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庄的绝大部分房屋已经被推倒,在早晨的阳光里变成一片巨大的垃圾场。北风搅扬着尘土,白色垃圾随风在半空中飞旋。许多房子被主人揭走了屋顶上的塑料布,就露着天儿了,推土机轻而易举地把早已破败不堪、惨不忍睹的所谓平房夷为平地。人们像蚂蚁一样搬动属于自己的东西,搬空一排,推土机就推倒一排……最后只剩下二十多间破房子,孤零零地在北风中摇晃——这些人家叫“钉子户”。拆迁办公室成了“钉子户”们围攻的孤岛。电话铃响,顾全德摁下扩音键:“喂,哪位?”
“你是那个王八蛋区长吗?”
“你是谁?怎么这样说话?”旁边一个小伙子替区长解气:“哪个王八蛋这么混账?王八蛋找区长有什么事?”
“我家老少七口人,一间屋住不下,自己搭了一间小屋,为什么不算面积?你们就会算计老百姓,等着吧,我跟你没有完!”
周原在这时候领着许良慧进了拆迁办公室,顾全德起身让座,周原向区长报功:“许律师太忙了,硬是被我给绑架了一个小时。”顾全德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吩咐身边的小伙子说:“你去把崔娘和曾家那哥几个叫来。”他又对许良慧说:“您一来我心里就有点底了,咱代表政府,不能做在法律上站不住脚的事,也不能让一帮高智商的知识分子钻了空子,扔下一个孤老太太和她的傻儿子没有人管。”许良慧为难:“我没有吃透案情,先在旁边听听再说……”
顾全德还想说什么,却看见崔娘和曾氏兄妹进来了,她的两个傻儿子也在后边跟来瞧热闹,他于是改了口气:“你们都看到了,同福庄的拆迁到了最后期限,明天所有的房子都得推倒,没有正当理由不想迁的也要强制迁走。对你们的要求我们考虑了一个方案,今天特意把我们区的法律顾问也请来了,许律师是我们梨城挂头排的大律师。对我们的想法你们同意更好,不同意以后慢慢协调,房子必须今天拆掉。周局长,你先讲吧。”
周原沉着脸,一嘴官腔:“先要声明一点,我们改造危陋平房的目的不是为了购买你们的产权,而是为了改善像崔大娘这样的大批平民百姓的居住条件。按我国的住房条令,只要崔大娘在里面住着,你们就无权出卖房子的产权,房子是曾树仁的,他走的时候并没有留下遗嘱,说清这两间房子归谁,但明确地说出叫崔大娘看管,这一看一管就快五十年了,漏雨,透风,一次次维修,应该是房主负责,可你们谁也没有管过,都是崔大娘自己干的。”曾玉抢话:“崔娘没有通知我们,如果告诉我们,我们会出钱的。”周原眼光霍地一跳:“连工带料,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如果你们肯出钱现在也来得及。”
曾凡瞪了妹妹一眼:“你先不要打断周局长的话。”周原接着说:“这几十年来,经历过许多政治运动,这房子如果不是崔娘住着,恐怕早就充公了,你们应该能想象得到。”曾凡一个劲地就合:“是的,我们兄妹是非常感激崔娘的。”周原自管往下说,“崔大娘过去是你们家的用人,但又不是一般的用人,跟你们的父亲生过孩子,你们兄弟中有崔大娘的孩子,因此你们也有抚养崔大娘的义务。总之,我们的意见是,先把崔大娘和她的孩子安顿好,剩下的钱你们兄妹分,至于怎么分我们不管,但不把崔大娘安置好,你们一分钱也拿不到。”
曾家兄妹你看我,我看你——崔娘不知是感激周原这番话,还是因为周原的话勾起了心里的旧事,老泪滂沱,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曾浩眼睛也有点红,神情尴尬,为了掩饰自己窘迫急忙先表了态:“区里想得很周到,我同意。”这激起了他大哥的不满:“你同意就用你那一份安置你的生身母亲,与我们无关。”曾玉响应:“对,我同意大哥的意见。”周原压住他们:“不行,我们的意见是先安置崔大娘,你们后分钱。现在你们想先分钱,如果曾浩分得的那一份不够安置崔大娘的,怎么办呢?”
