医院的路并不远,杭九枫背着欧阳大姐走到一半时,身后的手枪队员忽然解开裤子,往下一蹲再也没有站起来。

换了别人,病到欧阳大姐这种地步,不说十个全死,起码也要死九个。欧阳大姐大难不死,首先是因为杭九枫跑得快,没有人替换他,背上后一口气跑到了十里外的苏维埃医院。其次就要庆幸遇上那位被阿彩护送过的邓巡视员了。欧阳大姐在地上躺了许久仍然无人理睬。杭九枫几次要将欧阳大姐的真实身份说出来,神志清楚的欧阳大姐坚决不同意。苏维埃医院的前任院长是她下令处决的,受此牵连十几个人,有的已经被杀,有的还在政治保卫局的牢里关着,欧阳大姐担心有人趁机暗算自己。医院里弥漫着一股恶臭,到处都是霍乱患者。不时有士兵用枪顶着医生的后背,让他先救治自己的同伴。杭九枫没有枪,只能在医生面前一再说欧阳大姐是了不起的女英雄。无计可施之际,一个气宇轩昂的人来医院里巡视,还对众人讲话说,霍乱是从政府军占领的地方传过来的,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会像击败政府军的进攻那样战胜这空前的瘟疫。杭九枫突然认出,这个人正是曾经被阿彩护送过的邓巡视员。杭九枫挤上前去,他以为邓巡视员会认出自己,只说有位女英雄急需抢救。邓巡视员客气地反问,在经历十个月大战后,苏区的人谁个不是英雄?杭九枫心里涌起一股与往事相连的愤怒,粗鲁地强拉邓巡视员去看躺在地上的欧阳大姐:“她在天门口闹过革命!你听清楚了吗!”邓巡视员没有显出明白这话的意思,脚步却跟上了杭九枫。对欧阳大姐的抢救由此变得非常及时,她是在医院里躺倒的时间最长的病人,那些比她早到医院的霍乱病人全死了。

霍乱的传播在欧阳大姐病倒后达到高潮。许多人仅仅手或脚沾了一点露水便在劫难逃。让人望而生畏的病人的粪便曾经遍布杭九枫的身子,他居然没有受到传染,健康地徘徊在医院四周。“再过三天,你就能重回前线。”医生说话的当天,几个来自少共国际团的人走进欧阳大姐的病房,宣读了对杭九枫的逮捕令。“杭九枫的问题我正在处理。”欧阳大姐终于在她所担心的苏维埃医院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她命令杭九枫不得离开自己半步,其余步骤一概没有进行。那天上午,苏维埃医院的医生用听诊器在欧阳大姐胸前胸后反复听了几遍,又用一只竹板压住她的舌头透过用力张大的嘴往嗓子里面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说:“你能完全康复真是一个奇迹。”创造奇迹的欧阳大姐从苏维埃医院里出来,带着杭九枫直奔万源城。

在一所门口站有双岗的院落里,邓巡视员笑眯眯地接见了他们。邓巡视员刚刚得到一点战利品——杭州西湖龙井。嗜好品茶的邓巡视员正在吃一种必须禁服茶叶的药,非要欧阳大姐和杭九枫替他尝尝那杯已经泡得清香绕梁的绿茶。

欧阳大姐没有客气,拿起茶杯就喝:“能天天喝这种茶的人,肯定不会患霍乱。”

杭九枫喝了两口,他的评价完全不同:“这茶叶好得像雪家的女人!”

在邓巡视员的开怀大笑中,欧阳大姐说:“有件事情必须向你报告,杭九枫想当逃兵!”

沉浸在万源保卫战空前胜利的喜悦中的邓巡视员稍稍收敛一些,脸上还有许多微笑:“当逃兵也不见得全不对,就看逃谁的兵,逃到哪里去?”

杭九枫灵机一动:“天门口的白色恐怖太厉害了,独立大队只剩下二十几个人,阿彩也受伤了。”杭九枫的合理想像,与天门口的情况大致相符。

邓巡视员难以捉摸的表情里果然出现一丝温暖的涟漪。“天门口也是我们的根据地,我们可以派杭九枫回去执行任务嘛!地方上的事,由地方上的人去做,取得胜利的机会要大许多。”

欧阳大姐接着说:“这样最好,我这就转达你的意见,请有关方面安排杭九枫回去,没有他,独立大队迟早会被马鹞子消灭。”

为了得到一张通行证,在邓巡视员的示意下,欧阳大姐请有关方面将第四方面军的杭九枫派回天门口,那边的形势太险恶,没有身经百战的人做骨干,留下来的星星之火就有可能被完全扑灭。杭九枫畅通无阻地穿过霍乱横行的地区后,不无忧虑地说,谁能够像饲养鸡狗那样饲养霍乱,谁就能独占天下。

七六

田里的甘蔗熟了,还没收获,为的是等着打霜。不要说甘蔗,就是白菜和萝卜被霜打过后也会变甜。

杭九枫潜回天门口后,第一个埋伏点就是甘蔗林。一群打算将电话线架到天门口的人,从西河左岸上下来,一人掰了一根甘蔗,坐在那里大啃大嚼,同时还大声地说笑。杭九枫不认识他们,那些人个个都用陌生的武汉方言说话,只有吃完甘蔗后,冲着甘蔗田屙的那泡尿的臊味才是熟悉的。离开天门口太久了,只要是熟悉的东西,一切都让杭九枫觉得兴奋不已。早在四川省万源县时杭九枫就谋划,趁别人还没发现自己回来了,悄悄地打马鹞子一个晴天霹雳。一年来,往回走的道路不知有多艰难,只要一想到马鹞子将会变成大白天里遇上无头鬼的模样,杭九枫就有使不完的力气和想不尽的办法。

对迫在眉睫的危险浑然不觉的马鹞子正想着一劳永逸地暗算阿彩:“阿彩打仗打成精怪了!”这样的话通常只用来夸赞不同行业的手艺人。带兵打仗与七十二行无关,马鹞子这样说,并非为了表示此类形容中固定包含的一半戏谑一半尊敬。他很清楚,天门口又冒出几个不怕杀头的人,自己说话做事,都会传进阿彩耳朵里。马鹞子将不可告人的目的藏得很深,除了说好话给阿彩听,还故意将驻守天门口兵力的一半,派驻在下游的汤铺和饼子铺。这些都是麻痹阿彩的诱饵,马鹞子幻想在她轻举妄动时一举歼灭之。独立大队仍旧隐藏在天堂一带。阿彩的腿伤早就好了,马鹞子不在时,她没有攻打天门口,要打游击,便跑到百里之外,大仗不打,小仗不断,缴获再少也无所谓,只要胜利了,立即抽身凯旋。马鹞子胸口上的伤也全好了,剿灭独立大队的命令再多,他也不再听到雷声就落雨,像猎狗一样漫山遍野寻衅。阿彩带人打仗的风格就像女人绣花,两根手指捏一枚针,这儿挑挑红丝线,那儿扎扎绿丝线,鸡零狗碎地难成气候。与天门口相邻的几个县有太多偏僻小镇,只要突击进去,或多或少总有缴获。“坚持斗争,赤*到底!”独立大队用土红化水写在墙壁上的这类标语,成了马鹞子爱说的笑话:“女人嘛,应该说坚持斗争,赤膊到底!”胸部中弹之前,马鹞子真的将阿彩当成对手。伤好之后,马鹞子反而表现得若无其事,仿佛真的不愿与阿彩进行这种不痛不痒的较量,全力以赴地恭候傅朗西和杭九枫。暗地里,马鹞子一点也没放松,悄悄地又从冯旅长那里买了几支冲锋枪,伺机给独立大队以致命打击。为了让阿彩上钩,马鹞子经常脱下军装穿上便衣,带着几个将冲锋枪藏掖在长袍里的随从,在天门口四周转来转去,装出一副寻猎野兽的样子。

新买的几支冲锋枪,险些被柳子墨发现。从黄州返回的路上,马鹞子偷看了王参议托他捎给柳子墨的信。王参议开门见山就告诉柳子墨,因为在冯旅长的司令部里碰上来买冲锋枪的马鹞子,所以就写了这封没有具体事务需要交代的信。马鹞子不得不将写在纸上的冲锋枪三个字抠掉。交付信件时,他还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被抠掉的三个字,事关军事秘密,不应该向柳子墨泄漏。王参议对国民政府和苏维埃政权之间的党争另有主张,为此专程到黄州,将只有极少数人了解的日本军队正在积极准备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情况告知冯旅长,并且暗示自己人之间不要拼得太过,这种空耗国力的事情会让仇者快,亲者痛。

千里迢迢赶回来后,躲在甘蔗林里的杭九枫视那些掰甘蔗的自卫队士兵为废物,一心要对付马鹞子本人。

从四川万源城内出发时,杭九枫只有一个人,当他扑进西河里不顾一切地畅快地洗浴时,身边已经有九个人了。从一开始,杭九枫就执意寻着去时的路线往回走。他太了解天门口人了,这些被第四方面军带离西河的家伙,不会轻而易举地真正死去,他们会想尽办法活下来,等待返回天门口的机会。杭九枫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战乱当道,敢将别人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全都当成狗屎,因为命贱反而容易活下来。所以凡是往日有过激烈战斗的地方,他都要亲临现场,寻找同自己一道被拉入第四方面军的前独立大队队员。足迹所至,大小战场比比皆是,如同沿西河奔腾而下的洪水,哪怕遇到石头也要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迹。为此,他一路往东走,老老实实地替人家硝了许多狗皮,寻人的事他一个字也没说,不是不敢打听,而是不用打听,随着他那硝狗皮的好名声的四处传播,那些流散在沿途的独立大队人员闻风而至。

一九三六年的秋风越刮越猛,趁着风高月黑,十个赤手空拳的男人悄悄地钻进西河边的甘蔗林里。这是他们从没争议过,却在回归路上讨论了整整一年的决定。趁着神不知鬼不觉的机会,抓住马鹞子骨子里对阿彩的轻视,打一个出其不意的伏击战。这个方案被临近天门口时探听到的情况补充得更加切实可行:经过几番杀戮,西河边众多无主的田地都被段三国用镇公所的名义控制了,其中两亩专门用来种甘蔗,段家的人吃三分之一,三分之一犒劳自卫队,还有三分之一等不到收获就被自卫队的人零零散散地掰着吃了。为了等甘蔗熟,杭九枫他们耐着性子在离西河不到十里的一座大山里藏了半个月。如果没有马鹞子秘密买回来的几支冲锋枪,一切发展都将在他们的谋划之内。杭九枫先后三次放过了背着四支枪的五个士兵。第二天中午,耐心的杭九枫终于等来最合适的战机。马鹞子带着几个像商人一样穿长袍的人,大摇大摆地出了下街口。两个背手枪的士兵走进甘蔗林,选了两根又肥又粗的甘蔗正要动手,埋伏在四周的人一拥而上,将二人死死地按在地上。

九个独立大队队员将存心对付阿彩的马鹞子吓坏了。那些人已经离得很近时,他才慌乱地叫道:“快用真家伙!”穿长袍的那些人,忽然变出三支冲锋枪。冲在后面的人见势不妙,一头钻到田埂下面。三支冲锋枪像刮风一样将前面几个人尽数击倒,从掰甘蔗的士兵手里夺过手枪的独立大队队员,来不及还击,就被一串串的子弹打得血肉横飞。侥幸没死的人只能束手就擒,他们从田埂下面站起来,面对还在冒烟的冲锋枪大叫:“马鹞子,你有本事就不要将冲锋枪藏得像卵子!”

“我原想钓一只母的玩玩,没想到公的先来上钩。怎么样,几年没有动静,是不是卵子痒了,才想起还有个癞痢婆娘放在老家没人用!”

河堤脚下堆着许多从甘蔗上削下来的叶子和杪子,马鹞子正在绕行,杭九枫从那些废弃的甘蔗叶子与甘蔗杪子中腾空而起,不等身子落地,双手便死死掐住了马鹞子的脖子。跟着杭九枫回来的独立大队队员,一齐放声大笑起来。这个埋伏中的埋伏是杭九枫临时想到的,在甘蔗林里设伏,是有很大胜算的险招,却无法做到万无一失,一旦有意外出现,进不能攻,退不能守。杭九枫将自己藏在河堤下面,在军事上这叫掎角之势,是从枣阳新集那一仗中学来的。

这场面对面的肉搏战很快变成以相互的生死为条件的谈判。继续攻击下去,杭九枫和马鹞子必然率先丧命,接下来便是独立大队队员和一到两个持冲锋枪的自卫队士兵。不管怎样,马鹞子这边都会有人活下去,从自卫队员身上缴获的手枪虽然很好使,却无论如何也敌不过三支冲锋枪。关键是彼此抓住了对方的要害,马鹞子和杭九枫都不想这样了结自己,用死亡换取胜利,对死者没有半点好处。大家都是识时务的人,达成共识并非难事。难的是放人之后,重新获得力量优势的马鹞子肯定会反悔。马鹞子信誓旦旦地表示不会那样做,为了显示诚意,还主动送给杭九枫一支冲锋枪。第一次交换差点成功了。在河堤的最宽处,杭九枫和马鹞子在河堤上分手,分别走向各自部下所占据的有利位置。出于同样的阴谋加自信,二人不约而同地趴倒在地上,异口同声地大叫开枪。没有获得冲锋枪之前还心存胆怯的杭九枫,高估了握有冲锋枪的部下,错误地以为那些人可以像自己一样重演枣阳新集的英勇壮烈场面。马鹞子也高估了两支冲锋枪对付一支冲锋枪的优势。一阵对峙之后,杭九枫和马鹞子不得不重新妥协,顺着原路退回出发地。往后的一段时间里,闻讯赶来并且占据了周围各个有利位置的自卫队主力,完全在按杭九枫的指令行事。杭九枫要他们退到后山的关老爷庙中,只要有一个人留下,他就会用子弹在马鹞子身上打一个窟窿。

一切恢复到最初的样子后,杭九枫率先叹了一口气:“不如将一镇叫来,有他在中间挡着,谁也不会开枪!”

“我不答应!一镇是我的儿子!”因为这句话,马鹞子的嘴被杭九枫用枪口搅出血来。

“老子谅你不敢说一镇不姓杭,对不对?”

“一镇姓什么,你问问他自己就晓得了!”

杭九枫冲着自卫队士兵叫了几声,要他们去叫一镇。自卫队士兵不敢答应,问马鹞子能否这样做。马鹞子的脸色像死人一样难看,半天不肯开口。杭九枫戏谑地问他,要不要掰根甘蔗嚼嚼,松松嗓子,免得憋死。马鹞子真的要来一根甘蔗,先往左边膝盖上一磕,去掉杪子,再往右边膝盖上一磕,去掉蔸子,转眼之间便嚼得满地都是甘蔗渣滓。一根甘蔗吃完了,马鹞子又要第二根。不是他要吃,而是给一镇预备着:“去个人将一镇叫来,就说这儿有甘蔗吃。”

丝丝带着一镇出现在河边时,杭九枫突然心烦意乱起来。让他惊讶的不是一镇已经能够满地跑,而是穿上了旗袍、皮肉全部变白变嫩了的丝丝。马鹞子手里拿着甘蔗,要给又不给地让一镇叫自己。一镇只想要甘蔗,伸手扯了两下,见马鹞子还不放手,竟然扑过去在那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杭九枫忍不住又笑了,连连说,一镇必是杭家子孙无疑。马鹞子顾不上被咬痛的手,正要用甘蔗打一镇,身后的杭九枫伸出冲锋枪托,只一击就将大半根甘蔗敲飞了。此时此刻的丝丝除了脸上在笑,全身上下都是忧伤,指着杭九枫让一镇叫一声父。

一镇响亮地叫了一声:“父——父喂!”

痛苦不堪的马鹞子只能闭着眼睛。

太阳偏得很西,穿旗袍的丝丝牵着一镇站在独木桥正中间,在她的口令下,背朝右岸的马鹞子和背朝左岸的杭九枫,开始沿着独木桥相向而行。在到达供丝丝和一镇站立的狭窄桥墩后,马鹞子和杭九枫必须同时伸手搂住丝丝的腰,才能小心翼翼地绕到桥的另一端。丝丝迅速将一镇转移到身后,没有让想抱一镇的马鹞子得逞,她招呼杭九枫,二人合力将桥板拆了一块,扔进河里。今年秋汛特别长,西河还没有变浅。杭九枫的力气要大许多,桥板的那一头扔出很远,近的这一头率先扎进水里,带着整块桥板斜着没入水中,片刻后,又哗啦一声冲天而起。望着像脱缰野马一样奔腾而去的杭九枫,被河水阻断的马鹞子只顾要求一镇喊他,声音要大得能让杭九枫听见。

“马鹞子是我的父!”一镇没有觉得这是一件让人为难的事,站在独木桥上一声喊,西河上下都能听见。

一镇的话很快就被丝丝的哭声淹没:“我的那个人,你几年不回,好不容易盼着你回来了,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哩!”

