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
麦香死后的几年中,曾经有四个女人出现在傅朗西的生活中。与那些女人的交往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结果。身处游击战或者运动战的环境,往往一觉醒来就已经天各一方,连好说好散都用不着。因为接到第二十五军的命令,傅朗西带着独立大队向东去长岭岗汇合,半路上中了埋伏,与阿彩等人失散后只好钻进一个大户人家,一躲就是半个月不说,还与这家人的独生女小三做了一段的露水夫妻。就要出嫁的小三在娘家的日子没几天了,每天夜里她都瞒着父母来找傅朗西,偎在他怀里偷着笑,偷着哭。就在傅朗西发誓,不管将来能不能成为真的夫妻,也要来带她走时,小三却出事了。不知为何,那天夜里小三没有来找傅朗西,而是开了后门往山上去,被自卫队的哨兵一枪击中了前额。小三是四个女人中的第一个。最奇妙的还是到了第二十五军,一路打过黄河后,碰到一位陕西婆姨。陕西婆姨到死也没让屁股上中了一枪的傅朗西看清楚模样。其实照顾傅朗西的是另外一个非常贤惠的女人。那个女人每天来两次时,都有蒙蒙光亮。陕西婆姨第一次摸黑进窑洞时,傅朗西就明白她是自己找来的。擦洗换药的事已被先前的女人做了,陕西婆姨便找些穴位慢慢地帮他按摩,直到后来有了性事,也没让傅朗西出过丁点力气,只需要躺在那里,示爱所要做的一切事,都由她来行动。陕西婆姨像云一样罩着他,亲着他。陕西婆姨后来变成一轮月亮的影子留在傅朗西的心里。傅朗西的伤势越好,陕西婆姨不管快乐到哪种层次,都不肯说自己的事。傅朗西问得越多,她对傅朗西的亲热就越多。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后那个夜晚,陕西婆姨终于答应,赶在第二天的太阳下山之前来到窑洞,让傅朗西看个仔细。陕西婆姨离开窑洞不久,傅朗西就听到一声惨叫,像是有人从窑洞前那座高高的土崖上掉了下去。这之后,陕西婆姨就没有再来。是不是真的摔死了,傅朗西连问都没办法问。在两个女人中间的另外两个女人,一个是别人按图索骥般介绍的,还好心说傅朗西身体不好,身边不能没有一个能干女人。另一个则是毛遂自荐坚决要做傅朗西的革命伴侣。这两个与傅朗西萍水相逢的女人,后来在第二十五军向甘肃平凉城一带运动,准备迎接来自湖南、江西两省的第一方面军时,竟然同时死在与政府军第三十五师第十旅的激战之中。傅朗西对此并无伤心之痛,稍有惆怅就过来了。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心里并不喜欢早早认定某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往日他天天去麦香的饭店,只是喜欢那里的细米粑和油馃子。为了日后公开身份时不会招来生活腐化的指责,董重里特意替他编造一个偏方,松泡泡的细米粑和油馃子很像人的肺,每天早上吃几个可以治肺病。这种说法是假的,傅朗西一吃细米粑或油馃子,不断线的咳嗽就会停歇半天却是真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麦香和他并无特别的感情。慢慢地,麦香开始有意挑一些蒸得最透、炸得最酥的细米粑和油馃子放在一边,专门给他留着。有一天几个女人在饭店门口拦着傅朗西,笑话他应当选个胸脯特别大的女人做妻子,万一亲嘴时赶上咳嗽,才不会呛破对方的肺。听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话,一旁的麦香竟然满脸通红。从发觉麦香异常可爱的冬天,到拥有她身上的每一片肌肤的夏天,正好用了半年时间。这时他才明白,麦香的胸脯看上去不大,甚至还稍显扁平,其实是假象。婆婆知道她对无力制造欢娱的丈夫不满意,结婚后还一直要她用胸巾缠住上半身,一来可以避免衣物对乳头的摩擦触动春心,二是为了减少丈夫之外的男人对她进行挑逗。剥离束缚的麦香胸脯很大,傅朗西每次情绪激昂地冲着它咳嗽,总能听到令他心旷神怡的空谷回音。
紫玉是第五个。临到她,情形又有所不同。
动情之际傅朗西曾经感叹,生死大战的别样意义是催生情爱。
由于针对小岛北旅团的战役大获全胜,王参议和傅朗西之间一度充满了愉悦。那场梦幻大雨后,柳子墨不幸染上伤寒,为了防止传染,梅外婆禁止王参议进出紫阳阁。他住在白雀园内与傅朗西作邻居,又没有其他人打扰,二人痛痛快快地长谈了几夜。但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纷争,这种愉悦被迅速抵消了。依照协议,战场打扫完后独立大队就应撤过西河,在得到新的命令之前,先回天堂一带休整。独立大队的人都不愿离开天门口,以要等祝捷大会,以及日本人新败、下一波进攻尚未开始、理应与家人多多团聚为借口,一天天地往后推。真正团聚的只有杭九枫等少数人。难得与丝丝如此长时间地欢聚,杭九枫理直气壮地丢下阿彩天天睡在丝丝身边。因为丝丝夜里叫得太快活了。那些必须按时回来销假的人刚睡下就要爬起来屙尿,三更时分还会再屙一次,湿淋淋的半条下街,比冯旅长的骑兵队来时还要臊。独立大队不仅不走,还将下街口的油榨坊作为司令部,明目张胆地挂着大块的招牌。这让上街的富人们越发觉得惶惶不可终日。冯旅长的部队重新回到三里畈一带驻守,保护从武汉、黄州等地撤下来的政府机关和新成立的鄂东游击总指挥部等。冯旅长的部队走了,马鹞子的自卫队还在,可富人们天天早上起来都要拦着散步回来的王参议诉说夜里所做的噩梦。正在这时,王参议得到情报:与小岛北旅团的战斗刚结束,独立大队就将部分兵力连同从西河里捞起来的一门山炮悄悄地撤回到天堂,然后谎称这些人全部战死了,公开征召兵员,以补充损失之名,行扩张势力之实。王参议很清楚那道命令就是傅朗西下达的。虽然有太多理由为这样的行动辩解,傅朗西却只是矢口否认,就像面对真正的谎言那样咬定不存在这种事情。他说王参议若不相信,可以派人去天堂查证。王参议当然不会上当,独立大队是鱼,天堂一带是海,一如从女人身上拔下几根汗毛,谁能分清哪一根曾经长在左臂上,哪一根曾经长在右臂上?二人赌起了气,一连几天互相不说话。
祝捷大会一拖再拖,因为要等传说中的新县长来,迟迟没有召开。段三国拿不出更好的慰劳品,只能每天去田里砍回四十根甘蔗,一五一十地分给自卫队和独立大队。还没打霜,加上又被洪水泡过,嚼出来的甘蔗汁有股婴儿尿的臊味。为此两支队伍的人都说段三国将好甘蔗给了对方。段三国害怕出事,将王参议和傅朗西拉到一起,三人商定,虽然自卫队人多,独立大队人少,但每队都是二十根甘蔗,要吃时自己去甘蔗田里砍。
定下心来的段三国用猫一样的眼睛看着傅朗西的腰。比较起来傅朗西需要担心的东西更多,越到夜深人静时越是浮想联翩。在时局混沌不明的阴影下,紫玉突然从傅朗西的思维缝隙里闪现出来。紫玉是段三国叫来的,被洪水泡过的屋子到处都得收拾。紫玉忙忙碌碌干了五天,才使傅朗西的屋子变得焕然一新。那天傍晚,意犹未尽的紫玉告诉傅朗西,明日早上若是照常出太阳,她会再来将铺草的稻草晒一晒。夜里,傅朗西仍旧睡得很晚,一觉醒来,紫玉已经等在门外。隔壁的王参议又出门散步去了。傅朗西站在门外刷牙时心里突然咚咚地跳个不停,回到屋里正赶上紫玉将手伸进被窝里:“你这被子里好暖和呀!”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任何前兆或暗示,傅朗西突然抱住了趴在床边的紫玉。他躲开高高的纠巴,将脸深深埋在紫玉的脖子里。紫玉背对着他,腰肢一阵阵地向前挺。紫玉身上的力量使傅朗西感到某种不妥,本来想将自己那双绕过紫玉温软的胸脯搂在一起的手松开,结局却是紫玉身上的衣服像笋叶一样掉下来。事情过后,傅朗西想不起来是不是自己动手将紫玉脱成了一枝白嫩的春笋。所有的进展都在意料之外,随着铺床的稻草全部搬到太阳底下,相关的痕迹也不见了,整个上午傅朗西都在怀疑事情的真实性。午饭后,紫玉又出现在白雀园里,用竹筢子翻弄那些铺床的稻草。像是为了证实刚刚过去的事情,傅朗西鼓足勇气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叫进屋里,然后心慌意乱地捉住她的手,再用她的手按在她的胸脯上。傅朗西很快就实现自己的目的。他将紫玉抱起来放在桌子上,身在方寸之地,极尽欢愉的目光透过窗口确凿无误地看到孤单的王参议又在河堤上徘徊。
在接下来的黄昏,傅朗西意识到紫玉必须成为自己的妻子。
紫玉再来时,进门就说:“你得找个一起压床的人,莫让这床变得一边高一边低。那样睡觉,后背容易进风引起咳嗽。若是天天夜里有人用身子贴在你的背上,就算睡在石板上你也不会咳嗽的。”她将被太阳晒得清香扑鼻的稻草一把把地铺在床上,蓬松的大床铺上被子后显出一股不能容忍的凄凉与冷清。傅朗西深深地吻着紫玉:“主意是你想出来的,你得帮我实现它!”两颗眼泪顺着紫玉的脖子流进她的身子里。紫玉解开领口上的第一个扣子,第二个扣子是傅朗西解开的,紫玉一缩肩膀,白嫩的身子像月亮出山的样子一点点地往起升,身上的衣服则像蜕壳一样徐徐滑落,堆在脚边。新铺的床很快就被他们碾压得平平展展。紫玉依依不舍地走后,傅朗西突然想起段三国,仿佛明白了那猫一样的眼睛在自己腰上扫来扫去的含义。
夜里,满面春风的傅朗西主动去了王参议屋里。王参议也有和解之意,不等他坐下就说笑起来:
“我晓得前几天你没睡好,今日夜里可别舒服得像只死狗。这个紫玉,按道理应该先帮我这老头子晒床草才对。你才三十郎当岁,床草晒早了,睡上去心里会起火。”
“你这样想,可就辜负紫玉的好意了。我猜她是觉得不方便替你晒床草,万一打翻谁家的醋罐子,没有东西赔。”
“才几天时间,紫玉就变得如此聪明,这是谁的造化哟?说句姑妄听之的话,天门口上街到下街,这一千多号人当中,女人有好几百,也许是我老眼昏花,看来看去,只有紫玉是个福相,谁能同她结下白头偕老缘,往后一定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王老慧眼识珠。只是还有一户人家,想必被你忘了。”
“我没有忘,但我确实没有将雪家计算在内。梅外婆也好,雪柠也好,她们身上没有哪一点像天门口人。除非因为她们而将天门口地名改一改。”
“么样改?”
“在天门口前面加一个字!”
王参议用手指在空中依次写出,一耳一口一个王。
“王老如此高看雪家,莫不是有私情作怪。按说,我比你更熟悉梅外婆和雪柠,我就没有看出这种天壤之别来。”傅朗西用力将满肚子的笑声憋在心里。
王参议变得格外坦诚:“那是你的眼光有问题。因为你的梦想比我的梦想强大,所以你对我的梦想了如指掌。反过来你对雪家的梦想没有知觉,其中原因当然和我一样,只能怪你的梦想过于渺小。小岛北之死,让我明白一个问题:将眼前的统治者打倒,由自己取而代之,并不是一件难事,使点诡计,耍些手段,该昧良心时坚决将良心丢在地上喂狗,再加上几分运气,就能成功。雪家女人心里想的却是不让人使诡计,耍手段,昧良心,犯凶残。这四样事我是做过的,你哩一定也做过。从今日开始,往后我们说不定还得这样做。你想推翻国民政府,我想保卫国民政府,梅外婆和雪柠却想将你我的思想放进白云里用雨雪擦洗一遍,这非得有登天的本领呀!你不要瞒我,说句实话,紫玉没有学雪柠天天刷牙洗澡,你会喜欢她吗?”
“我听说,是阿彩教紫玉这样做的。”傅朗西突然想起林大雨和紫玉的秘密使命,连忙补充一句,“阿彩也是一个爱刷牙的女人。”
“我不会觉得这是狡辩,事实的确如此。可是,我还想提醒你,在方便的时候问问紫玉,她让自己天天刷牙洗澡时,心里想着的目标是谁。”
“这就难怪了!梅外婆对你有情,你对梅外婆有意,可你们却走得一天比一天远,原来你将雪家当成圣人殿。我熟悉梅外公,他可没有像你这样对待梅外婆,女人喜欢男人,男人喜欢女人,到一起就行了,想得太多反而坏事。”
“你若是连林铁匠都比不上,紫玉会越格吗?”
“好好,我也明白了,今晚我只管点头,不敢再抬杠!”
“我是过来人,十年前还能同时与几个才色各异的女子相好。请相信我的眼力,莫放过紫玉,一定要娶来做妻子,让她给你生孩子,陪你睡觉和说话。如果紫玉一辈子只能跟着林铁匠,不仅是你的耻辱,连我都觉得是在暴殄天物。”
话说到此,傅朗西不再支支吾吾:“紫玉是想改嫁,林大雨却不会有此宽大之怀,将夺妻之恨当成笑谈。”
王参议大大方方地表示:“你我代表各自党派在天门口进行合作,打败小岛北旅团后不是正没事做吗?在天门口女人要离婚也是天大的事情,正好可以表现我们的同心协力,也是实施抗日新政嘛!”
外面的大门响了几下,像是有女人在叫。傅朗西抢着跑出去,转眼之间就将杨桃和雪家的一个伙计领进来。杨桃手里拿着一只篮子,上面盖着蒙布,里面放着几样卤菜、一壶热酒和两小碗冰糖炖银耳。不问也明白,一定是梅外婆让送来的。
“梅外婆将你当成往日的梅外公了!”杨桃走后,傅朗西一本正经地说:“梅外公在世时,经常有朋友找上门同他高谈阔论。说话多了最容易肚子饿,不仅要有宵夜的吃食,碰上停电,半夜过后还要喊人起来替他往煤油灯里加油。”
王参议开怀一笑:“读书人的嘴巴是天下最忙的东西。”
热乎乎的酒喝下后,身上特别来劲。傅朗西突然问:“你们的事要不要也请新县长实施新政?”
王参议的酒杯越喝越满:“不一样!不一样!你和紫玉是蚌壳里面的珍珠,巴不得有人砸碎了好出头露面。我们这是癞痢头上的毛,摸索一下都要惹出祸来。”
“也是,刚说到使诡计耍手段昧良心,我们就开始这样做了。梅外婆若是明白这些,一定会朝臭水凼里吐痰。”
“不,她只会轻轻地叹一下。”梅外婆叹息时的模样被王参议学得惟妙惟肖。
傅朗西想一想,也觉得王参议理解得很对。
王参议后来说,傅朗西和紫玉的事,不用等新县长,这种好事,耽误一天人就会老一天,干脆自己来替他俩做了。黑夜的决定放在白天实施,很难手到擒来。好几次,王参议进了铁匠铺,出来时总是将一只新做的“落地开花”随手送给某个孩子。回到白雀园后却不断地对傅朗西说,这种事真是难以启齿。
傅朗西将自己的事放在一边,认真地表示,只要王参议同意他去当说客,他绝对不会见到梅外婆连与爱有关的话都不敢说。王参议不肯同傅朗西打赌,他将人头摇得像狗头,真有缘分,只能靠天意从中促成,使不得半点人力。王参议因此认为,傅朗西也该尽量克制,没有十分把握不要同紫玉见面,万一出现纰漏,罗曼蒂克的爱情就会变成被人捉奸在床的俗事。
在傅朗西的承诺面前,王参议反而轻描淡写地笑起来。
二人之间将话说到这种程度,再将几天前争吵得不欢而散的话题捡起来往下说,就变得格外容易沟通。傅朗西坦率地表明了自己的预计:由于日军攻陷武汉三镇后,立即停止了对退守大别山区的政府军的追击,政府军将会在事实上停止抗战,而将枪口重新对准自己的同胞。与政府军合作抗战的独立大队等,势必面临腹背受敌的残酷局面,假如不将军力作适当的扩张,也许一夜之间就会被连根铲除。王参议同样继续强调自己的观点,傅朗西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放弃与国民政府对抗到底的方针,私下里一直在准备重新打内战。他不仅了解傅朗西几次去天堂召开独立大队班长以上人员开会时的讲话内容,就连十天前在河滩上秘密召集十几个核心骨干开会的情形也被他说了个八九不离十。傅朗西的确将国民政府比作改不了吃屎习惯的狗,将政府军比作哪里有血腥味就往哪里扑的驴子狼,意在告诫独立大队的指挥员,只有及早做好与往日的对手重新进行武装斗争的思想准备,才能在战场上立于不败之地。
他们开诚布公地将心里话说透后,很快就在那些反复争论的问题上达成共识。以独立大队的实力,就算超出协议规定的人数,优先考虑的还是自卫,所以不管别处的情形发展如何,他俩都将尽一切努力来维护目前各方势力在抗战的大旗下团结携手的局面。只要他俩还能控制时局,独立大队就可以继续留驻下街,以紫阳阁和小教堂为界,上街仍由自卫队驻守。
这场简短谈话过后,王参议就被人接到三里畈去了。
八六
下街的铁匠铺开始生炉子了,徐徐而来的风中夹杂着很浓的松毛柴烟味。
思念紫玉的傅朗西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个能见面的办法。他出了门,习惯地向右扭头,顺着下街看了片刻。街道不是很直,无法一眼看到街口的铁匠铺,只能听听铁锤击打铁砧的丁当声。傅朗西往大门左边的上街走,拐过上街的那道弯,一眼看见马鹞子正在豆腐店里就着豆腐脑吃油馃子。傅朗西早就想好要段三国帮忙,又不愿做得太显眼。“段镇长起床了吗?”他在段三国家门口前停下脚步,对闻声迎出来的段三国说:“夜里打更,白天料理镇公所的各种杂事,太辛苦了,还是找一个专门打更的人吧!”“辛苦一点没事,只要别人能理解我的苦心就行。”在耽搁了十到二十步路程的时间后,傅朗西继续往前走:“我到街口看看。”傅朗西相信段三国有足够的心计来理解自己的暗示。那棵苦楝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半青半黄的果实也被山雀们啄得落了一地。傅朗西在上街口站了一会儿,段三国就追过来了。
傅朗西指着西河说,独木桥快踩烂了,他要段三国派林大雨出一天夫,打些扒钉,将桥板和桥墩连死。
“修桥铺路添福添寿,镇公所要多做好事。”
“傅先生说得对,这是镇公所的事。”
段三国说去就去。傅朗西走得慢,在回白雀园的路上,正好碰上被派了夫的林大雨。段三国要林大雨先去独木桥上看看。林大雨极为不满,在铁匠这一行里,打扒钉之类的活都是给徒弟们练手艺的,段三国竟然要他亲自出马,将桥上的每块桥板,每处桥墩,全都细看一遍。林大雨越来越像真正的铁匠,容不下任何人对其手艺的怀疑。与林大雨擦肩而过的傅朗西很快就将他忘在脑后,一心一意地想念紫玉,希望她能像段三国一样明了自己的意图,立刻来到自己的住处。
傅朗西正在屋里给自己泡茶,心有灵犀的紫玉像春天的燕子一样闪了进来。傅朗西激动得全身发抖,顾不上说一个字,转眼之间就用心中的烈火将雪一样的紫玉化成一汪清水,在好久没有感染女人气味的床上肆意地流来流去。一个人不停地说嫁给我,另一个人不停地回答说好。阳光下酣畅淋漓的性情爆发在两人感到心满意足时回归平静,两个人这才想起其他需要说的话。
“我就晓得你会来的。”
“段三国一进铁匠铺,我就明白了。不是你授意的吧?”
