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蒋子龙文集.3,人气 第15章

老天也似乎有意跟危陋平房改造工程过不去,今年冬天来得格外早,连续几天的西北风,气温一降再降,连河里都上了大冻,工地上骤然滴水成冰,水管冻裂,施工难度加大,进度迟缓,一片叫苦连天。金克任一天不拾闲,四处忙于应急,以他的体魄都累得有点撑持不住……大北风又是呜呜地叫了一夜,早晨一睁开眼,他浑身酸疼,情绪不高,便有意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大,电视里正在播放梨城早间新闻……女儿就像跟他比赛一样,房门大开,摇滚乐声震天价响,她随着乐声在做健美操,家里变成了歌舞厅。金克任直脖子瞪眼地盯着电视屏幕,然后又坐到饭桌前翻看当天的报纸……许良慧在忙活早饭,金克任高声叫喊:“哎,大律师,我被市里的舆论工具封杀,你可有什么好主意帮我?”

许良慧端着一碟红烧肉从厨房出来,先走到女儿房门口通知她该吃早饭了,并顺手关上女儿的房门,客厅里立刻安静了许多。她把红烧肉放到桌上,又回身把电视机的音量也调小,这才问丈夫,“你刚才说什么?”金克任把报纸扔到一边:“有人告诉过我,说书记跟市长在争新闻,争电视的上镜率,争报纸的头条,当时我还不大相信,留意了一下,这一段时间关于平房改造的消息几乎从梨城的报纸和电视上消失了。昨天市政府召开抗寒冷保证工程质量的现场会,市长也参加了,应该说会开得不错,今天的早间新闻连市长的一个影儿都不给露一下,今天的报纸上也只字不提,这一块工作正好又是我分管的,我岂不是被卡在他们两个中间成了夹肉馅饼了吗?”

许良慧也坐了下来:“在梨城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大律师可有妙计救我?”

“别夸大其词,快吃你的红烧肉就大葱吧。”金克任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饭……许良慧继续宽慰丈夫,“你只是个卖傻力气干活的人,谁当一把手都得拉你,需要你卖劲儿,目前两个大头头之间的明争暗斗还不会伤及到你的。”金克任摇头:“但这让我难于做人,来明远已经跟我谈过了,老实说他讲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你碰到过被告和原告都有理的案子吗?”

“理有公理私理,正理歪理,真理伪真理,还有强词夺理……理的完整才是法。法可不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天下的理很多,我只是不明白一个理,为什么来明远不能当个太平书记?不操心,不受累,支持市长工作,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何乐而不为!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不知怎么上来一股邪劲,非要跟卢定安争锋不可?”

“你是装傻充愣,还是故作天真?正因为党政一把手的不和,才能保持权力的均衡,进行权力的交替,维护权力的继续。”

金克任表情夸张地看着妻子:“哦,律师的尖刻!这倒让我想起来,那天来明远跟我说的许多话,都应该由他自己当面讲给卢定安听,他不去跟市长当面锣对面鼓地叮当,却想让我给卢定安传信。”

“你没给传吧?最好别搅到他们的斗争中去。”

“你错了,他们之间既不斗又不争,来明远用的可是太极神功……”

“什么?”

“打太极拳有个最基本的要领,就是怀里永远都像抱着个太极,双手之间始终像夹着个圆球,不管如何闪转腾挪,都要对着圆球发力,球在手掌间被旋来转去,推来挡去,两只用力发力的手却始终不相碰。我就是书记和市长中间的那个球。”

