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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3,人气 第10章

傍晚,宁宁在写作业,简业修坐在旁边检查儿子的各种作业本和已经考过的试卷,脸露喜色,拍拍宁宁的后脑勺:“好儿子,功课不错!”宁宁看爸爸高兴,要求奖励。简业修自出狱后还难得这般高兴,答应得非常痛快,叫宁宁自己提要求,他准备好好奖励儿子,却没料到宁宁只提了两项要求:第一项,拿出铅笔盒让简业修给削铅笔,他削的铅笔又尖又长还不断。这好办,简业修打开儿子的铅笔盒,里面有五六支铅笔,不是磨秃了就是削得深一刀浅一刀、短一块长一块,他想起上一次给儿子削铅笔还是在宁宁刚开学的时候……他削得很仔细,切口整齐,斜梢长而滚圆,到磨秃的时候用小刀稍微一刮擦就又可以使几天。学建筑的一生不知要用坏多少支笔,削铅笔是简业修的基本功。简业修削好儿子的所有铅笔,盖上铅笔盒:“好啦,第二个要求是什么?”儿子从作业本上抬起头,两眼偷睨着父亲,神情变得格外认真。简业修笑了:“怎么啦儿子?”

儿子眼中沁出了泪水:“跟我妈妈说话吧,求求你们别离婚。”

简业修倏地收了笑容,心内一凛:“谁说我们要离婚?”

儿子一副小大人的神态,决心要把憋在肚子里的话倒出来了:“你们两个成天谁也不跟谁说话,多难受……我妈妈可是个好妈妈,再说我也不愿意参加班里的‘反后委员会’。”

简业修听得疑疑惑惑:“什么?你说什么委员会?”

“是‘反后’。我们班有七八个同学的父母离婚了,有的跟着父亲找了个后妈,有的跟着母亲又嫁了个后爹,他们一没有事就凑在一起研究怎么对付后妈后爹,交流‘反后’经验,所以叫‘反后委员会’。”

简业修笑了:“老师不管?”

“老师管这个干什么?那些人的功课都不怎么样,如果你跟我妈妈出了事,我不加入‘反后’会孤立,加入‘反后’我就完了。”

简业修心魄愧疼:“宁宁,你想了那么多啦!我答应你,绝不会跟你妈妈离婚的。”

宁宁一脸郑重:“谢谢爸爸!”“为什么要谢我?你刚才说你妈妈是个好妈妈?”“妈妈对我好,也对你好,连老师都说我妈妈漂亮有风度,能挣钱,还不在外面胡来……”

这时候大门响动,于敏真提着大包小包进了门,宁宁喊:“妈妈回来啦?”于敏真答:“回来了,你饿了吗?”当儿子的说有一点,当妈的说马上做饭。简业修听着这母子的一问一答,心有所动。于敏真放下东西,见丈夫正望着自己,虽表情还有点僵硬,但眼含笑意,不像往常那样气哼哼地梗着脖子,她于是走进儿子的房间主动说:“业修,今天晚上不是要到市长家里去吗?我把礼物买回来了,你看看行吗?”简业修有点不自然也有点愧疚:“行啊,只要有酒,别的带什么都行。”于敏真高高兴兴:“那我快点做饭,我们早吃完早去。”

夫妻闹几天别扭,再和好后一家人会感到更亲密。高高兴兴地吃完饭,收拾利索,嘱咐了儿子几句,他们便带着礼物出门了,实际就是去道谢。第一站是市长家,为他们开门的是卢定安的夫人宋文宜,把他们让进客厅,简业修闻到了佛香的气味,轻轻抽抽鼻子……宋文宜刚才正拜佛,听到门铃响,以为是卢定安回来了急忙起身去开大门,忘了关小屋的门,让简业修两口子看见里屋迎面摆着佛龛,佛龛正中有一尊佛,佛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点燃的香,地上放着一块用来磕头的小毯子……一只大花猫趴在旁边,一动不动。宋文宜是位工人,脸上一团和气,善意迎人,眼睛盯着简业修左瞧右瞧:“好像瘦了,在里边没少受罪吧?”简业修笑笑:“我还能搪得住。”