“如果必须由我亲自说出来,段三国就成不了段镇长。”
“这个人脑子里长着一些出神入化的东西。”
“一条有灵性的狗远比自作主张的人受欢迎。”傅朗西说了这句带有鄙夷的话后,有关段三国的议论就结束了。
“等新县长到任后,你就要他主持公道,同林大雨离婚。”傅朗西一点也不考虑紫玉有没有这个胆量,“如果你不敢开口,那就是我看错人了。”
“我敢!我也有新思想!”紫玉说的话让人心花怒放。
一直在窗外飘荡的打铁声起了变化。林大雨打铁只用手锤,大锤是徒弟用的。林大雨的手锤打到哪里,徒弟的大锤跟到哪里,徒弟用大锤没打好的地方,林大雨正好用手锤修正。一大一小,又轻又重,这样的打铁声才好听。林大雨不在时,手锤闲在那里,徒弟也不能用。只用大锤的打铁声沉闷而单调,如此更显出手锤的悦耳。“林师傅的手锤敲得真响!”大门外传来段三国的声音。傅朗西的双手一点点地经由紫玉的肩膀、手臂、手腕,最终从中指的指尖上坠入一种从未有过的虚空。那蓬移植于天堂的燕子红,还在紫玉带起来的轻风中摇晃,四周已经找不见紫玉的身影。
手锤声出现短暂的停顿,大约是紫玉回铁匠铺了,稍后又开始有节奏地响起来。
傅朗西站在大门口。马鹞子也在对面的小教堂门口站着。也许是心虚的缘故,傅朗西不想迎上去同马鹞子说话,更不能因为马鹞子在盯着往这边看而折回屋里,他决定去紫阳阁看看柳子墨的病情好转没有。傅朗西掩上大门往右走出几步后,马鹞子突然叫了他一声。
傅朗西站在原地不动,等着马鹞子上来。
“王参议来电话了,新县长这几天就会到。他还要我转告你,新县长是我们的熟人。”
存心要大家为新县长人选大吃一惊的王参议,不肯漏一点口风,马鹞子苦苦想了好久,实在想不出会是谁。
在这种没头没脑的事面前,傅朗西同样想不出来。他嘴里说不想伤脑筋,心里却一直在想,见到柳子墨后,仍在想个不停。柳子墨的病大有好转,能够起床坐在躺椅上,正在看一本很厚的日文气象著作。几句问候的话说过,话题很自然地转到马鹞子转述的事情上。为了引起柳子墨的注意,他故意无中生有地说,王参议已经有所安排,新县长来天门口后就住在白雀园里。柳子墨仍旧不太在意,一场大战过后,做气象研究用的玻璃器皿全被震碎了,那些东西都是小岛和子和小岛北一件一件地从隔着大海的东京运到天门口的。失去他们的帮助,很难再将这些东西置齐。“只要阿彩同意,哪怕将白雀园改作兵营都行。”柳子墨不想同傅朗西一起猜测王参议所说的新县长到底是谁。
院子里的风吹来一股药香,雪柠掇着一碗汤药小心翼翼地进到屋里,刚说了句治伤寒的药要趁热喝,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数落杨桃,如此滚烫的汤药竟然让雪柠掇着,自己将双手摆得像戏台上的水袖。杨桃有些没奈何地回答,不是她不想做,而是轮不到她做,这是梅外婆带来的传统,家里有人生病需要料理,只能由家里人自己来做,不可以请别人替代。治伤寒的药本来就苦,加上烫,便更苦了,柳子墨每喝一口,都要龇牙咧嘴地歇上好一阵。
雪柠也听说新县长要来了:“梅外婆和我,还有杨桃在一起猜出一个人来了。”雪柠要柳子墨早些喝完汤药,她就会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后来,回到白雀园的傅朗西内心充满自责:“没见到杨桃时,想不起董重里还可原谅自己,见到杨桃了,还没想起董重里,是要受罚的。”从雪柠进门那一刻起,傅朗西就将大部分注意力花费在对她的观察上。在天门口,别的女人至少要到孩子满三岁了才停止喂奶,雪柠生下孩子后,第十个月时就不给孩子喂一口奶。从哺乳的微胖中瘦下来的雪柠,就像一只熟透的桃子离开遥不可及的树杪子,来到近在咫尺桌面上,那种想轻轻咬上一口的欲望,持续不断地吸引着傅朗西的目光。以至于柳子墨喝完滚烫的汤药,雪柠说出新来的县长应该是董重里,他还半梦半醒地摇头,否认这种猜测的合理性。雪柠没有争辩,她们本来就没把这当一回事,如果没有牵涉到杨桃,她们根本不会如此猜想。梅外婆也好,雪柠也好,猜董重里的目的只是想让杨桃高兴。倒是傅朗西,清醒之后,越想越觉得惟有董重里才符合王参议所说的那位新县长的情况。为此傅朗西专门去了一趟凉亭,好好听了一阵常天亮的说书,找回许多有关董重里的印象。再回来,傅朗西就开始认真对待此事,他将杭九枫和阿彩叫到一起开会,就像真的得到可靠情报一样宣布:“新县长就是董重里。”他说,此时此刻让董重里来当县长,不要说王参议这样的国民政府内的开明人士,就是那些顽固派也会认为这是天赐良机。作为逃兵,让董重里重归天门口,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对独立大队的讽刺与嘲弄。为此,傅朗西宣布一条铁的纪律,以会议结束为限,只要是公开场合,绝对不允许再称董重里为逃兵。
扒钉打好后往独木桥上钉的那天,紫玉再次来到白雀园。二人面对面坐着,傅朗西一反常态客客气气地告诉紫玉,如果董重里真的成了董县长,在他面前提起离婚诉讼,要说的话,都得事先想好。说着话,傅朗西就将自己的椅子往后拉开一段距离,开始扮演董重里。
“你和林师傅的小日子过得挺不错的,为什么要离婚?”
“可他打我的时候,你却没有看见。”
“打的次数多吗?下手重不重?”
“说实话,只有一次,用的力气也不大。你不要说了,我懂,你的意思是他懂得怜香惜玉,所以我也要手下留情。我的想法正好相反,做丈夫的经常将妻子往死里打,反而只是个脾气问题,与男女平等的新生活观念没关系。他打我的次数越少,打得越轻,越是说明他懂得夫妻之间必须以礼相待,所以这种明知故犯,比愚昧无知还不能原谅。”
“听说过某县官将只偷一只鸡蛋的人处死的故事吗?”
“晓得,是你说书时说的:蛋生鸡,鸡生蛋,蛋再生鸡,鸡再生蛋。就算一只鸡只生十只蛋,十年下来,偷一只鸡蛋就是偷万贯家财。”
“请你告诉我,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就是今日这样,我说天上飞鸟,你却说是井底青蛙。”
“你俩结婚之前,有没有经过自由恋爱?”
“就因为是自由恋爱的,所以你更得准许我自由离婚。”
“这倒是一个很痛快的理由,还有别的原因吗?”
“有!我不想到老时才后悔,没有经历杨桃那样的爱情。”
“举证应该避嫌,你不能说与本人有关的事情。”
“我就爱想这些好事,你不能剥夺我的权利。”
“好吧,为了表示歉意,我再给你一分钟时间。”
“我也只有最后一句话,林大雨的性子太重。”
傅朗西不再模仿董重里了,他被性子太重四个字吸引住,并且不相信紫玉能够对林大雨做出如此意味深长的评价。这句话最早是梅外婆说杭九枫的。紫玉也没有掩饰,她喜欢这种似懂非懂的话,从听到之日起就一直想将它用在林大雨身上。傅朗西心里冒出一座云山雾海,作为女人,梅外婆和雪柠在天门口的影响越来越大了,这一点在紫玉身上也有所表现。譬如她说林大雨性子太重,那神情分明来自梅外婆和雪柠。那一刻里,深情与忧郁、喜爱与拒绝、期盼与失望、宽厚与严厉聚于一身,一个介于像与不像之间的紫玉,让心跳加倍的傅朗西放弃了自我惩罚的决定。沉浸在欢乐海洋中的傅朗西已经预见到,如果董重里真的成为董县长,性子太重这句话将是最为关键的,一旦做出允许紫玉离婚的判决,那将是因为别有一番恻隐之情在其中。
在随后的日子里,验证这种预感的许多机会都被傅朗西放弃了。他不想如此行事,宁肯相信最终使紫玉从旧婚姻中走出来的,还是梅外婆所说的那些话。在爱情之花只能躲在墙角后面悄悄开放的天门口,一个女人从睡梦中醒来,抬起睫毛睁开眼皮,她勇敢地投入情感的惊涛骇浪,同时又理智地造了一艘船载着自己驶向彼岸。
八七
“……必须让那些将辛酸当做幸福过日子的女人们萌生出美好梦想!”
即将进入冬季的一个普通日子,这份由县长董重里亲笔写下的离婚判决书,贴在小教堂的外墙上。紫玉挽着一只布包沿着青石街面往前走时,那种安静比独立大队或自卫队公开杀人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股风吹过来,撩起离婚布告的一角,发出很重的哗啦声。偶尔能听到林大雨在大声嚎叫:“丑死人了!”站在门窗后面的都是目光古怪的男人。梅外婆问傅朗西有没有感觉到,在这些人心里,紫玉的离婚和再婚,远比成立苏维埃政府影响大。正在为紫玉彻底走出铁匠铺而欢喜万状的傅朗西暂时不会为这些事不高兴。
小岛北的墓碑树好后的第五十天,梅外婆她们的戏说变成现实:董重里真的来当县长了!仿佛有谁在为这一年落雨太少而愧疚,趁着一九三八年还剩一些日子,最后的秋雨细细密密地下个不停。那天中午,站在凉亭里的杨桃远远望见,在雨中,董重里同王参议一道,骑着马徐徐而来。杨桃冲出人群,高高地挥动一块绣花手绢。董重里急着下马时,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横着身子摔在地上,所幸水淹小岛北旅团带来的细沙将路面铺得很软。董重里从地上爬起来的速度一点也不慢,杨桃跑得更快,一下子就将身子投进他的怀抱。
年年月月,朝朝夕夕,在心里说过无数遍的情话全被杨桃忘了。杨桃没想到自己会风雨滚滚地大哭起来。杨桃的哭声很像那只穿过阴云孤单单飞过河谷的斑鸠,翅膀与风碰撞的声音很重,却没有别的声音附和。董重里拥着杨桃走到梅外婆面前:“请再替我照顾她三天!”随后又用那种透骨的柔情吩咐杨桃,“再等我三夜!我要给天门口准备一份最珍贵的礼物。”
还是那天中午,在雪家吃着家常便饭的董重里抱歉地告诉王参议和傅朗西,为了让这份礼物分到每个人手里,往日你死我活,今日暗中作对的两支队伍,必须一个南辕,一个北辙,尽数撤到三十里开外的地方去。王参议和傅朗西还没说话,柳子墨抢先表示,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前面打仗败了,一定要再找机会报仇。如果不在天门口保持适当的防御力量,万一有事变发生,岂不是连自卫的能力都失去了!议论归议论,最终大家都同意趁着多年未有的好时机,按照董重里的想法尝试一回!
阔别四年重回天门口的董重里,格外珍惜从心爱女人那里借来的三天时间。祝捷大会即将结束,董重里便迫不及待地宣布,他有一件名为安宁的礼物要送给天门口:为了让人人都能享受这份礼物,自卫队和独立大队要在后日天黑之前全部撤出天门口,腾出房屋,作为即将迁来此地的县国民政府及其下属机构的办公之所。董重里公开表明的理由是,日本人已经在白莲河下游设立了不少据点,矛头所指,县城首当其冲,以日本人的强悍与狡诈,一旦发起突袭,区区数十里距离,毫无缓冲余地。自卫队和独立大队撤出天门口后,前者移驻汤铺,后者调防中界岭。“我并不想当这个县长,可是不当县长我就没办法与杨桃重逢,所以,只要我在这儿当一天县长,就有责任让杨桃和大家一起过平安日子!”发布完命令,董重里明明白白地说了几句心里话。事后,王参议劝他,当县长好比说书,非要说与故事无关的话,不必将鼓敲得震天响,惟恐别人听不见。董重里却说,他之所以同意回来当县长,就是要做这种自己早就想做的事情。
总的说来,大家都能理解。不高兴的惟有马鹞子。因为他不高兴,自卫队反而先于独立大队撤出天门口。董重里以为自卫队这帮人会与自己抗争到底,马鹞子的利索让他很不适应。接到命令才半个小时,马鹞子就带着自卫队列队从小教堂门前出发,先往下街走,到了街口再往后转,又到上街,再回头经过上街和下街,顺着大路扬长而去。这一天是董重里来县里上任的第十天,回到天门口的第二天,发布命令的当天。正在行进的自卫队齐声喊着:“一、二、三——四!”站在凉亭里送行的董重里怎样听都觉得杀机滚滚。接下来独立大队也启程了,依照命令规规矩矩地去了中界岭。少了几百个佩带武器的人,天门口出现一种罕见的安宁。
董重里刚刚决定让杨桃提前一天结束等待,紫玉就来了。董重里几乎认不出来,眼前这位楚楚动人的少妇紫玉,就是当年因逃婚而要求参加独立大队的少女紫玉。“我要离婚!”紫玉的要求,让董重里回忆起那个追到独立大队来要人的劁猪佬。劁猪佬自称不到五十岁,看上去已有六十开外。那时候的紫玉躲在阿彩身后,表示死也不嫁这个人,那样子酷似一只被猫追得走投无路的老鼠。现在的紫玉,已经会用准确的字词来表达蕴藏在内心的巨大梦想。董重里几乎没有认真想过这种梦想的背景,更不在乎林大雨拿着手锤三番五次地威胁,要将他的头砸得比说书的鼓板还扁,就做出了准予离婚的裁决。随后,傅朗西坦率地承认了自己与紫玉的亲密关系。想起傅朗西刚来天门口的样子,从惊讶中恢复平静的董重里说了一句很潇洒的话,从常守义到杭九枫,从麦香到紫玉,是傅朗西教会他们如何将自由与幸福紧紧地把握在自己手里,又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种只允许部分人拥有的自由和幸福所限制,到头来真正享有自由和幸福的只有傅朗西一个人。董重里此时尚不知紫玉关于林大雨性子太重的说法,早就吸引过傅朗西,他声明自己做出这样的裁决,完全是因为被这句最接近梅外婆思想的话所感动。傅朗西存心不让董重里自视过高,他说,董重里与紫玉的所有对话都在他预料之中,还将与紫玉的模拟对话说了出来。董重里并没有特别尴尬,由于紫玉的变化,他有理由让自己不计较这些,而是去赞叹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人可以在梦想中长大。同时由于自己被傅朗西深刻了解,进而感伤人对眼前事物过于在意是人给自己设下的最大障碍。
对紫玉离婚案的裁决让重返天门口的董重里越来越愉快。
董重里去了紫阳阁,当面告诉梅外婆,自己不得不食言,杨桃只需等自己两天,而不是先前所说的三天,现在两天时间已到,他得带走杨桃,开始新的生活。梅外婆笑眯眯地要给他们举办婚礼,董重里爽快地回答:“还是说书吧!说书时谁都可以到场听!”
又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梅外婆又想去钟楼敲钟。小教堂前面没有拦截的人,可梅外婆连大门都没出去。
杨桃一直趴在她怀里哭,一声接一声地诉说,自己太想叫梅外婆为亲外婆了。梅外婆让杨桃叫。每一次杨桃将嘴张得大大的,却只是发出更大的哭泣声。杨桃一次次欲叫不能,等到常天亮站在门外大声提醒时,一年当中最要紧的一个黄昏又错过了。
只有晋朝天下乱,宋齐梁陈个个篡。东晋就是南北朝,犹如浮萍水上漂。提起北魏争天下,魏王出世姓拓拔,管起黄河手段大,东魏西魏分东西,后燕后赵与北齐。尽都夹在这空里,后被杨坚收拾起。杨坚伐周称隋帝,次子杨广不成器,杀父杀兄自己立。唐公李渊接一统,世民登基杀二兄,称为有道唐太宗。文有魏征徐茂公,武有瓦岗三十六弟兄,扫尽群敌息狐烟,整整杀了几十年。三十三年太宗崩,高宗接位就改样,一班奸臣乱朝纲,薛刚报仇就反唐,武后临朝称君王,中宗复朝才安康。李旦继位还宁静,玄宗又是糊打混。子纳父媳把色贪。安禄山,又作乱。三宫六院都失散,驾奔沂川去避难,二十六大将,围困睢阳无救战,张巡许远真可叹,烹童杀妾做粮饭,煮箭壶,吃马鞍,饿死忠良城又陷。来了郭子仪,河北招兵几十万,才诛反叛回长安。大唐天下二十传,二百八十九年半,昭宣却被朱温篡。残唐之时天下乱,黄巢造反反长安,手中兵马八百万,围住陈州三百日,岁无耕,军无粮,反贼造出舂磨砦,天天捕捉人数千,数百巨碓碎活人,磨成肉粉当军粮。唐末又有李存孝,亏他出世灭黄巢。
夜色低垂,常天亮像往日一样早早在小教堂里摆上鼓和鼓架,亮着嗓子,唱起说书前的水词儿。临到董重里登场,憋了四年,再加上内心的许多喜悦,三声鼓响后的那一段唱,真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得到的喝彩声却大不如前。细想起来,也是事出有因。一座上千人的镇子,哪能经得起杀了一批又再杀一批,死的又都是会听说书的人。后来的许多人,耳朵没有经过调教,虽然对董重里的说书早有耳闻,却不懂其抑扬顿挫的说唱与情节发展之间的默契。该喝彩时忘了做声,不该喝彩时反而吵得别人也听不好。还有林大雨,晚饭时借酒浇愁,一晚上打了几十个酒嗝。惹得一些善听董重里说书的人说,杭大爹若还在世,十个林大雨也会被扔到门外的小溪里。最让人分心的是梅外婆和王参议。梅外婆原本不想来听说书,经不住王参议劝说:来天门口几年了,好不容易才有兵戎去远歌舞升平的日子,哪有不去捧场的道理?梅外婆便将照看雪蓝睡觉等事交给雪柠和柳子墨,自己带上杨桃和常娘娘,不早不晚地来了。王参议在梅外婆后面坐着,中间隔着傅朗西,每每精彩的还在后头,他就像在春满园听戏那样,用那种往肚子里沉的声音叫起好来。梅外婆偶尔也会叫好。梅外婆和王参议的叫好声总会碰到一起。听梅外婆叫好,下街的缫丝女子就会哧哧发笑。这时梅外婆就会沉默下来。可一旦重新沉浸到说书的情境里,梅外婆又会情不自禁地同王参议一道叫起好来。
有说书声的天门口,黑夜越深越显得祥和。
散场之后,王参议迫不及待拦住梅外婆,提起一九一二年一月到一九一六年十月,湖北省议会反反复复地成立又解散的那几年:“你是不是一直在春满园靠右边台口第二个包厢里看戏?”
“是啊!那几年惊心动魄的事太多,只好天天夜里去看戏,直到梅外公闭门谢客时为止。”梅外婆不用想就记得,梅外公他们发动武昌起义后,清军放火将大半个汉口烧成了灰。
王参议高兴极了:“唱京戏的谭鑫培来春满园是一九一五年吧?那时我还进不了包厢,只能在楼下找座位。你在包厢里当然不知情,除了看戏,我一直在找机会想看看那个总在头顶上叫好的女子长相如何。没错,就是那一年,袁世凯想称帝闹得很热烈。那些想从中讨巧的人,晓得袁二公子最喜欢昆曲《千忠戮》中的《惨睹》,一连好多天,谭鑫培唱京戏之前,都有自称票友的人先上台去唱这一曲——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王参议情不自禁地小声唱完,惹出梅外婆的无限感慨:“也不全是讨好袁克文。若不是唱这一曲得另付二百块银元,梅外公也上去了。这曲子里的气节,梅外公特别喜欢。”
“真正见到你的芳容是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三十日晚上。”王参议深情地说。
梅外婆有些惊讶:“那一天正是梅兰芳来武汉演《大审玉堂春》呀!”
“对,当时我就坐在隔壁的包厢里。你呀,坐在那里像尊玉观音,眼睛里只有戏台,从不环顾左右。”
“哪里呀,那是心虚,怕惹麻烦。”
这时候董重里过来了。董重里再次对梅外婆说,他要带妻子杨桃回白雀园,尽丈夫之责。梅外婆将羞羞答答的杨桃推给董重里,战乱时期,多一个女人就多一份累赘,董重里替她减轻负担,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董重里没有心思多说,牵上杨桃的手正要走,王参议叫住他:“董县长这几年一定是春满园的常客!”
“王参议这话从何说起?”
“你们看见了,我可没有同梅外婆串通,我觉得你这说书中唱念的韵味,像是从春满园里学来的。”
“是吗?”董重里扭头问梅外婆。
“不说不知晓,一说吓一跳,王参议这话真的提醒了我。怪不得我叫好一直没有叫在点子上,原来是将听说书当成听唱戏了。”
“我是去过春满园,详情以后再说吧!”
到这一步,董重里也不讳言了,就像婚礼后面对闹新房的人一样,他请王参议让他们夫妻团圆,尽享天伦之乐。耽误了四年,雪柠已经后来居上了,再耽误下去,紫玉也要生孩子了,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生得太晚,只有当弟弟妹妹的份。梅外婆笑着请王参议放过董重里和杨桃。董重里也会卖乖:“如果我和杨桃有了孩子,该叫爹的一定叫爹,该叫奶的一定叫奶。”王参议怕董重里说出更露骨的话,连忙让他和杨桃快走,再不走床上就要长荒草。
天门口正在一点点地安静下来。梅外婆有些动情:“董先生的和平计划真好。”
王参议故意争宠:“出苦力的可是我。”
“战争是最丑陋的事!”梅外婆站在上街和下街的交界处,将那一年段祺瑞恢复独裁,荆州、襄阳一带的护国军起兵通电独立,吴大帅带着北洋军攻占武汉三镇,导致梅外公对自己洗心革面的那些事不粗不细地说了一遍。
兴趣盎然的王参议正要说话,身后的屋子里传出杨桃的哭声。听了一阵,也没别的声音,杨桃哭得更凶了。
王参议自言自语说:“女人都会偎在男人怀里撒娇。”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到底是半个雪家人,真会哭!”听不到回应的王参议回头一看,梅外婆已经走开了。
“你也早点睡吧,这种日子非常少有,莫错过了。”
很久没有女人这样说自己,王参议的心里充满柔情蜜意。
泣涕涟涟的杨桃没有惊天动地,她细水长流地从人叫哭到鸡叫,从半夜哭到三更。中间曾有女人笑过几次,笑前笑后总有男人的声响相伴。细细辨别就知道笑的女人是紫玉。男人声音太容易分清了。均匀的鼾声是王参议的,断断续续的絮语是傅朗西的。那种一手抱着女人,一手轻轻拍打女人后背的声音是董重里发出来的。三更之后,杨桃的哭泣忽然变成黑夜里的秋雨,一阵紧过一阵,雨急时从下街的瓦脊依次卷向上街,沉入镇外的旷野,又从下街口重新崛起,往复轮回意味无穷。秋雨随风而至,哭泣中的伤感不是被风吹干飘然而逝,就是被雨淋透悄然坠地,剩下许多湿漉漉的东西竟然全是快乐。
八八
宛如新婚的两对男女是在四更和五更之间安静下来的。片刻之后,常天亮石破天惊般大叫起来。
似睡非睡的董重里以为林大雨又在喊丑死人了,他将被杨桃枕着的手臂抽出来,正要接着睡,忽然翻身坐起来。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常天亮是在喊“日本人来了!”董重里一边穿衣服,一边使劲推杨桃,待她从床上爬起来,这才往街上跑。
“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惊恐万状的常天亮站在街上一声声地喊着。
衣冠不整的王参议和傅朗西抢先出门,不停地问是怎么回事。董重里正要接着问,打了半夜更的段三国沿着被雨水打湿的街面跑起来,慌慌张张地说:“附近垸里的狗叫得很凶,肯定要出大事!”董重里说:“会不会是来了驴子狼?”段三国否定说:“驴子狼来时,再凶的狗也会吓得要死,只会哼,不会叫。”这时候,常天亮叫得更凄厉了,口口声声说,他看得清清楚楚,几百名日本人已经到了水淹小岛北旅团时用草袋垒拦水坝的地方。傅朗西不再迟疑,掏出手枪,连扣三下扳机。枪一响,还在迷糊之中的人们,撒开两腿跟着领路的傅朗西往西河右岸跑。王参议和段三国在上街口一带居中引导。男女老少全都跑得飞快,动作最快的人家连牛羊猪鸡都带上了。负责断后的董重里从下街口一路查过来,只在小教堂外面碰到正在撕离婚告示的林大雨。林大雨说,他不想让日本人晓得自己被人戴了绿帽子。
林大雨的言语之中含着诸多不安。董重里顾不上细想,拧亮手电筒照在白雀园大门上,看到铜锁已经锁好了,才沿着满是丢弃物的小街,一边喊:“还有人吗?”一边全速追赶已经跑远的人群。
黎明前的夜空中出现两颗遥相呼应的信号弹。一群拖着长长尾巴的炮弹呼啸着扑向空空如也的天门口。已经到了西河右岸的董重里不敢停留,又走了一程,要进山口时,从前面传来话:“梅外婆在哪里?”走在最后的董重里曾在紫阳阁门前站了片刻,门上不仅有锁,还贴着符合梅外婆从容不迫性格的红色封纸:人饥饿不是因为没有饼,人干渴不是因为没有水。刚写的字墨迹未干,董重里摸了一下,左手手指染黑了四个。董重里发话要前面的人再仔细清点一遍,前面却又有话传来:“杨桃在哪里?”这时候的董重里仍然很镇静。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晨曦下,逃难的人全都进到西河右岸的大山里。站在岩石上的雪柠,一声声地叫着梅外婆和杨桃。
在日本人对天门口的偷袭中,梅外婆和杨桃没有跟上逃难队伍,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头天夜里喝多了酒的余鬼鱼,以及上街的一个富人和下街的两个穷人。
经过查证,最后见到杨桃的是紫玉。紫玉跑出房门后,特意绕到隔壁,提醒正在给绣花肚兜扣扣子的杨桃,贴身衣物能套住就行,先将最外面的衣服扣好,等跑到安全地方了,再避开男人重新穿戴。如果杨桃的动作再快一点,紫玉肯定会带她一起走。紫玉担心林大雨趁乱躲在暗处,真的用手锤敲自己或者傅朗西的头,早早跟上傅朗西,跑到前面引路去了。
同样的调查证实,最后见到梅外婆的是雪柠和柳子墨。梅外婆路过白雀园时,见杨桃屋里还亮着灯,担心杨桃因为兴奋过分劳累,没被枪声惊醒,就要柳子墨带着雪柠和雪蓝同挑着箩筐的伙计们先走,自己一个人进了白雀园。雪柠和柳子墨认为杨桃能够照顾好梅外婆,就没有停下来等她。此后无人在街上或者路上见到梅外婆和杨桃,一直处在人群后面的常娘娘和常天亮也没听见有异常动静。
往回一路狂奔的董重里和王参议,在离西河只有一畈之隔的山坡上,被独立大队暗自扩充的一个连追上了。失去理智的王参议要求独立大队趁日本人立足未稳,杀进天门口。并且许诺,只要救出梅外婆和杨桃,哪怕自己被送上军事法庭,也会按照一个营的规模发给他们军需给养。听从尾随而来的傅朗西的指挥,这个连派出二十几个士兵,掩护董重里和王参议登上西河右岸。日本人的枪炮声已经停歇了,雾中的天门口只有鸡鸣狗吠。不用太多观察,这些有着与小岛北旅团恶战经验的士兵们便断定,日本人在西河左岸设有埋伏。寻人心切的董重里和王参议被士兵们强行带回出发地。雨后的天空亮得很慢。“看样子日本人是怀着报复心直取天门口,只要驻守汤铺和中界岭的自卫队与独立大队没事,等所有兵力到齐了,找机会打一场反偷袭战,有可能将日本人赶出天门口。”在傅朗西的劝阻下,董重里和王参议耐心地等来了马鹞子的自卫队,并用更大的耐心等来了杭九枫的独立大队主力。
两支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的队伍印证了傅朗西的判断,在这样的前提下,如果梅外婆和杨桃真的留在天门口了,后果将不堪设想。马鹞子和杭九枫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带领各自人马进入攻击状态。从小岛北旅团那里缴获的山炮也在山坡上架好了。两声炮响过,多少年来打得你死我活的两支队伍的首次联合作战即告结束。第一炮打偏了,远远地落在后山上。第二炮偏得更远,径直飞过山顶的关老爷庙,落在山那边。正是误打误撞的两炮救了自卫队和独立大队。目睹埋伏在山后的日军主力像马蜂一样涌出来,所有发誓要与日本人血战到底的人全都噤若寒蝉。傅朗西下命再次开炮,第三发炮弹倒是落在天门口街上,将那些深藏不露的日军炸得显出真身。天亮后,近千名日本士兵在天门口外兵分两路,一路留在西河左岸扫荡众多的垸子,一路直扑西河右岸。
“在这儿跟他们打一仗吗?”
