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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3,人气 第11章

在梨城大学校园深处的半心湖畔,古木森森,郁郁青青,有几栋教授住宅楼,掩映在绿树林中,远眺天青,俯瞰碧波,异常幽静。特别是夜晚,林幽水暗,虫鸣蛙叫,灯影杂星光,楼静月侵门。夏尊秋在自己家的工作间里,身穿蓝布工作大褂,闲适而专注地制作风筝——这是她的爱好。练手练眼,定心养神,又可达到休息的目的。她脚边静卧着一条大狗,外间一位年轻的姑娘在看书——是她的学生,定期到她这里来“帮工”,主要是帮她打扫卫生,如果夏尊秋挽留,还可以住在这里做伴。凡有电话铃响,总是姑娘先接,回答也是千篇一律:“教授在工作,不接电话。是的,她晚上也在工作。”

这年月会发疯的不仅仅是老蔫儿王宝光,许久以来杜锟就时常神不守舍,渴望能好好看看夏尊秋,不管他以前曾经多么对不起她的母亲,也不管她现在表现得多么的绝情,杜锟相信只要他们见了面,夏尊秋就抵挡不了血缘上的亲情,有他这样的父亲并不辱没她。他没有过高的要求,也不指望她会公开认下他这个父亲,但他希望她在心里能接受他,允许他像一个父亲那样亲近她,也得到她的亲近。她孤单一人,他也处于半孤单状态,这种想望应该是合情合理,是能够得到夏尊秋理解的。所以,在一个晚上杜锟越想越忍不住了,就来到了夏尊秋的楼下,在楼前转悠了好一阵子,才有勇气摁了保险铁门的号码,传来姑娘好听的声音:“请问找谁?”“是夏教授的家吗?”“教授在工作,不见客。”“我不是客,你告诉她我是杜锟。”“对不起,杜先生。”姑娘关了对讲机。

杜锟站了一会儿,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对他来说下这样一番决心不容易,又一次摁响了房门号,又是那一套:“请问找谁?”“我还是杜锟,请问姑娘是谁?”“我是谁对您无关紧要。”“我想知道是谁挡着不让我见夏教授。”“我是教授的学生。”“你的老师在不在?”“在工作。”“我能不能直接跟她说几句话。”“不行。”“你知道我是谁?”“您是谁对我无关紧要。”

“小姑娘,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我曾经是梨城的市长、市委书记,现在是个老年人,你的老师难道会教你这么没有礼貌吗?”杜锟真是急了!

“那您首先就应该有教养懂礼貌,为什么我说过主人不见客,您还要纠缠不休?”姑娘又把对讲机关了。“我纠缠不休?”杜锟极为沮丧,又绕到楼的前面,抬头看着从夏尊秋房间里露出的灯光,许久才怏怏而去。

又是电话铃响,姑娘问:“喂,您找谁?”“小亚,你好,我是吴虚白。”

“吴先生请稍候。”她推开工作间的门,“先生,香港吴先生的电话。”

夏尊秋摁下扬声器的开关:“你好,虚白。”

“我不好,经常想你,这是非常苦的。”

夏尊秋开心地笑了:“可我听人们常说,相思是美的。”

“疯狂更美,而相思很容易激发某种疯狂!”

“不管这话有多大的可信性,我听了还是高兴的。”

“天地良心,你还这样不信任我,我真该一头撞死!”

“别,我们离得这么远,我没法去救你。”

“放心吧,我做了决定之后,一定到你的门上去撞。”

“还用跑这么远?香港没有这样的门吗?”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

“好吧,天各一方,我也只能相信你了。”

“你没听人家说嘛,真正的恋爱是没有距离感的,即使恋爱对象远在天边,也会无时无刻不觉得就在身边。”

“好嘛好嘛,”夏尊秋不再斗嘴,口气里有了一丝忧伤,“对不起,我从来没有那样的感觉,每当我想起你或者需要你的时候,都非常清醒地意识到你远在天边,而且有自己的家,一点也帮不上我。”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后问:“你最近来不来香港?或者到别的地方去?”“不行,我太忙了走不开。”“那我就去看你。”

“正好,我有个学生想成立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起步艰难,你能不能来谈一谈,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顺便说一句,我认为梨城的房地产业是有前途的。”

“只要你一声召唤,我立刻安排一下飞过去。”