宋文宜亲和可近:“自从你被抓进去,我天天烧香的时候都求菩萨保佑你快点出来。”于敏真及时地插进来:“谢谢大姐,您信佛?”“就打定安当了市长,天天为他提心吊胆,你们知道他那个脾气,死犟眼子,容易得罪人,我烧香拜佛不求别的,就求他平平安安。”“市长也信吗?”“他不信,我拜佛也不能让他看见,一看见就说我。”宋文宜起身关上了小屋的门。

简业修由衷地:“宋大姐真是个好人,老头子当了市长自己还在工厂当工人的,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宋文宜笑得朴实:“不行了,干不动啦,上个月办了病退。”“卢市长每天什么时候回来?”“哪有点儿呀?早了八九点,晚了十一二点,有时还到一两点。今天他知道你们来,会早回来的。”

正说着,大门响,卢定安夹着包进来了,看见简业修夫妇,那张硬涩的瘦长脸立刻现出一种亲近,简单地问候了几句便邀简业修夫妇一块吃饭,简业修说已经吃过了,难得市长高兴,吃过了也要他再陪着喝两盅。一见丈夫不嘟噜脸子,宋文宜也高高兴兴地张罗起来:“是啊,你们哥俩也好久没在一块坐了。”于敏真帮着把早就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子,简业修打开自己带来的酒,卢定安也不推辞。于敏真没有上桌,宋文宜给自己盛了多半碗米饭,上面放了一点菜,回到客厅陪她,大花猫“花花”跳到她身上……她真希望丈夫愿意见的人能多来几次,如果天天都这么松松快快的该有多好。

简业修举杯:“市长,先敬您一杯,谢谢您!”

卢定安斜楞着眼瞪他:“喝酒就是喝酒,谢什么。”

两人一饮而尽。简业修心有怛恻:“一般当了大官的人,碰上像我出的这种事,躲之惟恐不及,您身为一市之长,不忘旧情旧义,为了保我拍桌子发脾气,不避嫌,从心里敬您!”

两人又一干而尽。卢定安也心意耿耿:“避什么嫌?越避越嫌!你以为抓你就是冲着你?用老百姓的话说,这是给我戴眼罩!”简业修心里轰然一响:“噢,可从审问中我感到检察院是想挖出点土木集团的事情……”

“想借你这件事做文章的人太多了。”卢定安一仰脖子又自饮一杯,几杯酒一下肚,他脸上的线条变柔和了,话也多了,“我并没有保你,是你自己没有事,你真要有事谁也保不了你。我可以说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心里对你还是有点根,保你也是应该的,不能老让只会说空话不干事的人专整干事的人。”

简业修眼珠子发红,举起杯:“您没有变,还是我过去的那个大哥!”

卢定安看看他,好久没有听到简业修这样称呼自己了,有一种亲近感,也有点别扭。是业修有了江湖气,还是自己当官当大了疏远了儿时的伙伴?他急忙用话岔开自己不舒适的感觉:“我这也是跟老左们学的,不管他们多么可恶,却有一条优点,那就是抱团儿,当兵的敢干,出了事当头儿的死保部下。可有些所谓的老好人,一看到好人出事为什么就要躲得远远的呢?”

简业修又举起杯:“太棒了!”“业修你喝得太多了……”于敏真过来劝阻,想夺过丈夫手里的酒杯,简业修打开了她的手:“躲一边子去,管天管地你竟敢管到市长的家里来了!市长是我大哥,我们哥俩好长时间没有在一块喝酒了,我高兴!”宋文宜拉着于敏真又坐回去:“你别管他们,好不容易赶上他们高兴,就叫他们喝个够呗。”

卢定安也发觉简业修变了。以前简业修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市长。哪敢像这样在他面前大口喝酒,大声说笑?想不到几个月没见,从监狱里放出来胆子倒变大了,人也撒得开了……卢定安有意逗他:“你刚才说什么太棒了?”

简业修显然叫酒精烧得有点无所顾忌了:“您刚才那番话,还有您卢大哥的为人,都是太棒了!”