杭九枫没有听到这一声喊。当天夜里,他就重新成为独立大队的副指挥长。

杭九枫真能闻到阿彩头上的癞痢气味,寻找阿彩的过程没有任何周折。顾不上说那些久别重逢的客套话,杭九枫就将独立大队的全体人员叫到一起,直截了当地宣布,从今往后自己是副指挥长,阿彩是副政委。有人站出来打抱不平,如此事关独立大队前途的重大决定,难道可以不经上级同意自行其是吗?马鹞子都服了阿彩,说她打仗打成精怪了,杭九枫不在天门口的这几年,独立大队胜仗打了几十场,这就是阿彩指挥能力的最好证明。杭九枫不想在这件事上啰嗦,傅朗西不在,独立大队的事就该他说了算。他毫不客气地表示,马鹞子蓄谋已久地想打独立大队的埋伏,结果反而被他赤手空拳缴获了一支冲锋枪。谁不服气,也可以去马鹞子手里夺一支冲锋枪回来给大家看看。

“九枫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真正打仗打成精怪了。我再问一句,这么长时间有谁大明大白地回天门口睡过安稳觉?我替副指挥长在大家面前作个保证,不出三个月,一定要让你们回天门口,过几天富人们的幸福日子。”阿彩一开口,四周立即变得鸦雀无声。

“不!再等三个月,枕头里的瘪谷都会长成秧苗。”杭九枫一分钟也不耽误,马上带着独立大队下山。在路上,仍有人在喋喋不休地为阿彩叫屈。

“卵子说多了舌头骚!”杭九枫提高声调骂了一句。说话的人便将自己的意思往深处推进一步:又没有其他人可以管杭九枫,索性当指挥长,阿彩的职务也就用不着改变了。杭九枫不再骂人,耐心地讲了一个故事。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被政府军打跑后,用留下来的队伍组建的第二十五军,也没办法坚持到今日,幸亏有个高政委,将几支游击队往拢一凑,又成立了第二十八军。按道理,高政委是当然的军长,他却宁肯只挂政委头衔,执意将军长之职留给一直与之联系不上的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任命。

“对于独立大队,傅朗西是永远的指挥长和政委,他在这里也好,不在这里也好,我杭九枫永远只能当副指挥长,阿彩永远只能当副政委。”

七七

中了埋伏的马鹞子一口气杀了四个勾结独立大队的嫌疑人。砍下来的头用棍子穿着竖在上街口外的大路旁,没有头的身子往沙堆里一插,站在下街口外。还不到睡觉时间,镇长段三国就将家里的灯吹熄了。马鹞子不让常天亮夜里练习说书,也不让段三国出门打更,故意造成一种死寂之相,吓唬所有的人。

在漆黑的凌晨,那盏在紫阳阁窗后孤独闪亮的煤油灯也被拧得时明时暗。对于已经临产的雪柠,这样的光芒还算够用。绵绵不尽的呻吟随风而来随风而逝。林大雨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声音,站在街边将紧急要做的事丢在脑后。紫玉有意挺起肚子走到他面前说:“我生孩子之前也会这样叫的。”他才趁着好风,放了一串响鞭。转过身来,林大雨点燃洪炉里的引火柴,同时用另一只手舒缓地拉动风箱,那些经过专门挑选又干又黑的木炭被松毛柴毫无悬念地烧旺后,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地该由徒弟做了。清晨的鞭炮声引来马鹞子:“手艺人的名堂真多!”杀过人的马鹞子心情大为好转。他放弃了往街边小溪里屙尿的念头,却也懒得接受新来的长相奇丑的铁匠的讪笑,将正要解开裤子的手收回来捂住嘴巴,冲着铁匠铺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哈欠。

天空中只有几颗星星,没有别的发亮的东西。冬天还没有到,几只猫就在绕着天门口一声声地叫春。

住对门的几户人家搬来的时间也不长,虽然与先前死去的那些人家没有传承关系,做的生意仍然一样,或者缫丝,或者养蚕。依次排来,整个下街,除了剜瓢暂时无人继承,各行各业都有新人来做。重新捡起铁匠手艺的林大雨来得最晚。此前在天门口露面的几个铁匠,已经陆续离开了。没有人强迫,来是主动的,走也是主动的。无法在天门口扎根的原因也大同小异。铁匠铺并不是说开就能够开的,下决心之前,一定得将铁匠担子挑来试试火气。铁匠这一行最不爱挪动,也不知是何原因,一到新地方,风箱里进风出风都没问题,却吹不旺洪炉里的炭火;或者是火焰看上去很旺,想将生铁烧透非要消耗两到三倍的木炭;更蹊跷的是生铁烧得像那烤熟的糍粑,却经不起大锤打小锤敲,多一下敲打就成了豆腐渣。一个铁匠一块天,到头来靠的还是硬撑硬打,更何况天门口街上是手艺人做梦都在想着的福地。

一个铁匠来,一个铁匠走。

林大雨受伤之前,好不容易有个铁匠在天门口站稳脚跟,铺子里一盘洪炉都忙不过来,正要砌第二盘洪炉。林大雨在天堂受到打獐子的连环地铳暗算后,阿彩就找他谈心,伤成这种样子对个人肯定是坏事,对独立大队却是天赐良机。到天门口街上填补死人空缺的那些手艺人,都是段三国精心挑选的,但是两面三刀有余,赤胆忠心不足,必须有林大雨这样的骨干打进去,将独立大队的根扎深扎牢。阿彩要林大雨办起来的铁匠铺,实际上是替独立大队传递消息的交通站。面目全非的林大雨回归老本行后,将一把新打的菜刀挂在打杵上,站在铁匠铺门前大声吆喝。这是铁匠这一行的行规,对付找上门来挑战的同行,只能用相同的刀刃当众互相对砍。林大雨的菜刀是用炮弹壳打制的,轻而易举地将对方的菜刀剁成了锯齿。三天之后,林大雨挑着家当带着妻子紫玉和两个新收的徒弟再来天门口,下街口的铁匠铺已是他的了。

鞭炮一响,林大雨的洪炉就开始呼呼啦啦地冒烈焰。依照天门口的规矩,铁匠铺开张的当天,只给各种刀具淬火,并且任何报酬都不收。天还没亮,同为手艺人的邻居们就将铁匠铺挤满了,街上还有不少站着没进屋的。抢在最前面的一向是木匠和篾匠,重的斧头,轻的凿子,宽的劈刀,窄的弯刀,锈蚀斑斑地摊了一地。

正热闹时,站在后窗边的紫玉回过头来说:“要出事了!”

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窗外闪了一下。林大雨心里闪出和独立大队有关的念头,嘴里却说:“莫乱想,是来凑热闹的。”

林大雨用铁钳夹起一把已经烧好的篾刀,伸进那桶用黄泥拌过的水里。一股青烟要散没散之际,林大雨一挥胳膊,将篾刀搁在铁砧上。借着炉膛里的火光,他一会儿眯着眼睛细看,一会儿挥着铁锤猛烈击打,估摸着将变形的部位校正过来了,再将其重新投入洪炉。“轻点!”拉风箱的徒弟一减力,炉膛里的炭火立即暗淡下来。放在炭火上面的篾刀还没有红透,就被林大雨夹起来,往旁边那桶没有黄泥的清水里蜻蜓点水般淬了一下便拿起来,片刻之后又淬了第二下,这才叫一声:“铁匠铺的东西都有牙齿,小心它会咬手。”扔在地上的篾刀要等到第三把刀具淬过火才可以拿在手里。篾匠存心要当众试试林大雨的手艺,骑马一样将早已备好的一根竹子架在大腿根上,用那还没磨白的刃口往竹节正中一按,只听见“叭叭叭”一连串响,竹子已从头到尾裂成两半。

大家正在齐声叫好,阿彩领着几个女人突然从窗口跳进来,用枪指着不让人声张。

林大雨装作不高兴:“好不容易选个生意开张的好日子,你们却跑来了,难道打仗就不用选日子吗?”

阿彩压低声音回答:“不选日子就不会今日来!”

从上街口传来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有人哆嗦着尖叫:“铁砂炮,是铁砂炮!”

“要打炮也得先开枪呀,难道你们没有派人侦察一下,雪家的娇娇女正在生孩子哩,万一吓抽了筋,两条人命就没了。”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的紫玉,双手捂着自己的腹部,替雪柠担心只是借口,其实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阿彩指着各个位置让手持武器的女人尽快埋伏下来:“真奇怪,你这铁匠铺还没赚到钱就同情起富人!别以为只有你晓得女人生孩子痛在哪里!”

紫玉顶撞:“爱穿花衣服,就不要出门逞英雄。”

“是不是觉得我们打不赢这一仗呀?”

阿彩忍无可忍的样子逼得不知内情的篾匠赶紧赔笑脸:“林铁匠的女人也怀着孩子,所以才有事没事想着雪柠。”

上街口的枪声一阵阵地离得近了,想离开铁匠铺的人全部抱头趴在地上。

从上街到下街,到处都能听到杭九枫的吼叫声。外出几年再回来,杭九枫更厉害了。他将铁砂炮架在一辆独轮车上,一边冲锋一边开炮,从炮膛里飞出去的铁砂和铁子,像一把大扫帚,席卷之处,沿着小街抵抗的自卫队士兵,草草放上几枪,便往小教堂里躲。杭九枫一声令下,独立大队的人迅速扛来许多柴草,顺着墙根堆在小教堂下。就在杭九枫命令小教堂里的人投降,不投降就点火将他们烧成灰时,马鹞子出现在钟楼上。与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丝丝和线线,一个抱着一镇,一个抱着一县。马鹞子得意地大声叫喊:“为什么还不动手?是不是没火种?老子这就成全你们!”马鹞子果然从钟楼上扔下一盒火柴,“林铁匠,老子能逢凶化吉先要谢你,那串鞭炮响得及时呀!再晚一点,老子就抢不到一镇和一县,这两个小东西一个是避火咒,一个是护身符哟!九枫,你可要看清楚,到今日为止你儿子还是活蹦乱跳的,往下如果被火烧死了,只能怪你自己。”杭九枫气恼到了极点,四周的柴草将小教堂的窗户全埋住了,本是为了放火,到头来却要小心防火。杭九枫不愿意同马鹞子达成妥协,这种事只有让阿彩来做。埋伏在下街两边的阿彩没有伏击可打,只好站在小教堂门前,仰着脖子同马鹞子谈判:独立大队放弃火攻小教堂,小教堂和关老爷庙里的自卫队不干扰独立大队在天门口的任何行动。

从上街到下街,从没有人听说这样打仗的,纷纷倚着门窗往外张望。西装革履的卢工程师探头从白雀园往外看时,街上已经亮了。

“只要你们有胆量呆在天门口,我的人绝不会乱开一枪。”站在钟楼上的马鹞子爽快地答应了阿彩。

卢工程师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地瞪了马鹞子一眼。他没想到会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表情,正要关门,一个箭步冲上来的杭九枫用冲锋枪托卡住了门缝。卢工程师像平日一样斯斯文文地拦着杭九枫:“请尊重柳所长和我的选择,莫将有血腥气味的东西强加给我们。”杭九枫不吃这一套,一拐冲锋枪托,推开卢工程师,跟在身后的几个人用极快的速度将设在白雀园内的测候所搜索一遍。杭九枫很不甘心地对什么也没找到的那些人说:“这地方越看越像情报站。”

铁匠铺里的洪炉一直燃烧得极旺,外面鸡飞狗跳,屋里铁器叮当。林大雨要紫玉出门去上街,富人家就算有刀具需要淬火,也得主动上门询问。没想到肚满肠肥的富人也有腿快的时候,听到铁砂炮响,便跟着马鹞子躲进小教堂里。富人家里全是查封财物的独立大队人员,紫玉不方便同他们搭话,只能偶尔眨眨眼皮表示会意。一连走了三家,都没碰到要找的富人,在第四家门口,紫玉迎面碰上阿彩和杭九枫。阿彩正在帮杭九枫整理有些散乱的武装带。

紫玉刚要绕过去,杭九枫叫住她:“马鹞子昨日杀了我们的四个人,我们是不是也杀他们的四个人?”

紫玉小声回答:“该杀的要么躲要么藏,没躲没藏的都没到罪大恶极的份儿。”

杭九枫又问:“那个姓卢的会用眼神向马鹞子下命令,杀他不会冤枉吧?”

紫玉觉得自己更了解:“柳先生说过,卢工程师的学问不错。”

“天下的铁匠都一样,打的转轴全是别人用,自己有弯也不会转。竟敢当着我们的面拍富人的马屁,马鹞子感谢林铁匠的话,可不止一两个人听见,大家都长着耳朵。”

阿彩的声音很大,不知内情的人根本想不到这是在为紫玉和林大雨打掩护。

回到铁匠铺,说起这些,林大雨便狠狠责怪紫玉:杭九枫一旦起了杀心,他想杀的人就是躲进观音菩萨的净瓶里也活不下去,何苦还要她来操心。紫玉不服气,柳子墨是测候所所长,卢工程师不过是他的助手,要杀头也该柳子墨先上刑台。林大雨更有理由认为自己握有真理,紫玉跟着阿彩也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应该明白,阿彩和杭九枫的所想所思是别人达不到的,要杀谁和不杀谁都会是正确的。紫玉果然想不出别的道理来,只好长叹一声。

紫玉因此又到门外转了一转,几个正凑在一起说话的女人提醒她多加小心,铁砂炮将雪家的好事搅糊了,快要生下来的孩子被那声巨响吓了回去,赖在雪柠肚子里乱踢乱抓,就是不肯出来。紫玉摸摸自己的腹部,真的怕了,她心慌意乱地要去找阿彩,让阿彩下令不得再使用铁砂炮。

林大雨气恼地踩了紫玉一脚:“你以为任何人都可以同病相怜?身份不相当,就不要自作多情。”

紫玉强忍着疼痛,贴着林大雨的脸问:“阿彩说了三句好听的话,你就答应深入虎穴,难道你们也旗鼓相当了?”

林大雨怒气冲天地揪住紫玉的纠巴:“这是天门口,不是天堂,阿彩知道了你还没学会给男人当老婆,一定会另外派女人来和我假扮夫妻。”

紫玉赶紧求饶,她绝对不是追求男女平等,只是还有一些革命夫妻的习惯没有改掉。

街上的人不多也不少,大家都在观望。登记完富人家的财产,下一步就是分配。阿彩带人在街上来回叫了几遍,也没见到有人兴奋得乱叫乱跳。林大雨不失时机地教训紫玉,当女人就得好好向阿彩学习,对雪家女人,看一看、羡慕一下是可以的,但万万学不得,谁学谁吃亏。

林大雨埋头做自己的铁匠活。富人不来凑热闹,眼看着就要没事做了。地上还有一把需要淬火的柴刀,说是柴刀,实际上已经磨得比剃头刀大不了多少。林大雨拿起它时,徒弟们在一旁取笑说,好大的挖耳勺子。林大雨脸色铁青地威胁,要用这把挖耳勺子挖徒弟们的屁眼。当徒弟的哪敢惹师傅生气,两个年轻人忙不迭地求情,惟恐林大雨真的生气了,将他们逐出师门。“我最见不得耻笑别人穷。”林大雨从放在墙角的木箱里找出一块铁,扔进洪炉准备接在比挖耳勺子稍大的柴刀上。一个徒弟连忙操起风箱,另一个更加眼疾手快,顾不上拿铁钳,干脆用手拿着退出把柄的柴刀,放到炉火深处。

林大雨正要找茬再骂几句,外面有喊声:“送刀的人来了。”

回过头来,林大雨几乎不敢相信,抱着四把菜刀的人竟是常娘娘。常娘娘慌慌张张地将菜刀往林大雨手里塞,要他将别的活都放下,先将这些菜刀烧红,她拿回去有急用。林大雨还没弄明白,柳子墨就带着绸布店的伙计抱着更多刀具走进来。从来都是有条有理的柳子墨明显乱了方寸,有话也不知从何说起,指着常娘娘,要林大雨按照她说的去做。事情很简单,同样乱了方寸的常娘娘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大通,也没有搞乱它。街上的传言没错,那一声石破天惊的铁砂炮响,真的将雪柠腹内的胎儿吓坏了,见到产道就躲,骂也不听,哄也不行,办法想了无数都没用,那小东西像是长了钩子,钩在雪柠的胎盘上不肯出来。常娘娘一贯坚持,女人生孩子时,家里各处门扇窗户天井必须摆上刃口锋利的刀具,防范从野外来的邪气。梅外婆和柳子墨却不信这个。雪柠的情况越来越不好,梅外婆只顾在产床前忙碌,别的事完全顾不上了。常娘娘便自作主张,带上家中所有刀具来铁匠铺。

“所有的刀都要烧红了,再往各处漏风的口子上放,一批接一批,总得有烧红的拿去替换才行,前面的冷了,拿回来再烧,我就不信天下会有镇不住的邪气。”常娘娘发现柳子墨想说话了,连忙停下来不做声。

“这样做有用吗?是不是想将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常娘娘很不满意,忍不住当众责怪柳子墨:“都什么时候了,我的姑爷,说什么你也得将胸脯拍得梆梆响。女人是男人的脸,男人是女人的腰,男人腰杆硬了,女人才能迎春花开。一会儿这把剁骨刀烧红了,你先将它拿回去,放在产盆旁。其余门窗不用你管。第一把剁骨刀放好后,就来拿第二把剁骨刀,转回去用第二把换第一把,然后再来用第三把去换第二把。一换二,二换三,三换一!来回走时脚下要快,但不要跑,步子要稳,又不能像是漫不经心。要让外人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个有主心骨的人。”常娘娘话一多,就显得是在模仿梅外婆。

洪炉里的剁骨刀越来越鲜艳,就像搽了红瓶桃的女人脸。柳子墨用火钳夹着烧得通红的剁骨刀刚出铁匠铺,常娘娘便不放心地跟上去,临出门时还再三吩咐两个伙计:“我和柳先生说的话你们听到了也像没听到一样,当伙计的,没有身份值得计较,能跑多快就得跑多快。”不久,常娘娘就让伙计捎话来,雪柠的情况有些好转,先前的羊水流干后又有新的羊水出来。柳子墨来回跑到第三趟时,再次带来常娘娘的话,请林大雨穿戴着打铁时的全副装束即刻去雪家帮忙。七十二行手艺人中铁匠的火气是最高的,常娘娘要借他的火气,进一步镇镇四周的邪气。常娘娘还有一句话没说,林大雨却猜到了:天上地下镇邪的神仙一个比一个丑,自己的脸被铳管里喷出来的黑色炮药熏坏了坯子,左眼打成了屁眼,加上鼻孔破,耳朵残,这种模样谁见了都要胆战心惊。

七八

林大雨仍然为雪家人在紧要关头想到自己而高兴。

雪柠的情况并没有出现真正转机,新出现的羊水就像打雷落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听不见生孩子的年轻女人惯有的娇嗔,产床上的雪柠越来越没有动静了,说话也好,喘息也好,辗转反侧也好,全由梅外婆帮忙替代。梅外婆一刻不停地在雪柠的腹部揉来按去,给她打下手的杨桃每次出现在产房门外,都要先擦擦眼泪,然后才传话让把守着紫阳阁不许无关人员进出的王娘娘和常娘娘她们,重新准备热水或别的什么。

在显而易见的慌乱中,随时随地都有差错发生。常娘娘一转身,将自己的左脚绊在自己的右脚上,轰然倒地。常娘娘刚爬起来,王娘娘又平白无故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头。王娘娘将嘴张得老大,证明自己不是在偷吃东西,她心里有一些让人悲哀的话想说,刚要启齿,舌头就出血了。身临其境的林大雨站在月门前的天井旁,常娘娘三番五次地贴着耳朵提醒,让他装作失足,掉进天井里。林大雨只好往天井里跳一次。常娘娘马上大声强调,林大雨的火气太旺了,天井里全是水,却连脚背都没打湿,“不怕烧成灰的妖孽尽管来试试!”屋里的人都会意,一齐跟着说:“林大雨还是铁匠,铁落在他手里都能化成水,谁不怕呀!”

