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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3,人气 第2章

电子钟报了晚上十二时。梨城的副市长金克任,显然也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像熊一样强壮的身躯,像熊一样轻手轻脚,看见夫人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正四十多岁,仪观壮硕,放下手里的皮包,替夫人脱下皮鞋,然后抱起夫人进了卧室,轻轻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地再退出来,关上卧室的门。他脱掉外衣,换上拖鞋,立刻浑身轻松,打开厅里的电视机,到厨房找了个西红柿,一边往嘴里填着一边来到女儿的房间,轻轻推开门,正在读大学的女儿背对门口,戴着耳机叽里咕噜地大声读外语……他走过去摘掉女儿的耳机:“都几点了,还不睡觉。”女儿反唇相讥:“都几点了,您才回来?”他把剩下的半个西红柿递给女儿,女儿娇声娇气:“谢谢。”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一句:“早点睡!”女儿冲他挤挤眼:“晚安。”金克任开始洗脸、漱口,额头饱满而舒展……眼睛却不肯漏过电视屏幕上的足球比赛。一只手还翻弄着信件、报纸,同时干着几样事,眼睛里映出电视画面上的快乐,显得心绪畅达而精力旺盛。夫人许良慧还是被他折腾醒了,也许她经常躺在沙发上睡着就是为了得到丈夫回家后的一抱,换了睡衣出来招呼他:“快点吧,你看看都几点了?”这自然是抱怨。金克任却有本事把夫人的所有抱怨都听成是鼓励,磨磨蹭蹭地对付着:“马上就完。”许良慧又躺回到床上,长发浓密,状似水波。金克任嘴里说着“马上就完”,却摸摸索索地没完没了,他在外面神仙老虎狗、天地君亲师,像模像样地撑持了一整天,回到家是最惬意的了。有人说家是男人的城堡,是亲缘的欢乐,是无法逃避的责任,是琐细,是坟墓……他一概不信,全是故作惊人之语。在他看来,家就是最自由自在的地方。他一直耗到球赛结束,才关电视机上床,随手又抱起一本书。许良慧是一位律师,正处于人生的巅峰时期,脸庞充满灵感,用很强的眼神看着丈夫:“早晨的红烧肉是不是还有几块没有消化完?”她说完随手把灯给关了。

“哎,关灯可是一种暗示啊……”金克任扔掉书,将妻子揽进怀里。

就在此时电话铃响了,金克任打开台灯,拿起听筒,是卢定安的声音:“睡觉了?”“刚躺下。”“对不起啊。”“市长有什么吩咐?”“全国十大城市卫生检查团什么时候来?”“下周二。”“明天上午原来安排的活动取消了,你跟我到几个老大难的死角先看一看。”“好,我立刻通知下去。”“刚才我到同福庄看了看,这些破房子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卫生,我们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了,你说呢?”“我知道您的意思,也征求过一些人的意见,但没有人认为能行得通……”“凡是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人,都是不干活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不干,也不让你干。可你若真的什么事都不干,他又会说你无能!”

许良慧扭过脸去,背对丈夫和灯光。金克任听出市长的谈兴很浓,也只好奉陪,好在他也是个能熬夜的人,就下床提起电话机,关了台灯,重新回到卧室外面的厅里。为了应付这一手他的电话线拉得特别长,还可以提着电话机一边说话一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或做别的事情。由于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许良慧已经习惯于在丈夫谈论工作的时候自己先睡。中国的“打官司热”已经热了好几年了,律师可不清闲,其实每天一回到家她就累得拾不起个儿来啦!等到许良慧再一次被电话铃吵醒的时候,墙上的电子钟正指向早晨五点一刻。金克任练就了一种本事,明明是刚从沉沉睡梦中被惊醒,一拿起电话就好像是从来没有睡过觉一样:“喂,哪一位?”

“克任同志吗?我是来明远。”声音谦和而清醒,就好像现在已经到了正常的工作时间。天哪,这是市委书记,如果说金克任刚才的清醒还有点装,现在可是彻底醒过来了:“来书记有事啊?”