“你用卵子打?”面如死灰的王参议粗鲁地回答傅朗西。
自卫队和独立大队退避三舍,日本人反而不敢轻举妄动。面对与西河右岸毗连的险峻群山,他们只敢放火烧毁山脚附近的几座垸子,随即退回到西河左岸。
雨过天晴的天门口比平常更灰暗,日本人足迹所至,西河左岸的垸子相继燃起滚滚浓烟。找不到人杀的日本人将枪口对准一切活物,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逐渐被枪声盖过,直到完全消失。黄昏一点点地降临,被烧的垸子成了一座座黑洞,四处扫荡的日本人开始集中。十几个或者几十个人一群,从一条条小路汇聚到大路,再从大路浩浩荡荡地进入天门口。这时候,小东山和小西山上同时升起一团烟雾,片刻后便有阵阵爆炸声传来。“日本人将屯兵洞炸了!”最先明白过来的人惊叫起来。没有人跟着叫,大家都很明白:找不到可以屠杀的天门口人,日本人只好将报复的怒火发泄在那座让小岛北旅团吃尽苦头的屯兵洞上。这一次,日本人终于露出性情里的全部狰狞,不再放过关老爷庙,烟雾散去后,往日因为有关老爷庙而显得高大的小西山,突然矮了半截。
模糊不清的黄昏到来之际,西河左岸上突然出现一只豹子。豹子的模样有些奇怪,像是受了伤,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好不容易越过水线,并且蹚过了浅水区。豹子虽然会游泳,却轻易不下水,水深时它会多绕几步,实在找不到可以通过的浅水区,它就会往桥上走。眼前的这只豹子却径直进了深水区。这时候,日本人的机枪响了,埋伏在右岸山坡上的傅朗西也发现,豹子其实只是一张皮,躲在里面的是一个人。枪响之际,那人往水里一沉,水面上就只剩下一张豹子皮,慢慢悠悠地承受着雨点一样的机枪子弹。日本人觉得对付一个人有这么多的子弹足够了,刚一停止射击,离豹子皮约半里远的右岸边冒出一个人。“余鬼鱼!”众人的惊叫声未落,那人已经像水獭一样蹿上岸,不等日本人的机枪再响,顺势一个鹞子翻身,滚到子弹没法拐弯打中他的右岸里边。
没过多久,活生生的余鬼鱼就站在王参议和傅朗西面前。
日本人在家门口开了一枪才将醉酒的余鬼鱼惊醒。慌乱之中躲在床底下的余鬼鱼被头天夜里吐在床前的一大摊秽物救了。日本人捂着鼻子草草搜索一下就离开了。上街的那个富人和下街的两个穷人就没有他幸运,日本人将他们捆在三块门板上,用粉笔在他们胸口画上圆圈,然后招来几十名新兵,排着队,用刺刀往他们身上猛刺。余鬼鱼躲在门后看了几眼就不敢再看。日本人不管老兵还是新兵,个个都像畜生,老兵不让新兵往白圈中间刺,新兵们果然没有一个刺中那一刀就能致命的地方。几十个新兵,刺过一刀后就到后面排队,转了四五遍,那三个人还在那里惨叫。即使是往日受凌迟之刑的人也痛不到这种程度。折磨了半天,日本老兵正要让新兵用刺刀刺那个白圈,那个从前给小岛北当参谋长的日本人,在中田翻译官的陪伴下,拔出挎在腰间的指挥刀,刷刷刷三下,就将三个人头砍下来,让那些新兵轮番拎在手里,摆出一副英雄架势,自己亲自拿着照相机为他们一一拍照留念。
余鬼鱼没有见到梅外婆。他只听见杨桃绝望地叫了几声梅外婆,还哭喊着要董先生来救她,随后就没有动静了,只有日本人提着裤子从白雀园里走出来的嬉笑声。
从魔掌下逃得性命的余鬼鱼,带回来的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隔着一条西河,身处右岸的人已经没有任何侥幸心理时,又有几个人影出现了。与大批日本人的动向背道而驰,同样身披土黄色军服的两个人,由余鬼鱼见过的中田翻译官陪着缓慢地远离天门口。一整天都在盯着天门口看的傅朗西及时地注意到这种变化,他将手里的望远镜递给王参议。
王参议看了一眼便大叫起来:“是梅外婆和杨桃!”
董重里拿过望远镜,果然看见梅外婆站在大路边,不顾日本人的络绎不绝,脱下身上的日本军服。身后的杨桃也将自己脱得光光的。扔掉土黄色军服,赤身裸体的梅外婆和杨桃相互搀扶着往独木桥上走。这时候,中田翻译官手上出现一面白色小旗。一有动静就往这边扫射的机枪也停了。
一到西河右岸,梅外婆和杨桃便双双昏倒在地。
八九
好天气只有半天,夜里,寒风从天上带来纷纷扬扬的雪花。
从天门口逃出来的一千多人将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樟树凹挤得满满的。董重里在樟树凹住过几次,说话很方便。大部分逃难的人安顿好后,剩下几户以缫丝为业的人家实在没地方住,只好让他们去垸边的独户人家同梅外婆和杨桃住在一起。董重里带人进屋之前,常娘娘、紫玉和雪柠已将梅外婆和杨桃洗干净了。董重里在外屋连问几遍,常娘娘才出来。
梅外婆还在昏睡。杨桃已经醒了,枕头上全是眼泪却不肯睁开眼睛。
“她们两个下身全烂了!日本人害人时连畜生都不如!”常娘娘一说就流眼泪。那些缫丝人家的女人眼圈也红了。
一身白雪的阿彩闯进来,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芒硝:“这是杭九枫让我送来的,快些用开水化开,芒硝是大泻之药,杨桃她们喝了,可以将身子里的脏东西泻得半点不剩。”
常娘娘去厨房准备开水时,董重里将阿彩拉到门外:“杭九枫去哪里了?上山之前,我看见他在同马鹞子密商,然后又到处找傅朗西和王参议,是不是有事想瞒着我?”
“我也不太清楚,只听杭九枫说,要让日本人好好领教一下,究竟是他们无情,还是水火无情。”
董重里急起来:“莫不是要火烧天门口?”
阿彩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正是这样。大家都担心日本人也在天门口设据点。与其苟且偷生,不如玉石俱焚,使出最毒的手段,尽早赶日本人走,不让他们在天门口的好山好水中舒舒服服地呆下去。我们也不想瞒你,只是怕你反对这样做。”
“杨桃被糟蹋成这个样子,我若是反对,对得起她吗?”
“王参议说了,要将日本人烧成灰,才来看望梅外婆。”
“雪落得太大,只怕用煤油浇也难得烧起来。”
“这是阵雪,落不了多久。是柳子墨说的。”
不知是松鼠还是野猫出现在附近的樟树上,栖息的斑鸠轰动起来。一个缫丝人家的女子走到门口,告诉他们,常娘娘已将开水准备好了。董重里毫不犹豫地跟着阿彩进到房里。梅外婆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杨桃仍在无声地痛哭。董重里走上前去,刚刚抓住那只露在外面的手,杨桃便抽搐起来。董重里一边伸出双臂将她死死抱住,一边不停地叫着:“杨桃!杨桃!”无论怎样努力,董重里都不能让杨桃平息下来。董重里松手后,杨桃才慢慢恢复平静。雪柠将泡好的芒硝水给梅外婆喂了一些,又转过来给杨桃喂。喝完芒硝水的杨桃闭着眼睛接连往马桶上坐了几遍,咕咕噜噜地将身子里的东西全屙空了。梅外婆的身子里也有响声,人却没有反应。
恍惚之中,董重里觉得杨桃睁开眼睛看了自己一下。
董重里再次上前,抱起杨桃横放在床上。杨桃的双脚被泡进一盆热水里,她的挣扎越来越轻微。盆里的水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每换一遍水,董重里都要将杨桃的双脚抱在怀里细心地揉一揉,搓一搓。
“回来几天了,一直没有好好同你说说话,外面在落雪,也做不了别的事。先告诉你,那年我是怎样逃出天门口的吧!是余鬼鱼他们将一只大皮油挖空了,倒过来像用竹筐罩麻雀那样将我盖在簰上。簰在河里走,傅先生他们每次上来搜查的动静,我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时我一点也不怕,就算当时被搜了出来,我想傅先生也不会为难我,甚至还有可能亲自为我安排出路。因为我最怕傅先生会这样,所以我才选择独自出逃。后来我就去江西省寻找关于苏维埃的真理,刚到赣州就听说政府军杀进瑞金城了,只要是两条腿的东西,不问死活先砍三刀再说。我在赣州两年,一直不敢动脚,好在我学赣州话学得好,很快就能说书给当地人听。最后还是从报纸上看到,从瑞金城逃出去的那些人到了陕西省的延安一带。于是我又往北方赶。我一向就会说安徽话和河南话,一路上不仅靠说书为生,还攒了一些钱。天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那年落冻雨时来天门口的邓巡视员你还记得吗?听说杭九枫在四川万源碰见他时还是威风八面。邓巡视员后来的结局只有我清楚,很惨!”
董重里将抱在胸口上的双脚放在大腿上,换了一种手法,用弯曲的中指关节缓缓地往那脚掌上顶。
“过黄河的第三天晚上,碰到一个说罗田话的女人。她从我说的陕西话里听出老家一带的口音,马上缠着我,要我扮作她的丈夫,回头往武汉走。说罗田话的女人刚从我想去的地方逃出来,按照已被枪毙的丈夫的罪名,她还应该被枪毙一回。我虽然答应了,心里想的却是将她送到信阳为止。也怪我,没有去想,她既然逃出来了,还有什么好慌张的。说罗田话的女人让我叫她于小华。她没有对我说实话,后来我才知道有人在追杀她。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我们挤在一床被子里睡觉,熄灯后我正想给于小华讲阿彩与邓巡视员假扮夫妻的事,于小华自己先说起来,这是她最后一次与人假扮夫妻,此前这样的任务,她替组织完成了多少次,都记不清了。第一次是在武昌,前后有半年时间。第二次在汉口,组织上要她做好两到三年的长期准备,实际上才三个星期,那个男人就被关进了监狱。这之后就乱套了,常常十来天就会换一个假丈夫。那些男人,没有一个不是假戏真做,偏偏是最乱的那一阵,于小华怀孕了,组织上认为这是好事,与别人在一起时更像夫妻了。十个月后,于小华生了一个男孩。洗完三朝,孩子就被送到汉阳乡下一个姓华的人家。为了将来好找,于小华给那孩子取名华小于,临走时,还在那细细的手腕上咬了四个牙印。我们说好天亮就出发。没想到半夜里有两个人闯进屋里,一枪将于小华的脑门打出一个大窟窿。于小华睡觉时没有脱衣服,那些人从她身上搜出一件东西就走了。后来,我从于小华临睡时藏起来的包袱里找出一个日记本,上面写的姓名的确是于小华。于小华死后我病了一场,趁着养病我将那本日记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说来简直不敢相信,于小华在延安所嫁的丈夫,就是曾经来过天门口,并由阿彩假扮妻子送回江西的邓巡视员。读完于小华的日记,我心里的想法又和从前不同了。你想看这日记吗?不想说话点点头也行。”
杨桃脸上泪水干了不少,但她还是不作任何表示。董重里轻轻地掰开面前细嫩的脚趾,用自己的食指和拇指在趾缝间一轻一重地掐着。
“前年过年时,我就到了武汉,想试着学戏,在春满园碰上一个与天门口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富家男人。你还是不想猜?他住在循礼门,有自己的花园。我明说他姓柳就没意思了。好吧,既说了姓柳,为什么不说他就是柳先生的哥哥哩!也不知道柳子文当年被杭家绑票时,怎么能看见我,并且在事隔多年后还没忘。那天晚上,他要人去后台为自己捧的角儿递口信,将我当成了跟班的。认识之后,柳子文非要我跟着他做些杂事。天门口电话架通不久,有一天柳子文往这儿打电话,非要同雪家屋里所有的人说说话,其实那是他在想办法让我听到你的声音。柳子文问你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头痛发烧,是否碰到故意刁难的人和事,夜里睡觉做噩梦没有,这些都是我的意思。我将耳朵贴在话筒上,想多听你说说话,你却说,雪家好你也好,雪家没事你也没事。那一阵柳子文为何不再劝柳先生带着梅外婆和雪柠回武汉?就是因为我在他面前说,天门口最少不得的人就是梅外婆和雪柠。没有她们,所谓山美水美就成了没有灵魂的死货。梅外婆和雪柠能在那些人的眼前摆着,就是榜样,就不是学不学的问题,因为她们会悄悄地深入到每个人梦想里。柳子文听了我的话,为了让柳先生和雪柠有个依靠,便开始为县长的事张罗。能回天门口我当然高兴,当县长又让我扫兴。之所以接受这县长一职,是我听信了于小华日记中所说的不管什么官僚总得有人当,与其让别人当,不如自己来当,那样至少可以用自己的难受为民众换取尽可能多的舒适。”
热水已经换过三遍,董重里毫不犹豫地捧起杨桃的脚,正要将那脚趾放进嘴里,杨桃哆嗦起来,使劲地将自己的脚往回缩。常娘娘在一旁小声教他,真要咬就得用干净手绢将杨桃的前脚掌包起来。常娘娘让董重里拿出自己的手绢,亲自动手往杨桃脚上包了一遍。刚包好就被董重里解开了:“是不是因为脚趾有十个,就嫌弃,就不珍惜?像乳头,人人只有两个,早就成了宝贝。杨桃身上没有不好的东西,隔着东西咬怎么行!”
董重里终于从杨桃的十个脚趾中选出一个放进自己嘴里,用心地吮吸一阵,再轻轻咬一咬,直到脚趾上渗出一股清甜,再换下一个脚趾。他周期性地张大嘴,将杨桃的整只脚完全含住,分出三分力量来咬,其余七分用在吮吸上。有时候,他还会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着杨桃的脚掌心。杨桃的身子一直在轻轻颤动,可她还是不说话。
后来她睡着了,才张开嘴说:“董先生,你在哪里?”
梦想之言既出,董重里立刻泪流满面。
下半夜,山上的雪果然停了。天门口位置要低许多,按道理最不应该落雪了。喝过芒硝水的梅外婆还没醒,忽的一下就将床弄脏了。董重里临时出来,坐在房门槛上,小睡了一会儿。
蓦然间,山下传来隐隐约约的枪声。
一群群人踩着薄薄的积雪爬向山顶,发出阵阵惊呼:“天门口烧起来了!”山上起一阵风,山下的火光就耀眼许多。从天门口来的人争先恐后地往山顶上涌,最先上去的人还跟独立大队的人说,闻到日本人的肥肉香了,随着更多人的到达,痛失家园的哭泣响彻高山之巅。山下的火焰越来越猛,站在垸边的山嘴上就能看见映红天空的火光。
董重里在山嘴上站了一会就回屋了。房里有响动。梅外婆身上又脏了,自己还是一概不知。
“梅外婆肯定不行了,肚子里流出来的东西又红又绿。”
出来掇热水的紫玉很伤心,董重里突然雷霆大发:“都死了,将天门口留给你一个人!”
紫玉当时没做声,掇好热水返回来才回答:“这话可没说对,我早就在傅朗西面前表明了心迹,除了他,哪怕有人用金箔贴墙,将绸缎包瓦,我也不会将天门口当宝贝。我再说句让人生气的实话,傅朗西先前就说过,当司令容易当县长难,董先生当县长就更难,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就会有新县长来。”
一番戗人的话反让董重里踏实起来:“卵子毛!”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将脑子里所想的事情全部丢在一边,寻了一堆稻草倒下来,一觉睡到将近正午。穷凶极恶的日本人已经顺着西河退回到白莲河一带,梅外婆和杨桃还是老样子。在他熟睡之际,王参议派人送来通知,逃难的人可以返回天门口。阿彩带来八个独立大队的人,将四根竹杠绑在两张翻过来放着的竹床上,每打一个绳结,当班长的那人都要亲自试试是否扎实,稍有不如意便从头再来。就这样阿彩还要他们悠着点,莫着急,路上有雪,万一滑倒了,也不能让竹床散架:“一个是王参议的恋人,一个是董县长的夫人,好好将她们抬下山去,就等于捆住马鹞子的两只手,让他没办法下套子暗算我们。”“哪来的恋人和夫人?我只看到的是被日本人轮奸的一个老寡妇和一个小丫鬟。”当班长的那人耍了几句贫嘴,冷不防阿彩一脚踢过来:“被日本人糟蹋的事你也拿出来说笑,上政治课时你是在用狗耳朵听吗?”当班长的那人捂着小腹半天直不起腰来,阿彩那一脚越界了,踢中屁股隔壁的软裆。
董重里拒绝其他人的帮助,自己抱起杨桃放进捆绑得无比结实的竹床,忽然听到一声:“董先生!”董重里赶紧贴上杨桃的脸,杨桃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鼻尖,又说了一声:“谢谢你!”杨桃的嘴唇既白又凉,董重里将自己的嘴唇轻柔地叠在上面,直到抬着梅外婆的竹床起程了才分开。
云层很厚,怀抱雪蓝的柳子墨坚持说不会落雪。无人相信这话,对大雪封山的恐惧让所有人脚底生风。
在接下来的几个瞬间里,董重里不止一次地想起阿彩所说的话,每逢这时,他就会惶恐不安地让抬竹床的人停下来,看看杨桃怎么样了。董重里觉察到有某种危险迫在眉睫,他也明白必须用一万种努力才能控制住一千种潜在的可能。董重里过于信任内心深处沸腾的爱情,忽视了那些在悬崖间飘荡的云朵。穿过几处山坳,翻过几座山头,羊肠小路绕到一处悬崖上,董重里正在提醒抬竹床的人注意脚下,躺在竹床上的杨桃突然抬起头。“动不得!不能动!”抬竹床的人叫声未落,杨桃已纵身跳下竹床,追随那些上下翻飞的云朵,消失在茫茫云海中。
九〇
迟缓的大钟到底响了。
钟楼上,王参议拿着木锤,一下一下地敲落许多斑斑铁锈。王参议要敲钟,重回到小教堂的马鹞子自然无力阻挡。王参议心里最先颤动,大钟也因此颤动不已,然后是远山远水回应的悠长共鸣。躲过劫难的家畜们在短暂惊慌之后,同那些心存侥幸地在废墟中扒来扒去的人一道,透过满是焦煳气味的北风寂静地仰望和倾听。柳子墨站在紫阳阁外,悲喜交加地叫着王参议。第一声钟响时,梅外婆还没醒,可脸上绽开了笑容。如同一声声长叹,每响一下钟,梅外婆黑黑的睫毛就轻轻往上扬,一丝一丝地露出婴儿般清澈的眼睛,醒来的梅外婆启开嘎白的嘴唇,轻轻地数到九后,让人去对王参议说,莫担心她醒不过来,她只想再睡一会儿。钟楼上的王参议老泪纵横。他用记忆中武汉三镇里教堂钟声的节奏,一遍遍地敲着,他的确怕梅外婆不再醒来。
雨夹雪,半个月。钟声一响,天门口的至理名言也不灵验了。一如柳子墨所说,太阳在大雾散去之后明媚地照耀进紫阳阁,同时进屋的还有董重里。一向不爱咳嗽的董重里被山谷里的寒风吹得透心凉,肺里面就像结了许多冰吊儿,每断一只,每掉下一只,就会狠狠地咳嗽一阵。梅外婆在自己的睡房里再次醒来,她很惊讶这样的咳嗽声来自董重里。
“杨桃呢?董先生咳成这个样子了,还不见她的人影!”