卢定安绷起了脸:“少拍马屁,快点找金克任报到,市政府已经成立了危陋平房改造办公室,他兼着主任,你给他当副手,具体事是你干。我这个市长最该干,也是最难干的一件大事,就是平房改造,这届政府的成败也在此一举,困难大得难以想象,可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更大,老实说我心里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开会的时候各区都答应得挺好,要动真格的了却硬是推不动!等你上来找片地方先打开局面,只要你一有成效,我看哪个区还敢推诿耍赖!”

简业修的头脑激灵一颤,马上清醒了,嘴上却说:“市长,我……不想再干了。”

卢定安瞪起眼睛:“什么?”

简业修压低眼眉:“谢谢您的好意,我已经寒心了,何况身上也有污点儿了,就别再给您惹麻烦啦!”

卢定安“啪”一声把筷子摔到桌子上,坐在客厅里的两个女人吓得站了起来:“窝囊,不就是在检察院呆了几天吗?一出来就升官,不是把脸一下子都正过来了嘛!”

简业修闷了一会儿,不敢跟卢定安硬顶,嘴里嘟嘟囔囔:“官场险恶,人家说是绞肉机,一点不错。这回这么草率地抓我,而且是市委一把手亲自批示,还不是因为我给您提供了一个关于平房改造的调查报告?您刚才也说了,抓我是向您下刀子,您不早就深切地感受到高处不胜寒了吗?”

卢定安脸色又变得铁青了:“你怕了?”

简业修低垂眼睑:“我是蹲过班房的人,个人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但替您忧虑,我在检察院里没说一句关于杜家的事,没想到这倒救了杜家,听说市委书记开始联合杜头儿,一块反对平房改造,他跟住平房的人又没有仇,反对平改还不是另有别的打算。一个是笑面虎,一个是老狐狸,下面有一大帮人,各个层次、各个部门都有他们的人,即便是市政府下面的各区局委办,就能都理解您的想法吗?从上到下给您布下了一个大陷阱,您还不到五十岁,把后半生的政治前程全押在平房改造上,冒的风险是不是太大了?只要您说这些问题早想过了,不改初衷,我没有二话,豁出去了!您从小就跟我大哥一样,我才敢说这种话,除去我也没有第二个人再敢跟您说这样的话了。”

卢定安闷头喝了一口酒,没有吭声。于敏真进来埋怨丈夫:“业修你可真是不懂事,你到底是来感谢市长的,还是来惹市长生气的?”

卢定安挥挥手:“没有的事,业修说的是真话,我生的哪门子气?业修,你也别受了点挫折就疑神疑鬼,我再跟你说一遍,我的决心早就下了,市长可以不当,平房改造工程不能停!想干点事的确很难,但干的过程中,特别是干成了,还有一种快乐和欣慰。不干事同样也不容易……”

简业修两眼直视卢定安:“我明白了……话说回来,您只有牢牢地坐稳市长的位子,平改工程才能进行到底。”

卢定安的口气硬得像钉子:“高处的寒冷由我顶着,你只管干你该干的事。”

简业修乘机提出自己的要求:“市长,既然您下了决心我就豁出命去干,但有一条,我不能光当个跑腿学舌的副主任,我想在危改办下面成立个公司,别人不干的我干,别人干不了的我干,等我做出了样子看他们还说什么。”

“好,我调你上来就是这么想的。”卢定安大喜,转头又嘱咐于敏真,“敏真啊,你督促着点,让业修快点到市政府上班。”“您放心。”于敏真兴奋异常,答应得也干脆。她见男人们的酒喝得差不多了,时间也晚了,就拉着简业修告辞出来,回到自己的汽车旁,于敏真突然抱住丈夫吻了一下:“祝贺你,亲爱的!”

简业修冷冷的:“你有病啊?”“我太高兴了!想想吧,到市里当危改办副主任,是给金副市长当副手,起码也比区建委主任高出一到两级。”

简业修形体疲惫,满脸落寞:“你可真是官儿迷,一个女人为什么这么势利?”

于敏真今天真是高兴,不管丈夫的话多么难听也不上火:“对,我就是官儿迷,就是势利眼,我高兴。”简业修白了她一眼:“我刚才跟市长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我真的不想干,从检察院放出来反倒升官了,你想想人家会怎么说他?再说我也不想搅到高层的政治斗争中去。”连于敏真也猜不出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现在由不得你了,市长已经下令,你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啦!”