突然间,大门口出现一阵骚动。阿彩一边往里闯一边说:“有钱的富人家生孩子,总是闹得惊天动地。穷人家就没有这样难,生得下来就生,生不下来的听天由命!”阿彩带着一群独立大队队员从屏风那边转出来时,差点踩着放在天井旁的柴刀,“这刀也烧得太红了,到时候除了切豆腐,连南瓜都切不了。”

林大雨当然不会允许别人在自己面前说这种事关打铁手艺的外行话:“刀是死的,人是活的,木炭是死的,洪炉是活的,外行的人只明白刀不快了要淬火,铁匠留着看家的手艺却是退火。”

“想避邪,就应该找几把吃过人肉喝过人血的刺刀!”阿彩一撇嘴角,独立大队的人便要闯进月门。

常娘娘拦了几把:“雪柠正在生孩子呀!”

“我们要找给你家姑爷当助手的那个家伙,他像卵屎一样躲着不敢见人了!”阿彩将牙齿咬了一下。

林大雨装模作样地说:“不要进去吧,免得日后大家挖古,将我也牵扯进去,说这些烧红的刀是在避你们这些大邪!”

受到提醒,常娘娘从月门后拿起一把铁钳,夹起地上的柴刀,冲着独立大队的人晃来晃去,并威胁烫着谁了,烙着谁了,只能怪他自讨苦吃。阿彩想也没想就从天井里舀起一桶脏水。桶里的脏水很多,真正泼出去的很少,一番短暂僵持就结束了。泼出去的脏水中有一泡尚未散开的痰,落在暗红色的柴刀上,翻起一只气泡,吱吱地胀到最大之后,随着腾空而起的水汽无声无息地化入风中。常娘娘扔下手里的柴刀,转而乞求阿彩,千万不要再往柴刀上泼脏水了。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响起柳子墨的声音:“借条路!”

常娘娘找到靠山一样大叫:“柳先生,可把你盼回来了!阿彩像是中了邪,要进产房找卢工程师!”

柳子墨顺利地穿过人群将那把重新烧过的剁骨刀交给常娘娘:“不要说了,我不相信你的话,堂堂独立大队早已名声在外,不像那些鸡鸣狗盗的家伙!”

“就是嘛,男人显狠就应该像柳先生这样,女人能不能生出孩子尽管让女人做去,再险再难也不能坏了规矩。外人的眼光都不干净,进了产房,女人么样经受得起。”常娘娘转身走进紫阳阁之前,不无佩服地表示。

林铁匠摆出评理的架势:“独立大队不是有女兵吗?让女兵进去看看不就得了!”

“你懂个卵子!”阿彩有些烦了,“不能让女人做这些事,万一被抓了人质,我们就真的成了卵屎。”

柳子墨迟缓地发问:“请你说清楚,卢工程师做了哪些与你们为敌的事?”

“他和马鹞子有勾结。”阿彩恶狠狠地回答。

“柳所长可不能再追问了!两方交战,各人有各人的情报员,问急了,别人还会以为你是搞反侦察哩!”林大雨适时地打起圆场。见柳子墨不做声,他又劝阿彩,“既然认定姓卢的藏在这儿,为何不将这间屋子围起来?怀孩子你们可能等不起,生孩子最多一天一夜就能完事。冯旅长在忙着对付高政委,顾不上用牛刀来杀小鸡。就算万一有人前去报信,冯旅长派骑兵来救援,最快也要等到后日下午。有这么长的时间,就是真命天子,也该出世了。打铁没有巧,只要洪炉搭得好。人捉人更没有巧,只要计谋想好了,赤手空拳也能将扛冲锋枪的家伙打败!”林大雨的话说得很好,阿彩听进心里了。

在常娘娘的想法中,真枪实弹也是避邪的器具。阿彩他们寸步不离地守在通向紫阳阁的月门外,气息奄奄的雪柠身上却没有出现转机。太阳透过西边的天井照着东边天井旁的青石条时,梅外婆颤抖着对站在月门后的常娘娘发话了:“请柳先生到屋里来吧!”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听惯梅外婆使唤的常娘娘百般为难。在任何场合梅外婆总是客客气气地称柳子墨为柳先生,习惯上人云亦云的常娘娘从早到晚不知要说多少次“请柳先生”才能将一天的日子过完。常娘娘在月门后就能传话给柳子墨。她坚持往前走,直到面前不再有别人阻隔,这才恭恭敬敬地一倾身子,按照梅外婆的吩咐,要柳子墨进产房,好好看着雪柠,哪儿也不要去了。没有人不懂这样的吩咐对于雪柠意味着什么。柳子墨急匆匆的身影刚刚消失在紫阳阁内,杨桃就出来了,远远地便往常娘娘怀里扑。常娘娘连连问情况如何,见杨桃不肯回答,她也伸手反抱过去。两个女人紧紧地搂在一起,相互咬着对方的肩膀,明明是在使劲哭泣,却又不敢出声。

梅外婆没有露面,但是不少人听见她说话了:“想哭就哭!有眼泪流是件好事,用不着憋在心里!”梅外婆提高语调重复一句。杨桃和常娘娘真的放声大哭起来。梅外婆还在说话:“不是还有几位想进屋看看吗?都进来吧!”

怦然心动的林大雨来不及细想,就被身后的阿彩等人簇拥着半推半就地跨过月门,沿着紫阳阁的回廊走进产房。躺在产床上的雪柠眯着双眼,侧向门口。慌乱的林大雨竟然抢过阿彩他们的话题冷不防地发问:“卢工程师在这儿吗?”一床绣花被面盖着雪柠的下半身,林大雨的声音对她毫无触动。

梅外婆牵着雪柠的手安详地回答:“我也希望是这样。卢工程师能在这儿,雪柠就不会在这儿!”

一缕阳光透过亮瓦照在墙角上,由阿彩带进来的那些男人心不在焉地将有可能掩蔽人的地方匆匆搜了一遍后,又将目光瞄准产床。

“可惜卢工程师没有往产床上躲,他若想躲,雪柠是不会拒绝的。”梅外婆懂得大家的意思,“你们看出来了吗,雪柠已到了最后关头,离死说近也近,说远也远!小家伙也明白了,它在后悔先前不该犯糊涂,开始自己努力了!人是不能没有梦想的,小家伙的梦想是出生。你们的梦想是什么哩,是不是想看看天门口最美丽的女子不穿衣服的模样呀?真的,你们一点也用不着见到雪家女人就心虚,天下从没有害怕美丽的道理。看一个人诞生是很了不起的事,看一个女人为了别人的诞生而将自身置于垂死就更了不起。还有林师傅,紫玉的身孕有三个月了,你更不要不好意思看。”梅外婆将雪柠的下身露了一些出来,告诉大家,她已经将耻骨上的毛用刀子剃掉了。这样做第一是为了卫生,有毛在四周生长,总会藏着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生孩子时两个生命都很脆弱,得给他们创造一个好基础。第二是为了性情,耻毛就像大路两旁的树林和草丛,从耻毛中生出来的孩子,就像剪径的强盗跳出来杀人越货。“人活一世,开始就要坦荡,别以为小家伙没有睁开眼睛看不见,可我们明白,我们看得见,我们明白了看见了就要为别人着想。我也不再啰嗦,你们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吧!小心莫看错了,眼睛一花,以为女人的乳头比脚趾还多,那就成了母猪。女人的乳头,无论如何也比脚趾少。”

梅外婆掀开盖在雪柠身上的绣花被面,玉一样的下身,亮晶晶地闪耀起来。梅外婆毫不在意四周的动静,继续用手在雪柠那微微抖动的腹部用力推搡,经过肚脐,一步一步地向下延伸,最终在被大腿挡住的地方稍作停留。周而复始地做了好几遍后,那对始终竖立着的膝盖终于被梅外婆放平了。

“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让王娘娘烧一锅开水,煮几把刀和剪子,还有白布,一会儿我要在雪柠的肚子上剖开一个口子,将小家伙取出来。就在这儿,肚脐眼下面,耻骨上面。你们都是打过仗、杀过人的人,就不要走了,一会儿替我当个助手。”

这一切已经无人观看。早在梅外婆要大家睁大眼睛时,林大雨就同独立大队的男人们一起仓皇逃出产房。就连柳子墨也不忍盯着,背转身去,还要紧闭双眼。见身后没有动静,梅外婆转过身来,同惟一留了下来的阿彩说话:“在天堂,你那样好心地要雪柠和柳先生结婚。他俩终于结婚要生孩子了,你却带着一群男人上门来找麻烦。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这是存心羞耻雪柠。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这样做的目的,还是怕杭九枫置你于不顾,而找上雪柠。不管你爱不爱听,我也要说句好言相劝的话。你这样做是找错了对象。我这耳朵听得见街上的动静,这么久了,只听见你在上下张罗,杭九枫呢?他去哪里了?几年没在街上留脚印,好不容易回到天门口,只怕是瞒着大家做他想做的某些事情去了。”

梅外婆说了不少,见阿彩还不明白,只好说得更明白:“听别人挖古时说,皮货不能藏得太久,每隔一阵就得取出来,重新处理一下。”

阿彩终于听懂了这话的意思,站在那里像尊木头人。

雪柠膝盖又被竖了起来,梅外婆在用手轻轻地拍打:“铁砂炮在哪儿?抬到门外来再放一响吧!雪柠犯糊涂了,还没有为天门口做一件像样的事就想远走高飞,这哪儿行呀!阿彩,你再放一炮吧,听到炮响,雪柠就不会走了。像我一样,她也爱管闲事。你们也舍不得让雪柠走,我会比看到她睁开眼睛还高兴。雪柠的睡姿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简直就是睡观音,可我还是愿意她只是一个睡美人。如果雪柠不走,大家白天日子过得不舒心,却能在夜里得到她带来的许多美梦。像你们这样苦苦争斗,没有夜里的美梦,整个人就成了铁匠打的,石匠雕的,威武是威武,却不明白还可以将日子过得更好,过成另外一种样子。”

阿彩像是彻底清醒了,正要转身离开,又被梅外婆拉住:“你若是去找九枫,就不用跑路了,让铁砂炮再响一声,九枫一定会赶回来。”

阿彩觉得有理,就按梅外婆的意思下了命令。

像一片在风中蜿蜒起伏的云,雪柠的身子被绣花被面重新掩盖起来。柳子墨趴在上面大声喊叫:“你不是说非要看清楚天上有哪二十四种白云吗?还有十几种我没教你哩!”

独立大队的几个人去去就回,没过多久,就将黑糊糊的铁砂炮架在天井旁。没有用铁砂、铁子或铁钎,只往炮膛里灌了一斤黑黑的炮药。阿彩让火捻在空中来回划了几道火星飞溅的弧线,再凑到嘴唇上猛吹几下,这才伸向铁砂炮。随着地动山摇一声响,炮口瞄着的天井里的水全部飞起来,雨一样洒在众人头上。几把刚刚烧好的刀具将这水蒸发成一股股白云。

伴随着被远处山岭挡回来的滚滚回声,久无动静的雪柠发出了比铁砂炮声更加震撼的惊叫。

时间不长,气急败坏的杭九枫就出现了。杭九枫很恼火,阿彩居然用铁砂炮来给雪柠催生助产。

“这是发信号让你回来,不要躲在裤裆里搞阴谋。”

“我搞什么阴谋了?”

“莫以为我不清楚,你在弄雪狐皮大衣。”

“我要用针线将你的两块嘴唇缝成一块嘴唇。”

“要是我,一定洗洗身上的芒硝气味,免得露了马脚。”

除了一身的芒硝味,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杭九枫在战火纷飞的空隙里,偷偷摸摸地躲在一边,将久不见天日的雪狐皮大衣偷偷地取出来处理了一番。

这时候,梅外婆在一边叫着杭九枫的名字。梅外婆要给雪柠做剖腹产手术,她想请会硝狗皮的杭九枫给自己当助手。梅外婆当护士时,三天两头就能看到做剖腹产的女子,自己却从没有动过手。比独立大队打回天门口还要震撼人心的手术最终真的是由杭九枫完成的。杭九枫无法拒绝,从一镇到一县,从丝丝到阿彩,与他有关的生育,都是梅外婆在最后关头出手相助。事到如今,反过来需要杭九枫时,如果他敢说不行,就会留下千年万年都说不完的耻笑。杭九枫会用刀,梅外婆懂得如何下刀,一个人动手,一个人动嘴,太阳沉没的那一瞬间里,取名雪蓝的女婴终于喷薄而出。

七九

喜气洋洋的柳子墨亲自送了两只染上红瓶桃的熟鸡蛋到铁匠铺。几句感谢话说完,柳子墨突然问:“架电话线用的铁丝你能打吗?”

林大雨想了想说:“只要是铁的就可以打,只是手工做的东西比不上机器制造的均匀。”

“听人说,从县里来的电话线已经牵到汤铺了。”轻描淡写的柳子墨拎起菜篮继续往别人家送红鸡蛋。

“当了一生铁匠,也见过一些世面,这雪家的女人呀,如果不辅佐男人做一番大事业,那才真是狗吃米饭糟蹋人粮。”林大雨还在遐想连连,“就说梅外婆吧,几个毫不相干的男人要看雪柠的身子,可她那神情还像精细瓷器做的观音菩萨。杭九枫整个人都被她罩住了,居然破天荒当了一回接生婆。”

紫玉不爱听这些:“莫说人家,你自己呢?”

“唉!”林大雨的这声叹息比铁砧还要重,“我不想说你比雪家女人差,可你的确比雪家女人差。你是没有见到,梅外婆只要看我们,眼睛里就冒霞光。”

“我相信,你的眼珠子还在蒙着绣花被面哩!”