“你今天上午有什么安排?”从声音里都能感到来明远在笑,永远都是询问、商量的口吻。

金克任却不敢怠慢:“陪市长下去检查市容卫生。”

“哦,最近我接到的举报材料越来越多了,反映咱们市的基建热就是冷不下来,一个河口区的建委居然就建了一栋全市最豪华的大楼,这正常吗?”市委书记的声调还是那么亲切,也还是商量的口气,其话里的分量却足够金克任大吃一惊。有人告到书记那里去了?是他分工抓这一块的,怎么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对河口区公共服务大楼的建造他是支持甚至是很欣赏的,书记大清早的质问是不是对着他来的?金克任应声诺诺,试着解释几句:“那个大楼我知道,未必是最豪华的,但设计和建筑质量确实是一流的。”

“克任同志,我对这方面的情况不是很了解,”来明远在所有场合、对所有的人都一律称同志,正派而自然,“一个区的建委用得着那么一栋大楼吗?这会不会滋生腐败?或过多地占用资金,从而影响咱们梨城的经济发展?你是分管城市建设的,这几年咱们市到底建了多少空楼?还正在建设中的高楼有多少?”

金克任赔着小心:“一座城市有一定数量的控制房是正常的,我们市的空房子和其他大城市相比不算多,不过近百万平方米左右……详细情况是现在在电话里说,还是找个时间当面向您汇报?”来明远考虑着:“也好,当面可以谈得更透彻些。”“我等您的通知。”听到书记放下了电话,金克任的心里却放不下了,来明远这是什么意思?要知道他可是出了名的“欢喜佛”,爱笑,笑起来也好看,在官场蹭蹬大半生,没听说他干过什么坏事或整治过谁,可也没有多少人能记得他有过什么政绩,快到六十岁的时候才扶正当了市委书记,似乎全梨城的人都认为他只是过渡性的人物,轻松愉快地活在上一任的阴影里,不会有太大的作为。尽管如此,金克任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和失礼之处。在当今社会上弥漫着一种没上没下、没大没小、普遍对领导人物尊重不起来的风气,但在真正的官场中,却越发地官大一级压死人,没有几个人敢当面藐视自己上司的权威。别看大家背后都称来明远是“欢喜佛”,见了面却没有人敢像对待“欢喜佛”那样嘻嘻哈哈、随随便便。是谁到他那里去告状了?大早晨的,他扭住了哪根筋呢?俗云“听话听音”,听市委书记的话却不能光听音,他的声音永远都是一团和气,要仔细咂摸他话里的味道,刚才话里的味道显然不善,又是冲着谁来的呢?金克任检点自己以往跟市委书记打交道的所有细节……

许良慧调侃道:“你们的市长、书记是不是有病?一个是夜猫子,三更半夜不睡觉。一个是属公鸡的,天不亮就打鸣叫早,还叫人睡觉吗?”

金克任拨浪拨浪脑袋,似乎一下子把来明远所造成的不快全给甩跑了,乐乐呵呵地说:“是啊,你说要不吃红烧肉行吗?根本顶不住!”他学着鲤鱼打挺的样子,将头放到地板上,双腿搭在床铺上两脚高高跷起——这等于倒立,血液急速涌向大脑,五脏六腑倒挂……这样倒控了大约有五六分钟,又躺到地毯上做了一通仰卧起坐,才收腿起身。他习惯性地一起床随手就打开电视机,在洗漱和忙活清晨该忙活的事情时,间或扫一两眼电视屏幕。等他坐到饭桌跟前的时候,立刻眉开眼笑,一小碗红烧肉,两碟小菜,大饼,豆浆。他每天从早晨出门到晚上回来,中午连打个盹儿的空儿都没有,一整天不拾闲儿地摸爬滚打,不吃一碗肥肉就大葱就顶不下来。他说肥肉、大葱、大蒜、生姜都是养脑子的东西。他对着钻鼻子的肉香哼哼起一种怪调:

早晨吃老婆一碗红烧肉,一天精神抖擞有劲头。

电视播音员在报告早间新闻:“梨城电视台,现在是早间新闻节目,今天凌晨,我市平房区发生大面积煤气中毒……”金克任站起身走到电视机跟前,“发生煤气中毒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天气突然转暖,大地返潮,气压变低,住在平房里的居民大都用烧煤的炉子取暖,烟筒戗风,煤气倒灌,导致中毒。根据今天早晨的统计数字,全市有数百人有程度不同的煤气中毒反应,已死亡十一人,仅城厢区的同福庄就有二百多人被送进医院抢救。河口区的三义里、红庙区的铁山工人新村也都有大批中毒者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全市各大医院已经紧急动员,组织医护人员全力以赴救护中毒者……”金克任放下刚拿起来的筷子,打电话叫来自己的司机,然后又给罗文打电话,问市长在哪里,他对着电话答应说马上赶到……急匆匆穿上外衣,拿起皮包就向门外走,许良慧从卫生间赶出来在后边喊:“应该多少吃一点再走……”