简业修懒得再答理她,只顾自己往前走。于敏真小跑几步追上他:“你不能走慢点吗?远的不说先说眼前吧,你满身酒气,怎么去看许律师呢?”“我在车里睡觉,你自己进去。”“那怎么行?我跟人家说好是两个人一块去,这也是礼貌。”

简业修不说话,找到一个地沟眼儿,他蹲下身子,把手指伸进嘴里,抠了几下就大吐起来,不仅把刚才喝的酒都吐出来了,把晚上吃的饭菜也都吐了个一干二净。

“你疯了!”于敏真心疼地跑过来给他捶背,“哪有你这样糟蹋自己的……”

她起身跑回车里,拿来一瓶矿泉水递给丈夫。简业修漱了口,喝了两口,然后把剩下的矿泉水全倒到脑袋上、脸上……于敏真又叫起来:“嗨,嗨,你又干什么?”

简业修扔掉空瓶子,用手掌狠狠地搓着脸:“酒气没有了吧?”

于敏真又气又笑:“这跟落汤鸡一样,怎么到人家家里去?”

他们来到汽车跟前,于敏真为丈夫打开车门:“好啦,这回你可以在车上睡觉啦,我跟许律师就说你叫市长给灌醉了。”

早晨,金克任的汽车来到简业修的楼下,司机按响了喇叭,简业修从楼里跑出来,司机为他打开车门,他却不想进去,新官上任怎么也得拿捏一番:“金市长,我非得去不可吗?”金克任含笑坐在车里不动:“那当然啦,你得赶快到位,以后再有这种活动我就可以不出面,全由你应付了。”简业修一下子还不适应自己的新职位,就寻找理由推托:“我的组织关系还都在区里,得等区里的头头通知我再找您报到吧?”听简业修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对金克任倒无所谓,但简业修是市长点的将,也许将来是接自己这一摊子的,他决不能怠慢,就催促说:“快上来吧,调令很快就下到区里,我给杜华正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找不到他,这些事你别管了,先干起来再说。”简业修万般无奈,至少是让金副市长觉得他是万般无奈地上了汽车。

他们赶到城厢区,还是区政府的那间会议室里,原来墙上挂着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钱”字被全部拿掉,长条大会议桌中央摆着城厢区几大片平房改造的规划模型,四周坐满了房地产开发商,他们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沓印制精美的招商说明。前面还是那个全区行政区划投影图,区房管局局长周原笑容可掬,信心十足地向开发商们介绍情况:

“……我们区的优势不用我说,大家都非常清楚,老城厢是咱梨城的城中之城,市中之市,全市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而且前期的工作我们自己做,通煤气、暖气,通上下水,通电、通车等等,保证‘七通一平’,诸位老板相中了哪一片,只管按规划建房子,肯定会让大家有钱可赚。”

开发商们踌躇满志,神态各异,有的傲慢,有的矜持,有的爽朗,有的做作……但眼睛里都露出一种老虎看见肉的精光。区长顾全德陪着金克任、简业修,还有韩国半岛集团的崔太永和杜觉,走进会议室,大家目光都看着简业修,对他出现在这支队伍里感到无比惊异。顾全德对金克任介绍说:“在座的都是我们请来的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正在开招商座谈会。”他走到平房改造的规划模型前,向崔太永小声介绍城厢区的地理位置和平房分布情况……杜觉一眼看见大胖子房亮,用揶揄的腔调打着招呼:“房总,你好。”

“哪有你好啊,你现在是坐着飞机嫖娼——”房亮的嗓门在屋子里激起嗡嗡的回声。

杜觉变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日千里啊!”