“你听听,雪蓝又在哭,一定是想嗍乳头了。”

“你养过刚生下来就要嗍乳头的孩子吗?”紫玉生气地恨不得伸手给林大雨一巴掌。

刚好街上传来一阵呐喊,阿彩要找的卢工程师终于被抓住了。卢工程师哪里也没去,就躲在花园里的水井里,已被抓了起来。天门口人为之兴奋起来,独立大队已经回来整整一天,还没有开杀戒,抓到有特务嫌疑的卢工程师,下面的戏就好看了。

林大雨正在想心思,忽然听到马鹞子在钟楼上叫他。林大雨将信将疑地走到门外,半空中果然有马鹞子叫他的声音。紫玉有些担心:“谁让你盯着生孩子的女人看,倒霉的事情找上门了吧!”林大雨体会不到紫玉的那份难受:“你为什么就不能一点点地提高自己的觉悟哩!正好可以将计就计嘛!”林大雨顺着小街走到小教堂下面。

钟楼之上,丝丝和线线正在给一镇和一县喂奶。站在她们身后的马鹞子放着两对又肥又白的乳房不看,居高临下地盯着整个天门口。林大雨露面后,马鹞子高兴得不得了:“只有你有胆量听我的话,别的人像鬼一样,怎么叫都不敢答应。”马鹞子已经听说雪柠生了女儿,他从钟楼上扔下两块银元,要林大雨代劳一下,送给雪家当贺礼。林大雨稍一迟疑,两块银元便落入杭九枫手里。“马鹞子还没有送礼的资格!”杭九枫左手将一块银元扔向空中,右手拔出手枪随手开了一枪,被子弹射穿的银元正好飞入钟楼。马鹞子大叫:“还有一块也得还给我!”杭九枫将另一块银元扔回去时,马鹞子用相同的手法,在上面添了一个枪眼。马鹞子夸过杭九枫的枪法同自己一样好后,重新扔下两块完整的银元。“九枫!这是人之常情。”丝丝将一镇举起来,“一镇出世时,雪家不是也送了两块银元吗?”杭九枫用脚将两块银元踢给林大雨,引来马鹞子的连声喝彩:“这就对了。你和丝丝见了两次面,连肚脐眼都没摸一下,我都为你们心疼哟!我说话算话,如果你敢在天门口住上三天,我一定放丝丝出来陪你过夜。”气急败坏的杭九枫亲手往堆在小教堂门口的柴上浇了一瓶煤油:“马鹞子,你不要太嚣张!天下男人都是一根卵子,你能娶几个老婆,我也能娶几个老婆。你娶了一大堆老婆,只有一个能生孩子,我娶的老婆,用不着共枕头睡觉,吹口气在她们肚子上,都有儿子可生。莫以为我真怕你拿她们当垫背的,惹烦了,老子现在就点火,将乌龟团鱼一锅炖了!”

替马鹞子送完礼后,林大雨顺手将那些浇过煤油的柴拿了一些,以做洪炉引火之用。

为了不被马鹞子怀疑,林大雨挥汗如雨地忙着打铁。叮叮当当的声音正响亮,拎着红鸡蛋的柳子墨又来了。

“没想到雪柠比下蛋的母鸡还能干,头一个女儿没满三朝,第二个女儿又生出来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家的红鸡蛋已经送过了?怪不得呀,按户头数好的红鸡蛋,还有人家的门都没进去,就送完了——我呀,真是一个书呆子!”瞅着篮子里的红鸡蛋,柳子墨将自己嘲笑了一通。

“你能不能用手工将一块铁打成电话线?”

林大雨要笑不笑的样子让柳子墨起了疑心:“这话我也问过了?我真的问过这话了?为什么我要像苕一样关心你会不会打电话线呢?电话可是个好东西,架到哪里,就能从哪里开始通话,就和对面说话一样方便。天门口的事,传到汤铺要一个小时,汤铺的人用电话往外传,连半分钟都不要。”

柳子墨走后,林大雨一边打铁一边和徒弟说笑:往日有个学生领着先生进门,路上有条水沟,先生问学生怎么过去。学生说跳,先生就将双脚站定齐齐地往前一跳,一下子掉进沟里。学生笑先生蠢,哪有这样过沟的,说罢便纵身而过。先生不服气,责怪学生没有说清楚,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叫做跃,双脚平齐了才是跳。笑话还没讲完,林大雨突然扔下铁锤,拔腿就往外面跑。

林大雨不好公开找杭九枫,只能借口问独立大队有没有铁器需要打,若有就送到铁匠铺去,替新开张的铺子凑个热闹,方便时才装出随口问问阿彩和杭九枫。找了一圈,既没有见到杭九枫,也没有见到阿彩。林大雨头上的汗珠一层层地冒出了许多次,因为身份转变了,他不敢与别人说,只好回家叫上紫玉。杭九枫有可能真如阿彩所说,又去摆弄那秘密藏起来的雪狐皮大衣去了。阿彩既然这样猜测,肯定是要跟着去找的。林大雨将柳子墨的暗示告诉紫玉后,紫玉比他还急,夫妻俩一个去同独立大队的人说,让他们再将铁砂炮放一炮。一个出下街口,急急忙忙往野地找去。

天色完全黑了,从上街口出去的林大雨,一路小声叫着:“天黑了,驴子狼要来了!”

这是阿彩和杭九枫与他约好的情况紧急的暗号。刚到西河左岸,就听见铁砂炮响了。林大雨正要再喊,杭九枫从雨量室后面绕了出来。“马鹞子躲得像卵屎,有什么好慌的?”

林大雨顾不上说别的,只好说:“可不是这样!柳先生提醒我们,虽然电话线只架到汤铺,电话却是一样地打得通,只要冯旅长得到消息,派出一支骑兵队,这时候只怕快到天门口了。”

浑身芒硝气味的杭九枫没时间多想,一句粗话没说完,人已蹿出老远。突然间,阿彩也出现了,也不说话,就在路上拦着。杭九枫使劲一推竟然没有推开,自己还向后趔趄了几步。

“你不说清楚瞒着我做的那些事,就莫想回去。”

“只要你的头比骑兵队的马刀硬,尽管继续当泼妇。”

“你将雪家的那个东西拿来,哪怕一只袖子也万事甘休。”

“我警告过你,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比狗屁还臭的话。”

林大雨这时候也走近了,他很生气:“你俩这种样子,我是要报告傅政委的。”

此话一出,阿彩和杭九枫马上冷静下来。特别是阿彩,听说马鹞子的人可能已经通过电话向冯旅长求援后,马上想起马鹞子曾经说过放丝丝出来与杭九枫团圆的那些话。

“不能就这样走,至少要将那个一看就是特务的卢工程师枪毙了。”阿彩拼命地说些鼓励自己的话。

林大雨有意与杭九枫拉开一段距离,刚刚回到小教堂前面,就听到卢工程师在撕肝裂肺地喊叫:“马队长,你再不出来救我,当心有人找你算账!开枪,你快开枪呀!”“好的,我也为你担心,再不开枪,你会放着英雄不做非要当叛徒!”话音刚落,马鹞子真的开枪了。卢工程师应声倒地,扭了几下就不动了。马鹞子站在钟楼上继续挑衅:“杭副指挥长这么晚还想杀人,一定是得到坏消息了。忙了一整天,也不找张好床睡一睡。先前的话就当放屁,我再说个条件,只要你敢在天门口呆到三更,我就让丝丝出来,陪你睡到天亮。”这一次杭九枫没有气急败坏,他在小教堂前面下达了独立大队全体撤离天门口的命令。

“老子要走了,有种的就来追,不敢追的人是卵屎。”杭九枫的话消失后,上街和下街同时安静下来。

林大雨没有站在一旁看这些,他在铁匠铺门口碰上紫玉。大约是绷得紧紧的心稍一放松,紫玉对他说,有热乎乎的东西正顺着大腿往下流。进到里屋,紫玉解开裤子,才发现两条腿上全是血。林大雨赶紧让徒弟将洪炉边烧着的铜壶提过来,倒出一些热水来,看着紫玉洗干净了。刚刚穿好裤子,又有鲜血顺着两腿往外流。擦了几遍,还是这种样子,林大雨还没当回事,紫玉却急起来,两条腿紧紧地夹在一起,只敢吸气不敢呼气,逼着林大雨去紫阳阁,请梅外婆过来看看。

林大雨正要抽门闩,忽然听见外面有一种奇怪的脚步声。他马上明白这是用布包裹着的马蹄声,将脸贴在门后,透过门缝望去,一队骑兵已悄悄地进入小街。林大雨暗暗地数到五十匹马、六挺机枪后,背上早被冷汗湿透了。

冯旅长的骑兵队像驴子狼一样拥进天门口。林大雨没有再往下数,倒退着回到紫玉身边。

“为什么还不去,怕鬼呀?”紫玉有气无力地说。

“真的有人给冯旅长打电话了!”林大雨用手擦拭着脸上的汗水,“门外全是骑兵。”

“叭叭——”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枪声。

常娘娘在离铁匠铺不远的地方大声叫起来:“莫开枪,我们是雪家的!是冯旅长派你们来的吧?晚了,独立大队早已逃走了。你们可以问马队长,马队长还在小教堂守着哩!”

常娘娘用更大的声音喊起来:“马队长,冯旅长的骑兵队来了,你下来吧,再不下来,这赏金就得发给我了。”

马鹞子一回应,街上就变得兵荒马乱了。林大雨心里猛地一抖,他听见铁匠铺的门也被敲响了。

“林师傅,梅外婆来看紫玉了!”惊喜万状的林大雨赶紧请梅外婆和常娘娘进屋。

紫玉喜极而泣:“我家铁匠正要请你来救难哩!”

常娘娘说:“这老人家呀,煎熬了几天几夜,好不容易又高了一个辈分,当上太外婆了,刚刚上床又想起紫玉。这一天事情太多,她怕你承受不住,动了胎气,非要过来帮你看看。”

林大雨叹了一声:“真是越怕越有,紫玉已经流了一大碗血。”

梅外婆让林大雨出去烧一盆开水,又让常娘娘举起马灯,自己动手掀开被子,要看紫玉出血的样子。躺在床上的紫玉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盯着梅外婆看了又看,直到确信肩膀上两个紧挨着的窟窿是子弹打出来的,她才惊讶地问梅外婆受伤了没有。常娘娘替她回答:“若是伤着了,就不能继续来给你看病了。”紫玉心有余悸:“这些当兵的,连警告都不给,就想将人往死里打。”林大雨掇着一盆开水进来,紫玉指着枪眼让他看。林大雨也觉得心惊肉跳,夜里打枪不比白天,能够伤着对方的衣服,就已经是好枪法了,人碰上了却没有伤着,除了暗夜的诡秘,还得仰仗自己的德行。

紫玉没穿裤子,半个身子被马灯照得雪亮。梅外婆不让林大雨走开:“紫玉是怎样怀上孩子的?没有我们在场,难道你也是见她光着身子就躲吗?好好看一看,看清楚了,往后就不会动不动在妻子面前逞强争胜!”林大雨只得接过常娘娘手里的马灯,有吩咐时就往吩咐的地方照,没人吩咐时便高高地举在头顶上。梅外婆用自己带来的肥皂洗过手,又用镊子从开水中夹起一块也是自己带来的白布,在空中晃了几下,等到稍稍凉了,才用它反复擦拭紫玉的下身。盆里开水很快就被染红了。“恐怕不是好事!”常娘娘小声对林大雨说的话被梅外婆听见了:“为什么不好呀?都说雪柠身上到处都美,看看紫玉的两条腿,一样白嫩,一样肉奶奶的,还有肚脐眼,圆得像是用螺蛳做模子印出来的,哪一样都能爱死人。有这样的女人在,就是最大的好事!”说话之间,梅外婆扔下镊子,将手急速伸到紫玉的身下,“看看吧,这就是你俩的孩子,还是个血泡就没了!”梅外婆将手摊开,一张五指,血泡一样的东西掉进盆里,半浮半沉地悬在水中间。

林大雨惊惶不已,看一阵又躲一阵,躲一阵又看一阵。隔着中间照亮的马灯,紫玉早已泪流满面。

“死一个人,不知要伤多少人。所以,砍头怎么会是风吹帽哩?人死也不只是如灯灭呀!我常对家里的人说,信这种话的人,有的是无赖,有的是骗子,还有后悔的,没有一个真是这样想。好啦,我得回去给雪蓝换尿布了。林师傅你跟我去一趟,将雪柠产后吃的药拿几服过来应急,紫玉这样子拖不得,早点止血才好。”

街上更乱了,那些在小教堂憋了一天一夜的自卫队士兵,蓄意在下街一带找人出气。

“没想到电话的速度如此之快!往后打仗更不容易了。”林大雨趁着混乱问,“在武汉时你们家装了电话吗?”

“快有什么用,只要在电话线上另接一部机器,两个人说的话,就会在半路上被第三者窃听得一干二净。如果那时家里没有装电话,梅外公至少死不了那么快。”梅外婆想起了往事,几颗泪珠在火光里闪了几下,“不说这个了,还是说眼前吧!按说女人最好看最动人的是生孩子,只要一想到这肉奶奶的一个小东西,将来会长得人高马大,简直是要多奇妙有多奇妙。会生孩子的女人最了不起,男人应该做梦都想不够。偏偏他们不是这样,女人要生孩子时,男人总会找上一百个稀奇古怪的理由往旁边躲,反过来,凡是不生孩子的女人,一天到晚总在挨他们的眼睛刀和眼睛爪子。林师傅,我说天门口有些人是苍蝇变的,你不会生气吧?就算生气我也要说,有些人就是苍蝇,放着好花好朵不去,偏要往粪堆上爬。这也难怪,是苍蝇当然做梦都在想着找一堆好粪。”

附近又有枪响。有人在撕破嗓子哀嚎:“狗儿,叫你莫多嘴你偏不听。这一回可怎么办哩,你死得像卵屎,谁给老子养老送终哟!”狗儿姓余,同父亲一起赖在上街两户富人家的山头墙的夹缝里安身。因为饿了想吃饭,狗儿就在杭九枫面前说,自己晓得一个藏人的好地方。杭九枫让人盛一碗米饭给他,狗儿又为父亲要了一碗。狗儿吃了饭,胡乱往水井里一指,没想到里面真的藏着阿彩要找的卢工程师。

听说狗儿只有十三岁,梅外婆难过极了。

常娘娘在一旁说:“都是一些苍蝇。”

梅外婆直摇头:“往日线线要生孩子时,马鹞子捉到杭九枫,都不开杀戒——女人生孩子,就是为了扭转乾坤。”

钟楼上的大钟突然响了,是马鹞子在学着董重里的说书,一下一下地用手拍打着大钟。

八〇

一只被宰杀的公鸡扔进木盆后用开水泡得可以拔毛了,居然又跳起来满地乱窜,这大概是因为没有将挨了一刀的公鸡的脖子扭过来别在翅膀里再压在木盆下面。发生在一九三七年夏秋之交的几件事与此如出一辙:五年前,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战败退出大别山区时,高政委因为无法及时得到情报而留了下来。三年前,第四方面军撤离之后建立起来的第二十五军重蹈覆辙,留下来苦苦坚守的又是高政委。虽然每况愈下,高政委还是以一己之力重组了第二十八军,由于没有得到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任何指示,高政委一直将军长一职留在对上级指示的苦盼之中。“西安事变”结束后,重新统领国民政府军政大权的***,刚刚签署将北方的工农红军主力改编为第八路军的谈判协议,便迅速发动了一场清剿南方共产党军队的秘密战役。正在麻城、黄冈一带游击的第二十八军,以区区千人与三十万政府军打了近两个月,损失空前惨重,骨干队伍只剩下不到二百人。这种空前的困境,反而让高政委的意志变得更加强硬,第八路军设在西安的办事处,接连派来的三个交通员,都被他处决了,送来的文件也被认为是假造的。在这样的背景下,除了与政府军血战到底,谁敢设想另外的前途?出乎意料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导致敌对双方铸剑为犁、化干戈为玉帛的契机竟然来自一张旧报纸!