在凄苦的情爱结局面前,董重里终于泪流满面。
雪柠告诉梅外婆:“杨桃随白云走了,回不来了!”
梅外婆不相信:“她又没有七十二般变化,找找就是。”
董重里哪能不去找哩!那座悬崖下面有一片很白很软的沙滩,他在沙滩上高声说书:“天堂岭上一片棉,水车车水种三年,一不靠它做棉絮,二不靠它缝衣穿,相陪小妹玩一玩。”也许是山水的与众不同,从来只在水中游弋的鸳鸯一反常态,同别的鸟雀一起成双成对地在细沙上撒欢,胆子极小的麂子都敢旁若无人地饮水洗浴。董重里说书的声音变得很伤感:“西河边上一块田,郎半边来妹半边,郎半边来栽甘草,妹半边来栽黄连,苦的苦来甜的甜。”还有一群大小不同的猴子,吱吱呀呀地穿行在高大的乔木与矮小的灌木之间,悠闲地寻觅各种野果,一点也不担心斑狗来吃它们的脑髓。那种安宁,一看就是从没有被人打扰过的。“上街落雨下街流,小妹膀子做枕头,情哥说是压麻了,小妹说是还没有,一年枕得几回头。”董重里的说书在悬崖上下引出一派漠然。心情悲壮的董重里一点也不怀疑杨桃没有到此。一蓬蓬的燕子红同白云一起开在悬崖的正中间,杨桃一定是将那里作为自己的归宿。
“日本人走了吗?”沉默之后的梅外婆突然问。
得知日本人被火烧走后,梅外婆挣扎着爬起来,借着雪柠和董重里的扶助走到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街上。从街两头烧起来的那场大火没能合到一起就熄了,街这边的紫阳阁和白雀园没有被烧,对面的小教堂也幸存下来。修在屋脊上的防火墙恰到好处地阻隔了那场大火。没有多少家业的穷人在收拾完自己家里的东西后,被富人们请到上街做清理废墟的工作。哭泣声已不多见了,耳边尽是千奇百怪的咒骂。王参议、傅朗西、马鹞子和杭九枫分头去了其他被烧毁的垸里。
梅外婆没有去那些被烧得不堪入目的人家,她已经往下街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进了白雀园。柳子墨还在被日本人彻底捣毁的测候所内,苦苦找寻一切与气象研究有关的东西。梅外婆走进去,劝他不要再找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紫玉从还算完整的门后钻出来,正要哭,看到董重里后,又将泪水吞回去。屋子基本没有损坏,各种日常用的东西却很少有完整的。看得出,紫玉和傅朗西就睡在那个铺着杂草的墙角里。“这是你的,那是王参议的。”紫玉指了指上下隔壁的两个墙角对董重里说。梅外婆很奇怪,雪家有那么多完好无损的屋子,怎么无人借住。“这一回大家的想法空前一致,都不愿打扰您老。”雪柠说完,紫玉又作了一些补充:“住在破屋里,想着好屋,大家的办法和劲头都会多一些。”“这也是个道理。”梅外婆点点头,一动不动地站在水井边,再也没有说一个字,直到要走了,才趁转身之际同雪柠耳语几句。听到吩咐的雪柠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怔怔地站在原地。
梅外婆要柳子墨扶自己回屋休息:“物不是,人也非!”这种满怀伤痛的话,让董重里觉得是在掩盖雪柠的惊讶。
“为何偏偏是您老和杨桃落在日本人手里?”
“这事以后再说吧!莫往伤口上撒辣椒粉。”柳子墨的阻拦,让董重里更加猜疑梅外婆有事瞒着没说。从白雀园回到紫阳阁,董重里一直怔怔地跟在后面,眼看迎上来的常娘娘将梅外婆扶稳了,董重里突然清醒过来,下意识地问:“雪柠呢,雪柠一个人留在白雀园干什么?”董重里转身就跑。因为着急,光滑的青石街面变得更滑溜了,一路踉跄地蹿进白雀园,他没来得及看见雪柠往水井里扔了什么东西,只听到一声近乎愤怒的水响。董重里推测,雪柠一定将某种不太沉重的东西,狠狠扔进水井里了,在跨进白雀园的那一刻里,他看到雪柠手臂还在惯性的作用下大幅晃动。
“是什么东西让你不想多看一眼,非要丢进水井里?”
“没有什么。我只是在发泄心中怒火,扔了几块砖头。”
望着只剩下几圈波纹的井水,董重里大声追问。雪柠平静而坚决的回答反而让董重里更加疑惑。
无功而返的董重里独自呆在杨桃住过的屋子里,听到王参议叫,他也无心答应。王参议像一炉熊熊燃烧的炭,也不进屋,站在水井旁高声斥责董重里像一摊狗屎,只管自己臭到底,不管别人香上天。天门口一带有上万人在受苦受难,作为一县之长,如果一味地只顾个人私情,自己就要上书省国民政府,弹劾他。董重里将这些话当成了激将法,他从屋里走出来,平静地告诉王参议,任何人当县长都有责任查明属下民众遭日本人掳掠的真相。王参议还有更难听的话要说,透过月门看见了站在紫阳阁内的梅外婆,他改变了主意。
梅外婆说了一串人名:“请他们到一起听我说吧!”
天黑后,天门口上空又有钟声沉浑振响。梅外婆亲手给书房里点了四盏煤油灯。董重里来得最早,紫玉和傅朗西排在其次,大家守着梅外婆,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四乡受难的情况。马鹞子和段三国带来了丝丝和线线姐妹俩,杭九枫跟在阿彩后面依次进屋坐下。接下来常天亮、林大雨等人也来了。敲钟的王参议来得最晚。人都到齐后,书房里反而没有声音了。
梅外婆一点也不像有重要事情要说,平平常常就开了口:“我睡着的那几天天门口曾经落雪了吧?往年第一场雪总会落得很大,今年的雪落得少,像是嫌地上不干净。这个问题柳先生的学问里没有,请大家帮我想一想。同一块地方,有人住,积雪就浅,荒山野岭上的积雪厚且不说,那种白,既让人爱惜,又让人怜惜。说实话,我真羡慕杨桃,活着有董先生相爱,死去时还能挑一处麂子不怕人、鸳鸯能上岸嬉戏的洁净地方。为什么说这些?并不是因为你们想听,是我自己觉得必须说说。那天,中田翻译官问我和杨桃,是谁给小岛北坟墓树的碑。中田翻译官听不懂天门口方言,将杨桃说的我们听成了活人。”
梅外婆像是轻轻笑了笑。阿彩扭过头来在董重里面前小声议论:“听梅外婆的口气,像是挺喜欢中田翻译官。”“莫说这种大错特错的话。那天夜里,杭九枫他们刚爬过西河左岸,就听到中田翻译官在逼一个听声音很像黄水强的男人,如果再找不到年轻的姑娘,就要将他的卵子割了,献给他们的旅团长。”马鹞子也凑过来了:“我带人往上街一带摸过去时,也碰到他们了。那个男人真的很像麦香的表弟。”傅朗西听出马鹞子话里的别样意思:“是呀,山大了什么野兽都有,从黄梅到黄州,在伪政府里当官发财的全是国民政府的人。”正在为那个害得自己险些被欧阳大姐所杀的黄水强打寒颤的董重里,捂住嘴咳嗽几声,将那些刺耳的话外音堵了回去。
“就在刚才,我还在想,杨桃说得太好了。”坐在火盆边还嫌冷的梅外婆继续说,能给死人树碑的当然只有活人。活人能做许多事,死人却只能做一件事,就是让活人思念和思想。趁自己还活着,将杨桃做不了的事赶紧做了。天门口人肯定都见过,开得灿灿烂烂的燕子红被人将花瓣一片片地撕下来,只剩下花蒂和花蕊。没有了花瓣,还能叫燕子红?如果不叫燕子红,又能叫什么?那一天大家都走了,就剩下梅外婆和杨桃。日本人冲进来,梅外婆和杨桃就成了这样的燕子红。没有枝叶,没有花瓣,眼睁睁看着一只接一只的苍蝇爬上来。天下没有不开花的燕子红,也没有不让人憎恶的苍蝇。如果不是燕子红受到蹂躏,谁会注意到花朵上面的苍蝇哟!那些苍蝇有老有少,有俊有丑,有文弱的和壮硕的,有发了疯自己扑上来的,有胆小怕事被人撵上来的。美艳的燕子红没有长刺,就算长了刺,譬如月季和玫瑰,被腰斩的下场还不是时时刻刻在发生。一朵花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亲近与愉悦,万一这些天分没有用,那也不是花的错,相反,正是这样的花映衬出平常看不见的丑陋和邪恶。“与蜜蜂相亲、与蝴蝶相近的燕子红,总要遇上苍蝇的。”在有活物世界里,苍蝇的出现更显得意义重大。一只苍蝇扑上来,老迈的燕子红问,还记得奶奶的模样吗?又扑来一只苍蝇,老迈的燕子红又问,你妈妈在哪里?一只苍蝇起,一只苍蝇落,老迈的燕子红不厌其烦地问他们,回到家里,敢不敢告诉奶奶或妈妈,说自己曾经以龌龊之身强占了属于蜜蜂和蝴蝶的燕子红?敢不敢将这种对燕子红的大规模糟蹋载人他们历史纪念中?“苍蝇越来越多,花园里快满了。领头的那只苍蝇狞笑着让后来的苍蝇排成队。”排在前面的苍蝇只能扑老迈的燕子红,假如它还想扑向那朵娇嫩的燕子红,就得绕到队伍后面重新排队。失去花瓣的隐蔽,众目睽睽之下,赤身裸体的花蕊成了那些叫嗡嗡到处乱飞乱爬的苍蝇们竞相用强的目标!娇嫩的燕子红用牙咬,用头撞,用脚踢,用手抓,用唾沫喷他们,用眼泪淹他们。娇嫩的燕子红一声声地叫,说自己是他们的姐姐,是他们的妹妹,是他们的嫂子和弟媳,是他们刚刚娶回来的新娘子。苍蝇就是苍蝇,蜜蜂和蝴蝶嫌臭的东西,他们反而更加喜爱。苍蝇不可能因为在燕子红面前为所欲为就能变成燕子红,燕子红也不可能因为苍蝇的淫秽而变成苍蝇。苍蝇还是苍蝇,燕子红还是燕子红。一朵受过苍蝇糟蹋的燕子红会成为苍蝇一生的丑恶。这个道理看上去像是不深奥,非要事到临头才会明白其中有太多难懂的东西了。中田翻译官是最后出现的,他既是日本人,又是小岛北的亲信,也是奔袭天门口,给小岛北报仇的关键人物。那么多的苍蝇,被爱报仇的中田翻译官一巴掌扇得嗡嗡四散。就在花园里,翻译官将领头的日本人痛打了十几耳光。“不为别的,就因为我们给小岛北的坟墓树了一块碑。”
炭火旁的草药煎好了,书房里弥漫着浓浓的药香。
马鹞子正要站起来,王参议伸手按住他:“莫多嘴!”
马鹞子不服气地分辩:“那个中田翻译官坏得很,打部下的耳光也是狗咬狗。照我看来,中田翻译官生气不是因为伤害了梅外婆和杨桃,而是那些坏事做尽的日本人没有将年轻漂亮的杨桃献给他们的旅团长。”
王参议用更低的声音说:“梅外婆总是将人往好的方面想,我们则相反。”
从药罐里倒出来的药汤闪着暗红色的光亮,梅外婆呷了一口,顿时眉头微微耸起:“人活一世,会遇上许多用常理来看可以做、也可以不做的事。从做人来说,小岛北死在天门口是他自己的不光彩,但也不能成为别人的荣耀。很多时候,宽容对别人的征服力要远远大于惩罚,哪怕只有一点点的体现,也能改变大局,使我们越走越远,越站越高。惩罚正好相反,只能使人的心眼一天天地变小,变成鼠目寸光。有的人可能会说我不该接受中田翻译官的帮助,不是男人,当不了壮士,也要做一名烈女。如果还发生这样的事,我仍然会接受。不肯接受别人的忏悔才是最大罪恶。”梅外婆停下来看着董重里身边的几个人。
坐在对面的杭九枫冷不防开口了:“你没有听到中田翻译官说的其他话,才会这样想。我可是听到了,翻译官要别人想办法找到你家雪柠时,我就趴在他脚边的水坑里。听他说话,我的肺都要气炸了。中田翻译官说,往日每次听小岛北说雪柠长得如何美丽,他就卵子发痒。若能找到雪柠,哪怕挨旅团长的耳光,也要先享用一番。”
王参议生气地掩饰:“没想到杭副指挥长也会出现幻听。看来同日本人打仗谁都紧张。”
杭九枫叫起来:“怕日本人我就不姓杭!不止我一个人,参加袭击的人都听见了。还有,同中田翻译官说话的汉奸,就是当了叛徒的黄水强。王参议觉得独立大队人的话不可信,还可以想办法将这个独立大队的败类抓起来,问个清楚。”
在座的人几乎都很惊讶。只有梅外婆不在意杭九枫的话:“还记得狗和牛的故事吗?”生得矮小的狗,因为长着一对缩小的眼睛,将很大的东西看得很小,才敢在人面前凶恶无比。牛比人大多了,看东西的眼睛却是放大,因此不敢冲着人放肆,几岁的小孩也能牵着它到处吃草。梅外婆看到的中田翻译官与其他人看到的中田翻译官不一样,他没有让梅外婆和杨桃再受伤害,亲自送她们出了天门口,还说,因为小岛和子爱燕子红,哥哥小岛北便更爱燕子红。“中田翻译官的话不能算全对,这世上还有不爱燕子红的人?起码,天门口一带不可能有这样的人。”梅外婆用缫丝女子和林大雨作个比方:莫看打铁是个蛮活,不可与柔软温情的缫丝同日而语,可说起对燕子红的喜好,谁也不比谁差。真有差别也是在喜好的方式方法上。爱花及人,对柳先生来说,小岛和子是一种,雪柠又是一种;对紫玉来说,傅先生是一种,林师傅又是一种;对杭副指挥长来说,阿彩是一种,丝丝又是一种;对段镇长来说,杭九枫是一种,马鹞子又是一种;对所有人来说,天门口人是一种,日本人又是一种。无论怎样分辨,人和人还是区别在一念之差上。“杨桃走得好,杨桃不走会更好,往日她是个好女人,今后她会是个好人。让我来猜猜你们今日的心境吧,不同的地方我就不说了,我只说相同的。你们是不是在想,真有道德的女人,受到一点调戏就会寻死觅活闹得天翻地覆。同样受了二三十个日本人的糟蹋,做丫鬟的杨桃都选择了死,梅老太婆竟然还有脸活在世上。我要对大家说,因为在天门口,所有该死的人从来都没有办法再活着,轮到我该死时却死不了,这种结果能使大家用敬畏之心看待身边的平常事、平常人,哪怕活得再窝囊,我也心甘情愿!就说常天亮,若不是他比所有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这一次天门口受罪的就不止是杨桃和我了,假如天门口人还不感谢他、敬重他,只怕将来还有灾祸降临。”风从窗纸上太多的窟窿里钻进来,火盆里的栗炭燃得很快。
董重里说:“梅外婆说完了?”
梅外婆说:“是的,我想说的都说完了。”
董重里说:“你还没说为什么没有带杨桃一起逃难。”
梅外婆说:“因为白雀园大门被人反锁了。”
董重里说:“反锁了还可以喊人呀!”
梅外婆说:“杨桃晕倒了,我也晕倒了。”
董重里说:“这不可能,我起床时,杨桃还没事。”
梅外婆说:“有人从背后用硬东西猛打我们的头。”
董重里说:“你说清楚,莫像掏耳屎,抠一下落一点。”
梅外婆说:“我从白雀园门口经过,看到杨桃屋里还亮着灯。进去一看,杨桃果然还在床上一梦不醒。”
董重里说:“我起来时,她已经在穿衣服了。”
梅外婆说:“是呀,我去叫醒时,她还挺害羞,赶紧将没穿衣服的半个身子用被子盖上。我得相信董先生这四年的确不曾有过别的女人。两口子久别重逢,女人都是先睡不着,后睡不醒。杨桃这累却是太离谱,一盖被子差点又睡着了!我们吹灯出门时,还看见董先生站在门外,要段镇长同他一起去下街看看。后面的事就不晓得了,等醒过来拼命砸门,日本人就来了。”
董重里说:“你晓得是谁干的!对不对?”
梅外婆说:“这种话就不要说了。”
董重里说:“你得说出来,谁干的,谁就得受惩罚。”
梅外婆说:“我怕你们又想杀人!就让他自我惩罚去!”
董重里还要说话,王参议拦住他:“梅外婆已经说过,她必须接受别人的忏悔。那么难的难关,没有任何人帮忙,能挺过来多不容易,既然梅外婆觉得有更好的办法惩罚那个害了她们的人,大家就不要再出难题了。”
心怀不满的董重里带头往外走。大家鱼贯而出时,梅外婆突然问,这天气,可以打糍粑吗?林大雨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弯,怔怔地开不了口。
段三国抢着替他回答:“完全可以。”又试探着说,“会不会是黄水强在背后下黑手?”
这一次林大雨反应奇快:“还是段镇长最了解天门口。”
有人想,有人不想,大家都觉得段三国的推断基本合理。
九一
有钟声的早晨,天门口上空反复回荡着两种出操的口令。
自卫队士兵在喊:“预备一杀!”
独立大队的人以前也是用的如此口令,自从杭九枫回来后便改为:“一、二、杀——!”
柳子墨一再预报,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季,过年之前的两个月,天气还是不错,既适合盖房子,也很适合让梅外婆休养生息。
其间王参议、董重里、傅朗西和柳子墨曾经短暂离开过天门口。回来时,四个人的心情迥然不同。
董重里去的地方当然是县城,他在那里经历了七个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最早得到的消息是免去县长之职,接下来鄂东游击总指挥部的命令又变成就地看押,等待军法审讯,罪名是擅自调整天门口一带军事部署,为日本人的偷袭提供了诸多方便。软禁的屋子还没住热,看押即被解除,又有通知让他官复原职。湖北省国民政府还要他取消所谓让羊圈远离狼窝的计划,县国民政府机关仍然留驻县城。见到王参议后才知道,日本人占据鄂东地区紧靠长江左岸沿江几个县后,便不再对撤进大别山区的政府军残部进行追击,主要兵力全部用来确保武汉三镇不受威胁。经过半年鏖战损失惨重无力收复失地的政府军只能屈服于现实,双方暂时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和平共处。
四人当中,最高兴的当数秘密潜回武汉的柳子墨,通过家庭关系,柳子墨从各方面募集到一笔可观的款项,虽然还不足以支付天门口一带被日本人所焚烧房屋的修缮费用,差额部分已不再让人闻之色变。最让柳子墨意想不到的是,汉口甲类测候所在撤往湖北省西部的恩施一带山区时,有些无法运走的器材竟然委托给柳子文保管,这就等于是送给了柳子墨和他的测候所。
独自去三里畈的王参议最晚回来。能在董重里的任职问题上与柳子文通力协作挽狂澜于既倒,加上柳子墨将筹集到的善款及各种水文及气象观测器材顺利地带回天门口,暗中告状险些让董重里陷入没顶之灾的马鹞子也偃旗息鼓。在别人看来王参议应该加倍高兴才对。但是他到自卫队和独立大队的驻地看了看,顺便问候一下梅外婆,随后就一声不吭地钻进自己屋里,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前,将一条西河望了整整两天两夜。有实在不能拒绝的人进来慰问,王参议总是说有关方面要他跟随省国民政府往长江上游的恩施一带撤退,因为舍不得离开天门口,他才心情不好。
王参议这么说如同傅朗西说自己回了汉阳老家一样,很难让人相信。大家都不清楚傅朗西去了哪里,又都明白他肯定是去那里领取上级的旨意。他的神情同王参议差不多,细看之下却有区别。王参议的郁郁寡欢是因为失望,傅朗西的郁郁寡欢却是因为渴望。
这种差异也表现在自卫队和独立大队的行动上。在没有外来援助时,王参议和傅朗西协商决定,天门口一带的武装人员,只留少量兵力站岗放哨,其余的暂时解甲归田,协助民众救灾救难。自从有了柳子墨募集的钱,不用说手艺好的木匠和砌匠,就是那些刚刚脱离师傅照应的大徒弟也都忙得屁股朝天。相同的忙碌和劳累,心情却不一样。自卫队的人像是受到胁迫,无论是在天门口,还是在附近垸里,总是以排为单位集中行动,被帮助的人家也总是在划定的范围以内。独立大队的人却像星星,撒满天,撒满地,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嘴里总在唱着抗战救亡的歌曲,吃自己带的干粮,喝水井里的凉水。到了晚上,自卫队和独立大队都要回驻地休息,被帮助的人都会说些千恩万谢的话,与自卫队不同的是,独立大队的人还会与被帮助的人手拉着手,双方都流出几行热泪。
王参议的心事直到过年前后才暴露出来。腊月二十四,从县城带来了一群劳军的人,一视同仁地将自卫队和独立大队当成守土抗战的有功人士,犒劳物品事先用大秤大斗分成两份,董重里代表全县民众所作的劳军讲话也是写好的文章,一模一样地照着念,自卫队的人没有多听一句好话,独立大队的人也没有少听一句好话。劳军的人还没走,马鹞子就找上门来,自卫队的人比独立大队的人多出近一倍,分的东西却是一样多。既然是犒劳品,理所当然要让士兵们好好打个牙祭,那些东西也就让自卫队的人老老实实地吃了一顿。独立大队没有这样做,自己不吃不说,还要拿着犒劳品演戏,将所有能分的东西一律分成眼屎大小的坨坨,挨家挨户派送。怒气冲天的马鹞子咬定独立大队是在故意羞辱自卫队,向自卫队挑衅。王参议没有容忍马鹞子的胡闹,他自己是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饕餮之徒就罢了,还不许他人宁可自己吞口水解馋,也要将好东西分给更多人,天下哪有如此道理!