城市的夜晚,神秘而又活跃。

杜觉的卡迪拉克的前灯在郊区的公路上投下两条光带,一只像田鼠类的精灵,没命地在光带里往前奔跑。四周都是黑暗,它的一双被车灯照花的眼睛,把光带以外的黑暗当做了墙壁,于是就只能顺着光带开出的这条惟一的道路往前跑,可它的四条小腿怎么能跑得过汽车的四个轮子,越跑感到后面的威胁离自己越近,就越发不要命地往前奔腾……杜觉戏弄够了,一加油门,车前的精灵消失了。卡迪拉克拐到了一扇厚重堂皇的铁门前,他没有停车,在车里按动遥控器,铁门便慢慢打开了……守门的警卫从屋子里跑出来,在门口站得笔直,向杜觉致意。铁门在他车后又慢慢地关上了。这里名为土木花园,实际是一座城堡,漂亮的围墙下面是三米深三米宽的小河,古称“护城河”——有不知底细的匪类,即使能翻墙而过,也会掉进河里。城堡里日夜有人巡逻,到夜晚,从武警部队买来的五条大狼狗也全被解开锁链,自由巡视,称王称霸。城堡分为三个区,红区有三栋别墅,另有网球馆、游泳池、高尔夫练习馆以及健美中心,建筑色调以砖红、暖红、浅红等各种各样的红为主。这个区以招待过从甚密的亲戚朋友为主。黄区有三栋别墅,目前还空着,建筑色调以奶黄、牙黄、杏黄等各种各样的黄色为主。蓝区是杜觉自己的居住区,他喜欢蓝色,也有三栋造型别致的别墅。三个区之间由小河隔开,又有拱桥连接,小河里流淌着活水,和外面的大河相连。每个区都有不同的曲径、回廊、荷塘、花圃……这里就不仅仅是用“豪华”两个字所能概括的了……

杜觉的车停在红区的一幢别墅前,狼狗们从黑暗中蹿出来跟他亲热。他抚摸、逗弄了它们一会儿,然后从车里拿出一包精肉抛给它们。他敲开了别墅的门,为他开门的是一位美貌惊人的年轻女子,女子显然以为是另一个人来了,看见杜觉大出意外:“是你……杜总。”

“你好,品芳。”杜觉倒十分客气,“以后叫我杜觉。”

“杜觉,里请。”

“你学得可真快。”

谢品芳嫣然一笑。别墅内富丽堂皇,暗香浮动,却只有从电视机里才能听得到人的说话声,偌大的一座宫殿,不知有多少间房子,全都空着,这使一所豪宅显得过于阴森冷寂了。所有这些陌生的空房间,在夜晚,对一个女人来说都会变得空洞空虚,幽闭而恐怖,依据她的想象力演绎成一个个极为古怪可怕的故事。杜觉问:“我老爸没有来?”叫谢品芳的姑娘只轻轻摇了摇头。精明如杜觉也有困惑的时候:“咦,这就怪了,凡我知道他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还以为他一定会在这儿……”

谢品芳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晚上能在这栋房子里见到一个活人显然令她非常高兴。但笑得有点苦涩,杜觉使她觉得难堪,在心里有几分怕他。杜觉倒未显出多么的鄙视和仇视她,尽管她是他父亲养的女人。难道当儿子的能容忍威胁和伤害了自己母亲的女人?杜觉又问:“你知道我父亲还可能去什么地方吗?”

谢品芳生性颖悟,含而不露:“我不会比你知道得还多,我是不喜欢多问和多打听的。”杜觉赞赏:“这是你的优点,大概父亲就喜欢你这一点。”谢又笑,她笑得娇美迷人——这大概也是男人喜欢她的原因,光会笑而不多说少道的女人让男人感到赏心悦目,耳根清净。杜觉似有急事要找杜华正,进屋后一直不落座,在屋里四处打量:“这房子住着还舒服吗?”“房子是没有说的……”“噢,你是说住在这里并不是没有可挑剔的地方?”

谢品芳眼光一沉,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再好的房子,没有人气,就是坟墓,可能比监狱更让人受不了。”

“哦?”杜觉终于坐了下来,他盯着谢品芳,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品芳,我这样称呼你可以吗?”“谢谢你能这样待我。”“你是满足于这样被包养几年,攒一点钱,然后远走高飞或嫁个人过安稳日子呢,还是真想介入我父亲的生活?原谅我问得太直率了。”“你父亲帮过我的忙,他年纪又不是很大,会当官又会体贴人,我没有权利说爱上了他,只是对他产生了很深的依恋。正是有了依恋,才觉得这被包养的日子太难熬了,刚才我跟自己打了赌,今天晚上他若再不过来,我明天就离开这儿……”

杜觉点着头:“你离开几天,也许就该他想你、满世界地找你了。”他突然又一拍自己的脑袋,“他妈的,我们两个应该是天敌,倒给你出起主意来了。这就是漂亮女人的魅力。”

谢品芳巧笑横波:“我们能成为朋友吗?”“好像已经是了,我对你的所有情况都一清二楚,没办法,我必须保护我的母亲,又不能对我父亲身边的女人一无所知。以你的性格和受过的教育,应该在工作上成为他离不开的心腹,那我们就可以合起来干点大事。”“我该怎么办呢?”“你好好想一想,你会有办法的。”杜觉起身,“我得走了。”

“杜觉。”谢品芳伸出手。

杜觉跟她握手的时候她迟迟不松开:“你能抱抱我吗?”