七月中旬,戴着墨镜的高政委像傅朗西一样坐在一张黑布抬椅上,率领一支只有几十人的交通队,穿过几十道封锁线,神不知鬼不觉地前往离天门口不到二百里的鹞落坪。在路上,高政委捡到一张《扫荡报》,上面载有一篇文章,评说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政府军立即停止围剿南方共产党部队,就地展开谈判,两党军队联合抗日的吁请。读过六年私塾的高政委从不用自己的手去碰敌方的报纸,读报的交通队员比高政委少读两年书,对文章中的字词语句标点符号不敢有半点马虎,眼到语出,其嘲讽共产党意在偷梁换柱借尸还魂的口吻引起了高政委的注意。习惯对《扫荡报》上的消息正话反听、反话正听的高政委仿佛开了天目,一改躲进深山老林休养生息的做法,征尘未洗便致函国民政府鄂豫皖边区督办公署,主动提议和平谈判。几天后,双方在岳西县第三区所在地九河镇签署了停战协议。

向来战法骁勇吊诡、为人狂放不羁的高政委又添了一层深谋远虑。陕北的工农红军主力有近十万人,才被改编为三个师。二十八军不过三四百人,加上整个大别山区的游击队也才千余人,就算能组成一个师,也对得起共产党中央!孤军奋战孤独求生整三年的高政委,在接受了国民政府授予的工农抗日联军挺进队司令长官一职后,苦口婆心地劝那些想不通的部下,工农红军改为工农抗日联军不会错,也不会吃亏,少一个红字,多了抗日联三个字,正好符合共产党中央要我们联合抗日的意思!此时离日本人悍然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七七事变”不到半个月。

在天门口人眼里,大得不能再大的事情,还是随后自卫队与独立大队争斗的暂时停歇。七月初,杭九枫还因抢夺军火给养,带着独立大队与马鹞子的自卫队在县城附近的军师岭恶战了一场,双方都有十几个人死伤。八月,马鹞子的两个手下自称联络员,挑着烟酒猪肉上山,邀请独立大队下山,说得好听是接受改编,其实是招降:“先交一挺机枪、二十支步枪和一千发子弹,其他的事情都好商量。”盛怒的杭九枫问:“这两个苕货,说是没用处,又长着眼睛耳朵,留不留?”阿彩说:“又不是养肥猪,留着为什么!”结果连刀枪都懒得用,将他们推下万丈悬崖了事。几天后,一个穿政府军军服的工农红军第二十八军联络员,带来高政委的命令,要杭九枫立即与马鹞子见面,举行停火谈判。杭九枫和阿彩再次商议:“杀不杀?”“两个也是杀,三个也是杀,凭着这身打扮就不能让他活下去。”这一次,他们费了一颗子弹,行刑时,还选了十几个士兵代表在一旁观看。杭九枫说:“高政委这个错误犯得不轻,再搞肃反,他一定会被杀头。”又过了几天,第二十八军派来一支交通队,由冯旅长手下的一个参谋陪同,经过天门口,直奔天堂,要逮捕违抗军令的独立大队主要指挥员。独立大队躲得非常巧妙,交通队的人找不着他们,只了解到独立大队曾经开过一次古怪的誓师大会,当年是傅朗西煽动他们闹暴动,和与马鹞子为首的一些人结下了血海深仇,如今要与马鹞子和平共处,也得由傅朗西回来向他们说清楚,其他任何人讲的任何道理都是不能相信的废话。

拖到九月底,一场飘了两天的毛毛雨过去后,西河上空堆着厚厚的云彩。天气即将放晴之际,阿彩突然从独木桥的另一端钻出来,在雨量室里同马鹞子直接见面。这时候,傅朗西已经回到黄安县七里坪镇,并与杭九枫取得了联系。他在信中称赞杭九枫所持的独立立场,高政委擅自接受国民政府的任命是不被允许的,这样的错误很快就会得到纠正。傅朗西要他们继续坚持下去,不要畏惧来自任何方面的威胁和压力。不知其详的马鹞子仍要独立大队编入自卫队。熬过两天两夜的软禁,阿彩获得了最终胜利。在段三国的陪伴下,阿彩扎着皮带,挂着手枪,牵着满地乱跑的儿子一县大摇大摆地从上街走到下街,又从下街走到上街,还走进被自卫队视为军事禁地的小教堂,站在钟楼上将久已不见的天门口全景好好看了一遍。马鹞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上司命令他签署的协议里,将西河右岸天堂一带作为独立大队的自由活动区域,虽然马鹞子的人也可以去,却不能佩带武器。阿彩签完协议回去后,独立大队的人开始半明半暗地出现在西河右岸,有几次他们甚至试探着上了独木桥。杭九枫始终没有露面,写在纸上的条文显然还不足以让他们放松警惕。

到了十月,独立大队奉命去七里坪接受改编。一见面高政委就说:“不管叫不叫二十八军,你们永远都是二十八军的人。”杭九枫丝毫没有因为杀了高政委的联络员而胆怯,转过身来就对独立大队的人说:“不管叫不叫独立大队,独立大队还是独立大队。”高政委在自己刚刚从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那里获得的新番号上加了一个尾巴:新编第四军第四支队特别独立大队,作为独立大队的新番号。往日的第二十八军政委、两个月前的工农抗日联军挺进队司令长官、今日的第四支队支队长身份变了,大家对他的称呼没变。高政委狠狠地将军旗交到杭九枫手里:“在大别山里,除了国民党,只有你敢违抗老子的军令,杀老子的人!”站在高政委身后的傅朗西使了个眼色,杭九枫明白这时候不能再惹事了,只好指着阿彩回答:“我有两个老婆,她是老大,生了一个儿子叫一县;小的还在天门口,给我生了一个儿子叫一镇。他们将来都是你的兵!”高政委眉头一展,不再提联络员被杀之事。一个月后他对杭九枫说:“有些人没有打过一次像样的胜仗,却都跑来指手画脚,要我带着你们这些老虎豹子离开大别山,到谁也不了解的鬼地方去送死。我向你交个底,军令如山倒,让开拔时我会开拔,但我会找机会让你带着独立大队回来。天门口是个好地方,你得好好替我守住。一旦有个万一,有你这几十支枪作基础,我就可以一仗一仗地重新打出千军万马来。”

八一

秋风一起,砌匠们便格外忙碌。

由于与日本人进攻得手的华北华东隔着几个省,天门口一带的人还没有惊慌。趁着多年来独立大队与自卫队首次和平相处、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各家各户纷纷竖起梯子爬上屋顶检漏。检屋漏的事年年要做,夏季的风雨雷暴搅松了屋顶上的瓦,如果不修补检漏,接下来的绵绵秋雨和隆冬时节动辄半个月的雨夹雪,就会充分利用各处破损,让屋里的人难以安身。太阳最好的几天属于上街的富人,那些能被天门口人叫出名字的砌匠全在他们的屋顶上干活,街面上撒满了被新瓦替换下来的破瓦片。

段三国对这种事情不大积极。盖新房新屋要择吉日吉时,几块破瓦随时可以摆弄。段三国的心病是杭家那片废墟,经过几年权衡,他要有所行动了。

段三国来到紫阳阁,赶上梅外婆有事,柳子墨也去了河边,便在客厅坐等。几年的镇长当下来,谁家的客厅他都敢坐得大大方方的。刚刚炒熟的瓜子摆在桌子上,还有暗香在身的杨桃在旁边听候招呼,段三国也不觉得受到冷落。面对刚刚炒好的黑瓜子,段三国还是伸出五指,抓起一把,统统塞进嘴里,鼓着腮帮使劲嚼,软的仁,硬的壳,一齐咽进肚子里。

“你这样子哪像镇长。”杨桃看不惯这种穷酸相。

“不像才好,太像镇长了,就会惹火烧身!”

段三国的解释让杨桃更加有话可说:“真有这种道理,我就将吃得不要的瓜子壳全留下,等着下一次用来招待你。”

“有你这样当丫鬟的吗?小心毁了雪家的好名声。”段三国故意说起让杨桃心痛的话题,“这个董先生,你真的一点音信都不晓得?”

杨桃马上变得眉低眼细。段三国正在得意,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客厅门口闪了一下。他很惊讶:“刚才过去的不会是雪柠吧?”

背向门口的杨桃头也不回:“这还用问,闻闻这奶香,除了雪柠,还有谁能喷出这么好闻的气味。”

段三国更加不解:“听家里的女人说,雪柠昨日流产了。为什么有床不躺还在地上到处乱跑,雪家的房子大,窗户又多,可莫让风吹进骨头里了。”

杨桃摇头:“这都怪梅外婆,生雪蓝时,刚洗完三朝就拖她下床,还说外国人生完孩子,顶多躺一天,就能做一切想做的事。”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外婆!一天到晚将外国人当宝贝挂在嘴上,供的菩萨也是外国的。什么时候天门口让日本人占了,看她还喜不喜欢说外国人!”

段三国刚发完感慨,梅外婆从门外进来了:“你们晓得雪蓝刚才叫我什么了?她叫不了太外婆,只能叫两个字——太外。”

梅外婆开心的样子也很端庄,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呷了一口茶,再拈起一粒瓜子。雪家人吃瓜子,先用两个指尖夹着瓜子底部,正面拿,侧面送,瓜子飘然而至,落在嘴唇正中。嗑的时候不露牙齿,看上去像是用嘴唇吮吸。瓜子被一嗑两半,瓜子仁被舌尖带进嘴里,瓜子壳又用手指夹着放到桌上,从不随口往地上吐。不管陪客人坐的时间有多长,送客时雪家人跟前的瓜子壳,总是如颠倒放置的精细酒盅。小小的一堆,不会超过三十粒也不会少于二十八粒。这是杨桃悄悄数出来的,梅外婆听说后也曾小有惊讶。因为听了杨桃的一番话,段三国特别留意,果然发现,梅外婆将茶杯放回桌面时,从不顺便拈起一粒瓜子,一定要让手在身边端端正正地放一会儿,才舒缓地做下一个动作。要拈的瓜子也是早一步看好了,手指伸过去,从不在一堆瓜子中又扒又找,连紧挨着的那一粒都不碰一碰。

段三国看得太投入了,听见梅外婆问他是不是有事,才记起来递上手里的红布包,说是送给雪蓝的周岁礼。梅外婆谢过了,杨桃上前接那红布包时,段三国装着失手,露出一对银手镯和一只银项圈。

“这是一镇他们戴过的吧?天门口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风俗,女孩子要戴男孩子戴过的银器才会祈福免灾。多亏段镇长替我们想到这些。”梅外婆扫了那些银器一眼。段三国只得红着脸点头承认。梅外婆却摇摇头:“都说你精明,说个笑话你却当真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风俗呀,是我现编的。我晓得崭新的银器你也送得起,可你不会送。你有别人没有的想法。就像吃瓜子,能够将瓜子壳全吃下去,任凭别人怎样说你都不改。在天门口,我可是越来越佩服你了。”

段三国恭敬起来:“有个好消息,听从河那边过来的人报告,你们家的波斯猫在山上生小猫了,有人还捉了一只回去养着,据说特别会捉老鼠。”

“波斯猫会捉老鼠?”梅外婆笑得太突然,不得不转过身去让自己的容颜归于平静,“段镇长,你就不要提波斯猫了,说正经事吧!”

“有您老这么看重,我也只好当面说实话了。杭家的宅基地一直空在那里,我打算在上面重新盖几间房子。我已经传话给两个女婿,九枫当然高兴,马鹞子也不好说什么。和谈时我与阿彩通了气,要她莫只说党政大事,各人家里过日子的事也要订个君子协定。这盖房子的事当时就达成了口头协议,只是因为其他条文是上边规定的,才没有将它用明文写下来。其实阿彩心里早就在这样想,她心里有数得很,这白雀园先给测候所用着,独立大队的人不会毁它,国民政府方面也不会破坏它,假如有朝一日他们得势了,开门进屋后什么都是现成的。对丝丝来说,阿彩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白雀园是不能住的,能将杭家的房屋恢复起来,住在里面,这名分上也正一些。”

梅外婆问:“九枫一定会说要做一镇惟一的父亲。”

“有这事。是我从中说合,要他以后再说,这事才搁下来。”段三国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杭家的老屋能够抵挡各种土炮。现在大家合在一起抗日,杭家的房屋当然要防得住日本人的炸弹。听柳所长说,用钢筋水泥做成的房子最牢靠。我想将杭家的房子盖成钢筋水泥的,万一日本人真的来了,跑不动的人也好有个藏身之所。不瞒您说,下街那些死绝了根没人住的房子,所卖的钱我分文未动。那些人家虽然都很穷,可是这家几分田,那家几分地,加到一起就有二十几亩。有这些田地的租子垫底,再加上各家各户应缴的赋税,平常公家的各种交付也就差不多了。马鹞子再狠也还有一镇这条根在我手里牵着,只要他不用枪逼着我要钱要东西,能拖就拖,拖不死的拖老,拖不老的也要将胡须拖得半白。马鹞子也一直劝我盖一座和镇长身份般配的房屋,除非自卫队实在要花销,一般也不太找我的麻烦。所以我才敢起这样的念头。您老能不能同柳所长说说,请他帮忙找王参议给我买点水泥钢筋。”

梅外婆实在没有想到段三国会有如此复杂的想法:“我以为自己没有小看你,没想到还是小看你了。有段镇长这一番话,柳先生肯定会答应帮忙的。不简单呀,往日梅外公就说过,天门口有藏龙卧虎之气,就看谁能走正路。”

“不瞒您老说,这些事都是夜里打更时,一个人对着月亮星星慢慢想出来的。反正是献丑,我就再多说几句。虽然局势越来越乱,这雪蓝的抓周酒可不能敷衍了事,如果我是雪家人,一定会反其道而行之,办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在天门口,雪家从来就是秤杆上的定盘星,你们从容镇定,天门口人就会安居乐业。”

“段镇长这样抬举我们,到时候可要带头多喝几杯酒!”梅外婆放下手指上的瓜子壳,刚好在那小小的瓜子壳堆上堆出一枚尖尖。段三国知趣地站起来告辞。段三国刚走,梅外婆就告诫杨桃,对段三国,仅用一般的客气还不够,要尊重他。

“这个人看着粗俗,心里比谁都明白。”

落日余辉将屋顶上的亮瓦映成了琥珀玛瑙。柳子墨刚从外面回来就被马鹞子派来的人喊去接电话。柳子墨的母亲担心雪蓝周岁那天电话线路出问题无法打通,特意提前打过来,一是要听雪蓝在电话里牙牙学语,二是问给雪蓝缝的四季衣服是否收到,合不合身,因为是梅外婆点名请旗袍店的邓裁缝做的,她也想了解梅外婆满不满意。柳子墨母亲的话还没说完,接线员插进来说有上海的电话。是一个从日本回来的朋友专门来劝柳子墨早作打算,一切以施展自身才华为重,莫做以卵击石的事情。柳子墨刚刚摔下话筒,九天之内打了八个电话的王参议,又在第十天里打来第九个电话。从催促到催逼再到限期,王参议越来越焦急,甚至威胁柳子墨,在此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再不将大别山区暴雨频发的特点及规律的研究结果拿出来,他将无法在军事法庭上替柳子墨辩护。王参议说得很明白,国民政府对战略物资已经控制得滴水不漏,一场空前绝后的战争已经发生。卢沟桥事变后,各地的知识分子都已致力抗战,作为一个新式知识分子,柳子墨有义务和责任,尽挽狂澜于既倒,救危难于水火之责。

王参议的话后来都被柳子墨用在与梅外婆的交谈中,他是要明确无误地表示出如下意思,在目前的形势下,段三国的想法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梅外婆说服柳子墨的话很简单:人的一生,总要做些明知做不成的事,万一做成了,就是了不起的丰功伟业。换一个人,譬如王参议,换一个地方,譬如武汉,造这样的房子算不了什么。然而这是段三国在天门口的想法,假如这事被他做成了,谁能保证他以后不再为天门口做出更大更有意义的事情!几句话,让柳子墨心悦诚服。

柳子墨去小教堂,通过安放在马鹞子睡房里的电话,找到身在黄州的王参议。柳子墨同正与冯旅长饮酒赋诗的王参议说完话,穿过夜色朦胧的小街回到家里,刚在梅外婆的对面坐下,要说的话还没开头,就听到段三国在外面叫门。

“段三国这时候来,肯定是想打听结果。以他的精明,只怕是先要找个借口说说别的事情。”梅外婆笑着让人开了大门。

段三国进屋后果然说:“我来找常娘娘商量一件事。”

虽然这样,梅外婆还是陪段三国在客厅里坐下,并吩咐王娘娘,段三国前两次来吃的是白瓜子和黑瓜子,这一次就炒葵花子。常娘娘正在给雪蓝洗澡,一时半刻过不来。段三国也不等,先将自己从这屋里离开后,产生的想法对梅外婆和柳子墨说了一遍,包括在杭家宅基地上盖房子等镇公所各种各样的开销,得有一个人记账。人在瓜田李下行走,没有个顾忌是不行的。段三国不想将来有人将利器架在自己脖子上算总账,镇公所的钱财用到哪些地方去了,得有一个大家都信任的证人。这样想来,镇公所就得有个文书,一文钱的东西,吃进谁的肚子里,屙在哪家的粪缸里,都用白纸黑字写下来。段三国没说出常天亮的名字之前,虽然有过要找常娘娘商量事情的铺垫,梅外婆和柳子墨都以为他心里是在打他俩或是雪柠的算盘。段三国说出常天亮,满屋的人都觉得这样最好。常天亮现在的情形不太好,虽然没有间断去凉亭里练习说书,但整个人松松垮垮的就像梦游。

常娘娘忙完那边的事情后,顺便将炒好的葵花子掇上来,猛地得知有好事从天而降,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感谢话:“难怪梅外婆吩咐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要格外尊敬段镇长,段镇长确实与四乡八邻的那些区乡保长不同。”段三国受宠若惊,连连说些担当不起的话。

眼看段三国没有别的事情了,柳子墨便将刚刚得到的王参议的意思说了出来。在电话里,王参议说,段三国的想法正好与自己谋划的战略思想不谋而合,他很快就会亲临天门口,决定与钢筋和水泥有关的一切事情。

送走满心欢喜的段三国,大家都说梅外婆的推测太准确了,段三国早就想好了理由,不使自己因为专门跑来探听消息,而显得心浮气躁,看来雪大爹死前竭力推举他当镇长是歪打正着。几个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冷不防柳子墨说了几句泼冷水的话:“时世就是这样,物竞天择,那些自命不凡的人相互间杀得遍体鳞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要本领没本领,要才干没才干的家伙出人头地。”

梅外婆闻言大惊失色:“柳先生的话,简直与梅外公当年说过的一字不差。”

八二

雪蓝满周岁的前一天,王参议来到天门口。

稍坐一阵,王参议便急着了解独立大队在不在镇内,不在镇内又在哪里,随后叫上马鹞子和段三国,先到河边的雨量室,又去小东山上的观测室,里里外外地巡视一番。然后就去小教堂打电话。他将四周的人全部撵开,还到隔壁屋子里察看一番,确信不会隔墙有耳,才拿起话筒与对方说话。做完这些事情,王参议才露出一副上雪家讨喜酒喝的样子。

梅外婆只办了三桌喜酒,请客的喜帖当天早上才开始往外送。早饭后,王参议不让人陪同,独自出了门。往铁匠铺送喜帖的人看见他站在铁砧旁,手把手地教林大雨摆弄一只子弹壳。雪家人都在忙,没有细想这些,先来的段三国、马鹞子等人等了很久,王参议才和林大雨一起来了。王参议手里拿着一只很小的红布包,听说马鹞子等人送给雪蓝的礼物,除了金银首饰就是封包,他连连摇头:“我在林师傅的铺子里做了一个小玩意儿,先给你们看看。”王参议打开红布包,取出一件带红穗子的小东西扔在地上。“叭”地一响,小东西带着红穗子飞得老高,又飘扬着落下来。屋里的人只顾捂住耳朵往一边躲,又一齐叫着要王参议再试一次。王参议背着众人捣弄一番,再次将那小东西往地上一扔,像是有意凑热闹,小东西竟然带着红穗子绕着屋梁转了一圈。

“这叫‘落地开花’!”