全市惶惶。当天《梨城日报》第一版的通栏大标题是:《全市大抢救!》,各机关单位都打开电视机收听关于抢救煤气中毒者的消息,从各个出租汽车里也传出这方面的广播……人们免不了也跟着议论纷纷:“老天爷发疟子,专跟穷人过不去!”

“富怕招贼,穷怕生病,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各医院都拥挤不堪,还有的家属在医院的走道里大放悲声……

卢定安满面焦虑,到梨城最大的中心医院看望中毒者,各部门的头头向他报告着抢救情况……他只是听着,很少说话。在拥挤混乱的楼道里不经意地一瞥,却看见了简业青,眼睛哭得红红的,尽力护着身子下面的担架床。卢定安慌忙分开众人走过去,见床上躺着简玉朴,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胳膊上打着吊瓶,他凑近了呼喊几声,老人不应,似毫无感觉。便对跟在身边的院长说:“这是简老师傅,咱们市工业战线上的功臣,解放后的第一代劳动模范……病房里就没有地方了?”院长紧张不安:“所有病房都住满了。”卢定安盯问:“他老人家有没有危险?”院长哪记得住每个中毒者的具体病情,只能含糊其辞:“目前还很难说……”卢定安眼睛发红,口风凌厉:“你们要千方百计地留住老人……这楼道里风硬,能不能把他挪到屋里去,病房里没有空地方,能不能先在你院长办公室里加张床?”院长答应着招来医生、护士,推床的推床,举吊瓶的举吊瓶,把简玉朴推走了。卢定安也在后面跟着,顺嘴问简业青:“大姐,师母没有事吧?”

简业青忽然眼泪又下来了,哽咽着几乎无法说话,她的丈夫田超代为回答:“她老人家没有被抢救过来。”“啊……”卢定安愣住,“现在人在哪里?”简业青说:“太平间里没有地方,送到家里去了,业修在守着。”卢定安眼里有了泪:“我得去看看,给她老人家送行啊!”“谢谢,您现在可千万不能去,等我娘火化的时候会通知您……”简业青求助似的看看市长身后的人,她似乎对金克任还有点面熟,就走过去小声问,“您是金副市长吧?您可要劝住市长别到同福庄去,去了也进不去,进去可就出不来啦!昨天夜里同福庄死了好几个人,哭的闹的,这时候正乱,市长可不能去惹那个麻烦!”

金克任冲着简业青一个劲儿地直点头,这种时候她还能替市长想得这么周到,足见简、卢两家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他挤到卢定安跟前轻声说:“到别的病房再看看吧,等一会儿您不是还得赶到三义里吗?让罗秘书代表您去看看简师母吧。”卢定安转身吩咐罗文,再替他买个花篮送去。

这一天,卖花圈、花篮的商店发了,罗文排队买了个大号的花篮,双手托着来到同福庄。同福庄确像简业青说的那样乱套了——有的小矮房子里办不了丧事,只好搬到胡同口来办,在一条胡同口就停放着三具尸首,旁边放着纸糊的大房子,还有三层高的楼房,生前住不上大房子,死后无论如何也要带走一幢新楼。死者的家人们各哭各的,却汇成哭丧的交响,相互激发,相互仿效,悲上加悲,像在举办集体丧礼。但哭声决不只在胡同口有,胡同深处也传来女人低一声高一声的悲号,异常凄厉……罗文走进去才看到死的是一壮年男人,屋子很小,僵硬的尸体斜楞着堵住门口,根本无法让死人平着躺舒服——真不知他活着的时候是怎么在这样的房子里睡觉的?女的哭得死去活来……一个亲戚模样的年轻男人发话了:“干脆也像别的人家那样把他抬到胡同口去发送吧。”有人提出异议:“那合适吗?露天发送可叫暴尸啊!那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啦!”