“我抱住你若是不想松开了怎么办?”

“我一个人在这里太害怕了。”

“我可不想让我们杜家重演《雷雨》的故事。”

他探身向前,在谢品芳的脸颊上轻轻一吻,松开手走了。

与此同时,在现代娱乐宫的歌舞厅里,灯光昏暗,色彩迷离,乐声震耳欲聋。这光线,这色彩,这乐声,挑逗一切,掩藏一切,男男女女或在场上扭作一团,或在包厢里窃窃私语、纵情欢笑。在这种氛围里没有情的说情话,越拘谨的越放纵,正派的疯狂,苟且的陷于偷情的偏执和妄想之中……东方电子集团的总经理于振乾,陪着几个南方客户,被小姐引导着从单间餐厅走下楼,进了大歌舞厅的雅座。在商量要什么饮料、水果和点心的时候,他无意间一眼看到自己的女儿于非和一个相貌粗俗、年纪又显然大她好多的男人,非常亲密地搂抱着在舞场上磨蹭。在大庭广众之下能这样搂抱的男女,就绝非一般的关系了……于振乾怒气攻心,血往上撞,立刻五官挪位,浑身抖动。此时此地,他却又无计可施——既不能走过去把女儿拉走,也不能叫手下人把那个家伙猛揍一顿,甚至还不能让客户看出他在这儿碰见了自己的女儿……他实在是丢不起这个脸!他的办公室主任精明过人,故意用让客人能够听到的声音问他:“于总,您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于振乾借坡下驴:“我的胃忽然疼得厉害,想吐……”“会不会是刚才吃的海鲜有什么问题?”

于振乾越发做出一副难以忍受的疼痛状,对自己的部下说:“我先离开一会儿,你一定要陪着朋友们玩好。”他和客人们一一握手,“对不起,实在是抱歉得很。”

办公室主任把他送出来……客人们反而长出一口气,露出轻松状,于振乾架架棱棱放不下大企业家的派头,没有他了客人们只会玩儿得更自在更尽兴,现在只需要他的钱用不着他这个人了。

于振乾装着一肚子气回到家,钟佩似乎也刚进家门,平时在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就没有心思做饭,从外面买回来一角大饼,水萝卜蘸酱,又用暖壶的水泡了一袋方便面。她问丈夫:“你吃过饭没有?”

于振乾没有好气:“吃气就吃饱啦!”

钟佩抬起头:“怎么啦?”

于振乾突然爆发了:“你当初若是觉得当官比当母亲重要,就别要孩子,生了孩子又不好好管教,上学,上学不行!就业,又不找个正经八百的工作,你知道她在外边干什么吗?不是当娼妓就是给人家当小老婆!”

钟佩心里一抖:“你说于非?”“说别人还对得起你那个宝贝闺女吗?”“那怎么可能,她不是在一家服装店打工吗?”“那服装店的老板叫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在城厢区,是她自己联系的……”“那么你这个当母亲的又清楚些什么呢?”

“我只清楚那年她没有考上大学,你叫她来年再考,她在家蹲了几个月,后来自己找了个工作,当时你不也同意了吗?怎么一出事就都是我的责任了?”

于振乾词穷,把手里的提包狠命地摔到沙发上,钻进卫生间去洗澡,冷水浇头能消火……再从卫生间出来就果然不跟妻子吵了,两个人似乎达成默契,等女儿回来问明白了再说。到凌晨一点多钟,于非才回到家,钟佩靠在沙发上闭着眼,于振乾怒视着女儿。于非有些虚怯:“怎么还没有睡啊?”

于振乾腾地怒气攻心:“你还管我们睡得着睡不着呀!”一看父亲的气色不对,于非就不再吭声,想回自己的房间。于振乾暴喝一声:“站住!”于非看着他。

“你干什么去了?”“玩儿去了。”“玩儿什么?”“唱歌,跳舞,还能玩儿什么?”“跟谁?”“我们老板。”“他叫什么?”“姚天福。”“多大年纪?”“四十多岁。”“结婚了吗?”“您这是干什么?查户口?”

于振乾咬着牙:“我问你他结婚了吗?”

“结了,老婆孩子都有。”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老板和雇员的关系。”

“还有什么关系?”

“……他答应帮我,让我自己开个时装店。”

“我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爱他,这行了吧!”

于非的左脸重重地挨了父亲一巴掌,身子向右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