曾凡一惊:“啊,这还要用多少钱?总不能把十几万都用来安置她吧?”
“这就要看崔大娘了,”周原问,“崔大娘,您是想买个偏单元,还是三室一厅的大单元?”崔娘低垂着眼睛:“我就要个偏单。”周原提醒:“您可想好了,还有两个儿子哪!”崔娘抹抹眼泪:“偏单就行了。”周原站起身:“行啦,一个偏单六万多块钱,我领您去看房,同意了就办手续领钱。”崔娘神色木然,看不出有什么高兴劲,更没有感谢的话。周原又征求曾家人的意见:“你们还有什么意见?”曾玉心有不甘:“一个偏单元六万多是不是太贵一点了?”
“行啦,行啦,我们同意。”曾凡看见始终还没有说话的区长脸色灰白,额头虚汗淋淋,他怕再出意外,拿多拿少都是白捡的,就向弟弟妹妹示意,相继走出拆迁办公室去办手续。
许良慧也被顾全德的样子吓一跳,等曾家兄妹一离开她就凑过去询问是怎么回事,顾全德说:“没事,您快去忙您的,谢谢啦,谢谢!”他说着话就掏出针包,一根根地往自己的腿上扎,因他正处于极度疼痛之中,扎针的这点皮肉之痛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扎得大大咧咧,不像是扎自己的腿,更像是扎一根木头棒子。许良慧心惊肉跳,不敢多看,匆匆告退。顾全德刚把针扎好,大哑巴王宝发背着小洋马的丈夫刘玉厚,侧楞着身子挤进了办公室,然后将身子一蹲,把刘玉厚放到了顾全德面前。刘玉厚原想给区长跪下,身子一瘫顺势抱住了顾全德还带着针的腿,这下可疼得顾全德大叫起来:“哎呀——”
刘玉厚吓得急忙松开胳膊,但他瘦弱的膝盖支持不住自己挺立起来的腰身,只好又用手抓住顾全德的脚脖子……有气无力地说:“区长,我的矽肺病已经到了晚期,不光看病厂里不给报销医药费,还四个月没发一分钱的工资,一家四口就全靠我老婆卖冰棍糊嘴,天气一上冻,冰棍也不能卖了,我到哪儿再去弄一万多元买新房?我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即便有钱,又到哪儿去呆上一年零八个月呢?不拆迁我还有个窝能凑合着过日子,政府一办好事,倒让我们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了……”
“刘师傅快起来,有话好好说,我们决不会让一户过不去。”顾全德想把他拉起来,却没有拉动,一是他腿上扎着针使不上劲,二是刘玉厚死活不起来:“顾区长,你不给我解决问题,我就不起来啦。”
从外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摔打声,有人喊叫:“你们的干部叫人给打了!”真是乱套了,这哪是拆迁,活活是一场动乱!顾全德赶忙取下腿上的针,扶着桌子站起来,然后踉踉跄跄地冲出去。大哑巴也像保镖一样又把刘玉厚扶起来,走到门口,他看见右边围了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又有几间房子被推倒了,连崔娘那两间大高房子也没有了,同福庄好像就剩下简家和他跟哑巴的两间小破屋子了,居民们差不多也快搬光了,四五台推土机的脑袋都对着他们的房子,虎视眈眈……
简家并不是“钉子户”,一切都因为简业修太忙了,实在是顾不过来,好在简玉朴也不着急,他就想慎悠到最后,亲眼看看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同福庄是怎样从这个城市消失的,先把邻居们都送走了再说吧!简业青那间屋子里的东西早就都搬走了,到了搬迁的最后期限,简业修才请来了搬家公司,小伙子们一看简玉朴小屋里的这点东西就乐了,简业修却连这点东西都嫌多,他对老人说:“爸,这些破烂儿就别要了,将来搬回新居的时候再买新家具。”