“你以为这间破屋子也算是家吗?这跟没有家还不是一样!走,弄出去。”

“怎么弄?你说得轻巧,胡同那么窄,且曲曲弯弯,一个人过得去,两个人挤不下,怎么能将一具僵硬的尸体抬出去?”那个愣头青亲戚脖子一梗:“我把他背出去,你们拿床板、拿凳子。”他低下头对死者说,“三姐夫,对不起了,屋子里放不下你,只好到胡同口去发送你,你要怪也别怪我们,别怪你的老婆孩子,你有灵就怪那些当官的吧,是他们让你在这样的破房子里憋屈了一辈子,到死了还伸不开腿!”

这年头,什么坏事都往当官儿的身上推!别人帮着把硬邦邦的死人放到那小伙子的背上,他弯腰用双手兜住死人的大腿,一步步向胡同外面挪。死者的妻子抓住丈夫的裤脚撒泼大哭:“志强啊志强啊,你死得好惨哪!一辈子没住过能伸得开腿的房子,死了还不能躺下,还没有一块遮脸的地方,我对不起你呀……”旁边的男人气呼呼地插嘴:“你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是他对不起你!”

那女人一口气没上来,昏死过去,亲戚们趁机扳开她的手,赶紧掐人中……家属们排成单行,呼天抢地地走出胡同。

只隔了几个门口,简家的屋子里却死沉沉、静悄悄……无法按老规矩在屋子中间搭床板,只好让闭上了眼的简母还躺在原来的床上。简业修这个身材丰伟,气势犷悍的汉子,挺身直立在老娘床头,显得房子更小更矮了。他傻傻地看着母亲焦黄的被皱纹切破了的脸……简家的邻居、外号叫“小洋马”的杨美芬走进来,仰着脸用手轻轻擦擦简业修脸颊上的一片泪水,下命令一般:“好兄弟,还傻站着干吗?有泪就趴下哭啊!”她自己也忽然坐到地上,拍打着床板放声大哭起来:“婶儿啊,我的好婶子,您老可走得太急啦,这一辈子没少照应我,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您老人家呢……”办丧事必须有女人,女人不仅自己敢哭、会哭,其滔滔不绝的“哭词儿”也最富感染力和煽动性,能制造哭丧的悲切气氛。杨美芬尖利的哭声立刻通报给周围的四邻八居,刚才还静悄悄的简家也死了人,已经开始治丧啦,想吊孝的就会走过来。她的哭声还像刀子一样刺疼了简业修,捅开了堵在他喉头的悲痛,如同被放倒的柴火垛,突然趴倒床边,抓住母亲的手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嘶哑沉闷,没有词句,却痛彻心脾,双肩剧烈地抽动。这一男一女的哭声立刻引来了吊孝和帮忙的人,也引来看热闹的孩子,在门口扒头探脑。

胡同内外哭声阵阵,此起彼伏,整个同福庄陷于一片悲戚之中。

杨美芬听到了哑巴哇啊哇啊地说话声,便适时地止住了自己的哭声,用熟练的手语吩咐四十多岁的建筑工人、大哑巴王宝发去买寿衣。简业修从口袋里拿出钱塞到大哑巴的手里。

这时候罗文托着花篮来得正是时候,将花篮往老人面前一摆,房子里立刻有了色彩。有了这搭配着各色鲜花和绿叶的色彩,反而更像个办丧事的样子了。他向简母遗体四鞠躬,梨城的习俗是人三鬼四:办喜事的时候新人对拜,或者向主婚人、证婚人行礼要鞠三个躬,大凡在丧事上向死者行礼要鞠四个躬。这就是说梨城人死后都得成鬼,没有人能得道成神成仙,也没有人继续转世为人或转为畜生。罗文给老人行礼毕,向简业修转达了卢定安的问候,并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塞给简业修。这也是规矩,够朋友的不能不给,丧事的主家也不能不接下。简业修让罗文坐下,两个人唉声叹气地从老人的死谈到煤气中毒,又从煤气中毒谈到梨城的几百万平方米的老房子,在同一时间里有这么多人煤气中毒,以前闻所未闻!简业修情绪激烈,跟罗文说自己是搞建筑的,却眼睁睁看着老娘在这样的破房子里被煤气熏死,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其实他完全可以让父母搬过去跟自己一块住,由于老婆不愿意,自己请老人过去的口气就不坚决,老人自然也就百般推辞,才酿成今天的大祸!昨天晚上市长还问我相信不相信预感,他有预感了,我却没有预感,我算是什么东西!