屋子里有一多半人哄然大笑……因为有副市长和韩国人在,没有敢放肆大笑的人也笑得捂住了自己的嘴。杜觉的脸由白变红,却又无可奈何,倒是房亮,在大家的哄笑声中离座而去,周原眼尖,立刻跟了出来:“房总留步,怎么走呢?”房亮不提怕见简业修,却只说:“我见不得杜觉那小子,你们既然请了他来,我就走。”“他给我们拉来了韩国的半岛集团,想吃同福庄这块大肥肉。但城厢区这么大,我们有近百万平方米的老平房需要改造,他胃口再大也独吞不下。他干他的,您干您的,干买卖何必怄气呢?”“那小子太毒,他把你给卖了,你还得替他数票子。”“在我这儿大家都是公平竞争……”简业修踅到屋外:“怎么,房总要走?”

房亮气很冲:“腿在我身上长着,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可以吗?”

简业修不喜不怒:“是因为我?”

周原赶紧打圆场:“不是,简主任别多心,房总是不愿意跟土木集团的杜总坐在一块儿。”简业修对周原眼睛一闪:“周主任进去招呼其他客人吧,我负责给你把房总留下。”“好,那就拜托您了,”周原又对房亮说,“房总,别走啊,等会儿我还要向您敬酒哪。”

房亮对简业修心存戒备:“你想跟我说什么?是不是要显摆显摆你又高升啦?”

简业修笑了:“这要感谢你呀!”

房亮撇撇嘴:“你们这些当官儿的都是小肚鸡肠子,专门记仇,我在法庭上跟你道过歉了,也赔偿了你的精神损失,你还要怎么样?”

简业修神定气舒:“我指的不是那个,是你的‘大将军’……”房亮变色。简业修仍旧笑模悠悠:“那家伙还真灵,如果你不抬出‘大将军’,我现在肯定跟你一样,大小也是个老板了。因为我已经准备好要辞职下海了,结果叫你一炮把我轰到了危改办,又得继续给你们这些大老板跑腿儿。”

房亮尴尬:“你这是得便宜卖乖吧?”

简业修收起笑容:“以前你跟我过不去是被别人挑的,通过法庭辩论我看出你这个人是炮筒子,可交。所以我想告诉你一个信息……”“什么信息?”“红庙区的铁山工人新村也要拆迁,那是穷地方,离市中心太远,开发商们都不愿意去。但是,我要是你就去铁山看看,那儿地价便宜,建筑成本低廉,新村里住的都是产业工人,有组织,有单位,老实听话,拆迁容易,没有后遗症。眼皮子浅的开发商不去,竞争不激烈,谁先去了谁就是大爷……你想想有没有道理?”

房亮动心,点着笨拙的大脑袋,伸出肉滚滚的肥手:“谢谢你没有记我的仇,我听明白了,你绝对是好心,我正好也不愿意在这儿扎大堆儿,此路不通仙,总有通仙路。”

“哎,同福庄你也先不要放弃,别管杜觉,各干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嘛,仔细掂量掂量,再到红庙区去了解一下情况,然后作决定。”简业修连推带拥地又把房亮让进了会议室。

笼统的情况介绍已经完成,大队人马挪到同福庄实地勘查,韩国人崔太永还带来两个技术人员,蛮像那么一回事地又计算又丈量,崔太永则不停地向顾全德询问居民情况,实际上他们已无法做任何交谈了,被居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居民们想问他们的问题比崔太永想问顾全德的问题要多得多,得不到解答就改问简业修,因为他是在同福庄长大的,同福庄人认识他:“简大主任,是要拆我们的房子吗?”

“简大哥,是叫外国人给我们盖大楼吗?”

“什么时候动工啊?”

“我们往哪儿搬啊?”

简业修的脸涨得通红,用手指指顾全德——他的意思是让大家问区长,他还不适应自己的新角色,整个上午都很少开口。有人在外面已经大喊起来:“哎——我们要拆迁喽!”在圈外边竟有人点响了一挂鞭炮……韩国人略显紧张,他的上眼皮和上嘴唇都长得过长,上眼皮盖住半个眼珠,总是让人看到过多的眼白,有些阴森之气,过长的上嘴唇遮住了上一排牙齿,给人看到的只有下牙齿。杜觉宽慰他:“没有关系,他们是好心。”崔太永疑惑不解:“这些人在看什么?”杜觉解答:“看金市长,看顾区长,也是看您,为的好记住这些给他们盖新楼的人。”