表面上王参议没有接受马鹞子的观点,私下里却将董重里和傅朗西找到一起,用比马鹞子还严厉的口吻警告,如果独立大队一意孤行,变相争夺势力范围,其后果只能自负。针锋相对的傅朗西寸步不让,在讲道理的同时,还机敏地试探,一向深明大义的王参议是否有苦衷难以明示。夜深人静时这场争论达到高潮,王参议怒斥傅朗西他们以抗战之名,行扩展一己私利之实;傅朗西回敬王参议等人口口声声谈合作,暗地里一直在磨刀霍霍,随时随地都在做重新剿杀的准备。说完各自的话,二人突然像稻草人那样空瘪起来,蓦地将目光转向一直不肯说话的董重里。
深思熟虑的董重里毫不隐瞒地表示,他越来越厌恶刻意将人分成两部分,然后为着各自的利益,像抢骨头的狗那样,你撕过来,我扯过去。自卫队也好,独立大队也好,过完年都得离开天门口。自卫队去中界岭,独立大队去樟树凹。除非有与日本人的战事发生,没有命令谁也不得成建制地离开驻地。对于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这项决定的现实意义是显而易见的。除此之外,王参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问题在于,这种外行人也能看出是犯了兵家大忌的部署,会不会导致董重里第二次被免职?董重里不在乎,只要自己不愿见到的纷争能够被推迟,哪怕只有十天半月,也就够了。董重里凭空想像的表态,让王参议惊讶不已,后来在梅外婆面前说起这事,他还啧啧连声,幸亏董重里脱离了独立大队,否则马鹞子和他的自卫队早就完蛋了。王参议尚在思绪飞扬,傅朗西已经爽快地答应了,还回过头来劝王参议莫再犹豫。
移师樟树凹的行程,被独立大队单方面提前了。大年三十凌晨,段三国的铜锣刚打过三更,就有急性子的人家放起吃团圆饭的鞭炮来,一哄而起,一呼百应,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便连绵不绝。天门口人多少年如一日,习惯于睡眼惺忪地围坐在一起摸黑吃团圆饭,取那越吃越亮的兆意。五更过后,那些酒足饭饱的人正在火塘边打瞌睡,猛听到段三国边敲锣边喊,要大家出门欢送独立大队。开门后,果然见到被杭九枫集合好的队伍。站在队伍前面的傅朗西压抑着内心激动,声声断断的讲话反而更打动人,他要大家忍辱负重,牺牲自我,顾全大局,不会的要学,学了做不到的必须强迫自己去做。独立大队的主力列队走进了北风呼啸的荒山野地,留下来的少数人忙着捆稻草、还门板,并将居住过的下街清扫了一遍。闻讯赶来的王参议和董重里顿时成了独立大队的同情者们私下指责的目标。披着一件黄色呢绒大衣的马鹞子也从小教堂里威风八面地走出来,他说,自卫队是国民政府的自卫队,不会将自己打扮成苦大仇深的样子,不过正月十五,他的人连放屁都不会飘出街口。
北风突然停了,雪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小街上空。已经穿上新衣服的一镇和一县,一人拿着一只“落地开花”,不停地往地上扔,系着红绿穗子的“落地开花”每响一次,围在四周的孩子就欢天喜地叫一次:“落雪了!落雪了!”有一次,一镇扔出的“落地开花”掉在白雀园屋顶上。一镇拔腿跑进小教堂,转眼之间就有自卫队士兵搬来一架梯子,爬上屋顶将埋在积雪中的“落地开花”取下来。大年三十落雪,一向是天门口的喜讯,大人们担心他们太放肆了,会将带着好兆头的雪吓回去,纷纷招回自己的孩子。
一个喝醉酒的自卫队士兵在小教堂门口屙尿,旁边的哨兵掇起上了刺刀的步枪在对方的裆里来回拨弄。屙尿的士兵将刺刀当成了女人的手,大声说:“董重里不是当县长的料!皇帝劳军也会带些婊子做赏赐,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既没有婊子,又不让扰乱民女,吃下去的好东西会将活人憋死。”王参议看不下去,正要叫马鹞子出来管管,董重里及时拉了他一把,并随手掩上新做的大门。天门口从未如此寂寞过,不仅仅是因为少了独立大队,还因为王参议脸上密布愁云。
“我算是明白了,国民政府为何拼命坚持攘外必先安内。拿眼前来说,马鹞子真是一只卵子,迟早要蔫得连尿都屙不出来。独立大队再回来,马鹞子莫说吃团圆饭,就是牢饭也吃不成了。”
同样高兴不起来的董重里反问:“你真的不看好他们?”
“要是看得上这些没有德性的家伙,我就没有长人脑子。”
“说出来没人信,当年我不愿同傅朗西一起干,就因为我比他还明白,天下迟早是他们的。”
“天门口人信或不信都无所谓,关键是国民政府。国民政府不信就没事,若是信,莫说一条西河,就是有十万百万条西河也浇不熄那连天烽火。”
“岂止是国民政府,那些爱向别人许诺的人,谁不是用自己的左手同右手赌博。在天门口,说穿了,马鹞子只想让人怕他,怕得像只善良的小羊。这做得到吗?做不到的!天门口人都怕死,又都不怕死,都善良,又都不善良,杭九枫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时,柳子墨敲门进来,笑吟吟地冲着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家家户户都吃过团圆饭了,雪家屋里才传出激烈的鞭炮声,一会儿就有很浓的硝烟漫出天井,升入空中与弥天大雪融为一体。到雪家吃团圆饭的除了常娘娘、王娘娘、布店伙计、帮忙种田的,还有这些人的家人,共有三十几个。本来还要请紫玉和傅朗西,一想到他们刚结婚,第一个团圆年应该由他们自己来过,就放弃了。吃完饭,每家人都得到一个装有布匹、盐、糖果和鞭炮等物品的篮子,外加两块银元。与往年不同,今年向这些人说感谢话的不再是梅外婆而是雪柠:“如果不嫌弃,并能体谅在一些事情上的照顾不周,请你们过完年后一定再来。”请佣人和雇工的富人家都会说这类话,在雪家忙碌一年的这些人却硬是认为,只有梅外婆和雪柠的话是真心实意的。他们都说,初一初二给最亲的亲人拜年,初三初四给最亲的亲戚拜年,初五上午哪怕大雪封山,也要爬回雪家。临出门时,大家到处找雪蓝,要给她一些压岁钱。早有准备的梅外婆和雪蓝一起躲进房里不出来。王参议难得有机会说话,他伸出手,让大家将压岁钱全给他。王参议的手没有白伸,那些拖家带口的女人,非要自己的孩子摸摸王参议的手,沾染一些富贵之气。董重里很知趣,杨桃刚死不久,就算贵为一县之长,也没有人肯碰他。董重里退到相对较远的地方,该走的都走了,果然不见有人走近一步。
一九三九年正月初一来临的那一刻,舒缓的钟声突然响了。正在火盆边守岁的梅外婆神情一怔。几个人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抢到火钳的用火钳,没有抢到火钳的用手抓,纷纷从旁边的炭篓里拿起栗炭加到火盆里。
一起烤火的董重里说:“这是王参议送给你的新春贺礼。”
望着刚刚空去的座位,梅外婆明白王参议为何要在深夜出门,两行清泪徐徐淌过脸庞。最初的钟声节奏有些乱,慢慢地就平稳了,天籁般响了六十下,意味着梅外婆已经六十岁了:“六十岁的老太婆还能做什么呢?”梅外婆喃喃地说了好几遍,直到满身雪花的王参议回到屋里,在火盆的另一边与其相对而坐。“雪不湿衣,越摸越湿。”梅外婆的话像是为自己没有帮王参议掸去身上雪花而开脱。
火盆里冒出半尺高的火苗,王参议身上的雪花还没化便变成水汽冒出来。雪柠拿来几块糍粑,正要放到火盆边上,董重里伸手拦着说,只有阿彩能用这么大的火烤糍粑而不焦煳。雪柠笑一笑,执意将糍粑放上火盆。糍粑表层的水很快干了,雪柠没有动那炭火,她用火钳夹着雪白的糍粑,云一样绕着红通通的火焰飘来飘去,转眼间坚硬的糍粑就鼓胀起来,更为奇妙的是,糍粑烤好后,滚圆得像是用雪搓成的,见不到半点火钳的夹痕。说书时的董重里吃过很多烤糍粑,他很惊讶雪柠烤出来的糍粑味道居然比阿彩强。梅外婆说,这是因为董重里太长时间没有吃烤糍粑了。这种看法没有得到董重里的认同:回天门口后,哪一天没有吃过糍粑?糍粑是很容易让人吃腻的东西,不是特别有味道肯定感觉不到。
几个人说得热火朝天,心事重重的王参议忽然说:“一会儿,紫玉和傅朗西要过来拜年。”
“奇怪!”董重里谨慎地咬下那块被拉成半尺长的糍粑:“哪有天没亮就上人家拜年的规矩!”
“是我叫他们来的。你们先莫问原因。”王参议欲言又止。
董重里却不罢休:“王参议莫不是有要事瞒着本县长?”
王参议说:“不是瞒你,我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梅外婆说:“来就来!吃团圆饭时没请他们,我还担心傅先生会误解哩!”
正说着,傅朗西在门外喊:“拜年啰!拜年客来了!”
早有准备的王参议一溜小跑抢在别人前面亲自打开门。傅朗西在前,紫玉在后,夫妻俩一进门就要下跪。
梅外婆说:“快起来,初一只能拜父母,我哪消受得起!”
几个人拉扯了好一阵,梅外婆不得不让一步,由紫玉代表傅朗西,单膝着地行了一个拜年礼。
傅朗西还不尽意:“说心里话,从认识梅外公那一天起,我就将他当成自己的父亲。”
梅外婆打断他的话:“往日怎样想是往日的事,以你今日的身份,能将民众当做自己的父母才是天门口的幸事。”
突然间,小街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大家跑到门口一看,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自卫队士兵正向镇外快速行进。董重里逮着马鹞子问了几句,得到的回答是:有人看到黄水强回来了,这一次可不能再让这个罪大恶极的汉奸逃脱。听到王参议在身后发出一声冷笑,董重里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回到火盆旁坐下,又将傅朗西暗暗地打量一番,他那种胸有成竹的平静更让董重里明白了十分。
“是不是觉得日本人不进山,憋得难受,想打内战了?”王参议和傅朗西死不开口的样子惹得董重里也冷笑起来。
“天门口的事没有我不清楚的,不管是人还是畜生,只要屁股一翘,就明白他要屙什么样的屎。自卫队这是去袭击樟树凹吧?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我想,马上通知段三国,请他火速安排可供二百人吃喝的好酒好菜。天寒地冻的,又是大年初一,独立大队有将计就计乘虚而入的想法,我们就得实实在在地招待!”随着一声长叹,王参议将心里的话全说了。上次离开天门口,往三里畈等地走了一遭,就得到消息,政府军已经在暗中准备,要将千方百计赖在大别山区、不听国民政府指挥的大小队伍一网打尽。正因为王参议竭力从中劝阻,才有命令要他尽快离开大别山区去恩施。就在刚才,王参议去钟楼敲钟时,发现自卫队有异常行动。
“我只能劝傅先生赶紧上雪家拜年。只要傅先生懂我的意思,这仗就打不起来。”
傅朗西见状也说了实话。独立大队匆匆离开天门口,部分原因是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毒手藏得不严,早早露出杀机。为了给那些家伙以深刻教训,独立大队只派一小部分兵力去樟树凹,主力就藏在西河右岸的山沟里。
“有王参议的暗示当然得感谢,没有也出不了问题。只要马鹞子不是真鹞子,不会从天上飞,就逃不过我们的眼睛。说句不中听的话,杭九枫他们在雪地里冻了一天一夜,正盼着有这样的机会回天门口喝点热汤、吃碗热饭哩!”
说到紧要处,睡在摇篮里的雪蓝哭了几声。梅外婆一点也不迟疑,伸手抱起雪蓝:“栗炭火烤久了,你们也到回廊上透透气吧!”梅外婆往外走,大家跟着走。回廊边的青石条上,积雪堆得像一块块烤熟的糍粑。经过天井的风被挂在前厅和后厅之间的马灯照得朦朦胧胧,雪花飘了又飘,扬了再扬,将满屋沉默搅得又浓又醇。傅朗西咳嗽了一声,董重里咳嗽了两声,梅外婆也咳嗽了一声。她一咳嗽,便将没有尽头的沉默打破了:“回屋吧,小心着凉!”于是,大家鱼贯而入依次坐在先前的座位上。几双手同时伸向火盆时,嘴里不约而同地发出舒适的咝咝声。
将雪蓝放回摇篮的梅外婆突然问起大家的厨艺,也就是谁会烧火,谁能切菜,谁会淘米之类的事。只有王参议没做声,其余的人最少也会其中一项。紫玉因为三项都会,才故意笑着说,为什么不问有会包饺子的没有。梅外婆怔了怔,认真地回答,包饺子当然好,可天门口的屠夫从来都是不过正月十五不动刀子,现在连初一的天都没亮,上哪里去找那么多的新鲜肉哩。紫玉问梅外婆要多少新鲜肉。梅外婆掐着手指说,一个人半斤,二百多人就是一百斤。董重里明白梅外婆是想亲自招待独立大队的人。梅外婆说,还是用腊肉吧,过年之前家里准备了一头猪的腊肉,虽然没有过秤称,少说也一百五十斤,吃两顿紧巴巴的,吃一顿绰绰有余。因为佣人都回家过年去了,用腊肉煮糯米饭和糍粑是惟一的选择,一来这两样东西吃下去经得住饿,二来不会给别人家添麻烦。
听到这话,大家都将目光集中到傅朗西身上。王参议和董重里更是虎视眈眈。
傅朗西看着火盆,好久才说:“就听梅外婆的。”
得知自己的判断没错,王参议的脸色只是格外严峻,董重里却有几分气急败坏。不待他们再有表示,梅外婆已将男男女女全部赶进厨房,一百斤糯米要淘,一百斤腊肉要切,淘好的糯米还要同切好的腊肉拌在一起放进饭甑里蒸,这些事情足够他们忙上半夜。五更前后,一股腊肉和糯米的芳香从饭甑里透出来。
傅朗西邀董重里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从杭九枫开始,独立大队的人都跟在他们身后。傅朗西不许他们用手在身上拍打,二百人只是扭扭腰,前厅的地上就积了厚厚一层雪。傅朗西有命令在先,独立大队的人哪里也不能去,连大声说话都不行,所以,人们并不知道,两支貌合神离的队伍的态势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天亮后,闷闷不乐的王参议去钟楼敲钟,刚出门就碰到段三国。王参议清醒地对着大钟敲了六十下,放下木锤,听着在遥远雪野中逐渐传递的回声,一阵恍惚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敲完钟回来,他碰到林大雨。两个人问了同样的话:“雪家是不是来了客人?”街上的风很大,从雪家屋里飘出来的芳香很浓,总也吹不散。小街太窄,看不见紫阳阁瓦脊上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然而,瓦沟里早早往下滴水,并且无法结成冰吊儿,这样的情景很容易让人想到雪家屋里隐匿着不同寻常的事情。王参议没有理睬林大雨,只叫段三国带信给马鹞子,莫做那些徒劳无益的蠢事。段三国眨眨眼睛,像是懂得其中意思,连声说自己这就去追马鹞子,传达王参议的命令。
顺着这话王参议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下过命令?”
段三国小心翼翼地反问:“难道王参议不是要我去告诉马鹞子,莫和擅长打游击的独立大队玩这种神出鬼没的游戏吗?王参议若有别的意思,就请明示。”
王参议想了想,还是没有将不希望自卫队和独立大队打仗的意思告诉段三国。
雪里晨钟,既让人深思,又使人沉睡。去时的脚印已被纷纷扬扬的大雪掩埋得一丝不露。王参议敲门进屋,只有藏在门后的两个哨兵是醒着的,其余近二百名不速之客已经吃完腊肉糯米饭,用各种各样的姿势睡在十几堆就地点燃的炭火旁。董重里和傅朗西等人也从客厅移到书房里。火盆旁不见梅外婆和雪柠,取代她俩的是睡着了仍然满脸怒气的杭九枫和阿彩。不用王参议开口问,傅朗西就说,杭九枫和阿彩想去看一镇和一县,他没同意,这两个家伙就生气了,生气也没用,他还要骂他们、限制他们、不让他们为所欲为。王参议觉得让杭九枫和阿彩与自己的孩子见见面并无不妥。傅朗西不肯通融,哪怕马鹞子的丑行做在前面,独立大队也无权借题发挥,能不做的事情尽量不做,能避免刺激对方就一定要避免。董重里紧闭着眼睛,没有参与这种有一句没一句、话外有音的交谈。没过多久,小憩一阵的梅外婆又来叫大家到厨房去准备午饭。一百斤腊肉没变,一百斤糯米换成了糍粑。梅外婆还说,如果天黑之前独立大队不离开,晚饭会是两百个鸡蛋加一百斤挂面。吃完腊肉糍粑,独立大队的人依然只能按命令睡觉。这时候,一身风雪的段三国回来报信,马鹞子还没到天堂就察觉到大事不好,已经掉头回来了。王参议拉着董重里,没吃午饭就到上街口去等马鹞子。
时间不长,灰溜溜的自卫队出现在独木桥上。王参议迎上去,突然给了马鹞子一记耳光,转身指着被大雪覆盖的天门口说,他想消灭的独立大队正在镇内吃香的喝辣的,现在是最好时机,比去樟树凹容易许多。马鹞子像是早就想好了,有气无力地回答,他愿意听从董县长的安排,独立大队大年三十离开天门口,自卫队大年初一去中界岭。留在镇内的东西,他们不拿了,天晴后让段三国派些差夫送到中界岭。王参议再三说,独立大队并没有在镇内设下埋伏,全在雪家屋里睡大觉。马鹞子哪敢相信,上了左岸,远远地绕开天门口,直奔西河上游而去。
“老子有仇必报!”走了很远,马鹞子才开始大喊大叫。
马鹞子带着自卫队开赴中界岭后一个小时,在傅朗西的命令之下,独立大队也开始冒雪往天堂攀登。无论马鹞子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自卫队能做到的,独立大队更应该做到。不仅要做到而且还要做好,只有这样才能以弱胜强最终实现自己的梦想。在傅朗西有力的说服面前,杭九枫没有再争执。近二百人的队伍猛地钻出雪家大门,走在白雪皑皑的小街上,正在家门口观雪的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雪家的腊肉糯米饭和腊肉糍粑将独立大队的人吃得油光满面,人们把这看成是一种自信。
黄昏的时候,天上还在落雪。听到王参议又在敲钟,梅外婆情不自禁地叫上雪柠,抱着雪蓝去了一趟小教堂。三个女人在那间一直被自卫队和独立大队当做牢房的屋里坐了很久。夜里,还是昨日晚上守岁的那些人,由于心情不一样,大家都觉得雪柠烤的糍粑更好吃了。紫玉也烤了不少,王参议一口气吃了两块后连连夸她是可造之才。临睡前,王参议笑着说,本来昨晚他就要提议,没想出了意外,只能挪到今日。王参议要梅外婆说句祝福的话送给大家。梅外婆也笑,原计划可以吃大半年的年货被一帮不速之客两餐吃去多半,这还不算,连肚子里的话都有人想要。
笑过了,梅外婆平静地对大家说:“一个人的能力救不了全部的人,那就救一部分人,再不行就救几个人,还不行就救一个人,实在救不了别人,那就救自己,人人都能救自己,不也是救了全部的人吗?”
不等大家回味过来,董重里抢着说:“我也有句话,作为拜年礼物送给梅外婆,在天门口,杭九枫必定战胜马鹞子,而雪柠最终将征服杭九枫。”
天上还在落雪。初一夜里,难得如此平静的天门口上空突然响起了雷声。随后两天,每到半夜,就有滚滚雷声不期而至。
初四夜里雷声没有再响,雪也停了。
九二
初五早上,先起来的王参议捧起一团雪扔进董重里的屋里。还在被窝里的董重里问他为何这样高兴,是不是交了桃花运。王参议没有别的事情,就因为一觉醒来突然想起董重里说过的话,越想越觉得,作为送给梅外婆的拜年礼物,那番话实在是太好了。董重里披上衣服时,王参议已经出了白雀园。雷声没来,那些喜欢上街挖古的人也不见了。本不相信这会是什么兆意的王参议开始怀疑柳子墨所作的解释,果然是正常的气象现象,为何一生当中,非要等上六十几年才会第一次遇上呢?这一想就分心了,敲出来的钟声节奏也不稳。王参议敲完钟去雪家吃早饭,梅外婆已经等在那里。周围还有如期回来的常娘娘和王娘娘等用人。
“早饭后你能陪我去河边上看雪吗?”