王参议将叫“落地开花”的小玩意儿重新包好,递给梅外婆。在平时,杨桃会从中传接一下。这次,看到“落地开花”到了面前,梅外婆不等杨桃伸手就接了过去。女人的手到底比男人的手嫩,王参议拿着刚刚炸响过的“落地开花”没事,放到梅外婆手上,竟然烫得她全身发抖。不用做更多的反应,梅外婆的手就被王参议紧紧握住。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想笑的人还没笑出来就松开了。梅外婆脸色绯红,快步穿过月门回到自己的睡房里,再露面时,被王参议握过的手上抹了一层治烫伤的药膏。梅外婆恢复镇静的这段时间里“落地开花”也变凉了,王参议才放心地向大家介绍他的“落地开花”。

“找一只子弹壳,去掉上面的紧口,将一节细铁丝,细铜丝也行,弯成圈圈放进里面;再找一粒子弹头,放在火上烧,等到铜皮里面包着的锡溶化了,倒一半在子弹壳里,让它和细铁丝粘在一起,冷了以后一起拔出来,再给露在外面的铁丝圈系上红穗子就成。玩的时候,从土铳用的打火纸上撕下一两粒火炮放进子弹壳里,将锡做的塞子塞好,往地上一扔,就会连响带飞,‘落地开花’。”

梅外婆问:“谁教你的?”

“想出来的。”王参议颇为得意,“马队长,你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应该知道‘落地开花’的道理。”

马鹞子边说边笑:“我猜对了,王参议可得送一门迫击炮给自卫队。”

“没错,‘落地开花’就是按迫击炮的道理做成的。”王参议一点不笑,“你猜得到是什么原因让我从迫击炮想到‘落地开花’,我才能送一门迫击炮给你。”

这时候,月门后面传来一声轻唤:“小寿星出来了。”

马鹞子很知趣,没有继续往下猜。

雪蓝穿着一件新做的缎面旗袍,一束刘海垂在额前。抱她的雪柠穿着素色旗袍,将一个小小的女儿家衬托得如同出水芙蓉雪里梅花。厅堂里早就摆好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再铺上半匹红色提花绸缎的坛席。所有睟盘之期不可缺少的衣帽鞋袜、绣花针线、胭脂水粉、金银珠宝、琴棋书画、纸砚笔墨以及算盘和尺子,一一摆在坛席上。雪柠和柳子墨联手将雪蓝放到正中坐下,客人们绕在四周,等了半天,好不容易见她伸出手来,却不理睬坛席上的种种物件,偏偏要杨桃手里拿着的红布包。杨桃还没看出梅外婆眼色里的意思,一旁站着的王参议就已接过红布包伸了过去。雪蓝毫不犹豫,拿过红布包,一边清脆地大笑,一边将“落地开花”紧紧攥在手里。

一时间满厅堂的人笑翻了天。马鹞子和林大雨一齐问梅外婆,坛席上的东西都有兆意,这“落地开花”可是从没见过的,应该如何说哩?

梅外婆正在想,段三国在人群中说话了:“雪蓝小小年纪就能理解王参议的新思想,这兆意我们就是敢想可也不敢说呀!”

“好!说得太好了!”王参议带头叫好,其余的人怎不争先恐后。

这件趣事过去好久,没有人再说王参议像个年轻人,所谈及的话题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酒桌上各种各样的应景之词。酒过三巡,梅外婆旧话重提:“我也想出一番关于‘落地开花’的道理。它是一条人间正道呀,若是天下杀人伤人的武器都变成使人娱乐的玩具,那可是要多好有多好!”

说这话时,梅外婆很自然地望着王参议。忽然,突如其来的慌乱让梅外婆的目光拐了个弯,落在并肩坐着的柳子墨身上。王参议一眨不眨地盯着梅外婆,期待着她能讲出更多的想法,梅外婆却不再说了:“不说了,再也不说这些不热闹的话了。”

梅外婆突然站起来,叫上雪柠,回到房里给雪蓝喂奶。

雪蓝安静地偎在雪柠怀里。屋子里弥漫着清清的奶香。梅外婆在一旁坐着,盯着自己的手发呆。雪柠看出梅外婆有心事,劝她说出来。面对面地坐了好久,梅外婆终于告诉雪柠,自从这手被王参议用力握了一下后,自己弄不清哪个地方不舒服,心里再也静不下来。梅外婆顿了顿又说,越看王参议越觉得他像当年的梅外公。雪柠郑重地说,她听柳子墨说过,多年前王参议的家人就在战乱中全死了,若不是孤身一人,王参议哪里有这么多的闲情逸致。

梅外婆好生生地突然紧张起来,盯着问雪柠:“结了婚生了孩子,你现在什么都有了,是不是想疏远我这老太婆呀?”

雪柠哪会有这样的想法哩,她将身子一倾,抱着雪蓝偎在梅外婆的怀里。梅外婆开始坦白地面对自己已经乱了的心性:“没想到年纪一大把了,还有将自己嫁出去的念头。”

“这正是你往日的愿望呀!那时候总听你说,恨不得每天将自己嫁一次。梅外公也常宠你,说想出嫁的女人都是不老的。”

“我是想天天嫁给你梅外公,他不在,我就嫁不出去了。”

梅外婆决定找机会同王参议说几句心里话。喜宴已经结束,她在月门后站着,目送该走的人一个个地离开。王参议站在月门外,拦下了告辞的林大雨、马鹞子和段三国。这几个受到挽留的人,被柳子墨请进书房。王参议从梅外婆身边经过,一改过去半似佝偻的模样,气宇轩昂地迈起了大步。梅外婆会意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竟然扰乱了王参议威武的步伐,他索性转过身来问梅外婆:“你能和我们一起商量一件事吗?”

梅外婆没有觉得有何不妥,进屋后才知道事关重大。

“我已经打过电话,水泥和钢筋很快就会送到。你们要的太少,不够用,我要加倍加倍再加倍地给你们。”王参议往声音里加进许多威严,“日本人的魔爪已经伸出来了,右手罩着华北,左手罩着上海南京,说不定明日早上就有画着膏药旗的飞机在我们头顶上扔炸弹。抗日之战已是非打不可,打赢了才能出尽胸中恶气。华东华北无险可守,南京城更是守不住的,与日本人决战的地点只能放在武汉三镇。这是本人多年来的一贯主张。日本人从东边来攻,可以走水路和陆路。日本人以为他们的军舰钢板厚,大炮多,沿着长江想到什么地方就能到什么地方。我也希望他们真的这么做,就算日本人能够突破扼守长江的十几处要塞,顺着江水到处漂的水雷也像葫芦一样没有作用,广济县田镇江面上的三根横江铁索,对任何军舰来说都是一场噩梦。在长江上行不通,日本人就会选择陆路。所以我格外担心几条横穿大别山的路,经过天门口的这条路虽然不是重中之重,却是奇中之奇。有些话今日还不能对你们说,我只要求三件事,第一件当然是修杭家的房子,我已经决定了,就叫九枫楼,有九棵大枫树立在那里,该有多牢固。第二件和第三件事也与房子有关,雨量室和测候所都要重修。三种图纸都在这儿,你们一看就明白,这不是一般的房子,甚至还不是一般的堡垒。你们要将这三处房子修筑成要塞,能够抵挡大炮的轰击。九枫楼是中心,雨量室和测候所则成掎角之势。马队长应该明白这种阵式的厉害吧!听说天门口有个规律,死人一多就会闹驴子狼。我再告诉你们一个规律,凡是打过大仗的地方,都会出现霍乱。日本人敢来,我宁愿天门口同时出现驴子狼和霍乱。最后我还要对林师傅说几句,你不要以为这事与打铁无关,也不要以为我会要你打出三根铁索横在西河上,叫你来是要让你心中有数,我会给你几千斤生铁,时候一到,你得将它们全部烧成铁水,浇在这些房顶上。”

马鹞子说:“到那一天,冯旅长的队伍也要来吧?”

王参议不悦:“仗还没打就想着援兵,难道没有援兵你们就不打仗了?不要忘了,你身边就有三个师的兵力。”

马鹞子竟敢顶撞:“王参议若是真的将柳所长当成千军万马,我马鹞子就算战死十次,也难保天门口不会成为东北三省。”

王参议突然发出一声冷笑:“莫以为只有你不怕死,天门口姓杭的还没断根!日本人来得好嘛,你和杭九枫带上各自人马,想杀多少就杀多少,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到时候我可是要凭侵略者的人头来论英雄。”

梅外婆皱着眉头问:“你要我来,就是为了听你们商量如何杀人?”

王参议的回答毫不犹豫:“是的,希望你也来学习这种事关民族存亡的杀戮。”

梅外婆用更坚定的语气表示:“不,这样的杀戮更让我觉得做人的羞耻。”

“未必我们只能等着日本人来零宰碎割?”段三国真的大惑不解了。

“是啊,这世上本来就有青红皂白之分!”王参议也说。

梅外婆一点也不迟疑:“我不认为这同住在一条街上的人,总在杀来杀去有什么不同。”

柳子墨总算插进来了:“大家还是少说空话,先将急着要做的事情做了。道理都是因人因事而异,今日意见不统一,不等于明日还会闹分歧,明日众口一词,更不等于后日就成了千人一面,只有做成了的事情才不会改变。”

王参议霍地站起来,那架势已经是生气了,他压抑住自己,只说了一些与堡垒计划相关的具体事项。

运水泥的簰在西河里露面的那天早上,梅外婆走进白雀园,对正在院子里演练太极拳的王参议说:“你不是在躲我吧?”

王参议做完最后一招收势才回答:“我还以为是你在躲我哩!”

二人都是说话带笑,却没有真正的快乐。

随着更多簰的出现,一袋接一袋的水泥,一捆接一捆的钢筋,源源不断地搬进小教堂里。午后的太阳有些凄凉,梅外婆站在窗后,看着王参议再次绕天门口巡视一周。来自黄州的骑兵已经准备好锃亮的马镫,结束巡视的王参议看看四周,便翻身上马离天门口而去。他在马背上大声说了一句双关语:“用不着送,我还会再来的!”

“有一种东西,只要生出火种,就得吹熄,否则就不好了。”和王参议单独说说话的愿望没有实现,梅外婆只能留下这句早就憋着想说的话。

八三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黄昏席卷而来时,梅外婆来到小教堂门口。她想亲手敲响钟楼上的那口大钟。来天门口后,年年此时梅外婆都有相同的愿望,明知得不到答应,却也要同人家商量。往年拒绝她的人总是说,想听钟响为何不请铁匠铸一口,雪家又不是没有做这种事的闲钱。今年,那个拦在梅外婆面前的人悲伤地说,他不愿意听到钟响,即使没有替日本人庆祝的意思,亡国的丧钟也是不能接受的。梅外婆只能听听风吹过钟楼时嗡嗡的激荡声。

十天前的那个凌晨,王参议在千山万水那边怒吼。

“南京沦陷了!万恶不赦的强盗们正在屠城!”

“天门口堡垒的墙壁再加一尺,要三尺厚,钢筋水泥不够,我会给你们送来。要想不成为日本人的鱼肉,只有先让那些畜生成为我们的鱼肉。”

几天后,一队工兵开到天门口。除了指导修筑作为堡垒的九枫楼、雨量室和观测室,他们还在小东山上开凿出一座屯兵洞。王参议的内弟和堂弟,都是在南京中华门一带战死的,二人同为师长,尸首都没有抢回来,其惨烈可想而知。王参议对日本人猛烈的炮火心存忌惮,他要求挖屯兵洞,从小西山上的关老爷庙内开始挖,一直通到小东山上观测室内,如此,将来与日本人在天门口会战时,就不用担心日本人倾尽全部重型火力轰击作为制高点的小东山。同时,王参议还想试一下,看看日本人是不是真如传说的,非常敬重关公关老爷。假如日本人真是从不在关老爷面前行非礼之举,未来战争在天门口爆发时,就可以将精锐兵力藏在关老爷庙里,通过屯兵洞,一批接一批地增援上去。

冷冷的冬雨从过小年时开始,一直下到正月初五。这一天刚好是立春,好久没有在小街上畅快行走的人,不时抬头看看天。“好太阳,真是好太阳!”放在平时,柳子墨一定会停下来告诉大家,因为久雨,才显出太阳之好,等到太阳一天不缺,总在头顶上晒着,雨就成了宝贝。已经有一阵了,柳子墨特别不想说话,哪怕有砌匠为了九枫楼的事来找,他也是尽量少开口。经过几年的努力,柳子墨基本把握了大别山区气象和水文变化特征,如果只需十分认真,南京沦陷前后,相关报告就可以落笔成篇。因为王参议反复叮嘱他要万分认真,使柳子墨心里又产生了对一些本已毫不怀疑之事的怀疑。柳子墨知道王参议精心策划的这项研究的目的何在。在一些时候,他甚至觉得在这一点上,自己的想法和王参议完全一致。王参议的心情与天门口街上对太阳交口称赞的人相反,他希望柳子墨交上去的是一份未来一年大别山区雨量空前的报告。柳子墨也不想得出与此相反的结论,为此他不得不利用一切时间,更加充分地进行这种结论性思考。

比别人家山头墙高出很多的九枫楼正在封顶,柳子墨上去时,砌匠们正在争论,见到他便都停下手里活,纷纷问他,日本人的大炮到底比杭家的铁砂炮粗几倍。柳子墨说,就粗细来说日本人的大炮筒不如杭家的铁砂炮,砌匠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柳子墨用同样厚的土砖墙与青砖墙做比方,砌匠们也只是似懂非懂。这时候,林大雨远远地走了过来。砌匠们又问往屋顶铸铁的事,他们担心铁水太烫,会将屋顶烧透。柳子墨刚说可以用西河里的细沙铺在上面,林大雨就在楼下叫起来:“我听紫玉说,小岛北当了日军的旅团长,快到合肥了,下一步要来天门口——找你报仇!”

“不可能吧!气象学家都来带兵,这场战争肯定打不了多久。”柳子墨不相信,蹲在街边挖古的人一会儿就将林大雨的话传遍了天门口。马鹞子要大家不要听信谣言,带人四处追查。天黑之前,马鹞子查清了,昨日夜里,久未露面的黄水强带着两个安徽口音的男人在荷边家借宿,小岛北的情况是他们说出来的。马鹞子没有为难正在听说书的荷边,倒是常天亮不高兴了:荷边只有一间小屋,靠左的两个墙角一个搭着灶,一个堆放杂物,右边墙角一个放床,一个摆桌子,没有空的地方,有人借宿,只有与她同睡。常天亮抱起面前的鼓要砸荷边:“你敢同时招呼几个男人,也不怕肚脐眼被戳穿了,赶紧滚回去等小岛北吧,一个旅团有好几千人,看你有多能干!”“我说的是真话,他们在我桌子上趴了半夜,天不亮就走了。”荷边慌作一团,一边往门口逃一边分辩。

这天夜里,柳子墨先给王参议打电话,询问小岛北是否真的当了侵华日军的旅团长。王参议对此毫不知情,却更加紧迫地用命令的口吻要求柳子墨在三天之内将研究结果写成报告,交给已经出发前往天门口的傅朗西。柳子墨对傅朗西做了省国民政府巡视员一事没有兴趣,同王参议说完了,又往武汉家中打电话,让哥哥柳子文替他发几封电报。第三天上午,柳子文回电话说,已有同学证实,小岛北的确当了旅团长,去年秋天,日军在上海被政府军打得节节败退时,他就带领他的旅团作为援军从日本本土来到了中国。

心中备感郁闷的柳子墨无法再思考了,他在干燥的阳光下写就《关于大别山区历年来降雨规律的初步总结及一九三八年雨水分布之可能性预报》的最后一个字。

柳子墨搁笔之际,段三国的锣声响了起来。新请的文书常天亮,跟在身后一声接一声地吆喝,让那些爱挖古的人站起来,列队迎接省国民政府的巡视员。在一群地方绅士的陪同下,摇身一变成了省国民政府巡视员的傅朗西大步流星地进入天门口。穿着政府军军服的傅朗西仍然像往日那样爱咳嗽,一阵不太大的冷风便让他捂着胸口咳了几十声。咳完了,他不再重复段三国和马鹞子说过的虚词和空话,伸手送出一支冲锋枪:“请马队长看一看,这上面的枪蓝一块皮也没破,为了表示大家联合抗战的决心,杭九枫要我将这支冲锋枪还给你,也希望你能将往日的种种不快忘掉,同心协力保卫天门口、保卫大别山、保卫大武汉!”冲锋枪的失而复得让马鹞子很尴尬,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好不容易想出一句话:“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哪天和日本人打仗了,我要亲手从日本人那里缴一挺机枪送给杭九枫。”