“旧的能用为什么非要买新的呢?”老人一样也不让丢,真正让他不放心的是另一件事,“业修,你真跟敏真商量好啦?”简业修直觉得脸上挂不住:“行啦,您就别管了。”把简玉朴小屋里的东西都搬上车以后,简业修请老人跟着车一块过去,老人却叫他先走,简玉朴知道他一离开,房子即刻就会被推倒,心里有说不出的留恋和难受,嘴上说的是想跟刘玉厚两口子和大哑巴兄弟再打声招呼,老人也替他们犯愁……简业青对弟弟说:“你先回去收拾一下,等一会儿我陪咱爸爸坐公共汽车过去。”
还是大哑巴心胸开阔,既不为自己的处境发愁,也不为与老邻居告别伤感,表情极为生动地跟简玉朴哇哇地叫着,简玉朴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间或还对哑巴比画两下。平时咋咋呼呼的杨美芬,竟眼圈发红,不知是因为简玉朴搬走,还是因为以后再见简业修可就难啦!她认为简业修耗到搬家期限的最后一天才离开,就是够情够义,不愿意把她们一家孤零零地甩在这儿。但他毕竟是官面儿的人,还能怎么样呢?她对简玉朴说:“简大爷,您这一走我们可就显着孤单了,以后再也没有福气跟您做邻居了。”
“你可没少照应我们。”简玉朴说的也是真心话,尽管他在心里从来没有敬重过杨美芬。儿子小的时候他曾鄙视过她,老怕她把简业修教坏了,后来见儿子很有出息,并没有学坏,才相信杨美芬和业修的要好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觉得自己作为邻居和长辈对杨美芬做得太过分了。简玉朴喜欢跟刘玉厚亲近,而此时的刘玉厚却快要愁死了,给区长下跪都没有解决问题,他再也没有招儿了,闭着眼在床上侧歪着身子。简玉朴看着他心里难受,将脸凑近了说:“玉厚,我走了,你要多保重,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相信 党的政府会不管你这样的好工人!”刘玉厚说不出话来,在同福庄简玉朴可能是惟一在心里还把他当人看的邻居,现在也要走了,他感到自己被这个世界彻底地遗弃了……
生活讲究,极爱干净的于敏真,下班回来一进家门,看到满屋破烂,登时就对简业修火了:“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简业修明明心里发毛,嘴上却挺硬:“我爸爸要住在这儿。”于敏真一愣:“你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讲一声?”
“讲什么,这不是我的家?这点事我还做不了主?”
“你说话怎么带刺儿?这也是我的家,我也做得了主。告诉你,这不行!”
“不行也得行!”话赶话地僵在这儿了——再进行下去就又得吵,又得骂,又得打了。怕就怕话赶话,火激火,于敏真有过教训,虽然自己也在气头上还是让了一步:“那就再等几天,我负责给另找房子。”简业修却以为逮着理了:“来不及了,既然你还承认这是我的家,我的老人为什么不能住在这儿?”
于敏真身子一颤,声音也高上去了:“我还有老人哪,如果都住在这儿,我们还过日子吗?”毕竟老父亲马上就到,不能让老人看儿媳妇的脸子,不管怎么说没有提前跟于敏真商量是自己的不对,简业修想先糊弄过去再说,口气又缓了下来:“敏真,你是有文化的人,不能胡搅蛮缠,我从来没有照顾过父母,正好有这样一个机会,你不也好尽尽做儿媳妇的责任吗?”
“我怎么没有尽责任?我给钱,应该是我们的房子给了你大姐,姐照顾老人得房子、得遗产,这不是很公平吗?”简业修被噎得接不上话儿:“你?”“我怎么啦?再说光是老人来还好办,你弄这么一屋子破烂儿来,这还像个家吗?”
简业修把声音压低:“我也不想把这些东西弄来,可老人对这些旧家具有感情,你怎么就不能凑合一下呢?”于敏真的声音反倒又提高了:“不凑合,你快把它们弄走,哪怕将来我再为老人买新家具哪!”
“那好,你如果不愿意跟我父亲在一起住,那就请你走吧!”
“这是我的家,我凭什么要走?”