“你早该这么说,再拖下去雪会变成水的。”梅外婆丝毫没有避讳,那意思既清楚明白又温柔婉转。王参议的言语之中也是字字句句不隐真情。
慢条斯理地做完早上该做的事情后,梅外婆瞄了王参议一眼,也不用人陪,一前一后地往门外走。常娘娘他们赶紧上厨房拿来草绳要往梅外婆的鞋底上捆。梅外婆站在那里虽没说不捆草绳却不肯抬脚。雪柠闻讯赶过来,轻言细语地数落常娘娘,怎么将梅外婆几十年的习惯忘记了,这种烂七滥八、不成名堂的东西,如何能用在梅外婆身上。雪柠不提让人陪梅外婆出去走走的话,也没有提醒王参议小心扶着梅外婆,眼睁睁看着梅外婆三步两步地跨过门槛,走向深深的积雪。因为富人家拜年客多的缘故,上街的雪被踩得异常坚硬,留在雪地上相互重叠的脚窝,更成了明目张胆的绊脚石。那些鞋底捆了草绳的拜年客尚且走得颤颤巍巍,何况执意要将冰雪之地当成自家厅堂来走的两个老人。经过一连串的摇晃,王参议终于一屁股坐在九枫楼前的雪地里。
“你这大男人为什么还不如一个弱女子!”一句笑话刚出口,梅外婆脚下一滑,半个身子也着地了。王参议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站稳双脚后才将手伸向梅外婆。两个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老人手牵手走了一程。
“这雪落得好!没有雪,别人就会说你我是一对老妖精。”
一听这话,王参议将梅外婆的手牵得更紧。
出了上街口,无边无际的雪野更让王参议心驰神往。越往前走雪地里的脚印越少,那些必须在有雪时出门的人无一例外,习惯地用自己的脚重复着别人的脚印,而不涉足可以让道路变得更宽的两旁。没有践踏过的雪宛如没有付诸行动的梦想,美丽得让人心醉。这样的雪,用那深深藏起来的许许多多秘密引诱着王参议。走在无人问津的雪上不易滑倒,每走一步,那种从柔软得近似虚无到脚踏实地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厚厚的雪看上去毫无区别,只有踏过的每一脚能懂并能体会其中深浅不一、凸凹不平带给人的惊奇惊喜和惊叹。
“说句不怕你不信的话。爱栀和雪茄相爱,就因为他姓雪,我才接受他为女婿。天不落不白的雪。一看到雪,我就想起爱栀小时候的样子。我总记得她身上的白,还有柔和,稳稳当当地抱在怀里,还担心她会消失。雪也是这样,明明在手上,一眨眼便不见了。后来爱栀生了雪柠,再后来雪柠生了雪蓝,添一个孩子心里就落一场雪,添一代人心里又落一场雪。可惜有一场雪落下来时我没看到。昨夜做梦,我还在到处找,想看看当年自己生下来时是不是也像雪一样。天门口人老是不明白,数九寒天滴水成冰,雪家人早上起来就给雪蓝洗澡,到了晚上还要再洗一次。他们就是想不到,看上去洗澡的是雪蓝,其实给她洗澡的人也在给自己洗澡。莫看不沾一滴水,不脱一寸纱,只要摸摸那细细的身子,捏捏那软软的嫩肉,如饮醍醐心里干净不说,还能看到自己往日的样子。假如她再笑笑,或者伸手过来往我身上摸一下,这颗老成了枫树疙瘩的心就能变成要开花的苞。往日是爱栀,后来是雪柠,今日是雪蓝,笑起来就像太阳出山。地上的活物要晒太阳,是活物们自己的事。喜欢孩子笑也是这些人自己的事。早上我去抱雪蓝,先对她说外面的雪真好,后来又说外面的雪被人踩烂了,怎么说她都笑,笑得我只想看她笑。雪蓝这样的孩子实在太可爱了,有时候我会想,福音其实就是可爱。不管你寻找没有,福音总在那里。得到它的帮助,得到它的救护,得到它所给予的幸福和快乐,都是因为自己感到的东西发生了变化。就是说,不可能人人都是孩子,也不可能人人都不是孩子。是不是孩子并不要紧,只要心里面有孩子就行。男人总爱将雪比喻成女人的身子,男人爱女人的身子是男人做得最聪明的一件事。女人身子像雪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小时候最像,年轻时也像,老了就不像了。不瞒你说,刚刚嫁给梅外公那一阵,我身上的衣服总是脱下容易穿上难。不是别人要,是自己想看自己的身子。那时候,再好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比不了真身好看。女人爱的是没人碰过的雪,在女人眼里,只有这种雪才是自己想要的肌肤。我也是听梅外公说过才明白,天下五颜十色当中,惟有白色最少。物以稀为贵,因此洁白二字才会屡屡被写入诗词当中作为赞美的对象。白云遮不了天,能遮天的是乌云。白玉铺不满地,铺满地的是石头。在白色东西里能遮天盖地的只有雪,所以它才惹人喜爱。假如哪场雪下小了,或者融化太快,没有将地上铺白,这样的雪就得不到赞美。其实雪化了也是那随波逐流的水,是清是浊,并不全由自己说了算。往日我只明白雪是肯定要变成水的,是柳先生说,雪在成为雪之前本来就是水。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喜欢雪,道理都是一样的。懂得天意的女人会知足地劝自己,不要指望有人会爱自己一辈子,能有雪一样的命运就是很幸运了。男女之爱就是对雪的爱,谁都明白雪虽然好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东西,所以一旦双双坠入情网,便会内火如焚,看不出那些被雪遮盖的旮旮旯旯,实际上并无变化。说实话,这点事我一直也没想清楚,到底它是不是福音?这样的问题又没有地方去问,只能一个人不分日夜地想,将心里想得像是街上那些让人踩过的雪。”
“听你一说,我都不敢往雪上走了。”王参议终于找机会说了一句话。梅外婆站在被日本人炮火掀翻的雨量室旁,突然不想说话了。她将手臂轻轻地抬起来一些,王参议会意地伸出手将它轻轻地挽住,同时用自己的胸脯温柔地倚住梅外婆的肩膀。梅外婆以一种新的姿势走在前面,带着王参议一起离开固有的道路,缓缓走进白茫茫的河滩。
雪是如此美丽,西河水在不远的地方潺潺流淌,河滩上只有他俩以及逶迤在他们身后的两排脚印。雪在以那惊世骇俗的洁净与纯白感动了身处其中的王参议,他为自己灵光闪现一样冒出来的主意激动不已。王参议要梅外婆往左边走一程,自己往右边走一程,在雪地上各写一句话,然后交换着看。雪地上的梅外婆脸色绯红,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
“为了爱,你必须嫁给我!”王参议被一腔热血推着往前走,临近水边才停下来,手指深入到雪里,优雅地写下这句话。梅外婆还在一行脚印的远端宁静地伫立。王参议耐心地等待着。西河里北风吹得正猛,帆一样的梅外婆一点点地将背影转到王参议看不到的地方。梅外婆开始走第二步时,王参议才走第一步。相互接近的这段距离中梅外婆仿佛走得更远,王参议不得不在两行脚印交汇处再等一阵。迟到的梅外婆主动伸出手,让王参议轻轻握一握。心潮涌动的王参议一时粗心大意,没有觉察到梅外婆的手突然变得如此冰凉,等到他一万遍地要求自己必须紧紧握住那只伸向自己的小手时,梅外婆已经独自离去了。
梅外婆在自己足迹所至的最远端,端庄地留下一句话:“请原谅我说不可以!”
梅外婆没有走向王参议曾经到达的地方,握在一起的手分开后,便沿着来路返回了,包裹在绛红色旗袍里的身影在风中越来越弯,越来越远。孤零零的王参议慢慢地弯下腰,捧起雪中的那个“我”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雪还是那样美,甚至更美。泪水湿透的雪格外冰凉,感觉里却是越来越温暖。
“早点回来,河风太大,莫吹着了!”透过无边雪野,听得见梅外婆亲切的吩咐。
年过六十的王参议因为失恋而寝食不安情绪低落。
因为春天要来,这场雪融化得很快。正月十五的花灯一挂,残存在背阴处的雪也见不到了。趁着春忙还没到,盯着季节过日子的人们纷纷拥向天门口,有事没事都要在上街下街往来走几遍。记不清是哪个上午,几个从附近垸里来到镇上的孩子,手里拿着打架花,同一镇和一县打了一架。大获全胜的一镇和一县坐在九枫楼前,美美地享用着缴获来的打架花。偶尔从旁边经过的王参议从细小的花朵中看出落花缤纷的意义。王参议将此作为难言之隐,就连一直在为其鼓劲助威的董重里和傅朗西问起来他都不愿明说。
三人在一起时,大家却心知肚明。“难得王参议还有这份激情,爱得如此轰轰烈烈。”“这种架势,完全是针对年轻女子的,梅外婆消受不起,当然得撤兵议和。”
董重里和傅朗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过,王参议马上回敬:“莫忘了梅外婆说过的,乳头少,趾头多!你俩可得注意点,不要成为这样的趾头!”
“如果大家都是乳头,趾头可就要翻身了。”董重里不想跟着傅朗西继续嬉戏,“我没有太多对付女人的经验,就当是有眼无珠乱说吧!梅外婆不全是女人,王参议想将爱情进行到底,还得想想女人之外的事情。”
“到此为止吧,再犟性子往前走,万一害了她,那可是万劫不复的罪孽。”王参议想也不想便仰天长叹。见大家都不做声,他又说:“也许是上苍不让我在天门口呆下去了。”
动了离开念头的王参议并没有成行。雪家的几个雇工扛着犁下田的那一天,闲着没事的王参议也掺和进去,学习怎样驾牛犁田。傅朗西担心自己的咳嗽毛病,就在田边拔些刚冒起来的青草给牛吃,并瞅准王参议驾牛的弱点不时说笑几句。中午,大家一起蹲在地上吃着雪柠亲自送来的饭菜。吃饱了,雇工们继续下田干活,雪柠也提着装饭菜的篮子回去了。就在田边的草地上,傅朗西突然告诉王参议,自己刚刚接到通知,明日就得起程离开天门口。
王参议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田畈上只有忙于耕作的人。“你们还是那样神出鬼没,不喜欢光明正大地走正道。”
傅朗西没有生气:“不是不喜欢,是有人不让我们走。”
稍微沉默一阵,王参议才问:“还回来吗?”
傅朗西眯起眼睛惶惑地看着远去的西河,他也不清楚自己这一去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天门口。送信的人说得很明白,不要带任何人随行。傅朗西说:“我正在想如何安置紫玉。”
王参议已经平静下来:“幸好是在天门口,这事不算难办,将她托给梅外婆就行了。在梅外婆身边修炼过的女人,足够你享用一生。”
傅朗西笑着承认这是个好主意:“说心里话,麦香死后,我心里最想娶的女子是雪柠。可那时候她实在是太小了,我又不得不离开天门口。一去多年,雪柠长大了,那惟一机会也被柳先生抢先得到了。”
王参议欲笑又止:“听了这样的肺腑之言,我也得说点大实话。假如有一天,你们在与国民政府的斗争中获胜,还能像今日这样对梅外婆和雪柠一类的女子以礼相待,不强行满足自己的欲望吗?”
傅朗西回答得正气凛然:“谁敢重演旧军阀和旧政权的罪恶,还可以再闹革命!”
王参议说:“除了革命,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
傅朗西笑起来:“梅外婆在你心里闹暴动了。”
回到雪家,将紫玉托付给梅外婆时,董重里和段三国等人都在场,傅朗西不再用千钧之力来说每一个字,轻轻松松地说笑,要紫玉好好跟着雪柠读书。
王参议后来将傅朗西的饯行酒喝高了,醉到高潮时,每喝一杯酒,就要将手里的杯子摔得粉碎,大声说,明日一早就同傅朗西结伴离开,再也不回天门口了。
一觉醒来,闻到鸟语花香的王参议揉着眼睛打开门。花园里站着梅外婆。他以为她是给傅朗西送行的。
梅外婆说:“傅朗西已经走了。是你要我来看唐诗中所说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情景!”
王参议怔了怔后,发现内心的郁闷全部不见了,虽然有梅外婆站在面前,他还是禁不住哈哈大笑。梅外婆很喜欢这样的笑声。
“我听到福音了!”一句话说完,梅外婆又补充了一句,“我见到那个人了!”
九三
因为柳子文的到来,失恋的王参议才没有离开天门口。
西装革履,面相比梅外婆还白嫩的柳子文现身天门口之前,没有任何预报。在凉亭里用打架花比输赢的众多孩子,由一镇和一县领着,一窝蜂地跑进下街口,逢人就说,来了一个长得不男不女的人,要找柳先生。何止是王参议,连柳子墨都惊讶不已,诚如孩子们所说,在柳子墨的眼睛里,兄长柳子文形神当中那些熟悉的成分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媚骨的东西。当天夜里,久未见面的柳家兄弟就在白雀园内吵了一架。凭借那些不时出现的较高声调,王参议断断续续地听出二人吵架的内容。为了求证,第二天早上,王参议问起同样住在隔壁的董重里,经过相互补充,得出的结论更加准确。武汉城内一个颇有身份的大人物丧偶多年,一直不肯续弦,多少年轻美貌的女子都不入其法眼,大人物的样子像是有意中人,可又不肯对任何人说。十天前,大人物突然找到柳子文,坦言二十年前在春满园见过一面的梅外婆才是自己心仪的对象,希望柳子文能够从中撮合。换了别人这样的事会迅速传遍天门口,惹来一群接一群讨喜酒喝、其实只是调笑取乐的人。因为牵涉到梅外婆,董重里不会往外传,王参议更不会在外面漏口风。私下里二人问过柳子墨。柳子墨将自己对此事的反感说得很清楚:“哪有这种当哥哥的,怎么看都不像柳家的人。”但他还是将柳子文的来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几个人。梅外婆倒是很大度:“女人嘛,生来就是婚姻故事的主角,死一千年也会被人说来说去。”
上午无事。午饭后的太阳很好,柳子文要柳子墨陪自己在天门口附近走走。王参议正在雪家书房里寻找自己没有读过的书籍,一名雇工从田里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梅外婆,柳家兄弟正在河滩上吵架。实际情况比雇工所说的还要严重,柳家兄弟不仅吵架,还打了起来。王参议在上街口碰到匆匆往回走的柳子文,那张肥硕如冬瓜的大脸上新添了一块血红掌印。“都是文化人,有什么事情非要打架才能解决?”柳子文侧身而过没有答理,甚至挥动手臂摔在欲上前阻拦的王参议身上。王参议心生不快,也不再问了,一口气走到仍在河滩上站着的柳子墨面前。除了极度地气恼而变得嘎白,柳子墨脸上并无挨打的痕迹。王参议说:“你不应该动手打自己的亲哥哥!”“我恨不得杀了他!”万分诧异的王参议随后产生多种联想:柳子文是否要求柳子墨参与某种骗局,将梅外婆骗回汉口与那大人物成亲?或者采取商界惯用的伎俩,垄断天门口物产商贸,切断雪家财路迫使梅外婆就范?或者让柳子墨提出离婚,若是不想让雪柠成为弃妇,梅外婆就得按他们的意思再嫁?其他绑架与纵火等念头也曾短暂浮现出来,心性越来越宽厚的王参议坚决不许自己如此猜度看上去很面善的柳子文。
这时候,一个形似柳子文的人出现在远处的凉亭里。事实证明,那就是不辞而别的柳子文。
柳子墨痛苦万状地叫起来:“柳家完了!”
柳子墨无脸当面对人说,他通过雪柠转告大家:柳子文已暗中投靠日本人了!
柳子文此次来天门口的真正目的,是要柳子墨回武汉去为日本占领军的军事行动提供气象服务。为了表示诚意,日军总司令曾单独召见过柳子文:只要柳子墨愿意归顺,阻击小岛北旅团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他还可以挑选武汉三镇的任何地方,建造一座类似东京气象研究株式会社的研究所,实现他的科学梦想,如此优越的条件,五十年内无论什么样的中国政府,都不会给他。王参议不敢相信,无论是柳子墨回武汉为天门口的灾民募捐,还是董重里的县长之职失而复得,关键时刻柳子文都是挺身而出,硬将死马医活,这样的人哪有可能轻易就成了汉奸哩!柳子墨一开始也不相信,是柳子文亲口对他说:“从上海到南京再到武汉三镇,或明或暗与日本人周旋的人越来越多,像我这样为国民政府做两件事,为日本人做一件事已经相当不错了。有些人做的事日本人得二得三得四,国民政府才得到一。”柳子墨动手打柳子文不是因为他不知羞耻,让他忍无可忍的是柳子文替自己辩解时的理直气壮。为了让柳子墨的归顺能够计入自己替日本人所做事情的记录里,柳子文将一封信封上写着汉字,内容却是用日文写成的信交给柳子墨。柳子文对日文一窍不通,因为是那个代表日本占领军与自己联络的中田翻译官托付的,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封配合此次出行的劝降信。“你连日本人都不如!”读完信后,柳子墨当面怒斥柳子文。写信的人称自己就是那个两次来到天门口的中田翻译官,他在信的前半部分称赞了天门口美丽的风景,并借小岛北之口将雪柠的倾国倾城之貌赞美一番。在问候梅外婆身体健康之后,中田翻译官的文笔变得生涩滞重,字里行间既有提醒又有警告,语气语调也在威胁与同情之间游移不定。这种情绪上的矛盾,没有影响中田翻译官冒险写信的真正目的,他准确地告诉柳子墨,前两次针对天门口的军事行动,日本人并不满意,为此他们正策划用一种最先进、最有效和最科学的战法,将日本人两战失利所产生的仇恨,同天门口一起,一劳永逸地摧毁。中田翻译官将这种在绝密状态下进行的战法称为细菌战。闻听此言的柳子文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就要柳子墨马上劝王参议和董重里,赶紧挂太阳旗,成立维持会,向日本人交粮纳税出差夫。到这一步,柳子墨只有将自知理亏无力还手的亲哥哥揍一顿。
柳子文逃走时,镇上的电话机正由小教堂移到九枫楼。这是柳子墨无法通知别人截住柳子文的天赐借口。
树的影子在树脚下,草的影子在草窝里。柳子文带来的细菌战阴影深深笼罩着雪家。
上街那些读过书有文化的人跟着梅外婆和雪柠,响应县国民政府和镇公所的号召,勤洗手、勤洗澡、勤换衣服、不喝生水、不揉眼睛、不与可疑人接触、白天用苍蝇拍打苍蝇、晚上烧一种叫马料的草熏蚊虫、只要发现老鼠就算打不死也要将它撵得远远的。下街的女人要好一些,特别是那个叫细米的女人,带着一群缫丝女子,也学梅外婆和雪柠,天天洗澡刷牙换衣服;钟楼里的钟声一响,哪怕收来的蚕茧快出蛾子了,也要站到门口像模像样地听一听。男人就不同了,他们习惯为所欲为。有时候男人脱光衣服睡着了,女人趁机将那堆自家人都闻不下去的衣物扔进水里泡着,男人醒来后十次当中会发九次脾气。最让他们不能容忍的是不喝生水。董重里将预防细菌战的九个要点编成说书后,油榨坊里的油匠们齐声质问:“男人让女人生孩子的那泡涎水也是生的,是不是也要烧成开水再给她们?”多数人都不相信细菌战比驴子狼夜袭还厉害,这让听过德国医生所授《细菌学课程》的梅外婆格外焦急。
梅外婆要柳子墨再回一趟武汉,想办法弄到一架显微镜,让天门口人也能见识细菌,了解细菌是如何将人置于死地的。
“我走了。”
“我走了!”
“我走了——”
柳子墨走的时候心情很不好,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同雪柠告别。董重里见了,就劝梅外婆,显微镜就是在武汉也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万一被日本人盯上,柳子墨可就危险了。梅外婆被董重里说动心了,想着要亲自跑一趟。到了这种地步,柳子墨变得格外坚决,他不同意梅外婆替换自己,以女人的体力,带着一架显微镜上路,在保证自身安全之外,很难再有精力保护显微镜不受损伤。
柳子墨走后的第三天下午,从县城里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戴眼镜的医生将骑着的自行车停放在雪家门口,上街下街的人都拥过来看。见自行车是铁做的,好多人都问林大雨,能不能也用铁打出一辆自行车骑着满地跑。林大雨围着自行车看了半天,说:“男人骑它会磨破卵子,女人骑它会扭断儿肠。”医生是奉柳子墨之请到来的,一段时间以来,雪柠下身一直在无规律地往外流血。医生诊断的结果与对这类事情颇有把握的梅外婆的判断完全一致:雪柠再次流产了。梅外婆先前就在柳子墨面前说过,雪柠将因此丧失继续生儿育女的能力。为此医生向雪柠建议,一年之内不要经历性事,经过充分的休养生息,或许还能怀孕生育。
柳子墨没走时王参议就提议过,柳子墨走后,王参议又多次提议,董重里这才同意从自卫队和独立大队各调一个班回天门口,组成一支临时宪兵队,督促所有人按预防细菌战的九个要点行事。不到十天,去三里畈请求冯旅长给天门口派几名军医的王参议就接到段三国的电话:“宪兵队已名存实亡了,那些屙屎屙尿的事没人愿意管。”回县城布置各区乡预防细菌战事宜的董重里也听到段三国在电话里发牢骚:“天门口的水土好,往年别处发人瘟,我们这儿只是打打喷嚏就没事了。硬从公鸡屁眼里往外抠蛋,别人又会以为镇公所是在发国难财,多收人头税。”分处两地的王参议和董重里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人,他俩通电话时,每十句话里必有一句与傅朗西有关。
消息灵通、见多识广的王参议从未听说过细菌战。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里说书的董重里更是孤陋寡闻。没人了解细菌战到底有多厉害,说它超过人瘟,肯定会引发前所未有的恐慌,说它不会超过人瘟,又无法唤起民众应有的警惕。在天门口最善于发动民众的人非傅朗西莫属,只有傅朗西才会想出最有效的办法,把预防日本人的细菌战的宣传搞起来。王参议和董重里通过不同途径发出的请求,得到的答复完全一致:傅朗西正在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短期内无法返回天门口。王参议没有从冯旅长那里要来军医,不是冯旅长不给面子,他的那些军医对细菌战的了解甚至还不如王参议。冯旅长给他一盒盘尼西林,说若是真的发生细菌战了,得先将自己的性命保住,才能商议下一步的行动。王参议比董重里早两天返回天门口。他对董重里说的第一句话里充满懊悔:“我和傅先生之间到底还是没有灵犀呀!”早一天,傅朗西曾经给紫玉打过一次电话。紫玉在高高的九枫楼上大声对傅朗西说:“我好像怀孩子了,这一阵特别爱吃酸东西。前几天雪柠又流产了一次。你不在我很害怕,怕自己不小心将你的孩子弄丢了。”这些话上街人都听见了。
王参议后来责备紫玉:“预防日本人的细菌战是天大的事情,你不向傅先生汇报,就是失责。”
梅外婆替她辩解:“夫妻之间最大的事应该是生孩子,紫玉这样说话没有错。”
王参议要求紫玉:“赶紧给傅先生写信,告诉他这儿的事。”
紫玉真的写信了,她比任何人都盼望傅朗西早点回来。
找不到傅朗西,王参议和董重里只能采用天门口人不会反感的办法,等野地里的艾蒿长到合适的高度后,由镇公所出钱雇人收割,晒上几天,然后像烧火粪一样,用那浓烟熏杀在空气中弥漫的细菌。
端午节前一天,王参议正在河堤用一杆大秤称别人割回来的艾蒿,大路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响。有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出现了。负责记账的紫玉情不自禁地挥了挥手。骑自行车的男人抬起左手正想也挥一下,车轮下面的沙子一松,人摔到路的左边,自行车滑到路的右边。男人爬起来扶起自行车后,尴尬地问他们见到王参议没有。紫玉说:“他就是。”作为董重里当县长后推行新政的一部分,县邮政局配备了两辆自行车。骑自行车的邮递员比骑马带兵的冯旅长还得意,在交割这封不知何人的来信时,甚至还问王参议会不会写字。王参议笑着回答:“我不会写日本字。”王参议专心拆信的样子让紫玉特别失望,她要邮递员下次来时,莫忘了将傅朗西的回信带来。邮递员挑逗地要她将自己的名字写出来。紫玉再三说自己会写字,邮递员还是半搂半抱前胸贴后背手把手地教她。紫玉的名字出现在邮件记录本上时,邮递员吃了一惊:“你就是那个要董县长判决离婚的紫玉?”紫玉不高兴了:“你应该说,你就是那个敢嫁给傅先生的紫玉?”不无后悔的邮递员还要去中界岭,他手里还有一封鄂东行署某人寄给马鹞子的信。
看信的王参议突然瞪着眼睛:“这是写给你的!”紫玉接过来一看,果真是傅朗西的亲笔信。
“我妻:所写的信已收到了,看到你在文化上的进步我很高兴,也很感谢梅外婆和雪柠对你的帮助。可是,你往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这件事一定要听我的,切莫自作主张,更不能轻信与己无关的鼓动。这样做可锻炼自己独当一面的能力。上次在电话中听你说可能怀上孩子了,当时我就想说,今日的环境还不适合你我生养孩子。前些时,我曾读到一位很有思想的领袖人物的著作,这本著作是教我们如何打赢抗日战争,其中一句对你因为月经来了而出现的悲观情绪很有帮助:在一定的条件下,坏事会变成好事。月经停了三个月又来了,这对想生一个我们的孩子的你是坏事,放在我们正在从事的伟大事业当中看却是好事。按我的想法,最好等胜利了再让你当妈妈。还有很多事,见面再说吧。”
紫玉羞得不敢抬头:“怎么会有这样做错事的?”