许良慧突然笑了。金克任发愣:“你笑什么?”许良慧笑得更厉害了,金克任忽然有所悟,也敞怀大笑,并用手指点着妻子……

女儿换了衣服出来,不无惊讶地看着他们。

河口区街办企业泰和染整厂厂长郑京年,一上班就被召到区长的办公室,杜华正对他相当客气,从自己专用的矿泉壶里亲自为他倒了一杯矿泉水,先问他在染整厂干了多少年,又问他多大岁数,然后以非常实在的口吻完全站在郑京年的立场上说:“老郑啊,这些年你干得不错,趁厂子眼下还说得过去,赶紧挪个地方,过了五十岁再想动也不好安排了……今天叫你来就是想跟你商量这件事。”郑京年眼珠发光,立刻来了精神:“是啊,染整厂那么大,却只是个科级单位,我为这事可没少跑道,就是没有人理这个茬儿,还是区长想着下边……”杜华正打断他的话:“你怎那么死心眼儿,给一个单位提高级别太难了,给一个人提一下级别就比较容易了。”郑京年屏住呼吸等待区长的下文,“我想把你调到区里来,到工业局当副局长,先升成副处级再说,到换届的时候就看你的运气了,能扶正更好,万一扶不了正,到退休的时候也可以弄个正处级巡视员。而且在局里旱涝保收,也算是平安着陆啦!你干了这么多年总不能让你白干哪,你觉得怎么样?”

郑京年自然感激不尽:“谢谢杜区长!”

“别谢我,这种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定的,有的领导同志提出来,叫你把染整厂的屁股擦干净了再上来。”郑京年就知道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区长是肯定有条件的。杜华正告诉他染整厂得搬迁到市外去,郑京年抱怨设备陈旧,一拆可就哗啦啦了。杜华正说正好趁机更新设备嘛。可哪来的钱呢?于是引出卖地皮的事,厂子一迁走地皮不就可以卖钱了吗?事情十分紧急,郑京年一下子往哪儿去找买主,杜区长也为他焦急,提拔人的事夜长梦多,把迁厂的事早办利索了好早到区工业局报到,自然而然就为他找到一个买主,杜华正摁下电话的扬声器,熟练地拨了一串号码,“是杜觉吗?”立刻拿出了一副严厉的居高临下的口吻,“你知道三义里旁边有个泰和染整厂吗?市里的平房改造任务十万火急,你能帮着给它找个买主吗?”杜觉倒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不行,那个地方不值钱。”杜华正对着电话火了:“不行也得行,你怎么帮着城厢区拉来了外资呢?你别动啊,我叫染整厂的郑厂长马上去找你!”

杜觉叫苦不迭:“哎,我不是你们区里人,您怎么硬拍呀?”

杜华正啪地把电话挂了。

一直到下班之后,钟佩才抽出时间来到老城厢临街的一片店铺前,这里紧挨着同福庄,受拆迁的影响,闹闹哄哄但生意萧条,每家店铺的墙上都用白粉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在“拆”字的外面还画着个白色大圆圈——像山区的农房上吓唬狼的标志。店铺的老板们满脸阴云,钟佩找到“天福时装店”走了进去,店里死气沉沉,姚天福一个人坐在柜台前愣神儿,对钟佩进店没有在意。直到钟佩盯着他走到了近前:“你就是姚老板?”姚天福抬起头,“是我,噢,您是……哎呀,看我这眼神!”姚天福急忙展露笑脸,起身相迎。钟佩神色凝重:“我是于非的母亲。”姚天福赔着小心:“伯母,您好。”钟佩口气冰冷:“我说过了我是于非的母亲,叫钟佩,是来找她回家。”

姚天福赶紧拿凳子,让钟佩坐下,然后解释:“钟区长,这全是一场误会,那天我们不过是在一起跳跳舞,唱了几首歌,被于总碰见就闹成了这样……”“以前的事我现在不想谈,只想见见我的女儿。”

“哎呀,她不在这儿……她在深圳,开了一家非非时装商店,我的货都是经她的店进来的。”钟佩疑惑:“今天上午还有人看见她跟你在三义里卖内衣嘛!”

“那一定是看花眼了,”姚天福从抽屉里拿出三沓百元的人民币,“您来得正好,不然今天晚上我还得到您的家里去,这是给于非的货款,她叫放在您那儿,明后天她回来取。”

“她要回来?”这显然勾住了钟佩,但她不看那几沓钱,“我不管你们的事情。”

“这笔钱她要得很急,我明天一早就外出,见不到她,您不给带上怎么办呢?”

钟佩犹豫了。姚天福嬉笑:“这又不费您什么事,于非又是您的亲女儿,她的买卖不就跟您的买卖一样吗?现在这年月还有给钱不要的吗?我要是滑头,给您不要就再也不给了,着急的是于非,她还得一趟趟地来求我……”既然女儿要回来,她就不愿再听眼前这个粗俗的家伙饶舌:“好吧,这是多少钱?”