罗文百般安慰,人在这时候容易自责,这自责也让人感动。但这时候旁人的一切劝慰都显得软弱无力。他看到大哑巴买来了治丧用的全部行头,就起身告退,他还要赶到三义里,并说如果不是老人出事,简业修也应该去三义里参加市长的现场会。罗文一走,杨美芬先抖开一幅黄布单子盖住简大婶儿的身子。然后开始指挥简业修和大哑巴进进出出地正式进人治丧程序,她把白布剪开,做成孝衣、孝帽,在给简业修的衣服上挂孝的时候,她非但不劝解,反而悲上加恸:“你说这叫什么事?家里挺着一个,医院里还躺着一个……像我们这些没有本事的人,住在这样的破屋子里是没有办法,你一个堂堂的大建委主任,干的就是盖房子的事,愣让老人死在这样的房子里!哭吧,哭吧,你不哭老婶子不走!”

这又捅到简业修的疼处,悔愧无比,不禁号啕:“妈,儿子对不起你……”

他一哭,杨美芬又跟着眼潮,她抹抹自己脸上的泪,反过来又劝解简业修:“行啦行啦,人已经走了,就别再卖后悔药了。天气太热,一会儿给简婶儿穿好衣服你就得早拿主意,是在家里发送,还是送到殡仪馆去?”

“还去殡仪馆吗?妈在这儿住了一辈子,死在了这儿,我也应该在这儿送她老人家上路。”

于敏真这时候走了进来,见这样一个阵势,虽然满面凄楚,眼泪直淌,却不知该怎样哭?是趴倒婆婆身上哭,还是跪倒地上哭?简业修嫌她来晚了,顺势就把一肚子的悲痛和愧疚都撒到她头上:“你出去,我妈不能再见你。当初要是依我的主意把爸妈接到咱们家去住,怎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妈昨天一准是有预感,想在死前见孙子一面,你连这个都不成全她老人家!”

于敏真本来就手足无措,再被丈夫这样兜头一骂,有口难辩,气急而泣,转身要跑。杨美芬手疾眼快张开胳膊把她抱住了,急鼻子快脸地数落简业修:“哎,老兄弟,这是怎么说话?别人没事你倒想闹丧啊?简婶儿尸骨未寒,你可不能闹得她老人家闭不了眼!”她拉于敏真坐到床边,一边给她戴孝一边劝解,“弟妹呀,这种日子你可不能跟他致气,你是儿媳妇,给婆婆跪下磕个头,愿意怎么哭就怎么哭,把满肚子的委屈向婆婆说,都可以哭出来,这时候你说什么简婶儿都听得到。”

于敏真再也忍不住了,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女人一撒泼哭出了前几声,冲破了矜持,后面就会哭了,就无所顾忌了,连哭带诉,长声短调,旁边的人只防备她哭得背过气去。她来晚了是因为她要伺候儿子吃早饭去上学,并答应儿子中午放学后去接他来跟奶奶告别,然后到公司又处理了一些非处理不可的事情,再到医院看看公公,死的已经死了,总得先看还活着的吧?总不能把一切都不顾了吧?简业修怎么可以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合、这样对待她?她越想越冤,越冤越哭……

简业修也跪直了:“妈,是儿子不孝,做不了老婆的主,悔不该没有把您二老接到我们那边去住,才出了今天这样的大祸。您临走前想见一眼孙子,她都没有让您见到……如果我爸再救不过来,我发誓再不许她进简家的门!”

于敏真终于忍无可忍大哭着跑了出去。杨美芬起身去追,追了几步没有追上,便回来责备简业修:“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丧事里不能吵架!再说这种事你怎么能怪弟妹呢?是人家让你们家住这样的破房子吗?你不怪国家,不怪自己,倒把气往老婆身上撒!”