王参议已经猜到原因:“也许傅先生同时写了两封信,装信时将彼此混淆了。”
紫玉没有读出与细菌战有关的内容。王参议更是如此。了解此事的人都在等傅朗西的另一封信。骑自行车的邮递员七天之后再次来到天门口,以后每隔七天他都会按时到来。一连三次都有柳子墨给雪柠的信,藏在咸安坊旗袍店里的柳子墨慨叹,想在武汉买一部显微镜,难如上青天,再过一阵,如果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家,请神通广大的柳子文帮忙。
猜测中的傅朗西的第二封信却没有再出现。王参议开始往自己熟知的国民政府的一些秘密行为上想,那封给紫玉的信完全有可能被安插在邮政局里的特务截走。如果真有那封写给自己的信,特务们是会迅速归还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见不到第二封信的王参议越来越百思不得其解。他反复琢磨:就算是写给妻子的信,傅朗西也不应该只字不提民众大事,那些围绕月经去来、性事疏密的柔情蜜语明显不是他的常态。紫玉给傅朗西的信由王参议修改过,字里行间表达的都是王参议恳请傅朗西抽空回天门口小住的意思:夜里夫妻团聚,白天商议如何粉碎日本人的细菌战。傅朗西显然读懂了其中奥秘,所以才在回信的开头说出那样的话。交情归交情,政治归政治。傅朗西不让曾经是对手,往后还有可能是对手的人,太深地卷入他的夫妻生活,这一点王参议能理解。日本人正在策划的对天门口的细菌战为天下有良知的人所不容,傅朗西却无动于衷,这让王参议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渐渐地,在时光一次次穿透黑暗之后,王参议明白了这封信里包含的一些意义。傅朗西刻意隐去时间、地点和身份,说明他目前处境微妙。要紫玉学会独当一面,是在暗示即将有非常复杂的局面出现。还有那胜利之说,应该冠以抗战二字,这是一年多来大家早已习惯的说法,笼统地说胜利之后再生孩子,看来也是有意为之。在这些再也挥之不去的意识支配下,王参议断定第二封信根本不存在。如此他便有了新的认识:傅朗西想用这种方法来暗示,他所代表的政治势力正在受到死亡的威胁。
方便于细菌战的春季终于过去了,在南方高温的夏季里,生命力弱小的各类微生物大都处在蛰伏状态,想要人为地将它们调整到亢进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梅外婆还记得《细菌学课程》中的关键内容,她要长时间处在紧张状态下的王参议抓紧时间调整一下自己,六十多岁的人了,稍有不慎,身心健康就会失控。况且接下来的秋季,又是那些丧尽天良的人运用微生物作为致命武器杀人的理想季节。
九四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到了六月底,细菌战的阴影尚未褪去,更严重的问题又来了。那一天,冯旅长突然打来电话,兴高采烈地告诉王参议,大别山里高姓之人中最有名的那个人,那个连王参议都不时地脱口称为高政委的人死了,而且是被共产党的军事法庭判处死刑的。王参议在对别人的转述中说,新编第四军第四支队在高政委的率领下一心想回大别山区,磨磨蹭蹭不肯开赴皖东抗日前线,在其直接上司的联名电请之下,已经退却到重庆市的国民政府最高元首毫不迟疑地批复:“所请对其执行死刑一事照准。”等到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枪下留人,可送来延安学习”的电报辗转到达时,曾被国民政府悬赏二十万银元的人头已经落地了。在听冯旅长的电话时,王参议努力让自己保持心情平静,将几个相关问题问清楚后才说:“这不是一件好事情,连我都能看出国民政府剿杀之心不死,共产党内高人云集,恐怕看得更透彻。”冯旅长说:“我也觉得可惜,往后再同共产党打仗,没有称得上对手的人了。”冯旅长说完要说的话就将电话挂断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沉思,王参议才将高政委之死告诉董重里。在两党合作的蜜月即将结束这一点上,董重里没有异议。王参议还估计,更具洞察力的傅朗西可能早有预料,此时此刻他肯定在利用自己那段旧军队的经历潜伏在政府军内部,一旦有事变发生,就可以先下手为强。
董重里摇起头来,在这一点上他的想法与王参议迥然不同:“高政委可不是一般的人,假如没有百分之百可靠的内应,根本对付不了他。”
“听你的意思,傅先生是去高政委身边潜伏了?”
“听到高政委死,我就觉得同傅朗西有关。说句不中听的话,工农红军势力最大时,若不是内部杀来杀去,早就改朝换代了。”
“这话有理。国民政府又何尝不是如此,否则再有一百个高政委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可惜呀,高政委一死,最高兴的当属日本人。”
“老这样自相残杀,日本人还需要打细菌战吗?”
王参议和董重里的担忧几天后就变成了现实。就在王参议匆匆赶到三里畈的当天,刚刚成立的新编第四军江北游击第八大队,在黄梅县山区遭到政府军第一百七十二师的围歼。王参议快到三里畈时,眼睁睁地看着第七军军部执法人员将一大群新编第四军的人员逮捕起来。王参议对冯旅长说,国难当头,再不要自相残杀了,只要冯旅长的部队不再参与这类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大别山区的局面就不会失控。为了让冯旅长信服,王参议有些夸大其词地说:“你不是担心高政委一死就会失去战场的对手吗?莫忘了还有傅朗西,在对局势发展的预判能力上高政委远不如他,真与这种人斗到底,吃亏的一定是我们。”“不是王参议提醒,我还觉得对共产党下手太狠。你这一番话说得太及时了,再有将这帮羽翼未丰的家伙斩尽杀绝的机会,冯某决不心慈手软!”闻听此言,王参议面色嘎白,冷汗如注。冯旅长反客为主:“您老能不能代我去麻城夏家山看看?别人说那里是小延安,我相信您的眼光,回来若说不是,往后我就一心一意听您的。”王参议接受了冯旅长的建议。
七天之后,二人再见面时,王参议不得不长吁短叹地承认,如果再挖一些窑洞,民众头上也包白头巾,夏家山就与传说中的延安没有区别了。“这些家伙,打着独立游击第五大队的旗号,就敢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张狂,若是被纳入新编第四军了,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冯旅长以为王参议的立场已经回到往日了,毫无顾忌地说,自己早有锦囊妙计,如果王参议愿意加入其中,无论对自己的前途,还是对自己的计划,都是锦上添花。一场以诱捕独立游击五大队军政负责人为目的的鸿门宴已经在三里畈摆开了,这个计划本来就天衣无缝,再利用一下王参议的名望,板上钉钉再敲一锤,就更稳妥了。冯旅长的建议被王参议拒绝了:“我敢断言,无论谁出面,他们都不会来。”冯旅长当即用关在指挥部的十个可疑男女打赌,假如王参议所言成真,他就将这些人无条件释放。为了摆脱干系,王参议将自己禁闭起来,不与冯旅长之外的任何人接触。
夏季最热的那几天,面壁思过的王参议越想越觉得心如死灰。透过门缝可以听见冯旅长的说话声,不是下级向他请示某某几个人是捉活呢还是打死,就是他向上司请示已查明的那些异己分子是让他们神秘消失还是公开行刑。像发配充军一样不能离开中界岭的马鹞子也给冯旅长来过电话。听得出来,对马鹞子将王参议和董重里当成可疑分子,冯旅长并不认同,还训斥他说,如果王参议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他就要拿马鹞子是问。一天早上,冯旅长亲自给王参议送来一碗鸡汤,看他那喜不自禁的样子就明白,鸿门宴已经摆好了。临近黄昏,指挥部内突然响起枪声。冯旅长重新站在王参议的面前时,十个被冯旅长当做赌注的男女已被枪毙了。
“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我赢了却不杀这些人。没想到还是你赢了。没办法,那些人个个都像诸葛孔明,我只能学周瑜当一回言而无信的小人。”
“我也明白了,你们就是日本人的细菌战。”
在这样的背景下,王参议再不将自己苦思冥想得到的结论说出来,一颗心就会变成冰坨子。
更为不幸的是,回到天门口,柳子墨就来信暗示:他被柳子文出卖了。所幸日本人只对柳子墨的行动自由进行限制,迫使他做些气象科学方面的事情,在此范围内还能对他以礼相待。这一点从柳子墨的来信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在写有“吾妻亲启”的信封里,除了柳子墨写的抒发对不知何时才能见面的女儿、太太和梅外婆的想念之情,以及报告自上次寄信后一天天相互重复的工作生活琐事的家信,还装有显然是日本人秘密放进去的由柳子文执笔的劝降信。兼而读之,就能清楚地了解到藏身于汉口咸安坊旗袍店的柳子墨被抓后的情形。在日本人及柳子文劝雪柠即刻带家人返回武汉,即能免去灭顶之灾的语句当中,可以隐隐地感觉到细菌战已迫在眉睫。
梅外婆很伤感:“显微镜没弄到,还将柳先生弄丢了!”又说:“只要能换回柳先生,我愿意回武汉去。”
“你去不如我去!”雪柠幽幽地说。
不用王参议反对。雪柠的话一出口,梅外婆就不再提这事。
九五
这一天是立秋,傍晚的钟声格外悠长,同那个叫细米的缫丝女子一样站在家门口用右手抚着自己左胸的女人又多了几个。钟声久不停息,那些出于好奇站在门口张望的男男女女,也半真半假地模仿起细米她们。天黑之后,老人们说:“交秋一日,水冷三分。再洗冷水澡,年轻时没什么,等到老了,就晓得骨头痛是什么滋味。”他们是在劝阻那些还在溪水里洗澡的人。老人们的唠叨没有任何效果。有的人坐在溪边用桶或盆舀水往身上浇,有的人干脆往溪水里跳,并且笑话那些坐在溪边的人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王参议从上街走到下街,再从下街走到上街。在铁匠铺外,他听到林大雨骂两个徒弟是花疯,只记得将眼睛挪到街上盯女人,不知收回来看看铺子里还有哪些事情没做。到了九枫楼,又听见段三国的妻子在数落两个女儿:做妻子的想丈夫了,孩子没病说有病并不算说谎,反而是为了夫妻间的和睦;自卫队没有发动清剿,独立大队也不四处袭击,大家都在平平和和地过日子,杭九枫在樟树凹,马鹞子在中界岭,都是走走就到的路程,却几个月不回来。如此就要多个心眼,不要老以为自己的井好,越是井好不生水锈,越要想着别人口渴了怎么办。有点嘈杂的傍晚反而更显安宁。洗过澡的一镇和一县早早坐在门前的竹床上,手里没有打架花,只能说话斗狠。一县说一句,一镇答一句:“我的手枪管你的刀!”“我的步枪管你的手枪!”“我的机枪管你的步枪!”“我的大炮管你的机枪!”“我的兵舰管你的大炮!”“我的飞机管你的兵舰!”这是一镇和一县每天都要玩的游戏,以往总是谁先说到飞机谁获胜,这一次一县眨着眼睛突然冒出一句话:“我的细菌战管你的飞机!”一镇怔了怔,说了一句更狠的话:“我的癞痢头管你的细菌战!”一县不再说话,瞪着眼睛扑向一镇,在竹床上打了一通,滚到地上又打了一通。段三国闻讯跑出来,见到屁股就踢。一场突然爆发的打斗结束后,一县还不服气:“他说我妈是癞痢头!”不等一镇争辩,段三国就吼起来:“他不说,你妈就不是癞痢头了?”听到这话的人都在笑,有人打趣说:“广西那边洋人多,阿彩头上癞痢说不定就是洋人偷偷打细菌战时染上的。”同癞痢一样,细菌战已经成了天门口人日常生活中的笑话。心绪不宁的王参议越来越觉得自己与这样的安宁格格不入,乘凉时亦如此,瞌睡一来,不管有多热,他都要回屋里睡。
下半夜的露水很重,竹床上全是水,被惊醒的人纷纷爬起来夹着枕头往各自屋里钻,刚才还满是梦呓的街上,转眼间就变得空无一人。逃过日本人的偷袭侥幸活下来的几条狗,叫起来也没有早先雄壮,甚至还流露出一种怯弱。王参议没有在外面乘凉,却被乘凉的人惊醒了。他听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进到白雀园,像是往水井里丢了什么,脚步声在水井旁稍作停顿,便转身离去了。这样的事太常见了,王参议躺在床上连问都懒得问。他再次醒来已是天色大亮,走出房间,一眼看见虚掩着的大门被人推开了。自从自卫队和独立大队停战后,这扇大门就没有上过门闩,为的是夜里有突发事情时更方便。
王参议没有在意,回过头来,他往水井里看了一眼,里面果然吊着半菜篮豆腐。天气太热时,豆腐店的人会将没卖完的豆腐用菜篮装着,放进这口凉气最重的水井里,第二天取出来继续卖。这些都是邻里之间与人方便的顺水人情。开始豆腐店的人还打声招呼,时间长了,豆腐店的人就将白雀园内的水井当成了自己家里的水缸。
王参议也好,不时来天门口住上一阵子的董重里也好,看到了就像没看到一样,没看到时更不想过问。对他们来说,这口水井完全是多余的,洗漱和喝的水都是雪家烧好送过来的。梅外婆不许王参议像年轻人一样逞强用冷水喝冷水,为此她将系在摇把上的绳子和水桶都收走了。这天早上的热水是紫玉送来的。紫玉夜里梦见傅朗西了,特意找个借口来同王参议说说。王参议将紫玉支走,这才取出满口假牙,放进漱口杯里洗净。
突然间,荷边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黄水强回来了!正在我家屙稀、屙肚子!”
王参议来不及戴上假牙:“细菌战终于来了!”
荷边害怕自己再背罪名,更想在常天亮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她要王参议快去将黄水强抓起来。催促之中,荷边亭亭玉立地站在王参议身边寸步不肯离开。荷边虽然没有紫玉漂亮,一颦一笑也不乏可人之处。王参议宁可暂时不戴假牙,也不想让她看到离开牙床的假牙是多么丑陋。
没戴假牙的王参议说起话来格外简练。在他的指挥下,段三国迅速集合起几十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一路上,荷边不停地说,黄水强带人趁黑摸进她家时,口口声声要吃经饿的东西:“我家哪会有能过夏天的糍粑,攒起来的十几只鸡蛋刚刚送给了常天亮,只有一块腊肉吊在屋梁上,想取下来就得兴师动众去别人家里借梯子!我在灶前灶后忙着煮饭时,黄水强他们就开始轮番往屋后的厕所里跑。一锅糯米饭刚做好,刚刚还是活蹦乱跳的三个男人竟然像阊了血的女人,莫说站起来,坐在那里也得弯着腰。”荷边的话让操着各式各样利器的男人少了许多担心,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杀进荷边家里,三碗糯米饭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人却不见了。
盛夏即将过去,山坡上,大片的马尾松被松毛虫咬得像是被野火烧过。一摊比一摊稀薄的粪便在阳光的直射下散发出阵阵恶臭,这样的搜索并不难,难的是小心地绕过那些可能沾染了粪便的草木。王参议总在看怀表上的时间,上午十点二十分,树林中有人喊叫:“这里有一个死人!”一个小时后,第二具尸体也找到了。
黄水强的逃跑路线有些与众不同,他不往没人的地方躲,反而往镇上走,因为生命力的衰竭,他最终倒在观测室外。正在记录百页箱内气温的雪柠听到动静,气息微微的黄水强用尽最后力气说了两个字。王参议赶来时,黄水强似乎还想睁开眼皮,这已经是他一生中最后的动作了。面对一个人最后的挣扎,只有雪柠能够做出准确的解释。黄水强是想将先前说过的两个字重复一遍:“霍乱!”对三具尸体的彻底检查是由梅外婆亲手完成的,死亡原因都是由于恶性腹泻导致的脱水。
梅外婆也断言,他们将死于“霍乱”!
梅外婆伸出食指凭空画了一个圈。没过多久,荷边家矮小的房舍就被焚为灰烬。由此引发的燎天大火,沿着黄水强他们的足迹烧透了两座山坡。曾经学过的《细菌学课程》,被梅外婆一点点地从记忆中找回来:在教授霍乱学说的相关篇章里,有两个病例是在实验室条件下死亡的。黄水强等人的死亡速度只比实验室条件下的理论死亡速度稍慢一点。王参议将梅外婆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铭记在心,当他痛心疾首地通知所有相关人员,并恳请他们伸出援助之手时,只能无奈地接受自己已经没有假牙可戴的事实。
王参议在楼上打电话,段三国在楼下教训一镇和一县。一镇和一县都不怕段三国,虽然被罚跪在地上,他们还嬉笑着说,王参议打电话的声音像是嘴里含着一根蔫巴巴的卵子。王参议的假牙被一镇和一县玩丢了。在同段三国商量抓捕黄水强时,王参议那副没戴假牙的样子引起一镇的好奇,大人们刚刚出门,一镇就带上一县,摸进白雀园,轻而易举地拿到泡在漱口杯里的假牙,放在下巴上装怪物吓唬别的孩子。“这是王参议的,没有它王参议就不能吃饭了!”紫玉牵着雪蓝去饭店买油馃子,想从他们手里夺回假牙。一镇不给,一县也不给,还轮流拿在手里吓唬雪蓝。雪蓝说他们像怪物,却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吓得哇哇乱叫。一气之下,一镇让一县将假牙扔进白雀园内的水井里。王参议越来越像梅外婆,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责怪别人,失去假牙,吃饭不方便时,也只是用一种自言自语的口气说:“哪年哪月将日本人赶回太平洋,回武汉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德国医生配一副最好的假牙。”此时此刻无人料到,假牙的失去,会造成致命的后果。
万分火急的报告只招来几个人。阿彩只身一人从大樟树下来,第一句话就问:“董先生在吗?”她在天门口街上停留了一夜,看过一县,并将杭九枫在四川省万源县亲身经历的霍乱转告王参议:“比起种种清剿战法,霍乱算不了什么,屙完几泡稀屎就会没事。”马鹞子更绝,只派了两个士兵将段三国家的人接到中界岭。嘴角上急出水泡的王参议非常愤怒:“谁敢不听命令,就停发谁的军饷!”刚刚露面的董重里说:“三个月前就有命令下来,让停发独立大队的军饷,是我有意拖着没执行。有些事你没明说,我也晓得一些,这一阵形势一直在变化,细菌战这一仗只能靠我们这些没有枪的人来打。”至此,王参议终于明白过来:“难怪这里的人口口声声爱说卵子,你我这样的人确实只是一只卵子。”
由于霍乱的极度恐慌,人们开始一群接一群地往外逃。
几天过去了。又过了几天。绝对应该成暴发性流行的霍乱还没有出现。这种违反《细菌学课程》中霍乱弧菌肆虐原理的情形,也让梅外婆觉得惊讶。由于惊讶,梅外婆得出一种超出普通思维的结论:“黄水强并不像别人想像的那么坏,他做了一件大好事,没有将霍乱弧菌散播开来。”梅外婆的想法直接影响了王参议,他也认为,也许黄水强突然良心发现,不想帮日本人打细菌战,用自己的死来向天门口人谢罪。
躲避细菌战的人开始缓慢回归。弥漫在天门口上空的恐惧阴影刚刚消退,新的愁云又出现了。从黄冈一带亲戚家回来的细米,到家后顾不上擦干汗便到处说:“政府军将独立游击第五大队困在夏家山和回龙山一带,那里的情况比在天门口闹霍乱还紧张。”在各种坏消息的轮番轰炸下,王参议接受了董重里的建议,不管冯旅长高兴或不高兴,天天打电话给他。冯旅长到底不是职业政客,几个电话打下来就不再否认重开围剿之事。王参议后来有意将电话打到冯旅长的指挥部,从耳机里听到络绎不绝的电话铃声。经验丰富的王参议知道这是重大军事行动的前奏,他冷冷地告诉冯旅长,自己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不应该将消灭别人当成自己的梦想,梦想消灭别人的人,在别人还没死亡时他已经先死了。冯旅长没有在电话里同王参议作深入讨论:“等打赢这场战斗,我再专程来天门口同你畅谈。”王参议已不能被这种充满友情的话语感动,相反,那种时隐时现的滚滚杀机使他彻底心寒了。
时间到了处暑,细菌战的蛛丝马迹被越来越浓的战争气氛淹没得无影无踪。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也都将目光集中到一触即发的手足相残之战上。为了防止自卫队与独立大队卷入其中,王参议接受了段三国的建议,在与董重里商定后,夸大了细菌战实情,将所有因秋季到来而导致的普通腹泻者,一律作为霍乱患者对待,要求自卫队和独立大队将主要兵力派往西河沿线,阻断交通,控制水源,协力防止疫情往更大范围里扩散。目的是利用霍乱震慑马鹞子和杭九枫,迫使他们呆在原地按兵不动。怀着最好愿望,又做了最坏打算的王参议,请梅外婆同意紫玉和他们一起去一趟樟树凹。梅外婆既答应又建议:“让董先生单独去说服阿彩,也许更容易将这件事办妥。”梅外婆的话简直就是预言。王参议一行在天堂深处的樟树凹受到独立大队的礼遇,从阿彩待人接物的种种细节中可以看出,之所以这样做,绝非因为紫玉是傅朗西的妻子。“九枫不在,我阿彩可以做主,除了伤病号,其余人员尽数听董先生调遣。”又补充一句,“包括我!”在座的人都听懂了这话,王参议赶紧趁热打铁:“还是过和平日子好,以阿彩今日样子,想招亲的话,只怕人潮要将天门口挤炸。”阿彩红着脸说:“只要条件成熟,我当然愿意学紫玉,安安静静地安一个家,哪儿也不去。”夜里,被阿彩挽留在樟树凹的董重里对王参议说:“我觉得杭九枫是故意躲着不见我们,阿彩说的话也许都得作废!”一觉醒来,那种温情脉脉的局面真的不见了,王参议他们告辞时也找不到阿彩。紫玉眼尖,下山时,看到路边的岩石后面有个女人一闪,她认定那就是阿彩。
“局势很严酷!”