“三万,您数一数。”钟佩看了看,还带着银行数过的印记,就放进自己的包里。姚天福拿过一张纸和笔:“您得给我写个收条,这是财务手续,好下账。”钟佩迟疑着,却也不能再从包里把钱拿出来。既然收了钱写个收条也是很自然的,就问:“怎么写?”姚天福把纸和笔放到钟佩面前:“随便怎么写都行……要不就写收到姚天福现金三万元。”钟佩略加思索在纸条上写了“替于非代收姚天福归还的货款叁万元整”,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他,仍觉得姚天福的神情有点不对头。

同福庄小学放学了,在众多结伴行走的同学中间,姚雷、李**、二虎拦住了各自要抢劫的对象:“你带钱来了吗?”被拦住的同学乖乖地交上早就准备好的钱,赶紧跑开了。其他同学像躲避灾祸一样远远地避开这三个小瘟神,有胆小的又跑回了学校,有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躲闪不及被姚雷堵住了:“丁浩,我找你要的钱带来了吗?”

丁浩嗫嚅:“我没敢向家里要。”“你就敢违抗我?”姚雷上前一步猛推丁浩,丁浩一个屁股蹲儿摔倒了,姚雷一把抢走丁浩的书包,“今天便宜你,明天拿钱来赎你的书包。”丁浩哀求:“我还得写作业哪……”“写个屁,先完成我的作业再说!”

三个小子歪脖子仰脸,摇摇摆摆地走了。一年级的老师站在校门口目送自己的学生回家,看见了他们的恶行,赶忙返回到教研室向简业青告状:“姚雷那几个人又抢你们班的钱了……”简业青放下怀里还抱着的一摞作业本,转身想追出去,校长进来拦住了她:“简老师,下午你到区教育局去开个会。”“什么会?”“我们学校要拆迁了嘛,商量把学生往哪儿分,老师们往哪儿分。”

简业青诧异:“这样的会怎么让我去听?”“还有一项内容,居住环境和青少年犯罪的关系,你是高年级组的组长,又一直住在同福庄,熟悉情况。”

简业青不快:“我宁愿不熟悉这种情况。”“怎么啦?”“我……实在受不了了,过去要不是图离家近早就想办法调走了,就是刚才,姚雷、李**他们还在大街上抢同学的钱!有的同学说,管着我们这个学校的不是校长、老师,而是几个学生流氓,同学们最怕的也是他们……”

校长很少见简业青如此激动:“我也听到了一些反映……”

简业青仍旧气愤不已:“小学生怀孕的事,出在我们学校,少年犯罪率,我们学校在全市不算最高也排在前几名,打架斗殴、偷偷摸摸,那是常事,造成这个局面不是您校长的责任,也不是我们当老师的不负责任,这个地方的根太臭了……不论一家几辈儿、老少多少口,都挤在一间平房里,大人们干什么事都瞒不了孩子,造成小孩子性早熟,甚至从小就性扭曲……”

年轻的女老师接过话头:“有人反映,我们的学生还要向姚雷等几个霸道的家伙交纳安全保护费,多则三十元,少则十元,不交钱就挨打。学生哪来的钱?还不是回家向家长要,或者到别的地方去偷吗!”

还是校长会疏导:“你把这些情况带到会上讲一讲不是很好吗?也让教育局的领导明白我们学校落后的真正原因。”

就在老师们还谈论姚雷的时候,姚雷已经回到家,没有吃午饭,又开着他父亲的蓝色大发车跑了,在三义里西面的一个湖边停了下来,中午太阳暖和,许多小学生在湖面的冰上溜冰,极少数的人穿着冰鞋,大部分人穿着普通的鞋在冰上玩耍。姚雷、李**下车来到冰上,他们相中了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小姑娘,她正是大鞋底子李素娥的女儿,姚雷喊她:“哎,你叫什么名字?”贾兰兰的性格也很冲:“干什么?”