宁宁害怕:“你们别吵了,让爷爷跟我住一个屋吧。”
简业修有点不管不顾了:“于敏真,我可告诉你,我一忍再忍,一让再让,这回我爸在这儿是住定了,你要是给我爸一点脸色看,你我的夫妻情分就算到头了!”
于敏真怒极反笑:“干什么?你想拿离婚吓唬我?到头就到头!这可是你说的,儿子得跟着我。宁宁,收拾好东西,跟妈走!”宁宁哭:“妈……”
于敏真拉着儿子刚要出门,原来门是开着的,简玉朴和大姐简业青都站在门口。
简玉朴脸色苍白得像窗户纸:“敏真,你先别走,听我说一句,业修过来,给我跪下!”简业修怒不可遏:“爸。”
简玉朴强压着火气又重复了一遍:“跪下!”简业修无奈,给父亲跪下了。简玉朴气得抖抖瑟瑟:“业修,你听我说,敏真对咱简家有两件大功:第一,当年她父亲是市经委的主任,人家不嫌弃住在同福庄的工人的儿子,肯嫁给你,肯进咱那破房子,这太委屈她了。第二,敏真为我生了个孙子,让咱简家有根有后。她有这两件大功,就是咱简家的恩人,你对她一不许骂,二不许打,三不许提离婚这俩字,你要想离她,先得离开你爹!”
于敏真大哭着也跪了下去:“爸……”简玉朴又说:“我跟你姐姐、姐夫已经商量好,住到你姐家去,你姐夫的医院里还给腾出一间房子,我们就是来告诉你们这个的。”业青插嘴:“咱爸说了,这些破烂东西扔到楼下送给收破烂儿的算了。业修,向敏真认个错。”
简业修无语,也无地自容。简玉朴逼问:“你莫非要逼你爸给敏真赔罪吗?”
于敏真火上浇油:“爸,他提前一个字不跟我讲,就是找茬儿跟我吵架,因为他有了外心……”
老人冲着儿子一巴掌打去,自己却摔倒了。
在一座离三义里不远的写字楼里,简业修临时租了两套带卫生间和厨房的大房子,装修简单实用,但配备了齐全的现代办公设备。一套房子门前挂着梨城市危陋平房改造办公室的牌子,另一套房子的门口则挂着九河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铜牌,公司里加上简业修才只有五个人,他情绪复杂,有点兴奋,也有几许伤感或曰失落:“好了,从今天起我们九河公司就算正式挂牌营业了,不请来宾,不搞庆典,不放鞭炮,不事张扬——这就是我们公司的风格,叫偷着长肉,悄无声息地赚钱。我从毕业就分配到建委,在官场蹭蹬十几年,最后落的结果就是一个人出来办公司,没有落下好,也没有交下人。对上不可谓不忠不勇,自问为河口区是卖了命的,上面却要置我于死地。对下不可谓不诚不信,如孙石,我待他不薄,建委的人有目共睹,我的为人如何建委的人也应心里有数,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这是我的失败,但我又感谢这失败,随着危改工程的启动,梨城的房地产业将大热,我给公司定了一个最保守的利润指标,第一年拿下五百万,每人要平均给公司赚到一百万。你们几位都是近几年才到建委的,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加盟九河公司。”
这算是开业贺词,还是就职演说?不管算什么他都把几个年轻人的热情鼓动起来了。杨静浓眉明眸,带着现代年轻人无所顾忌的锋锐:“官场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可以或不可以利用的人,孙石如果不反您,又怎能买上边的好,取代您的位置呢?”叶华是学财会的,头脑总是非常冷静:“简主任,我们不放心的是,原谅我的直率了,您今后到底是以当官为主,还是真想干好这个公司?”
简业修以问代答:“平改办的副主任算不上是什么官了,但上边交下的工作还得干,我的性格你们都很清楚了。可是我不会再愚蠢到对官场、对自己的仕途还抱什么希望了!”杨静心气很高:“有您这句话就足够了。不过,世界上许多伟大的人物都进过监狱,坐牢有时是一笔雄厚的政治资本,比如南非的黑人律师曼德拉,如果不是坐了二十多年的牢,能轮上他当总统吗?”