八月的最后几天,从中界岭回来的王参议继续制造让马鹞子畏惧的疫情,他在一头连着中界岭,一头通往樟树凹的王家垸一带每天买通几个人,让他们佯装屙肚子。心知肚明的镇长段三国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每增加一个屙肚子的人,都会及时向县国民政府报告,并将报告附送给近在咫尺的马鹞子和杭九枫。说过要派兵的独立大队和从未许诺派兵的自卫队,都没有派一兵一卒前来支援。忧心忡忡的董重里离开县城回天门口后,就不想走了,像助手一样成天陪着王参议。九月一日上午,冯旅长突然打电话给王参议:对独立游击第五大队的围剿已经开始了,少则五天,多则半个月,这场战斗就能结束,到那时一定会将自己的军医全部派来。
代替王参议接电话的段三国,让粗通文墨的女儿记下冯旅长的意思,再将所记录的内容转给王参议。王参议正在王家垸的王保长家吃饭,看了电话记录,他将手里的碗狠狠一摔,用脚踩住那些没吃完的豆腐和碎瓷片愤怒地辗轧着,也不管有没有漂亮女子站在眼前,张口就骂:“这些长了杨梅疮,烂得只有半截的狗卵子!”
太阳下山之前,王参议突然说:“我要上茅厕!”董重里一直在同王保长议论,冯旅长带兵攻打独立游击第五大队之举,会不会波及马鹞子和杭九枫。久等之下不见王参议回来,不免有了疑惑。董重里正要过去看看,眼前出现一个猛一看不像王参议,细看之后又像王参议的男人。上完茅厕回来的王参议脸形变了,脸色也变了。王保长悄然说道:“王参议像是遇到鬼了。”
“胡说八道,这是操心过度,累的!”董重里刚说完,还没坐稳的王参议猛地站起来,拔腿就往外面跑。就像一阵旋风,刚到门口,他又站着不动了,眼睁睁看着恶臭横飞的排泄物从裤腿里流出来,靠着脚跟汇成让人恶心的一摊。
“不要过来!我染上霍乱了!快请梅外婆来!”王参议老泪纵横,他看着所有人,动情地要求。
黑暗中的王参议不拉肚子时嫌时间过得太慢,拉肚子时又嫌时间过得太快。黎明之前,王参议生了最后一次气,竭力责骂一镇和一县,不该玩自己的假牙,玩了也罢,更不该将假牙扔进水井里,害得他没办法将满肚子的想法清清楚楚地说给董重里。下山的太阳又出山时,能在霍乱面前指挥若定的梅外婆终于来了。
离地三尺的太阳照在一座远离所有房屋的草棚里,王参议安安静静躺在地上,身边的木桶里还有半桶放了盐的凉开水。梅外婆离开送她来的那些人走向草棚时,逃到附近山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要她躲远一些,千万不要靠近。一进草棚,梅外婆便以手加额,称赞王参议做得对。
“你是我见到的第十六个,前十五个都没有你做得好。那些家伙,平时宣传预防细菌战的方法,他们都嫌啰嗦不肯听,到头来不是赖在家里不动,就是离水源太近。《细菌学课程》中的做法虽然要求更严格,精髓就是像你这样。王保长说你昨晚就生病了,有人比你病得还早,中午过后就倒在床上。要不是他们将藤椅绑在竹杠上抬着我到处跑,我哪有那么大的脚劲,一夜之间能跑遍方圆十里。你莫怪王保长,上半夜他就找到我了。我心到你这儿来了,身子却来不了。其他的报信人全都在王保长前面。你的文化知识比他们多,平常的营养也比他们充足,还盼着与我见面,所以你有抵抗霍乱的优势。”说到这里,梅外婆再也说不下去了。
过了很久,梅外婆才将给黄水强下的结论又重复一遍:“死于霍乱。”
越来越多的人在越来越长的时间里不断地死于霍乱之后,痛苦万分的梅外婆才发现,王参议的死因缘于假牙。若不是失去假牙,王参议就不会只吃软食;若不是王参议咽不下那些难以嚼烂的饭菜,王保长就不会追到别的垸里买回一斤豆腐——问题就出在豆腐上面。沿途叫卖的豆腐挑子上,一头是当天早上打出来的新鲜豆腐,一头是隔夜的剩豆腐,剩豆腐只有新鲜豆腐一半的价钱,卖豆腐的人也不隐瞒:“你们也清楚,白雀园里面的那口井是狗头托雪大爹帮忙盖房子之前就有的,那年长毛军在天门口路过,喝的就是这口井里的水。莫说豆腐,就是最爱馊的苦瓜和辣椒,往那井里放上一夜,再拿起来吃,还是原汤原汁。”与众多死于霍乱的人一样,王保长把在白雀园水井中过了一夜的豆腐被当成了价廉物美的好东西,他把所买的豆腐全给王参议吃了。虽然无人目睹,但是所有人都相信梅外婆的推断:那个晚上,以某种方式携来的霍乱弧菌被黄水强他们倾倒在这口水井里。豆腐店的人外出躲避多时,前几天才回来,仍按习惯将没有卖掉的豆腐放进水井里,致命的霍乱病患便在无意之中传播开来,这个规律的发现,让六十一个人死于霍乱。
这天正好是秋分,梅外婆对董重里和段三国说:“你们去找一下林大雨,让他弄十担生石灰倒在那口水井里。”
听到吩咐,林大雨立即跑来建议:“倒石灰还不行,干脆将水井填实。”
梅外婆说:“这是个好办法,只是那块地上的东西都是阿彩的财产,必须有她的同意才行。”
“先填了再说,阿彩若是追究,由我来承担。”
段三国说:“你可不要到外面去说,让我那二女婿听见了,不怀疑你才怪。”
林大雨的想法没有受到别人的阻拦。从填完水井的那天黄昏开始,林大雨还将上钟楼敲钟的事主动担当起来。林大雨敲出来的钟声别有一种感觉,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想回家又怕进门,只好站在门外怯生生地找个理由叫着父亲和母亲。别人都听不习惯,梅外婆却说:“我喜欢听这样的钟声!”
梅外婆还喜欢董重里写给鄂东行署的报告里的一句话:王参议用自己完美的死,宣告了一种罪恶的暂时完结。
九六
最美好的梦想从最后的长眠开始!
刻在墓碑上的这句话也是梅外婆亲笔撰写的。墓坑则是由段三国领着铁匠铺的几个人挖的。王参议刚刚死去,肉身就被焚化了,留下来的些许骨灰连同几件日常衣服,让十二个头的柏木棺材显得格外宽大。王参议的长眠之所与小岛北的墓地紧挨着。这样的安排完全出于梅外婆的执意坚持。死的是人,埋葬的也是人,死的不是罪恶,埋葬的也不是罪恶,没有理由不让两个对手在小东山上最终走到一起。否则那些活着的罪恶就会变本加厉。
一身硝烟的冯旅长带着医疗队外加一个营的兵力匆匆赶到天门口时,由日本人蓄意散播的致命的霍乱已经被梅外婆消灭了。冯旅长倍觉惋惜,死于霍乱的王参议无法与自己讨论夏家山大捷的深远意义,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这场战役带给他的快感。医疗队被段三国领着去西河两岸巡查,从鬼鱼潭一带开始,所有通往樟树凹的道路都有冯旅长带来的士兵把守。
董重里提醒梅外婆,冯旅长这样做看来不像是防范杭九枫,可能还有其他目的。王参议不在了,无人可以在冯旅长面前周旋。一旦有难以预料的变故发生,梅外婆一定不要推却,能帮忙时一定要帮忙,能出力时一定要出力。董重里说这话时很坚决:“不是我当不当县长,是别的原因,一定有别的原因。”
来天门口祭奠王参议的冯旅长将一应事情布置妥当后,才问王参议临死时的情形。梅外婆没说什么,她要董重里将王参议最后的遗言告诉冯旅长。
“我这一生从来都在享受荣华富贵,临终时却由好友陪伴躺在荒野中的草棚里,浮生的两端我都到达过,如果有完美,一定就是如此。往后的事与我无关,哪怕种种罪恶就在眼前,那也是上天安排的,我已无能为力!我想对梅外婆亲口说这些,可我没有假牙了,声音太难听,所以上天让你来替我转达。我越来越相信,上天让我走,是为了让梅外婆专心不二地拯救天门口。我为自己没有玷污她而庆幸,如果冯旅长能够克服对雪柠的不良之心,我会更加庆幸,同时也是对冯旅长的祝贺。如果冯旅长还能听我一次,那我就提最后一个要求,下一次傅朗西落难时,请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没有他,杭九枫就会失控,就更难对付。”
董重里声明他说的都是王参议的原话。梅外婆赶到时,王参议还有一口气,他对梅外婆复述这些话时,王参议明显地点了点头。
冯旅长说:“你敢说没添一个字,也没少一字?”
董重里说:“莫忘了,不当县长,我是最好的说书人!”
冯旅长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将梅外婆和董重里打量了很久:“作为老朋友,王参议的话我还是愿意听一听。”
董重里不为所动:“传不传话由我,信不信由你。”
冯旅长在不停地嘟哝:“王参议怕是去春满园的次数太多了,也想演一回死诸葛吓退活司马。”
雪家书房里的气氛沉闷了许多。冯旅长再三说,他刚刚打了一个胜仗,心情很好,大家有话尽管说。像是受到鼓舞,董重里说,往日许多事全靠王参议支撑,王参议一死,自己无力当好这个县长了。冯旅长问董重里,是否不信任自己。董重里说不被信任的是他董重里而不是冯旅长。心情很好的冯旅长没有皱一下眉头,还夸奖董重里,希望他在县长的位置上干到抗战胜利,并且说,他会像王参议在世时一样,替董重里说话。
不断地有人暗示该睡觉了。冯旅长说,再等一会儿,说不定有好戏看。坚持到深夜,外面突然响起马蹄声。有人站在书房外面喊:“报告旅长,人抓到了。”
“好戏真的来了!”冯旅长出门时,不无得意地看了看与雪柠坐在一起的紫玉。
时间不长冯旅长就回来了。几句闲话说罢,冯旅长突然说:“太奇怪了!在夏家山那边,我这脑子里想到的除了杀人还是杀人,五大队的人头都快砍光了,还不甘心。来到天门口,同梅外婆说上几句话,这颗心就变软了。紫玉,你去白雀园,将丈夫领回来。”在座的梅外婆等人,无不大惊失色。
一会儿,傅朗西跟在紫玉身后来到书房。冯旅长站起来,该握的手握了,该说客气话也说了。傅朗西也很坦然,掇茶杯的手一点不抖,嗑瓜子时的一举一动也很优雅,不时地还冲着紫玉眉目传情。
冯旅长突然一改神情,单刀直入地问:“傅先生,你有省国民政府巡视员的身份,我也不好说审问,当着大家的面,有一件事,请你据实回答。是不是你暗算了你们的高政委?换句话说,当时,你在场吗?”
傅朗西说:“不,我只奉命监视。”
冯旅长说:“现在呢,你是去夏家山收拾残局吗?”
傅朗西说:“那边有残局吗?你想消灭的第五大队主力不是突破重围转移了吗?”
冯旅长说:“你是真人,我也不打妄语。打下夏家山后,我在俘虏的花名册上打了四百多个红钩。算上战场上打死的,合起来不少于八百人。不管你记不记得,反正我忘不了。当初国民政府批准的第五大队只许有五百人。要说有错也是你们错在前面,国民政府按月发放五百人的军饷,从不克扣,可你们一直不听命令,明拖暗挡硬是将这支队伍无限发展。按你的意思,主力成功逃脱了,那就是说至少有几千人吧!所以呀,你们这类人从来就不能让人信任,不剿灭你们也是违背天理良心。说个笑话,我手下的人后来问我,花名册上三十几个没打红钩的人怎么办。这些人本来是要全部杀掉的,是我在打红钩时翻夹了页。既然漏掉了,就说明这些家伙命大,我就下令将这些人取保释放了。”
傅朗西说:“这么说冯旅长已经收拾了残局。董县长也在,我趁此机会先向国民政府方面通报一声,我回天门口是奉命处罚杭九枫。明知日本人在天门口搞细菌战,即使有被马鹞子围歼的风险,他也应该支援。杭九枫不听调遣,除了撤去军职,还应将他交由县国民政府惩罚。”
冯旅长说:“你也用不着耍这种滑头,同样按兵不动的还有马鹞子,国民政府不可能只处罚杭九枫。”
傅朗西说:“冯旅长了解我们抗战到底的决心,就不会说这种话。处不处罚马鹞子是你们的事,杭九枫反正是要受处罚的。”
梅外婆适时地插话:“王参议确实没有错看傅先生。”
傅朗西不明白,董重里就将王参议的遗言重复一遍。
冯旅长兴致很高,他问雪柠,想不想了解他是怎么抓住傅朗西的。雪柠说自己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冯旅长仍然将自己想到的话说出来:“傅先生刚从肥东县起程,就有人向我们作了密报。那家伙并不是我们的人。我派人在燕子河一带设下的第一道埋伏被傅先生躲过了,却没有躲过我设在鬼鱼潭边的第二道埋伏。我的想法没错,傅先生与他们的高政委被杀之事牵连上了,所以那家伙才想借刀杀人。”
傅朗西笑了:“要说借刀杀人,谁也比不上国民政府!”
冯旅长笑得更响:“你以为我们今日还有必要这样做?”
傅朗西说:“只要冯旅长还记得联合抗日就行!”
“有件事你可能还不了解。你们的高政委刚刚被杀死,贵党的领袖们就来电报责骂。”傅朗西打断冯旅长的话,说虽然他没见过电报原文,内容已经尽知。冯旅长说:“高政委招革命的兵,买革命的马,有什么不好?我们开辟的根据地为什么要让给国民党?离开大别山,我们就没有根据地呀——你晓得这是谁说的?你不晓得?你怎么不晓得呢?如果我告诉你,这话出自你们的哪位领袖之口,你敢相信吗?”
“我只相信亲眼所见,就像冯旅长对本人的不宣而战!”
“傅先生理解错了,我的本意还是请你来一起叙谈。说真的,先前的确有抓你的意思,不然我也不会用一个营的兵力将西河两岸封锁得水泄不通。对我来说,最大的失算是不该见梅外婆,不该听王参议的那番遗言。现在,你可以上紫玉房里睡觉了。不要去别的地方,否则我可无法保证不出危险。”
“我能否将你的意思理解为软禁?”
冯旅长说:“就算是软禁,你也得报答梅外婆!”
傅朗西说:“你错了,梅外婆最不需要的就是报答!”
梅外婆说:“傅先生也错了!这话就是最好的报答。”
傅朗西走出书房,同紫玉一起隐进曾经是杨桃起居的屋子。睡得晚的人,听到他们在说那封信。那一次,傅朗西并没有像王参议猜测的那样用装错信的方式来暗示他们,而是真的写了两封信。因为担心杭九枫对马鹞子的敌意太重,他特意在给王参议的信中写明,可以将他的信拿给杭九枫看,让杭九枫绝对听从王参议和董重里的指挥。得知自己将写给紫玉的信装到王参议的信封里,傅朗西禁不住将额头拍得山呼海啸。常娘娘用托盘掇着两碗冰糖银耳汤走过来,听到声音不对,站在门外叫了两声。冯旅长留下来的两个士兵上前,细细查看一遍,才放常娘娘进屋。常娘娘说的都是客气话,傅朗西和紫玉说的更是客气话,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表示。说完客气话,常娘娘就走了。
雪柠房里忽然传出呼唤声。“家里一乱,澡都忘了洗,痒得睡不着。常娘娘,你快起来叫人烧些热水给我用用。”常娘娘应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将一桶热气腾腾的水提进雪柠房里。“你这身子,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看够。你哪像是生过孩子的,怎么看都是刚刚开苞的花朵。柳先生一去这么久,只怕他在外面想你想成了花疯。”
这撩人的声音让守在紫玉门外的士兵难以自持,忍不住拐过来扒在门缝上偷看,另一个士兵索性寻了一把椅子站上去,一只眼睛贴在窗缝上。背对门窗的雪柠,有时坐在澡盆里,有时直挺挺地站起来。煤油灯光照映出的剪影上,眼看就要出现高耸的乳房,雪柠一扭腰,又将其藏在身影的另一面。雪柠不紧不慢地洗完澡,穿上睡衣,外面的两个士兵早已看得两腿绵软,听到常娘娘要倒洗澡水了,这才不舍地回到先前的哨位上。
紫玉已睡着了,一股细柔的鼾声正在如丝如织地飘扬。不知不觉就到了早上,常娘娘早早起来,冲着还在那里监视的两个士兵笑了笑,然后去敲紫玉的门,却是叫着梅外婆,问她是多睡一会儿,还是现在就进去伺候她起床。梅外婆在里面大声说不睡了,越睡人越懒。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这不是傅朗西和紫玉的睡房吗?”
“你们是不是睡糊涂了?这是我的睡房,傅朗西和紫玉在隔壁。”
士兵们跑到隔壁一看,紫玉的日常用品,傅朗西随身带来的行李全在那里一五一十地摆放着,床前的踏板上扔着一块沾有男女体液的黏糊糊的手巾,人却不见了。士兵们从一间屋子跑到另一间屋子,都没有找到他们。冯旅长闻讯赶来,也不相信眼前事实。
冯旅长在紫阳阁内转了一圈。院子里还散发着雪家女人特有的洗澡水气味。他有所醒悟:“半夜里雪柠是不是洗过澡?”
梅外婆替雪柠回答:“从天黑开始,你们就在家里闹个不停,要洗澡只有在半夜。”
冯旅长抽出皮鞭挥了一下,威胁要将两个士兵的眼珠抠出来喂鸡。冯旅长的皮鞭落在两个士兵身上,但不是惩罚,而是帮助他们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后来,冯旅长对梅外婆说:“你不该这样,为了偷梁换柱,连雪柠的贞节都不顾。”
“冯旅长,你年轻时没有偷看过女人洗澡?”
“可是放跑了傅朗西,你所喜欢的安宁就来不了。”
“这么说,傅先生他们想除掉你也没错了!”
“这样说话,有些稀奇。凡事总得有正邪之分嘛!”
“你可是亲口答应放过傅先生的。”
“我是看你的面子,才让他夫妻团聚,能留下一颗种子、一根血脉算他们运气好。我怎么会让他们远走高飞哩!夏家山的那边第五大队的主要头目全跑了,加上傅朗西,简直就是如虎添翼。”
“还是放人好,不要杀人,你杀的人够多了。”梅外婆还说,从来天下英豪都是杀人如麻,嗜血成癖,所以个个不得好死。小西山上关老爷庙中供奉的关羽,后人敬他的不是水淹七军,不是于千军万马中斩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而是在华容道上放曹操一条生路的义气。
在冯旅长同梅外婆说话的同时,他手下的士兵将天门口里里外外前河后山反复搜了几遍。停在西河两岸准备下行的簰上满载着大大小小的皮油,士兵们懒得动手将它们掀起来,瞄着皮油的腰部,一枪打过去。在此起彼伏的枪声中,某只簰上的皮油中流出一股殷红的血。士兵们一齐喊起来,然而藏在被挖成空洞的皮油里的人不是紫玉,更不是傅朗西,而是西河右岸某个富人的三姨太。给富人当三姨太的女人同一个进山收皮油的武汉人好上了,本想私奔,一颗意想不到的子弹击中了她的胸膛。在几百名不遗余力的士兵面前,从上街到下街,一宗宗瞒着妻子或者丈夫,给别的女人准备的首饰与布料,给别的男人做的布鞋和绣花鞋垫,都被士兵们搜了出来,一对夫妻想要藏身于天翻地覆的天门口实在是太难了!
但是紫玉和傅朗西做到了这一点。冯旅长不得不接受他俩不翼而飞的事实:“看来还得打仗!留着一个像样的对手也好。”
冯旅长不是关羽,傅朗西也不是曹操,梅外婆甚觉惋惜。看上去这次事件颇有几分华容道的味道,却不是梅外婆本意。冯旅长不想再在天门口呆下去,一声令下队伍就全开拔了。
梅外婆突然问:“你来天门口,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
冯旅长将目光移到一边,想了一阵才说:“冯某出入沙场几十年,从没真心服过谁。自从遇见梅外婆您,我才算大长见识。不瞒您说,这次来本想将雪柠带走。柳先生回不来了,为什么让雪柠守活寡!来的时候我勇气十足,可现在我只能说说而已。王参议说得对,雪家女人是雪花做的,既好看又动人,可以往心里放,却不能往身上放。雪柠啦,只怕将来比您还厉害,隔着皮肉就能将男人心里的棱角磨平,坐在家里就能让男人有力气却拿不动刀枪。我是不会不当旅长的,没有军队我将一事无成。所以就算我怕你们了!”冯旅长拿出一封信后跃上马背,狂笑着绝尘而去。
冯旅长交给梅外婆的信,是柳子墨写给雪柠的,信封上的字却出自陌生人之手。
“为了避开日本人的检查,此信是被叠成纸团扔在街上,再请捡到的人转寄给你。若幸运你将能读到它,务必将下面的内容速告王参议及冯旅长:日本人真的要对天门口进行细菌战!这是中田翻译官亲口说的,执行此秘密行动的是黄水强等人。日本人一方面要他们利用专门器皿携带霍乱弧菌进行投放,另一方面蓄意让黄水强等人感染上霍乱,既是为了灭口,又让他们作为活体传播霍乱。日本人看管太严,我还是找不到能逃出樊笼的机会。另外,中田翻译官可以盖棺论定了,他是一个良心未泯的人,他在东京的妻子成了一位海军军官的情妇。几天前,中田已经像小岛北那样剖腹自杀了。”
细菌战已经过去了,日本人和黄水强还是遭到大家的痛骂。
确信冯旅长已经走远了,梅外婆让董重里去到小东山上,在王参议的墓碑上轻轻拍了三下。墓碑一倾,傅朗西在前,紫玉在后,嘘着长气从墓洞里钻出来。等他们洗完澡除去浑身的阴气,董重里才说,就像冯旅长破天荒放过傅朗西,每个人都有可以救赎的时刻。梅外婆没有说话,雪柠也没有说话,二人相对,四只眼睛里都是水汪汪的。她俩的伤感是一样的,柳子墨好久没来信了,收到如此艰难的一封信,从头到尾竟然没有半个字说说雪柠,可见他的处境有多糟糕。直到最后,梅外婆和雪柠也没哭出声来。反倒是董重里,看到影子般跟着紫玉的傅朗西,双手捂住脸,一边嫉妒地说紫玉和傅朗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边对天长叹为何一念之差便让杨桃万劫难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