“我叫姚雷,他叫李**,问问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

“我叫贾兰兰。”

“贾兰兰,我们请你去吃麦当劳,去不去?”贾兰兰有点犹豫,李**过来拉她:“走吧,他会开汽车,一会儿就回来。”贾兰兰仰起脸顺着李**手指的方向瞧,果然看见湖边停着一辆汽车,犹犹疑疑地跟着他们走出冰面……

下午,吴虚白乘出租车来到梨城大学半心湖畔,这位香港恒通财团的投资部经理四十多岁,与人们见惯了的面孔白皙、神采俊逸的香港老板很不一样,他面色黑红,相貌粗粝,但气度严整,温厚沉实,更像风硬水凉的北方汉子,他来到夏尊秋的楼下,摁响了大门报话器,里面传出女主人的声音:“请问找谁?”

当吴虚白开口说话的时候,就露出了浓重的广东口音:“尊秋,我是吴虚白。”

大门嘭地一声开了,待到吴虚白走到三楼的时候,夏尊秋的房门已经打开,她站在门口把他迎进去,两人相互凝视:“我想你。”“我也是。”拥抱,轻吻,有一种重逢的欣喜,也有一种自然的优雅。吴虚白专注而诚恳:“你真美,似乎更年轻了。”夏尊秋含睇一笑:“谢谢。”

吴虚白炫目动情:“那天我听到你的电话留言,为你担了一份心,同时又有点振奋……”夏尊秋却佻脱诙谐地逼问:“幸灾乐祸,还是想乘人之危?”“因为你太优秀了,以前我觉得你从来不需要我的关心、我的照顾,或者是我的感情,一旦听到你说你需要我,当然兴奋,我知道你改变主意了。”

夏尊秋稍一迟疑:“什么?”吴虚白从口袋里掏出个精致的首饰盒:“这次我特意选了一枚戒指,希望你收下,别再让我失望了。”夏尊秋笑着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她的手指很长,柔洁敏感,她举起来欣赏着,不知是欣赏那钻石戒指,还是欣赏自己的手指?“这颗钻石真漂亮!”她嘴里称赞着戒指,却把它从自己的手指上摘下来,放进盒里,又塞进吴的口袋。吴虚白变色,呆呆地任她帮自己脱下外衣,挂到衣裳架上,在这一连串温雅的动作中,夏尊秋的眼睛里现出一种不易觉察的犹豫和距离。

吴虚白抓住了她的手:“尊秋,出了什么事?”夏尊秋躲避着他的目光:“你指什么?”“我指的那个人是谁?”

夏尊秋摇摇头:“没有你说的那样一个人。”

“不对,我认为你实际上已经答应跟我结婚了,怎么我来了你又变卦了?”

“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

吴虚白轻叹一口气,坐到沙发里:“我们是不是分开得太远也太久了,我越来越猜不透你是怎么想的了?”

“我只是没有把握。”

“我有把握,你现在过得并不快乐。”

“是的,常常感到孤独,有时还会变成难以排遣的痛苦。”

“在孤独中创造,在优雅中痛苦,或者说在痛苦中优雅。”夏尊秋抚摩吴虚白的头:“别这样,你不是刻薄的人。”吴虚白无奈:“唉,我真怀念在芝加哥的那几年……”

“芝加哥也是一座巨大而忧郁的城市。”夏尊秋想岔开这种太过敏感的话题,“先不谈这个,你想喝点什么?是喝茶,还是喝咖啡?”吴虚白现出明显的不悦:“不用了吧,我坐坐就得走。”夏尊秋惊诧:“你生气了?”吴虚白看着她:“我有资格吗?”

夏尊秋感到歉疚:“别这样,虚白,你是厚道人。”

吴虚白不免愤愤:“我发现人太厚道了就会被欺负。”

夏尊秋坐在他身边:“这说明你并不想我,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哪……”

吴虚白伸出右臂把她揽进怀里,低头吻她,饥渴加上愤懑,他吻得贪婪,吻得狂烈,越吻越深,越深越不满足,双臂箍住她的后背,把她柔软隆起的胸拉贴在自己的胸前揉搓,以配合他唇的探求。渐渐他感到对方的唇也有了探求的渴望,娇躯扭动激烈,抱住他脖子的两只手越来越用力,他箍着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然后一躬身把她扛上肩,走进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