傅朗西住在白雀园里,就像他几年前初来天门口时那样,听着他的咳嗽声,沉寂的天门口骤然热闹起来。作为巡视员,傅朗西的主要工作是安抚那些曾经饱受欺凌的所谓“匪属”,此外,只要有空闲,他的思绪就集中到柳子墨的气象预报上。

在《关于大别山区历年来降雨规律的初步总结及一九三八年雨水分布之可能性预报》中,柳子墨认为这个冬天温暖而少雪,春天将因此提前回归,然而干旱少雨的情况不仅不能改变,还会继续向夏季延伸,随后本来就是秋高气爽之时,发生较大降雨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就局部区域来看,考虑到天堂一带存在着一些不明原因的特殊因素,不排除偶尔出现短时暴雨的可能,总体上却不会有太大变异。因此,柳子墨在报告的最后加上一段附言:未来一年针对日军的作战,我军不可过重依赖河流及山洪等因素,更不应以此作为抵御日军的重要手段,不切实际地幻想所谓的天赐良机。

读完报告的傅朗西久久不语,最终说出一番话来,让柳子墨大为诧异:“作为气象学家,你在报告中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无可挑剔的科学真理。可是柳先生有没有从另外一个角度想想,这些结论会对我军在大别山区抗击日军的战略战术产生何等重大的影响。我不懂柳先生所做的学问,但我一向敬重柳先生的为人。我也不对你说假话,论绝对的军事实力,我们不是日军的对手。几十万大军把守的南京,连三天都坚持不了便是证明。我和王参议只见过一面。我记得很清楚,他三次提到柳先生,说你的个人潜力相当于三个装备精良兵员充足的主力师。只要说到这一点,王参议就不再沉重,脸上也变得光彩灿烂起来。坦率地说,在你和他之间,我更觉得他是一个打起仗来能顶三个主力师的人。真像你在报告中所写,日军进攻时,天时地利都没有用,那些同冯旅长一样早已知己知彼的指挥官,还会苕到不惜用自己的脑袋往石头上撞?王参议当然了解这些人的想法,所以他才坚持不懈地往冯旅长的脑子里注入天时地利人和的梦想。要想和强大的日本人较量,没有梦想绝对不行!我从陕北回来之前,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已经在运筹帷幄,要和日本人打持久战。从飞机坦克到机枪大炮,不管什么武器都是日本人的好,硬拼硬打,我军根本不是对手,换一个战法,先将自己的实力保存下来,再躲在暗处小打小闹地持久作战很有可能得出不一样的结果——这又何尝不是梦想啊!柳先生一定要多想想,这份报告是大别山区抗日战争胜败的重要因素,大敌当前,士气只可鼓不可泄。华北华东很多人投降当了汉奸,莫看我们身边的人现在都骂他们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一旦感到绝望了,说不定也会一窝蜂地投靠日本人,抢着当那识时务的俊杰。”

“请你说得更清楚一些,这报告应该怎样写?”

“就按王参议的梦想去写。”

傅朗西分析得很具体,从目前形势来看,河南和安徽无险可守,我军能撑到夏天就相当不错了,往后日军肯定要趁胜攻打武汉三镇。在地理上,武汉三镇四周湖多河多,因此,一个多雨的夏天和秋天,是非常必要的。柳子墨按傅朗西的意见将给王参议的报告作了与科学依据背道而驰的重写。傅朗西请柳子墨一道去了一趟黄州。在目睹王参议和冯旅长一道仰天长笑的样子后,柳子墨又陷入新的沉默。

不到半个月,一道由湖北省国民政府鄂东行署发布的命令传到沿江几个县:“鉴于前几年汉水洪灾的教训,必须尽早准备草袋二十万只,以防长江在鄂东境内出现溃口。”草袋准备好后,却没有留在原地,而是昼伏夜行,逆水运进地处大别山腹地的天门口。

一九三八年的桃花汛像一阵风,来无踪,去无影。少雨的天门口境内,街边的小溪快断流了。清明不明,谷雨要雨。在本应多雨的时节,王参议带着十几个政府军的高级将领分两批来天门口进行实地察看。每一次,王参议都要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刻意为之地将柳子墨介绍给他们:“就是这位柳先生,他说今年春天干旱少雨,这大别山区真的就成了赤地千里。”王参议没有谈及柳子墨对夏天和秋天的重新预测,但他的意思已表露在他与诸位将领的相视一笑中。冯旅长也在这些人当中。作为政府军驻扎在大别山区的精锐之师,当其他部队奉命倾巢而出,运动到淮河及运河边参加徐州会战时,惟独冯旅长的保安旅摆出一副另有重任的架势按兵不动。王参议第一次带人来天门口,徐州那边大战正酣。王参议再来天门口时,政府军在台儿庄围歼日军两万多人取得空前大捷的消息也随之来到。极度兴奋的冯旅长一再对王参议说,他所谋划的战略战术完全可行,天门口一带有高山大河作为天然屏障,只要再下一场大雨,不管是小岛北还是大岛南率日军前来,他都能取得第二个台儿庄大捷。

这时候,工兵们已将屯兵洞挖好了。王参议特意带着柳子墨进去参观,以激励他对日本人的斗志。

屯兵洞修得比预想的要好许多,不仅进退自如,还能通风排水。用王参议的话说,万事俱备,只差柳子墨的一场大雨了。

工兵们的离去让柳子墨陷入更深的苦闷。因为涉及到军事机密,他内心的苦衷也没办法吐露给梅外婆和雪柠。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心要将天门口变成第二个台儿庄的王参议,也生出疑虑来。每次打电话来都问一个相同问题:都两个月了,没见一滴水,多雨的夏天跑到哪里去了?柳子墨很想将实情一吐了之,话到嘴边了,他又不得不咬着牙说,也许再过几天,大雨就会到来。

田边的艾叶卷成了卷。山上的桐子树开的尽是红色花朵。种在篱笆旁的扁豆早早地开花了。豹子和野猪越来越爱往山下跑。

天门口内外出现的旱象,都有当地流传的谚语佐证:艾叶卷,见大旱。桐子花红,干死水虫。扁豆开花早,本是秋旱兆。豹出荒,虎出熟,野猪下山年岁丑。气象学家柳子墨在别人脱口说出这些谚语时总感到心惊肉跳。

无雨的日子越过越多。第五战区的六十四个师又三个旅共计六十万政府军,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四十万日军的围攻,不得不分兵突围全线西撤。失去对手的日军主力立即改变计划,沿陇海路铁路西进,直插平汉铁路,以图从北面进攻武汉三镇。六月初,第一战区几十万军队不得不向平汉线以西撤退。开封被日军攻陷,眼看着郑州危在旦夕,政府军被迫使出最后的手段,炸开黄河大堤,将平汉路以东三省四十四县的一千七百多万亩耕地尽数淹没。

惟一的台儿庄大捷成了悲壮记忆的一部分,柳子墨已经用不着傅朗西的提醒,让王参议他们继续保持着胜利的梦想成了他的自觉行动。刚开始他还能记住有雨的回答被自己重复了多少次,慢慢地就记不清了,实际上他也不愿意记得很清楚。自从国民政府不惜以百万民众的伤亡为代价,决意炸开黄河大堤水淹日军后,王参议曾经动摇的信心又回归坚定。柳子墨的预言越是久不兑现,他得到的安慰反而越多。

没有雨!没有雨!还是没有雨!这样的夏天实在太难熬了。

从北边侵占武汉三镇的行动受阻,日军再次改变进攻策略,集合十二个师团四十万之众,以长江沿岸为主,兵分四路,由东向西全力进攻。从芜湖开始,沿长江部署的政府军一次次用惨烈的死伤阻挡日军推进的步伐。然而,马当、湖口、小池等要塞相继失守,被王参议视为不可逾越的田镇要塞的守军,在坚持了二十八天后,也在日军毒气弹的攻击下全部阵亡。这一天是九月二十八日,夏日酷暑欲走还留,从干涸的山溪中升起来的热气,同硝烟一起弥漫在所有人的心头。北到河南信阳,南到湖北黄梅,整个大别山区都在承受着日军的猖狂攻击。在合肥集结的五万日军,兵分三路直取六安、霍山。战役发起之初,许多人还不相信日军会取道天门口,穿越大别山合围武汉三镇。从天门口通往霍山县城的所谓大路,只是因为走的人较多,比一般小路稍宽一些而已,其险峻程度并不比别处小。王参议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尽管其他战线上一支又一支的部队被日军击溃,由他指挥两个旅的预备队仍旧按兵不动。这样的情形只维持了十天,十万火急的情报就来了:占领六安的小岛北旅团在摆出一副向北行进支援久攻麻城不下的日军姿态后,突然扭头转向西,企图经霍山县城直插天门口。早就做好准备的王参议当即将所掌握的一半兵力派上了前线。按照既定战术,由王参议统领的暂编第一旅在霍山县城附近同小岛北旅团接火以后,只需利用连绵起伏的群山,有效地阻滞小岛北旅团的前进速度。他们打打撤撤,撤撤打打,不知不觉之中就退到了离天门口不远的中界岭。中界岭是既定战术中的底线,暂编第一旅得到的命令是: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也不能让小岛北旅团再进一步。

这样的命令比小岛北的炮弹还厉害,柳子墨的心情从此变得支离破碎。

八四

虽然久不落雨,秋意还是如期而至。寒露节一过,柳子墨每天早起出门去测候所看云时,雪柠或者梅外婆总会提醒他多穿一件薄秋衣。总有一种声音在柳子墨心头回绕:“不落雨哪会有真正的秋天!”曾经与日月争辉的化铁炉早已熄火了,九枫楼、雨量室和观测室屋顶上盖了一层黑瓦,外墙也用泥浆和石灰抹过,不知内情的人根本看不出它们是用钢筋水泥垒起来,再用铁水封顶的堡垒。中界岭上的战斗惨烈异常,暂编第一旅打得只剩下一个团了,无论他们如何请求支援,王参议还是让冯旅长的保安旅引而不发。冯旅长手下最精锐的三个重机枪连埋伏在天门口,这也是早就计划好的,为的是合力将日军阻挡在西河边。只要大雨落下来,再用二十万只灌满沙土的草袋堵住下游河口,小岛北的部队只能选择被水淹死,或是被四周山坡上的乱枪打死。“秋前北风秋后雨,秋后北风一秋干。”在秋分节第二天的那场北风中,王参议一边跟着天门口的老人们念谚语,一边坚持着对柳子墨的信任,相信在此生死攸关之际不会被梦想中的倾盆大雨所抛弃。

那天早上,一夜无眠的柳子墨正要出门去后山上做气象观察,梅外婆站在天井旁提醒柳子墨还是多穿一件外衣为好。梅外婆说:“山沟里要比镇上凉多了!”

柳子墨突然发现,梅外婆也让人将躲进山里要用的东西准备好了。柳子墨心里猛地一哆嗦,就在这一瞬之间,他也变成了王参议,坚信一场急风暴雨就在眼前。“就像你相信小岛和子不会让她哥哥到处杀人,你也应该相信会有雨的!”

梅外婆说:“柳先生,你还尊重你所做的学问吗?”

柳子墨激动起来:“不尊重学问,我哪敢预报有大雨。”

梅外婆请柳子墨喝了一口凉开水:“可我听见你一直在心里为没有雨而叫苦。没雨就没雨。硬将没雨说成有雨,就成甘露了。”柳子墨平静了一些:“你说得真好,雨不落下来,总也成不了甘露。”

“云去东,晒死葱。”梅外婆抬头看了看那朵不紧不慢走向东方的白云,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谚语。见柳子墨不做声,梅外婆追问一句:“柳先生还要我吩咐家里的人,将所有怕水淹没的物品全部搬到阁楼上吗?”

柳子墨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梅外婆轻轻一笑:“其实,谁都喜欢梦想!”

柳子墨并不是白日做梦凭空肯定,他曾经不下十次,从那些让渴望降雨的气象学家感到绝望的积云之中,发现积雨云那隐隐约约的影子。其他有可能有雨的卷云和层云,也会昙花一现地不时掠过天边。之所以一直没有做出预报,是因为那些迹象太少,或者过于单一没有其他佐证。在柳子墨的眼里,气流的相对活动是必不可少的,没有气流的上升和下降,悬浮在云中的水滴只会变成蒸汽飘荡在天空中,飘荡在天空中的蒸汽也只能变成水滴悬浮在各种各样的云中。与其说是盼雨,还不如说是希望一直被副热带高压控制着的大别山区,新生出一股力量,带来一种如人所愿的势头。

这一天,越来越激烈的中界岭阻击战打到半个月了。信阳和潢川的守军接到命令弃城后撤,整个大别山战区只有中界岭上还是枪林弹雨。更为不妙的是,日军的炮弹击中了旅指挥所,暂编第一旅的前线指挥员全部阵亡。危急之中,王参议终于命令冯旅长带着保安旅的重机枪连增援上去。王参议的战术意图很清楚,为了保证下一阶段的胜利,暂编第一旅可以全部牺牲。受到北线日军大获全胜的影响,小岛北旅团的攻击越发猛烈,若不是重机枪连及时进入战斗位置,中界岭防线肯定会被突破。重机枪连的战斗力很强,目标也大,一天下来便死伤过半。早几年就已经对日军强大战斗力有着深刻了解的冯旅长沉不住气了,接连给在后方督阵的王参议打了三次报急电话。天黑后,小岛北旅团暂时停止了进攻。冯旅长杀气腾腾地回到天门口,怒斥有人在背后捣鬼,否则绝对不会出现这种逼着他们做这种螳臂挡车的荒唐事。

“要么当年小岛北偷走的气象资料是真的,要么小岛北早就知道他的同学是个糊涂蛋,他才抢着当日军先锋。柳所长,你为什么不向战区司令部报告,天门口一带无雨可下?冯某何时得罪过你,这借刀杀人之计太歹毒了。”盛怒的冯旅长操起冲锋枪,将白雀园大门打成了筛子。

柳子墨也被激怒了,不顾一切地回答:“风雨有形人不知!不想抗战就请说个明白,用不着冠冕堂皇地找借口!”

王参议接着说:“我也问冯旅长一句,你到底是盼有雨还是盼无雨?小岛北不过是胆大,并没有三头六臂,没落雨就能打得他们学乌龟爬,等雨来了,就该你想怎样打就怎样打了。请你说实话,如果你的部队确实打不了,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往回撤。战区司令部会调别的部队来打。”

冯旅长哪肯这样:“硬骨头啃完了,却请别人来喝鲜汤,这种事我是不会干的!”

回过头来王参议第一次当面责备柳子墨:“都快半年了,一滴雨都没见着,你这学问是如何做的!”

柳子墨忍不住掏出那份真实的报告啪的一声放在桌子上:“一九三八年是大旱之年,因为担心有人抗战不力,我才同意傅先生的建议。”

出乎柳子墨意料之外,《关于大别山区历年来降雨规律的初步总结及一九三八年雨水分布之可能性预报》被篡改的真相暴露后,王参议反而镇静下来。冯旅长也只骂傅朗西胆大妄为,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两个人凑在一起,想要商量的问题没有找到答案,倒是在称赞傅朗西这一点上达成共识。王参议将傅朗西与马鹞子相比,他认为如果不是因为肃反导致独立大队损失过大,马鹞子早就不是傅朗西的对手了。冯旅长不仅把傅朗西同自己比,还同上司的上司比,他的结论有的与王参议相同,有的与王参议不相同。冯旅长也认为国民政府内指手画脚的人虽然很多,比得上傅朗西的人却少之又少,但他不认为肃反只是傅朗西他们的内乱,而是国民政府有意识实施反间计的结果,所以就最终结局来说,傅朗西只是一个合格的对手,而不会享受到他所希望的胜利。

这样,请傅朗西来面谈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傅朗西的样子非常从容。“我也是从大局着想。”又说:“不如此,抗战开始之日就是结束之时!”

“事已至此,多说也没用。”王参议说前半句,冯旅长说后半句:“希望傅先生指点一二,这一仗是继续打下去,还是到此为止?”

傅朗西断然表示:“打!眼看着赫赫战果唾手可得,冯旅长将因此成为一代名将,为什么不打?”

冯旅长认真地请教:“拼机枪我是不怕小岛北的,可他有十几门山炮,几分钟就能将一个营炸光。”

傅朗西说:“不是有雨吗?纵然小岛北有一百门大炮,也打不过一场山洪。”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虽然没被人盯着,柳子墨还是觉得那些目光像毒刺一样扎在心里。“天门口没雨是说不过去的。请给我几天时间,我要去一趟天堂。到时候我会告诉你,这雨到底藏在哪里!”

不等王参议表示同意或不同意,傅朗西抢先说:“往日我在武汉与梅老先生交往时,最喜欢听他说——天道酬勤。让我同柳先生一起去。这不是赌博下注。这是我们共同的梦想!我喜欢梦想成真!”