“问题是我喜欢的是工程,不是政治。像我这种小萝卜头式的干部也不可能可笑到会有什么政治抱负。我真正想干好的就是这个九河公司,这几百万的启动资金全是我找私人筹措来的,暂时只能先挂靠在危房改造办公室,等条件成熟就要独立出来,眼下我不可能不接受市里的任命,这对我们办好九河公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在梨城这样的环境里,如果没有这层色彩九河公司也很难有所作为……你们说是不是?”
杨静看看叶华,显出一种兴奋:“不错,我们是危改办的下属企业,干起工程来就方便多了。”简业修站起来,走到两张规划图前:“你们看,三义里人口密度太大,出房率低,谁会愿意到这儿来开发呢?所以连杜头的儿子都宁愿到城厢区去做好事,也不给他老子的脸上抹彩,原因就是在三义里赚不到钱。”沉稳干练的叶华插进来问:“那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儿干呢?”
简业修详细解释自己的想法:“有其弊也有其利,这儿地价便宜,成本低,且又紧靠市中心,一旦我们先在这儿把路修好,把基础设施搞好,三义里就会变成黄金地段。到那时我们出三等价钱买的地方,别人用一等的价格还抢不上,开发商们会求我们分给他们一杯羹。”叶华不愧是算账的:“搞基础建设的费用哪儿来?”简业修早已成竹在胸:“我跟金副市长商量过了,由市里出一半钱,区里出一半钱,先搞基础建设。你们想想,我如果不是危改办的副主任怎么能做这样的协调工作呢?”
杨静和叶华对视,点头。简业修走到另一张图前:“你们再看这儿……这是翠湖,市里的规划要在这儿建新住宅区,属于安居工程,可以向国家安居工程局贷款。我计划和香港恒通财团联合开发,那儿没有老住户拆迁的问题,先把房子建起来,然后将三义里的大部分居民疏散过去,腾出地方建商厦,盖写字楼,无形中等于提高了三义里的出房率,使这个现在人们眼里的贫民区一变而成为寸土寸金的高级商业区……你们以为如何?”
杨静禁不住赞许:“高!”程蓉蓉坐在叶华的身边,始终不吭一声,只是静静地以信赖的眼光看着别人,听着别人讲,她矮小纤细,柔和温润,不漂亮,但很受看。三个年轻人显然都被简业修的计划鼓舞得情绪高昂,他们对这个刚刚成立的公司有了信心和希望。这时候简业修派司机去接的客人到了,是梨大建筑系的一位老先生和一位农村打扮的妇女,他为大家介绍:“这位你们都认识了,是梨大建筑系的田才清教授。”他看看田才清带来的农村妇女,不知该怎样称呼。田才清把话接过来:“这位女士是灵鸽,有奇异的预测能力。”
简业修又对田才清说:“我再给您介绍九河公司的成员,杨静,天大建筑系毕业,是我们的工程部负责人。叶华,我们的财务部经理。程蓉蓉,负责办公室。司机小常,您已经认识了,他兼管公司的接待和杂务……目前我们公司就只有这五虎上将!”“好,精兵强将!”田才清和大家握手寒暄,程蓉蓉给两位客人斟上茶水……
那个村妇向田才清唧咕了几句别人听不懂的话……田才清翻译说:“灵鸽说你们选择这个开业的日子很好,一会儿就有贵人来。”
“是吗?”几个年轻人相互看看,将信将疑。
简业修对杨、叶等人说:“我陪田教授去看看翠湖的现场,中午回到这儿来吃面条,庆贺公司开业。”说完他就带着两位客人下楼去了,他为自己配备的汽车是一辆崭新的被称作“沙漠公狼”的吉普车。上了车,田才清对简业修说:“你不用指路,叫灵鸽带路,看她能把我们带到哪里去。”简业修问:“她来过梨城吗?”田才清说:“这是头一次。”简业修抱着一种好奇心指示司机:“她叫你往哪儿开你就往哪儿开。”
那女人坐在司机的旁边,闭着双眼,开始给司机下达指令:“往前,往右,往左……”汽车驶出城区,七拐八绕,最后在郊外西南方的一片田地边上停住了车。出了汽车,简业修一脸惊讶:“这正是我想带您来的地方,真有点神了!”