歇班在家的王宝光,听到吆喝声跑出来,把简业修拉到一边,他们小声叽咕了一会儿,王宝光突然转身就走,脚步飞快,几近小跑,他要将同福庄拆迁的消息告诉黄丽金,但不知黄丽金见不见他……

第二天,染整厂机修车间的下班铃声响过,老蔫儿王宝光换好衣服,站到女友黄丽金该走的门口等她出来。有女工告诉了正要外出的黄丽金,黄便从旁门溜走。又有好心的男工将这一情报告诉了王宝光,他疾步追了过去。黄丽金见甩不掉王宝光,两人这样像捉迷藏一样赛跑,更会惹得路人看瞧新鲜,她索性停下来等王宝光。见女友等他,王宝光又不敢靠前了,远远地也停了下来,黄丽金生气地回过身又走,王宝光也从后面又跟了上来。黄丽金干脆掉转头对着王宝光走过去,王宝光一愣,停住了步子,黄丽金生气地说:“咱们俩都散了,你还老跟着我干吗?”王宝光满面惶愧,不知该说什么……黄丽金口气软了下来:“我求求你别再这样了!”

王宝光胆怯:“你……真的不理我了?我们那儿要拆迁了。”

“宝光,你是个好人,但我真的不能再跟你交下去了!”黄丽金为难,突然转身哭着跑开了。王宝光一阵呆愣,然后尾随而去。蔫人有蔫主意,他不敢靠得太近,也不让黄丽金把自己落下……不管黄丽金理睬不理睬,他一如既往地天天来找她,似乎只要看见她的影子就能心满意足。此后却连续两天没有见到黄丽金,他以为她病了,一女工不忍看他着急的样子,就告诉他黄丽金要结婚了,正在家里做准备。王宝光傻了:“她要结婚?这么快?”“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她家里人就是要让你死了这个心,是她哥哥给介绍的,只见过两三面就决定办事了。”

王宝光转头就跑,他先找到黄丽金的家,只有黄丽金的母亲和嫂子在家,说黄丽金正在收拾新房子。他问新房子在哪儿?老人吩咐儿媳妇领他去看黄丽金的新房,儿媳妇以为婆婆是老糊涂啦,对老蔫儿瞒还怕瞒不严哪,让他知道了黄丽金住在哪儿往后还有个完吗?老人也有她的道理,你看这孩子的眼神多可怜,让他看看黄丽金的新房不就死心了嘛!就这么着王宝光被黄丽金的嫂子领到不远处的一幢住宅楼前,有两个年轻人正踩着凳子往楼洞口的两边贴大红“囍”字,旁边有一群大人孩子在看热闹。嫂子让王宝光在外面等着,她进去把黄丽金喊了出来,黄丽金神情紧张,小声埋怨:“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王宝光事到临头也急眼了,说话的语气也冲了许多:“丽金,你不能为了躲我就跟一个刚认识的人结婚哪!”“这跟你没关系。”“有关系,我们那一带就要拆迁了,我很快就有自己的好房子了……”

黄丽金的未婚夫走出来,骨架粗壮,满脸不屑:“这就是那个神经病?你来干什么?你被人家甩了,是不是想来闹喜呀?”

王宝光有点怯:“我要跟丽金说几句话。”

“她现在是我老婆,在我要结婚的日子里你狗胆包天竟敢来纠缠我老婆,我看你是肉皮痒痒啦!”那人在没有任何警告下迎面就给了王宝光一拳,并招呼他的哥们儿,“把这个癞皮狗给我打走。”那几个帮忙的小伙子,乐不得有这种打便宜人的好事,你一拳我一脚,嘻嘻哈哈地上阵了……

黄丽金大叫着上前拦阻:“你们干什么,别打了!”

她的未婚夫把她拖进楼里:“怎么?你还心疼他?”

黄丽金的嫂子跑出来拦住那几个小子:“哎,打坏了人怎么办?谁叫你们动手打人家了?”她从地上扶起了王宝光,王宝光摸摸额头的血,似乎没有丝毫的惊慌,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嫌自己的眉毛疏淡,此刻便用手指引导着血流描眉,湿湿漉漉,温温热热,遽然生出快感,长笑而去……

众人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