王参议还没来得及说话,冯旅长抢在了前面。冯旅长连叫三声好:“你们放心去,不管有没有雨,回来后及时给我一个信就行。若是将雨找回来了,只要冯某还在带兵,还在这一带驻防,不管发生怎样的变故,你们在哪里找到雨,哪里就是小岛北的葬身之地。”

这项在极短时间里做出的决定注定要立即执行。四个人在鬼鱼潭边握别后,王参议下令立即运送两万只草袋,将先前被马鹞子炸塌的石壁重新堵上。就像大雨已经降临,明白其中意思的其他三个人冲着鬼鱼潭后面幽暗的峡谷一齐放声大笑。王参议还进一步命令,剩下的十八万只草袋,也应及早灌上沙土,在天门口与汤铺之间的河谷里垒起一座拦水坝。

只带两天干粮的柳子墨和傅朗西在天堂坚持了四天。霜降这天,两个人终于出现在被两万只草袋堵得严严实实的鬼鱼潭峡口上。在鬼鱼潭边等了四天四夜的王参议没有胆量大声问,只敢喃喃自白:“有雨吗?有雨吧!”峡口上的柳子墨抱着一大束燕子红不停地摇晃。傅朗西也不说话,一个劲地冲着下面咳嗽。王参议越来越急,一不小心竟然将憋了半年的丑话骂了出来:“柳子墨,你真是个读书死,死读书的半死之人!傅朗西,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只会煽阴风,点鬼火。”

两个不说话的人顺着草袋溜下来,往王参议面前一站:“要落雨了,要下大雨了!”话没说完,三个男人已经搂在一起。傅朗西先松手,他要通知冯旅长,天黑后撤离中界岭。

“真的有雨?”做完该做的事,王参议才顾得上质疑。

柳子墨讲了讲只要有一场小雨就会变得娇艳无比的燕子红,也说了说那些懒洋洋的蛇。柳子墨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蛇,一条比一条粗,最粗的超过了碗口。傅朗西觉得更粗一些,那条大蛇的身子太像铁砂炮。每天早上,他俩都是从阵阵恶臭中醒来,肚子里饿得咕咕响却没有丝毫吃东西的欲望。柳子墨和傅朗西都希望大蛇们能够从低处爬上来,并且继续不断地往高处爬,所有习惯藏身低凹处大小动物都相伴相随地往高处搬家。然而,那些山野之中的精灵,一点也不了解他们的用意有的向山上爬,有的往山下蹿。柳子墨讲得最多的是云,是那种令他望眼欲穿的积雨云。在天堂里,躲藏着许多有可能变成积雨云的积云,从早到晚,不断地生成,又不断地消散,在天堂上空往复循环,虽然还没有形成降雨,但在云层低落时,伸出手来可以摸得着其中水性的湿润。柳子墨已经想出办法来,他要适时地制造出会给天堂一带带来降雨的火成云。这种近乎人工降雨的办法,更能给以气象学家身份出任日军战地指挥官的小岛北以梦幻般的打击。

“老子非得将小岛北打得像卵子一样吊在裆里乱甩!”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五日,王参议站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面,反复说着天门口的粗话。

据守天门口的人个个悲喜交加,通往山外的电话线虽然被切断了,沿长江两岸频频得手的日军向武汉三镇发动总攻的消息还是在最短的时间里传到天门口。王参议亲手用石灰水在西河边的石壁上写下许多大字:“消灭小岛北旅团,支援大武汉保卫战!为南京三十四万死难同胞报血海深仇!”在一些显眼的地方,还故意写上“让恶贯满盈的日本鬼子喂乌龟王八去吧!”等暗示要进行水战的标语。

有同学数年的经历,柳子墨不敢小看小岛北的学问。为了让小岛北掉入迷魂阵中真假难辨,从中界岭往下数十里长的峡谷里,燃起上百堆粪火,沿途烟雾缭绕,万一有积雨云从天堂里漫出来,也会被火粪的烟雾所掩盖。

小岛北的确有些迟疑不决,几十里路程竟然走了两天。一旦抵近,小岛北又变得果敢而武断。与冯旅长的爱将吕团长亲临一线指挥的重机枪营交火之前,小岛北派人给柳子墨送来一封信。小岛北让柳子墨劝告冯旅长,要么撤退,要么投降,他不想亲手用炮火毁掉眼前这座小岛和子喜欢的山区小镇。迄今为止柳子墨他们围绕保卫天门口所做的全部努力,被自作聪明的小岛北当成了比望梅止渴更不可理喻的饮鸩止渴。早在一九三六年他就向陆军总部预报了大别山区一九三八年的旱情,否则他所率领的日军精锐哪会如此放肆地进入多雨的大别山区!在强大的日本军队面前,兵不够、水来助之类的战法,就算能成也只是雕虫小技,起不了决定性作用。

在给小岛北的回信中,柳子墨写道:不要说天门口久旱无雨,悲伤的眼泪多了也能淹死人,所以才有沉浸在爱情中的小岛和子因不堪承受小岛北所尊敬的司令官之辱而选择投身大海。

大约是在小岛北读完回信后,像斑鸠投林,一群炮弹呼啸着掠过天空重重地砸下来。小岛北的大炮瞄得很准,不少炮弹直接落在专门用来对付日军的三处堡垒上,异常尖锐的爆炸声仿佛能撕裂人的耳朵。日本人发起冲锋时,吕团长亲自操纵重机枪,在小东山的观测室率先开火,然后架在九枫楼和雨量室里的轻重机枪一齐扫射起来。眼看着前面的日本人全被打倒了,后面的日本人并不撤退,一个个趴在原地不动,等新一轮的炮击过后,又爬起来继续往前冲。小岛北旅团打仗打了二十多天,战斗力一点也没减弱。一个小队的十几名士兵同时发起冲锋,不管一路上打死打伤不能动的有多少,拼死也要往堡垒前面冲,一旦没有人能站起来,新的小队又从后方阵地出发了。让日本人难以理解的是,以小东山上一览无余的地理地貌,经过一番冰雹般的炮击之后,不可能有活物存留,然而,一旦开始冲锋,从制高点上喷射出的火力反而比先前更密集,无论从哪个线路发起进攻,都会遭到迎头打击。在损失了三个小队后,小岛北不得不暂时放弃进攻。

三处堡垒以小东山上的情况最为惨烈,整个观测室全炸飞了,只剩下半截墙根。其次是九枫楼,用铁水铸成的屋顶被炮弹炸掉了三分之二,接下来用钢筋水泥浇灌的第二层屋顶也被炸出一个大洞,几个机枪手非死即伤。所幸日本人果然不打关老爷庙,这就使屯兵洞的效率发挥到了极致。一次冲锋打退了,守在洞外的人无论有伤没伤一律撤回来休整,将另一批养精蓄锐的官兵换上去。如此往复循环,不仅使日本人的大炮威力锐减。几挺重机枪总能在最需要的时候,用密集的子弹编成一片火网,每每在九枫楼和雨量室岌岌可危时,挽狂澜于既倒。

半夜里,马鹞子自作聪明,仗着人地两熟,派了五十几个自卫队士兵去搞偷袭,没想到小岛北早有准备,不到十分钟,来偷袭的人便被打成了肉酱。

大约在同一时间里,独立大队的原班人马出现在天门口。所谓驰援只是让杭九枫回归的两大理由之一。他的肩上还负有高政委早就下达的秘密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扩充兵力,建立更大更巩固的根据地,随时准备迎接四支队主力返回大别山区。杭九枫的回归只得到冯旅长的几句客套话,王参议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这支不足百人并且惯于游击作战的队伍,在与几千人组成的日军精锐旅团的交锋中,实在是微不足道。将独立大队融入天门口战役又不影响既定战术的责任,自然而然地落到傅朗西的身上。深思熟虑的傅朗西让杭九枫带着独立大队连夜去西河下游设伏。因为夜里多打了一仗,日本人显得更加疯狂,天一亮就发动了更加猛烈的进攻。刚开始还是以小队为冲锋单位,中午过后,只要冲锋必定不少于一个中队。黄昏到来之前,随着一颗颗炮弹不断地从天而降,建在沙堤上的雨量室突然倾斜,日本人仿佛看到了希望,十几门山炮的集中轰炸,沙堤的崩塌越来越厉害,作为堡垒的雨量室倾斜到极限后,就拖着冲天尘埃滚入干涸的河床。

柳子墨看不到这种惨烈,他带着一百个手执火种的男女再次来到天堂,全神贯注地盯着有云的天空。天近黄昏,许许多多的积云,终于开始变幻了,刚刚有了些积雨云的模样,柳子墨就率先用手中的火种,点燃身前的山坡。分布在天堂各处的人,同样毫不迟疑地跟着他,将星星之火扔进森林,一百处起火点迅速变成了熊熊大火,又由熊熊大火汇成滔滔火海。

在不远的西河,日军的一个中队已经越过雨量室,顺着河堤快速向下游迂回而去。这时候,猛的一声铁砂炮响,独立大队的人从河堤后面杀出来。一直同政府军交战的日本人,被从未见过的铁砂炮吓着了。紧迫着第一炮的回声,铁砂炮又响起来,只会向前冲的日本人躲不开刮风一样迎面袭来的铁砂和铁子,往回逃的样子和所有打了败仗的溃兵没有任何两样。杭九枫他们顺势钻进倒下的雨量室,架起铁砂炮,同日本人打得难解难分。

天色再次黑了下来,九枫楼上的重机枪发出一串长点射,这一天的战事随之全部停歇下来。冯旅长的脸上还有几丝不相信,不断地将望远镜举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来,总在被炮火颠覆的雨量室四周看来看去:“这个傅朗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里的乾坤不小呀!”

王参议没有接着冯旅长的话往下说,他将好不容易得到的空闲全部用来观察突然出现的火成云。

的的确确,风雨雷霆就藏在火成云里。天堂里突然燃起的森林大火,将所烧毁的植物中的水分快速升腾到高空,沿途还顺带着吸附了空气中的许多潮湿,受到冷却后,又变成水滴快速落下来。熊熊大火产生的气流升得很快,所带动的下降气流同样不甘示弱,水滴不再因为速度不够而在半空中被蒸发,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形成了雨。阴暗的火成云,终于在某个时刻摇身一变,成了积雨云。

一股熟悉的南风顺着西河漆黑地飘然而至,刮着刮着,干枯的感觉消失了,空气中开始出现湿润。偶尔出现的一两声枪响,无法影响不紧不慢的南风。当被紧张的战事搅得无法入睡的人意识到有雨时,激起阵阵枯涩泥土气味的雨丝真的落了下来。雨丝时断时续,没过多久,它就停了下来,连地皮都没湿透。半夜过后,天上响起一阵雷声。不一会儿雨又来了,虽然略大一些,仍不能让地面上出现积水。好在这雨还有继续下的可能。经过第二次停顿,瓦沟里终于开始滴水了。宛如女人生下孩子后头三天的奶水,一开始流不出来,要请大孩子帮忙嗍,若不行就需要做丈夫的男人张开嘴,将乳房全部含住用尽全身力气往外嗍,只要嗍得奶水一丝一线地往外喷,便再无止住的可能。久违的雨像初生的奶水一样一发而不可收,不紧不慢地从半夜下到黎明,西河全湿了。

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九日,新一天的天门口保卫战因故从早上八点推迟到八点三十分。小岛北显然对突然出现的火成云缺乏研究,没有将这雨当回事。武汉三镇已在十月二十七日被日军占领,所谓武汉保卫战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况且他的旅团自进入中国以来,总是以政府军的某个集团军为对手,区区两个旅要想阻止他们横扫整个湖北省东部,简直是痴人说梦。假如此刻炮口指着的不是天门口,而是别的地方,用不了半天,就会将其夷为平地。将进攻时间推迟半小时,是为了让王参议和冯旅长做出投降或者逃走的决定。在冯旅长的授意下,马鹞子将送信的中田翻译官脱得精光,剥下来的日本军服穿在一只狗的身上,再由中田翻译官牵着回去见小岛北。

细雨霏霏中的激战刚刚展开,接到急报的王参议便手舞足蹈地大声喊叫:“落雨了!落大雨了!落大暴雨了!”与温情脉脉的天门口相反,天堂一带的峡谷里整夜都是雷霆万钧暴雨倾盆,用草袋垒在鬼鱼潭上的堤坝被蓄得太满的洪水冲垮了。躲在天堂山谷里翻腾了一夜的大暴雨,随着一人高的浪头狂泻而下,在受到下游拦河坝的阻挡后,洪水打了一个翻天覆地的滚,翻过河堤漫过田畈,顷刻间就将天门口变成一片汪洋。老泪纵横的王参议抱着从天堂归来的柳子墨的肩头泣不成声,梦呓般一遍遍地说:“这雨呀,为什么不早来?早来一个月,我也不会让武汉三镇落入日本人之手。”天门口上空也在落大雨了。小岛北的炮群开始拼命轰炸下游的拦河坝。可是洪水上涨的速度更快。冯旅长的部队也趁机发起全线反击。没有被淹死的日本人只得将山炮搬上马背强行突围,顺着来路,一口气退回到霍山县城。

柳子墨一点也不兴奋,他想起那年在东京过夏天,台风一来,浪尖比屋顶还高,小岛和子吓得躲在自己怀里像只小猫。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台风,连句安慰的话都不会对小岛和子说。从那一天开始,小岛北就将对柳子墨的不满公开表露在脸上。那时,小岛北最爱说,怕水就别来东京。柳子墨想得很远,很少抬头往山下看。

被浓浓雨雾掩盖下的枪声一阵比一阵稀。洪水完全消退后,沙滩上露出许多尸体。独立大队的人被淹死了近一半,剩下的是小岛北本人和曾经不可一世的日军官兵。

小岛北是剖腹自杀的。作为日军精锐之师的指挥官,小岛北率兵从上海到南京,一路所向披靡,没想到在这座他一向认为最熟悉的深山小镇上,被一支兵力与武器都远不如他的杂牌军打得卸甲丢盔,而且在气象学上也惨败于一向被自己蔑视的柳子墨。参谋长对他说:“你应该向天皇谢罪!”小岛北就将指挥刀交给参谋长,将另一把短剑笔直地插入自己的腹部,向左拉一刀,向右拉一刀,向下拉一刀,向上拉一刀,然后绕着中心划上一圈。小岛北还没死,嘴里呻吟着:“妹妹,哥哥也来了!”参谋长看了小岛北一眼,毫不犹豫地举起那把指挥刀,当的一声就将他的人头砍落在地。几个以立正姿态站在旁边的日军士兵,松弛下来哗哗地鼓了一遍掌。

冯旅长没有找到小岛北的头颅,他的爱将吕团长从小岛北的身上找到一本日记。冯旅长和王参议很想了解小岛北最近几天里为天门口写了些什么。“日本人的科学的确先进,在水里泡了两天,这纸还没烂,还能一页页地分开。”王参议将小岛北的日记本交给精通日文的柳子墨。柳子墨将相关部分仔细看过后,告诉他们,除了对妹妹的深深怀念,小岛北只在一段文字里提起刚刚平息的战斗。

“算上刚刚被撵走的冈村雄二君,已经有十一个下属前来报告,要求恢复早先一直采用的战法,战区人员一律视为敌方士兵,战区房屋一律视为敌方工事。在天门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天门口是妹妹最喜欢的地方,妹妹活着时,每天早上醒来都要说,夜里又做了一个我们一起在天门口嬉戏的梦。我明白,妹妹梦中相伴的人并不总是我,可我还是愿意听妹妹这样说。天门口是妹妹的,做哥哥的不能夺走属于妹妹的东西。”

王参议和冯旅长略有感动,但还不足以使他们宽恕小岛北,自己的妹妹是妹妹,别人的妹妹就不是妹妹?他俩既有共同的愤慨,又有相同的惊叹:在构思这场梦想般的战役时,一心一意只想水,忘记了火,幸亏小岛北还有一点人性,否则只要几根火柴,将天门口点燃成火海,战场上的情形就会变得完全相反。

战场打扫干净后,梅外婆提起要给小岛北树块墓碑。

来自太平洋上的小岛和子最爱天门口的燕子红,安睡在这里的人是她的哥哥!

写完这段碑文,柳子墨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说了实话:那段关于小岛和子的日记是柳子墨即时编造的,“因为那句孤零零缀在日记后面的话,感动了我!”

在攻击天门口的那几天里,对妹妹的怀念不断地折磨着小岛北,然而,在每一个具体文字上,小岛北绞尽脑汁,刻意不使它们与天门口有任何关联。小岛北的确没有允许实施最残酷的战法,其原因他却没有写出来。除了小岛和子,在天门口不可能再有其他东西让一个制造毁灭和死亡的日军旅团长产生留恋,使他不忍用大炮与火焰将顽强地阻碍其前进步伐的小小山镇碾得粉碎。柳子墨无法替小岛北想出别的原因,只能一边这样想,一边将自己虚构的文字念给王参议和冯旅长听。实际上,关于天门口,小岛北所写的每一个字都极富侵略性。他用这些弥漫着血腥的文字从容地记述:将中田翻译官脱得精光,让狗穿上日本军服,人畜颠倒地走过天门口,非但不是日本人的耻辱,恰恰相反,它证明了这样行事的人不配主宰他们脚下的土地,必须由征服者来帮他们洗心革面。因此,小岛北得出结论,对劣等人的消灭是让世界变得完善起来最便捷的方法。这些文字只差一个最后的句号便完美无缺。很显然,那一刻里,小岛北已经无法保持从容,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做。铺天盖地的洪水突然淹没了小岛北的野战司令部,他不得不抓住最后的机会写下与上述日记毫无关系,但又具有预见性的一句话:

请子墨君葬我于妹妹花开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