田才清得意地笑笑。
一夜的西北风,被崭新的太阳给暖化了。但太阳自己却失去了应有的清亮,混混沌沌,外面罩了一个浑黄的风圈,田才清看了看四周,看了看位于东北方向的城市,在附近转了好半天,又和灵鸽交换了意见……才对简业修说:“不错,是块好地方,正处于城市的上风头,梨城一年的主导风向是西南风,城市的烟尘以及各种飘浮的污染物全被风吹向东北方向,而这块地方正好在城市的西南方,它的西南方则是原野,空气新鲜,阳光充足,还有这柳河、翠湖,更是神来之笔。”
简业修经田才清一说立刻觉得精神清爽,头上浮云白柔娴静,眼前岸树郁郁飒飒,冰面风来,轻曼清香,眼界为之一宽,襟抱徒然开阔。他说:“其实,所谓风水好的地方,不懂风水的人见了也感到舒服。
“所谓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气之来,有水以导之;气之止,有水以界之;气之聚,无风以散之。无风则气聚,得水则气融,内气萌生,外气形成,内外相乘,风水自成。”田才清深吸几口长气,触景生情激起了浓浓谈兴,向简业修滔滔不绝地卖弄他的风水学。神秘的女人又向田才清唧咕了一些什么,田才清解释说:“灵鸽讲,你将在这儿成就自己的梦想,但也要埋在这儿……”田才清有点怀疑地看看女人,又重复了一遍:“他要埋在这儿?”
女人点点头。
“埋在这儿?”简业修一惊,他用手指狠掐自己的太阳穴,感到头又开始作疼……从检察院出来以后,他养成了掐太阳穴的习惯性动作,外出也总是随身带着止疼药片,脑袋一感到不适便立刻从小瓶子里倒出一粒放进嘴里,从汽车里拿出矿泉水送下。然后冲着田才清问:“她是说我会死在这儿?”
田才清摇头,又去问了灵鸽,才对简业修说:“她说你可能要埋在这儿,并没有说你什么时候埋在这儿,如果到八九十岁死了后,因为你对这片新区的贡献,破例让你埋在这儿,岂不是永垂不朽了!”
简业修释然:“现在死了人都要火化,不可能让我在这儿给自己修座坟墓。我也不想那么干,这么好的地方应该多给活人盖住的房子。”移动电话铃响,他边接电话边用充满惊诧的眼光看着灵鸽,关上手机之后才对田才清说:“夏尊秋教授和一位香港客人到了公司,希望我们快点回去,他们大概就是灵鸽所说的贵人吧?”
“嗯……”田才清似也颇感意外。
简业修陪着他和那个始终不知其姓名的神秘女人又返回公司,夏尊秋为他们和吴虚白一一作了介绍。乍见之下,吴虚白的相貌和风度给了简业修一种好感,也许正是这种好感使作为主人的他反倒有些局促……因为有夏尊秋在场的缘故,令他对吴虚白生出一种莫名的忌羡,不免又有些自惭形秽。办公桌上摆着吃面条的菜码、啤酒、酒杯……这实在不像个公司的样子,越发地让简业修脸红。他对夏尊秋说:“夏老师,中午我请吴先生和你们大家到外面的饭店里去吃顿便饭吧。”
吴虚白有一种自然而大度的随意:“简先生,你的面条才是最好的便饭。”夏尊秋也说:“业修,你不必拘泥于虚礼,饭店的菜谁也不是没有吃过,难得虚白来得巧,正赶上你们的公司开业,大家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顿喜面,不是很有意思吗?”
夏尊秋以一种能替吴虚白做主的口气说话,两个人应和自然,却很令简业修的心里不自在:“这不像是待客之道,太不好意思了。”
吴虚白讷讷若虚:“感到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不请自到,贸然登门。”
夏尊秋曼声说道:“好了,你们两个都不要再客套了,业修,讲讲你公司的情况吧,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能把开业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
简业修却没有刚才的心绪了,想用几句话应付过去:“我毕竟干这一行干了这么多年嘛,多少认识几个人。”吴虚白不骄矜做作,看上去像个轻松随和的游客,却一直在观察简业修,他指着墙上的三义里和翠湖住宅新区的两张规划设计图问他:“简先生,九河公司先从哪一个地方下手呢?还是两个地方同时下手?”