她还真把简业修数落得无言以对,看上去也有些懊悔……她看看屋里没有人又用自己衣襟为简业修擦泪,状极亲密。简业修却不自在地躲开了。杨美芬检查了寿衣,叫哑巴打一盆热水来,然后又赶开哑巴,对简业修说:“来,给简婶儿擦身子穿衣服。”

阳光强烈,天气燥热。

卢定安、金克任率领着市内几个区的区长来到河口区三义里的街口,河口区的区长杜华正、副区长李强,还有一干人等,也刚刚赶过来,今天这个日子让所有的大小头头都不好过。杜华正迎上去,看看市长的脸色,大家都没有笑容,也省去了寒暄,只握了握手,然后就往平房区的纵深处走。他们见到的是上身光着、下身只罩着个大裤衩或小裤衩的男人,女人们上身只穿件松松垮垮的背心,有些年轻的女人裸露着乳房给孩子喂奶……红庙区分管城建的副区长袁辉,年轻没有分寸,明知故问:“天气刚刚有点热,他们就这副打扮,到三伏天该怎么办呢?”大家心情不对,没有人接他的话茬儿。他有些尴尬,自以为说话俏皮,想幽默一下给自己解嘲:“杜区长,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保证能赚钱,在这儿开个商店,专卖内衣内裤,一定会买卖兴隆。”杜华正只是看看他,仍然没有接茬儿,袁辉一脸没趣。三义里的人表情更冷淡,不回避也不欢迎这些高级人物。水龙头前边一个外号叫“大鞋底子”的女人在刷尿盆,既泼野又懒洋洋地现出一种粗犷豪逸。在她旁边还有个女人在洗菜,一群孩子在争着洗脸冲脚。洗菜的女人骂骂咧咧:“你快懒得屁股眼儿里生蛆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才起床,晚上都干吗了?”

大鞋底子满不在乎,声音更大:“晚上干吗你还不知道吗?是眼馋,还是没人弄你痒痒得难受?”

“你个不要脸的,就缺德吧,人家洗菜,你刷尿盆!”

“这有什么办法?谁叫你就爱闻老娘的臊气味儿呢!”

“呸!你没看见检查卫生的正在这儿吗?”

“谁爱查就查呗,都是不干正事!卫生还要他们检查,谁家不愿意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住的是狗窝,怎么打扫也成不了金銮殿!”

卢定安面沉似铁,气氛严肃得令人紧张。多亏金克任说话,缓解了这太过沉重的气氛:“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有人憎恨现代大楼了,写字楼建得再漂亮也跟这些人没有太大的关系。摩天大楼建得再多,跟这么多的烂平房反差就越大,像一块块疮疤,城市永远也漂亮不起来。”卢定安喑哑着嗓子说:“鸟有巢,虫有窝,人更应该有个像样子的安身立命之所。”身为区长杜华正似有些尴尬:“请市长再到里边看一看吧。”

卢定安目光冰冷:“看不看都是这个意思了,这里卫生不了,讲卫生对这样的居民区还是一种奢侈,这里其实还不具备现代人的居住条件,说得严重一点是有伤风化,有碍观瞻。但责任不在这里的居民,而在我们。”

杜华正不服:“市长,这大概不是我们一个街或一个区独有的现象,就是我们有心想改变这种状况,也不是一个区一个街所能办得到的。”

卢定安眼里有了凝聚力:“不错,那怎么办呢?每一个街每一个区都这样认为,都不采取行动,难道就永远这样下去了?”杜华正应对及时地耍了个滑头:“我们希望市里有个统一的部署。”卢定安像是自言自语:“是得下决心啦。”杜华正偷觑一眼市长:“就怕决心好下,事情难办。”“你认为最难的是什么?”“恐怕首先是资金问题……”

杜华正竟然跟市长一句对一句地叮叮当当,令同行的人吃惊不小……

卢定安沉吟了一会儿:“下了决心也许就有办法,不想干的事就永远不会有办法。许多事情是越想越难,有些看来是难以干成的事,一旦真的动手干了,还可能会发现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难。”阳光给卢定安的脸上涂了一层铜色,他用手摸一根电线杆,电线杆上却挂着一层绿毛,不觉皱了皱眉。金克任解释:“在三义里西边的上风头,有一家泰和染整厂,他们染什么颜色,三义里就是什么颜色,今天肯定是染绿色,把整个三义里都染得绿糊糊的。”杜华正原本的白脸却急得通红:“我们正打算把这个厂迁走。”金克任无意让他难堪,就又夸了一句:“这个厂生产的阳光牌毛线可是有点名气。”

大家都看看一言不发的市长,猜不透此时他心里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