简业修心里暗说,厉害。这正是他还在犹豫的事,被吴虚白这样一问他倒突然有了主意:“先从翠湖新区下手,这儿是市里的安居工程示范区,享受各种政策优惠——您理解政策优惠的含义吗?”
“理解,那将意味着节省一大笔钱。”
“不错。”交谈起来,简业修感觉不像刚才那么拘谨了,“中国的传统观念是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宅是人之本,人以宅为家,居若安,则家代昌吉。过去农民勤恳劳作的目的就是盖几间新房子娶媳妇,所谓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热炕头就是指房子。现代城市里居不安的也大有人在,所以国家搞安居工程,人能正家,社会才能安定。”
年轻人们已经把面条和菜码准备停当,除去黄瓜、豆芽、菠菜、笋丝等新鲜菜码,拌面的有三鲜打卤、炸酱、麻酱,还鼓捣了几样下酒的小菜,红红绿绿地摆了满满一桌子,碗、筷、盆、碟,也全是新的,用滚水烫过之后,大家自己动手,各取所需,吃得淋漓尽致,气氛变得非常轻松了。吴虚白问田才清:“听说田教授的两本论风水的大著很畅销啊?”田才清欣然一笑:“已经印到第三版了。”吴虚白又问:“翠湖住宅新区的风水如何?”
“很好。”
“有您这一句话就确定了翠湖的前途,简先生显然是个广采博收又不失商人精明的官员。”
“大陆人将他们这样的官员简单明了地称为官商。”
细致的叶华怕简业修不悦机智地转了话题:“吴先生,您相信风水吗?”夏尊秋又含笑看看为简业修解围的叶华,简业修很讨女孩子们的喜欢是显而易见的。吴虚白答:“干我们这一行,自己信不信无关紧要,社会上信这一套,客户信这一套,这就制约着房地产业必须在风水宝地上建造风水好的房子,如果哪一座建筑物被传说成凶宅,人人都躲避着它,这座建筑物以及它的主人还会有钱赚吗?”年轻人似乎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杨静说:“我们梨城就有一座金豹大厦,被田教授定为凶宅,承建公司的一把手死了,拥有大厦的那个单位的一把手也死了,还经常闹鬼……”
田教授口气激烈地把话接过来:“金豹刚一建的时候我就公开讲了,三年内他们的一把手必死无疑,而且是横死,就是说死于车祸或坠楼,到了三年他若不死我宁愿去死!”吴虚白忽然弯下腰对那村妇的肚子大声说:“灵鸽,你说我能活多少岁?”村妇从腹部发音说话,唧唧咕咕,村妇用外乡口音翻译说:“你能活到八十六岁。”“噢,谢谢,我平时该注意些什么?”村妇的腹部又一阵唧唧咕咕:“少吃牛肉,牛肉吃多了会花心。”
众人哄堂大笑。
饭后,简业修的车送田才清和“灵鸽”回大学,田教授啤酒喝得多了一点,跟简业修告别的时候仍然拉着他的手雄辩地在讲着什么,吴虚白坐在夏尊秋的车里,眼睛看着简业修说:“原来威胁到我的那个人就是你的这位得意门生!”夏尊秋并不辩解,笑着反问:“你这个人还会吃醋吗?”
“在恋爱中的男人有一种直觉,它告诉我,简崇拜你,你对他也相当欣赏。”
“别忘了,他是我的学生,我们之间是不会有故事的。”
“我不信,故事好像已经发生,似乎还会继续下去。”
简业修终于送走了老教授和灵鸽,夏尊秋招呼他:“吴先生要去你的三义里和翠湖看一看,上车吧。”吴虚白已经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他对夏尊秋说:“要不要我来驾车?”
“你喝酒了,还是我来吧。”
“不好意思,那就辛苦你了。”
简业修坐在后面又有点不自在起来……